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車間班前會上,小田講話說:“……自從推行工時制、計件制、以及各項規章制度以來,大多數同志是擁護的,收效是很明顯的。兩個月來,我們提出工資獎金翻一番的目標,已經實現瞭。可是,還有個別人,認為罰得重瞭,有意見。有意見可以提嘛!不要在下邊罵人嘛!罵人誰不會呢?我也會!我也會說那個那個……操什麼什麼的!(當他說到這裡時,下面‘哄’地笑起來瞭。)這有什麼意思呢?我看一點意思也沒有。這是嫉妒嘛,是紅眼病嘛!看別人掙得多瞭不服氣嘛!我要奉勸這些人,不要不服氣。我明確地告訴你們,就是要重獎重罰!多勞就要多得。不按規章制度辦事,就是要重罰,罰得你提不上褲子!隻有重罰才能引起你的高度重視,看你下回還犯不犯瞭。在人傢國外,誰比他強瞭,就要拼命趕上去,超過他;在咱們這裡呢,誰比誰強瞭,就把他拉下來,咬下來,這種心理很不健康呀!比如日本……”
車間裡,參加會的工人散散落落地站著。有的說:“說小日本幹啥?凈崇洋媚外!”
有的說:“啥工時制,說一百圈兒,一條一條的,凈卡人!”
小田說:“在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的工業已瀕臨崩潰……”
有的說:“該上班情上班瞭,又諞哩。耽誤這時間算誰的……”
上午,在醫院裡熬瞭一晚上的周世中,回廠裡請瞭假,又急急忙忙地往棉紡廠跑……
他騎車來到瞭棉紡廠門前,對看大門的老頭兒說:“師傅,我有急事,到二車間找個人。”
看大門的老頭兒說:“是傢屬吧?”
周世中遲疑瞭一下,趕忙說:“是。我,我愛人在二車間……”
看大門的老頭兒擺擺手說:“去吧。”
周世中匆匆紮好車子,來到二車間,車間裡一片織機的“哐哐……”聲。一些戴著大口罩的女工們正在機臺前忙碌著……有人過去認識周世中,就打招呼說:“周師傅,你怎麼來瞭?”
周世中忙說:“車間主任在嗎?我想見見芳姐。”
有人說:“在,在車間辦公室呢。”
周世中二話不說,就趕忙往車間辦公室走。來到車間辦公室門前,他探頭一看,芳姐正給一班的女工開會。他忙又退瞭出來……
可芳姐已經看到他瞭,就趕出來說:“周師傅,你是?”
周世中語無倫次地說:“芳姐,你救救秋霞吧。你救救她!”
芳姐一驚,忙問:“秋霞怎麼瞭?你慢慢說。”
周世中說:“秋霞昨晚上喝藥瞭……”
芳姐說:“那,人呢……”
周世中說:“現在在醫院裡躺著呢。不過……”
芳姐說:“搶救過來瞭沒有?”
周世中說:“已經搶救過來瞭。不過……”
芳姐說:“秋霞的情況,我也聽人說過一些。她不是跟那姓林的……”
周世中說:“她被那人騙瞭。那姓林的根本就沒打算跟她結婚。她隻是,隻是……”
芳姐問:“是不是那姓林的又把她甩瞭?”
周世中說:“不是。那姓林的被逮捕瞭。財產也被查封瞭。她現在是走投無路瞭。要是廠裡接受她,給她個機會,廠裡姐妹們能給她點溫暖,她興許……不然的話,她還會走絕路。”
芳姐說:“周師傅,難為你替她操心瞭。走,我現在就跟你去見廠長,我一定說服廠長收下她……”說著,她又走進車間辦公室,對那些女工們說:“下班的,如果沒有什麼急事,都去醫院看看秋霞,好好安慰安慰她……”說完,她走出門來,領著周世中匆匆地往廠辦公大樓走去……
車間辦公室門外,女工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說:“秋霞怎麼瞭?秋霞怎麼瞭……”
有的女工說:“剛才那個是秋霞他老頭兒,人真不賴,離婚瞭還管她的事……”
中午,在醫院病房裡,黃秋霞在病床上躺著,兩眼緊閉,眼睫上沾著大顆的淚珠……
小虎守候在病床前,兩眼緊盯著媽媽的臉……
這時,一群女工湧瞭進來。她們有的手裡拿著花,有的提著禮物,齊刷刷地站在瞭黃秋霞的病床前。芳姐站在床前小聲說:“秋霞,好點嗎?大夥都看你來瞭。”
小虎也懂事地說:“媽媽,阿姨們看你來瞭。”
芳姐撫摸著小虎的頭說:“多好的孩子呀!秋霞,你真不該……”
黃秋霞眼裡慢慢、慢慢地流下瞭兩行熱淚……她睜開淚眼,望著站在床前的姐妹們,她在眾姐妹臉上看到的不是嘲諷,而是關切,是真摯的關切和愛護……
米桂香說:“霞姐,回來吧,回來上班吧。”
小雪說:“霞姐,大夥都歡迎你回來。真的。”
陳莉說:“秋霞,咱那班兒還是那些機臺,還是那些人,你都熟的……”
站在周圍的姐妹們也都說:“回來吧,回來吧……”
黃秋霞望著眾姐妹,嚶嚶地哭起來瞭……
車間主任芳姐說:“秋霞,別哭,別哭瞭。我和周師傅已經找過廠長瞭,廠長答應你回來上班。不過,先臨時幹著……廠長說瞭,隻要好好幹,將來還可以轉正。”
黃秋霞一頭撲在瞭芳姐懷裡,大哭起來……哭得一屋人都跟著她掉淚瞭。
下午,一群女工嘰嘰喳喳地來到瞭電器廠傢屬院的一棟樓下,她們有的拉車,有的騎車……車上裝有煤、米、面、菜。而後,她們跑上樓去,敲開瞭已經出院瞭的黃秋霞的房門,一個個大聲說:“秋霞,我們晚上都在你這兒吃飯!啊,快,快做飯……”
沒等黃秋霞愣過神來,就又一個個跑下樓去,有的搬煤,有的背面,拿米拿菜,一時喜慶慶鬧哄哄的……
黃秋霞看姐妹們送米送面來,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就對車間主任芳姐說:“芳姐……”
芳姐說:“秋霞,大夥沒有別的意思,就一句話,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活出個人樣來……”說著,她又從兜裡掏出二百塊錢,說:“別嫌少,這是咱車間裡姐妹們湊的,你收下吧。”
黃秋霞也激動地說:“芳姐,你放心吧。我已經死過一次瞭,我不會再死瞭。我一定好好活……”說著,她眼裡又不由地掉下淚來。她忙擦瞭擦眼裡的淚,對姐妹們說:“我收下,我把姐妹們的情意收下瞭,我……”
芳姐說:“這就對瞭。秋霞,咱重新開始!”
眾人也說:“對對,重新開始,重新活!”
陳莉提議說:“芳姐,咱唱個歌吧?”
芳姐說:“好,唱個歌。給秋霞鼓鼓勁。讓他們老爺兒們知道知道,咱女工也不是吃素的!”
於是,眾人齊聲唱道:“讓我們蕩起雙漿,小船兒推開波浪……”
聽到歌聲,樓下有很多窗戶開瞭,探頭往樓上看……
傍晚,在下班的路上,步行回傢的周世慧(她的自行車被女友借去瞭。)在路上碰上瞭白小國。白小國一直在路口上站著,看見周世慧,便迎上前去,說:“世慧,你說的話該兌現瞭吧?”
周世慧說:“我說什麼瞭?”
白小國說:“看看,看看,貴人多忘事。你答應哥哥的,說忘就忘。”
周世慧明白瞭,推托說:“我還沒吃飯呢。再說瞭,你不是不知道,我哥管得嚴著哪,他不讓我上舞廳……”
白小國馬上說:“沒吃飯好說,你說你吃啥吧?哥哥請你吃飯……”接著他又說:“你別提你哥瞭,都這麼大瞭,誰管誰呀?說句不好聽的話,他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還管你呢!”
周世慧說:“你別污蔑我哥!你敢再說我哥一個不字,我立馬走人!”
白小國說:“好好,不說就不說。你說吧,上哪兒吃?”
周世慧說:“你真想請客?”
白小國說:“哥哥辦著公司呢。請你吃頓飯,還不是小菜一碟,說不上請客。你說上哪兒吧?”
周世慧心裡一直生著小田的氣,自言自語地說:“當個破主任,傲的!”想到這裡,便說:“走,吃就吃。不過,小國,簡單點,可別亂花錢……”
白小國說:“好好,到時候你點,你點。也別光給哥哥省,哥哥也不在乎這倆小錢兒!”說著,拍著他那輛“山地車”說:“坐吧,哥哥帶著你。”
白小國騎上車,周世慧坐在瞭車後架上,朝近處的一個飯店跑去……
下班後,小田騎著一輛自行車在路上走著……
他一腦子都是車間裡的事。到現在他才知道,管理好一個車間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一邊走,一邊考慮下個月如何搞對外加工的事。嘴裡還不停地計算著每道工序所占用的工時:一八得八,三八二十四,又加個五,五六三十,一共七……當他走到河邊一個小橋上的時候,突然與一輛迎面而來的自行車撞在瞭一起!隻聽“咣當”一聲,沒等明白過來,他已連人帶車摔在瞭地上……
小田被撞得好半天才醒過神來,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抬頭一看,隻見面前並排停著三輛自行車,每個自行車上都跨坐著一個年輕人。他一下子就明白瞭,這三個年輕人都是他們車間的工人,都是被他扣過工資的……
三個年輕人都雙手抱膀,一隻腳點著地,另一隻腳踏在自行車的腳踏上,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看著他……
小田看著他們,冷冷地說:“你們想怎麼樣?”
其中的一個高個年輕人說:“田頭兒,我們不想怎麼樣,我們都投過你的票,我們很擁護你……”
一個稍矮些的年輕人說:“田頭兒,田主任,你也太狠瞭點吧?你說你要罰得我們穿不上褲子,是不是?”
一個胖胖的年輕人說:“田頭兒,田大爺,你一當上主任就是大爺瞭。你知道什麼是犯眾人惡嗎?”
小田撫摸著摔疼的手腕,說:“我當車間主任,是全車間職工選的。他們選瞭我,我就要為全體職工著想。就得堅持原則。你們對我有意見,可以去找廠長反映,可以罷免我。半路上找茬兒,就有點不漢子瞭吧?”
那個高個年輕人聽小田說完,竟拍著手鼓起掌來。他裝模作樣地拍瞭幾掌後,說:“好,好,說得很好。很中聽……”
說著,他首先下瞭車子,另外兩個年輕人也跨下車子,三人把車子一紮,笑模笑樣地來到小田的面前……
那個高個子年輕人瞇著眼說:“田頭兒,我們不是漢子,我們都是些小人物……”說著,他伸出一個小指,比劃著:“我們是小不點,是工人,沒什麼指望,沒什麼靠山,連女人都不喜歡我們。我的對象吹瞭。你知道嗎?想你也不會知道。你是主任,是抓大事的,不會關心我們這些小工人的些許小事!你知道我對象為什麼給我吹嗎?操,就因為一雙皮鞋,我曾經答應要給她買一雙皮鞋。你許下願說,工資要翻一番的,我就答應開瞭工資給她買。可到瞭開支的時候,我他媽的反倒被扣瞭工資……”話說到這兒,他的眼紅瞭!
那個胖胖的年輕人說:“操!這人不是玩意。投票時說得好好的,一當官臉就變瞭……說那些費話幹什麼?別給他說那麼多費話!”
那個高個年輕人又說:“你是漢子,我們都知道你是漢子!怎麼樣,好漢,下去量量吧?”
小田不由地往後退瞭一步,質問說:“你,你們還想怎麼樣?”
那個胖胖的年輕人說:“頭兒,我們說過瞭,我們不想怎麼樣……”說著,轉過臉去,彎腰把小田的自行車扶起來,雙手那麼一舉,緊走幾步,用力一甩,隻聽“撲咚”一聲,把小田的車扔在瞭橋下的河裡……扔瞭車後,他拍瞭拍手笑嘻嘻地說:“不怎麼樣,我們還能怎麼樣?”
小田看他們把車扔在瞭河裡,揚起手說:“好,我罰過你們,你們把我的車扔在瞭河裡,就算扯平瞭。我不怪你們,你們走吧!”
高個年輕人說:“扯平瞭?這就算扯平瞭?你罰我們那麼多次,我們就罰你這一次……”說著,便往小田跟前湊……
小田手一指,說:“你們誰敢再動,我可就不客氣瞭!”
這時,三個人一湧而上,抱的抱,拖的拖,齊聲說:“你下去吧!”說著,三個人一起用力,把小田像皮球一樣扔在瞭河裡……
隻聽“嘩”的一聲,小田平身摔在瞭河水裡。河水不深,摔下去的小田在水裡掙紮瞭一陣,很狼狽地站瞭起來……
這時,遠處傳來瞭人的吆喝聲:“幹什麼?你們幹什麼……”
三個年輕人聽到喊聲,慌忙推上車子,又朝河裡看瞭看,說:“拜拜瞭……”說完,騎上車揚長而去。
片刻,班永順騎車趕過來瞭,他一看,小田渾身精濕地在水裡站著,忙問:“田,田主任,這,這是咋回事?”
小田擦瞭一下臉,苦苦地笑瞭一下,說:“報復我呢……”
班永順一聽,愣瞭愣,說:“誰,是誰?還真敢……”
小田站在水裡,沉默瞭一會兒,說:“沒看清。”
班永順趕忙紮好車子,慌忙下到河邊上把渾身淌水的小田拉上來,又很主動地綰起褲腿,脫下鞋子,下河幫小田把自行車弄上來……班永順幫小田撈車時,小田卻愣愣地在河邊上站著……
等老班把車撈上來,一看,車梁歪瞭,車叉子斷瞭,車瓦也偏到一邊去瞭……便說:“田主任,我看這車是不能騎瞭。你騎上我的先走吧。”
沒想到,小田愣愣地站瞭一會兒,卻說:“班師傅,對不起瞭。我這人有毛病。現在想來,我這人確實有毛病啊……”
這麼一說,班永順倒愣瞭,他忙表白說:“田主任,你不會懷疑我吧?我可沒有找人打你呀!我會幹這事嗎?咱們一個房裡住著,再咋說我也不會……”
小田馬上說:“我不懷疑你,我懷疑你幹什麼。不過,班師傅,以前,我確實對不住老哥,你多擔待吧……”
班永順更慌瞭,又嘮嘮叨叨地解釋說:“田主任,你千萬別誤會。我決不會幹這事,你要不相信,我給你賭個咒……”
小田說:“我相信,我相信……”
小田一說相信,老班卻更慌瞭,忙說:“你看,說來說去,你還是不相信。你看,我要幹這事,我還會跟著嗎……”
小田挨瞭打,本來就一肚子火,班永順這麼一嘮叨,把小田給弄煩瞭,他大聲喝道:“你別再說瞭,好不好?別再說瞭!我,相,信!行瞭吧?”
班永順不再解釋瞭,說:“那,那,咱走吧?”
小田心裡煩,說:“班師傅,你先走吧……”說著,卻在橋邊上蹲下來瞭。
班永順看瞭看小田,想瞭想說:“好,那好,我走瞭,我先走瞭……”說著,悄悄把自己的好車撇下,扛上小田那水淋淋的壞車,頭前走瞭。車上的水瀝瀝拉拉地滴在他的脖子上……可他一邊走一邊還自言自語說:“懷疑情讓他懷疑瞭。咱會幹那虧心事……”
橋上,小田一身濕漉漉的,仍在地上默默地蹲著……
在一傢較高檔的餐館裡,白小國正耀武揚威地喝斥一個服務員:“怎麼搞的?你們是怎麼搞的?菜到現在還沒有上齊?”
站在旁邊的服務員忙躬身說:“對不起,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白小國又說:“來盒煙!”
服務員說:“請問要什麼煙?”
白小國說:“這還用問嗎?紅塔山!”
服務員趕忙拿煙去瞭。片刻,她又走回來,送上一包煙說:“先生,您的煙。”
白小國拿起煙,從裡邊抽出一支,又大聲說:“火呢?”
服務員彎下腰來,趕忙給他點上煙,又把一個一次性的打火機放在瞭他的面前……
周世慧坐在白小國的對面,笑著說:“看你神氣的!”
白小國吸著煙說:“世慧,你不懂。這不是神氣,這叫‘派’。咱來幹啥的?來花錢的。花錢就得花得氣派點!”
周世慧忍不住笑瞭。她說:“小國哥,你要是百萬富翁,非把人折騰死……”
白小國說:“看看,又看不起你哥哥瞭?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
周世慧說:“你派頭這麼大,誰敢呢?”
這時,菜上來瞭,一會功夫,擺瞭一桌子!周世慧忙說:“你是瘋瞭?要這麼多菜?”
白小國滿不在乎地說:“輕易不請你吃頓飯,還不讓你吃好?回頭又該說我小氣瞭。”
周世慧說:“你呀,就是太浪費瞭。吃不完,扔瞭多心疼人哪!”
白小國說:“世慧,你這還不明白嘛。你哥哥不是巴結你的嘛,討你的好的嘛。又不讓你結帳,你怕什麼……”說著,又對服務員吆喝說:“上酒,上酒!”
周世慧忙說:“我可不喝酒……”
白小國說:“你不喝,哥哥喝。這行瞭吧?上酒,白的,啤的,都上!”
一會功夫,酒送上來瞭。白小國又說:“倒上,都倒上。”
周世慧說:“我說瞭,我不喝,別給我倒。”
白小國說:“喝不喝倒上嘛。都倒上都倒上……”服務員把酒倒上後,白小國端起酒杯,站起身來,說:“世慧,哥哥敬你這一杯,隻讓你喝這一杯。就看你給面子不給瞭?”
周世慧為難地說:“小國哥,我真的不會喝……”
白小國端著酒說:“一杯,就這一杯,喝瞭這杯,我再讓你喝,你看著……”說著,一隻手放在嘴邊上,作出打的姿勢:“我打我的嘴!這行瞭吧?”
周世慧無奈,隻好端起酒,跟白小國碰瞭一下,說:“可就這一杯,啊……”說著,把酒喝瞭。
白小國見她把酒喝下去瞭,也把自己杯裡的酒喝下去,連聲說:“吃菜,吃菜……”
周世慧喝瞭酒,拿起筷子夾瞭兩筷子菜,突然趴在桌上哭起來瞭……
白小國忙問:“世慧,你怎麼瞭?是不是哥哥錯瞭?哥哥不該讓你喝酒?”
不料,周世慧用手絹擦瞭擦眼,抬起頭來,說:“小國哥,喝就喝。給我倒上!”
白小國說:“痛快!好,倒上……”說著,又給周世慧倒上瞭一杯。周世慧二話沒說,端起酒一下子就喝進去瞭,她喝得有點猛,一下子喝嗆瞭,咳嗽起來……
白小國一手端著酒壺,欲倒未倒,卻說:“不能喝,別喝瞭吧?”
周世慧咳完瞭,卻又指指酒杯說:“倒上!”
白小國說:“好好,倒上……”說著,又把酒倒上瞭。
周世慧一連喝瞭三杯,臉喝得紅撲撲的……她抬起頭來,望著白小國說:“小國,你說這人真沒意思……”
白小國說:“啥叫意思?錢就是意思。權就是意思。這社會,我算是明白瞭。有錢有權,就有意思,渾身都是意思。走哪兒哪兒有意思。要是沒錢沒權,就沒意思瞭,一點點意思也沒有。走哪兒哪兒沒意思,渾身上下一身毛病,誰看你都不順眼!我說得對不對……”
周世慧說:“有錢沒錢都沒意思……”
白小國說:“不對,不對,這話不對。”
周世慧說:“有些人,你對他再好,你一心一意對他好,可他,全當沒看見!你說,這算啥人哪?哼,傲什麼傲?有什麼傲的……”
白小國故意說:“我傲嗎?世慧,你看我哪點傲瞭?就是有個十萬八萬的,三十五十萬,也沒啥傲啊?有錢人多著呢。”
周世慧說:“我不是說你。”
白小國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說我。哥哥也沒這個福份,是不是?世慧,我不是說你,不就是那姓田的小子嗎?不就當個破主任嗎?要人沒人,要錢沒錢,他算個球啊……”
周世慧說:“你,你別這樣說他……”
白小國斜瞭周世慧一眼,說:“好,好,不說不說。喝酒,喝酒……”說著,又給周世慧倒上瞭一杯。
周世慧端起酒,默默地喝下去,而後流著淚說:“你說他是人不是人?我給他織瞭件毛衣,他連試都不試……”
白小國說:“我看,這人是欠揍。怎麼樣?哥哥替你揍他一頓吧?”
周世慧說:“別,你可別……我就是心裡難受,想說說……”
白小國說:“世慧,我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那姓田的,分明是腳踏兩隻船。吃著碗裡,看著鍋裡。他先是迷那姓林的女人,後來又勾扯你。聽說他最近又跟那姓林的聯系上瞭。所以……”
周世慧抬起頭,醉眼惺忪地望著他:“真有這事?不會吧?那姓林的那樣污辱他……”
白小國說:“看看,你又不信瞭?不信算瞭。你也看不起你哥哥,算我沒說。”
周世慧似信非信,說:“他就這麼賤嗎?男人都這麼賤嗎……”
白小國說:“世慧,這你的打擊面就太大瞭。你哥哥就不是這樣的人。唉,說起來,你哥哥也是一肚子委屈呀!都是個人對不對?你哥哥也算是個人。在傢裡老爺子不當我是個人,出門來,又有誰當你是個人?媽的,狗都不如!不就因為沒考上大學嗎?不就是因為是個小工人嗎?我不想上大學嗎?我不想風光嗎?哪丈人才不想哪!話說回來,咱是啥出身,人傢是啥出身?有些事情,咱翻山越嶺,歷盡千辛萬苦也辦不到的事情,人傢一句話就辦到瞭。你說說,理在哪裡?還有理嗎?我恨哪!我恨那些那些……”說著,他揮起手在桌上掄瞭一圈,竟也掉瞭眼淚!
周世慧的頭抬不起來瞭,隻喃喃說:“你,你說什麼……”說著,她的手慢慢揚起來,兩眼迷迷茫茫地望著白小國:“姓田的,你,你走!你給我出去!你有什麼瞭不起……”
白小國一愣,突然哈哈地笑起來……
“多傢灶”裡,班永順帶著一身泥水走回來。他一踏進門,王大蘭便嚷起來瞭:“哎喲!你看看你,這是咋弄的?一身泥一身臭水,平展展的大馬路,你是掉河裡瞭?!”
班永順說:“不是我掉河裡瞭,是小田,田主任掉河裡瞭……”
王大蘭說:“哼,啥鱉孫主任哪!你還主任主任的,他待你老好?”
班永順說:“小田被人打瞭,我遠遠地瞅見,上去好幾個人打他!車也給扔河瞭……”
王大蘭忙問:“真的?沒出啥大事吧?”
班永順說:“反正打得不輕……”
這時,正在廚房做飯的梁全山也走出來問:“小田挨打瞭?!”
班永順說:“可不。打瞭還把他攢到河裡,‘砰’一傢夥,水花子濺老高……”
梁全山問:“喲!那誰打的?”
班永順說:“我在後邊,離得遠,沒看清。估摸有三四個人呢……”
王大蘭說:“叫我說,不虧他!一當上主任,看他燒的?又是裁這個,又是罰那個的……”
班永順忙說:“你看你,你咋說這話?凈叫人傢懷疑咱……”
王大蘭說:“懷疑誰呢?他還懷疑你呢?”
班永順說:“嗨,我也是倒黴,剛好碰上。我還幫他把車撈上來……可聽他話裡不大對勁兒,你說說?”
王大蘭說:“他懷疑咱?嘿嘿,他還懷疑咱?叫他很懷疑!這一回,他要是敢報復咱,我可不依他!”
梁全山說:“不管是誰打的,這下可有戲看瞭!一個車間主任,讓人白白地打瞭一頓,你說,他還咋工作吧!”
王大蘭說:“他想咋工作咋工作。反正不是咱!改革,改革,革這個革那個,革來革去革到瞭他自己頭上,這他不革瞭吧……”說著,又埋怨老班說:“你看你,一身濕!趕緊回屋換換吧……”
梁全山打趣說:“老班,人傢挨打,你怎麼弄一身濕呀?”
班永順說:“我碰上瞭,能不管嗎……”說著,便往屋裡走去。
緊跟著,王大蘭也打趣梁全山說:“梁師傅,怎麼,你成瞭專職做飯的瞭?”
她這麼一說,梁全山的氣又上來瞭,說:“可不,咱沒本事!沒人傢掙錢多……”
晚上,李素雲在自己的屋子裡走來走去,心裡非常煩躁……隻要聽見外邊有一點動靜,她就趕忙趴到窗戶上去看。她一連看瞭三次,都不是周世中,心裡更慌瞭,便自言自語地說:“肯定是找黃秋霞去瞭,肯定!再怎麼說,人傢有孩子,就這一條就扯不斷。你夾在中間算什麼呢……”
在李素雲心煩意亂的時候,王大蘭卻跑來說:“素雲,你聽說瞭沒有?小田被人打瞭。”
李素雲忙問:“小田被誰打瞭?重不重?”
王大蘭說:“反正是不輕吧。老班下班回來親眼看見的,幾個人攔住他,還把他的自行車扔河裡瞭!是老班幫他撈上來的……”
李素雲問:“那小田人呢?”
王大蘭說:“聽老班說,還在橋上蹲著呢。還不是挨瞭人傢的打,怕丟人,沒臉回來瞭唄。叫我說,人哪,也別太張狂瞭。你瞧,他剛當主任那會兒,神氣的!見人都不理。老班那麼老實,他還那樣對他。哼,惡人自有惡人磨……”
王大蘭見李素雲不吭瞭,就又轉瞭話題說:“我給你說的那個秋老師咋樣?這一段他都沒來喝胡辣湯瞭……”
李素雲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人傢是教師,咱是個工人,咱跟人傢不般配……”
王大蘭問:“哎,他可願意呀,咋不般配?是你不願意吧?”
李素雲不吭瞭……
街燈亮瞭的時候,周世中提著買來的一袋麻辣涼皮和一袋燒餅來到瞭電器廠傢屬院。他走上樓來,站在黃秋霞的房門前,兩人互相看著,無話……
周世中走進門來,站在那兒……這時,黃秋霞很平靜地對正在寫作業的兒子說:“小虎,給你爸搬個椅子來。”
小虎懂事地站起來,給爸爸搬瞭個座兒。周世中無言地摸瞭摸兒子的頭,坐下來,說:“好點瞭吧?”
黃秋霞淡淡一笑,那笑裡有一點淒涼,說:“你放心吧,我死過瞭,我不會再死瞭。”
周世中說:“還沒吃飯吧?我,在路上買瞭點涼皮……”
黃秋霞看瞭看他放在桌上的那袋涼皮,說:“謝謝瞭。你還記著我好吃涼皮……”說著,她沉默瞭一會兒,又說:“那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瞭。我學壞瞭,你不知道嗎?我早就不吃涼皮瞭……”
又是沉默,很久兩人無話可說。小虎的頭趴在作業本上,用書本擋著臉,一會兒偷眼看看這個,一會兒又偷眼看看那個……
周世中想說什麼,可張瞭張嘴,卻沒有說出來……
黃秋霞淒然地說:“世中,你不用再說瞭。我都明白瞭,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為我做得太多太多,也知道我欠你太多太多瞭……不過,今生今世,怕是沒有機會報答你瞭。你跟素雲,我看出來瞭……素雲人好,心也好,你們倆好好過吧。我不怪你。也沒資格怪你什麼……”說著,淡淡地一笑,眼裡有淚花在打轉,她又說:“當時,要不是走投無路。我也不會厚著臉皮去找你,那時候,一個沒臉的女人,還要什麼臉哪?算瞭,不說瞭……”
周世中望著她,好半天才說:“秋霞,我也不是……”
黃秋霞打斷他說:“別說瞭。我心裡清楚。你以後也別再來瞭。讓素雲知道瞭也不大好。我沒事瞭,也不會再有事瞭,我會好好活的……就是小虎,唉,不管怎麼說,我對不起孩子。呆會,你把小虎帶走吧。那邊,有他爺爺奶奶,還有他姑姑,比在我這兒好……”
小虎馬上說:“我不,我要跟媽媽在一起,除非媽媽也回去……”
黃秋霞說:“小虎。聽話。”
小虎固執地說:“不,要回去我們一塊回去。”
周世中看看兒子,又看看黃秋霞,默默地抽出煙來,默默地點上,苦苦地吸著……
黃秋霞自言自語地說:“……有時候想想,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哪?怎麼能走到這一步呢?人哪,怎麼會自己不當自己的傢呢?讓孩子也跟著受罪,我真恨自己呀……”說著,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這時,周世中把煙掐滅,咬咬牙,突然說:“秋霞,要不,咱們……合婚吧。”
黃秋霞聽瞭,身子猛地抖瞭一下,忙說:“不,不。我不能再做對不起人的事瞭。我不能對不起素雲,不能,不能……”
周世中無奈地說:“那,那你說怎麼辦……”
黃秋霞是太想重新回到過去瞭,她非常非常想三口人重新團聚!她眼前出現瞭一個又一個三口人(她,他,小虎)在一起的鏡頭:小虎周歲生日時三口人的合影……小虎三歲時三口人的合影……小虎七歲上學時三口人的合影……她不敢再往下想瞭,她太懷戀這些日子瞭……可是,這時候,她眼前又出現瞭一個女人的身影,那是李素雲的身影:笑瞇瞇的李素雲,愁眉不展的李素雲,李素雲的正影,側影……一下子把三口人的影相全覆蓋瞭!
黃秋霞的頭“轟”的一下大瞭!她有點失態地站起身來,生硬地說:“你走吧。你走,你現在就走!”
周世中一愣,慢慢地站起身來,說:“秋霞,你……”
黃秋霞說:“你走,你走,我不要你來可憐我!走,走啊你!”
夜裡九點鐘的時候,挨瞭揍的小田突然來到瞭周世中傢的門前……
他臉上仍帶著傷,走路還一瘸一拐的,不過,身上的濕衣服已經換掉瞭,穿著一身較為幹凈體面的衣服。他站在門口叫道:“世慧,世慧……”
聽到喊聲,周世慧的母親餘秀英從門裡走出來,說:“誰呀?”
小田說:“大媽,是我,小田。”
餘秀英看看他,說:“噢,小田呀,你找世中?還沒回來哪。”
小田說:“不,大媽,我找世慧。世慧在傢嗎?”
餘秀英又看瞭看他,像是明白瞭什麼似的,說:“噢,找世慧,噢,找世慧……她不在傢呀。”
小田有點失望地說:“那,她上哪兒去瞭?”
餘秀英說:“誰知道。這閨女,早該回來瞭……”
小田想轉身走,可又有點不甘心,說:“那,大媽,我能不能等她一會兒?”
餘秀英說:“行,行。來吧,來吧。”
小田走進門去,在一張木椅上坐下來,想說點什麼,一時又無話,就把頭勾下來瞭……
餘秀英在他的面前坐下,左看看,右看看,忽然說:“小田,你學過毛主席語錄沒有?”
小田忙抬起頭。怔怔地說:“沒,沒有……”
餘秀英驚訝地問:“你連毛主席語錄都沒學過?”
小田說:“我,沒顧上。”
餘秀英很嚴肅地說:“這不行,這可不行。我給你背一條,背一條三大紀律八項註意……”
小田一聽,慌瞭,忙站起身說:“大媽,我先走瞭,改日吧,我改日再聽你背……”說著逃也似地出去瞭。
餘秀英追著屁股說:“這孩子,連條語錄都不會背……”
夜裡,白小國騎車帶著周世慧踉踉蹌蹌地在路上走著……
兩個人都喝醉瞭酒,自行車在路面上東拐西扭的,一會偏到瞭左邊,一會兒又偏到瞭右邊,扭著扭著……“咣”的一聲,車子摔倒在馬路上……
摔倒在地上的周世慧搖搖地掙紮著站起來,自言自語地說:“你,你,你喝喝醉、醉瞭……”
白小國從地上爬起來說:“沒沒沒醉,才才才一一、一瓶多、多點……”說著,踉踉蹌蹌地扶起車子,趕上周世慧,說:“坐,坐,你你坐……”
周世慧搖搖地走著說:“我我、不不坐瞭……你你光光、摔我……”
白小國說:“沒沒事事事……你你、你情坐瞭……”
周世慧說:“小、小田……”
深夜,周世中緩緩地走上樓來……
當他走到李素雲傢門口時,他站住瞭。遲疑瞭片刻,他剛要走……門卻無聲地開瞭。黑暗中,李素雲在門口站著……
周世中隻好站住身子,望著李素雲,可李素雲看瞭看他,卻扭身回屋去瞭。
周世中也默默地跟著進瞭李素雲傢。兩人在黑暗中站著,仍是無話。片刻,隻聽“叭”的一聲,李素雲把燈拉亮瞭。燈光下,兩人的神色都顯得很沉重。
李素雲說:“去瞭?”
周世中說:“去瞭。”
李素雲說:“我想你會去的。”
周世中無話……
李素雲說:“她喝藥瞭?”
周世中說:“安眠片……”
李素雲說:“……救活瞭?”
周世中說:“活瞭。”
李素雲說:“她沒再說什麼?”
周世中說:“沒有。”
李素雲說:“想想,我真有點多餘。我夾在中間算什麼?我成瞭多餘的人瞭……”
周世中說:“素雲,我僅是看看她,怕她……”
李素雲說:“我說不讓你去看她瞭?人傢都到瞭這一步瞭,我還能不讓你去看看她?我就這麼狠嗎?”
周世中說:“我不是這意思。”
李素雲說:“那你是啥意思?”
周世中說:“我是怕你誤會……?”
李素雲說:“誤會?我誤會什麼?我敢誤會嗎?你們一傢三口人,有孩子有啥的……我算什麼呢?”
周世中懇切地說:“素雲,你別這樣說。你這樣說,叫我……”
李素雲說:“我該怎麼說?世中,你說叫我怎麼說?我還能怎麼說……”停瞭一會兒,她又自言自語地說:“都是讓錢燒的!錢怎麼能把人燒成這個樣子呢?好好的傢,一個一個都零亂瞭……”
周世中的內心非常矛盾,他心裡愛著李素雲,可是,小虎又執意不肯回來……他長長地嘆瞭口氣:“嗨!”
李素雲很矛盾很痛苦地說:“世中,我反復想瞭。我不攔你,你還是跟秋霞復婚吧。這樣,你們一傢三口就破鏡重圓瞭……”
周世中說:“素雲,我心裡是咋想的,你還不明白嗎?”
李素雲激動地說:“可是,世中,你,不能老這樣啊!你不能總是兩頭掛著呀?我知道你心好,可你……”
周世中不說話瞭,兩人就這麼相互看著……
墻上的掛鐘“當當……”響瞭,一連敲瞭十二下,兩人還是互相看著……
午夜,白小國和周世慧相互攙扶依偎著,踉踉蹌蹌地走上樓來……
當他們來到白小國傢門前時,周世慧說:“錯,錯瞭吧?這好、好像不是我傢……”
白小國吐著酒氣說:“不不錯,就就是……”說著,用鑰匙開瞭門,說:“進、進來吧……”
周世慧被白小國拽著進瞭門,周世慧看著四周說:“不,不太對勁兒……”
白小國又把周世慧拽到自己的房間裡,說:“就就這兒……”
周世慧看見床,一下子撲到在床上,喃喃說:“我,頭暈……”
白小國也撲到周世慧的身邊躺下說:“我我也也有點……”
周世慧翻個身兒說:“你是是小田?”
白小國說:“我是是,不、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