傍晚。夕陽西下,在職工傢屬樓前的街口上,周世慧正在等小田……
這時,白小國騎著一輛新買的“山地車”,哼著小曲兒滑過來,上前搭訕說:“世慧,站這兒幹啥呢?等人呢?不是等哥哥我吧?”
周世慧往遠處望著,心裡有些急躁,隨口說:“我有點事……”接著,她看瞭看白小國騎的新自行車,說:“騎這麼好的車呀?新買的?”
白小國拍瞭拍車座,說:“怎麼樣?800多呢!”
周世中說:“又是花你爸的錢吧?”
白小國揚起大拇指,吹噓說:“世慧,你別隔著門縫兒看人。你哥哥現在要辦公司瞭!告訴你,名片都快印好瞭。你哥哥現在是發達公司總經理!一輛自行車算啥?可以說,不久的將來,實際上也用不瞭多長時間,你哥哥會有自己的小轎車。像那‘桑塔納’什麼的,我根本不坐,起碼‘奧迪’……”
周世慧說:“又吹呢,又吹呢。”
白小國說:“看看,看看,你不信,你還不信?工商所的老馬你知道吧?你問問去,執照是他給辦的,快辦好瞭……我知道你們都看不上我,老頭兒更看不上我。我這人不幹是不幹,幹就幹個樣兒讓你們看看!”
周世慧說:“你要是真好好幹,你爸也就放心瞭。”
白小國說:“你說我騙你幹啥?這還有假?等哥哥鬧好瞭,鬧紅火瞭,你要是想來,一句話,月薪一千,還不帶獎金……”
正說著,小田和兩個工人一塊騎著車從遠處走來……
周世慧瞅見小田,忙喊:“小田,小田……”
小田騎車過來,連車也沒下,隻是停住車說:“世慧,有事嗎……”沒等世慧開口,他又急急忙忙地說:“今兒不行,今兒我有點急事。有一批對外加工的活兒,等著拍板呢。改天,改天再說吧……”說著,就蹬上車要走。
周世慧一聽,臉色立時變瞭,她突然對白小國說:“小國,走,咱跳舞去!”
白小國馬上說:“好,好,哥哥陪你瞭!”
周世慧推上自己的車子,對白小國連連催促說:“走啊!快走啊……”
白小國車頭一轉,說:“走就走。”
小田一愣,沒再說什麼……
周世慧騎上車,理也不理小田,跟白小國一塊走瞭。
在“多傢灶”門前,王大蘭一邊往樓下看,一邊往門裡邊招呼說:“梁師傅,梁師傅,哎哎,看你傢玉娟多能幹,本事真大,又讓小轎車給接走瞭!”
梁全山聽見王大蘭叫他,從屋裡走瞭出來,一聽這話,那張臉卻忽一下“陰”下來,嘴裡嘟噥說:“成天也不知燒啥哩!哼……”說著,探頭看瞭一眼,又勾頭回屋去瞭。隻聽屋門“咚”的一聲,關上瞭。
王大蘭回頭看瞭看梁全山,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又回頭看著樓下,隻見樓下的崔玉娟打扮得俏麗麗的,身子一屈,坐進那輛停在樓前的轎車裡去瞭……
王大蘭心裡醋醋的,自言自語說:“這人真是沒樣兒,半年前還哭哭泣泣沒人要呢,這會兒可成瞭人物瞭!這社會也真是,一天一個樣兒,烏龜王八都成精瞭!”
班永順走出來說:“你看,你說人傢幹啥?”
王大蘭說:“你別管!一點本事也沒有……”
燈紅酒綠的大街上,白小國和周世慧並肩騎車走著。
當他們快騎到“荷花大酒店”門前時,周世慧卻越騎越慢瞭。她一邊蹬車,一邊還不時地回頭看……
白小國說:“走啊,你催得那麼急,快到瞭,你是咋回事?”
周世慧聽他這麼一說,倒把車子停下來瞭,猶猶豫豫地說:“小國,我,我不想去瞭。”
白小國也在她跟前停住車子,說:“世慧,你欺負你哥哥呢?”
周世慧忙說:“小國哥,看你說哪兒去瞭?我,我突然有點不舒服……”
白小國說:“世慧,你讓你哥哥來,你哥哥沒二話。你看,眼看到門口瞭,進去吧!你哥哥是陪你玩的。你情放心瞭,陪你玩也不讓你花錢,你哥哥請你的客。這還咋說?”
周世慧說:“小國哥,好小國哥,改天吧?改天行不行?改天我一定陪你跳。我今天真是不舒服,真的,我不騙你……”
白小國歪著頭,看看周世慧,說:“世慧,是不是哥哥被抓進去瞭兩天,你也看不起我瞭?我連陪你玩玩的資格都沒有瞭?”
周世慧不好意思地說:“小國哥,你看你說的,我哪兒是那意思呢。我突然有點頭暈,惡心,光想嘔吐……”
白小國說:“要是真的,我送你上醫院看看。”
周世慧說:“不用瞭。我回去躺一會兒就好瞭,我有頭暈病,隻要躺躺,就好瞭……”
白小國說:“行,行。你不去算瞭,算哥哥陪你遛遛腿……”
周世慧說:“小國哥,對不起瞭,改天,改天我一定陪你玩……”說著,轉過車子,騎上就要走……
白小國說:“好好,這可是你說的,下次就看你瞭……你不去,哥哥一個人去,你看哥哥照樣……”
周世慧騎車拐回去瞭。白小國跨在車上站瞭一會兒,望著周世慧的背影說:“一個丫頭片子,也敢欺負老子!走著瞧……”說著,騎上車朝“荷花大酒店”走去。
白小國把車子紮在酒店門口,故意擺出大款的派頭,挺身走進去,對站在門前的服務員說:“包個間。”
服務員躬身把他迎進去,讓進瞭一個包間,白小國坐下來,很內行地說:“來個‘花籃’。挑那好的,別找那沒見過世面的……”
片刻,一個姑娘裊裊婷婷地走瞭進來。白小國一看,拍拍身旁的沙發,說:“過來,好好侍候哥哥,哥哥有的是錢……”
早晨,工人的上班時間到瞭。廠區大道上,湧動著水一樣的車流。新一天的忙碌又開始瞭,騎車的工人們有的帶著飯盒,有的帶著孩子,有的還吃著油條,匆匆忙忙地流向一個個工廠大門……
一片鈴聲,一片忙碌的嘈雜,一片勞動者的自然之聲。這聲音是活的,帶著幾分艱辛,也帶著幾分生命愉悅。
在柴油機廠二車間的門口,一張罰款的“通知”又貼出來瞭。又是很多的工人圍著在看,不時有牢騷聲從人群中傳出來。一個青年工人從人群中擠出來,在車間門口攔住瞭小田。說:“田頭兒,田哥,這月你扣我幾次瞭?怎麼又扣我……”
小田說:“看看你的考勤?你自己去看看吧?”
這個青年工人說:“田哥,你別忘瞭,選舉時,我可是投瞭你的票!”
小田冷冷地說:“不錯,你是投瞭我的票。那是你自願的。你可以不投……”
這個青年工人說:“田哥,說這話呢?這不是你請我喝酒那時候瞭,哼!”
小田心裡一股火升上來,他盯著對方看瞭一會兒,說:“不錯。那時候我的確請你喝過酒。我希望你能選我,這是事實。可我要告訴你,你選我選對瞭,車間裡全體工人的工資普遍提高瞭,大部分工人的工資翻瞭一番,這也是事實吧?可你知道工人們的工資為什麼能提高嗎?就是嚴格工藝流程,嚴格規章制度,是嚴出來的!”
這個青年工人說:“可我的工資並沒有提高。我他媽的還比以前少拿瞭!”
小田說:“這是你的問題。還是從自身找找原因吧。”
這個青年工人說:“田頭兒,你就這樣說?你知道我為你找瞭多少人,拉瞭多少票嗎?”
小田沉默瞭一會兒,仍然冷冷地說:“我就這樣說,也隻能這樣說。”
這個青年工人一瞪眼說:“田頭兒,你既然不仁,就別怪我不義瞭。”
小田說:“你想怎樣?”
這個青年工人說:“我能怎樣?你是頭兒,我還能怎樣?”說著,身子一晃,搖搖地進車間去瞭。
車間裡,李素雲匆匆地走到周世中跟前,用發牢騷的語氣說:“這人真奇怪。明明離瞭婚瞭,還天天往這兒掛電話!沒頭兒瞭……電話!”
周世中說:“以後她再打電話你別叫我瞭。我不接。”
李素雲說:“你光說你不接,還絲絲連連的……接吧,去接吧。這個黃秋霞也是,傍上大款瞭,闊成那樣!還哭哭泣泣的,非讓你去接……”
周世中說:“你別煩我。我不接!”
李素雲委屈地說:“是我煩你嗎?她一說都是小虎咋咋,凈讓孩子當她的擋箭牌……”
周世中不再吭瞭,隻一門心思幹自己的活兒。
李素雲站瞭一會兒,說:“那我可說瞭,我就說你不接……”說著扭身走去瞭。
在綠苑小區那棟豪華的公寓樓裡,黃秋霞在床上半躺著,仍抱著電話在打。她對著話筒吼道:“他為什麼不接?你讓他來,我給他說。他憑什麼不接?孩子不是他一個人的……”
然而,就在這時,門外響起瞭“咚咚、咚咚”的敲門聲。黃秋霞重重地把電話扣在話機上,穿著半透明的睡衣跳下床來,又蹬上一雙拖鞋,猛一站起時頭有點暈,她捂住頭站瞭片刻,揚瞭揚有點亂的頭發,飄飄忽忽地朝門前走去。來到門口,她站住瞭,問:“誰呀?”
隻聽門外義正辭嚴地說:“我們是法院的。開門!”
黃秋霞一下子呆住瞭,好半天才醒過神來,隻聽門外高喊:“開門,快開門……”黃秋霞想回屋換衣服,可是,已經來不及瞭,隻好失急慌忙地把木門打開……當她又去開外邊的鐵門的時候,卻聽見門外站著的一個法警說:“等一下……”
黃秋霞一怔,忙抬起頭來。透過鐵門上邊的紗窗,她看見門外站著好幾個法警。站在最前邊的那個法警用鄙夷的目光看瞭她一眼,皺瞭皺眉頭說:“去。穿上衣服!”
黃秋霞低頭看瞭看身上,臉一紅,趕忙回屋去瞭。
等黃秋霞換好衣服,重又把門打開。幾個法警大步走瞭進來……
隻見一個法警亮出瞭一張蓋有紅色國徽大印的紙,在黃秋霞的眼前晃瞭晃說:“你叫什麼名字?”
黃秋霞說:“我,我叫黃秋霞。”
那人又說:“你就是黃秋霞?”
黃秋霞說:“是。”
那人說:“黃秋霞,你知道林凡最近的情況嗎?”
黃秋霞說:“不知道。從他走瞭以後,就,就再沒回來過……”
那人說:“告訴你,黃秋霞。林凡已於一個月前因販賣黃色淫穢制品,被依法逮捕瞭……”
黃秋霞聽瞭,頭“嗡”的一下,差點一頭栽倒!她用手捂著頭,搖搖地站在那裡,臉色變得死白……
那人繼續說:“根據案情的進展,林凡的所有非法所得,一律沒收!現在,從查帳的結果來看,林凡貸款數額巨大,揮霍無度,他的公司實質上已經破產。根據上級指示,我們依法前來查封屬於他的所有財產!”
黃秋霞一句話也沒有聽清,她隻知道林凡完瞭,林凡完瞭……
那人看瞭看她,問道:“你聽清楚瞭嗎?”
黃秋霞喃喃地說:“什麼,聽清什麼?”
那人用不屑一顧的目光看著她,說:“你的問題,由於不牽涉法律,我們不過問,希望你引以為戒。現在,請你離開這棟房子……噢,屬於你個人的東西,衣服什麼啦,可以帶走。其餘的,我們將全部查封!”
黃秋霞仍然愣愣地站在那裡……
那人又問:“你聽清我說的話瞭嗎?”
黃秋霞呆呆地說:“聽清瞭……”說著,便囈囈怔怔地朝門口走去……
那人又叫道:“黃秋霞,你站住。”
黃秋霞站住瞭。
那人說:“你聽清瞭,你可以帶走屬於你個人的東西。”
黃秋霞嘴裡嘟嘟囔囔地說:“沒有瞭,什麼都沒有瞭……”說著,像沒魂兒瞭一樣,木然地走出門去……
上午九點多的時候,值夜的白占元下班回來瞭。
他緩緩地走上樓來,從腰上拿出鑰匙,開瞭傢門。進門後,他突然聽到兒子的房裡傳來瞭女人的浪笑聲……
他站在那裡,先是愣瞭一會兒,心裡有些疑惑,卻又不便去問……就在這時,兒子的房門突然開瞭。隻見一個描眉、畫眼,塗著口紅、打扮得十分妖艷,身上也穿得少的不能再少的姑娘,光著腳丫從兒子的房裡走出來……她一見白占元,忙“呀”的一聲,又縮回門去……隻聽她在裡邊驚慌地說:“哎哎,有人來瞭……”
白占元見兒子竟領回這樣一個女人來,不由地火上來,可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就在外邊扭瞭一圈,喊道:“小國,你出來!”
房間裡沒有回話,卻突然又傳出瞭女人“嘰嘰咯咯”的笑聲……
片刻,白小國光著脊梁,下邊穿著褲子,晃晃當當地走出來。他出來往門旁一靠,嘴裡叼著煙說:“老爺子,又看見我哪根筋不順瞭?”
白占元用手指著他,氣憤地說:“你,你,你……”他一連說瞭三個“你”字,往下又不知該怎麼說瞭,又怕那女的聽見,隻重重地往桌上拍瞭一下!
白小國斜瞭他一眼,走到父親面前,挑釁似地,從墻上貼的獎狀上“哧兒”撕下一溜兒,“哧兒”又撕下一溜兒……而後說:“老爺子,你是老糊塗瞭?嗨,真是的!”
白占元抖著手說:“你,你,你又不幹好事……”
白小國把煙灰點在墻上的獎狀上,一點一個黑圈,他一連點瞭三個黑圈,說:“這我倒要問問。我怎麼又不學好瞭?你說說,我怎麼又不學好瞭?”
白占元說:“你,你什麼……什麼都什麼?”
白小國說:“老爺子,都什麼年代瞭?你知道這是什麼年代不知道?還什麼什麼的……告訴你,我談戀愛呢!我這是談戀愛呢!你是真不懂呀,還是咋的?!你出去吧,出去吧,哪兒涼快去哪兒……”
白占元氣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結結巴巴地說:“你,你這也叫談、談……”
白小國說:“你是裝不懂呢,還是真不懂?你知道我今年多大瞭?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年多大瞭?人傢說代溝一點也不假!這就是代溝。談個對象他也找事!你是不是不想讓我活瞭?不想讓我活瞭你說一聲……”
兩人正吵著,那女的已穿好瞭衣服,她匆匆地從房裡走出來,勾著頭,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走瞭,我走瞭……”說著,逃也似的跑出去瞭。
白小國“哎哎”瞭兩聲,追出去看瞭看,見女人匆匆下樓瞭。又返回來,看看父親,嘴裡罵罵咧咧地往自己的房裡走去。
白占元說:“別走,你別走。你給我說說,你拿那八千塊錢,都幹瞭哪些正事?”
白小國支支吾吾地說:“我辦公司呢。我正辦公司呢……”
白占元說:“你不是說你湊錢買車的嗎?怎麼又說辦公司瞭?你辦的啥公司?八千塊錢能辦個啥公司?你給我說說。錢是咋用的,也都一筆一筆給我說說?”
白小國說:“辦公司就是辦公司,給你說啥?我想咋辦咋辦,該咋辦咋辦,你就別管瞭。不就是八千塊錢嗎?放心,我掙瞭錢還你!”
白占元聽瞭,氣急,說:“又是這?又是這一手!我早就知道,錢一到你手裡,你非把它捅(讀dōng)幹凈,你才甘心!你還辦公司哩?你辦的啥狗屁公司?你的手續呢?你的手續拿出來我看看……我還不知道你嗎?一拿住錢就買輛800多的車子,再就是泡舞廳,吃吃喝喝……小國,小國呀,我看你是沒治瞭,你改不瞭瞭……”說著,白占元心灰意冷,連連搖頭。
白小國說:“老爺子,你不信,我知道你不信。如今我說什麼你都不信。你不信算瞭。我在你眼裡成瞭一泡臭狗屎瞭!好也罷,歹也罷,我就這一堆瞭,你看著辦吧!”
白占元說:“小國,小國呀,你說是你爸看你不順,你幹過一件讓人看著順眼的事沒有?你自己說說,有沒有?一說,你談戀愛呢。你爸眼再瞎,能不讓你談朋友嗎?你要是正正當當談朋友,你爸高興還來不及呢!你,你……你是作踐你自己呢!那是個啥樣的女人,我能不知道?你連人傢姓啥叫啥都不會知道……小國呀,小國,那八千塊錢給你瞭,路是你自己走的,你想怎麼就怎麼吧。可有一條,你要對得起你死去的娘,你是在你娘像前下過保證的……”白占元說著說著,說不下去瞭……
白小國一聽父親又提起瞭死去的母親,心有點虛,就說:“我不給你說瞭,不給你說瞭,說也是白說……”擺擺手,回房裡穿上衣服,走出去瞭。
黃秋霞在街上失魂落魄地走著……
大街上仍然是熱鬧非凡,一片喧囂;秋日陽光和軟明媚,商店裡,賓館前,到處飄蕩著交易會的酒旗和各種各樣的廣告……
可黃秋霞心裡卻是死水一潭!她什麼也不看,什麼也看不見,她也不再相信什麼瞭,眼前仿佛是一個黑洞……
走著,走著,她來到瞭“荷花大酒店”的門前……她不由地停住腳步,望著那曾經是燈紅酒綠的門面。隻見門上刷著一個“×”形的白色封條!酒店也已經被人查封瞭……
然而,就在這時,她看見從酒店的偏門裡走出瞭一個女人,那女人穿戴很時髦,可神情卻和她一樣的木然。她手裡還牽著一個孩子(表面上看是她牽著孩子,可實質上卻是孩子牽著她。),兩人緩緩地從臺階上走下來……
突然,那女人的臉色驟然一變,丟下孩子,像瘋瞭一樣跑過來!沒等黃秋霞明白過來,她的手已扇在瞭黃秋霞的臉上!她“啪啪啪……”接連在黃秋霞的臉上扇瞭幾個耳光,撕打著哭罵道:“是你,就是你個不要臉的!是你把林凡害瞭!你害瞭我,害瞭我的孩子,害瞭我們一傢……”
黃秋霞沒有還手,她就那麼站著,木呆呆地站著,任她撕,任她打……
周圍馬上有人圍上來看,有人還指指點點地說:“看,看,一個是老婆,一個是傍大款的……”
可是,當人們越圍越多時,那女人打著打著卻停下來瞭……她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站在一旁的孩子不住地說:“媽媽,走吧。媽媽,走吧……”終於,她沖出人群,牽著孩子匆匆地去瞭。
隻有黃秋霞還在那兒站著,任人圍觀……
下午四點的時候,在棉紡廠大門口,上中班的女工們下班瞭。她們一群一群的提著飯盒從車間裡走出來,而後推上各自的自行車,互相招呼著,又說又笑地走出工廠的大門……
門口處響著一片一片的自行車的鈴聲……
女工們推著各自的自行車,邊走邊嘻嘻哈哈地說著話。有的說:“秀,去看不去?東正街有便宜的衣服。”
有的說:“小陳,陳莉,聽說你自己縫瞭一件裙子?沒花多少錢,還挺不錯的?”
陳莉說:“一般吧,一般。她們都說好。其實沒花多少錢。佈扯瞭一米六,我自己用縫紉機縫的,就是樣式特別一點……”
米桂香說:“那我也得學學,省不少錢呢。街上,好點的衣服,一問就是幾百上千……”
有的說:“米桂香,人傢陳莉穿出來好看。你穿出來就不一定瞭。你那腰跟水桶樣……”
米桂香說:“那不假。我是兩口人,我這肚子裡還裝著一個呢!”
“哄”她們都笑瞭……
可是,女工們誰也沒有註意到,就在離廠門不遠的電線桿後邊,站著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這個女人一直在偷偷地看著她們……這就是黃秋霞。
黃秋霞鬼使神差地又來到瞭她生活過的工廠門旁。可是,她已經沒有勇氣,也沒有臉面再走進去瞭……當她看到她所熟悉的姐妹們,一群一群從廠裡走出來的時候,她已淚流滿面。到瞭這時,她心裡生出瞭無限的懊悔,她恨死瞭自己!她恨自己的虛榮,恨自己的淺薄……她心裡說:
“晚瞭,一切都晚瞭!要是早知道會有今天,打我我也不會離開的。我多想和她們走在一起呀!可我已經沒有這個權力瞭……她們真好啊!真好!她們平平常常的,雖然辛苦,雖然勞累,可她們有自己的愉悅,這愉快是用自己的勞動換的。平常真好!勞動真好!她們真幸福!姐妹們,千萬不要學我,不要貪圖一時的豪華富貴,不要追求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不要啊……”
黃秋霞偷眼看著騎車遠去的姐妹們,一行行熱淚滾瞭下來。
學校門口,黃秋霞在夕陽秋風裡立著。她是在等兒子呢,她想再見見兒子……
學校裡的鈴聲響瞭。
片刻,學生們三五成群的從學校裡走出來瞭。兒子小虎也從學校裡走出來瞭。她看見她的兒子變瞭,兒子嫌得很孤,兒子一個人低頭走著,不與任何人同行。也有同學從遠處叫他,可他不抬頭,自顧自地走著。黃秋霞心裡一陣揪疼!她心裡說:“這全都是因為我呀!是我讓兒子抬不起頭來……”
黃秋霞迎上前去,站在兒子的面前,輕聲叫道:“小虎……”
小虎站住瞭,有點疑惑地抬起頭來,望著她,好一會兒才叫道:“媽媽……”
黃秋霞心裡一熱,強忍住淚水,說:“你還要媽媽嗎?”
小虎低下頭去,用腳踢著眼前的地,又是好一會兒,才重新抬起頭來,兩眼望著她,說:“要。”
黃秋霞走上前去,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她心裡激動地說:“兒子長大瞭,兒子已經懂事瞭……”
兒子小虎對這種愛撫已經生疏瞭,有點不習慣。他固執地把頭扭到一邊去,說:“媽媽,回傢吧。”
黃秋霞喃喃地說:“傢?我還有傢嗎……沒人要媽媽瞭,媽媽如今是無傢可歸瞭……”
兒子小虎揚起頭來,仍然說:“媽媽,回傢吧。”
黃秋霞憂鬱地說:“傢……媽媽也想回呀。可媽媽……”
兒子小虎再次抬起頭,眼裡露出瞭不容置疑的堅定。兒子的目光仿佛在說:“我已長大瞭,我可以作主瞭……”兒子再一次固執地說:“媽媽,回傢吧。”
黃秋霞沒話說瞭。她心裡滾動著一片暖意……她再一次想去撫摸兒子的頭,可兒子把頭轉到一邊去瞭。兒子說:“走。”
傍晚,秋世偉老師又來瞭。李素雲剛剛下班回來不久,他就來瞭……
看見他來,李素雲心裡有點別扭,想跟他說明,又有點不好意思。就還像上次一樣,說:“秋老師,你,來瞭?坐吧……”話是不冷不熱的,沒有上一次見面熱情。可還是像往常那樣,給他讓座、倒水……心裡卻想的是怎麼把他打發走。
秋老師還渾然不覺。他的自我感覺仍然很好。坐在沙發上,秋老師說:“素雲,我看你確實善良。上次那個人,太不像話瞭!一點修養也沒有。他他他竟然賴在這兒不走,你也真能容人哪。要是別的女人,早就把他轟走瞭……”
李素雲忍不住笑瞭,說:“他那人,就那樣。臉皮厚點……”
秋老師連聲說:“對,對。臉皮也太厚瞭。”
李素雲似乎想說什麼,沒說出口,就說:“你喝水,喝水。”
秋老師說:“素雲,咱們已經見過一面瞭。你對我有啥意見沒有?”
李素雲明知故問地說:“沒啥意見。我怎麼會對你有意見?你看你說的……”
秋老師說:“我這個人也有缺點,也有缺點。”
秋老師又說:“我還發表過幾篇文章,今天我帶來瞭……”
李素雲吞吞吐吐地說:“秋老師,你水平高,我是配不上你的……”
秋老師說:“我寫得也不好,你看看吧……”說著,從一個小黑包裡拿出幾張印有鉛字的紙來……
李素雲想讓他走,不好意思地說:“我,我今晚加班……”
秋老師在興奮中突然抬起頭來,說:“哦,你晚上還加班呢?”
李素雲一說假話,臉就紅瞭,她低下頭說:“可不……”
秋老師慢慢站起身來,說:“那,那,我走,我走吧……”他嘴上說走,眼睛卻還盯著李素雲,希望她能說句挽留的話。
李素雲站起來,立刻做出送客的姿勢……
這時,秋老師像是明白瞭什麼,問:“素雲,你是不是……”
李素雲很明白地說:“秋老師,我是個工人,我配不上你。”
秋老師馬上說:“哦哦,明白瞭,我明白瞭……”說著,抓起那些印有他文章的紙,扶扶眼鏡,樣子很狼狽地往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又轉過臉來,問:“素雲,你告訴我,是不是那天的那個人?”
李素雲臉一下子紅瞭,不說話……
秋老師說:“你告訴我,我也死心瞭。是不是那個人?”
李素雲看瞭看他,終於點瞭點頭……
秋老師聽瞭,急急地往外走,頭“咚”的一下碰在瞭門框上,把他的眼鏡碰掉瞭……他又趕忙低下頭去找眼鏡,因為他是高度近視,在地上摸瞭半天也沒摸到……
李素雲趕忙幫他撿起眼鏡,帶著歉意說:“秋老師,真是對不住……”
秋老師接過眼鏡說:“謝謝。不怪你,不怪你。我這人太傻,太傻,竟然沒看出來……”
秋老師剛走不久,小虎牽著黃秋霞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上樓來。黃秋霞本意不願來(主要是沒臉再來),可小虎非要拉她來,就這樣,娘倆兒一步一捱的走回來瞭。當兩人走到李素雲傢門旁時,黃秋霞卻再也不走瞭,不管小虎怎麼拽她,她就是不走。黃秋霞說:“我去你李阿姨傢。孩子,我隻能去你李阿姨傢瞭。要不,你奶見瞭我會罵的……”
小虎隻好跟媽媽一塊到李素雲傢。
李素雲一見黃秋霞的面,態度卻非常冷淡。她說:“你,你怎麼又來瞭?”
黃秋霞站在門口,一時無話可說……
小虎懂事地說:“李阿姨,是我把媽媽領來的……”
李素雲看瞭看小虎,隻好說:“那,進來吧。”
黃秋霞和小虎走進門後,剛一坐下,黃秋霞便雙手捂著臉哭起來,一邊哭著,一邊說著:“素雲,我讓人騙瞭。我,我上當瞭,我真是沒臉見人瞭……”
李素雲說:“你,你不是跟那個姓林的……”
黃秋霞流著淚說:“他被抓起來瞭。我……”
李素雲說:“那你,那你打算……?”
黃秋霞隻是低著頭哭……
李素雲說:“你是想找……?”
黃秋霞哭著說:“我知道他不會原諒我瞭。我也沒臉再見他瞭。隻是……”
李素雲看她有想見周世中的意思,心裡很反感,可又有點同情她。一時不知如何才好。隻是沉默著……停瞭好一會兒,她才很勉強地說:“小虎,你去把你爸叫來,就說我叫他呢。”
小虎看看媽媽,飛快地跑出去瞭。
片刻,有腳步聲響過來。李素雲木木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坐在沙發上的黃秋霞,身子不由地抖動瞭一下……
門簾被掀開瞭,首先走進來的是周世中,小虎跟在他的身後。周世中進來就問:“素雲,有啥事?”
李素雲站在那裡,一聲不吭……
轉過臉來,周世中看見瞭坐在沙發上的黃秋霞。他愣瞭一下,又看瞭看李素雲,李素雲還是一句話也不說……
這時,黃秋霞默默地站起身來,往前走瞭兩步,撲咚一聲,竟然在周世中面前跪下瞭!她跪下來,流著淚說:“世中,我對不起你。我,我被人騙瞭。我走到這一步,是我自作自受。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本來沒臉再見你,是小虎把我拉來的……你,你要是看在孩子的份上,就救救我,饒我這一次吧……”
周世中沉著臉站在那兒,一句話也不說……
這時,小虎走上前來,撲咚一下,也挨著媽媽跪下瞭,他哭著說:“爸爸,讓媽媽回來吧,讓媽媽回來吧。”
看見兒子也跪到瞭他的面前,周世中的內心非常復雜,也非常痛苦。可當著李素雲的面,他說什麼好呢?他隻是緊緊地攥著拳頭,兩隻手越攥越緊……
到瞭這時候,李素雲實在是看不下去瞭。李素雲說:“秋霞,你這是幹啥呢?有話你就說嘛,何必……”
黃秋霞不再說什麼瞭,兩眼緊閉,死死地跪在那裡,隻等周世中一句話……
小虎看爸爸不說話,就又說:“爸爸,你就讓媽媽回來吧。老師說,人都會有錯的。允許犯錯誤,也允許改正錯誤。媽媽知道她錯瞭,你就原諒她一次吧……”
周世中望著兒子,很痛苦地說:“小虎,你起來。這是大人的事,與你無關……”
小虎說:“我不起來。你不讓媽媽回來,我就不起來……”
周世中看瞭看李素雲,扭過臉來,剛要說什麼……李素雲突然說:“世中,這是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我不攔你……”說著,低下頭,逃一樣地走出去瞭。
周世中站在那裡,又沉默瞭一會兒,背過身去,無力地擺擺手說:“你,走吧……”
周世中說完話,黃秋霞默默地站起身來,撫摸瞭一下孩子的頭,一聲不吭地走出去瞭……
見媽媽走瞭,小虎也站起身來,跟著往外走……
周世中喝道:“小虎,你回來!”
小虎梗著頭說:“不,你不讓媽媽回來,我也跟媽媽走!”說著,也走出去瞭。
屋子裡就剩下周世中一個人瞭。他站在那裡,先是摸瞭摸衣兜,想掏煙來吸,可掏出來的卻是一個空煙盒,他煩躁地把煙盒團成一蛋,扔在地上。在屋子裡來回走瞭幾步,又無力地坐在瞭沙發上,兩手捧頭……
李素雲心煩意亂地在樓下的空地上走著……
黃秋霞又來瞭。黃秋霞的突然出現,給她的打擊非常大。看著他們三個人哭哭泣泣的樣子,她百感交集!她已深深地愛上瞭周世中,可是,黃秋霞又來瞭,她又是那樣的下場……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周世中拿主意瞭,讓他做出選擇。一想到這裡,她就不敢再往下想瞭……她走到遠處的黑影裡,焦急不安地往樓上望去。屋裡的燈是亮著的……
就在這時,她看見黃秋霞下樓來瞭,黃秋霞踉踉蹌蹌地奔下樓來,後邊,小虎緊追著她,連聲叫著:“媽媽,媽媽……”
此刻,李素雲心上陡然出現瞭一絲寒意,一絲歉疚。她趕忙往黑影裡縮瞭縮,雙手緊抱著肩膀……她心裡明白,是她,正是她,夾在瞭中間,扮演瞭一個很尷尬的角色,不然的話……想到這裡,她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
李素雲眼睜睜地看著黃秋霞去瞭……突然她慌慌地奔上樓去,進瞭自己的傢門,一看,周世中獨自一人默默地在沙發上坐著。她趕忙說:“你快去!秋霞會不會……”
周世中身子動瞭一下,默默地搖搖頭,說:“有小虎跟著,不會……”
接下來,兩個人都不吭聲瞭。誰也不說話,就那麼相互看著……可兩人的眼睛裡都分明有話:
李素雲的眼睛在說:“你去吧。我不攔你……”
周世中的眼睛在說:“不,不。”
李素雲的眼睛說:“去吧。你們是一傢三口……”
周世中的眼睛說:“你別再折磨我瞭……”
李素雲的眼睛說:“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周世中的眼睛說:“我已經說過瞭,你還想怎麼樣……”
李素雲突然說:“我喜歡那個秋老師,我已經喜歡上他瞭。我現在就去找他!”說著,就要往外走。
周世中忽地站起來,疾步走到她跟前,吼道:“你不要再整我瞭!好不好?!”
李素雲回過臉來,淚流滿面地說:“是我在整你嗎?是我折磨你嗎?你說怎麼辦……”說著,仍然要走。
周世中一用力拉她,她一下子倒在瞭周世中的懷裡……李素雲在他的懷裡流著淚說:“世中,我害怕呀!我害怕你會離開我,也害怕秋霞出什麼意外……”
周世中攬著她說:“不會,有小虎跟著,不會……”
夜裡,大街上,黃秋霞牽著小虎木木地走著……
當他們走到一個藥店門口時,黃秋霞站住瞭。她對小虎說:“孩子,媽媽頭暈。你在這兒等我一下,媽媽去買點藥。”
小虎說:“媽媽,我跟你一塊去吧?”
黃秋霞說:“不用瞭。你在這兒等著我,我一會兒就過來。”說著,她便向藥店走去。
片刻,黃秋霞從藥店裡走瞭出來,手裡攥著一個瓶子。
深夜,黑暗中,周世中在床上躺著,他翻來復去地睡不著覺,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床板……最後,他坐起身來,在黑暗中一個人坐在床上抽煙。他的眼前一會兒出現的是黃秋霞,一會兒出現的又是李素雲,兩個人影相互交替著,像是在打架……
終於,他站起身來,匆匆穿好衣服,輕輕地開瞭門,又輕輕地掩上門。悄悄地走出門去……
深夜的大街上,秋風蕭瑟,周世中一個人騎車在空空的大街上走著……
周世中來到瞭電器廠傢屬院,在一棟宿舍樓前紮好車子,抬頭往上邊望瞭望,隻見樓上一片漆黑,人們都睡熟瞭……他站在那兒,猶豫瞭一會兒,才慢慢地朝樓上走去。
當他來到黃秋霞已故的父母的傢門前時,站瞭一會兒,又突然拐瞭回去,下樓走瞭兩級臺階,又折瞭回來,這才上前敲門……
敲門聲響瞭很久之後,才見兒子小虎揉著迷迷糊糊的睡眼來開門。
周世中迫不及待地問:“小虎,你媽媽呢?”
小虎說:“媽媽說,她頭暈。她吃瞭藥睡瞭,不讓我叫她……”
周世中一聽,疾步沖進門來,問:“你媽媽吃的藥呢?讓我看看……”說著,就到處扒著找……
小虎指著桌上的一個空瓶說:“在這兒呢。”
周世中抓過來一看,是裝安眠藥的一個空瓶……馬上問:“你媽吃瞭多久瞭?”
小虎說:“十點鐘吃的……”
周世中又發現瓶子下邊有一張扣著的紙,他拿起紙一看,上寫著:“孩子,我的孩子,媽媽睡瞭,別叫醒我。就讓媽媽睡吧。好好上學,放學後去找你爸爸。”
周世中看瞭信,臉色陡然變瞭!他匆匆地走進房去,說:“快,小虎,送媽媽上醫院去,她吃安眠藥瞭!”
小虎也慌瞭,問:“爸爸,媽媽不會死吧?”
周世中來不及回答,進房裡背起黃秋霞就走……
就這樣,父子二人一個背著,一個在一邊扶著,匆匆地下樓往醫院趕。
下樓之後,周世中站著喘瞭口氣,說:“小虎,你先扶著你媽媽……”小虎忙上前扶……周世中忙著推自行車……
誰知,小虎身小力薄,扶不住,娘倆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這邊周世中一看,又趕忙扔下車子,說:“算瞭,算瞭……”又趕過來,扶起他們,背上黃秋霞就走……
大街上,周世中背著黃秋霞匆匆地走著,小虎小跑跟在後邊……終於,他們趕到瞭醫院。一進醫院門,周世中就高聲喊:“大夫,快救救她,她喝藥瞭!”
於是,醫生和護士全都趕過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