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時,顧小影已經意識到,假使婚姻中必須要有一段磨合期,那麼屬於她的這段磨合期裡,除瞭管桐,還有公婆——是這樣的,“你爸你媽”,絕對不會等於“我爸我媽”。
(1)
半年後,顧小影和管桐的婚禮最終選擇在七月八日這麼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日子舉行——之所以選這天,其實是因為忙碌的管桐連婚假都請不下來,所以隻能利用周末來匆匆完成這項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儀式。
那天也是顧小影拿到碩士學位後的第三天。作為這一級藝術學研究生班第一個結婚的女孩子,顧小影也算是剛脫下學位服就穿上新娘裝——萬事敢爭先啊!
按照設想好的程序,是顧小影參加完畢業典禮後先回F城與父母碰頭,於周五中午帶上顧爸、顧媽和準備好的部分嫁妝、喜糖趕赴R城;而管桐於周五下班後直接從G城回R城,雙方約定在顧小影一傢下榻的酒店集合,再由管桐帶路回自己傢,安排雙方父母見面。此時關於婚禮的準備應該都已由管利明和謝傢蓉完成得差不多瞭,所以周六一早管桐就可以去酒店接顧小影,中午在管傢小院裡大宴賓朋。晚上顧小影當然要在管桐傢度過她的“洞房花燭夜”,而顧爸顧媽返回賓館休息。第二天是周日,管桐和江嶽陽直接坐長途車回G城,而顧小影一傢返回F城——作為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個暑假,顧小影打算陪父母幾天再回G城。
是很緊湊的行程,看上去效率很高。
婚禮那天早上,顧媽一大早就爬起來,悄悄推開顧小影的房門,看到女兒無比投入的睡容,一肚子難過:這孩子,都要嫁人瞭,怎麼還能睡得這麼沒心沒肺?
顧媽就坐在顧小影床邊看女兒睡覺的樣子,看瞭一個多小時,顧小影才哼哼唧唧地有點睡醒的意思。一睜眼看見顧媽的臉,她嚇瞭一大跳,脫口埋怨:“媽,你得嚇死我啊!”
被顧媽隔著被子一巴掌拍在屁股上:“起床,買東西去。”
“買什麼?婚紗?鞋子?旗袍?不是都買瞭嗎?”顧小影不耐煩,扯過被子蒙上頭,“我沒什麼要買的,媽你別吵,我還要睡。”
“睡什麼睡!”顧媽一下子拔高聲線,“是你結婚還是我結婚?你怎麼自己一點都不操心呢?你說你都二十六瞭,還這麼孩子心性,什麼時候能長大?你這樣我放心送你出門子嗎?你說你能不能有點責任感和使命意識……”
眼見著批判大會就要開始,顧小影慌慌張張地掀開被子坐起來:“好瞭好瞭,媽,我這就起床,你說買什麼吧,買什麼我都陪你好不好?”
顧小影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媽上綱上線開批鬥會——話說長期以來,於F市政府新聞辦任職的顧媽,可真是比埋頭在市委政研室寫材料的顧爸更善於鞭笞他人靈魂啊!
於是乎,早晨七點鐘,顧小影不得不哈欠連天地跟在顧媽身後去采購。到車停瞭才發現:居然是海鮮市場?
顧小影莫名其妙地看顧爸顧媽,隻見兩個在F城也算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穿著疑似情侶裝的運動服徑直就往一傢海產店裡走。顧小影亦步亦趨地在後面跟著,一路好奇地東張西望。
剛進店門,顧媽回頭問顧小影:“確定來參加婚宴的人數沒有?”
顧小影木木地答:“管桐說有六七十個人吧,都是親戚鄰居之類的。”
那邊顧爸已經掏出錢包指點江山:“八十個蝦,要最大的。十條加吉魚,我那天預訂好的,先拿出來我挑挑。還有八十個海參,要本地刺參,發好瞭吧?給我看看,沒問題的話直接裝箱……”
顧小影愣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幾次想說話,卻終究還是咽回去。
直到買好東西往回走,顧小影坐在後排座位上,才看著開車的顧爸遲疑道:“爸,其實不用這樣吧,他們那裡也是沿海城市……雖然不是加吉魚,但至少會準備鮁魚鯧魚什麼的……應該也會有蝦,大不瞭尺寸小點,至於海參……那東西也挺貴的,取消也可以,就當是移風易俗瞭。”
她說完話,車廂裡居然奇怪地沉默瞭幾秒鐘。
過一會兒,她才聽見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顧媽嘆息:“其實我們都很理解管桐,知道他是個難得的好孩子,你能嫁他,我們也放心瞭。隻是按他傢的傢境,有些東西可能準備不到。按說這倒也沒什麼,畢竟婚禮不過是個形式,何況還要顧慮影響,不能大操大辦。隻不過,我們隻有一個女兒,若是連咱們當地的風俗標準都達不到,我們做父母的將來想起來時,心裡會難受……”
寂靜的車廂裡,顧小影張大嘴,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從F城到R城並不算太遠,高速公路上六個多小時的車程,中午出發,傍晚便已抵達——那天適逢周五,管桐下午請瞭半天假,午飯後與伴郎江嶽陽一起從省城出發趕往傢鄉,兩撥人馬約好於R市某縣的一傢酒店門口會合。管桐剛趕到,就看見不遠處有兩輛車駛近,急忙跑過去。車門打開,顧小影第一個跳出來,看見站在管桐身邊的江嶽陽時,她的笑容突然變得無比燦爛而狡黠。
江嶽陽莫名哆嗦一下,心想這死丫頭又動什麼壞腦筋呢?
在腦筋轉速方面,江嶽陽承認他就算再修煉十年,也追不上顧小影和許莘等人的速度。對此,他曾對管桐感嘆:藝術學院孩子們的思維真是太跳躍瞭,師兄你節哀吧。
當時管桐對他的感慨嗤之以鼻,他也不多廢話,樂得等著看管桐的熱鬧——真是奇怪,為什麼厚道如他,也始終會有“管桐死定瞭”這樣不厚道的預感呢?
正發呆的工夫,管桐已經把江嶽陽拽到顧爸面前,恭敬地介紹:“爸,這是我的大學同學江嶽陽,現在是小影的同事,也在藝術學院工作。”
江嶽陽還沒有女朋友,瞬間就被“爸”這個稱呼雷死瞭一半腦細胞。
不過顧爸顯然對這個稱呼十分滿意:他看上去嚴肅,眼底卻有溫暖的笑意,隻是努力繃著臉點頭,企圖繼續樹立老嶽父的威嚴形象。不過戲還沒演完就被顧媽一嗓子喊過去,當場破功。
顧媽站在不遠處吼:“顧紹泉,你把我那個黑色的包塞到哪裡去瞭?現在要辦住宿登記,我的東西都在裡面呢!”
隻見顧爸慌不擇路地往回跑,百忙之中還沒忘用同情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婿:“管桐,我們傢小影和她媽媽一個脾氣,你要多包涵啊……”
管桐瞪大眼,江嶽陽在一邊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說話間當事人就晃過來瞭,還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和江嶽陽握手,笑嘻嘻地開口:“江老師好,江老師辛苦瞭,江老師忠肝義膽,高風亮節,永垂不朽。”
江嶽陽也沒慣著她,同樣笑嘻嘻地回擊:“顧老師好,顧老師您親自來結婚啊?”
還沒等顧小影反駁,管桐已經拍江嶽陽後背一掌:“你什麼意思啊江嶽陽,皮緊瞭?”
顧小影卻笑成一朵太陽花,伸出大拇指沖江嶽陽比畫道:“江老師你進步瞭,反應速度越來越快瞭。我早就說過你是有潛力的,隻是缺乏像我這樣的恩師指點而已。”
江嶽陽氣得直想翻白眼。
不過顧小影的愉悅心情也沒有維持多久——當天晚上,當她再次踏進管桐傢門之後,之前的興奮已經蕩然無存。
她驚訝地看著那個沒有絲毫變化的院子,在父母和公婆熱絡的寒暄中像有一盆冷水從頭到腳澆下來:上次來時看見的破盆子破罐子還堆放在院子裡,所有的窗戶玻璃上都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土,水泥墻面依然沒有粉刷,堂屋中間擺著輛臟得不成樣子的自行車,幾個壞瞭腿的條凳雜散落在堂屋正中,一群蒼蠅在桌上幾個盛有食物的盤子裡起起落落……
顧小影的心有點涼。
另一邊,管利明和顧紹泉開始互相敬煙,管桐和江嶽陽忙著幫顧媽從車後備箱裡卸各種食物、酒水。同行的小堂妹懷著首次做伴娘的興奮感跑前跑後地觀察瞭一圈,最後納悶地跑回來問:“姐,你們是要在這裡舉行婚禮嗎?”
顧小影眼神一黯,不易察覺地嘆口氣,轉移話題:“蒙蒙你去把咱們帶來的‘喜’字貼上,我去你姐夫屋裡看看。”
說完便轉身往管桐屋裡走。
可是小堂妹也是直來直去的主兒,看著顧小影的背影脫口而出:“姐,這好歹也是結婚,一輩子就一次,怎麼什麼準備都沒有?”
顧小影回頭,若無其事地對堂妹笑:“婚禮這種事不過是個形式,以後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少準備就少浪費,懂嗎?”
小堂妹瞪大眼:“姐姐你好灑脫。”
顧小影笑笑,沒有回答。
她隻是在心裡想,或許,她是到現在才知道,這世界上有許多人,他們的灑脫不過是因為無奈——是因為來不及改變,便隻能拋給外人一副看似滿不在乎的樣子。
可是面對自己人的時候,顧小影終於還是忍不住爆發瞭。
起因是由於晚上返回縣城賓館時,顧媽才發現女兒全身上下除瞭一枚戒指,什麼首飾都沒有。而婚紗還是抹胸式,沒戴項鏈的脖子怎麼看怎麼顯得突兀。
顧媽悄悄嘆口氣,沒多說話,隻是轉身叫上司機悄悄離開。當時已經是晚上八點鐘,他們驅車一個多小時趕到市裡,幸運地發現居然還有傢商場沒關門。
進門一樓就是周大福專櫃,顧媽一眼便看見一款DISNEY系列的吊墜——晶瑩剔透的鉆石上方嵌一個小巧的米奇腦袋,精致可愛。顧媽一下子就想起女兒臥室裡那些隨處可見的米老鼠貼紙,想也不想便付款。
回到賓館已是晚上,顧媽掏出項鏈給顧小影的時候,顧小影一下子就愣瞭。
那一刻,她驀地記起父母從一個月前就忙著幫她采辦結婚用的物品、購買酒水喜煙喜糖,顧爸甚至利用周末去省城監督管桐那兩室一廳的裝修,顧媽則忙著挑選傢具、添置生活用品……盡管她顧小影出門在外多年,早就具備瞭獨立生活的能力,可他們還是恨不得替她買齊大大小小的一切。
對於他們這樣事無巨細都操心的狀態,顧小影看著都累。她幾次對爸媽說“湊合湊合就行瞭”,可顧媽隻是嘆口氣道:“畢竟以後是要自立門戶過日子瞭,又隔著這麼遠,說不牽掛是不可能的啊。那精神領域做爹媽的肯定是管不著,可物質方面,隻要我們的經濟條件允許,怎麼舍得讓孩子受半點委屈?至少,也不能比在傢裡做姑娘的時候差吧?”
顧小影聽著都想哭……
縣城賓館的走廊裡,看著母親欲言又止的臉,回想之前的這一切,顧小影的腦海中仿似有巨大的風呼嘯著刮過。當顧媽終於忍不住回頭掩飾快要掉出來的淚水時,一股涼氣從顧小影心底緩緩冒上來。
是瞬間,有一種可怕的念頭倏忽一下子將她籠罩,冥冥中,似乎有聲音告訴她:顧小影,你看見瞭嗎,這才是生你養你的父母,他們把你放在心裡最顯要的位置上,怕你委屈,怕你為難,怕你缺瞭任何一件該有的東西;而別人的父母說到底隻熟悉自己的兒女,他們即便再愛你疼你,也不會像你的親生父母那樣,心心念念地替你註意很多你自己都註意不到的細節……
更何況,她知道,自己從小在幸福環境裡長大,父母待她是嚴厲當中有疼愛,而管桐的父母不僅與她隔瞭二十六年的生活,甚至還隔著一個“城鄉二元結構”——他們或許不是不想用心,而是壓根不知道要把心意用在哪裡。
他們愛管桐,當然也愛她顧小影——可是這種愛遙遠而生疏,帶著無法回避的清冷。
他們是彼此世界的陌生人,所以不知道對方想什麼、要什麼、在乎什麼……或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種狀況都不會改變。
這樣想著想著,顧小影就漸漸覺得心裡發堵。
她似乎是到這時才清楚地意識到:和一個苦孩子出身的青年才俊在一起生活,所要面對的恐怕不僅僅是一個她愛的男人,還有這個男人背後,一個全然不同的傢庭、一段全然陌生的背景、一群全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這是他的責任,也是她的。
那麼是不是說,管利明那用來剔牙的筷子尖、謝傢蓉那難辨其意的方言口音,以及兩代人之間完全雞同鴨講的話題、南轅北轍的衛生標準、難以調和的生活習慣……都將是她顧小影生活中的一部分?
顧小影並沒有忘記,管桐說過的,成傢立業後,就要把父母接到城裡一起生活。
天啊……顧小影終於忍不住悲從中來!
開始的時候隻是眼眶酸酸的,可是委屈是會膨脹的——它們越脹越大,漸漸就有淚水落下來。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賓館裡的床上,手裡攥著那條平日裡父母絕對不會買給她的鉆石項鏈,漸漸開始抽泣。
終於到管桐進門時,當顧小影抬頭看見管桐的剎那,在管桐驚愕的目光中,這種委屈瞬間膨脹到瞭最大!
顧小影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
管桐有點措手不及。
他急忙坐到顧小影身邊,想伸手幫她擦淚。可是還沒等碰到她,顧小影就恨恨地往後閃。
管桐納悶地問:“怎麼瞭?發生什麼事瞭?”
“你還好意思問?”顧小影一邊想這些亂得像草一樣的事,一邊嗚嗚地哭,“都怪你!”
“我怎麼瞭?”管桐簡直摸不著頭腦。
顧小影哭得稀裡嘩啦的,一邊抹眼淚一邊說:“為瞭給你們傢省錢,訂婚儀式取消瞭,‘改口費’也一分錢都不要,G城的婚房是我爸媽幫忙裝修的,所有需要購置的結婚用品都是我在采購,你工作忙顧不上這些事,我能理解,可是你爸媽怎麼也一點都不操心呢?哪有這樣娶媳婦的啊!”
管桐愣住瞭。
顧小影委屈得不得瞭:“管桐,哪個女孩子不想要一場浪漫到能記一輩子的婚禮?可是我知道浪漫不能當飯吃,所以就一切從簡。我隻是沒想到居然會簡單到什麼都沒有!到頭來就連項鏈都要我媽買!管桐你知道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要男方傢裡準備的?而且你見過哪傢結婚還得自己開車去送姑娘出嫁的?好吧,就算我們不說這些問題,可是總要把傢裡收拾一下吧!你那麼愛幹凈的一個人,你媽好歹也算是有過點大傢閨秀的背景,可是看看傢裡現在的這個環境,你們怎麼就能一切從簡到一點誠意都沒有呢?”
管桐終於嘆口氣,坐到顧小影身邊,企圖緩和氣氛:“對不起,我也是第一次結婚,不知道還有這麼多註意事項。”
顧小影卻怒瞭:“管桐你少打馬虎眼,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嗎?”
管桐再嘆口氣,伸手把顧小影圈到懷裡,摟緊瞭,伸出手給她擦眼淚。他看著她哭腫的眼,心裡真的很內疚。
可是,除瞭“對不起”,他還能說什麼?
寂靜的房間裡,管桐那麼無奈。
他緊緊抱住懷裡的小妻子,也是到這時才意識到彼此之間相差的六歲的確是道不小的鴻溝——他即便努力再努力,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洞悉她的內心。她是那樣快樂、無憂無慮的孩子,從小就擁有好的一切,加上滿腦子的浪漫小念頭,她是無論如何也理解不瞭屬於他的那段吃咸菜啃窩頭的歲月,也理解不瞭他的很多選擇的。
是,沒錯,他管桐的確是愛幹凈,那是因為他從讀初中起就住校,到研究生畢業時,他的住校生涯已經長達十三年。作為一個老師眼裡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好學生,他當然從小就要求自己把身邊的一切都收拾得有條不紊。而謝傢蓉,她從來沒有享受過大戶人傢的優越生活,從她有記憶起,迎接她的就是草房、泥炕、鄙棄的白眼、飛來的唾沫……她兩歲時母親就已經病倒在床,她甚至沒怎麼穿過幹凈的衣服。至於管利明,某些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義思想已經使他沒有幹傢務活的習慣——房子收拾幹凈瞭也會再臟,反正都是一樣住,幹凈或不幹凈又有什麼區別呢?
他甚至都沒法告訴顧小影,當他看見傢裡這種冷清場面的一瞬間,心裡有多惱火!可是,他總不能沖自己那滿臉喜氣的父母發脾氣吧?
他該怎麼辦?
……
漫漫長夜,兩個擁抱在一起的男女,一對法定意義上的夫妻,就這樣各懷心思,愁腸百結。
不知道過瞭多久。
或許一個小時,或許兩個小時,總之到顧小影哭累瞭,筋疲力竭地犯困時,她才抬起頭,淚眼蒙矓地看著管桐:入眼即是他已經無比疲憊的面容,本來年輕好看的臉上有明顯的黑眼圈,眼裡佈滿血絲……顧小影瞬間開始心軟。
她突然想到:管桐已經連續加班好多天瞭吧?他有多久沒睡過一個好覺?
心裡一酸,忍不住伸出手摸摸管桐的臉,再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碰他的黑眼圈,哽咽著問:“你又加班瞭?”
管桐一愣,驀地被溫柔的情緒擊中。他緊緊手臂,讓她貼伏在他胸前,然後低頭吻上她的眼睛。
顧小影閉上眼任他溫柔地吻著,氣息仍然還有些哽咽,情緒卻明顯平復下來。剛才還咆哮沸騰的絕望漸漸淡去,心疼與愛卻悄悄上漲。她本來就是那樣不長記性的人,或許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她已經自動自發地替管桐做出如下解釋——且不說各地風俗不同,就算風俗相同,管桐的工作已經忙到廢寢忘食,他沒有空閑準備婚禮也是情有可原;他的父母勤儉節約慣瞭,能省一分是一分,更犯不著為一場面子工程鋪張浪費;至於衛生狀況,既然當地傢傢戶戶皆是如此,又何必要求自傢一定要窗明幾凈……
是的,顧小影承認,當時她的確是在用一種阿Q精神安慰自己。可是托Q兄所賜,短暫的麻醉至少可以讓她放下那些委屈和不甘,沉入他給她的溫柔,不再哭泣。
也是到這時,顧小影終於記起此行R城的最終目的,也記起兩個月前的那張《結婚證》:絳紅色封面、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後,是簡單卻鄭重的宣告——她顧小影,和他管桐,已經是合法夫妻。從此,無論疾病、災難、貧窮,都無法將他們分開!
這是他們的至死不渝。
那麼,從此以後,所有的苦惱,他們分擔;所有的快樂,他們共享。是誰說過的,把苦惱分給對方一半,你就隻剩苦惱的二分之一;把快樂分給對方一半,你就擁有瞭快樂的平方。
要知道,她顧小影,從來就不服輸!
衛生習慣、傢庭背景、生活差異、語言障礙……她堅信,隻要她用心,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什麼是她無法克服的事!
這樣想著,顧小影就感覺自己瞬間變成瞭剛吃完菠菜的大力水手!她突然睜開眼,嚇瞭管桐一大跳!
管桐呆呆地抬頭看顧小影:“幹嗎突然睜眼?像貞子一樣。”
顧小影樂瞭:“你也看日本恐怖片?”
管桐實在想不明白顧小影怎麼就能一晚上又哭又笑的,隻能無奈地答:“別人看的時候,偶然看瞭一點。”
“哦。”顧小影點點頭,順手把長頭發捋到前面。管桐正納悶著,隻見顧小影突然抬起頭,用兩手把垂在前面的長頭發扒出一條縫,瞪大眼睛,眼珠往下看,翻起眼白沖著管桐,再次嚇得他一愣!
管桐下意識地退一下,瞪著顧小影道:“顧小影你幹嗎?”
“咦?好失敗,你就不能表現得更加驚恐一點嗎?”顧小影撇撇嘴,跪在管桐身側的床上,挺直瞭腰,抱個枕頭居高臨下地看著管桐,“我要睡覺瞭,你還不快回傢?明天早晨我還要早起化妝呢。”
管桐微微一笑,伸手拉住顧小影,看著她問:“不生氣瞭?”
顧小影低頭嘟囔:“生氣也沒用,都嫁給你瞭,入鄉隨俗吧。”
管桐看著女孩子微紅的臉頰,心裡一熱,手上一使勁,便把顧小影拉倒在身邊,再一翻身,毫不猶豫吻上去。顧小影閉上眼,伸出手攬住管桐的脖子,感覺他吻著她的唇、她的脖子,一路向下。開著空調的房間裡,溫度適宜,她甚至能聽見他漸漸急促的呼吸,臉越發紅瞭。
也是這時,她突然聽見他嘟囔:“顧小影你不懷好意。”
顧小影睜眼,果然不懷好意地看著管桐笑:“我怎麼瞭?別動不動就給我安罪名。”
“你穿成這樣,分明是引誘我犯罪。”管桐瞥顧小影一眼,伸手捏捏她吊帶睡裙上的細帶子,暖黃色燈光下,顧小影自己都能看出睡裙裡沒有穿內衣。
顧小影低頭看看自己,再抬頭看看管桐,翻個白眼:“我怎麼可能哭之前還專門換衣服?再說誰知道你今晚還會過來,按理說婚禮前新郎新娘是不能見面的,知道不?”
她伸手推推管桐:“快回去,明天一早還要來接我呢。”
——按照風俗,第二天一早,管桐的確是要從自己傢裡出發,到縣城賓館裡接新娘,而後返回傢中舉行婚宴。
管桐終於長嘆口氣,翻身下床,順手把空調溫度升高一點,再給顧小影拖一條毛巾被過來,仔仔細細地把她覆在被子裡,這才吻一下她的額頭,轉身離開。
顧小影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在唇角綻開一小朵微笑。
是的,彼時的顧小影,還滿是一腔孤勇。她不知道婚姻其實是件再瑣碎不過的事——而之所以婚姻源於愛情卻不等於愛情,恐怕就是因為沒有哪種愛情,能抵擋日復一日的生活中,那些瑣碎的消磨。
但,哪怕是多年以後,她都並不覺得當時的鴕鳥行為有什麼不好——雖然把腦袋紮進沙子裡隻能躲避一時的煩惱,但總好過每天都沉重地活著。
或許這的確是種掩耳盜鈴,但她認瞭。
因為她想:她愛的是管桐,而管桐無法選擇他的父母,所以她總不能因為這些事,而否定管桐這個人。那麼,在有些時候,適當地做個鼠目寸光的人,或許比高瞻遠矚的人,過得更安逸、更幸福。
帶著這樣的自我安慰,顧小影放松地把自己扔進被子裡,昏然睡去……
(2)
現在,故事回到本書開始時,那場炎熱的婚禮。
午後的太陽威力無比,顧小影一邊跟著管桐一桌桌地敬酒一邊苦悶地想:為什麼自己帶瞭所有化妝品,卻獨獨忘記帶防曬霜?
真是太缺乏戰鬥經驗瞭!
而且,更恐怖的是,日曬帶來的不僅是高溫,還有源源不斷的汗水——你見過花瞭妝的女人有多恐怖嗎:隨著粉底液被汗水沖得七零八落,臉上的毛孔都好像脹大瞭無數倍;眼線暈開瞭,遠看好像熊貓眼;眼影、腮紅統統不知道被沖到哪裡去瞭,隻能看見眼袋變深、汗水沿著鬢角流下來……
那可真叫一個落魄。
可是顧小影自己看不見——如果不是表妹提醒,顧小影壓根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經慘到比女鬼好不瞭多少。
到瞭這個份兒上,顧小影也豁出去瞭,幹脆撂下杯子進瞭屋,三下五除二洗凈臉,隻抹上一層保濕霜,再換上一條比旗袍稍微涼爽一些的紅裙子,這才重新回到院子裡。說來也奇怪——那天除瞭灼熱的太陽,連一絲風都沒有。
烈日下,顧小影似乎都能感受到自己沒有塗防曬霜的皮膚正在一點點灼燒起來,直到燒出一片火辣辣的疼。
而且,當地居然還有個無比詭異的規矩——來賓不能爽爽快快地喝完新媳婦敬的酒,而是要教訓三兩句、提點四五聲。結果區區六桌人的敬酒程序就被拖瞭很久才完成,當那些顧小影怎麼也聽不明白的方言滔滔不絕地從那些她也分不出來姓甚名誰的嘴巴裡嘰嘰咕咕地絮叨出來時,顧小影除瞭努力咧開嘴做微笑狀,別的什麼都想不起來瞭。
終於等到傍晚時,婚禮結束,人群散去,顧爸顧媽也千叮嚀萬囑咐地回瞭賓館,顧小影才長舒一口氣,伸手揉揉自己已經有些抽筋的臉頰,迫不及待又可憐兮兮地抓住管桐道:“老公,我們去睡覺吧!”
真奇怪——要是放在往常,這麼富有歧義的句子一定會讓管桐無言以對,也會讓站在他身後的江嶽陽嗤笑不已,可是這一天,他們不約而同地用同情的目光看看顧小影,長嘆一口氣。
管桐看著顧小影臉上已經被曬得通紅的皮膚答:“我先去給你準備點洗澡水,洗完瞭再睡。”
江嶽陽看看顧小影已經快瞇到一起的眼,想瞭想才說:“顧小影,以前沒發現,你還真是挺瞭不起的。”
顧小影瞇著眼看江嶽陽,不明白:“我?你說的是我嗎?”
江嶽陽點點頭,看看匆匆進廚房燒熱水的管桐,對顧小影正色道:“我衷心祝福你們白頭到老。”
顧小影撲哧笑出聲,又趕緊收住瞭,煞有介事地看著江嶽陽,伸出手正色道:“江老師,今天辛苦你瞭!”
“不辛苦,為人民服務。”江嶽陽點點頭,握住顧小影的手。
結果,管桐從廚房裡出來的時候,就看見這樣魔幻的場景——自己的老婆和自己的兄弟好像兩國首腦會見一樣地握手,同時絮絮叨叨地寒暄。仔細一聽,兄弟說的是“我師兄是個好人,你不要虧待他”,老婆說的是“你放心,有我一口飯,就少不瞭他的”;兄弟又說“你比我小四歲呢,真不甘心叫你嫂子”,老婆點頭如搗蒜,握住兄弟的手抖兩抖,感情充沛地答“沒關系,反正在我心裡,你是我永遠的小叔子”……
管桐聽得很無奈,心想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水燒好後顧小影就喜滋滋地去洗澡瞭——廁所旁邊有個沖涼的棚子,內壁沒有粉刷,還露著磚頭和泥土屑。顧小影滿懷好奇地打量瞭很久也沒琢磨明白:衣服要掛在哪裡?如果下雪天在這裡洗澡會不會凍成人肉凍?而下雨天的時候是不是就不用兌涼水瞭,頭頂上那撒風透氣的頂棚已經足以起到沖水蓮蓬的作用?
於是顧小影就洗瞭個十分親近大自然的澡——是洗到一半時才發現,沖涼的棚子裡居然有無數隻行動迅捷的蚊子!居然,隻要你身上沒有處於流水沖洗的運動狀態,蚊子就會飛快地往你身上紮!黑糊糊的大蚊子啊!都能清楚地看見它們嘴巴上長長的針,毫不留情地就紮到你的皮膚裡面去!用手趕還趕不走,隻能啪的一聲打下去,把蚊子打扁。然而最可怕的是,當你用右手打左胳膊上的蚊子時,右胳膊上的蚊子居然還能在振動中有條不紊地繼續叮著你,慢條斯理地吸血!
到後來,顧小影已經顧不上塗沐浴液,而是一直手忙腳亂地打蚊子,一邊打一邊鬱悶得想哭。
等到好不容易洗完澡,顧小影飛快地抓起T恤衫和運動褲往身上套——沖出沖涼棚的一瞬間,顧小影第一次覺得夕陽下悶熱的空氣也如此可愛!和鋪天蓋地的蚊子軍團相比,曬死她也願意啊!
帶著滿腹鬱悶,顧小影走向管桐的房間——窗戶上貼瞭紅喜字,從外面看一片喜氣洋洋。管桐從裡面拉上瞭窗簾,從門縫看進去,隻看見他蹲在窗前,不知道在搗鼓什麼。
顧小影納悶地推開門,可是門一開,差點沒被撲面而來的濃香熏倒——顧小影被熏得七葷八素地喊:“什麼怪味道?”
管桐轉身看見顧小影,急忙走過來把她拉進門,再把廂房門關嚴,看顧小影捂著鼻子瞪著他看,才指指墻角答:“四盤蚊香,還噴瞭‘殺手’,我們這裡蚊子多,不這樣我怕你睡不著覺。”
顧小影看看在四個墻角裊裊升騰的輕煙,大駭:“管桐你不是吧?我怎麼覺得就算我沒被蚊子咬死,也要被你的蚊香熏死?”
剛說完,就被蚊香的煙嗆得開始咳嗽,管桐急忙轉身滅掉兩個蚊香,再回頭問:“這樣好些瞭嗎?”
顧小影愁眉苦臉地坐到床上,有氣無力地擺擺手:“隨便吧隨便吧,先讓我睡一覺……一大早就起來化妝,我現在累得全身都疼。”
管桐點點頭,幫顧小影拿過一條毛巾被,小聲問:“那你不吃晚飯瞭?”
“我什麼都不想吃。”顧小影筋疲力盡地往床上一躺,感覺到管桐坐到床邊,小心翼翼地給她蓋上毛巾被。也是真累瞭,總之沒用多久,她就沉入瞭夢鄉。
而且,這一睡就睡到瞭第二天早晨——換句話說就是,這居然,就是一個沒有“洞房”的洞房花燭夜!
所以,顧小影永遠都記住瞭,她這輩子,寫瞭很多詩情畫意的故事,可是輪到她自己,命運卻好像開瞭一個再嚴肅不過的玩笑。
(3)
於是,這場婚禮,在顧小影的記憶中就隻留下幾個關鍵詞:汗流浹背、曬傷、蚊子、蚊香,沒有“洞房”的洞房花燭夜。
大概是因為這些記憶都太落魄、太滄桑,所以當許莘和段斐依次打電話要求欣賞婚禮錄像的時候,顧小影毫不猶豫地拒絕瞭!
故而,許莘和段斐,這樣兩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頑強物種,怒瞭!
先介紹一下——
許莘不用多說瞭,高個子大眼睛的女孩子,顧小影的“閨蜜”,研究生畢業後去瞭省少兒出版社,決心為她無比熱愛的編輯出版事業奉獻終生。此人也是“管桐、顧小影婚宴G城分會場暨同事師友答謝宴”的內定伴娘,主要職責是幫新娘擋住所有來自藝術學院校友們的敬酒——這當然不是件好差事,不過許莘的酒量是出奇的好,完成這個任務當然不難。而後來的事實也充分證明,許莘同學不僅圓滿完成瞭組織交給她的任務,同時樹立瞭“千萬別找許莘喝酒”的口碑。
段斐是許莘的表姐,也是比顧小影和許莘高兩級的同系師姐,本科畢業後去理工大學做瞭專職輔導員。她工作第二年適逢學校集體分房,幸運地擁有瞭一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兩居室,第三年和大她兩歲的博士孟旭結婚,第四年考回母校攻讀藝術批評方向的MFA,第五年(也就是眼下)懷孕……用顧小影的話說就是“這輩子什麼都有瞭,什麼都沒耽誤”。
就是這兩個女人,在顧小影回F城後輪番打去聲討電話。
先是許莘咆哮:“小蒼蠅你摳門,居然揀我去培訓的日子結婚!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居然連錄像都不給我看!”
段斐是慢條斯理地交涉:“小師妹你要三思哦,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你那些糗事一籮筐,嗯,你就不怕我告訴你老公?”
顧小影臉都灰瞭。
可是,她是真的沒法給她們看啊!因為……有限的錄像都是伴郎江嶽陽同志見縫插針拍下來的,全加起來也不過十幾分鐘的片長,而且因為拍攝技術過爛而導致鏡頭中的顧小影面目呆滯,自始至終都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樣縮在管桐身後,訥訥地聽人教訓,再小心翼翼給來賓添酒。從拍攝者的角度看過去,不像新娘子,倒像小丫鬟。
可那兩個女人壓根不給顧小影解釋的機會——等她休完暑假回到G城後沒多久就被喚到段斐傢,三堂會審!
會審時的氣氛其實很舒緩——段斐為瞭搞好胎教工作,還在音響裡放著莫紮特的《小夜曲》。不過這兩人由於無法親歷現場而導致的怨念太強大,輪番瞪瞭顧小影半個多鐘頭才進入主題。
第一個提問的是許莘:“小蒼蠅,講講你的洞房花燭夜吧,以示補償。”
說到這個話題顧小影心裡就別扭,她看看許莘,愁眉苦臉地沒說話。
段斐端詳一下顧小影那副說笑不算笑、說哭不算哭的表情,一邊摸著肚子一邊壞笑著看顧小影:“是誰先撲倒誰的?小師妹,是不是你在新婚之夜強暴瞭英俊斯文的管處長?”
噗——顧小影剛好喝口水,直接噴瞭。
“一點都不講衛生!”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用嫌惡的目光看一眼顧小影,繼而低頭檢視自己的衣服。顧小影氣得直咳嗽,可是這兩個不厚道的女人居然連幫忙倒杯水的人都沒有。
顧小影悲憤地自己倒水給自己壓驚,再惡狠狠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隻見她倆都笑得像秋天裡的大波斯菊一樣舒展。
正悲憤著,顧小影電話響,低頭一看——陌生號碼。
順手接瞭,開場白即是典型的顧氏打招呼方式:“麼西麼西,安寧哈塞喲?”
“啥?”一個中老年男人的聲音,口音很奇怪,顧小影一時沒反應過來。
對方很納悶地又問:“你是管桐媳婦兒?”
啊——管桐他爹!顧小影這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僵瞭幾秒鐘,喉嚨口堵瞭好半天,才猶豫著問:“爸爸?”
“哎——”管利明終於確定瞭顧小影的身份,開始扯大瞭嗓門說話,“小影啊?管桐哪兒去瞭,我怎麼找不到他?打手機也沒人接,我也不知道他單位裡的電話號碼。”
“哦,他可能在開會,”顧小影老老實實問,“爸爸,您有什麼事?我可以給他發短信,這樣他散會後就能看到。”
“沒啥事,就是你媽想他瞭,讓他沒事的時候勤往傢裡打著電話點兒。”管利明的聲音好大,顧小影悄悄把手機挪遠點。
然後答:“哦,好的,我會告訴他,爸爸你和媽媽註意身體。”
一邊答一邊抬頭,看見對面的兩個女人正好奇地看著她。
管利明依然中氣十足地說話:“好的,你們不要擔心,我和你媽身體好著呢,給你們帶孩子不成問題。管桐年紀也不小瞭,你們得抓緊啊,年紀太大瞭生孩子不好……”
顧小影無語瞭。
管利明看不見顧小影的表情,還在絮叨:“我們村裡像你們這麼大的人早就有孩子瞭,你們也結婚瞭,就不要再拖瞭……”
顧小影終於忍不住瞭,奮力插瞭句嘴道:“爸爸,我在外面呢,不方便說話,等回傢再讓管桐給您回電話吧。”
“啊?在外面?”管利明很驚訝,“你不在傢做飯?這都五點多瞭,管桐不是快要下班瞭嗎?你咋不做好飯等他呢?”
顧小影聽到這裡,驀地張大嘴,眼睛使勁眨一眨,表情愕然。許莘和段斐一愣,一起伸長瞭耳朵湊過來聽手機裡的話。
管利明沒聽到顧小影回話,隻好自顧自說下去:“管桐工作很辛苦的,我們又不在他身邊。你反正也不怎麼上班,就在傢裡好好照顧他嘛,不要整天出去玩……”
終於盼到管利明掛電話,顧小影臉都灰瞭。
因為他的聲音大,許莘和段斐也聽瞭個八九不離十,這會兒便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顧小影。
顧小影一抬頭就看見兩人的這副表情,無奈地擺手:“聽見瞭嗎?我公公立志要把我培養成新時代的‘三從四德’標兵,我的個人價值除瞭生孩子就是洗衣服做飯整理傢務照顧老公。他兒子有事業,很辛苦,我卻是個不需要上班,而且每天四處遊蕩的閑人,所以就應該為傢庭事業披肝瀝膽、死而後已。”
越說越氣憤,忍不住又拍桌子,瞪眼道:“你們評評理,我很遊手好閑嗎?”
許莘幸災樂禍地喝口奶茶感嘆:“婚姻,果然是把雙刃劍。”
段斐喝口水,笑著問:“你這學期有多少節課?”
顧小影嘆口氣,愁眉苦臉地癱軟在沙發上:“說來你們都不信,我這學期把本科班和專科班加起來,每周要上二十四節課,還要幫我導師寫一本專著,參加兩項省級課題,外帶持之以恒地復習考博。”
她苦笑:“誰說大學老師很清閑的?讓他也來做做試試。貌似每天不用上班,可是把備課、寫論文、做課題、編教材、考博、考PETS這些事情加起來,二十四小時都不夠用!有一天我連上十二節課,晚上從教室裡出來時覺得就剩一魂兒,肉體已經徹底沒有知覺,連坐著的力氣都沒有,更別提繼續看書學習瞭!就這樣還有那麼多人到四五十歲都評不上副教授,那一張張老臉皺得都能榨出苦瓜汁來!”
她仰天長嘆,再捶胸頓足:“過勞死啊過勞死……我算是看明白瞭,我顧小影的前半生就得奔波在考博的路上,後半生就得奔波在評職稱的路上……我不活瞭我!”
許莘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一邊喝咖啡一邊翻白眼:“少擱這兒騙取同情!你還有寒暑假呢,一年起碼有三個月不用上班還能領工資,你還想要什麼?”
顧小影瞪許莘:“寒暑假個屁!別說暑假瞭,今年寒假都甭想休息瞭,教學評估整死人!”
聽見“教學評估”這個詞,段斐眼神一亮:“輪到你們瞭嗎?”
“不準幸災樂禍,”顧小影瞥段斐,“我知道你們已經熬出頭瞭,我還在水深火熱中煎熬著呢。”
“快別提瞭,”段斐搖頭,“去年那場教學評估,可真快把我們學校的每個老師都碾成末兒瞭。按要求這麼多年來的卷子都要重新整理裝訂,卷子上面的打分方式都有嚴格要求,要寫上每道題扣多少分,得多少分,最後總分多少。校領導發話瞭,說沒有PPT課件的要補做,沒有考勤表的要補填,沒有考卷的課程哪怕你當初是考查課呢,也要組織一批學生幹部連夜用各種顏色的筆補寫卷子,以防抽查……反正隻要評估組的人想看的,我們都能在一夜之間給你造出來!”
“這不是明擺著造假嗎?”許莘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這樣的檢查還有什麼意義?”
“這還不算什麼呢,”段斐笑,“你沒見我們學校那圖書館,評估前不久剛開始建,短短時間就拔地而起!最可怕的是,明明前一晚還是遍地建築垃圾,可到瞭第二天早晨,也就是評估組抵達學校前三小時,我再過去一看,哪還有垃圾的影子?隻見綠樹成蔭,芳草碧連天!我欽佩得五體投地,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們學校領導們的行動力簡直比外星人還神奇!”
顧小影樂不可支,趴在沙發上笑,笑完瞭繼續抱著腦袋發愁:“怎麼辦啊……我這學期有一本專著、一本教材、兩篇論文……還接瞭一部長篇小說的書稿,如果不能休寒暑假,這不是得要瞭我的小命嗎!”
許莘轉轉眼珠子:“你擔心什麼?你不是還有個萬能的論文秘書?讓管大哥幫你寫唄!”
“管大哥?”顧小影冷笑,“你管大哥早就不知道自己傢門沖哪兒開瞭,打從婚禮舉行完,我還沒怎麼見過他呢。”
“啊!”對面兩個女人異口同聲地驚呼一聲。
顧小影面無表情,好像在敘述一樁和自己沒什麼大關系的事:“反正結婚後第三天,我就回F城瞭,他就出差瞭。我在F城休瞭三個周的暑假,系裡說要新教師回校報到,我就回來瞭。可是從我回來到今天大約三天瞭,他還沒有回過傢呢。你說,就算我想搞點強暴啥的,那也不具備犯罪對象啊!”
“啊——”許莘有點結巴,“這個……這個生活……挺不和諧的啊。”
段斐也一副被噎住的表情,半晌才感嘆:“真可憐,小蒼蠅還沒嘗夠男人味兒就被放鴿子瞭……”
“註意胎教,”顧小影瞥段斐的肚子一眼,“師姐你好歹也是人民教師一枚,別帶壞小孩子。”
“我們傢寶寶頑強著呢。”段斐低頭拍拍肚子,一臉幸福笑容,膩得顧小影和許莘落一地雞皮疙瘩。
顧小影看看段斐,忍不住嘆口氣:“師姐你真是好命,想要什麼有什麼。姐夫那樣的人,學歷高,前程好,脾氣好,難得還顧傢。真不知道你上輩子做瞭什麼好事,相親都能相來這種極品。”
段斐瞪大眼:“你說的是孟旭嗎?”
見顧小影和許莘擺出一副“你得瞭便宜還賣乖”的表情,段斐笑:“按說你們也不是沒見過五年前的孟旭吧?仔細回想一下,那時候的他是什麼樣子?”
顧小影和許莘對視一眼,努力回憶一下,十幾秒鐘後,忍不住一起笑出聲。
段斐也笑瞭:“對吧?那時候的孟旭是不是很嚇人?江湖中傳說的傻博士什麼樣子,他就是什麼樣子。現如今一晃就是五年,雖然不見得再世為人,好歹也算是發生瞭不少的變化。所以嘛,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男人是可以被改造的,一個好女人就是一所好學校,懂不?”
這一次,難得顧小影和許莘沒有抬杠,反而受教地點點頭,齊聲答:“懂瞭。”
段斐沒想到這兩人會如此一致,愣一下才開始笑。顧小影和許莘也笑瞭,作為旁觀者,她們真是再清楚不過這種改造是何等成功——現年三十歲的孟旭,年輕英俊、溫文爾雅,自省大博士畢業後便到藝術學院任教,短短兩年時間已經有多篇論文獲獎,如果不出意外,明年秋天,他將成為藝術學院歷史上最年輕的碩士生導師。
也是“說曹操,曹操到”——三個女人正聊著的時候,孟旭回傢瞭。顧小影耳朵尖,一聽到開門的聲音就興高采烈地沖著空氣喊:“姐夫好!”
段斐和許莘回頭看過去,隻見孟旭一邊微笑著進屋一邊說:“還沒祝賀你呢,顧老師,新婚快樂!”
顧小影一哆嗦,哀怨地看著孟旭:“姐夫你還是跟師姐一樣叫我小師妹吧,顧老師……這稱呼怎麼這麼顯老啊……”
孟旭看看顧小影愁眉苦臉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著坐到段斐身邊。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顧小影羨慕地看看他的側影,再崇拜地看看他身旁一臉賢妻良母表情的段斐,心想這就是傳說中的“珠聯璧合”吧?
(4)
晚上顧小影和許莘自然又是賴在段斐傢吃晚飯。段斐不僅手藝好,而且還有強烈的烹飪欲,這在當下這種“淑女遠庖廚”的年代裡可真是難得的美德。隻是孟旭實在看不過去老婆身懷六甲還要給兩個蹭吃蹭喝的女人做飯,一早就聲明要親自下廚。顧小影和許莘從來沒見過孟旭做飯,於是一左一右地趴在廚房門口盯著孟旭看,時不常地還喊一句“鍋開瞭”、“姐夫小心”、“啊啊啊雞蛋焦瞭”……
孟旭被這兩個人聒噪得發慌,無比憤怒地沖客廳喊:“老婆,你快把這兩個小東西弄走!太吵瞭!”
段斐笑著從客廳裡出來,拍兩人肩膀:“進屋進屋,你們兩個怎麼跟監工似的?”
顧小影和許莘戀戀不舍地轉身回屋,臨回去之前顧小影還沒忘記拿出手機抓拍一張孟旭系著圍裙做飯的照片,邊走邊感慨:“我得拿去貼到咱學校的‘貼吧’裡,孟博士下廚照,嘖嘖,風情萬種!”
段斐“嘁”的一聲,順手拍顧小影的後腦勺:“真是沒見過世面!做飯有什麼風情?”
“師姐你站著說話不腰疼,”顧小影哀嘆,“要是我傢管桐也能給我做頓飯,別說懷孕,就是生十個孩子我都願意!”
“十個?”許莘大笑,“不是我笑話你,小蒼蠅,你有那個能力嗎?”
顧小影瞪眼,順手抓起沙發上的抱枕再次追殺。段斐坐在一邊摸著肚子笑看兩個女孩子瘋鬧,覺得幸福實在是件普通卻暖人的事。
從段斐認識孟旭到今天,整整五年過去。段斐還是能記得初見面時的那個孟旭,在咖啡館千回百轉的低柔音樂聲裡,用一口帶著濃鬱江浙味道的普通話給她講中國美術史的情景。
在那之前,段斐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居然需要“相親”?
藝術學院畢業的女孩子,即便不是最漂亮的,也大多會打扮。有道是“人靠衣裳馬靠鞍”,打扮停當的段老師在短短半年內,就被評為理工大學“四大美女老師”之一。
那時候還不流行“貼吧”,學生們就在校園BBS上八卦——
1樓:段老師今天戴的那條絲巾好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很貴?
2樓:我發現段老師從來不穿重樣的衣服,她傢很有錢嗎?
3樓:樓上的眼瘸,段老師那是會搭配,普通一件白襯衣也能搭得千變萬化。
4樓:段老師沒有男朋友吧?弟兄們有福瞭,上!
5樓: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
6樓:4樓你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無恥啊!警告你不準摘走學校裡有限的鮮花,做人要講公德,長壽要靠審美。
7樓:鳥大瞭什麼林子都有~~~
8樓:我愛段老師我愛段老師我愛段老師我愛段老師我愛段老師!
……
這些帖子段斐自己也會去看,偶爾還相當無聊地留言捧捧場,說“我是段斐,不相信的是小狗”——當然沒有人會相信,但由此可見此女實在是太閑,而且相當惡趣味。
這樣無聊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很快就有人來打聽“段老師有沒有男朋友”之類的話題,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便喜笑顏開地表示“我認識個不錯的小夥子,段老師要不要去看看”,惹得段斐一肚子氣——自己又不是積壓貨品,犯得著這麼迫不及待地推銷嗎?
開始時她都是好聲好氣地婉拒,但總有拒不瞭的——直到連系主任都出面,笑呵呵地說:“小段老師啊,我有個老同學的兒子真是不錯,你看你要是有時間的話,去看看行不?”
看看頭發花白、和顏悅色的系主任,段斐終於嘆口氣,從此踏上瞭自己的相親之旅。
這個過程也不是很漫長,到第三個相親對象的時候,她便遇見瞭孟旭。
她還記得,是冬天,孟旭穿一件白襯衣,搭一件棗紅色毛背心,配淺灰色褲子和深藍色夾克,外面套件後來被段斐戲稱為“狗熊裝”的大羽絨服——挺瘦的一個男人,卻以一種膨脹瞭起碼兩倍的寬度,色彩斑斕地站在段斐面前,幾乎令講究外觀形象的段斐噴血!
不過段斐還算厚道,忍住瞭沒拔腿就走,而是坐下來敷衍著聊天。彼時孟旭還是省大美術史專業博士一年級在讀,有點小迂腐,句句不離專業。也算他運氣好,段斐本科時獨獨鐘愛美術史那門課,迷戀宋元文人畫和荷蘭小畫派。這樣聊著聊著漸漸地也就對博學多識的孟旭有瞭不少好印象,尤其是當這男人用一口南方普通話把“東漢畫像磚”都說成“東漢畫像鉆”後,段斐在憋笑的同時偶然看到他臉上那種真摯而投入的表情,莫名就產生瞭某種安寧的好感。
所以說緣分真是很奇怪的東西——活潑的段斐就這麼開始瞭和迂腐的孟旭的戀愛,還一談就是三年。
在這段算不上很長也不算很短的時間裡,段斐以潛移默化的方式改造著身邊的這個男人:她告訴他本地飯局上要有怎樣的規矩,主陪、副陪、主賓、副賓都要如何落座,敬酒的時候有什麼忌諱;告訴他穿衣戴帽有什麼規律,色彩要如何搭配才叫好看;告訴他與人說話的時候要學會看別人的眼睛,吃飯的時候如果一定要說話也得把飯菜咽下去再張口,不贊同別人意見的時候要婉轉地表達自己的意見,稱呼長輩時要說“您”而不是“你”……看上去像是在教一個孩子。
不過,後來段斐也的確發現,女人嫁人後,名義上是多瞭個丈夫,事實上倒真像是多瞭個兒子。
說來也有趣:孟旭畢業那年,還是段斐跑前跑後搜集各高校的招聘信息,最後確定瞭去其中三所高校試講。試講前,段斐手把手教說話時易臉紅、愛絮叨的孟博士該如何講課,如何吸引學生的註意力,如何在風趣幽默的同時又能顯得學富五車……她總是這樣像一個母親一般參與到他遲來的成長中,不急不躁。
終於,幾個月後,省大藝術系和省藝術學院美術系一起向孟旭拋出瞭橄欖枝——也是巧,這兩所學校剛好分別是孟旭和段斐的母校。孟旭傾向於留校,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作為全省最高學府,省大的魅力無可抵擋,光芒四射。但段斐卻提出不同的意見,支持孟旭去藝術學院這樣的二類院校任教。
開始時孟旭還笑,說段斐你對你母校也太有感情瞭吧,走到哪裡都覺得自己母校最好。段斐搖搖頭,不緊不慢地分析:第一,留在省大,人人都是你老師,你到底要哪輩子才能有自己的一片天空?第二,留在省大,人人都是名校畢業的博士,都說外來的和尚好念經,你一個土造博士能有多大市場?第三,留在省大,這樣一個遍地哈佛訪問學者、耶魯訪問學者的地方,你就算熬成人肉幹,也未必能做人中龍鳳。俗話說“寧為雞口,不為牛後”,你怎麼就知道二類院校沒有海闊天空?
那天,孟旭看著站在一邊冷靜分析這一二三的段斐,完全呆住瞭。
過好久才曉得答:老婆,你真是……女諸葛啊!
段斐笑瞭。
而事實也證明瞭,段斐的眼光的確很準。
當年五月,孟旭與藝術學院簽約,隨著“副教授”頭銜而來的,還有一處位於藝術學院教師三公寓十六層、面積一百三十平米的新居,以及十萬元科研啟動經費。再過兩年,孟旭憑借其穩紮穩打又步步推進的科研成果成為藝術學院青年教師中有口皆碑的“尖子”,而省藝術學院明年碩士研究生招生簡章上,導師姓名那一欄,孟旭的名字已經位列其中。
說句涼薄點的話:到這時,孟旭那幾位留校的舊同窗卻仍然隻是“講師”職稱,租住在學校周邊不起眼的舊房子裡,每日嘔心瀝血地為自己的學問鉆研著。當然,也為自己未來的職稱、房子、地位以及一切相關福利鉆研著。
其實孟旭也知道,省大的平臺究竟還是要好一些——到底是基礎深厚的百年老校,開端或許辛苦,但披肝瀝膽後一定會有人終成大器,甚至可能一下子就比他孟旭更光芒四射。但,他們眼下的生活真的是太苦瞭,從物質到精神,都像背負著重重的殼,絲毫不敢松懈。反倒是看上去胸無大志的他,因為是藝術學院美術學教研室裡唯一一個博士的緣故,不僅有機會參加許多重量級的研討活動,還因為沒有後顧之憂而可以心無旁騖地一頭紮進他的研究中。所以,他的生活,真是快樂得很。
就為這些,他不是不感激段斐的。
雖然,有時候他也會有隱隱的納悶,想自己一個大男人,怎麼能這麼依賴自己的老婆?怎麼總是要靠她來拿主意?她怎麼就能給自己找出這麼多毛病來?除瞭做學問,自己為什麼沒有一件事能做得完美?
可是,還沒等這種納悶被理出頭緒來,他的生活中就發生瞭新的大事件——在他三十歲這一年,段斐懷孕瞭。將為人父的喜悅極大地鼓舞瞭他,讓他迫不及待地投入到為妻子、孩子鞍前馬後的效勞中,雖累猶榮。
都說“三十而立”,孟旭一邊炒菜一邊想:自己這樣子,也算“立”起來瞭吧?
(5)
吃完晚飯已經是八點多,顧小影和許莘心滿意足地癱軟在段斐傢的沙發上犯困,像兩隻被意大利面撐著瞭的加菲貓。
孟旭在廚房洗碗,段斐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兩隻懶貓抱怨:“你們兩個,就沒有一個去幫你們姐夫洗洗碗?”
“我是客人。”顧小影先舉手搶答。
“我不是客人,”許莘爬起來喝口水,懶洋洋地開口,“可是,姐,你真的會讓我洗碗嗎?”
“我當然不會讓你洗碗,不過你好歹也得有句話吧,”段斐撐著腰,像茶壺一樣站在客廳裡瞪許莘,“都二十五六歲瞭,怎麼還長不大?”
“啊——姐,你的語氣好像我媽,”許莘抱頭哀嘆,“你說你費那麼大勁幹嗎?既然你肯定不會讓我洗碗,我幹嗎還要主動申請洗碗?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
“哈哈哈哈,”顧小影趴在沙發上笑得險些岔氣,“許莘你越來越粗俗啦!”
“不用笑,都是跟你學的!”段斐沒好氣地瞪顧小影,“顧小影你不回傢給你男人做飯也就罷瞭,你就不能早點回傢給人傢留盞溫暖的燈光嗎?”
“好酸……”顧小影扁扁嘴,上上下下地打量段斐,“師姐你果然很像個合格的傢庭婦女瞭。”
“傢庭婦女也是個富有犧牲精神的偉大職業,”段斐踢踢顧小影的腳,“坐起來坐起來!剛吃完飯就趴著,也不怕長小肚腩?”
“我不怕,”顧小影哼哼,“我已經嫁出去瞭,你還是操心點你妹妹吧。”
段斐剛要張口就聽見顧小影的手機開始嗚裡哇啦地唱歌:我願變成童話裡你愛的那個天使,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你要相信,相信我們會像童話故事裡,幸福和快樂是結局……
段斐嗤笑:“顧小影你才酸呢,用這種膩膩歪歪的歌做鈴聲。”
“啊!是我老公!”聽到專屬鈴聲的顧小影手忙腳亂地從沙發上爬起來,抓過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在開始通話的一秒鐘內變身聲訊臺小姐,相當嫵媚地招呼道,“老公……”
那小調調兒一波三折,段斐和許莘聽到瞭,先面面相覷,再一陣惡寒。
電話那邊的管桐顯然是習慣瞭顧小影的腔調,隻是微微一笑問:“你在哪兒?”
“我在師姐傢,姐夫做瞭飯,他居然會做宮保雞丁,”顧小影感慨,“老公你真該來學習學習,都是男人,差別怎麼這麼大呢?”
“我說呢,難得早早下班,還見不到你人影,”管桐嘆氣,“顧小影你的生活還真是豐富多彩。”
“早早下班?”顧小影咂摸一下這四個字,沒好氣,“管處長,你看看現在都幾點瞭?這叫‘早早下班’?”
“少廢話,抓緊回傢,別打擾你師姐休息,她不是懷孕瞭?”管桐道。
“哦,想我你就直說嘛,幹嗎拿師姐說事兒?”顧小影嘟囔,“等著吧,這就回去。”
掛瞭電話,抬頭,看見一大一小、一胖一瘦兩個女人坐在沙發上,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顧小影警惕性很高:“你們想幹嗎?”
“呵呵,呵呵。”許莘笑得不懷好意。
“小蒼蠅,”段斐眨眨眼,“今天晚上一定要記清楚是誰先撲倒誰的,明天來匯報,聽見沒有?”
“你們這兩個流氓!”顧小影咬牙。
半小時後,顧小影回到自己傢。走到樓下時抬頭,看見臥室窗戶裡散發出來的暖色燈光,莫名就心裡一暖。也是到這時才知道段斐為什麼要強調一盞溫暖燈光的意義——那盞燈光後,是一個等自己的人、一個溫暖的傢、一種強烈的歸屬感……單是想想這些,就已經很幸福。
帶著心臟裡呼啦一下子燃燒起來的暖意,顧小影像一道小閃電一樣沖上樓,興高采烈地打開傢門,就聽見衛生間裡傳來嘩嘩的水聲。
顧小影轉身關上門,聽見管桐的聲音傳出來:“老婆你回來瞭?”
“哦,回來瞭,”顧小影把外套掛到玄關的衣架上,站在衛生間外和管桐搭話,“今天怎麼不熬通宵瞭?”
“我們處長說我是新婚,還是應該早回傢的。”水聲停瞭,管桐窸窸窣窣地穿衣服,顧小影卻開始火大。
“現在才想起來你是新婚?”她氣哼哼地站在客廳裡,瞪著衛生間的門,恨不得燒出瞭窟窿來,“一個月瞭!新媳婦都變成老太婆瞭,才想起來你新婚?”
這時衛生間門開瞭,管桐穿著顧小影買來的睡衣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抱怨:“老婆你給我買的衣服是多大號的?是不是有點太大瞭?”
“大點好,你還在長身體呢。”顧小影沒好氣地瞥管桐一眼,卻發現他摘瞭眼鏡以後,再穿這種小格子睡衣還真是像足嫩嫩的小男生!
顧小影頓時心情大好起來,慢慢有笑容爬上臉,開始笑瞇瞇地盯著管桐看。
管桐沒察覺,還在低頭研究衣服:“我都三十多歲瞭長什麼身體?哎你看這袖子有點長,你分明是買大瞭一號。”
“不大,”顧小影湊過去仔細端詳一下,“據說結婚後男人都會變胖,我就是按照你變胖以後的尺寸買的,免得到時候衣服小瞭不能穿。”
管桐哭笑不得:“這一套睡衣才多少錢?夠不夠一百塊錢?萬一小瞭,再買新的就是瞭。”
“哎你這人真是不懂什麼叫勤儉持傢,”顧小影瞪管桐,“雖然這衣服不貴,可是你要時刻保持我黨幹部的優良作風,隻有這樣才對得起你所從事的職業,知道不知道?”
“敢情黨員先進性是要這麼保持的,”管桐點點頭,一伸手把顧小影攬進懷裡,在沙發上坐下,笑著問,“那省下錢來做什麼呢?”
“給我買衣服啊!”顧小影笑嘻嘻地縮進管桐懷裡,摟住他的脖子狠狠親一口,“我老公最好瞭,自己都不舍得買新衣服,省錢給老婆花。”
“嗯,我老婆也很好,打一棍子還知道給個蜜棗吃。”管桐點點頭,笑著看懷裡的小姑娘,看她像小狗一樣嗅來嗅去,極其不安分。
半晌,見她抬起頭抱怨:“你沒有用沐浴露。”
“你怎麼知道?”管桐很驚訝,“真是狗鼻子?”
“沒有香味當然就是沒用沐浴露。可是隻用水沖怎麼可能洗幹凈?”顧小影摟緊管桐,再給自己調整個舒服的姿勢,靠在他懷裡下命令,“這次就算瞭,下次如果還沒用沐浴露,就不準上我的床!”
“你的床?”管桐好笑地看著顧小影,“那好像也是我的床。”
“嘁,少裝瞭,這床可是為瞭結婚新買的,你自己數數,你一共在上面睡過幾天?你說它跟你親還是跟我親?你——”眼見著顧小影又要翻前賬,管桐幹脆低頭吻上去,顧小影微微掙紮一下,但很快就放棄瞭抵抗。
直到顧小影快窒息瞭,管桐才抬起頭,看看顧小影紅彤彤的臉蛋,伸手碰一碰道:“快去洗澡,睡覺。”
“這才幾點?”顧小影大喘口氣,看看墻上的掛鐘,“還不到十點嘛,幹嗎這麼早睡覺?以前在學校的時候……”
“讓你睡你就睡,我困瞭。”管桐不得不再次打斷顧小影的懷舊,心想這孩子怎麼這麼喜歡縱古環今?難道是“未老先衰”?
“你困瞭就先睡,我去書房上網。你不用等我,我沒有早睡的習慣,”顧小影心裡竊笑著,嘴上還裝得很白癡很無辜,“我媽說瞭,我這是美國時差。”
“算我求你瞭老婆,”管桐嘆氣,“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我可以睡書房,保證不吵你!”顧小影舉起一隻手做指天誓日狀。
“顧小影!”管桐有些生氣瞭,皺著眉頭看顧小影。
“真不好玩!”顧小影放下胳膊看管桐一眼,噘嘴,“好歹也得來點鬥智鬥勇吧,想想辦法把你老婆騙上床不行嗎?怎麼能發脾氣呢,這是違反遊戲規則的。”
管桐哭笑不得:“小祖宗,睡覺也要鬥智鬥勇啊?我真的很累,你饒瞭我吧。”
他邊說邊搖頭嘆氣,扔下顧小影,轉身自顧自地進臥室瞭。
“開個玩笑嘛,何必當真。”顧小影低頭嘟囔著往裡屋走,拐彎的一瞬間猛地撞到管桐身上,忍不住“哎喲”叫一聲。
管桐急忙彎下腰,看著顧小影:“怎麼樣?沒事吧?撞到哪裡瞭?”
顧小影捂著鼻子瞪管桐:“你幹嗎突然蹦出來?”
“我給你拿睡衣,”管桐無奈地嘆口氣,伸手遞過顧小影的睡衣,“夫人,我伺候您洗澡還不行嗎?你非得逼我說出來‘春宵一刻值千金’嗎?”
顧小影一愣,終於大大地笑出來。
當然,到最後,澡還是自己洗的——原因是這套老房子的衛生間實在是太狹窄瞭,站兩個人太局促。洗澡的時候顧小影還浮想聯翩:以後一定要有套大房子,衛生間要大大的,最起碼也得支持“鴛鴦浴”吧?
洗完澡,顧小影給自己抹上香噴噴的潤膚露,招搖過市地往臥室裡走。進屋就看見管桐正倚在床頭看報紙,顧小影忍不住問:“你看什麼報紙呢?”
“《人民日報》,你不喜歡看的。”管桐抬頭看看顧小影,微微一笑,隨手放下報紙,饒有興趣地看著顧小影坐到梳妝臺前,從瓶瓶罐罐裡倒出各種質地的東西往臉上抹。
“睡前看這種報紙可以催眠嗎?”顧小影一邊抹爽膚水一邊問。
“主要是上班時沒時間看。”管桐看著鏡子裡的顧小影答。
“真稀罕,公務員居然連上班看報紙的時間都沒有,說出去誰信?”顧小影樂不可支地回頭看看管桐。
管桐長嘆口氣:“你就是對我們有偏見。”
“偏見?哦……說起來你對我們就沒偏見嗎?是誰上次對我說大學教師很輕松,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不用上班的?”顧小影想起下午接到的那個電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爸下午給我打電話,張口就教育我閑著沒事不要在外面逛,要回傢給你做飯給你洗衣服。我也是很辛苦的好不好?我雖然不去上課,可是我備課、寫論文、趕書稿都很辛苦啊!我這才出去吃頓飯休息一下,就招這麼一通教育,好像我是你的貼身小丫鬟,哎你說你爸他——”
“那也是你爸,”管桐終於憋不住嘆氣道,“他就那樣,你多忍忍吧,我也拿他沒辦法。”
“我爸才不會這樣呢。”顧小影偷偷嘟囔一句,轉回身去抹眼霜。
幾分鐘後,顧小影終於抹完瞭護膚品。管桐看著那些門類繁多的瓶瓶罐罐都覺得暈,剛想關燈睡覺,卻發現顧小影沒上床,而是坐在梳妝臺前閉上眼睛開始摸自己的臉。摸瞭很久,直到管桐覺得莫名其妙瞭,才忍不住問:“你幹什麼呢?”
顧小影沒回答,倒是反問:“管桐,我漂亮嗎?”
管桐愣一下才曉得答:“挺好的,我覺得挺漂亮的。”
顧小影嘻嘻一笑,卻仍閉著眼睛一邊摸自己的臉一邊說:“我剛才突然想,如果你失明瞭,看不見我的樣子,隻能靠手來摸的話,可能會很失望吧。”
她的思維太跳躍,管桐果然跟不上瞭,呆呆地坐在床上看著顧小影。
顧小影一邊摸一邊感嘆:“你看看,皮膚上有痘痘,好像眼角也開始有皺紋瞭,嘴唇太幹,有點脫皮……唉,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還好你是用眼睛看的,不會像觸覺那麼靈敏,貌似就不會覺得我很醜……”
她睜開眼,回頭笑著看管桐:“多好,多虧你不瞎。”
管桐終於反應過來,好笑地看著顧小影,長籲口氣:“是啊,多虧我沒瞎——沒瞎都找瞭個這麼兇悍的老婆,萬一瞎瞭,豈不是要找個河東獅?”
顧小影一愣,眼珠子瞬間瞪大,跳起來站到床邊,死死盯住管桐磨牙:“管桐,你再給我說一遍……”
管桐看看顧小影鼓起的腮幫子,忍不住大笑,伸出手將顧小影拖上床,再順手關掉床頭燈,笑著在顧小影耳朵邊上低聲答:“河東獅就河東獅吧,反正是自己的老婆,就是白蛇我也認瞭。”
說完,他低下頭,一路細碎地吻下去。
顧小影在黑暗中眨眨眼,終於也笑瞭,反手摟住管桐,在他肩膀上“啊嗚”咬一口!
一邊咬一邊想:或許,在婚禮舉行一個月後的這個晚上,才是真正的洞房花燭夜吧?
(6)
令顧小影高興的是,那天以後,管桐真的每天都回傢吃晚飯瞭!
幸福來得如此突然,顧小影都有些招架不住——作息習慣、飲食方式、學習安排、備課時間……居然全都要隨著管桐的每日回傢而不得不被調整!
由此,顧小影也基本得出一個結論就是:結婚果然是兩個人的事。
於是,不上課的日子裡,顧小影開始過上瞭極其規律的生活:她每天早晨九點起床,洗漱、買菜、看書、備課,偶爾會插空趕長篇小說的書稿。中午去省委宿舍食堂隨便買點餛飩或者蒸包,下午繼續看書、備課、寫稿,到四點半時開始洗菜、切肉、淘米,等到把半成品分門別類地在盤子裡放好瞭,再回到桌前繼續凝神靜氣、冥思苦想。
六點鐘的時候她會站起來去廚房,先把淘好的米放進電飯煲,再洗幾個水果端進屋。大約六點半左右,管桐的腳步聲會在門外響起,顧小影會像隻蝴蝶一樣飛過去開門,並給管桐一個燦爛的笑臉。有時候會直接撲進他懷裡,附贈無比膩歪的問候如“老公老公你回來啦”。每到這時管桐都會笑著摸摸顧小影的頭,而顧小影把腦袋在他胸前蹭幾下之後還會抱怨“天好冷,你的外套好涼”,然後抬起頭囑咐他“快脫衣服洗手準備吃飯”。
而管桐就會很乖地脫外套、洗手、鋪桌子,一邊給顧小影講單位裡發生的趣事一邊看她做飯。她做飯時手腳很快,往往是兩個鍋同時開炒,十分鐘後就能做好兩菜一湯。管桐很為這種神奇的速度咋舌,也是到這時候才明白為什麼采購生活用品那天顧小影堅持要買兩個炒菜鏟子。他時常有些迷戀地站在廚房門口看顧小影飛來飛去地炒菜、煮湯,覺得生活雖然瑣碎若此,卻幸福溫暖得讓人欲罷不能。
這就是他要的生活:有個人等他,有個人愛他,有個人為他洗手做羹湯,為他留一盞深秋寒風裡溫暖的燈光,讓他每天下班走到樓下時,都覺得“傢”是這世上最安然的所在。
他現在知道瞭:老婆做的飯未必是這世上最好吃的飯,卻一定是世上最溫暖的飯!
不過顧小影的心情和他正相反——她沒想到,管桐這樣一個貌似有身高、有模樣、有事業、有幹勁,而且還算有頭腦、有氣質的男人,居然真的很適合添亂!
晚飯前,顧小影在廚房裡炒菜,管桐在書房裡看報紙。看到一半就聽見顧小影扯著嗓子喊:“管桐!管桐!管桐!”
管桐愣一下,急忙站起身往廚房跑,心想這冒失孩子不是燙著瞭吧?
跑進廚房一看,顧小影一邊炒菜一邊回頭下達指令:“喏,沒醬油瞭,你去拿瓶新的來,在儲物間裡。快一點,別磨蹭。”
管桐點點頭,轉身去儲物間拿醬油。這邊顧小影已經開始炒下一個菜:花生油入鍋,八分熱,撒蔥花爆鍋,香味出來瞭,往裡面放肉,肉到變色,該放一點醬油入味瞭——咦?醬油呢?
顧小影伸著脖子心急火燎地喊:“管桐,醬油呢?再不來就煳鍋瞭!”
“來瞭來瞭來瞭,”管桐一迭聲地回答,左手拎著醬油瓶子,右手拿把剪子跑過來,滿頭是汗地問,“這瓶子真奇怪,你看這瓶蓋上面有兩個疙瘩,是不是要一起剪掉才能倒出醬油來?”
顧小影看看醬油瓶,再難以置信地看看管桐:“你沒見過這種蓋子?”
“沒見過,我們傢的醬油都有像啤酒瓶上的那種金屬蓋子,放桌角一磕就能磕下來。可是你看這個蓋子是塑料的,上面還有一個大疙瘩和一個小疙瘩,看樣子像是兩個出口?我不知道是不是要一起剪去……”管桐納悶地看著手裡的醬油瓶子,躊躇道。
顧小影終於長嘆口氣,回頭看看已經快煳瞭的鍋,伸手關掉煤氣灶,決定給管桐上一堂生動的“廚房知識普及課”。
隻見顧老師左手拿瓶,右手拿剪,耐心地指給管桐小朋友看:“這個醬油瓶子呢雖然長得奇怪瞭一點,但是也並不違反自然規律。你小時候學過物理吧?當瓶子裡面是密閉的時候,隻有開兩個洞,才能讓液體流出來,所以你要把兩個疙瘩都剪掉才能倒出醬油來。”
“幹嗎要設計這麼奇怪的蓋子?”管桐小朋友很委屈,“太不人性化瞭!”
“人傢就是這麼設計的,我有什麼辦法?醬油廠又不是我傢開的,”顧小影翻個白眼,“再說我就納悶瞭,你雖然沒見過這種蓋子,可是觸類旁通啊,聯想一下難道想不出來這兩個疙瘩是幹什麼用的嗎?”
管桐小朋友似乎很汗顏:“我沒想到。”
他看看顧小影,抱歉地傻笑一下,然後重新拿起醬油瓶和剪子,可是剛要下剪子,又停住瞭。
顧小影納悶地看著管桐,隻見他又開始端詳那兩個疙瘩,忍不住問:“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這個,我想問一下,”管桐繼續不恥下問,“這兩個疙瘩,先剪哪一個比較好?大的還是小的?”
“咣當”——顧老師恨不得以頭搶地!
她很努力地忍瞭三秒鐘,心想:不要生氣不要生氣,這就是城鄉二元結構,人傢沒見過,總要從頭學起,雖然書呆一點,但這恰恰說明人傢嚴謹……
可是沒忍住。幾秒鐘後,她終於還是用一副很抓狂的表情吼:“隨便你,這個沒有技術要求!”
“哦,知道瞭。”管桐松口氣,伸手剪開醬油瓶子上的出油口,再把瓶子遞給顧小影,笑瞇瞇地看著她。
顧小影欲哭無淚,隻能恨恨地轉身打火,待油熱,倒醬油,放青菜,爆炒。
香味漫出來,管桐吸吸鼻子感慨:“真香。”
顧小影回頭看看管桐,咬牙切齒地吩咐:“去盛米飯!菜很快就好。”
管桐領命而去,顧小影看著他的背影繼續磨牙。
她真是納悶瞭——自己當初怎麼會認為這個男人有居傢潛質呢?難道就因為她抽檢的那一天他把傢裡拾掇得一塵不染,碰巧符合瞭她的審美標準?
看來許莘說得對,她顧小影的這雙眼果然就是用來喘氣的。
晚飯過後,照例還是管處長洗碗。
關於傢務分工,管處長相當自覺,早早就包攬瞭洗碗和倒垃圾之類的傢務勞動。顧小影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吃水果,就聽見廚房裡傳出來嘩嘩的水聲,覺得真是悅耳啊!
看瞭十分鐘電視,早已經消氣的顧小影同學良心發現,決定還是去廚房巡視一下,於是穿上拖鞋溜達瞭過去。站在廚房門口,顧小影好奇地註視著把袖子挽到胳膊肘處、正專心洗碗的管桐,發現果然是認真的男人最好看——哪怕他是在洗碗。
大概感覺到顧小影的目光,管桐抬起頭看看她,微微一笑:“看什麼?”
“看我男人,”顧小影往前走幾步,趴在管桐後背上,環抱住他的腰,感嘆,“好帥。”
管桐向來對顧小影的甜言蜜語沒有什麼抵抗力,他心裡一暖,略略直一下腰,回頭看看像考拉一樣附著在自己身後的人形動物,想說點什麼,可是一時又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麼。
想瞭想,笑著問:“你不是還有論文沒寫完?”
“啊!”顧小影尖叫,瞪管桐,“你這個煞風景的!提什麼不好?偏要提這麼掃興的話題!”
暴走兩圈,回來指著管桐的鼻子發狠:“今天晚上你睡書房!”
語閉,她砰地摔上門就離開瞭廚房。
管桐目瞪口呆地看著無辜的門——蒼天可鑒!自己不就是提瞭句“論文”嗎?怎麼反應這麼大?
正納悶著,見顧小影又探頭進來,看看放在料理臺上的剩菜,惡狠狠地囑咐:“你,就是你,不要忘記把剩菜放進冰箱!涼瞭以後再放!保鮮盒在儲藏櫃裡!”
說完,她再次砰地摔上門揚長而去。
管桐回頭看看剩菜,苦笑著搖搖頭,繼續洗碗。
晚上睡覺前,再次消氣兒的顧小影捅捅身邊的管桐:“剩菜呢?放冰箱裡瞭嗎?”
“嗯。”管桐背對著顧小影迷迷糊糊地答。
“那些沒吃完的米飯也放進去瞭嗎?用什麼盛的?”顧小影再捅捅。
“保鮮盒。”管桐繼續迷糊。
“是儲物櫃裡的那些保鮮盒嗎?密封性能很好的那種?”顧小影繼續捅。
管桐終於被捅得睡意全無,轉過身來摟住顧小影的腰鬱悶地答:“是,老婆大人,半透明的那種保鮮盒,一個裝米飯,一個裝剩菜,放在冰箱裡。”
說完瞭懲罰似的咬一下顧小影的耳朵,抱怨:“不就是點剩飯剩菜嗎?大不瞭扔掉,你總惦記著幹嗎?”
顧小影又眨眨眼,想一想,發現這世道真是反瞭——吃窩窩頭長大的孩子都不心疼剩飯剩菜,她心疼啥?
這樣一想,頓時釋然,看管桐被自己攪和得半睡半醒的樣子,索性伸出手去煽風點火。
管桐不堪其擾,伸手抓住顧小影的手,長嘆口氣,一個翻身壓住旁邊作亂的小妖精,幹脆沿耳垂、下巴、脖子……一路咬下去,漸漸風生水起。
窗外月光好,正是良宵。
(7)
可是沒想到百密一疏——自以為已經無懈可擊的管處長還是沒有逃過第二天一早的“河東獅吼”。
原因委實可笑:他有把飯菜放進保鮮盒,也有把保鮮盒放進冰箱,可是他為什麼沒有給保鮮盒蓋上蓋子呢?
他覺得自己在這些事情上真是腦袋少根筋——他明明是那種在辦公室裡以“嚴謹”著稱的人,每次籌備會議時都會力求讓整個程序無懈可擊、文字材料裡連一個錯誤的標點符號都沒有,可是他怎麼就不知道保鮮盒是要蓋上蓋子再放進冰箱裡的呢?
他真是無語瞭——在他此前三十二年的生命中,本不知道有種叫保鮮盒的東西,是要蓋上蓋子保鮮的……
可他也實在想不明白:不就是點剩飯剩菜嗎?不就是米飯幹掉瞭嗎?扔掉就好瞭,顧小影幹嗎發那麼大脾氣?看來嶽父說的的確有道理——顧小影的脾氣和嶽母如出一轍,雖然消氣兒快,但也架不住她總抓著些小事兒發脾氣吧!
婚姻啊——真是個讓人無奈的東西!
……
上午十點,難得有點空閑,管處長坐在辦公室裡走神兒。他想起初識顧小影時的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再想想十二小時內兩度咆哮的小獅子,覺得真是詭異極瞭。
他還記得當時江嶽陽胸有成竹地對他說:“顧小影這丫頭就是貧,如果你能適應她那個跳躍思維的小腦瓜,就一切都好說。脾氣還不錯,很耐心,很有親和力,在學生中間那是有口皆碑。”
管桐納悶地想:是顧小影隱藏得太深,還是江嶽陽觀察失誤?再或者是自己真的笨得無可救藥,是個不折不扣的生活白癡?
越想越不明白。
另一邊,顧小影坐在自傢陽臺上,一邊曬太陽一邊想:自己怎麼就會嫁給這麼個缺乏生活常識、還喜歡把傢當旅館的笨蛋?話說當初決定嫁給他,就是因為覺得他還挺能幹的,可為什麼結婚後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呢?
顧小影苦思冥想:按說這人平時在工作中挺仔細、挺具有前瞻性的,可為什麼在生活中如此不著調兒?難道小說裡的那種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極品男人真的不可能出現在現實中?到底是因為自己沒遇見,還是因為真如管桐所說的“言情小說就是胡編亂造”……
想著想著就犯困,可是潛意識裡還記得自己有很多任務沒有完成,便朦朦朧朧地掙紮,想自己到底是要睡覺呢,還是要看書學習呢?
正迷糊著,手機響。顧小影仔細辨別一下,聽出來是Sweet Dream的調子,頓時睡意全無,急忙跑過去接聽,用甜膩的聲音打招呼:“媽咪……”
聽見女兒朝氣蓬勃的聲音,顧媽很開心:“今天沒課嗎?”
“沒有,”顧小影笑嘻嘻地,“你想我啦?”
“你爸想你瞭,問你中秋節回不回傢,”顧媽顯然是在辦公室裡,多少還得顧及形象,說話一板一眼的,“你中秋節回來嗎?”
“回!”顧小影答得天經地義,“不回傢,我去哪兒?”
“可是你不用去你婆婆傢過節?”顧媽很納悶,“中秋節你不和管桐一起?”
“中秋節怎麼瞭?”顧小影滿不在乎,“傢傢都是一個娃兒,幹脆各回各傢,各找各媽。”
“胡說八道!”顧媽呵斥,“別說話不動大腦,你都結婚瞭,怎麼還擺不正自己的位置?”
“哎呀媽咪呀,我結婚瞭也是你姑娘啊!”顧小影拖腔拉調地抱怨,“我就你一個媽,中秋節我不陪你,還能陪誰?”
顧媽微微哽住幾秒鐘,稍頃才答:“不要任性,晚上還是問問管桐的意思。按理說你是要和管桐一起回你婆婆傢過節的,可是你爸昨天晚上突發奇想,問我說能不能咱們一起在G城過節。你公公婆婆住你傢,我和你爸住旅館,費用我們自己掏。中秋嘛,團圓節,兩傢在一起,算是個大團圓吧……”
“這個……”顧小影咬咬嘴唇,試圖撒嬌,“媽咪哦,能不能你和我們一起住,讓我公公婆婆去住旅館?”
顧媽又失語瞭幾秒鐘,過會兒才反應過來,有點想笑,又有點心酸,隻能說:“不要任性,去和管桐商量一下,看他怎麼安排再說。反正還有好幾天的時間,也不急。”
是平常的語調,然而莫名地,顧小影心底驟然湧起泡沫一樣的哀傷。
究竟是因為什麼,她也不知道。但她隱隱預見到,似乎,婚姻並不像她想象中的那麼簡單。甚至於,可能也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
傍晚,管桐回傢瞭。
顧小影照例還是在廚房裡炒菜,管桐換瞭衣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雷打不動地看本省新聞。顧小影在燉湯的間隙進屋看瞭一眼,很鄙視這種無趣的生活,嘗試著向管桐建議:“老公,我們看《大風車》吧?”
管桐瞥顧小影一眼:“你多大瞭?”
“我永葆童心,”顧小影“嘿嘿”笑兩聲,“有《哪吒傳奇》呢!”
管桐看看顧小影討好的表情,哭笑不得,伸手把顧小影拉到懷裡摟住瞭,像哄孩子一樣指著電視道:“寶寶乖,看新聞,長知識。”
顧小影垂頭喪氣:“一點都不好看。”
“你得瞭解點時事要聞,”管桐摸摸顧小影的頭,緊一緊胳膊,做語重心長狀,“作為一個文化產業專業的老師,你不瞭解國際政治局勢、經濟政策,怎麼講課?”
“可是真的好無聊,”顧小影撇撇嘴,看看電視上四平八穩的女主播,再扭頭同情地看看管桐,“你看看,翻來覆去總是離不開領導們出席瞭什麼會議、某地怎麼發展經濟、農村如何增產征收……這些跟我有什麼關系?”
她坐在管桐腿上,摟住管桐的脖子,表情納悶:“老公,你每天都在忙什麼?你覺得你忙碌得有意義嗎?能為咱們這個社會創造價值嗎?”
管桐想瞭想,很認真地答:“我覺得我還是對得起我那點工資的。”
“工資?”說到這個,顧小影更納悶瞭,“我認識你兩年多瞭吧?你有70%的晚上都是要加班的,可是又沒有一分錢的加班費。你說你從早忙到晚,每個月才賺那麼一點點銀子,就算不用養老婆,可是夠不夠養兒子的?”
管桐有點受驚,低頭瞄一眼顧小影的肚子:“你——有瞭?”
“我沒那麼神,”顧小影翻個白眼,“我就是打個比方。哎管處長,你賺這點錢不自卑嗎?”
管桐認真地想瞭想,答她:“還好吧……”
又有點拿不準地試探著問:“你覺得我賺得很少嗎?”
顧小影很誠懇地點點頭:“貌似你的月薪和我讀研時候的月收入差不多。”
“啊?”管桐驚訝地看著顧小影,“你讀研的時候能賺這麼多錢?”
“是啊,”顧小影點點頭,“你不知道嗎?寫專欄、帶學生、講專業課、兼班主任,再加上版稅什麼的,還是挺寬裕的。”
“你可真是咱們傢的搖錢樹啊,老婆,”管桐忍不住感嘆,“看來我推舉你為咱們傢的戶主還真是選對人瞭。”
“才不稀罕呢,”顧小影從管桐腿上跳下來,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我不要看新聞,過會兒你陪我看新買的DVD碟,《怪獸公司》,據說十分好看!”
管桐張口結舌地看看顧小影的背影,覺得真是頭大如鬥!
吃飯的時候顧小影才想起來老媽的囑咐,便問管桐:“中秋節去哪裡過?”
“回傢過啊。”管桐理所當然地一邊看電視一邊答——經過他的強烈要求,顧小影終於還是妥協瞭,轉而陪他一起看她認為是味同嚼蠟的《新聞聯播》。
“你傢還是我傢?”顧小影盯著管桐問。
“我傢不就是你傢?”管桐有點轉不過來,納悶地看看顧小影,“我都跟爸媽說好回去瞭,他們讓你多穿點,說是海邊風大。我說你就是海邊長大的,肯定知道,所以也沒跟你說。”
“哦,”顧小影明白瞭,“那就是去你傢?”
“有問題嗎?”管桐奇怪地看看顧小影。
“那我爸媽怎麼辦?上大學後,除瞭軍訓那年,我每年都要趕回去陪他們一起過中秋節的,”顧小影有點感傷,“早知道就不要這麼早結婚瞭,如果我不在傢,我爸媽該多難過。”
“那怎麼辦?”管桐覺得這個問題確實是有些棘手。
“你說呢?”顧小影看看管桐,決定還是考查一下這個男人的智商。
“要不,就一起去我傢?”管桐建議,“結婚那次太倉促,也沒好好轉轉吧?這次來,我帶爸媽四處轉轉啊!”
“好像你第一次去我傢的時候,我爸就說過,他曾經在你們R城掛職三年,”顧小影看管桐一眼,“你想帶他參觀什麼?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
“嗬,難得啊!”管桐忍不住笑瞭,“老婆你居然還知道這麼專業的詞匯?”
“懶得理你,”顧小影喝口粥,過會兒才說,“我爸說不如兩傢一起過節,算是大團圓。”
“好主意,”管桐點點頭,“那就這麼辦。”
“那你打電話給你爸媽,讓他們買車票吧,提前給個車次,咱們去接。”顧小影喝完粥,起身收拾餐具。
管桐嘆口氣,也站起身幫忙收拾,隻是一邊收拾一邊說:“老婆,我再補充說明一次,那也是你爸媽。”
顧小影一愣,點點頭道:“哦,不好意思,說習慣瞭,不太容易改。”
說這話的時候,她眼睛裡有點歉意,然而總還有一些情緒,依稀帶著些茫然。
那晚睡覺前,顧小影躺在床上,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想:在此之前,她原本不知道,稱呼別人的父母為“爸媽”,居然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她生命中的前二十六年,這個稱呼代表著一種血緣上的親近,是一種天性的信任,亦是一種本能的依賴。然而伴隨一場婚姻而來的,除瞭一個丈夫,還有一對毫無血緣,甚至一丁點共同語言都沒有的“爸媽”。
他們也是她的至親,甚至也是她深深感激的人——她很清楚如果沒有他們的辛勤養育,斷不會有今天的管桐。
可是,要跨越那道感情的鴻溝,也真的是很難——或許隻有結婚以後才知道,要像稱呼自己的父母那樣,隨意自在地喚別人的父母一聲“爸媽”,不是不可能,但需要充足的時間。
至少現在,初結婚的這一年,她做不到。
比如,給自己的父母打電話時,她會歡天喜地地喊父親顧紹泉為“顧主任”、“老顧同志”、“爹地”,喊母親羅心萍為“羅女士”、“美女”、“媽咪”。那樣的歡天喜地與沒大沒小,既是小女兒的撒嬌,也是像她這樣從小在蜜罐裡長大的女孩子發自內心的幸福。她喜歡陪羅女士買衣服,也喜歡陪老顧同志去海邊釣魚。雖然羅女士逛遍三條街也相不中一條裙子,而老顧同志靜候三小時也釣不上來一條魚,可是就是喜歡膩在他們身邊,說點前言不搭後語的八卦,扯點風馬牛不相及的閑篇。海風吹過來時,帶來老顧同志身上淡淡的煙味,還有羅女士身上淺淺TRESOR的味道,碧海藍天的背景下,歲月靜好。
然而,每當接電話時,聽見管利明或者謝傢蓉的聲音,她會下意識地在第一時間內恭恭敬敬卻又疏遠客氣地喚一聲“爸爸”、“媽媽”。她也會說“爸爸你要註意身體”、“媽媽你不要太辛苦”……可是,總有一些什麼地方,透著些無法否認的生硬。
或許,仔細聽便能發現,即便同樣是“爸爸”、“媽媽”,卻也並非同樣的語氣、同樣的概念,更不可能是同樣的感情。
顧小影想,自己的確需要一段適應的時間,來尋找一點勇氣、承受一場磨合、增加幾分理解、培養一些愛。她知道,要擁有這些,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因為,心靈不是石頭,不能打磨,隻能滋潤。
(8)
中秋前夕,按照老顧同志的建議,R城人民與F城人民,終於懷著對子女的無限熱愛,齊聚省會G城。
顧小影想和爸媽一起住的要求顯然沒有獲得批準——最終還是管利明和謝傢蓉住在管桐和顧小影的房子裡,而顧紹泉和羅心萍住在顧小影傢附近的旅館裡。接風宴是在傢附近的一間酒店裡吃的,飯後管桐陪管利明和謝傢蓉回傢,顧小影則膩在父母住的旅館裡不肯走。
顧紹泉靠在床頭一邊看電視一邊教育女兒:“你都已經是別人傢的媳婦瞭,總歸要和公婆住一起的。”
顧小影委屈地噘嘴:“那我平時也不太容易見到你們啊,我賴著我自己的爸媽有什麼不好?”
羅心萍嘆口氣,伸手攬過女兒:“影影你總要適應這種生活。嫁人瞭,就不是小孩子瞭,凡事不能意氣用事,不要讓管桐為難。”
看顧小影還是低著頭不高興,羅心萍急忙給丈夫一個眼色。顧紹泉看到瞭,故作興高采烈地接話道:“影影,咱們明天一起去釣魚吧!管桐說他帶路,南部山區有魚塘,釣上來可以現場加工!”
羅心萍也高興地捧場:“是啊是啊,咱們去釣魚!影影你快回傢睡覺,明天要早起的。”
顧小影悶悶不樂地站起身往外走,羅心萍一邊開門一邊囑咐:“生活環境不同,肯定會有習慣上的差異,如果沒有什麼大礙,就當看不見好瞭。對公婆要尊敬,對管桐要寬容,知道嗎?”
顧小影站在門口,歪頭看看羅心萍:“媽,到底誰是從你肚子裡鉆出來的?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
羅心萍順手拍女兒腦袋一下,嘆息:“傻孩子,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明白?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總要換位思考,才能明白別人的難處。”
“知道瞭知道瞭,”顧小影嘟囔著關門,“媽你早早睡吧,我就不聽你的政治課瞭。”
“這孩子——”羅心萍看著顧小影拖拖拉拉消失的背影,又忍不住嘆氣。
回到傢,管利明和謝傢蓉正在客廳裡看電視,看見顧小影進門,管利明高興地招呼:“小影,過來吃水果。”
顧小影看看盤子裡的西瓜,再看看滴在地板上的一攤西瓜汁,笑一笑,再指指臥室:“爸爸媽媽你們吃吧,我先去換衣服。”
轉身進屋,看見管桐正在衣櫥裡翻找東西,想瞭想,還是關上臥室門。
管桐聽見腳步聲,回頭看看顧小影,捏著手裡的毛巾笑道:“回來瞭?”
顧小影皺眉頭:“西瓜怎麼直接就端上桌瞭?你就不能切成丁,再用水果叉叉著吃?你看看地上那些西瓜汁……”
管桐愣一下,過會兒才笑笑答:“那就過會兒再擦地板嘛。”
“你說得輕巧,”顧小影壓低聲音,語氣卻越來越急,“萬一你爸媽踩到西瓜汁上,再去客房轉一圈,地板上就到處都是黏糊糊的腳印,你又不擦地板,站著說話不腰疼。”
管桐皺皺眉頭:“那等會兒我去擦。”
顧小影還想說什麼,可是想想老媽說的“不要讓管桐為難”,終於還是忍下去,轉身自顧自地換睡衣。
管桐拿著兩塊毛巾走出臥室,顧小影隱約聽見他說:“爸,這是新毛巾,你拿著用吧……哎小心腳下,別踩到西瓜汁……”
不知道為什麼,顧小影覺得心裡有些沉重,好像堵瞭一塊莫名其妙的石頭。
十幾分鐘後,管利明和謝傢蓉洗完澡,進客房睡覺瞭。顧小影坐在梳妝臺前發呆,管桐又推門進來。顧小影下意識地回頭,看他正準備把一堆管利明和謝傢蓉換下來的臟衣服扔進污衣籃裡。隔著半米遠,顧小影隱約嗅到一絲奇怪的氣味……下一秒鐘,電光火石間,就在管桐手裡的衣服落入污衣籃的一剎那,顧小影已經眼疾手快地站起身,迅速把自己的內衣內褲從污衣籃裡搶出來!
管桐納悶地看著顧小影問:“怎麼瞭?”
“沒怎麼,”顧小影抓著衣服僵笑,“污衣籃裡的衣服都是要機洗的,但是內衣還是手洗比較衛生。”
管桐點點頭,轉身往外走,卻見顧小影拎起污衣籃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管桐很奇怪,問:“你幹嗎去?”
“洗衣服,”顧小影指指手裡的塑料籃子,表情尋常,“閑著也是閑著。”
“現在洗衣服?”管桐抬頭看鐘,“都九點多瞭,明天再洗吧。”
“今日事今日畢,”顧小影一邊把籃子裡的衣服一股腦倒進洗衣機一邊說,“明天要出去玩,回來後哪還有力氣洗衣服?”
管桐想想也對,便不再反對,轉身回屋看報紙。顧小影回頭看看管桐的背影,沒說話,隻是嘆口氣,再回轉身認認真真地洗內衣。
一邊洗一邊想,剛才自己真的是聞到瞭濃鬱的汗餿味,隻是不知道是管利明還是謝傢蓉的。她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內衣混在裡面洗,就忍不住有些反胃——對不起,她不是故意想用這個詞的,她既然敢嫁給管桐,生活習慣上的差異也不是沒有預見到。她隻是沒想到:聞到這氣味的一瞬間,她真的會反胃。
寂靜的夜晚,她一邊機械地搓衣服,一邊任思想飄出去,飄到不知名的地方,剩大腦中空白的一片。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踏上瞭去往南部山區的路途。管桐、管利明、謝傢蓉乘出租車在前面引路,羅心萍開車在後面跟著,車裡還載著顧紹泉和顧小影。
顧小影坐後排,一路上唧唧喳喳地就沒停過說話,到最後連羅心萍都問:“影影你不累嗎?”
顧小影嘻嘻笑,從後面伸手摟住羅心萍的肩膀:“我不累,我隻要和你倆在一起就很開心!要是我們三個能永遠在一起就好瞭。”
話音未落就被羅心萍罵:“爪子縮回去,沒見我開車嗎?”
顧小影吐吐舌頭,收回手,安靜瞭一秒鐘,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媽,你和我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過嗎?”
羅心萍邊開車邊瞥後視鏡一眼:“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顧小影愁眉苦臉:“我發現,雖然我公婆人很好,對我也很好,可是我們真的是很不合拍,一點共同語言都沒有,壓根說不到一起去。”
羅心萍扭頭與顧紹泉對視一眼,顧紹泉做個“你說吧”的眼神,羅心萍便一邊開車一邊答:“我和你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時間不長,也就一年多吧。你滿周歲時,你蒙蒙妹妹出生,你爺爺奶奶就去你叔叔傢住瞭。”
“那嬸嬸和我爺爺奶奶相處愉快嗎?”顧小影把腦袋擱在前排兩個座位間,好奇地問。
“說到這個,我還真是很佩服你嬸嬸,”羅心萍感嘆,“她和你奶奶一起生活瞭十年,沒有紅過臉,沒有吵過架。按說她不過是中學畢業,也沒受過什麼高等教育,可她說的那些話真的很在理。我也是從她那裡才知道,最質樸實用的道理常常和學歷沒什麼關系。”
“嬸嬸說什麼瞭?”顧小影往前伸伸脖子,瞪大眼看著羅心萍。
“就說這個婆媳關系吧,你嬸嬸的道理再簡單不過,”羅心萍似在感嘆,“她說婆媳間本就沒有什麼真正難解的結,你若是不喜歡她做的飯,少吃幾口裝裝樣子,轉身出去悄悄買點喜歡吃的塞飽肚子就好;你若是不喜歡聽她說的話,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當自己是間歇性失聰就好;你若是不喜歡她看孩子的方式,隻要想想,那到底是她親孫女,你就算請十個保姆,有沒有她值得放心?所以你也不需要和她爭執什麼育兒方式的問題,反正孩子將來要上幼兒園、上學,許多知識遲早會有老師教。她隻要能幫你把孩子照看周全瞭,身體健康,能吃能睡,已經是大功一件——畢竟人傢也沒有一定要幫你看孩子的義務。其實這世間的很多事都是這樣,隻要你自己不覺得這是事兒,這事兒再大,也就不算是事兒瞭。”
“嬸嬸好偉大,”顧小影喃喃,“可是我做不到,媽,我知道這些道理都對,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受不瞭我公公用筷子剔牙,也受不瞭我婆婆沖著飯桌打噴嚏,我聞到他們衣服上的汗餿味就反胃……我真的不能想象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要朝夕相處,生活在同一間房子裡的時候,我該怎麼辦?”
“影影,”顧紹泉終於說話瞭,“既然你選擇瞭嫁給管桐,就應該知道,嫁人不僅是嫁給一個男人,也是嫁給一個傢庭。而你在這個傢庭中究竟能處於一個什麼位置,就看你是否肯動腦瞭。說到底,婚姻不僅是種狀態,更是一種智慧啊!”
“爸,你這口氣好像專欄作傢,”顧小影竊笑,“真想不到天天寫公文的人居然也能說出這麼酸溜溜的話。”
“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顧紹泉回頭瞪女兒一眼,“嚴肅點!”
“唉——換個話題吧,”顧小影意興闌珊地靠回到後座上,“這個話題太艱深瞭,我理解不瞭。等到必須要一起生活的時候再說吧,現在還早著呢,我婆婆說瞭,等我生孩子的時候她就打包袱來和我們一起住。就為這個,我也得晚幾年生孩子。”
“你這孩子怎麼越來越信口開河?”顧紹泉瞪顧小影,“你這不是逃避責任嗎?”
羅心萍則皺眉頭:“你們這一代人就是責任心不強,凡事隻考慮個人感受,說到關鍵問題就逃避,今朝有酒今朝醉,從來不考慮長遠。你說這兩個問題之間有必然聯系嗎?再說一個女人到年齡很大瞭才生孩子,對自己、對孩子都不好,你知不知道?”
“啊——頭疼!”顧小影趴在後座上,用抱枕捂住腦袋哼哼,“媽你又上政治課瞭!”
羅心萍無奈地看看後視鏡裡的那一團哼哼唧唧的生物,終於長嘆口氣,不再說話。
(9)
半小時後一行人終於浩浩蕩蕩到瞭南部山區,是管桐事先訂好的農傢樂,郊區農民的魚塘邊,早就有人支上瞭魚竿。顧爸看見那一排擺好的小板凳就很開心,興高采烈地租來瞭魚竿,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掛蚯蚓。
管利明一進院門就驚訝地問管桐:“你就帶我們來這個水池子裡釣魚?”
管桐點點頭,給管利明解釋:“城裡人圖個新鮮,周末到郊區來摘摘菜、釣釣魚,休息一下,也是件挺流行的事兒。”
管利明瞪大眼:“乖乖,可瞭不得,好不容易當上城裡人,還得花錢來農村摘菜、釣魚?城裡人怎麼這麼不會享福呢?有人伺候到嘴巴邊上還不好,還要自己動手幹活?我們農村人……”
“爸,”管桐皺皺眉頭,打斷管利明,“你要是不願意釣魚,就曬曬太陽,那邊有躺椅。”
“曬太陽?”管利明覺得更不可思議瞭,“曬太陽還用花錢找地方曬啊?我看你們傢樓下那個小院子就能曬。”
顧小影蹲在顧爸旁邊,一邊看顧爸釣魚一邊看管桐的熱鬧,樂不可支。正高興的時候被顧爸拍一下後腦勺:“影影你去問問管桐有沒有水喝,這天可夠熱的。”
顧小影看出來顧爸是讓她幫管桐解圍,扁扁嘴道:“想喝水我去幫你拿啊,問管桐幹什麼?人傢是省委秘書,又不是我的秘書,爸你別耽誤人傢爺倆兒談心。”
顧爸忍不住笑出來,扭頭對坐在旁邊擺弄照相機的顧媽說:“你姑娘要是生在戰爭年代,絕對是見死不救的那種人。”
顧媽瞥顧小影一眼,繼續擺弄相機,隨口答:“她不生在戰爭年代,也夠見死不救的瞭。”
顧小影也不反駁,隻是在一邊“嘿嘿”笑。
很快就到瞭中午,幾個人釣上瞭十幾條魚,於是午飯毫無懸念就是全魚宴:醋熘魚條、五香魚片、涼拌魚皮、汆魚丸湯……很豐盛的一大桌,吃得顧小影一直沒顧得上說話。大概她這樣的“話癆”安靜的時候不多,最後連顧爸都覺得這頓飯實在是吃得太沉悶瞭一些,便努力地找話題活躍氣氛。
因為顧爸向來欣賞管桐,管桐又很佩服顧爸的文筆,所以兩個人的交流向來很愉悅。加上顧媽剛剛參加完省政府的一個會議,所以幾個人從本省大局開始談,逐漸延展到政治經濟、文化體育,越聊越投緣。
顧小影一邊聽他們聊天一邊有些感慨地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帶陳燁回傢見父母的情景——因為她喜歡,所以顧爸顧媽對陳燁其人沒有提出任何意見。他們熱情地接待瞭他,顧爸還每天親自下廚做自己的拿手菜。可是他們的交談,始終都是那麼彬彬有禮,一問一答間,禮貌卻不熱情。
直到後來遇見瞭管桐,帶他回傢時,顧小影才知道,其實不是父母不喜歡陳燁,而是隔行如隔山:他們不知道誰是門德爾松、誰是勃拉姆斯,也不知道什麼是揉弦、什麼是換把,他們和陳燁根本就是兩個世界裡的人。直到她遇見瞭管桐——她看得出,父母對這個女婿的贊許,來自於他們彼此的理解與溝通。
初秋仍然有些悶熱的風裡,顧小影一邊吃魚一邊扭頭看管桐,眼裡有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溫暖光芒。
直到管利明的一聲招呼,才把顧小影從恍惚的懷舊中拉回現實。
“小影,”管利明吃飽喝足,笑瞇瞇地叫兒媳婦,“你今年二十六瞭吧?”
顧小影咬著一口碩大的魚片,迷迷糊糊地看著管利明點頭。
管利明滿意地看顧小影:“二十六好啊,正是好時候,你媽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管桐都三歲瞭。你們也得抓緊啊!”
顧小影張口結舌地看著管利明,一受驚,筷子上的魚片就落下來,啪地落在桌面上,濺起一點油星。管桐和顧爸正聊得開心,聽見這邊的動靜,也好奇地扭過頭來。
於是恰好聽見管利明心滿意足的囑咐:“管桐三十二啦,可不小瞭,你們抓抓緊,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就能抱孫子啦!”
顧小影咽口唾沫,大著膽子道:“爸爸,我們還年輕,不急的。”
沒等說完管利明就急瞭:“怎麼不急呢,你們都多大瞭?我早就說念啥研究生,沒有用,還耽誤娶老婆生孩子。你看我們村裡,像我這個年紀的人,傢傢都抱孫子瞭,隻有我沒有孫子,兒媳婦還是剛剛才有的,太丟人瞭。”
“爸,”管桐沉著臉喚一聲,“這個我們自有打算,您就別管瞭。”
“打算?你們年輕人能有什麼打算?”管利明很不高興,“三十幾歲的人瞭,怎麼一點都不著急?都像你們這樣的話,都不要生孩子瞭,我們國傢還要不要發展?要不要進步?”
“咳咳——”顧小影被嗆得咳嗽,一抬頭,看見顧爸和顧媽居然是一副相當平靜的樣子,仍然在自顧自地吃東西。顧小影一瞇眼就能看出來他們實際上也快被嗆到,但道行明顯比她高多瞭,居然能看上去不動聲色若此!
顧小影忍不住暗自感慨: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結果最後忍不住的還是管桐,顧小影也是第一次見他有些生氣的樣子。
導火索是管利明氣沖沖地說:“我不管你們城裡是咋樣的,在咱們農村,男人就是要養傢糊口,女人就是要本本分分地生孩子!你們說的那些我聽不懂也不想聽,什麼自己的事,什麼忙……地球離瞭你還不轉啊?我就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話音未落管桐便忍無可忍地打斷:“爸!”
他還想繼續說什麼,可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看看旁邊一邊喝水一邊眼珠子亂轉的顧小影,終於還是把沒說完的話咽回去。
顧爸到這時發現自己不出來打圓場果然是不行的,便勇敢地站出來,對管利明說道:“親傢,不說那麼多瞭,他們心裡都有數,咱老一輩也別太操心啦,喝酒喝酒!”
一邊說一邊舉起酒杯,顧媽見狀也趕緊捧場,舉起杯子道:“就是就是,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想法,說到底還是他們一起過日子,他們覺得合適就行,兒孫自有兒孫福嘛。”
讓他們這樣一打岔,管利明吹胡子瞪眼地看看管桐,也不好再說什麼。謝傢蓉習慣瞭坐在一邊不說話,隻是帶著憨厚樸實的笑容看著兒子、兒媳婦。秋天的太陽明晃晃的,他們一大傢子人坐在室外的大樹下,似乎又變成瞭觥籌交錯的熱鬧。
然而顧小影一扭頭就看見,管桐微微蹙起的眉頭,以及眼底無法掩飾的煩躁。
於是,表面的和煦終於堅持到瞭太陽落山。傍晚時,一傢人打道回府,在市中心的酒店共用晚餐後各自返回住處。
顧小影照例還是在賓館裡膩瞭老爸老媽好久,才依依不舍地回瞭傢。
誰知一進傢門就嚇一跳:客廳裡,管利明和管桐爺倆正吹胡子瞪眼地對峙!
顧小影吸吸鼻子,驀地聞到戰爭一觸即發的硝煙氣息,眼珠子騰地就瞪大瞭,血液裡的湊熱鬧因子當即開始上躥下跳。
她把外套掛到衣架上,小心翼翼又頗有點興奮地挪到管桐身邊,先抬頭看看管桐的表情,再伸手碰碰管桐的手,囁嚅著喚:“管桐?”
看見她,管利明臉色略為轉好一點,但口氣依然很硬,呵斥管桐道:“你不讓我說我也得說,生孩子就是這輩子最大的事,在咱們農村——”
“爸,”管桐緊緊皺著眉頭,一字一頓,“這裡不是農村!”
他深深吸口氣,聲音低沉地答:“爸,這是城市,不是農村。就算對土地有再深的感情,也沒有多少人願意一輩子做農民的!你們這麼努力,才可以讓自己的後代走出來,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為什麼還要用農村的標準要求自己!”
他抬起頭,顧小影有些驚訝地看著一向好脾氣、從未生過氣的管桐,下意識地攥緊瞭他的手。
管利明張張嘴,可是卻什麼都沒說出來,最後還是“哼”一聲,拂袖而去。
管桐看著他的背影,深深嘆口氣,也沒有再說話。
如此這般,這個晚上,傢裡的氣氛降到冰點。
夜晚,顧小影照例還是縮到管桐的懷裡,可是縮在他懷裡的她,卻第一次感到莫名的心酸。
寂靜黑暗裡,顧小影聽著管桐均勻的呼吸聲,有些失眠瞭。
她在隱約的月光下仔細看著管桐的眉眼,忍不住伸出手,沿他的眉毛,一路輕輕劃下去。
他睡夢中的樣子那麼安靜,就像一個表情單純的孩子。
事實上管桐真的很少對顧小影說起自己少年時代吃過的苦——顧小影也似乎從來沒想到,對管桐這樣的農村少年來說,最苦的或許不是物質匱乏,而是精神壓力,是一心想要跳出農門的巨大精神壓力。
或許,她顧小影真的是在蜜罐裡泡大的。在此之前,她從不知道,不卑不亢的管桐,內心裡竟然也有這樣敏感的一處。
顧小影無法形容此時此刻內心的感受,或許她該慶幸在與公婆的分歧中,自己的丈夫是始終站在自己這邊的——可是真奇怪,此時此刻,她一點都不慶幸。
因為,她其實寧願他意氣風發、沒有任何負擔與壓力地往前走,走他認準的道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要時刻頂住來自各方面的壓力——而最無奈的是,這些壓力還是他無法推卸的那一種。
……
夜深瞭,顧小影終於在這樣紛繁的思緒中沉沉睡去,睡著前,她想,她這樣想想都覺得累,那麼這些年來,一點點掙紮著、跋涉著的管桐累不累?
其實,這時的顧小影,還僅僅把“壓力”定義於奮力讀書、努力工作、暫時不要孩子之類簡單的范疇內。她還不知道,隨著日子一天天走過,未來還有很多形態各異的壓力在等待著管桐,也等待著她。
畢竟,生活不會僅僅是剔過牙的筷子尖或有餿味的汗衫,也不僅僅是一場關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說教——生活到底是什麼,又包含著怎樣形形色色的煩心事兒,這些,總得一步步走下去,才能知道。
但不管怎麼說:到這時,顧小影已經意識到,假使婚姻中必須要有一段磨合期,那麼屬於她的這段磨合期,除瞭與管桐的磨合,還包含著她與管利明、謝傢蓉的磨合。
可以想象,這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艱巨任務——跨越城鄉,跨越代際,在一段未知的時間段內,磨煉著她的意志,砥礪著她的靈魂,而她自己,偏還無處可逃。
於是,便隻能迎難而上。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