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歲的這個冬天,顧小影知道瞭,自己的生活,其實就是一出有悲有喜、有愁有樂的正劇——這樣的劇目裡當然少不瞭俗套,但至少可以不那麼狗血。
(1)
兩天的時間一晃就過——顧小影還沒理清楚自己對新增的這對“父母”的感情時,中秋節已經結束瞭。顧爸顧媽要回F市上班,管利明和謝傢蓉也惦記傢裡的雞和豬,於是一起打道回府。顧小影的日子終於又恢復到以前的樣子——上課、備課、寫論文、學英語、編小說,心平氣和,其樂融融。
周三下午,顧小影的課是第七八節,等上課的時候就坐在系裡的教師休息室看報紙。中間江嶽陽進來倒水喝,看見顧小影時還興致盎然地打個招呼:“咦,顧老師你神清氣爽啊!”
又眨眨眼:“我師兄最近還乖吧?”
顧小影抬頭看他一眼,突然一臉壞笑地問:“江老師,聽說你現在‘半月談’瞭?”
江嶽陽一愣,沒好氣地瞪顧小影:“不要破壞我的聲譽,我很認真的。”
“哦,很認真,”顧小影攤開報紙點點頭,“那怎麼據我數著,你這幾個月都相親瞭十好幾次瞭!我猜再這樣下去,舉凡G城政府機關、事業單位、大中小學、新聞媒體……怕是都有你的熟人瞭吧?”
“廣撒網,多捕魚,”江嶽陽斜眼看顧小影,“我這是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懂不懂?”
“負責?”顧小影瞄一眼江嶽陽的打扮,掩不住笑,“江老師你知不知道穿衣風格也能反映一個人的心理狀態?”
“是嗎?”江嶽陽果然莫名其妙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
“你看看你吧,”顧小影指指點點,語重心長,“你穿橫條紋的襯衣、豎條紋的夾克,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你正處於人生的十字路口啊小同志!”
江嶽陽差點昏厥,一轉頭,恰好看見顧小影的導師走過來,眼神一亮,指著導師的衣服問:“快看,你導師穿著豎條紋的襯衣與豎條紋的西裝,這是什麼意思?”
“這說明,俺導師的為人那是表裡如一的耿直!”顧小影笑嘻嘻地隨口拍馬屁。
恰好被走到跟前的導師聽到,老人傢忍不住笑出來,伸手拍顧小影的頭:“小丫頭又在這裡胡說八道,小江你又被她騙瞭吧?”
江嶽陽告狀:“陸教授,您這關門弟子欺負人。”
“你就是被欺負一萬次也不長記性,”頭發花白的老教授笑著看看江嶽陽,再瞟一眼正得意洋洋的顧小影,一邊往門外走一邊搖頭嘆息,“可惜瞭,滿腦子小聰明,獨獨缺乏大智慧。”
顧小影不服氣地噘嘴,江嶽陽哈哈大笑著快步跟上陸教授的步伐,一邊得意地回頭看顧小影,還擠眉弄眼。
“小聰明就小聰明唄,總比不聰明好。”顧小影嘟囔著,繼續坐下來看報紙。
剛看瞭兩行字,手機響瞭,仔細聽,是《兩隻老虎》的調子。作為許莘和段斐的專用鈴聲,隻要這個音樂響起,非此老虎,即彼老虎,好認得很。
顧小影從包裡翻出手機,看看屏幕顯示:許莘。
於是她不緊不慢地接聽:“女人,你幹嗎?”
“小蒼蠅!”許莘的語調裡居然奇怪地洋溢著一種被刻意壓抑的興奮。
“你吃錯藥瞭?”顧小影往沙發後背上一靠,挑挑眉毛。
“嘿嘿,告訴你個很八卦的消息,”許莘那點興奮果然很難被壓抑,躍躍欲試地冒泡,“很狗血,真的真的十分狗血!”
“你遇見裴勇俊瞭?”顧小影笑嘻嘻地陪許莘犯貧。
“沒裴勇俊帥,但是也差不多!”許莘激動得快哆嗦瞭,“你猜我剛才看見誰瞭?”
“你的初戀小男友?”顧小影捧場地調動自己的腦細胞。
“接近瞭,”許莘嘿嘿笑一聲,壓低瞭聲音道,“是你的初戀小男友。”
“什麼?”顧小影有點迷糊,“你說誰?陳燁?”
“恭喜你,答對瞭!”許莘興致勃勃,“我今天出來辦事,偶然間路過歌舞劇院,居然看見瞭他的海報!嗯,等一下,我給你念念啊……紀念莫紮特誕辰250周年,4——Seasons弦樂四重奏組國內巡回音樂會第一站。四位才華橫溢的青年演奏傢,為您帶來薩爾茲堡的風。演出曲目是莫紮特C大調第十弦樂四重奏K170、G大調第十三小夜曲K525、D大調嬉遊曲K136,演出時間是後天晚上七點半,演出地點是省歌舞劇院音樂廳。票價是50元、80元、120元、180元和320元……”
“媽呀,好貴,”許莘一邊讀一邊吐瞭吐舌頭,但旋即就鬥志昂揚起來,“小蒼蠅,我還是想去看演出,怎麼辦?”
“有什麼好看的,”顧小影皺眉頭,“以前讀書的時候你沒看過嗎?陳燁自己的專場音樂會都不止一次。”
“可是不一樣,”許莘似有暗指地慫恿,“這回可是薩爾茲堡的水養出來的!”
又感嘆:“嘖嘖,俊男靚女,這氣質可真高貴……”
顧小影翻個白眼,剛想說什麼,聽見休息室門口有人問:“顧老師在嗎?有快遞!”
“在!”顧小影喊一聲,隻見負責收發的學生抱著EMS的信封笑嘻嘻地走進來。
因為是自己的學生,顧小影也不避諱,直接吩咐:“幫我看看裡面是什麼東西。”
吩咐完瞭繼續教育許莘:“音樂會有什麼好看的?就算你買最便宜的票,五十塊錢還夠你吃一個六寸的必勝客匹薩呢。”
許莘很鄙視:“顧小影,你這種沒品位的豬頭,腦子裡也就剩吃瞭。我們知識分子和你這種人沒法交流……”
沒等說完,就聽見電話那邊有男生好奇的聲音:“顧老師,是兩張票……4——Seasons弦樂四重奏組國內巡回音樂會……”
接著就聽見顧小影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什麼?給我看看!”
許莘瞪大眼,不相信地問:“陳燁?”
半晌,才聽見顧小影似笑非笑的聲音:“知識分子,恭喜你,可以去看演出瞭。”
許莘卻一反往常的八卦,沒有激動地尖叫,隻是狐疑地問顧小影:“他什麼意思?”
“我怎麼會知道?”顧小影沒好氣。
“那你去不去?”許莘試探著問。
“應該是去吧,”顧小影嘆口氣,“我先去上課,如果有變化就給你打電話。”
“好。”許莘幹脆利落地收線,把手機放進包裡,再仰頭端詳一下歌舞劇院門口張貼著的海報——上面的陳燁穿白色禮服,拿一把小提琴站在同樣好看的三個年輕男女身邊,微笑。
三年過去,仍然是那個自信而好看的陳燁啊!
可他是否知道,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如今已經嫁作他人婦?
許莘忍不住嘆口氣——你看,緣分這東西,果然是誰也猜不準,誰也看不透的。
(2)
結果顧小影再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就已經是晚飯後——直到管桐在廚房裡洗碗的時候,隱約的碗碟碰撞聲裡,顧小影才想起下午時,自己曾收到瞭兩張音樂會入場券。
她從包裡掏出那兩張印刷精美的入場券,深咖啡色的底色上是金色的字:4——Seasons弦樂四重奏組國內巡回音樂會,陳燁、路佳寧、呂添、王中茵……
想瞭想,她還是轉身走到廚房,揚起手裡的入場券問管桐:“後天晚上有沒有空?”
“怎麼瞭?有安排?”管桐側過臉來,看看顧小影。
“音樂會,室內弦樂四重奏,”顧小影雲淡風輕,“朋友給的票,後天晚上在歌舞劇院。”
“後天?周幾?”管桐想瞭想,“周四……恐怕不行,我們周五上午有一個會,周四開始就駐會瞭。”
“那我和許莘去吧,”顧小影看一眼管桐,沒好氣,“就知道會這樣。管處長,共產主義事業就靠你完成瞭,請務必不負眾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管桐洗完最後一個盤子,放到櫥櫃裡收好瞭,擦幹手,回身擁住滿腹牢騷的小妻子,一邊往屋裡走一邊討好地說:“忙完這個會,周末我陪你去逛街?”
“你周末不需要加班?”顧小影斜一眼管桐。
“陪領導逛街也是革命任務,”管桐笑笑,“再說我們總得深入基層,才能切實考察我省百貨業發展狀況吧!”
顧小影終於樂瞭,順手在管桐腰上掐一把,聽見管桐“嘶嘶”的聲音得意地揚眉毛:“那我可不可以提前挑一份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還有自己挑的?”管桐好笑地看著顧小影,“你這不是明搶嗎?”
“你這人真沒良心!”顧小影扯大嗓門指控,“你從來沒有送給我生日禮物,認識一百天、結婚一周月,都沒有禮物,還有三八婦女節、五四青年節、六一兒童節,統統都沒有禮物!哪怕你就是送給我一棵大白菜,那也是你的心意啊!或者你給我寫封情書,我也會覺得很驚喜。可是為什麼我什麼都沒有!”
“啊?”管桐愣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老婆你太有才瞭!那九九重陽節要不要送禮物?我不如直接送你一副老花鏡!”
顧小影頓時怒瞭:“管桐你一點誠意都沒有!”
說完便怒氣沖沖進臥室,抓起睡衣便沖進瞭洗手間。管桐在她身後笑著搖搖頭,轉身進瞭書房。
洗澡的時候,顧小影奇怪地想起瞭陳燁。
她想起,她第一次見他,居然也是在學校的公共浴室這樣匪夷所思的地方!
還記得那天是周五,顧小影上完形體課回寢室,拎瞭洗澡的小籃子去女浴室洗澡,結果就在浴室門口遇見一個高個子男生也端著洗臉盆往浴室方向走。顧小影大驚,使勁甩甩腦袋,想今天到底是周幾?
前後想瞭三次,終於確定:是周五,開女浴室的日子!
她向來好管閑事,便湊過去和顏悅色地問對方:“同學,你來洗澡啊?”
這句話聽上去真古怪,男生顯然也被嚇到瞭,他看看顧小影手裡的小籃子,明顯一驚。
顧小影笑瞭,指指正站在浴室門口排隊的幾個女生,好脾氣地說:“今天周五,男浴室不開呢。”
男生愣瞭幾秒鐘,驀地漲紅瞭臉,慌忙說聲“不好意思”便落荒而逃,顧小影看著他的背影忍俊不禁。
當時,她隻是好奇,這樣好看的男生,怎麼能這麼迷糊?
不過,顧小影的好奇心來得快,忘性也大,沒過多久,便忘記瞭這段小插曲。
直到半個月後,作為校報記者的顧小影被指派去報道音樂系優秀學生匯報演出,她險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臺上那個優雅地拉著小提琴的男生,難道就是前幾天的那個迷糊鬼?
她還記得,那天他演奏的是《四季》,維瓦爾第標題音樂的代表作。她怔怔地望著臺上那個男孩子,看他微微閉著眼拉琴,奪目舞臺上,他整個人都像融到音樂裡,讓所有聽眾,頃刻間便沉迷!
那是音樂的魔力,可是,又何嘗不是陳燁的魔力?
演出結束時,很多人跑上舞臺獻花、合影。顧小影站在臺下正中央的位置,雙手抄在風衣口袋裡,遙遙地看著舞臺上穿黑色演出服的男孩子。她註意到他的衣領是綢緞質地,在燈光下略有些閃光,還註意到他那麼好脾氣地對每一個來獻花的師妹微笑著說“謝謝”,溫和的面容讓人一見傾心。
一見傾心——是瞭,就是這個詞,讓顧小影在此後的日子裡心心念念都記得這個人。她承認自己是不好意思倒追男生的那種人,那麼就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創造機會讓男生來追好瞭!
也是巧,一個月後,陳燁在全國比賽中獲獎,顧小影興高采烈地就把采訪陳燁的任務攬上身,然後利用工作之便打著采訪的幌子和陳燁接觸,甚至在人物通訊見報後還不斷往陳燁的琴房跑,直到看琴房樓的阿姨都認識瞭她。
而後,又過瞭幾個月,終於有一天,他對她說:“顧小影,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居然絲毫不見舞臺上“小提琴王子”的從容,反倒滿臉都是緊張與窘迫。顧小影在那瞬間也驚訝極瞭,可是心裡很快就樂開瞭花……
現在想來,真是多年以前的事情瞭。
對她來說,有些記憶,自然而然就變成不願回想的雷區。倒不是因為難忘,而是因為不開心——就好像她直到今天都很喜歡《四季》,可自從陳燁走後,她再也沒有聽過這首曲子。
很明顯的一個變化是:陳燁走後,他之前所演奏過的所有曲目,對她來說,都帶有清晰的影像效果——隻要聽見這首曲子,就好像看見陳燁在臺上演奏,而她就會下意識地皺眉頭。
這不是一個豁達的人所應該具有的反應,可是很遺憾,她顧小影在所有人眼裡都很豁達,但也隻有她自己知道,在關於陳燁的種種事情上,她永遠做不到豁達。
不過,就算她再不豁達,又有什麼關系呢?現在的她,和他陳燁,根本一點關系都沒有。
雖然不知道他是出於什麼目的才送瞭位次極好的演出票來,可是,她已經是管桐的妻子。和管桐在一起,雖然也有些很無奈的地方,但她愛他、信任他、依賴他。這樣的日子恬靜溫暖,是她想要的生活,是屬於她和管桐的步調一致的生活。
唯一還心存忐忑的,或許就在於那些她一直在回避,但終有一天將無法回避的問題——比如管利明,比如謝傢蓉,比如兩代人在同一屋簷下的生活,比如他們年邁之後對這對年輕小夫妻而言愈加艱巨的贍養重擔……
洗手間裡的水嘩嘩地流著,管桐在外面看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可顧小影還沒有出來,洗手間裡也反常地安靜,便有些擔心地走到洗手間門口敲敲門:“小影?你沒事吧?”
“啊?”顧小影好像如夢初醒般回話,“哦,沒事,下午上課很累,想多沖一下熱水解解乏。”
“差不多就快出來吧,小心缺氧。”管桐說完話,便回書房去瞭。
顧小影嘆口氣,伸手拿塊毛巾擦幹身上的水,穿上睡衣走出來。路過書房的時候見管桐正在埋頭研讀一本厚厚的書,想瞭想,還是走進去。
管桐抬頭,看見是顧小影,溫和地笑笑,張開雙臂把她摟進懷裡,問:“洗完瞭?”
“嗯,”顧小影應一聲,坐在他腿上翻書皮,“看什麼書呢……《十六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媽呀!”
“怎麼瞭?”管桐見顧小影在吐舌頭,忍不住失笑,“怎麼大驚小怪的?”
“這東西有什麼好看的?”顧小影翻翻書頁,然後轉身摟住管桐的脖子,縮進他懷裡,仰頭瞪大眼好奇地看著他,“你作為一個中文系的畢業生,幹嗎整天看這些東西?難道你不喜歡看小說?”
管桐低頭嗅嗅顧小影身上的香味,見她白皙的皮膚在熱水作用下泛出淺淺粉紅色澤,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笑著說:“你現在這樣子,比較像是那種粉紅色的荷蘭小香豬。”
顧小影翻個白眼,使勁在他肩窩處蹭蹭,過會兒才聲音低低地問:“管桐,你看過《雙面膠》嗎?”
管桐略想一想,才答:“出差的時候曾經跟別人一起看過幾集電視劇。”
“要看書的,書比電視劇更犀利,”顧小影再湊近一些,讓自己的臉挨近他頸部的皮膚,隱約還能嗅到她買給他的護膚霜的味道,“看看那本書,就會發現婚姻是多麼令人絕望的一件事。麗鵑和亞平,他們誰都沒錯,可最後卻仍要傢破人亡。那麼,到底是哪裡出瞭錯?”
管桐沉默一會,問:“這本書,為什麼會叫這個奇怪的名字?”
“因為男人就是夾在老婆和媽之間的一塊雙面膠,”顧小影低低嘆息,“受著夾板氣,卻還要隱忍、堅持,要努力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黏到一起。可是,總有些矛盾是無法調和的。於是漸漸地,這塊雙面膠上就沾滿瞭生活的灰塵,失去瞭黏性。而他的妻子和母親也因為各自肚子裡那些永遠無法溝通的想法而漸漸變得偏執,最後矛盾惡化,直到大打出手,最終你死我活……”
“我明白瞭,”管桐點點頭,“那這本小說的過程一定是在相互折磨中進行,而結尾就是個傢破人亡的大悲劇。”
顧小影嘆口氣,低頭數自己的手指頭。
管桐伸出一隻手,抬起顧小影的下巴,直到彼此的視線相撞。
他問她:“小影,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自己並不覺得我是在受夾板氣,也並不認為我會成為那塊雙面膠呢?”
顧小影眨眨眼,迷茫地看著管桐。
管桐微微笑瞭,他再緊緊摟一下顧小影,認真地說:“小影,你是寫小說的,當然應該知道,要想讓文學作品被人念念不忘,就必須把所有的矛盾集中到一起,用此起彼伏的矛盾來吸引讀者的好奇心,然後再給大傢一個永遠不能忘懷的悲劇結局,從而刻骨銘心。所以從本質上來說,一部看上去再真實的悲劇,也不過隻是一個經過加工的故事而已。它取自生活中一些真實的片段,但通過作者的熔煉而超越瞭曾經的那些散亂的生活,變得更有針對性瞭。可也就是這種針對性,會讓人覺得絕望,覺得真實的生活也會走向悲劇的結局——這是作者的功力,也是讀者的愚昧。”
“你說我愚昧?”顧小影又瞪眼,這會兒反應倒是快。
“我不是說你愚昧,”管桐伸手摸摸顧小影的臉,“但如果你因為一本書而對生活失去信心,那就有愚昧的先兆瞭。”
他看著她的眼睛,表情真摯:“其實所有的婚姻都會有摩擦,但極少會有那種驚濤駭浪的摩擦。生活中更多的,不是雙面膠一樣的你死我活,而是各傢不同的小不自在。比如你覺得我生活上是個白癡,還經常氣得雙腳跳;而我有個女同事卻對她丈夫在事業上的不思進取耿耿於懷,想起來就要抱怨幾句;還有個女同事和她父親一起生活,雖然不存在婆媳矛盾瞭,卻發現她丈夫與老嶽父之間實在難調和——按你的說法,我這個女同事也是一塊夾在丈夫與父親之間的雙面膠……”
聽到他這樣打比方,顧小影忍不住笑瞭。她想自己終於明白瞭——中文系的男人,尤其還是個美學研究生,就算再生活白癡,也常常都有一個強大的邏輯功底。
盡管眼下的她並不能完全理解或接受管桐的這套說辭,但至少從道理上講,他的說法也算是可以成立的。或許,還算得上是無懈可擊。
於是,那晚睡覺前,顧小影再想到陳燁時,奇怪地發現居然有股暖流在心底蔓延,而不再是以往想起這個人時的那種憤憤不平。
她有些感慨地想,或許她該感謝陳燁,感謝他的決絕,因為這令她有瞭恩斷義絕的勇氣,令她有機會遇見管桐。
想到這裡,顧小影扭過頭去,看身旁那個閉著眼睛,睡容安寧的男人。看他卸掉瞭辦公室裡的刻板後,在這樣不需要掩飾的夜裡,在透過窗簾照進來的隱約的月光下,表情單純安寧。
她忍不住笑瞭,然後翻個身,使勁往管桐懷裡鉆。管桐睡得迷迷糊糊的,隻是下意識地伸開手臂,把不斷蠕動的小動物摟緊,再伸手給她掖好背後的被子。
睡著前,顧小影想:或許,幸福真的是件簡單的事——簡單得,就好像他在迷迷糊糊時,卻還記得給你掖好的那個被角一樣。
(3)
不能否認,再見陳燁時,顧小影心裡的滋味很古怪。
十月的夜晚,燈火輝煌的音樂廳裡,陳燁上臺的瞬間,顧小影的心臟還是會小小地膨脹一下。有難以形容的感覺,倏忽間便彌散。
隻是那一瞬間,主持人的聲音變得遙遠而模糊,她有些迷茫地看著舞臺上那四個氣質出眾的男女。主持人依次介紹過去,介紹到陳燁的時候,還特別註明他自莫紮特音樂學院畢業,已考取維也納音樂與表演藝術大學,攻讀雙碩士。
舞臺上,陳燁微微一鞠躬,臺下掌聲如潮。
而他,在直起腰的瞬間迅速瞥向顧小影的位置。
目光相撞的剎那,一朵小小的笑容,若隱若現綻放在他唇邊。
安靜的音樂廳裡,顧小影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會為這個笑容心折。可是她知道,那年那月,這個笑容,曾經給瞭自己最美好的年華裡,一段最單純的愛戀。
哪怕早已不再愛,她也無法否認,彼時,她真的以為那就是一輩子。
她靜靜看著他,右手有些無意識地轉動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鉆戒。
其實顧小影對小提琴演奏一竅不通——即便是在和陳燁談戀愛的兩年裡,她也沒學來哪怕一點半點演奏技巧。但七年的藝術學院生涯,好歹也把她熏染成一個還算有點三腳貓功夫的欣賞者。
所以,她才能夠聽出,今時今日陳燁的表現,較之三年前而言,的確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個認知令她有些心酸也有些欣慰——心酸,是因為這偌大音樂廳裡,就連身邊的摯友也未必能深切體會到,為瞭陳燁的今天,他們彼此曾經放棄瞭什麼;欣慰,是因為無論他們放棄瞭什麼,在今天看來,都是值得的。
他有他的成就,她也有她的歸宿。
這真好,真的好。
演出無疑是成功的,到嬉遊曲K136時,音樂廳裡的很多人都已經有會心微笑,還有人用手在膝蓋上敲拍子,表情陶醉。終於到最後一個音符響起,人們站起來,誠摯地報以熱烈的掌聲。四個好看的男女,手持提琴一起鞠躬。音樂廳裡的掌聲經久不息,顧小影也在鼓掌,同時微笑著看舞臺上的四個人,又仿佛是穿過這樣四個人,看見瞭自己昔日那些最好的年華。
當掌聲漸漸落下去的時候,音樂廳裡終於響起稍顯凌亂但並不嘈雜的腳步聲。顧小影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旁邊的許莘想到將要到來的八卦場面就很興奮,小聲問顧小影:“我們打個招呼就走?”
“那當然,”顧小影神色如常,瞥許莘一眼,“禮節而已,總要對人傢贈票表示感謝吧!”
話音未落,就聽見不遠處隱約有人喊:“顧小影!”
顧小影和許莘一起抬頭,那麼準確地就對上陳燁的目光——隔著三排座位,他焦急地站在臺下人群外緣,看見她們時,他的眼神甚至一亮!
終於等身邊的人群漸漸散去,顧小影起身,臉上掛著溫和禮貌的笑容,看著走近的陳燁,伸出手,微笑著點頭:“陳燁,好久不見。”
陳燁笑著回握,看看顧小影,再看看許莘:“你們能來,我真高興。”
“有免費的演出看,當然多多益善,”許莘笑瞇瞇地看著陳燁,“祝賀你演出成功。”
陳燁笑著點點頭:“謝謝你們賞光。”
“陳燁,不得不說,你現在真是越來越歐化瞭,”許莘搖頭嘆氣,“不過,陳燁,我還是得承認,你是臺風最好的一個。”
“謝謝。”陳燁很真誠地致謝,中間扭頭看一眼顧小影,卻隻見她微笑著站在一邊,若無其事的表情——好像,這隻是場許莘與舊友間的碰面,和她毫無關系。
陳燁覺得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可是臉上卻仍然微笑著,看上去坦然又從容。
也是這時,顧小影的手機嗡嗡地振動起來,她急忙從包裡翻出手機,一接通,就聽見管桐的聲音,帶著點納悶問她:“老婆你還沒回傢?”
顧小影笑瞭:“你忙完瞭?”
“嗯,剛結束,”管桐大概是看瞭看表,“快十點瞭,我去接你吧?”
“不用瞭,我和同學在一起,你放心好瞭,”顧小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一句,“你不是要駐會嗎?怎麼又要回傢瞭?”
“駐會的人手夠瞭,領導特批我回傢休息,”管桐答,“那你抓緊回來吧,也不早瞭。”
“好,”顧小影收線,一抬頭,看見面前的兩個人都在盯著自己,愣一下,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老公,查崗。”
“小蒼蠅進步瞭,”許莘笑得詭異,“現在出門還知道報備瞭。”
她一邊說一邊用眼睛的餘光看陳燁,卻見他的表情也很正常,隻是笑一下道:“那我不耽誤你們的時間瞭,很晚瞭,早早回去休息吧。我還有些事情,要晚點才走。”
再看看顧小影,笑著說:“有空的話,咱們再聚。”
顧小影笑笑,擺擺手:“再見,祝你未來幾天演出成功!”
陳燁點頭,說:“謝謝。”
三個人終於就此別過。
直到上瞭回傢的出租車,許莘才盯著顧小影說:“不得不說,你們兩個真夠無聊的。”
她拿腔拿調地學顧小影和陳燁:“很晚瞭,早早回去休息吧。祝你演出成功。謝謝。”
然後扁扁嘴:“真夠假正經的。”
再感嘆地咂咂嘴:“不過話說回來,小蒼蠅,你剛才還真是淡定,佩服!”
顧小影“嗤”的一聲,撇撇嘴道:“跟一個不相關的人,怎麼可能不淡定?”
許莘點點頭,順手拍拍顧小影的肩膀:“很好,堅持立場!管大哥其實是個不錯的同志。”
顧小影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試探著問:“貌似你今晚不是來聽音樂會,而是來監視我的?是怕我舊情復燃?”
許莘樂不可支:“你終於反應過來瞭嗎?親愛的!”
顧小影氣得一口氣沒提上來,嗆著瞭,一邊咳嗽一邊咬牙切齒:“許莘,你但凡有點人性,那都是借來的!”
許莘一邊拍顧小影的背,一邊哈哈大笑。
(4)
回到傢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半,管桐聽見顧小影上樓的腳步聲就已經把傢門打開,顧小影爬到樓梯拐角處,一抬頭,就看見管桐穿著明顯大瞭一號的小格子睡衣站在門口,笑瞇瞇地看著她,視覺效果十分可愛。
顧小影樂瞭,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去,一頭紮進管桐懷裡,緊緊摟住管桐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前哼哼:“好累。”
管桐一邊把顧小影往屋裡帶,一邊無奈地笑:“老婆你松一松胳膊,讓我把門關上……別在門外摟摟抱抱的,有傷風化。”
顧小影不理他,還是抱住他不撒手。管桐費好大勁才把門關上,進瞭傢門,低頭看看顧小影,抬起她的下巴問:“怎麼瞭?”
顧小影閉著眼哼哼:“困……”
管桐拍拍顧小影:“去洗澡,早休息。”
顧小影迷迷瞪瞪地往臥室走,一邊脫衣服一邊嘟囔:“不洗瞭,我要睡覺。”
話音未落,已經撲倒在床上。
管桐跟上去:“洗個熱水澡比較解乏。”
他一邊說一邊幫顧小影脫衣服,顧小影心裡其實明鏡似的,可是總覺得有些什麼滋味不對勁,才不想多說話。她睜開眼看看管桐,恰好看見他表情平靜地幫她穿睡衣的樣子,突然覺得有溫柔的情緒從心底漫上來。
她瞇著眼睛看管桐一會兒,伸出胳膊撒嬌:“老公,你抱我去洗澡吧。”
管桐端詳顧小影幾眼,沒說話,卻在下一秒猛地一使勁,打橫抱起顧小影往衛生間走。顧小影摟住管桐的脖子,臉頰緊緊貼著他的脖子,切實可感的熱度告訴她:這個人、這個傢、這段婚姻、這場生活,都是活生生的。
是她顧小影的,是伸手就可以抓到的。
她蜷縮在他懷裡,長長地舒口氣,臉上浮現欣慰的笑容。
其實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這些,是因為見到瞭陳燁嗎?是因為看到瞭他眼睛裡的那些客氣與尚未掩藏住的殘餘的情感嗎?不過這些都不重要瞭。因為,對她顧小影來說,現在的生活已經很好,她要努力從中汲取她想要的、細枝末節的幸福、溫暖、熱量,別的都不需要記起,也不需要刻意忘記。
這樣想著,她就又來瞭精神。偷偷睜開眼,看管桐站在她身邊幫她調水溫,然後幫她脫睡衣,再小心翼翼地掛到高處的架子上,防止被水淋濕……
顧小影漸漸浮瞭一臉壞笑,趁管桐不註意,也伸手過去,解開他的一顆扣子,再解一顆……
直到手被管桐握住,他扭頭,看著她:“老婆,這裡不——”
沒等說完,顧小影已經踮起腳吻上他,捎帶把後面的半句話也吻瞭回去。
空間不夠寬敞又怎樣?古人早就說過:食色,性也。
激情迸發之前,管桐心滿意足地想,原來有時候,順水推舟也別有一番意境啊……
不過,話說……人一旦太辛苦瞭就容易睡得比較沉:這直接導致顧小影第二天上午去上課時有點遲到。也真是倒黴,不過五分鐘的光景,卻被系主任抓瞭現行。
精神矍鑠的老爺子站在門邊,看見呼哧呼哧往裡跑的顧小影,想發作,還是忍瞭,很嚴肅地說瞭句:“顧老師,為人師表,先要反映在守時上。”
顧小影左手一摞書,右手一個包,頭發被秋風吹得有點亂,神情無比狼狽地一個急剎車停在主任身邊,極盡恭謹乖巧地答:“對不起,主任,絕對不會有下次瞭。”
大概這句話實在太熟悉,系主任被狠狠地刺激到瞭,終於忍不住低喝:“這句話你從讀研究生的時候就對我說過不下十次!”
不遠處的教室裡響起學生們努力壓抑的低笑聲。顧小影自己都想笑,可還是憋著,努力瞪大眼,看著主任賭咒發誓:“主任,我保證不會再遲到瞭!”
主任看她這副樣子看瞭七年,已經趨於無奈,終於還是擺擺手嘆氣:“進去進去。”
顧小影咧嘴一樂,急忙進教室,看見主任轉身往外走,第一件事就是回身把教室門關上。
兩扇門合攏的一瞬間,學生們終於集體發出“噢”的聲音。顧小影轉頭,看見學生們都笑吟吟地看著她,調皮的男生此起彼伏地咳嗽。
顧小影也笑瞭,一邊往講臺上走一邊大聲說:“不準笑,做人要厚道!”
笑的人更多瞭。
直到上瞭講臺,顧小影拿出移動硬盤準備播放課件的時候,突然發現講臺下有女生不斷給自己使眼色。
顧小影好奇地看過去,隻見坐在第一排的一個圓臉女孩子湊過來小聲問:“顧老師,最後一排那個很帥的老師是來聽課的嗎?”
顧小影納悶地抬起頭,卻在看見最後一排的那個人影時猛地愣住瞭——陳燁?
看見顧小影看自己,陳燁微微點一下頭,仍然安靜地坐在遠處,微笑著看著講臺上的顧小影。從陳燁的角度看過去,顧小影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微的發僵。
好在有堅持八卦事業不動搖的女生打破顧小影的震驚——坐在前排的幾個女生壓低瞭聲音雀躍著問:“顧老師,顧老師,那是誰?”
顧小影回過神來,好笑地看看面前的學生,幹脆清清嗓子,大大方方地介紹:“同學們,給大傢介紹一下,坐在後排聽課的,是畢業於薩爾茲堡莫紮特音樂學院的著名青年小提琴演奏傢陳燁老師。他也是各位的大師兄,畢業於咱們學校音樂系,這次回來是為瞭參加4——Seasons弦樂四重奏組國內巡回音樂會。大傢鼓掌表示歡迎!”
“哇!”學生們集體發出感嘆聲,一邊鼓掌一邊迅速回頭往最後一排看,陳燁沒想到顧小影會來這一手,徹底呆住瞭。
顧小影看看陳燁略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得意地笑笑。在學生們熱烈的掌聲裡,顧小影拍拍講臺上的話筒,待教室裡安靜下來,才不動聲色地道:“下面我們上課。”
一抬頭,看見仍然有學生在探頭探腦地往後排看,女孩子們清一色流露出欣喜的目光。顧小影忍不住嘆口氣,掃視一下臺下的學生吆喝道:“回神瞭回神瞭,本節課的主角在這裡。”
臺下又響起笑聲,顧小影也笑瞭,她揮揮手:“第一組派代表上臺,談談你們的調查結果。”
臺下一陣騷動,終於有個男生被推選出來。他走到講臺邊,笑嘻嘻地看著顧小影,抖抖手裡的A4紙:“顧老師,我先說?”
“您請您請——”顧小影點頭哈腰地把話筒讓給高高大大的學生,退到側面第一排坐下,笑嘻嘻地看著臺上的男生。
男生像模像樣地咳嗽幾聲,朗聲道:“下面我代表我們組,講一講我們的調查結果。我們的報告題目是《在巔峰與低谷之間:關於影視同期書銷售狀況的調查與思考》,首先我們組的四位同學兵分四路,分別去新華書店、圖書批發市場、書報亭以及網絡書店進行摸底調查……”
臺上的男生侃侃而談,陳燁坐在最後一排,饒有興趣地聽著。教室裡的氣氛很熱烈,學生們的參與度很高,男生講完後,很多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提問,發言前壓根沒有人舉手,甚至還有人說到激動處就拍桌子。看得出顧小影是個不怎麼循規矩的老師,不僅不制止臺下學生們的爭執,還幹脆一屁股坐到課桌上,眼盯著主講的男生,精神抖擻地提問。大概是因為她的問題太犀利,男生漸漸啞口無言,臺下也慢慢安靜下來,到最後隻能聽見兩人間明顯氣勢不均的對答。
隻見顧小影神色嚴肅地問:“第一,你剛才提到對影視劇作品的改編,按照你們的結論,影視同期書就是影視作品播出後根據劇本改寫的書籍,加入劇照之後成為一種影視作品的增值產品,因為源於對劇本的簡單改造,才導致文學性低下,並失去自身的生命力。那麼我想問問,市場上有很多文學作品,比如《亮劍》《永不瞑目》,都是伴隨影視劇熱播而掀起新一輪銷售高潮,但是它們本身就是被改編的原著,文學性較強,可讀性也強,它們顯然不屬於那種隻能依附影視劇熱播而銷售的書籍。那麼它們是否屬於影視同期書?”
男生張張嘴,躊躇一下:“算——吧。”
“沒有‘吧’,”顧小影毫不留情,“做學問沒有那麼多的臆測,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男生斬釘截鐵。
“那好,”顧小影點點頭,“如果算是,那你剛才的定義就有問題,很顯然你隻考慮瞭那些對劇本做簡單加工與文學還原的同期書,卻沒有考慮被改編的那部分原著的再包裝。”
男生想瞭想,也點點頭。
顧小影看著男生繼續說:“第二,你剛才還沒有考慮到另外一種影視同期書類型,便是先有劇本後有文學,且經過瞭相當程度的再創造的那部分作品,比如郭敬明的《無極》和劉震雲的《手機》。我想看過這兩本書的人都會發現,郭敬明的《無極》顯然已非陳凱歌的《無極》,小說《手機》也比劇本《手機》更加完整,那它算不算影視同期書?如果不算,那麼它的銷售為什麼要搭同名電影的車?如果算,那你的定義就屬於典型的內涵過窄,而這又導致你的調查結果有失偏頗,並直接影響你剛才所提建議的可行性。”
顧小影一反剛才的嘻嘻哈哈,變得無比嚴肅。
男生漸漸沁瞭一腦門的冷汗……
陳燁在一邊看著,漸漸有些恍惚瞭。他很清楚地看到顧小影已非三年前那個沒心沒肺、熱血沸騰的女孩子,可是究竟哪裡變瞭,他又說不出來。
是更冷靜、更嚴謹,還是更嚴肅、更敬業?似乎都不夠準確。
一堂課下來,四組代表上臺,有的鬥志昂揚、信心百倍,也有的緊張哆嗦、表情忐忑。對前者,顧小影抓住漏洞,窮追不舍;對後者,她充分肯定,不斷鼓勵。陳燁在心裡暗笑,一邊想顧小影這教育心理學真是沒白學,一邊忍不住感嘆學生們的課題果然都很前沿,其中居然還有一組是在研究上年度本市交響樂團的演出數據,然後大膽設想在省會城市或沿海發達省份的大型城市做主題音樂沙龍和高雅藝術酒吧的可能性。
當然顧小影也不是省油的燈,隻見她壞笑一下,看陳燁一眼,再對主講的學生說:“想拿到第一手的巡演數據嗎?或者想知道國外音樂團體是怎麼運作的嗎?請千萬不要放過坐在最後一排的陳燁老師,他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專傢。”
看到陳燁受驚的表情和學生們眼裡的驚喜,她還煽風點火,樂滋滋地道:“建議大傢都找陳老師簽個名,在他們那個圈子裡,這簽名可能賣不少錢。”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陳燁猛地瞪大眼,直愣愣地看著站在講臺上眉飛色舞的顧小影。那一刻他開始冒冷汗,心想自己果然來錯瞭……
果不其然,課間休息十五分鐘,真的就有很多女孩子沖上來找陳燁簽名。陳燁被一群女孩子崇拜的目光搞得頭大,好不容易才逐一擺脫,一抬頭,看見顧小影站在教室門外的走廊上看著他笑。
陳燁無奈地走到顧小影面前,低頭看她一眼,沒說話,隻是和她並肩靠在走廊的窗戶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窗外校園裡的人來人往。
過很久,他才扭頭問:“現在過得好嗎?”
顧小影撲哧笑瞭:“我還在想,你到底要什麼時候才來興師問罪。”
她笑著看他:“實話說,生活得不錯。”
想瞭想,她又微笑著補充:“結婚瞭,我老公對我蠻好的。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和同事關系融洽,和學生親密無間,整體來講很圓滿。”
看見她笑容的一瞬間,陳燁有點走神,大腦似乎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是真空的。他不記得自己要回憶些什麼,也似乎真的什麼都沒有回憶起來。他隻是覺得有些東西,隔瞭三年卻依然鮮活,然而又有些東西,遠瞭,看不見瞭,再也抓不住瞭。那樣的恍惚,好像大團大團的霧氣,膨脹在兩人之間。
明明那麼近,卻又好像很遙遠。
幾秒鐘後顧小影扭頭問他:“你呢,你怎麼樣?在國外的日子,還好吧?”
良久,陳燁點點頭,說:“還湊合。”
顧小影也點頭:“我猜不會不好。”
陳燁奇怪地看她一眼,她的目光坦蕩,甚至也有些刻意的疏遠:“陳燁,其實你是無論去哪裡,都一定能夠生活得很好的人。”
她笑著揶揄他:“好好幹,為國爭光。”
陳燁苦笑:“你現在這個樣子倒是沒怎麼變,還是那麼的……機靈。”
他揣摩一下措辭,卻最終還是用瞭這麼個一點都不準確,聽上去還很搞笑的詞。
顧小影微微一笑,也沒反駁,隻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啊”瞭一聲,陳燁一愣,看見顧小影扭過頭問:“陳燁你現在是哪國人?”
陳燁有點蒙,下意識答:“當然是中國人。”
“不錯不錯,”顧小影滿意地點頭,然後看著他的眼睛笑,“陳燁,如果將來有一天你名氣大瞭,像馬思聰或者呂思清那樣耳熟能詳,一定要記得你是中國人啊!不要為瞭點既得利益就換成外國國籍。”
思維真跳躍,陳燁反應瞭一會兒才忍不住笑瞭,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摸一下顧小影的頭頂,嘴裡說:“顧小影你這個樣子還真是沒有變……”
然而顧小影也幾乎是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無聲無息地就避開瞭他的手。
那一瞬間,陳燁的手僵在半空,愣住瞭。
幾秒鐘後,他才放下手,表情已經變得很平靜。
他看著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說:“顧老師,你的課講得真不錯。”
“謝謝陳老師誇獎,”顧小影粲然一笑,轉身邊往教室裡走邊問陳燁,“還要聽下一節嗎?”
陳燁終於嘆口氣,答:“我要回去排練瞭,晚上還有演出。”
顧小影停住腳步,扭頭看著陳燁——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罩在他身上,使他整個人都更加溫暖明朗。三年過去,他的身上多瞭一些成熟,也多瞭一些穩重。無論是氣質還是修養,他都變得更加傑出而完美。
曾經,她無數次幻想過再見面的這一天,幻想過當他打招呼的時候她要說些什麼。她甚至覺得自己會痛哭失聲,會甩手給他一個耳光。可是直到這一刻真的到來,她才饒有興趣地發現: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們之間,已經成為這樣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恨他瞭,就如她不再愛他。
(5)
第二天是周末,難得管桐不加班,兩人終於可以安然地睡到下午才起床。
其實托精確的生物鐘的福,早晨六點半管桐就醒瞭,不過連日來的疲憊終於把他又拖回到睡夢當中。再醒來的時候是因為顧小影壞心眼的騷擾——她把自己摟著睡覺的毛毛蟲抱枕放到管桐臉上,一邊把毛毛蟲的嘴巴往管桐臉上按,一邊樂不可支地念叨:“毛毛,親爸爸一下,姆嘛!再親一下,姆嘛!”
管桐被毛茸茸的東西弄醒,本想繼續睡,可是臉上癢癢的,終於還是忍不住,撲哧笑出來。
顧小影聽見瞭,一愣,猛地撲上去,張牙舞爪:“你裝睡!”
管桐一伸胳膊把顧小影撈進被子裡,笑著睜開眼:“老婆你晚上睡覺不抱我,抱個毛毛蟲幹什麼?”
“它比你軟,”顧小影笑瞇瞇地趴在管桐胸口,一手還攬著軟乎乎的毛毛蟲抱枕,一手揪管桐的耳朵,“快起床,你答應陪我逛街的。”
管桐想起自己的承諾,老老實實起床洗漱。顧小影比管桐動作還要快,待管桐洗漱完時她已經疊好被子、穿好外套,興高采烈地等在一邊瞭。管桐嚇瞭一跳——自從開始談戀愛,好像還從來沒見她這麼麻利過。
他在心裡暗自感嘆:對女人而言,逛街的力量果然是無窮的……
因為是周末,商場裡人山人海。顧小影像蝴蝶一樣穿行在一排排的衣裳中間,眼睛死盯著漂亮衣服不放。管桐左手拎著顧小影的包、外套,右手擎著她沒喝完的雪頂咖啡,恪盡職守地跟在顧小影身後轉悠,好像一棵移動聖誕樹。
過一會兒,顧小影從試衣間走出來,皺著眉頭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秋裝的裙子顏色倒還好,款式似乎不是很搭她的風格,看上去有些過於莊重。
她扭頭問管桐:“好看嗎?”
管桐點頭,語氣誠懇:“好看。”
顧小影很納悶——難道男女審美真的有差異?為什麼自己越看越覺得不好看?
再抬頭看管桐,隻見此人笑瞇瞇地看著自己,繼續扮演聖誕樹角色。
顧小影想瞭想,決定還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覺,轉身回去換衣服。
管桐熱情地跟上一句:“要不要買?”
“不要!”顧小影在試衣間裡中氣十足地答。
管桐不說話瞭,開始無聊地扭頭四顧,突然發現賣場專櫃的角落裡有大株盆栽巴西木,饒有興致地湊上去研究。
結果顧小影從試衣間走出來的時候,就看見管桐蹲在一棵巴西木前面若有所思的表情。
顧小影納悶地走過去,拍管桐的肩:“老公你看什麼呢?”
“看植物,”管桐站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戀戀不舍地回頭看那棵巴西木,“真是奇怪,為什麼他們這裡的巴西木比咱們傢裡養的要茁壯?”
顧小影無奈地看管桐一眼:“親愛的,這是商場,不是苗圃,拜托你看點有意義的東西行不?”
管桐點點頭,老實答:“噢。”
剛說完,突然看見旁邊模特身上的衣服,驚喜地喊:“老婆老婆,快來看!”
顧小影奇怪地回過頭去,隻見管桐指著一件板到不能再板的西服上衣問顧小影:“你看這件好看不?”
顧小影仔細端詳一眼——平淡無奇的款式,唯一算得上用心的不過是鑲瞭水鉆的扣子,寶藍色的色澤看上去老瞭起碼十歲。
她挑挑眉毛:“你覺得很好看?”
“是啊,”管桐十分開心,“不好看嗎?我覺得很好啊!”
“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看。”顧小影說完就轉身往前走,管桐戀戀不舍地看一眼那件上衣,亦步亦趨地跟上。
又過兩分鐘,顧小影聽見身邊那個人又十分驚喜地建議:“老婆快看,這件很漂亮!”
顧小影扭頭,目光直直撞上一件古板的深咖啡色正裝,她咧著的嘴凝固瞭……
再過兩分鐘,旁邊的人又握住顧小影的手,拖她看旁邊的衣服:“快看,這件也很好!”
顧小影再次扭頭,果然不出所料——這次還是正裝,不過是黑色的,領口有花邊,左胸前綴絳紅色花朵,勉強還算是古板裡的活潑。
顧小影終於停住腳步,似笑非笑地問管桐:“你很喜歡正裝?”
管桐點點頭,周末他沒戴眼鏡,娃娃臉看上去年輕瞭不止三歲。
他笑嘻嘻地看著顧小影說:“我們單位的女同志……噢不對,其實整個省委大院裡的女同志大部分都穿正裝,很精神很幹練啊!老婆你什麼時候也穿身正裝看看,就像上次你們校慶的時候,你穿正裝也很好看啊,多有氣質啊!”
鑒於該馬屁拍得還比較成功,顧小影瞥一眼管桐,哼一聲:“管處長,你覺得一個藝術學院的年輕女教師,穿著一身風靡政府機關的正裝站在講臺上,視覺效果會好嗎?”
管桐想瞭想,很遺憾地自言自語:“可是,氣質好的女人穿正裝多好看吶……”
顧小影翻個白眼,繼續往前走。
剛走出去兩步就又被喚住,顧小影回頭,看見管桐指著旁邊一件俗得不能再俗的連衣裙,驚喜地問顧小影:“老婆,這件不錯吧?”
顧小影吐血瞭……
結果,一天下來,顧小影第一次兩手空空地離開商場。
回去的路上,顧小影無比苦悶地問管桐:“管處長,你是學美學的嗎?”
管處長嚴肅地點點頭:“是的。”
“可是學美學的人為什麼如此沒有審美?”顧小影很苦惱,“我發現你挑衣服的眼光真的很滅絕!”
她忍不住哀嘆:“我以後再也不找你一起逛街瞭,我還是和許莘逛比較有感覺。”
“我學的是美學,又不是服裝設計,”管桐呵呵笑,“小同志你還是不瞭解啊,美學專業就是研究美之所以為美的原因……”
“我呸!”顧小影又翻白眼,“管處長,就算你再明白美之所以為美的原因,可是你所謂的理論對這個世界起不到任何指導作用,你研究這個美學有屁用?”
“顧老師,請你文明點,”管桐無奈地摸摸顧小影的腦袋,“好像你導師也是學美學出身的吧?你有膽量就去把這句話給他老人傢重復一遍。”
“啊——”顧小影咧嘴,想瞭想反駁,“可是不一樣啊,我導師穿衣服多有品位!”
“這恰恰說明我們學美學的人裡還是有人才的嘛,”管處長果然是做秘書工作的,雖在生活中無知,但在邏輯上敏捷,“再說我要是太有眼光瞭,顧老師你多挫敗啊!”
僵滯兩秒鐘後,顧老師果然很挫敗地暴走瞭……
(6)
晚上回傢,顧小影打電話給許莘訴苦:“你都不知道我老公的眼光有多老土!他進瞭商場隻看兩種東西,一種是女士職業裝,一種是裝飾用的盆栽。”
許莘樂不可支:“小蒼蠅,其實我一直就覺得你老公的眼光挺土的,居然會看上你這麼個傻妞兒!”
顧小影眨眨眼,發現好像的確是把自己也罵進去瞭,才“呵呵”笑兩聲:“說衣服呢,別扯那麼遠!”
“噢對瞭,我今天陪我姐去做B超瞭,”許莘興高采烈,“寶寶很健康哦!”
“太好瞭!”顧小影也很開心,“其實男孩女孩都無所謂,關鍵是健康就好。”
“沒錯,”許莘點點頭,然後抱怨,“隻是苦瞭我啊——我媽本來就整天拿我姐說事兒,嫌我沒男朋友。現在人傢連孩子都有瞭,我媽更恨不得能天天替我參加萬人相親大會。哎你說這幫老頭老太太的都閑大瞭是吧?整天紮公園裡抱著各自兒女的畢業證、照片溜達,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人販子呢。”
“絕對不是人販子,”顧小影樂瞭,“據我所知,說是‘獵頭’比較靠譜。你想想啊,你媽給人傢開那標準,要身高一米八以上,學歷本科以上,機關或事業單位工作,企業人員還得是大型國企或者世界五百強……哎就你媽這標準,我們傢管桐早就被PASS掉瞭,他才一米七八。”
一邊說一邊偷偷回頭看管桐,看瞭一圈沒看見人,便抻長瞭脖子往客廳裡看,這一看徹底被雷到瞭——管桐居然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看國際新聞一邊給顧小影的睡袍縫扣子!
砰——顧小影的腦海裡,升起好大一朵蘑菇雲……
許莘在電話那邊嗚裡哇啦地說瞭半天,發現這邊沒動靜,納悶地喊:“蒼蠅蒼蠅,我是蚊子,聽到請回話。蒼蠅蒼蠅,我是蚊子……”
“聽見瞭,”顧小影打斷她,鬼鬼祟祟地壓低聲音,“告訴你哦,我老公居然正在給我縫扣子!”
“噗——”不知道許莘喝瞭口什麼,但確定是噴瞭,“小蒼蠅你有沒有人性!人傢都是女人給男人縫扣子,你怎麼讓你老公給你縫?”
“我沒讓他給我縫扣子,”顧小影申冤,“我就是一直懶得縫而已。再說反正是睡袍,洗完澡穿三五分鐘就進被窩瞭,那扣子縫不縫都無所謂嘛!”
“啊——睡袍——”許莘尖叫,“蒼蠅!什麼時候管大哥不要你瞭,讓他考慮一下我吧!多麼賢良淑德的男人啊!啊——”
“現在是秋天,不要叫春。”顧小影哼一聲。
“蒼蠅,我現在覺得你真應該感謝陳燁,”許莘感慨,“要不是他急流勇退,你怎麼有機會遇見管大哥?你可真是摔跤撿到寶!”
“陳燁周五去聽我的課瞭,”顧小影才想起這個大八卦,“嚇我一大跳!”
“啊?”許莘納悶,“這算啥?舊情難忘?還是失物認領?”
“去你的!”顧小影沒好氣,“就算他願意失物認領,我還得願意拾金不昧呢!”
“那你們都說什麼瞭?”
“說說你在國外怎麼樣,說說我在國內挺好的,”顧小影聳聳肩,“噢對瞭,我還囑咐他將來出名瞭別換國籍,畢竟有五分之一的地球人給他當後盾,多牛啊!”
“我確定這五分之一裡不包括你,”許莘大笑,“小蒼蠅你太強瞭,你怎麼就能這麼淡定、這麼假正經呢?我跟你說火星過兩天有飛船來,你快回去吧!”
“可是我回去又能做什麼呢?”顧小影笑呵呵地陪她貧,“又沒人給我縫扣子。”
許莘感嘆:“小蒼蠅,其實我很佩服你的地方就在於,你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然後一步步走在通往這些願望的道路上。雖然你整天幹的都是些寫言情小說的感性事兒,不過骨子裡真是個很理性的人。”
顧小影輕輕笑一聲:“或許吧。你還記得桑離嗎?本科時候和我住同一個宿舍的女孩子。在很多人眼裡,她是那麼理性的一個人,和誰談戀愛、和哪個男人走得近,都隻有一個衡量標準,就是能不能為自己的演唱道路提供幫助。可是我想,她其實是頂感性的一個人,從頭到尾都追著自己對音樂的那些癡迷在走,她其實從來都沒有仔細考量過自己到底需要什麼。”
她微微籲口氣:“何況我從來都覺得,之所以兩個人無法走到一起去,還是因為你們彼此不合適。對於不合適的人或事,如果心心念念地惦記著,那不是鬧心嗎?所以不怕你笑話,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挺冷血的,因為每當想起陳燁,我想起的都是他的壞處。我也知道分手瞭就要記住對方的好,要寬容。可是我做不到,我隻要想起這個人,就一點好感都沒有。現如今我對他的那點客氣,基本上全都是來自於基本的禮節,或是對他才藝的敬佩,至於其他的,就沒有瞭。”
“我隻說一句,”許莘略沉默一下,才努力憋著笑說,“小蒼蠅,你還是嚴肅地考慮一下回火星的事情吧,拜拜。”
“我呸!”顧小影提高瞭聲音,笑著收線。
放下電話,顧小影走到客廳,管桐抬起頭,順手把縫好扣子的睡袍遞過來:“拿著。”
顧小影順勢坐到管桐身邊,笑嘻嘻地抱住衣服,響亮地在他臉頰上親一口:“謝謝老公!”
管桐邊起身邊笑著說:“明天晚上和幾個朋友吃飯,你也去吧。”
“都有誰?”顧小影仰頭問。
“省政府和人事廳的幾個人,好像還有建設廳的,”管桐看看顧小影,“時間不會很長。”
“我不去,”顧小影噘嘴,“你們說的我根本聽不懂。”
“顧老師博聞強識,怎麼會聽不懂?”管桐逗她。
“嘁,就看看你們討論的那些話題吧,大學生村官的利弊、幹部選拔任用方式的改革、省委專職副書記的權力范圍……哎你說人傢權力多大關你們什麼事兒啊?”顧小影掰著指頭數,“上次你們還討論瞭起碼五個省委書記的從政史,我就奇怪瞭,你們連自己老婆的生日都不記得,怎麼就能記住八竿子打不著的那些人某年某月在某單位工作呢?你們怎麼就隻對別人的事情那麼關心呢?”
管桐又被她數落得想笑,想瞭想答:“你可以和他們的老婆交流購物心得。”
“那我還不如拖許莘一起去逛街呢,”顧小影撇撇嘴,“真不知道你們這種奇怪的交流有什麼意義。”
遊說失敗,管桐放棄邀請,隻是無奈地點點頭說:“那不去就不去吧。”
說完管桐就轉身去衛生間洗漱,顧小影也站起身往臥室的方向走,倏忽間往玄關附近的矮桌上一瞥,突然停住腳步。
隻聽見衛生間裡傳來嘩嘩的水聲,顧小影皺皺眉頭,走到玄關處搜尋瞭一番,再走到衛生間外,大聲問:“管桐,我放在玄關這裡的那兩本雜志呢?”
管桐沒聽清她說什麼,隻好關瞭花灑問:“你說什麼?”
“我放在玄關這裡的那兩本雜志呢,你給我放哪裡瞭?”顧小影又有點想噴火的欲望。
“哦,我放回到書櫃裡瞭,”管桐恍然大悟,“那不是你隨手放在那裡的嗎?”
“那是我明天上課時要用的,”顧小影很想忍,可是一想到前兩次因為忘記帶資料而引發的一串麻煩,終於還是噴出火來,“管桐你能不能不要多管閑事?我就是怕明天上課時忘記拿,才把它們放在玄關這裡,你轉身就給我收走,如果不是我剛才突然發現書沒瞭,明天上課怎麼辦?”
顧小影聲音越來越大。
管桐沉默一下,打開衛生間的門,伸出半顆腦袋,仔細看看正在噴火的顧小影,不好意思地安慰:“老婆你別生氣瞭,下次我不拿你的東西就是瞭。再說你可以直接把東西放進包裡……”
“我包太小放不下!”顧小影覺得心裡有股奇怪的火往外冒,不發出來就難受,她試圖控制,但是控制不住,終於咆哮,“這已經是第六次瞭,管處長!你已經連續六次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隨便收起我的東西,害我想要用的時候卻找不到!”
管桐小心翼翼地辯解:“可是我隻是覺得從哪裡拿的要放回到哪裡去,你放在外面太沒有秩序感瞭……”
“放屁!”顧小影徹底發飆瞭,“我用完瞭自然會放回去!可是被你一攪和,我的秩序整個就被破壞瞭!拜托你能不能不要拿你的秩序去覆蓋別人的秩序?你知不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和自己的秩序?”
管桐眨眨眼,無辜而委屈地看看粗暴又粗俗的老婆一眼,想瞭想,決定還是先關門把澡洗完瞭再說。可是就在他畏首畏尾地想要關門的一剎那,顧小影猛地邁出一步,狠狠拉開門!
管桐傻瞭……
隻見狹窄的衛生間裡,管處長那麼一本正經的人,全身赤裸、手足無措地立在那裡,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剛想說什麼,卻被顧小影猛然間爆發的咆哮噴回去!
隻見她十分氣憤地一手拉住門框,吼道:“管桐,你要當秘書,去你的省委大院裡當去!我傢裡不需要一個跟在我後面收拾東西的秘書!如果需要收拾東西的人,我不如找傢政公司,聯系鐘點工,犯不著把自己賣瞭!我告訴你,如果再有下次,我,我——”
“我”瞭半天,顧小影還是沒有想出下半句要說什麼,隻是氣得一鼓一鼓地在衛生間門口喘氣。
管桐急忙拉住門把手,哀求道:“老婆,你是進來還是出去?你好歹讓我把門關上,秋天瞭,還沒來暖氣呢,天也挺涼的,你看我這澡才洗瞭一半……”
“砰!”又是話音未落,門已經被甩上。因為是老房子,甩門的人力氣又比較大,導致門框上方還抖落瞭一些陳年的粉末……
衛生間裡,管桐後怕地擦瞭把冷汗,猛地哆嗦一下,感覺到自己身上已經起瞭一層雞皮疙瘩,抓緊打開熱水沖洗起來。
衛生間外,顧小影頭疼地走回到臥室裡,坐在床上想:為什麼結婚之前覺得這人高屋建瓴、成熟穩重,結婚後才發現這人這麼多管閑事?可是,習慣多管閑事的人難道不應該生活常識豐富健全嗎?那為什麼每天睡在自己身邊的這個人卻又在很多事情上白癡若此?
啊——想到莫名處,顧小影終於忍不住尖叫!
衛生間裡,管處長猛地打個噴嚏,不知道是嚇得還是凍得。
(7)
第二天晚上,顧小影去段斐傢聚餐,還沒忘訴苦:“我才發現我跟管桐完全沒有共同語言!”
她愁眉苦臉:“我原來覺得他挺靠譜的,怎麼現在才發現這人完全不靠譜?”
“不靠譜還能當省委秘書?”許莘一邊有滋有味地嚼白斬雞一邊鄙視地看顧小影。
段斐點點頭,摸著肚子慢條斯理地說:“小蒼蠅,人傢靠不靠譜也輪不到你來評判,廣大人民群眾的眼睛可都是賊亮賊亮的。”
“別提這個,我煩著呢,”顧小影瞪大眼,撕著手裡的雞肉出氣,“如果他是單純沒有審美也就罷瞭,可他根本就是把在機關裡的習慣帶回傢裡來。你去我們傢看看那些文件、本子的擺放風格就知道,他是恨不得把我們傢的角角落落都打造成省委辦公室。而且這人隻要看電視就一定是央視新聞頻道,開口閉口不離‘總書記’如何如何。還有還有,你們知道這人有多麼惡趣味嗎——他最喜歡看《新聞聯播》的時候接播音員的話茬,人傢還沒說完上半句,他這下半句就出來瞭!”
見段斐和許莘目瞪口呆的樣子,顧小影苦悶地皺起五官:“不怕你們笑話,現在連我都知道‘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也知道‘社會和諧人人有責,和諧社會人人共享’瞭!”
“哈哈哈!”果然面前的兩個女人爆笑出聲,尤其是段斐,一手撐著腰一手捂住肚子,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
“師姐你不能含蓄點嗎?”顧小影哀怨地看看段斐,“但願你們傢孩子生出來不要像你這麼豪邁。”
“小師妹,”段斐好不容易止住笑,卻仍然帶著笑意看著顧小影,“你真是太逗瞭。”
她擦擦眼睛,笑瞇瞇地看著顧小影:“小師妹,我看見你,就好像看見我剛結婚那會兒,真是隨時隨地都能發現兩人之間那些不搭調的生活習慣或者興趣愛好,總是控制不住地想要發火……”
“沒錯!”顧小影哀嘆,“我真不想發脾氣的,可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們都不知道,前兩次因為他亂放我的東西,我真的就沒有帶資料去學校,上課時被動得不得瞭……我跟他說過不要亂放我的東西,可他總是不聽,總是試圖用他的習慣來覆蓋我的習慣,總覺得他那樣就是整齊,我那樣就是不整齊。可是許莘你和我住過一間寢室吧?你說我是那種不整齊的人嗎?隻不過各人有各人擺放物品的習慣而已,他憑什麼就覺得他那樣是對的呢?其實我也知道自己脾氣不好,可這種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真會讓我覺得他實在不把我的意見放在心裡,我很氣憤,到最後就控制不瞭自己的脾氣瞭。”
“你快來例假瞭!”許莘眼皮也不抬,一邊下定論一邊翻揀盤子裡剩下的幾塊白斬雞。
“就你機靈!”顧小影齜牙咧嘴地瞪一下許莘,再愁眉苦臉地看段斐,“師姐,我真的不想發脾氣的,我平日在學校裡對同事、學生都很好的,好多人誇獎我脾氣好呢。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怎麼看見管桐就來氣?而且我火氣消得很快的,所以就更納悶,怎麼一開始的時候就控制不住?”
“我明白,”段斐同情地看看顧小影,拍一拍她的手臂,“其實剛結婚時我們也是這樣的。你想吧,兩個前二十多年都沒一起生活過的人突然住到一起瞭,各自的習慣都完全不一樣,這種互相適應肯定是需要一個過程的。我記得當時我一看見孟旭幹活就想撞墻——你們知道嗎?他能把軟包裝的牛奶直接放進微波爐加熱,也能把速凍水餃直接放進油鍋裡煎,還能給蘭花澆水澆到活活澇死……種種罪行,令人發指!”
顧小影目瞪口呆:“師姐,你說的是你老公嗎?孟旭孟博士?”
段斐笑瞭:“怎麼不是?你看著不像嗎?還有更多的呢,要不要說點私密的?”
她狡黠地眨眼,顧小影一下子來瞭興趣,迅速附耳過去,許莘也努力地想湊近瞭聽,卻被段斐擋在一邊,呵斥道:“小姑娘不要聽!”
“小蒼蠅和我一樣大!”許莘急得什麼似的。
“人傢結婚瞭,”段斐沒好氣地白她一眼,“有本事你也帶個男人去領證。”
許莘瞬間泄氣,終於安分守己瞭。
不出所料,段斐的故事,讓顧小影在愕然之餘險些笑斷氣。
話說孟博士和段老師的第一次,發生在婚前兩個月時,段老師兩室一廳的公寓裡。事後據段斐說,之所以選在那裡,一是源於激情迸發時的半推半就,二是因為主場氣氛好,比較不容易緊張。
可是,想象和實踐到底是兩碼事——段斐還記得,那是晚上九點多鐘,兩個沒有絲毫經驗的男女,在忐忑中嘗試著他們人生中至關重要的一步。因為過於緊張,過於陌生,過於不熟練,當時的很多感覺都隨著腦門上的汗一起蒸發掉瞭。她隻記得她害怕,她疼,但還要克制,因為她看見孟旭比她還緊張,還忐忑。
最緊張、最不得其所的時候,孟旭便說瞭句無比彪悍的感慨:“斐斐,好難啊!”
段斐想笑,又想哭,最後便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己頭頂上方大顆大顆往下落汗的孟旭,下意識地也問瞭一句十分彪悍的話:“比讀博士還難嗎?”
孟旭伸手擦把汗,艱難地答:“比讀博士,難多瞭!”
……
後來段斐教育笑得已經快岔氣的顧小影說:“你看,人人都要從那個時候走過來。每個男人都要通過婚姻來成長,來懂得生活到底是怎樣柴米油鹽、瑣碎不堪;每個女人也都要通過婚姻來成長,來懂得什麼叫責任,什麼叫寬容,什麼叫見怪不怪……將來總有一天,小師妹,你也會長大,會見怪不怪,會覺得壓根沒有必要發脾氣的。”
她眨眼壞笑一下,壓低聲音:“甚至於,總有一天,你會發現,當初那個連你胸衣扣子都解不開的男人已經能用一隻手輕而易舉就把你的衣服剝光,而且,他還會從緊張得滿頭汗,成長到讓你知道什麼叫高潮。”
話音一落,顧小影的臉就騰地一下子紅瞭個透,許莘看著顧小影的樣子哈哈大笑。
顧小影紅著臉感慨:“師姐,你已經無敵瞭,我甘拜下風。”
段斐笑著籲口氣,也感嘆道:“妹妹,總有一天,你們也會像我這樣深有感觸的。我現在算是明白瞭,為什麼有些女孩子隻喜歡已婚男人。你還真別說,已婚男人知識多全面,技術多過硬啊!他們瞭解女孩子的每一點生理、心理變化,能說會道,很容易就能討女孩子的歡心。到那時,人們會感嘆這個男人風華正茂、溫情脈脈,卻壓根不會想起,他也是從最青澀的年代走過來的,他能有今天,也是一個女人拿自己的青春做代價,陪他走過來,教他變成熟的。”
段斐說完,屋子裡很奇怪地安靜瞭一會兒。
良久,許莘才笑一笑說:“姐你傷的哪門子感?我姐夫那種有賊心沒賊膽的人,你擔心什麼?”
段斐也笑瞭:“我就是舉個例子,又沒說那是你姐夫,你不要對號入座。”
顧小影點點頭:“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啪地就被段斐一掌拍在腦門上,顧小影齜牙咧嘴地抬起頭,發現段斐瞪眼看她:“你還惦記雷同的?欠抽!”
顧小影鬱悶地沉默兩秒鐘,猛地伸出手去摸段斐的肚子,一邊摸一邊喊:“大外甥,你媽欺負我!”
段斐哈哈大笑,許莘煽風點火,屋子裡頓時又開始雞飛狗跳。
(8)
下第一場雪的時候,顧小影又遇見瞭陳燁。
是在暖意十足的超市裡,顧小影埋頭選零食的時候,突然聽到旁邊有熟悉的聲音:“顧小影,你還是喜歡吃這些富含防腐劑的食物。”
顧小影一抬頭,看見陳燁拎一個購物筐站在她身後。她下意識地低頭看看陳燁的購物籃,隻有洗發水、沐浴液和一條毛巾。不知怎的,顧小影奇怪地想起若幹年前的那個下午,明媚陽光下,一個男生端著洗臉盆,裡面放著洗發水、沐浴液和毛巾,站在她面前窘迫的樣子。
顧小影一咧嘴,忍不住笑瞭。
陳燁被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麼?”
“我想起我認識你的時候,你記錯瞭洗澡的日子,站在女浴室門口,盆裡大約也就這幾件東西,”顧小影笑盈盈地看著陳燁,“這麼多年過去瞭,有些場景居然真的忘不掉。”
聽見這句話,陳燁突然間有點發愣,他呆呆站在她身邊,看她微笑著,回轉身拿一包從剛才起就一直在挑揀的彩虹糖。看見那熟悉的紅色包裝袋的時候,陳燁的心臟猛地跳一下,似乎就不可遏制地想起五年前,他們初相識的時候,他在琴房裡練琴,而她就坐在一邊的琴凳上,一顆又一顆地往嘴巴裡扔那些彩色的糖豆。
後來他們戀愛瞭,她還是喜歡吃彩虹糖。她一邊吃一邊把各色糖豆往他嘴裡塞,告訴他“紫色的最好吃,是葡萄味的;紅色的也不錯,是草莓味;我最不喜歡綠色的,味道有點辛辣”……他都沒有告訴她,出國後,他有許多次都夢見那時候她吃彩虹糖的情景。
現在,他們真是陌路瞭,可是她仍然沒有放棄對彩虹糖的迷戀。
陳燁有些恍惚,有些沉默瞭。
顧小影挑完糖果,一回頭,看見陳燁沉默的樣子,笑笑說:“我還以為你回奧地利瞭。”
“這一個多月我一直在巡演。”陳燁順手接過顧小影手中的購物車,把自己的籃子放進去,一起推著走。顧小影沒有表示反對,隻是大方地站到他身邊,隨他往前走。
“那你什麼時候回去?”顧小影好奇地扭頭問。
陳燁似笑非笑:“顧小影,什麼叫‘回去’?我的傢在這裡,你讓我回哪兒去?”
“哦,也對,”顧小影恍然大悟,“那你什麼時候再次去往異國他鄉?”
陳燁無奈地看著她:“你就這麼巴不得我走?”
“你不是要讀雙碩士嗎,難道不需要上課?”顧小影納悶,“總要有點正經事做吧。”
陳燁笑得越發無奈瞭:“顧小影,怎麼在你眼裡我很不正經嗎?”
他看看她,嘆口氣,終於一本正經地說:“告訴你個很不幸的消息,顧老師,我已經被母校聘為客座教師瞭,以後,你會在校園裡經常看見我,不管你願意不願意。”
“啊?”顧小影很驚訝,“客座?”
“是,”陳燁點點頭,“音樂系還在新校區給我留瞭一間教師公寓,我想住一段時間再走。”
“住一段時間?”顧小影一臉受驚的表情,“真當海歸瞭?”
“算不上,”陳燁微笑道,“還有一年才畢業,還沒想好要不要回國。”
“其實,陳燁,你這樣的人就算是去中央音樂學院謀個教職也不難吧?何必回來呢?”顧小影看看他,“不要誤會,不是我巴不得你走,而是覺得你如果回來,有些屈才。”
“謝謝誇獎,”陳燁微微一笑,神色平靜,“其實我自己心裡有數,像我這樣的學生,出國三年,技藝長進不少,也考上瞭頂尖學府,勉強算得上是專業優秀。可是,‘優秀’距離‘傑出’、距離‘大師’的標準,仍然太遠瞭。畢竟,許多人都會拉小提琴,可是像呂思清那樣的人,永遠隻是極少數,是金字塔的塔尖,可望而不可即。”
聽瞭他的話,顧小影有幾秒鐘的沉默。過瞭一會兒,她才輕聲開口道:“前陣子,許莘說我最大的優點就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顧小影看看陳燁,微微笑:“其實,陳燁,你和我一樣,本質上都是再現實不過的人,雖然骨子裡有些理想的念頭,人卻活在現實裡。像我們這樣的人,因為太現實瞭,有時候難免畏首畏尾,小心翼翼,再三權衡。”
她看著他:“陳燁,其實忠於自己的人比較容易幸福。做你喜歡的事吧,哪怕有短暫的困頓、迷茫,甚至可能在一段時間裡會找不到出路,但也好過碌碌無為一輩子。生命太短暫瞭,總得要讓自己開心,要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覺得自己快樂並滿足,才沒有什麼遺憾。”
她略頓一頓:“我希望你,開心,不遺憾。”
那瞬間,時光停住瞭。
陳燁略略有些驚訝地看著顧小影,似乎從來沒想到,她會說這些。
在他們還彼此相愛的時候,她是那個迷糊的小姑娘,喜歡一邊吃彩虹糖一邊聽他拉琴,目光裡滿是幸福與崇拜;在他們再次相遇的時候,她是那樣冷靜甚至有些冷淡的聽眾,短暫的相逢裡,她留下的,不過是句“好久不見”;而當他聽她的課時,她又變成那個心無旁騖、冷靜敏捷的老師……她好像變瞭,可是又好像沒有變,那麼,她還是她嗎?
偌大超市裡,陳燁終究還是沒有告訴她:他回來,本是為瞭找回她。
可是,他現在知道,來不及瞭,早就來不及瞭——從他離開她的那天起,就來不及瞭。
因為,他是那樣瞭解她,他知道,像她那樣的女子,不需要依附誰,卻又免不瞭要依賴誰。她要的溫暖、平靜、瑣碎、簡單、閑適的那種日子,他給不瞭。
他想,她也早就從他眼裡看到瞭那些不甘心——他去國懷鄉三年整,為的怎會是如此安靜的回歸?
世界一流的演出團體或是不斷的巡演、不斷的鮮花、不斷的掌聲……這樣的生活光鮮卻不溫暖,然而,他想要的日子就是若此。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無論是功成名就還是灰頭土臉,他都不會回來瞭。
說到底,他們之間,也是飛鳥與魚之間,無法逾越的距離。
(9)
那晚,管桐又加班瞭。顧小影一個人在傢裡煮瞭面條——他不在傢的日子,她總是懶得做飯。
煮面的時候她奇怪地想到,原來,做飯也是一種藝術創作——所謂烹飪藝術,也要有人欣賞,才有創作的動力。
可是看看墻上的掛歷——歲末,各種各樣的會議如走馬燈般源源不斷地轉來轉去,大約在未來的一個月時間內,管桐都別想回傢吃一頓晚飯。
廚房裡,顧小影略有些心疼地嘆口氣。
因為是一個人吃飯,速度快得很,晚上七點多的時候,她已經收拾完畢,坐在瞭電腦前。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陳燁,想起兩人從超市裡走出來的時候,大雪紛飛的冷空氣裡,他還是像從前那樣,細心地幫她把羽絨服上的帽子戴到頭上。她覺得不好意思,下意識地閃開一下,他卻執拗地不肯松手,隻是拽住她的圍巾,仔仔細細地圍好,然後看著她的眼睛,微微一笑。
她眼角的餘光看見,有來來往往的女孩子走過,還有目光若有若無地往陳燁身上瞟。
無論在哪裡,他都是那樣卓爾不群。
她顧小影不是傻子,她也知道陳燁當年離開的時候必然是滿懷憧憬,這種憧憬大過對感情的留戀,且那時他也認定瞭自己不會再回來。她隻是不明白,他怎麼就能連意見都不征詢,他怎麼就知道三年後她不會去找他?
或許,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太相像,他們看看自己,就知道對方需要什麼。
他給不瞭的,說不準的,也就不承諾。
說到底,陳燁向來是個明白人。
那麼現在這樣,又算什麼?
……
她站在雪地裡,看著他的笑容,瞬間思緒亂飛。
直到他微微嘆口氣,把她的購物袋遞過來,拍拍她的肩:“上車。”
她回過神,才發現他招停瞭的士,她坐進去,他把車門關上,揮揮手,隔著車窗做個手勢,她看懂瞭,像以前每次寒暑假前送她去火車站時一樣,他說的是“到傢後給我電話”。
寒冬臘月,天黑得早。顧小影看看車窗外,路燈光暈裡大片大片飄飛的雪花,還有陳燁,站在雪地裡,目光沉靜。
顧小影的心臟,奇怪地跳瞭一小下。
她不愛他瞭,可是真奇怪,她還會心疼他。
她不知道他在國外究竟生活得好不好,但看看他眼底那些沒有說出來的話,她知道,在技藝的增進之外,他一定也吃過很多苦。
真奇怪,她又想起瞭本科時代同宿舍的好友桑離。
現在想來,學聲樂的桑離,或是學器樂的陳燁,他們都是一樣的吧?為瞭自己的夢想,可以拋棄很多東西——真是莫名其妙,她顧小影親近的人,為什麼都是這樣有理想、有追求,甚至為瞭理想與追求可以不惜代價的人?
當然,也或許,這一切不過隻是個巧合。世界何其大,總還有許多人像她顧小影一樣,既然未曾嘗試過舞臺上的萬眾矚目,便可以安心地,把簡單生活當成一種追求。
溫暖的臺燈下,顧小影籲口氣,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寫她沒有寫完的小說。
屋裡安靜得很,隻有電腦音箱裡傳來隱約的音樂聲,顧小影一邊在舒緩的音樂聲裡培養心情,一邊噼裡啪啦地敲著電腦鍵盤。敲瞭很久,直到寫累瞭,顧小影才起身去給自己倒水喝。
站在飲水機前的時候,她突然想到:這樣安靜的日子,自己還可以過多久?
總有一天,哇哇大哭的孩子、毫無共同語言的公婆,會讓這個屋子變得無比吵鬧吧?到那時,她顧小影的生活模式就不會再是二人世界,而是一堆人的嘈雜世界瞭。而倘若在這個嘈雜世界裡,年幼的孩子或沒有醫療保障的公婆又生瞭病……那將是怎樣的兵荒馬亂?
按管桐的工作性質,他真是一點忙都幫不上。而她孤零零的一個人,要怎麼辦?
……
想到這裡,顧小影真是有點頭疼。
她想,在結婚以前,她也不是多麼深謀遠慮的人,她也喜歡把解決不瞭的問題放在以後思考,她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著急也沒用。可是結婚瞭,真奇怪,自己怎麼就能發生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怎麼就能把這麼多懸而未決的問題放在自己心裡,直到漚成亂糟糟的一團?
其實她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可她還是忍不住想,如果當初嫁的不是管桐,而是陳燁,現在的她,會過著怎樣的生活——她不知道別的已婚女子是否做過這樣的揣測,雖然沒有什麼實質意義,可這真是個讓人好奇的話題。
且不說她和陳燁之間到底是有著藝術類學生顯而易見的共同語言,單說陳燁的父母——他父親是省社科院副院長,母親是師范大學教授,都是高級知識分子,舉手投足文雅謙和。如果自己有這樣的公婆,是不是就不會有今天這麼多的苦惱?他們應該會很有共同語言吧?將來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是不是也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謝天謝地,她已經不指望管桐的父母幫上自己多少忙,隻要能不扯後腿,就已經算是很好——之所以有這個想法,也是因為某天顧小影突然問管桐:“將來你爸會不會繼續對咱孩子灌輸讀書無用論?”
管桐嚇一跳,認真思考後,居然十分沒有底氣地答她:“不知道,說不準。”
那一瞬間,顧小影唯有苦笑。
可是,時間是往前走的,沒有那麼多的假設,也永遠不可能從頭再來。她不會站在原地等陳燁,也不會離開管桐選別人。
她的確是滿懷孤勇的一個人,但你要知道,之所以有孤勇,定然是因為內心深處覺得這樣值得。
是因為,這個人、這個傢,都值得自己把最好的年華、最鐘愛的事業都暫時拋棄。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笑瞭,明晃晃的燈光下,她想,原來自己的小說寫得的確是太狗血瞭。
因為生活中真不是所有的舊愛都能掀起滔天巨浪的,比如她自己——她的生活可以落入俗套,但絕不可能狗血。
為什麼呢?
因為她愛管桐。
這真肉麻對不對?事實上結婚後他們從來沒有對彼此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而且他們彼此也真的很給對方添亂,可是她知道他真的是在一個合適的時間裡與她遇見——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就這樣遇見。
真的,現在顧小影明白瞭:倘若管桐早一步出現,她會把他當作一個可笑的文藝傻青年;而倘若他晚一步出現,她說不定已經嫁給瞭別人。
新婚燕爾,顧小影隻是有些迷茫——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婚姻,更不知道,面對這場婚姻所帶來的這些困惑,自己要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