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嫁人就是嫁給一個傢庭

“買一贈二”的婚姻常態讓顧小影明白:“買櫝還珠”這個成語若是放在今天,不應該單純解釋為某傻人買下盒子扔珠子,反倒應該解釋為盒子決定珠子,所以買珠子之前一定要瞪大眼睛看看盒子!

(1)

年前,終於盼到管桐可以休周末,顧小影拖著管桐去商場,打算給謝傢蓉買身過年穿的新衣。

在商場裡挑衣裳時,顧小影問管桐:“你媽穿多大號的衣服?”

管桐想瞭想:“不知道。”

“你怎麼連自己的媽穿多大號的衣服都不知道?”顧小影皺眉頭。

“我媽也就一米六的身高,你看著買吧。”管桐聽見買衣服就頭大。

顧小影沒好氣:“一個中年婦女的一米六和小姑娘的一米六能一樣嗎?你媽腰圍多少?”

“腰圍?”管桐更迷茫瞭,“我又沒量過。”

“所以說,養兒子是不頂用的,”顧小影看看管桐,下結論,“啥用也沒有。”

“胡說,都說養兒防老。”管桐正色道。

顧小影“嘁”地哼一聲:“養兒防老?做夢吧你,現在都是養姑娘防老。”

管桐很不贊同:“女兒到底還是要嫁人的。”

顧小影的思維想來比管桐要快,隻要他想爭論,沒有她不奉陪的時候。不過怎麼聽怎麼像是在開講座:“告訴你吧,你這種觀念就是農耕時代的思想留存,在那個時候,男人代表壯勞力,一個傢庭隻有生兒子,才能擁有對土地的主宰權。但是在現代社會,尤其是在城市裡,雖然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政治地位還有待提升,但在傢庭內部的話語權卻已經相當高瞭……”

管桐點頭,好聲好氣地打斷顧小影的職業慣性:“顧老師,你到底要買哪件衣服?”

顧小影這才想起來自己是來買衣服的,沒好氣地瞪管桐一眼,拿起旁邊貨架上的一件紅色棉服,問售貨員:“姑娘,這個有大碼的嗎?”

售貨員看瞭看問:“多大歲數的人穿?多胖?”

“比我胖這麼……這麼多,”顧小影自己用手比畫,“腰圍粗一些。”

“才沒有那麼胖,”管桐抗議,“我媽很瘦的,從來就很瘦。”

“閉嘴,”顧小影壓根不理他,給售貨員交代,“號碼不要太小,冬天要套厚毛衣呢。”

“我媽沒有你說的那麼胖。”管桐鍥而不舍地抗議。

顧小影終於撥冗看看他:“你見過你媽穿衣服?”

“我媽當然是我更瞭解一些。”管桐很認真。

“管桐,女人的體型你瞭解多少?”顧小影斜眼看管桐,“你媽雖然看上去不胖,可是生過孩子的女人絕大多數都是有小肚腩的。再說你媽的腰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細,而且農村沒暖氣,她喜歡在外套裡面套很多件衣服你知道嗎?”

“啊?”管桐迷茫瞭,“有嗎?”

售貨員點點頭:“先生,你就聽你愛人的吧,她比較有經驗。”

管桐不說話瞭,顧小影搖頭嘆息道:“兒子果然是靠不住的。”

管桐企圖抗議,被顧小影伸出手掐一把,當場鎮壓。

一路往前走,兩人在不斷的爭執中給謝傢蓉買瞭外套、褲子,給管利明買瞭羽絨服,又給兩人買瞭保暖內衣,大包小包地拎著往外走。

管桐一邊走一邊問:“你不給你爸媽買衣服?”

“他們穿的我買不起,所以都是送別的東西做禮物,”顧小影說完瞭才反應過來,急忙補充一句,“哎你別多想啊,我也想給你爸媽買上千塊的‘鄂爾多斯’,不過說不定你爸還要埋怨我浪費。”

“我能理解,”管桐點點頭,伸手握緊顧小影的手,“放心,我不會誤會。”

還有半句管桐沒有說——其實你這樣,我已經覺得很欣慰。

實際上,就連管桐自己,也沒有想到過年前要給爹媽買一身新衣服的。

在管桐心裡,年貨就是花生油、魚蝦豬蹄、茶葉點心,最多不過再帶上些分給孩子們的糖果、果凍,至於衣服,雖然當地也有過年置新衣的風俗,但素來傢境貧寒,多年不講究這些,也便習慣瞭。

這一次,如果不是顧小影執意要給管利明和謝傢蓉買新衣裳,恐怕他仍然忘記瞭,在殷實人傢,這“年”是要這樣過的。

出瞭商場,顧小影看看天色已晚,討好地看管桐:“老公,我想吃必勝客。”

管桐皺眉頭:“那東西有什麼好吃的,不都是些小孩子喜歡吃的東西?”

“我就是小孩,我要吃!”顧小影拽著管桐的袖子耍賴。

管桐低頭看看某人諂媚的笑臉,也忍不住笑瞭:“你吃那個東西能飽嗎?我怎麼覺得一次都沒吃飽過?”

“我能!”顧小影雀躍著答,“老公我們去吃吧!現在去說不定還不用排隊呢。”

管桐沒轍,隻好任顧小影把自己往必勝客拽。兩人手裡拎著大包小包的袋子總算過瞭馬路,走到必勝客門前時顧小影卻“咦”的一聲。

“怎麼瞭?”管桐納悶地問。

“看,那不是師姐的老公孟博士?”顧小影隔著玻璃指給管桐看,“靠窗那個。”

“哦,好像是,”管桐隻見過孟旭一次,也記不太清楚,“那他對面那個是你師姐?”

“不是,”顧小影眼神賊亮賊亮的,“青春年少啊,嘖嘖,看看這皮膚,吹彈可破,相比之下我等已婚婦女真是自慚形穢……”

“你到底還進不進去?”管桐無奈,“你再不進去就沒座位瞭。”

“等一等,等一等,讓我再看看,”顧小影躲在管桐身後,伸出半顆腦袋好奇地張望著孟旭那桌,小聲道,“老公你說他不會是婚外戀吧?他老婆在傢身懷六甲,他居然在這裡陪青春美少女吃匹薩?這是什麼道理!”

“顧小影,你言情小說寫多瞭吧,”管桐哭笑不得,“我說你以後別寫些胡說八道的東西行不行?再寫就把腦子寫壞瞭。”

“你才胡說八道!”顧小影橫眉立目,“女人的直覺,懂不懂?你看他們的表情,太曖昧瞭吧?”

管桐沿顧小影的目光看進去,正好看見桌前的兩人談笑風生:孟旭仍然儒雅斯文,女孩子青春洋溢。不可否認,也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回頭看看躲在自己身後探頭探腦的老婆,管桐很無奈:“你到底還要不要進去吃飯瞭?”

“別吵,站穩瞭,掩護好我。”顧小影還在觀察。

管桐無奈地伸出手,一把拎過顧小影,把她拽到身邊往裡走:“別鬼鬼祟祟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狗仔隊呢,你不餓我可餓瞭。”

結果沒想到顧小影猛地拽過管桐,轉身就往回走:“走走走,換一傢。”

“顧小影你不是吧……”管桐忍無可忍,一邊隨她走一邊低聲道,“他們如果真有不正當關系,怎麼會來這麼繁華的地方吃飯?難道他們不知道年前在步行街這邊亮相,會遇見無數熟人?”

“啊?”顧小影愣一下,頓一頓腳步,扭頭看管桐道,“也對哦。”

“老婆我服你瞭,你就讓我吃飯吧,這一天下來我腿都快斷瞭。”管桐愁眉苦臉。

“好啦好啦,這不就要去吃飯瞭嗎?”顧小影四下張望一下,“就那裡吧。”

管桐沿她的手指看過去,當場崩潰。

肯德基?!

通往肯德基的路上,管桐痛苦地想——代溝啊,真的有代溝啊!

(2)

晚上,兩人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管桐想起什麼似的問顧小影:“過年你穿什麼衣服?我們那裡沒有采暖設備,可能會很冷。”

顧小影看看管桐,嘆口氣:“我穿最厚最厚的那件羽絨服。”

管桐點頭:“穿厚點好,別感冒。”

顧小影半天沒說話,隻是呆呆地看著電視屏幕,過很久才問:“管桐,你看過《新結婚時代》嗎?”

管桐頭又大瞭——看看吧,這就是找個喜歡看小說的老婆的壞處,他不用猜也知道,她又觸景生情瞭。

顧小影看看管桐,扁扁嘴:“我想起那書的開頭第一段就是女主人公隨丈夫回老傢過年,走前懷孕瞭,就跟她老公說不想回傢瞭,可是那男人沒同意。女主人公沒辦法,就隻好隨他回老傢,一路顛簸不說,還要幹很多活,結果天寒地凍,又休息不好,最後還是流產瞭……”

顧小影越說越傷感,最後不勝欷歔:“最倒黴的是那女主人公叫顧小西……怎麼辦啊管桐?我們的名字這麼像,這明擺著就是命啊!你說這會不會就是我的未來啊?”

管桐聽得真是欲哭無淚,這大約是他第一次咬牙切齒地恨起這些作傢們來——雖然他念的就是中文系,但是憑良心起誓,雖然他們系自建國後培養出不少文藝理論傢,但還沒怎麼培養過作傢——謝天謝地,他為自己的母校感到驕傲!因為作傢是一個多麼給人添亂的群體啊!你看看他們寫的都是些什麼嘛!他管桐好不容易用一篇長篇大論安撫瞭老婆受《雙面膠》毒害的心靈,怎麼又冒出來一個《新結婚時代》瞭?

過瞭一會兒,管桐終於硬撐起自己快散架瞭的靈魂問:“老婆,你不想跟我回去?”

顧小影偷偷看一眼管桐,繼續低頭說:“我要是說我願意跟你回去,這不是明擺著騙人嗎?可我要是說不跟你回去,是不是會挨揍?”

管桐不說話,隻是看看顧小影反問:“你說呢?”

顧小影垂頭喪氣:“就說嘛,過年不比中秋節,我是肯定逃不掉瞭。”

管桐伸手摸摸顧小影的臉:“咱們不就待兩天?初三就回你傢瞭。”

顧小影嘆口氣:“也對,反正就兩天,我豁出去瞭!我想過瞭,顧小西那辦法就挺好的,大不瞭就光吃饅頭不吃菜,以餓不死為標準……”

“停,”管桐終於忍不住打斷,感覺自己腦袋裡的血管都在一跳一跳的,“小影,我說錯瞭,以後咱不是不寫小說瞭,咱能幹脆不看小說嗎?你怎麼弄得跟誰傢都是黃世仁傢似的?再說瞭,就算你想重復人傢主人公的命運,也得先懷上個孩子吧?”

他看看顧小影,企圖緩和一下氣氛地笑道:“可是我覺得我安全措施挺到位的。”

“少說沒用的,那萬一我凍感冒瞭,你不心疼?”顧小影還是很別扭。

其實這也不怪她,長瞭二十幾歲,還沒在農村過年過,想想管桐那個簡陋的傢,廁所還在院子裡,顧小影都懷疑,如果她蹲在那撒風透氣還能看見星星的廁所裡,會不會還沒等尿出來就被凍成一塊小冰坨瞭?

越想越害怕,顧小影忍不住打個哆嗦。

看見顧小影那一臉如臨大敵的表情,管桐無奈地戳戳顧小影的腦袋:“你這腦子裡都裝的什麼?”

裝的什麼呢?

幾周後,站在管桐傢堂屋裡瑟瑟發抖的顧小影看著身邊出出進進的管桐,氣憤地想:我腦袋裡裝的,都是未雨綢繆的智慧!懂不懂?智慧!

可是,智慧這東西也不敵零下十幾度的冷空氣——那小風兒颼颼的,像刀子一樣,刀刀都能把顧小影的臉蛋割成片兒!

大年三十,管利明和謝傢蓉穿著顧小影買的新衣服喜氣洋洋地在廚房裡忙活,真不錯,號碼居然正合適,顧小影和管桐看著他們試衣服時有些不舍得又有些滿足、有些開心的表情,自己也覺得很滿足,很開心。

而且顧小影也真是運氣不錯——管利明和謝傢蓉其實從來沒有在幹傢務方面苛求過顧小影,見她不會使用農村的鍋灶,也索性不讓她動手,隻是抓管桐去燒火。於是,顧小影才不至於像《新結婚時代》裡的顧小西那麼慘。

可是當地的習慣也很奇怪,就是不管天多冷,隻要不是在睡覺,就要大敞開房間的門,讓冷風在屋子裡自由穿梭。所以盡管顧小影穿瞭最厚的羽絨服,還把羽絨服上的帽子緊緊扣在腦袋上,又戴瞭毛絨絨的手套,仍然是凍得直哆嗦。

那樣的冷啊——顧小影回F城後都覺得後怕——那雙腳,在棉鞋裡都沒緩過來,凍得好像筋脈盡斷,輕輕一動就是噬骨鉆心的疼。那雙手,雖然一直抄在袖筒裡,可還是冰冰涼。想喝口熱水取暖吧,又怕上廁所——顧小影隻要一想到這種氣溫裡還要與大自然“肌膚相親”,全身就忍不住地一哆嗦!

而且,最倒黴的還有——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裡,大姨媽啊,你終於來到!

顧小影真是連死的心都有瞭!

那是種什麼感覺呢——臘月裡,處處都是冷空氣在彌漫,肚子裡好像有柄小刀鉆來鉆去,顧小影覺得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肚子一跳一跳的,慢慢漲成一個糾結的球。腰酸疼得要死,可是連個沙發都沒有,隻能坐在條凳上,周圍環繞著一大堆人好奇的觀望和無數要靠肢體語言才能明白其意思的提問(原諒顧老師吧,她接受方言的能力實在太差瞭)——比如你這麼年輕就是大學老師啦,那得多厲害啊!大學老師賺錢多吧?是不是比管桐還多?那你們怎麼發獎金呢?也講升學率?我們鎮上的高中,升學率可高瞭,老師的獎金可多瞭……

提問的熱心觀眾有管桐的二姑奶奶、管桐表姨媽的妯娌、管桐鄰居傢的新媳婦、管桐父親的堂弟媳婦的外甥女……

呵……這陣容,隻聽聽管桐的介紹,顧小影的頭就漲成三個大!

在這種情況下,一向註意形象的顧老師終於徹底沒形象瞭——隻見她縮著肩,佝僂著腰,手按著肚子,整個人縮成一個蝦球的形狀,努力平穩氣息,為好奇又熱情的三姑六婆們答疑,也接受她們真摯善良的贊揚。她盡量用通俗易懂的語言給她們講大學老師是怎麼回事——不看升學率,而是看職稱和科研量,啊這個職稱就是你的級別啦,比如我顧小影就太年輕瞭,所以級別太低,所以上一節課的錢就比級別高的人少得多;至於這個科研量嘛就跟寫作業差不多,雖然是當老師的,但是每個學期也要寫好多作業,作業寫得好,分數高,才有人給你發獎金;噢,誰批作業啊……這個問題嘛,有些很牛的人,他們辦瞭些刊物,就是雜志啦,就比如咱們村裡經常有人看的《故事會》……哎對瞭,能在那上面發表你的作業,你就是牛人,你就能拿獎金,還能提升級別,那課時費也會多很多……

顧小影講得口幹舌燥,終於聽到面前的女人們恍然大悟地發出“噢”的聲音,再彼此進行熱烈的討論。看表情就知道她們對顧小影的職業充滿崇拜感和好奇心,這讓顧小影很是開心——因為被人喜歡並信任,這讓她充滿瞭成就感和幸福感。

顧小影就這麼東張西望,看著面前的女人們說話。她聽不懂她們具體是在說什麼,所以看著看著就開始走神兒,心想管桐你這頭豬,自從想給傢裡買空調卻被管利明否決後,怎麼就不知道買個電熱器呢?

你看看,這偌大一個傢裡,除瞭隔壁臥室的火炕外,就沒有任何取暖措施!

可是再看看面前這些正在熱烈討論並時不時給她一個驚喜目光的女人,顧小影悲痛欲絕地想:火炕啊,你雖然近在咫尺,可是隔著熱情的R城人民,我怎麼覺得遠在天涯呢?

這殘酷的人生!

也不知道這樣陪大傢聊瞭多久的天,反正到最後顧小影覺得自己的腰快斷瞭不說,連屁股也疼。可是又不能上床躺著,一是因為不禮貌,二是因為她知道那被窩肯定比冰窖好不瞭多少——管桐傢向來的取暖方式就是多蓋被子,可是那三床棉被往身上一壓,她感覺自己離斷氣兒也不遠瞭……

活瞭二十多年,顧小影覺得自己向來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可這一次,在人氣很旺的管傢堂屋裡,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挺沒用、挺廢物、挺嬌氣的。

可是這會兒就算她想潑辣,也力不從心吶!

嗚嗚嗚——隻要一想到此後每年的大年三十都要如此度過,顧小影真想寫遺書。

晚餐時照例還是一大桌子葷菜:紅燒魚、燉雞、煮鴨蛋、燒羊肉……因為天冷,肉碗裡的油凝固住,凍成白花花的一片。

顧小影眼巴巴地等瞭半天,終於在各種不同形式的肉類隆重登場後,等來瞭一鍋包含著木耳、腐竹、蘑菇、鵪鶉蛋在內的什錦蔬菜湯——熱氣升騰間,顧小影那如狼似虎的眼神啊,如同看見瞭電熱器……

於是,那一晚上顧小影就幾乎是抱著一鍋湯吃的晚飯。管利明很納悶,好心夾瞭大塊大塊的肉放到顧小影碗裡,顧小影吃不下去,就求助地看看管桐。管桐心領神會,從顧小影碗裡把肉夾走。

管利明瞪眼:“那是給小影的!”

管桐低頭吃飯,含混不清地答:“她喝湯。”

“你吃肉,讓人傢喝湯?”管利明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兒子,簡直不相信自傢還有這樣不懂事的逆子。

“她肚子疼,讓她喝點熱的吧,”管桐看看管利明,“爸你別管瞭。”

管利明剛要瞪眼,謝傢蓉聽懂瞭管桐的話,順手拉拉管利明的袖子:“吃飯吧,孩子愛吃什麼就吃什麼。”

管利明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閉瞭口。

吃完飯,顧小影覺得自己實在是不能再袖手旁觀瞭,便來來回回幫謝傢蓉收拾盤子。謝傢蓉轉身去瞭臥室,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拿瞭個暖水袋。她灌瞭熱水遞給顧小影,顧小影把這暖和的熱水袋接到手裡的時候幾乎熱淚盈眶瞭!

說心裡話,顧小影本來就喜歡謝傢蓉,現在更是覺得她淳樸得可愛!

於是那一晚上顧小影就時時刻刻抱著這個暖水袋,連去上廁所都不願放下。

年三十,外面是鞭炮震天,管利明和謝傢蓉在撒風透氣的堂屋裡看春節聯歡晚會。顧小影躲到被窩裡,抱著暖水袋往自己傢打電話,一聽見羅心萍聲音的剎那就想哭。

可她還是忍住瞭,隻是一邊撒嬌一邊抱怨:“媽,他們這裡好冷啊,可是我還要兩天才能回去,我想吃我爸燒的菜瞭……”

羅心萍也能猜到一些女兒在R城農村的淒惶狀態,忙不迭地答:“我讓你爸提前做好飯等你,你們路上小心點,天氣預報上說初三那天要下雪。”

“下雪嗎?”顧小影一下子就振奮起來,“那我就初二回去,媽你真可愛!這樣我就可以早回傢一天瞭!”

“你說話的時候註意分寸,別讓人誤會你是嫌棄人傢傢裡,”羅心萍心細,沒忘囑咐,“註意保暖,不要感冒。”

“知道瞭!”顧小影興高采烈,又拖老顧同志聊瞭很久,直到手機沒電瞭才算完。

晚上睡覺前,顧小影給自己打氣,想:堅持下去,勝利在望!

不過這個覺睡得也很慘——入夜,火炕的熱量漸漸散去,冷空氣漸漸把顧小影凍醒。她扯過被子蒙起頭,整個人蜷成一小團。懷裡的熱水袋已經涼瞭,可是如果再起來灌熱水就要面對寒冷的屋子和一個重新變得冰冷的被窩,所以想來想去顧小影還是選擇瞭不出被窩繼續睡。也不知道數瞭多少隻綿羊才睡著,更數不清中間又醒瞭多少次,反正早晨醒來時伸手一摸,頭發絲都是冰涼冰涼的。

顧小影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像這二十四小時內這麼冷過——似乎那冷氣直入骨髓,無論是熱水袋、火炕還是熱湯都無法讓人的四肢全部暖和過來。

顧小影如此堅持瞭兩天:凍到最後,似乎也有些麻木瞭,反倒無所謂瞭。白天裡跟著管桐給親戚們拜年,也與上門拜年的人們寒暄,晚上縮在被窩裡用MP4看小說,偶爾還陪管利明和謝傢蓉聊天。雖然聽當地的方言還是很困難,但顧小影還是努力笑瞇瞇地和他們對話——她在這天寒地凍的環境裡突然想起瞭結婚那天羅心萍的那句感慨:我姑娘的眼光真好,這樣的傢庭要培養出管桐這樣的孩子,那這孩子自己得多優秀……

實話說,如果不是經歷瞭這些其實也算不上是磨難的小磨難,顧小影也不會對這句話如此感同身受。

她再次,在北方山區的這片名不見經傳的土地上,對這裡的人們,還有成為她丈夫的那個人,產生由衷的敬意。

兩天後,管桐和顧小影終於踏上瞭去F城的路途。走前,管利明和謝傢蓉給顧小影的父母準備瞭大包小包的土特產,從玉米花生到土豆紅薯,一樣樣清理幹凈瞭裝袋。在汽車站,管利明囑咐顧小影:“這一包,是給你爸爸的醃咸菜,我看他上次來,很喜歡吃這個菜;這一包,是給你媽媽的帶皮肉,她說你們那裡的帶皮肉做扣肉不好吃……”

站在寒風裡,顧小影感動地看著管利明,不住地點頭——這是幾天來的第N次,顧小影雖覺得四肢冰冷,但心裡那麼暖和。

隻是,回F城的路上也真夠顛沛流離、慘不忍睹瞭:先是回F城的車破得不能再破——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金龍”,空調壞瞭,一開起來就感覺全車的零件都在響。偏偏車上還有人有腳臭,一路上把顧小影熏得昏頭漲腦。多年不暈車的顧小影忍不住開始暈車,可是胃裡基本沒有食物,幹嘔也嘔不出什麼東西來。到最後管桐都心驚肉跳,擔心顧小影不會是又鬧腸胃炎瞭吧?

不過事實證明,顧小影同學,那是個打不死的小強!

回到傢後,換瞭衣服洗瞭澡,忘記瞭車上的腳丫子味,再守著暖氣片烘上半小時,然後狼吞虎咽地吃瞭顧爸親手做的一大碗海鮮疙瘩湯之後——她顧小影,又活過來瞭!

活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無視正在餐廳裡喝酒聊天的管桐和顧紹泉,抓緊跑到顧媽臥室纏著顧媽聊天——不用猜也知道,顧媽的第一句話肯定是:“他傢很冷嗎?”

顧小影好瞭傷疤忘瞭疼,樂得齜牙咧嘴的:“是夠冷的!嘿嘿我還真見世面瞭,敢情那火炕就是局部加熱啊,被窩裡可冷瞭。最經典的你猜是什麼?是我第二天早晨醒過來的時候,居然發現前一天晚上的洗腳水被凍成瞭一個冰坨坨!”

羅心萍心疼地“嘖嘖”兩聲,顧小影攤攤手:“真的,你別不信,為瞭保溫,我一天隻喝一杯水,你看看我這嘴上起的泡……”

顧小影給羅心萍展示自己嘴角上起的泡,然後納悶地琢磨:“如果在火炕上鋪電褥子,不知道會不會被燒煳瞭漏電?”

“別胡思亂想,”羅心萍嚇一跳,趕緊制止女兒的詭異念頭,同時還沒忘給女兒樹立社會主義榮辱觀,“艱苦奮鬥的感情才是歷久彌新,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就是缺乏苦難教育。你沒見管桐就比你懂事?現在就是在給你補課,你得好好上課,懂不?”

“咦?”顧小影看看羅心萍,“媽你胳膊肘又往外拐。”

羅心萍看看女兒的臉色,正著看蒼白,側著看蠟黃,怎麼看怎麼招人心疼,終於還是繃不住道:“要不以後,接你公婆去省城過年?”

顧小影嘆口氣:“我公公還盼著他兒子每年過年帶著老婆孩子和一大堆年貨回去光宗耀祖呢!”

“你這孩子,”羅心萍瞪顧小影,“不養兒不知父母恩,你要是當瞭媽才會知道,做父母的,要那麼多光宗耀祖幹什麼?還不是想要個兒女承歡膝下的感覺?”

“是嗎?”顧小影想瞭想,還是不明白,“那在省城承歡膝下也很好啊,幹嗎非得讓我回他們那裡過年?”

羅心萍安慰顧小影:“因為婚後第一年都是要去公婆傢過年的,就算婚禮的時候已經見過瞭,可過年的意義畢竟不一樣,你總得給周圍的人看看新媳婦吧。不過如果你明年懷孕瞭,也不方便四處走來走去的,應該就不需要去他們老傢過年瞭吧?”

“懷孕?”顧小影眼一瞪,尖叫,“媽,難道我要為瞭不去他老傢過年而生孩子?”

“誰讓你為瞭不去過年而生孩子瞭?我不過就是說有這麼個可能罷瞭,”羅心萍看看顧小影,真是恨鐵不成鋼,她就不明白自傢女兒怎麼看著挺聰明的,卻在許多事情上這麼長不大,“再說你打算什麼時候生孩子?告訴你啊,早生孩子恢復得快,對你隻有好處,沒有壞處!這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可我自己還是個孩子呢!”顧小影驚恐地看著羅心萍,“我不要,小孩子好恐怖的!有瞭孩子就沒有自由瞭,身材還會變差!我不生,我堅決不生!”

“顧小影你皮緊瞭欠抽是吧?”羅心萍聽不下去瞭,大聲呵斥。

坐在飯桌邊陪顧爸喝酒的管桐聽見這邊的爭執,剛想起身,就被顧爸按住瞭。

“管桐啊,一定要記住你爸我多年來的戰鬥經驗,”顧爸給管桐倒杯酒,語重心長,“別管,讓她們吵去。她們娘倆吵架是傢常便飯,一天至少吵一次。不過吵完瞭轉身就忘,五分鐘後還能勾肩搭背地出去買衣服。所以你千萬別插手,一插手就變成出氣筒。”

管桐撲哧笑出聲,顧爸喝口酒,咂咂嘴補充道:“你別不信,這娘倆的忘性可不是一般的大。就說你媽吧,這麼多年,我聽她吼都聽成習慣瞭,哪天她不吼我還怪害怕的,以為她生病瞭呢!”

管桐想想自己在傢的遭遇,心有戚戚焉地點點頭。

顧爸看見女婿這表情,知道自己找到同道中人瞭,忍不住再小聲傳授點秘籍:“我告訴你啊,她們願意吼,你就讓她們吼去。吼出來也好,不容易生病。你就當是看猴戲,那上躥下跳外加噴火,多熱鬧!甭跟她們一般見識,願意鬧就鬧去,她要是不鬧,生活多枯燥。”

管桐終於“嘿嘿”地笑出聲,顧爸也笑瞭。兩個人賊賊地碰碰杯,一飲而盡。

管桐再側耳傾聽一下,果然不出顧爸所料:隔壁屋裡,顧媽的聲音壓低下去,顧小影又開始哼哼唧唧地撒嬌。

管桐心裡真是對顧爸油然而生一種革命的敬意!

不過顧小影的好日子也沒堅持多久。

年後不久,正在G城和一幹好友K歌的顧小影接到管利明的電話:“小影啊,你告訴管桐,我和你媽過幾天去你們那裡住段時間。你媽最近總夢見你們,怕不是好兆頭,還是去守著你們安心。”

KTV裡,顧小影的下巴差點掉下來砸著腳背:守著我們才安心?可是爸爸啊,你們來瞭我才不安心好不好?

且不說那些壓根不搭調的生活習慣,就說這夜半時分的激情戲,還演不演瞭?

不得不說,還是許莘說得對——顧老師,可真是個滿腦子黃渣渣的女流氓!

(3)

顧老師的合居生活終於要開始啦!

周六一早,顧小影被管桐拖起來去長途汽車站接站。她前一晚熬夜寫小說,這會兒睡眠不足,哈欠連天,亦步亦趨地跟在管桐身後,走一步打一個盹。

好不容易等到管利明和謝傢蓉的那輛車到站,顧小影伸長脖子,沒怎麼費事地就看見瞭她給謝傢蓉買的那件紅色棉服。再往旁邊一找,就看見瞭管利明那件專門用來見客的外套。顧小影還沒等張口,管桐已經迎著人群擠過去,顧小影慌慌張張地跟上,中間被人用皮箱狠狠撞瞭一下,顧小影齜牙咧嘴地也沒顧上聲討,還是跟著往前擠。

終於擠到管利明身邊,顧小影抹把汗,打個招呼:“爸爸媽媽,你們來啦?”

管利明喜笑顏開:“小影啊,你也來啦。”

說話間已經找到自己的行李,管桐接過來,拎起往外走。謝傢蓉一邊擦汗一邊跟著,顧小影還想打哈欠,憋回去瞭,結果憋瞭滿眼的眼淚出來。

走在前面的管利明對管桐抱怨:“人真多,早知道晚幾天再來。”

“過完正月十五,民工都回城繼續打工瞭。”管桐一邊走一邊答。

“可不是嘛,我剛才和旁邊一個人聊天,他是咱旁邊縣上的,十八歲就出來瞭,在這邊的建築工地打工,一個月兩千多呢。他老婆專給人傢伺候月子,一個月也兩千多,”管利明感嘆,“乖乖,可真瞭不得,說是每個月往傢裡捎不少錢呢!去年還得瞭個男孩,送回老傢瞭。”

說到這個,不止管利明,就連謝傢蓉都一臉羨慕的表情。顧小影隻顧埋頭走路,眼皮也不抬。管桐又開始有些煩躁,可是忍著,沒說話。

可是管利明還是不放棄這個話題,轉身問管桐:“管桐你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管桐皺皺眉頭答:“四千多吧。”

“年底也得有獎金吧?”管利明熱切地問。

“公務員哪有獎金?”管桐把行李放在路邊,邊伸手攔的士邊有些不耐煩地答,“年底考核通過的公務員會多發一個月的工資,就算是獎金吧。”

管利明換算倒是快,還有些失望:“啊?你念這麼多書,一年才賺五萬塊錢?”

他繼而暗自嘟囔:“我就說念書頂啥用哦……”

顧小影抬頭看看臉色已經沉下來的管桐,忍不住幸災樂禍地打瞭個大哈欠。

謝傢蓉照例是不說話的,隻是跟在顧小影身邊,笑瞇瞇地看看兒子,也看看媳婦。

——真是很沒有對話感的一傢人啊!

午飯的時候一切安好——顧小影做瞭四菜一湯,算是第一次親自下廚給公婆展示手藝。效果很好,所有的菜連湯都沒剩,可是顧小影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後來又觀察瞭晚飯時在座各位的狀態,顧老師頓悟瞭——其實不管她顧小影做什麼菜,好吃的、不好吃的,在她的公婆那裡,都隻是一頓下飯的菜而已。你要是征求意見,他們會不斷點頭說“好吃好吃很好吃”,可是你問他們哪裡好吃,他們也說不出來。

相比之下,無論是顧紹泉的糖醋魚、拔絲山藥、爆炒腰花,還是羅心萍的番茄盅、桂花山藥、酒釀圓子,都太講究瞭。

原來如此——在懂行的人眼裡,好吃的食物各有各的好吃;在不懂行的人眼裡,不好吃的食物或許也是一樣的好吃。

這是個哲理,顧小影在心裡感嘆。

但總歸是件好事——經驗告訴她顧小影,如果一傢有兩個擅長烹飪的人,比如顧紹泉與羅心萍,那做出飯來往往是互相挑毛病,誰也看不上誰。可如果傢裡隻有一個擅長烹飪的人,那這個世界就會頃刻間和諧很多。

開始出問題是在晚上。

結婚後,顧小影和管桐一直保持著相當規律的生活習慣——晚上七點開始吃晚飯,雷打不動看《新聞聯播》;七點半吃完晚飯,管桐洗碗,顧小影則把電視遙控器從一按到五十,再從五十按到一,偶爾芒果臺有好看的節目,會多看幾分鐘;八點鐘管桐洗完碗,顧小影關電視,兩臺電腦打開,一個在書房裡看資料,一個在臥室裡寫小說;九點半出門跑步,繞省委宿舍一圈半,大約一千五百米(當然懶惰的顧老師經常找各種理由逃避鍛煉);十點回傢,洗澡,然後繼續分頭忙碌;十一點時收攤休息,如果有人要加班,那就分開睡……很規律的生活,被許莘戲稱為“提前進入退休後狀態”。

可是這種退休後的狀態很快就被現實世界的喧囂打破瞭。

因為傢裡多瞭兩個人的緣故,電視顯然不能關瞭——對管利明與謝傢蓉來說,這是他們瞭解外界的唯一通道。何況謝傢蓉還不識字,也沒法讀書看報,於是電視就成為她唯一的消遣方式。而顧小影又是個隻要存在幹擾就無法寫下去的怪胎,所以一晚上過去,顧小影在電腦屏幕上寫瞭刪,刪瞭寫,最後定稿一百八十五個字……

晚上,臺燈下,顧小影聽著外屋傳來的隱約的歌舞聲,險些抓狂。

十點多時,管利明與謝傢蓉關上電視想要睡覺,管桐便從書房兼客房裡出來,拿瞭報紙去客廳看,把屋子讓給父母。

顧小影終於松口氣。

真是奇怪,她感覺自己就好像一隻沒有安全感的小狗一樣,小心翼翼嗅著那些屬於自己的領土,恨不得走一步都撒泡尿劃定勢力范圍。可是人類來來往往的腳卻把她的領地踩得面目全非,而她剛剛認定瞭是非我莫屬的轄區幹脆噴瞭一股煙跑掉瞭,仔細一看才發現是車輪胎。

顧小影覺得自己有點欲哭無淚。

想到這裡,她也寫不下去瞭。她幹脆拿著睡衣去衛生間,洗瞭個戰鬥澡,再別別扭扭地穿上睡衣,拎著換洗的內衣走出來。路過客廳時撞上瞭管桐的目光,他還忍不住“呀”的一聲,被顧小影毫不留情地瞪瞭回去。其實管桐挺無辜的,因為顧小影自己也拿不準,究竟管桐是在感嘆顧小影這麼早就要睡覺的事實,還是在感嘆居然看見此女洗完澡後穿著衣服?

沒有入侵者的傢園,最大的好處是可以裸奔。顧小影沮喪地總結。

再然後,就到瞭月黑風高夜,最扣人心弦的環節瞭!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果然,想到隔壁還有人,這倆人真不是一般的收斂!這偷情真不是一般的銷魂!

管桐滿頭汗,蒙蒙的一層,浮在額頭上,奇怪地讓顧小影想起段斐的那個“比讀博士還難嗎”的段子,忍不住撲哧一笑。管桐沒說話,直接吻上去,封住這個容易走神的女人的口。

半晌,松開,顧小影呼哧呼哧地喘口氣,插嘴問:“老公,門鎖瞭嗎?”

“鎖瞭,”管桐忍無可忍地抬頭,瞪顧小影,“專心點。”

顧小影嘿嘿笑笑,眼底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管桐心裡一驚,可是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見顧小影已經抬起上身猛地咬管桐的肩膀一口!

管桐險些一聲“啊”就要出口,但聲音出口前居然忍住瞭!

牛人!我欣賞你!顧小影一邊瞪大眼在心底贊嘆,一邊還想,自己這樣的果然不適合賣笑啊,太慢熱瞭,還容易走神……

這時就聽見管桐在她耳邊咬牙切齒:“顧小影,你瘋瞭?”

“呵呵,人傢就是想表達一下內心的狂野嘛……”顧小影瞇起眼睛獻上一個討好的笑,伸手抹一把管桐後背上的汗水說,“你繼續,你繼續……”

管桐恨不得掐斷眼前這個小細脖子。可是看看月光下那張生動得漾開瞭紅暈的臉,眼睛亮閃閃的,好像一汪水,目光柔軟地註視著他,管桐突然窒住呼吸。

一秒鐘,或許是兩秒鐘,那瞬間,他突然像是回到瞭那個實至名歸的新婚夜,趁著酒精的熱度,還有窗外三十八度的氣溫,在蚊子軍團不斷的輪番作戰下,R城的新房裡,他恨不得把她揉進身體裡,永遠不分開!

他忍不住粗粗喘口氣,下一秒,他下瞭大力氣,狠狠撞進去。大腦皮層裡的毛細血管好像要爆炸瞭,絲絲縷縷都在燃燒,灼熱地燃燒。

然而,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化成灰燼前的剎那,突然聽到顧小影斷斷續續地說:“老公,避孕套……避孕……”

“我知道,”管桐的速度越來越快,頭上有汗水滴下來,“不是用瞭嗎?”

“我是說……”顧小影喘口氣,抿抿嘴唇,在一陣緊似一陣的愉悅中還沒忘把話說完,“我是說,小心你爸媽……他們不會……不會把避孕套戳上洞洞吧?”

“噗——”

管桐的腦血管終於在沖刺前的這一秒被炸成灰瞭。

於是,在意識到自己很有可能在有生之年被這個思維跳躍得趨於詭異的女人折磨成ED之前,管桐脫口而出的最後一句話是:他媽的!

而顧小影在光芒四射的那一秒裡想的居然是:管桐也會說臟字?很好,很強大,這世界終於和諧瞭!

於是,那天晚上,真正抓狂的人,變成瞭可憐的管處長……

(4)

第二天下午,顧小影和許莘約好瞭去看段斐。

段斐挺著近九個月的肚子來開門。門一開,顧小影就先看見一個肚子……門再推開一點,還是一個肚子……直到整扇門都敞開瞭,顧小影才把視線從段斐的肚子上轉移到臉上。

一個月不見,段斐的臉胖得有點變形,身材更是徹底沒法看瞭,臉上的色斑也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許莘在顧小影身後大聲說:“怎麼樣,我沒說錯吧?應該是男孩吧?老人都說生男孩容易毀容,你看我姐就知道瞭!”

話音未落,啪地就被一卷衛生紙打到。

顧小影目瞪口呆地看著身手依然如此敏捷的段斐,再回頭看看忙著從腦袋上往下扯衛生紙的許莘,咂咂嘴道:“師姐,你還是這麼矯健吶!”

段斐哈哈大笑,在顧小影小心翼翼的攙扶下坐到沙發上。

顧小影擔憂地看看段斐的肚子,一邊落座一邊忐忑地問:“師姐,你這個肚子有沒有超重?不會脹破瞭吧?”

“怎麼會?”段斐笑瞇瞇地看顧小影,“我們傢寶寶可健康呢,一點都不給媽媽添麻煩。”

顧小影好奇地掀開段斐的開襟毛衫:“師姐,你兒子不踢你嗎?”

“踢啊,可有勁呢,剛才還踢我來著,”段斐毫不顧忌地再掀開一層毛衣,把滾圓的肚子展示在大傢面前,還沒忘嘆口氣,“其實我倒希望是個女兒。”

“男女都行,健康就好,”顧小影比段斐還緊張,“師姐你小心點,快穿好衣服,別感冒。”

“沒關系,我傢暖氣挺暖和的,”段斐低頭專註地敲敲自己裸露在空氣中的大肚子,“寶貝兒,踢一個給大傢看看。”

沒反應。

“寶貝兒,踢一個,快點,乖,表演一下。”段斐又敲敲自己的肚子。

還是沒有反應。

“哎,你睡著瞭?沒聽見為娘要你踢一腳嗎?”段斐拔高瞭聲音,見還沒有反應,啪地拍瞭自己肚子一掌,一聲脆響,嚇瞭顧小影和許莘一大跳!

顧小影和許莘徹底被這一巴掌驚著瞭,少頃才面面相覷,雙雙無語——有這麼暴力的媽咪和這麼有力的胎教,會不會這孩子生出來就會打架?

終於,段斐經無數次拍打後,不得不承認自傢寶貝是相當大牌的,這才不情不願地放棄瞭讓寶寶做“踢人處女秀”的念頭。

顧小影看看她那惋惜的表情,想想這居然是一個還有十幾天就要到預產期的女人,真是不知道該說她什麼好。

段斐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顧小影:“小蒼蠅,你公婆來瞭吧?”

顧小影急忙吐苦水:“快別提瞭,師姐,這才過瞭一天,我的生活就一團糟!本來我們的生活習慣很固定的,現在突然多出來兩個人,真是好別扭。”

“你知足吧,”段斐瞥一眼顧小影,苦笑,“你公婆已經夠心疼你的瞭……如果換瞭你是我,不知道現在會不會連牢騷都懶得發……”

段斐不是撒謊——她這段日子過得真是有些淒惶。

因為兒媳婦懷孕的緣故,孟旭的母親從老傢農村來到G城,說是可以搭把手照顧兒媳婦。對此孟旭當然是高興的,段斐雖然覺得不方便,但也很感激婆婆的好心。

可住著住著麻煩就出來瞭:段斐身子不方便,傢裡的傢務自然是孟旭做得多些。可是婆婆一看就不願意瞭,忍瞭三天沒忍住,終於在某天晚上開瞭口。

她臉色灰灰的,看著段斐說:“斐斐,媽給你說啊,其實懷孕也算不上是什麼大事,在我們那裡,哪怕是挺著大肚子呢,也不能讓男人做傢務的。”

段斐當時正在喝牛奶,聽見這話,差點噴瞭。

婆婆聽聽廚房裡孟旭洗碗時發出的響聲,壓瞭壓火氣告訴段斐:“我不知道你們大城市是咋樣的,可是在我們那裡,男人就是天,女人就是做飯洗衣服生孩子。你也看見瞭,在咱們那裡,逢年過節吃飯的時候,女人是不能上桌的……咱怎麼還能讓男人做傢務呢?”

段斐想發脾氣,可是又惦記著作為一個兒媳婦的“忍耐”本分,於是隻有強忍著接受瞭一晚上的“三從四德”教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段斐看上去很謙虛、很受教的緣故,在其後的幾天裡,婆婆終於煥發出遠超過一個大學教師的授課熱情,從各個方面對段斐的生活進行瞭點評——比如段斐每天喝一瓶酸奶是浪費,因為像孟旭那樣每天要動腦的人都沒有喝;比如段斐預訂月嫂、預訂單間病房都是浪費,因為孟旭出生時連醫院都沒去,如今也已茁壯成長;比如隻要段斐說起早教的話題,婆婆就撇嘴道“有那個錢還不如給孩子買肉吃”……

段斐天天都氣得想笑,可是笑不出來,就變成瞭哭笑不得。

可是,受瞭委屈又不能不發泄,段斐便把所有的怨氣都傾瀉到孟旭身上——她真是忍不住,才在每晚睡覺前都對孟旭進行新一輪的抨擊與抱怨。初始時孟旭覺得母親太過迂腐,後來覺得老婆太過矯情,再後來幹脆借口要趕一篇論文,住進瞭書房。

或許也是因為懷孕的人格外敏感,段斐一個人守著偌大一張床,夜夜哭。

哭也不敢大聲,隻能小聲啜泣,喘不過氣的時候才發出一點模糊的嗚咽。

她偶爾也後悔,想自己當初怎麼就瞎瞭眼嫁給這麼個人——孟旭或許哪裡都好,可是他那個媽,怎麼就能這麼極品?

可是往往這時候,肚子裡的孩子伸伸胳膊踢踢腿,段斐的心就化成瞭一攤水。

那是她和孟旭的寶寶啊——是他們在最愛的時候結婚,一步步迎來的孩子啊,她那麼愛孟旭,那麼愛他們的傢,她的畢生智慧都用在輔助孟旭一步步走得更穩上面,而孟旭也的確一步步越來越穩,努力為他們母子提供更好的生活……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好抱怨?

每夜,段斐必須要這樣努力開導自己,才能在夜深人靜時,疲憊入睡。

而讓她覺得溫暖的是,偶爾半夜裡因為腿抽筋而大汗淋漓地醒來時,那個她以為已經在書房睡下的男人總是能在第一時間從她身邊坐起來,打開床頭燈,一點點為她按摩……他的表情很困乏,可是眼神很專註。

段斐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悄悄睡回到自己身邊來的,甚至第二天晚上他還是會號稱睡在書房,但半夜裡又出現在她身邊……這樣的幸福與溫存,讓段斐生瞭內疚的心,終於決定無論婆婆說什麼,都忍下來,不抱怨。

就這樣風平浪靜瞭一段時間。

直到有一日。

這一次,矛盾的緣起簡單得可笑——那天段斐和婆婆一起看電視,有部電視劇大概是說瞭個第三者插足的故事,段斐隨口便說:“這種男人活該千刀萬剮。”

結果婆婆不願意瞭,瞅瞅段斐道:“男人朝三暮四,那是他自己有本事、招女人喜歡。像我們傢孟旭那樣的,大教授,有學問,一年掙十好幾萬人民幣,那就是有本事的人。在我們村裡,像這種人就是有點花花腸子,大傢也覺得挺好的。男人到底是和女人不一樣的,你看女人生瞭孩子,不安分也不行瞭,也不用想三想四的瞭,對吧?說到底,誰還肯要你啊?”

段斐驚呆瞭。

她早就覺得自己婆婆心裡那“男尊女卑”的信念超凡脫俗,但她沒想到,這種超凡脫俗已經完全達到瞭有悖道德的地步!

於是,那夜段斐終於沒忍住地和孟旭爆發瞭史無前例的爭吵,吵架的核心隻有一個:要麼,你媽走;要麼,我走!

孟旭頓時頭大瞭不止一圈……

他真是為難——自己的親媽六十多歲瞭,千裡迢迢來照顧兒媳婦,他沒有理由讓她回去啊;自己的老婆快要生產瞭,氣得全身哆嗦,不停地哭,這對孩子也不好啊……可是,他要怎麼說?他能怎麼說呢?

說“媽你先回傢吧”,還是說“老婆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吧”……這不都是自殺式行為嗎?

這回,孟旭快哭瞭。

到最後,孟旭走投無路,還是給留守在老傢的姐姐打電話,豁出面子去敘述瞭自傢後院的火災,哀求姐姐找借口把媽叫回傢。姐姐一聽這情況就發火瞭,大著嗓門在電話裡把孟旭罵瞭整整半個小時,從小時候爸媽為他們三個孩子吃過多少苦到現在孟旭怕老婆沒出息,幹幹脆脆罵瞭個遍。

等罵完瞭,做姐姐的也心軟瞭,終究還是打電話告訴孟媽傢裡出瞭大事,這才把孟媽喚回瞭老傢,而孟旭和段斐的矛盾也在一段時間的緩解後漸漸煙消雲散。

所以,才會有此時此刻表情高興、心酸又有點犯愁的段斐,坐在沙發上,在《小夜曲》溫柔又有些俏皮的旋律裡無奈地總結:“小蒼蠅,你要記住兩點,第一,你已經很幸福;第二,就算你再幸福,也要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隨時準備迎接一切突如其來的鬱悶!”

烏鴉“呱呱呱”地從頭頂飛過……顧小影看看一臉愁苦相的師姐,無語,低頭沉默中。

可是,事實證明,段斐是先知,鬱悶無處不在。

起因是顧小影從段斐傢出來後,在許莘的慫恿下去商場裡轉瞭一圈,毫無疑問,這兩人當然不會空手而歸——許莘買瞭件打折的大衣,顧小影買瞭個打折的皮包。

回到傢,管利明一見顧小影手裡拎著兩個包就很好奇:“小影,你咋出門拎兩個包呢?”

顧小影心想自己這公公真是比婆婆眼還尖,表情上卻還要和顏悅色:“商場打折的,爸爸,冬天過去瞭,過季的商品打六折,這個包包便宜瞭好多。”

“便宜好啊!”管利明大悅,問,“那得多少錢?”

“打完折六百多一點點,”顧小影急忙註釋一句,“真皮的哦!平時要一千多呢!”

“啥?六百多?”管利明的眼珠子一下子睜大瞭,差點噎著自己,“六百多一個這麼小的包?”

看著管利明難以置信的表情,顧小影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瞭,內心很鬱悶地想——早知道應該告訴他六十塊錢才對,電視劇裡不是早就說過嗎?給公公婆婆匯報價錢一定不能報實價,自己怎麼就能犯這麼低級的錯誤呢?

可是她沒想到,管利明比電視劇裡的主人公們智慧多瞭!因為他想到的可不隻是商品本身的價格問題——他已經追根溯源地開始探討傢庭收入的再分配問題!

管利明很嚴肅地喊正在書房看書的管桐:“管桐,你給我過來!”

管桐走出書房,看著站在客廳裡的兩個人納悶:“怎麼瞭?媽做好飯瞭?”

“管桐,你們年紀輕輕不知道掙錢的難處啊,你們這麼能花錢,等老瞭,有個病、有個災的時候,可咋辦?”管利明痛心疾首,“一個包就六百多,你們咋這麼不知道節省呢?”

管桐看看呆若木雞的顧小影,還有顧小影手裡的包,馬上明白瞭,招呼一下顧小影:“你回屋換衣服吧,媽說她給咱做辣椒燒牛肉,馬上開飯。”

“噢。”顧小影應一聲,感激涕零地看看管桐,還沒等管利明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迅速逃離風暴中心。

管利明看著顧小影的背影和合上的臥室門,氣不打一處來:“管桐你還護著她,她——”

沒等說完管桐就無奈地打斷:“爸,小影她也不是很能花錢,她都是買打折的——”

結果管桐也被管利明打斷:“打折的也六百多啊!什麼包還得六百多?”

“爸,她自己掙的錢,她自己花,這不是應該的嗎?”管桐還企圖做通管利明的工作。

“她掙的也是這個傢的錢啊!過日子哪樣不花錢?”管利明突然警覺,“管桐,你們傢誰管錢啊?你是不是把錢都給你媳婦瞭?所以她才這麼大手大腳?”

顧小影換好傢居服,坐在臥室裡一邊聽著這父子倆的對話一邊冒火,心想這說的都是什麼話啊?且不說管桐壓根就沒有自己掙得多,即便他掙得比自己多,自己也壓根不會占他什麼便宜啊!

好在管桐還在耐心地解釋:“爸,我們都是自己掙錢自己花,逢重大支出才商量著來。我們都覺得這樣很好,因為彼此在消費上都是很理性的。你不知道,城市裡的東西貴,一個包五六百已經算便宜的瞭。再說她們當大學老師的,也都很註意自己的形象。”

管利明還是覺得無法理喻,氣得冒火:“形象算什麼?到急著用錢的時候沒錢用你們就知道老人說的話沒錯瞭!”

“爸,你放心,我們有積蓄的,”管桐覺得頭疼,“我們的絕大多數收入都是存銀行定期的,而且小影有稿費收入,她比我掙得多,花錢也是應該的。”

“管桐你真是——”管利明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恰好謝傢蓉在餐廳喊:“吃飯!”

謝天謝地,顧小影本來很恐懼謝傢蓉濃重的鄉音,可是這一次,她不僅聽懂瞭,而且還覺得這聲音無比美妙。盡管,她很為管利明的言論感到憤怒,也覺得他不可理喻,但鑒於管利明的不可理喻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瞭,所以顧小影還是決定壓住心底的憤怒,先吃飯再說。

於是顧小影就看起來十分平靜地打開臥室門走出來,管利明氣鼓鼓地也不知道該怎麼進行自己明顯無人支持的訓斥,便“哼”一聲轉身去瞭餐廳。

管桐走在後面,看顧小影面無表情地去洗手,也跟進衛生間,趁顧小影彎腰洗手的時候,用手摟一下顧小影的肩膀。顧小影抬頭,看看鏡子裡管桐無奈的臉,終於也把滿肚子牢騷化成一聲嘆息。

(5)

晚飯時,謝傢蓉特地把辣椒燒牛肉放在顧小影面前。

顧小影感動地看看謝傢蓉的背影,覺得自己真是好命,居然攤上這麼好脾氣又夠疼自己的婆婆,趕緊湊過去幫謝傢蓉端飯端菜。

吃飯的時候,管利明感嘆:“現在真是哪裡都好瞭哦,能吃肉瞭,也有磚瓦房住瞭,兒子也娶媳婦瞭……要說美中不足啊,就是沒有個小孩子啊!”

顧小影一聽這話,果斷地把臉埋進碗裡,連頭也不抬。

管桐微微皺一下眉頭,開口說:“爸,這個事不用著急,小影剛參加工作,試用期還沒過,現在要孩子也不合適。”

顧小影感激地看看管桐,然後飛快地又低下頭,埋頭苦吃。

管利明卻一下子惱瞭:“管桐你小子說什麼呢?什麼試用期?我不懂,也不想知道。我告訴你,生孩子就是大事,別的都要為這個讓路。你說你們都結婚快一年瞭,怎麼還什麼動靜都沒有?你們咋不去醫院查查呢?”

這最後一句話,好像一枚炸彈,頃刻間就把顧小影炸殘瞭。

顧小影憤憤然抬頭,正好聽見管桐不耐煩地說:“你們別瞎操心,我們好好的,查什麼查?”

“你咋就知道你們好好的?”管利明急瞭,“那母雞不下蛋,還不得抓出來看看啊?”

砰——顧小影把碗重重放在桌上,轉身離席,甚至帶起一陣風。管桐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可是什麼也沒抓到。

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顧小影狠狠甩上臥室門。

管桐急瞭,回頭吼管利明:“爸你能不能不要胡說八道?小影比我小六歲,在她們班的同學裡,她還是第一個結婚的。你讓她生孩子,她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做好準備嗎?”

“做啥準備?”管利明也扯著嗓子吼,“生孩子需要啥準備啊?你媽啥準備也沒做,結婚當天晚上就有你瞭,你要做啥準備啊?我告訴你管桐,你別不當回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自己不在乎無所謂,可是你不能讓我們老管傢當絕戶!”

“爸你不可理喻!”管桐大吼一聲,轉身離開。下一秒,臥室門再次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兔崽子,反瞭你瞭!”剩管利明在餐廳裡咆哮。

臥室裡,管桐進門,看見顧小影沉著臉坐在電腦前胡亂點擊網頁,估計也沒看到心裡去。

管桐嘆口氣,走近點,低聲說:“小影你別往心裡去,我爸他做瞭一輩子農民,也沒有走出來過,有些觀念根深蒂固瞭,沒辦法。”

“管桐,‘農民’不是你的萬能借口,”顧小影轉過身,冷冷地看管桐,“結婚前,裝修房子是我傢在忙,你說你爸媽是農民,也幫不上什麼忙;結婚那天你傢什麼準備都沒有,我就納悶瞭,你爸媽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沒娶過媳婦還沒見過別人傢娶媳婦嗎?怎麼就能什麼事都不操心?結果你的解釋是他們是農民,不知道該操啥心;現在又嫌我是不下蛋的母雞,你還拿這個當借口,你累不累?你能不能找個新鮮點的解釋?”

“可我說的就是實情,”管桐也沉下臉,“顧小影,你看清楚瞭,我這一晚上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你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

“我無理取鬧?”聽到這個詞的一瞬間,顧小影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那些從管利明處收到的委屈頃刻間膨脹出來,攢瞭這麼久的鬱悶一下子就噴湧而出!

隻見顧小影猛地從電腦桌前站起身,憤憤地指著管桐的鼻子:“管桐,我跟你結婚半年,你起碼接瞭老傢的一百多個電話,幫中專畢業生介紹過工作,幫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聯系過升學,幫隔瞭起碼三個村的所謂同鄉聯系過緊俏的病房和專傢,甚至幫聽都沒聽說過的二奶奶的三侄子的四姨的五妹夫的六外甥的七孫子介紹過對象……管桐,你是不是要用實際行動告訴我,咱們倆就是活脫脫的顧小西和何建國,不光要被一大傢子莫名其妙的人拖累一輩子,而且我還要在聽完你爸的擠兌後不能往心裡去,不能發火不能發牢騷!而這一切,僅僅因為他們是農民,是因為我嫁瞭農民的兒子,就有責任並有義務承擔這一切!”

“顧小影你少胡說八道,什麼一二三四五六七,你小說看多瞭腦子中毒瞭是不是?”管桐平日的好脾氣終於不見蹤影,頭發都快要豎起來,瞪大眼吼,“我剛才明明替我爸在向你道歉,你說些莫名其妙的幹什麼?你這不是無理攪三分嗎?虧你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你這樣的怎麼能站在講臺上給學生講課?你怎麼有這個自信給學生傳道授業解惑?你怎麼好意思當這個老師?”

“我沒自信,我沒道德,我沒臉沒皮沒資格給學生講課,你有,你是正人君子,你瞭不起!”顧小影終於無所顧忌,一瞬間眼淚嘩地湧出來,“我結婚前就有同學在QQ上說過,找個不是同一個世界裡的人,總歸是要後悔的。管桐,我現在才知道,後悔原來是這麼個滋味兒!”

“後悔?顧小影你捫心自問,結婚半年多,我哪裡對不起你?不就是我爸說瞭句不討人喜歡的話嗎?你還別不信,在你的督促下,我還真把你指定的那些婚姻小說都看完瞭。沒錯,寫得真是太好瞭!可是我告訴你,還是那句話,之所以你覺得它們寫得好,你覺得它們揪心,是因為它們把所有的矛盾沖突,所有讓人揪心的細節都湊到瞭一起!事實上絕大多數人的生活不是這樣的,你犯不著上綱上線!”

“我上綱上線?是,我承認,我看見你這個不懂、那個不懂就上火,就發脾氣,我不對,我錯瞭!可是我願意發脾氣嗎?我不管說多少遍你都聽不明白,你讓我還怎麼說?我要是再不發脾氣我就不是正常人瞭!還有,給你傢裡寄錢,給你爸媽買衣服,定期給他們捎生活用品,哪樣不是我在操心?哪樣不得我先提出來你才能想到?管桐你捫心自問,你的那點有限的聰明智慧是不是都獻給黨的事業瞭?你什麼時候在你爸媽、你老婆身上用過心?你知不知道我喜歡吃什麼?我生理期是哪天?好,就算你不知道,那你告訴我,你爸媽生日那天如果沒有我提醒,你是不是忘得一幹二凈?你說,你給我個答案!”

管桐張張嘴,想說什麼,卻突然間啞口無言。

顧小影恨恨地抹把眼淚,再斜眼看看管桐,從牙縫裡發出一句“哼”,轉身重重地關電腦,然後也不洗漱,就這麼掀開被子鉆進被窩。

長期以來,這倆人都是各睡各的被子。現在顧小影發現,這可真是個好主意,因為現在她連管桐的一根汗毛都不願意碰到!

不過,估計管桐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因為那一晚上,管桐和顧小影就各抱各的被子,背靠背睡瞭極不安穩的一覺。

顧小影氣鼓鼓的,翻騰瞭很久才睡著。一晚上也不知道做瞭多少夢,都斷斷續續的,什麼也沒記住。第二天早上,她起床時管桐已經去上班瞭。她起床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直奔梳妝臺,湊近瞭看自己的臉。經過仔細的端詳,發現雖然昨晚哭過一場,但眼皮並沒有腫,這才松口氣,踱到衛生間,仔仔細細洗臉。

洗臉的時候沒有聽到其他聲音,顧小影很納悶。從衛生間出來,在客廳轉悠一圈,看見謝傢蓉拎著買菜的袋子不見瞭,知道他們這是去瞭菜市場,竟然還莫名地松瞭一口氣。

可是這時候就越想越委屈——又不是她錯,該走的又不是她,她幹嗎這麼沒志氣,還擔心人傢離傢出走?

想到這裡,顧小影突然愣一下——今天是周幾?

突然反應過來,顧小影倒抽一口冷氣——今天不是開學的日子嗎?上午九點半,系主任要召開全體教師例會,佈置新學期的教學目標啊!

上帝啊!還有一小時!

可是學校剛搬瞭新校區——那可是在幾十公裡外的郊區啊!

蒼天……

一瞬間,顧小影像裝瞭風火輪一樣,迅速穿外套,然後拎起包就往門外沖!剛走到門口,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頓住瞭——貌似明天上午和後天下午都有她的課?

一想到連續兩天都要奔波幾十公裡去上課,顧小影就頭疼……可是,一想到每天都要看見管利明,顧小影更頭疼!

想到這裡,顧小影幹脆豁出去瞭,轉身去櫃子裡拿行李袋,一樣樣地往裡面塞東西:換洗衣物、護膚品、香水、手機和MP4充電器、數碼相機……再想想,又找出電腦包裝上瞭筆記本電腦、移動硬盤……反正是拉拉雜雜的一大堆,鼓鼓囊囊塞瞭兩大包。

顧小影一邊塞東西一邊想,若是管桐問起來,就說自己是為瞭上課方便才住校的——不管怎麼說,管利明和謝傢蓉還在呢,她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想離傢出走啊!

就這樣,八點五十,顧小影好不容易才扛著大包小包坐上瞭出租車。上車後,她才恍然大悟地想,怪不得都說離婚傷筋動骨啊,這才離傢出走一次,東西都沉得搬不動,萬一離婚瞭,又要分割財產,又要掃地出門,那不比搬一次傢還累啊?真是又勞力又勞心!

想到“離婚”這麼有深度的詞語,憋瞭一晚上的委屈又漫出來,讓顧小影怎麼克制都沒克制得住。

她忍不住想起結婚前她曾問管桐的話:“你會一輩子對我這麼好嗎?”

管桐貌似很誠懇地答:“那當然。”

顧小影不依不饒地問:“你真的會一輩子都對我這麼好嗎?”

管桐很無奈,但還是很堅定地說:“是的。”

他想瞭想還補上一句:“你犯不著這麼悲觀,我們是有文化的人,當然言出必行。”

可是事實再清楚不過:結婚不過半年,他開始陪著她吵架,甚至還指責她的職業道德……他還記得他說過的話嗎?他明明說過婚前婚後都會始終如一的,那麼究竟是顧小影耳朵壞掉瞭,還是她從一開始就不該相信這麼老套的謊言?

或許,她早就該知道,戀愛和結婚是不一樣的——其中最大的區別,就是戀愛使優點擴大化,而婚姻使缺點擴大化。

而這世上也總有一些問題,是要在婚姻的名義下、在責任的明確後、在共同生活的日子裡,才能漸漸暴露出來的……

於是,那天顧小影就無比鬱悶地乘坐著出租車離開。她沒發現,就在出租車駛離省委宿舍的一瞬間,管桐正從宿舍大門口往院子裡走。

彼時,顧小影是真的不知道,其實小夫妻之間的“磨合期”就是這樣的:雖有長有短,但總要經歷,且有總比沒有好——這就好比ML時的前戲,雖算不上不可或缺,但關乎快感。

(6)

這一邊,管桐急匆匆進瞭傢門,四處看看,發現傢裡一個人都沒有。

管利明和謝傢蓉是一早就說要去菜市場買排骨,可是顧小影呢?

再仔細想想,恍然大悟:今天不就是藝術學院開學的日子嗎?顧小影肯定是去學校報到瞭!

想想真是頭疼——他撂下一大攤子事兒,想趁管利明和謝傢蓉不在傢的時候回來找顧小影好好談談,可是卻撲瞭個空。

管桐站在客廳裡無奈地嘆口氣。

過會兒,他才轉身給自己接杯礦泉水,邊喝邊想:真是沒辦法的事——顧小影,二十六周歲,不算小瞭。可是她一直在學校裡念書,畢業後留在學校裡工作,雖然偶爾也會遭遇一點人情涼薄,但和紛繁的社會相比,都太小兒科瞭。或者可以說,二十六年來,顧小影沒感受過世態炎涼,沒見識過小人當道,也就沒有嘗試過委屈自己。長這麼大,善良、陽光、快樂、積極,以為自己很成熟,但實際上,很多時候還太理想化、太率性、太孩子氣。

他愛她,喜歡與她在一起,是因為欣賞她的靈氣、聰明、蕙質蘭心。從她的文章裡,他能看見,她有一顆水晶玻璃一樣的心。

這樣的心靈,美好得不像話,當然也脆弱得不像話。

管桐毫不擔心,將來,他們的孩子,在顧小影的影響下,會同樣善良、陽光、快樂、積極。但是他想,他一定要慢慢地告訴自己的孩子,這世界上總有一些委屈,你要學習承受,才能一直、一直快樂地生活。

其實,很慚愧,昨天晚上,他也失態瞭。

他是很想說句對不起的,不過既然她去學校瞭,那就晚上再說吧。

這樣想著,管桐放下水杯,準備回單位。可是就在這時,手機嗡嗡地振動,他掏出來,看見是顧小影的短信。

打開閱讀,不長的一條,寫著:晚上不回傢,在學校住。明天也暫時不打算回去瞭,最近很忙。

管桐先是一愣,繼而苦笑——他當然不會認為顧小影真的忙到連回傢的時間都沒有,他隻是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沒有什麼爆發力的女人這一次居然行動力驚人!

管桐心裡暗自擔憂:看來,如果他不去找她,短時間內顧小影是真不會回傢瞭。

另一邊,顧小影終於趕在開會前十分鐘趕到新校區,然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行李運進教師公寓——比當年的研究生寢室待遇好一點,一個屋子兩個人,有床,有書桌,有衣櫃。因為新校區遠離市區,這樣的設置不過是為瞭給老師們準備一個臨時的休息場所。

開完例會,顧小影回公寓裡收拾行李,收拾完瞭滿意地往床上一躺,那瞬間竟然有種重歸學生時代的感覺。才發現時間真的比流水還要快——好像昨天她還在焦頭爛額地準備畢業論文,而事實上已經七個月過去。隻是一轉眼,她就從一個學生變為一個老師。她的對床也不再是許莘,而是同年研究生畢業留校任教的同事劉笛。

其實一切都變瞭。

盡管,有很多事看起來貌似從未改變。

也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下午顧小影給學生們上完課,剛從教室走出來,迎面遇見陳燁和身邊幾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說說笑笑地往這邊走。

顧小影一低頭,企圖從來來往往的人群中逃遁,還沒走出去就聽見身後有人喊:“顧小影!”

顧小影回頭,看見陳燁已經甩下身邊包圍著的學生,微笑著快步走過來。就那十幾步的距離,不知道吸引瞭多少女生的目光。

顧小影在心裡嘆口氣,心想:男人啊,你果然就是禍水。

陳燁走到顧小影面前,低頭看看她手裡的袋子,笑著問:“下課瞭?”

“嗯,”顧小影微笑一下,點點頭,“正要去餐廳吃飯。”

“你不回傢?”陳燁很納悶,“還有十幾分鐘就要開班車瞭,你吃完飯可就來不及瞭。”

“不回去瞭,我在教師公寓住,”顧小影看看陳燁,不服氣地發牢騷,“太不公平瞭!都是講師嘛,憑什麼我們都是兩個人一間屋,你卻一個人一間屋?果然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

陳燁笑瞭,看著顧小影答:“顧小影你還真沒變,還是這麼孩子氣。”

“去去去,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顧小影翻個白眼給陳燁,轉頭不看他。

陳燁樂不可支:“顧小影,你說你怎麼總也長不大呢?這算不算永葆童心?”

顧小影一點都沒有和他開玩笑的閑情逸致,滿腦袋都快要冒火瞭——怎麼最近這麼邪門啊?為什麼一個又一個的閑人都喜歡說她長不大?她明明比管桐持傢有方,明明比管桐能說會道,明明比管桐腦袋靈光,可是為什麼都認為她是小孩子?!

真是氣死她瞭!

正腹誹著,突然手機響。顧小影聽清楚不是《童話》的曲調,還有些失望。

她伸手在包裡翻,好不容易找到手機,接聽,就聽見許莘急吼吼的聲音:“我姐要生瞭!我姐夫不在傢,我送她去醫院,你快過來幫個忙!”

“啊?生瞭?”顧小影一下子拔高聲音,瞪大眼,“哪傢醫院?”

“省立醫院,我叫瞭救護車,”許莘急得要命,“你直接過去吧,帶點錢啊,我怕我帶的錢不夠。”

“好好,我這就去,這就去!”顧小影急忙掛上電話,回頭焦急地看陳燁,“陳燁,你帶瞭多少錢?”

“現金?不多,一千多塊吧,你幹嗎?”陳燁看顧小影著急的樣子,一邊掏錢包一邊問。

顧小影急得想哭:“我師姐要生孩子瞭,我得去省立醫院送點錢。”

“那沒問題,”陳燁臨危不亂,伸手往教學樓方向一指,“我開車過來瞭,我送你去,等你到瞭醫院,我去幫你取錢,我帶瞭信用卡。”

顧小影愣一下:“不用,我身上也還有些錢的……”

“顧小影,你不至於這麼客氣吧?”陳燁皺眉頭,一邊拽起顧小影往教學樓門口跑一邊說,“就算分手瞭,你也不至於避我如蛇蠍啊!你以為我沒看見?你剛才一看見我就低頭往人群裡鉆,如果我不叫住你,你還真打算連個招呼都不打?”

顧小影一愣,下意識被他拽著跑,一瞬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開車走在路上,顧小影終於略略平復一點緊張心理,才想起問陳燁:“你在國內考的駕照?”

陳燁瞥顧小影一眼:“我認識你之前就考出來瞭,你不知道?”

“不知道。”顧小影有點慌亂,飛快地回答,然後扭頭看窗外。

她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有些無措——她不愛他瞭,他也早就和她沒有關系瞭,可是他為什麼還要提起這麼多以前的事?

陳燁似乎看出瞭顧小影的局促,微微嘆口氣,問:“誰生孩子?”

“段斐師姐。”顧小影看著窗外答。

過會兒,她才躊躇著說:“陳燁,其實我從頭到尾都沒想刻意躲你,可是,我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陳燁聽到這個詞,突然覺得有點心寒,停瞭幾秒鐘才嘆口氣道,“顧小影,我真不知道是該表揚你嚴守婦道,還是該罵你從門縫裡瞧人。哎你能不能把我想象得高尚一點?雖然我走前沒告訴你,是夠沒人性的,但那是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跟你說。我這一走,可能真就不回國瞭。我一個窮學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把你接過去,我甚至都不敢保證說我能讓你過上不用去中餐館刷盤子的日子。除瞭一腔熱情,我什麼都沒有,我給不瞭你任何承諾,就不能空耗著你!”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看著前方的路面。進瞭市區,到瞭繁華路段,塞車很嚴重。路邊有兩輛車刮擦,交警在處理事故,長長一條車龍在路上一步步地往前挪。陳燁踩著離合,一點點松開,再踩緊,再松開,再踩緊,覺得自己的心臟也一下下緊縮,再松開,再緊縮……好像有什麼涼而濕的東西,瞬間便裹住瞭這些年裡,那麼多讓自己隻能向前、無法後退的年華。

顧小影終於扭頭,看著陳燁的側臉,有些驚訝。

她聽見他的語氣那麼傷感:“你看,我也遭報應瞭,到我終於有信心說可以讓你過上好日子的時候,你已經不在原地等我瞭。”

車廂裡終於一片沉寂。

沒有人知道,這時候,還可以說什麼?

或許,從“來不及”說什麼開始,所有的話,也就沒有必要說出來瞭。

(7)

結果真是亂上加亂——傍晚五點半,市區內所有路段都在塞車。顧小影好不容易趕到醫院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近兩小時。一路心急火燎地跑到產房門口,剛好看見許莘在產房外面像沒頭的蒼蠅一樣轉來轉去。

顧小影焦急地沖過去,抓住許莘問:“怎樣瞭?生瞭嗎?”

“不知道,”許莘哭喪著臉,“還不到預產期呢,這算什麼啊?我的小命都要被嚇掉一半。”

顧小影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職責,一回頭,看見陳燁跟在自己身後,急忙問:“有錢嗎?”

“有,”陳燁點點頭,向目瞪口呆的許莘打個招呼,對顧小影說,“我去取錢,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一起說。”

“沒有瞭……”看見陳燁的刺激太大,許莘的註意力被徹底轉移瞭,她呆呆地看著陳燁轉身走遠的背影,過會兒才驚恐地扭頭看顧小影,“你倆怎麼攪到一起去瞭?你不知道自己結婚瞭嗎?你還沒放下他?顧小影你——”

“打住!”顧小影頭疼地看看許莘,“想象力不要那麼豐富。我們就是偶遇,知道嗎?偶遇!”

“他不是為你才回藝術學院做兼職教師的吧?”許莘著急地看顧小影,“我可告訴你啊,管大哥是好人,你別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朝雲暮雨……”

“再打住!”顧小影聽見管桐的名字就生氣,“我告訴你,二十四小時內,不要在我面前提管桐這個人!”

“怎麼瞭?”許莘愣,“他又哪裡得罪你瞭?”

“他沖我吼,”顧小影委屈地看著許莘,“你能想象嗎?他居然沖我吼!他爸說我是不能下蛋的母雞,他給我的解釋是他爸是農村人,不會說話。可是他每次都拿這個當借口,說他無能為力,他改變不瞭。許莘,你說,他總用這個借口推卸責任,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怎麼解決問題……”

“可是,小蒼蠅,”許莘深深吸口氣,認真地看著顧小影,“如果換瞭你是管桐,你還能找出別的理由來嗎?你又能改變什麼?是給你公公普及‘五講四美三熱愛’,還是教給他文明用語?你能抹去他前五十年農村生活的記憶嗎?這是事實,我們誰都改變不瞭。”

顧小影愣住瞭。

許莘拉住顧小影的手嘆口氣:“小蒼蠅,我不知道將來我會有怎樣的婚姻,怎樣的公婆,也或許我現在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體會不到你的痛苦。但是我覺得,管大哥真的挺不容易的。他能走到今天,像你受到的這種委屈和不理解,不知道要扛多少……”

自詡為伶牙俐齒的顧小影,再次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

正在這時,樓梯口有人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來,顧小影和許莘一扭頭,看見孟旭滿頭是汗地沖過來。

他一緊張就不會說話:“莘莘,你姐姐……她……你說……”

“我姐在裡面,給你打電話也不接,急死人瞭!”許莘頓時轉移目標,怒火中燒,“姐夫你不知道這幾天是我姐的預產期嗎?你幹什麼呢?”

“她現在怎麼樣瞭?”孟旭終於說完整瞭話,整張臉都憋得通紅。

“在裡面呢,還沒出來,”許莘看見孟旭著急的樣子,也消瞭氣,反過頭安慰他,“姐夫你別急,醫生說沒事。”

“沒事怎麼還不出來?”孟旭急得發慌。

反倒是許莘平靜下來,看陳燁也從樓下跑上來,還有精神給孟旭介紹:“這是我們同學,陳燁,過來幫忙。”

孟旭匆促地和陳燁握手,然後繼續手足無措地看著產房門口。不遠處座椅上還有幾個產婦的傢屬,所有人都瞪著產房大門,恨不得門一開就沖上去。

也正是這時,門開瞭。所有人呼啦一下子擁上去,就聽見醫生喊:“段斐傢屬!”

“在,在,我在這裡!”孟旭急忙迎上去。

“女孩,六斤四兩,挺健康的。”

醫生說完便開始交代入院事宜,孟旭唯唯諾諾地點頭。顧小影和許莘吊在嗓子眼的大石頭終於落瞭地,對視一眼,顧小影咧嘴一笑,抱住瞭許莘。

“嚇死我瞭,”許莘帶著哭腔笑起來,“我姐鬼哭狼嚎的,嚇死我瞭!我不生孩子瞭,我這輩子都不生孩子瞭!”

“女孩子啊!”顧小影眼睛亮亮的,都是驚喜,“你姐不是最想要個女兒?”

“啊?真的啊!”許莘愣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孟旭的反應。

見他正在忙不迭地辦理各種手續,許莘這才長籲口氣看著顧小影笑,眼神裡還帶著初為“小姨”的驕傲:“哎呀,我姐可真會生,想啥來啥!早就說兒子是賠錢貨瞭,還是女兒好,是媽的貼心小棉襖!”

顧小影忍不住哈哈大笑。

陳燁站在她們身後也笑瞭——女孩子們太興奮,都忘記瞭他的存在。這倒無所謂,他隻是想,總有一天,他也會像孟旭這樣,帶著臉上那些若有若無的激動與忐忑,跑前跑後,為一個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女人,辦理入院手續吧?

總有一天,他會有自己的孩子。應該也會聰明可愛,但不會是他與顧小影的孩子瞭。

他還記得,那時他們約定,將來若是政策允許,就生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一個姓陳,一個姓顧;要給男孩子穿和爸爸一樣的外套,給女孩子穿和媽媽一樣的裙子;每天晚上給他們講故事,睡著後親吻他們的額頭,周末帶他們去郊遊、野炊、看童話劇;孩子們犯瞭錯誤就罰抄字帖,理由是隻有這樣將來才能寫一手漂亮的情書;不怕早戀,但要讓他們學會如何保護自己……所有的想象都那麼美好,然而這一切永遠不會再發生在他們之間。

他似乎是到這時才發現,生命中的快樂此起彼伏,而遺憾也是如影隨形。

回學校時,顧小影還是搭陳燁的車。

一路上她都興奮得喋喋不休,似乎也忘記瞭她“情不自禁”的那些避諱。她開心地給陳燁講段斐和孟旭的故事,講孟旭真是個好男人,對老婆那麼細心呵護、無微不至;講段斐買的那些嬰兒用品,好可愛啊好可愛……一直講到車子在教師公寓前停下,陳燁拉手剎,靜靜靠在駕駛座椅背上,安靜地看著她,微笑。

顧小影一驚,突然明白自己在哪裡,在和誰說話。之前的小心虛、小恐懼終於再次爬上心頭。

她沉默一秒鐘,扭頭不好意思地看看陳燁。

見他也盯著她看,她囁嚅一下才說:“謝謝你陳燁,讓你跟著忙這麼久……我也不知道姐夫那麼快就趕過去,還害你取瞭那麼多錢,隨身帶著……”

“顧小影,”陳燁看著她,嘆口氣,“回去休息吧,很晚瞭。”

顧小影一愣,陳燁笑笑,開車門下車。顧小影急忙也打開車門走出去,站在車外,她看見他們之間隔著一個車廂的距離。陳燁一手撐著車頂,一手搭在車門上,看著她微笑。

顧小影被他笑得心裡發毛,就在她覺得自己有必要說點什麼的時候,突然聽見他開口。

他還是那麼微笑地看著她,說:“顧小影,回傢住吧。你在這裡,我鬧心。”

說完,他便鉆進車廂,一溜煙地把車開往不遠處的地下停車場瞭。

顧小影在他身後呆呆地看著遠處,差點把下巴掉下來——他嫌她鬧心?

還有沒有天理瞭?

明明想說這句話的,是她啊!

什麼世道!

晚上,趴在教師公寓的單人床上,顧小影氣鼓鼓地想:男人果然都是不靠譜的!看看吧,這才多久啊,管桐就會發脾氣瞭,陳燁嫌自己鬧心瞭……哼!全加起來都不如一個孟旭,看人傢對老婆的態度,多讓人眼紅!

想到孟旭就會想到段斐師姐的小女兒,那可真小啊,比芭比娃娃大不瞭多少,會哭會鬧真好玩,搞得自己也想要一個瞭……可是一個人也生不出孩子來啊!由此可見,母雞不是萬能的,雖然隻有公雞也是萬萬不行的。嗯,可是說真的,管桐為什麼一整天都沒給自己打電話?他不會不要自己瞭吧?不會吧不會吧?嗚嗚……不會吧……

管桐你個小心眼的!

你怎麼……你怎麼……你怎麼能不理我呢?!

顧小影就這麼胡思亂想著,渾渾噩噩地睡著瞭。半夜裡被凍醒瞭一次,懶得起床找東西蓋,就把自己努力縮成一個小球,整個蜷縮進被子裡。郊外的二月還那麼冷,勤儉持傢的藝術學院習慣瞭在半夜裡停暖氣。凍醒的間隙,顧小影懷念瞭幾秒鐘省委宿舍那永遠暖洋洋的室溫,然後又哆哆嗦嗦地睡過去。

第二天一覺醒來,顧老師圓滿瞭——體溫三十八度七,她成功地發燒瞭。

(8)

顧小影燒出幻覺瞭。

恍惚中,全都是管桐和管利明在吵架。她縮在一邊,和謝傢蓉一起看著爭吵的爺倆,偶爾想說話,可是喉嚨像被堵住瞭。伸出手,想抓住什麼,可是面前像有什麼東西擋住自己,讓自己什麼都碰觸不到。這時候似乎是地震瞭,有什麼東西發出砰砰砰的響聲,大約是有重物倒下去?她急瞭,可是他們還在吵。她都快哭瞭,想說你們快跑啊,可是居然沒有人理她,她一急……似乎就真的醒瞭。

醒瞭才聽見有人敲門,一下下地砸,顧小影皺眉頭,可是就這樣簡單的動作都感到頭疼。眼眶發漲,好像被熱氣灼過瞭,火辣辣的,要閉一閉再睜開,才不那麼澀。

她硬撐著起身,全身的關節都在疼,腦袋昏沉沉的,還在納悶這個時間管桐怎麼回傢瞭?想瞭半天才想起來這是在學校裡,和自己住在一起的是同事劉笛。此女從本科時起就和顧小影是同學,同年研究生畢業後留校任教。劉笛人長得清秀,也會打扮,就是有點丟三落四的——平日裡,她丟錢包、落鑰匙、忘手機都是常事。

顧小影昏頭昏腦地下瞭床,頭疼,又發暈,好不容易走到門口,伸手打開門,連看也不看就轉頭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聲音沙啞地問:“你又忘拿鑰匙瞭?”

說完瞭就把自己摔回到床上,伸手從旁邊抓一抓,把被子抓過來蓋上。這時候有人跟到床邊伸出手來,撫開她的長頭發,直接摸摸她的後頸,忍不住驚呼:“你發燒?”

顧小影聽見這聲音,愣一下,突然回頭。因為速度太快,還引起一陣劇烈的頭疼。她皺著眉頭閉上眼,等克服瞭頭疼再睜眼一看,差點把自己的魂嚇掉:管桐!

管桐這會兒卻急得要命:他壓根沒想到,才放任這丫頭一天,她就把自己搞得這麼落魄!

管桐想想都後怕——如果他不來,她就打算一個人躺在這間冰涼的屋子裡,直到把自己燒成傻子?

他低頭看看顧小影燒得迷迷糊糊的樣子,忍不住一陣心疼,急忙掀開被子,給顧小影穿羽絨服。

顧小影沒力氣跟他爭,隻是嘴硬:“你幹嗎?我不回去。”

“乖,我帶你去打針,”管桐一邊把顧小影的胳膊往羽絨服袖子裡塞,一邊低聲哄著,“你發燒瞭,咱們去打針,然後回傢,好不好?”

“不好!”顧小影扭過頭去不看管桐,“我不要回去,你們就會罵我。”

她一邊說一邊有點痛苦地伸手揉太陽穴,管桐見狀更心疼瞭,幹脆用羽絨服把顧小影像卷春卷一樣包緊,手裡一使勁,打橫把顧小影抱起來。也就這麼一晃,顧小影覺得自己的頭更疼瞭,忍不住呻吟一聲,下意識地往管桐懷裡縮一縮。

管桐抱起顧小影就往樓下沖,剛出門就和人撞瞭個正著。管桐下意識說句“對不起”,卻見面前的人驚怔地站住瞭,遲疑一下問:“顧小影?”

管桐顧不上打招呼,隻匆忙點點頭就往外跑,還沒跑出兩步就聽見身後的腳步快速追上來,有聲音在他身後問:“你是誰?顧老師怎麼瞭?”

“她發高燒,我得帶她去打針,”管桐略停一下腳步,抱歉地看看身後追上來的男人,“我是她愛人。”

“哦,”那人明顯一愣,旋即說道,“我叫陳燁,是顧老師的同事。你們開車瞭嗎?我的車在這裡,要不要送你們去市區裡的大醫院?不要去我們學校醫務室,顧老師說那裡是獸醫站。”

管桐一聽就知道這肯定是顧小影說的話沒錯——這麼多年瞭,這女人總也學不會厚道。

於是,二十四小時內,陳燁兩度為顧小影提供瞭專車服務,且都是去往省立醫院這同一個地方。

也多虧瞭陳燁的幫忙,到瞭省立醫院後,管桐半摟半抱著顧小影做檢查、找床位,陳燁跑前跑後劃價、交費、取藥,終於等到藥水一滴滴註入顧小影的血管,兩人才不約而同籲口氣,坐到顧小影床邊,認認真真打個招呼。

管桐看著陳燁,很真誠地伸出手:“謝謝你。”

陳燁一笑,伸手握住:“別客氣,應該的。”

“您在哪個系?”管桐看出陳燁年輕,笑著問,“是和小影同年進來的?”

“音樂系,小提琴,”陳燁微微一笑答,“我是兼職的,過段日子還要去維也納,那邊還有個學位要拿。”

想瞭想,他又補充:“我和顧老師,我們曾經是同屆不同系的同學。”

管桐點點頭,很認真地說:“這次真是謝謝您瞭,這裡有我守著就好瞭,您快回去忙吧。給您添瞭這麼多麻煩,真不好意思。”

陳燁微微側一下身,看看顧小影平靜的睡容,點點頭說:“好,那我就先回去瞭。”

他起身,管桐也急忙站起來,陳燁擺擺手:“不用送我瞭,你守著她吧,病人最大。”

說完,他笑一笑,轉身走出病房。管桐註視著陳燁的背影,直到看不見瞭,才轉身回到床邊坐好。可是剛坐下,一抬頭,就看見顧小影正把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他看。

管桐嚇一跳,伸手摸摸顧小影的額頭,著急地問:“你醒瞭?哪裡不舒服?”

顧小影看看已經空無一人的門口,再看看管桐,嘟囔:“我一直醒著呢。”

見她神志清楚,管桐松口氣,握住顧小影的手:“醒著不說話?我還以為你燒糊塗瞭。”

“誰敢說話啊?有本事你也試試新歡舊愛狹路相逢……”顧小影越說聲音越低,大約是心虛,沒等說完就閉上眼裝死。管桐聽力不錯,倏忽間就把“新歡舊愛”聽清瞭,一愣,扭頭看看顧小影,再回顧一下陳燁的出場過程和言談舉止,“哦”的一聲,恍然大悟。

顧小影聽見這聲“哦”,更加心虛地把眼皮掀開一條縫,瞄瞭管桐一眼,卻恰好看見管桐神色平常地站起身給她掖被角。

顧小影睜開眼,納悶地嘀咕:“怎麼沒反應呢?”

管桐掖好散在床尾的被角,回頭看看顧小影,平靜地反問:“需要有什麼反應嗎?”

“不需要有反應嗎?”顧小影更納悶瞭,難道小說裡寫的果然是狗血的?事實上政府官員的心理素質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管桐大概看出來她在想什麼,琢磨瞭一下,主動解釋:“本來就沒什麼啊,都在一個學校還能總不見面?再說老人們好像經常說,咬人的狗不叫,會叫的狗不咬人。”

顧小影愣瞭一秒鐘,差點從床上彈起來!

隻見她一手撐住床半坐起來,再用插著針頭的手哆哆嗦嗦地指著管桐,從牙縫裡擠字:“管桐,你罵我是狗?”

管桐一愣,終於笑出聲:“老婆你果然看言情小說看多瞭,你是不是覺得我肯定會吃醋?”

顧小影差點氣暈瞭——是誰說這個人反應遲鈍的?是誰說這個人雖然笨但還算厚道的?是誰說的!

這……這……這都是誰瞎瞭眼啊?(很顯然此時此刻她忘記瞭自己就是那個瞎瞭眼的……)

劍拔弩張之際,有護士走進來,抬頭看一眼顧小影這邊,驚呼一聲:“四床你回血瞭!”

管桐和顧小影一愣,不約而同看輸液管,管桐瞬間一頭冷汗——輸液管下半段已經赫然一大截鮮艷的紅!

一秒鐘後,顧小影“啊”地一聲尖叫著彈回到床上,手臂也迅速下落,但還沒忘輕輕放到床邊。

護士怒瞭,快步走過來看看顧小影的輸液管,抬起頭訓斥:“這是醫院,要吵架回傢吵去!怎麼病人不像病人,看護不像看護?”

說完狠狠瞪一眼顧小影和管桐,這才轉身往外走。

顧小影看著人傢的背影噘嘴:“護士姐姐好兇……”

管桐則是心有餘悸地看看輸液管,再看看顧小影,嘆口氣握住顧小影的手,半晌才低聲說:“老婆我錯瞭,你跟我回傢吧。”

顧小影扭頭看看管桐,心一軟,也忍不住嘆口氣道:“其實我真的很感激你爸媽,畢竟沒有他們就沒有你……可是管桐,我也真的有心理障礙,我一看見你爸就不痛快,你說怎麼辦?”

她用另一隻手捂住自己還在發燙的腦門,鬱悶地說:“管桐,我真納悶,你說別人傢都是婆婆和兒媳婦有矛盾,怎麼換到咱們傢,是公公和兒媳婦相看兩厭?”

管桐一愣,下意識答:“不是吧?爸絕沒有討厭你的意思,他隻是不會說話……”

“那麼就是我不好,”顧小影平靜地看看管桐,略一遲疑,還是把心裡話說出口,“我不喜歡他,我不想和他生活在一起。”

“顧小影,你這話說重瞭啊!”管桐皺皺眉頭,嚴肅地看顧小影。

顧小影看看管桐的表情,終於閉上眼,一邊苦笑一邊說:“對不起。”

管桐看見她的表情,剛張開嘴想要說什麼,卻聽見她又說一句:“可是,我說的是實話。”

管桐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瞭。

是啊,她肯定說的是實話。

顧小影這人就是有這個好處——她想什麼就一定會說出來,所以他們之間才不必猜來猜去。結婚半年餘,她的喜悅會與他分享,她的煩惱也不瞞他。雖然她的確是有些任性,脾氣也不好,可是她真心依賴他、信任他,她在他面前,從不撒謊。

或許可以說,顧小影的優點和缺點一樣明顯。隻是這一次,她不喜歡的那個不是別的,而是他爹,他親爹!

這是個他無法改變的“不合適”,這到底要他怎麼辦?

……

病房裡,管桐煩躁地站起身,往外走兩步,再回頭看看輸液瓶,終於還是嘆口氣,又坐回到原來的凳子上,開始沉默。

顧小影也閉著眼不說話瞭。眼眶似乎有點酸,可是又哭不出來——她想想管利明那張臉,就真的欲哭無淚瞭。

其實她很喜歡謝傢蓉。

雖然謝傢蓉不識字,雖然謝傢蓉方言重,但謝傢蓉的好脾氣、謝傢蓉的憨厚笑容都讓她莫名地就對謝傢蓉多瞭很多的憐惜。

所以她就更不明白,為什麼她越喜歡謝傢蓉,就越不喜歡管利明呢?

而這樣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怎麼就能波瀾不驚地過瞭這麼一輩子呢?

由此可見,婚姻這件事,也可以很莫名其妙啊。

(9)

輸完液後,顧小影還是隨管桐回傢瞭。

不然能怎樣呢?難道還真的要回那個連暖氣都定時供應的教師公寓繼續挨凍?

更何況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比較容易冷靜地思考——靜下來想想會發現,其實管利明的確隻是不會說話而已。他比起段斐的婆婆,那個牢牢抱著“男尊女卑”思想不撒手的老太太,真是要好太多瞭。

懷著這樣的信念,顧小影接受瞭管桐的道歉。她也不是看不見,管桐眼裡的那些心疼絕對不是假的。

她隻是沒想到,像自己這樣不怎麼生病的小強,一旦生病還真是大傷元氣——再回到學校時已是三天以後,顧小影從上瞭班車到走進教室,沿途起碼碰見十個熟人,開口第一句都是關切地問:“顧老師你怎麼瞭?氣色不太好啊!”

顧小影心裡暗暗苦笑。

上午隻有兩節課,課後全系教師開會,顧小影早早就去瞭會議室。在門口看見江嶽陽,他大概也看出她臉色不好,有些驚訝地看著她。顧小影沖他笑一笑算是打招呼,進屋找瞭座位坐下,沒多久江嶽陽就跟進來,坐在顧小影旁邊。

開會的內容用腳指頭也能猜到——教學評估之前,系裡給每個人都做瞭詳細的分工。

隻是顧小影聽著聽著就有點納悶,扭頭問江嶽陽:“怎麼沒有劉笛的分工?”

江嶽陽扭頭看看周圍,見沒人註意這裡,低聲對顧小影說:“已婚婦女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好歹你倆還住同一間教師公寓,你不知道劉笛被借調到校辦幫忙去瞭嗎?”

“校辦?”顧小影眨眨眼,很迷茫,“她一個專業教師,又不是輔導員,去校辦做什麼?”

“你真傻假傻?”江嶽陽贈送顧小影一個鄙夷的眼神,“人傢打算走仕途,看不出來嗎?”

“仕途?”顧小影失笑,“別逗瞭,校部機關要坐班,哪有當專業老師自由?劉笛一個女孩子,怎麼不明白這個道理?”

“顧小影你真是白結這個婚瞭,”江嶽陽忍不住感慨,“我師兄那麼通透的一個人,還在官場裡混,怎麼就能有你這麼白癡的老婆?”

顧小影頓時火冒三丈。

可是沒想到,下午去看剛剛出院的段斐,在她傢,居然又被這個女人用同樣的話嘲笑瞭一遍。

就見段斐坐在床上,穿著厚毛衣,捂著厚被子,一邊看著身邊睡著的女兒,一邊壓低聲音教育顧小影:“你同事還真沒說錯,你就是個白癡。”

“胡說!”顧小影也壓低聲音抗議,“我比管桐聰明多瞭!”

“顧小影你說笑話吧?你比管大哥聰明?”段斐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你都沒看出來劉笛是什麼樣的人,說你聰明,誰信?我比她高兩級呢,我都看出來瞭,你和她整天在同一個階梯教室裡上公共課,你沒看出來?”

“她就是挺愛打扮、經常換男朋友唄,”顧小影很鬱悶地回憶,“也沒見她競選什麼學生會,不像是有野心的人啊!”

“所以說你幼稚,”段斐也贈送顧小影一個鄙視的眼神,“競選學生會就是有野心?那我還是當年的學生會副主席呢,我怎麼就老老實實嫁人生孩子?她倒是沒競選學生組織,那是因為人傢可以一步登天!哎,我要是告訴你她和校級領導關系曖昧,你信不信?”

“真的?”顧小影很震驚,“不可能吧?和一個老男人在一起,不惡心嗎?”

“怎麼會惡心呢?”段斐聳聳肩,“各花入各眼吧,世上哪有免費的午餐?”

“可是讀研究生不就是為瞭當老師嗎?”顧小影還是覺得難以置信,“放著那麼多人艷羨的專業老師不做,偏要去做朝九晚五的機關工作人員,一點自由都沒有,有啥意思?”

“顧小影,別告訴我你連這個都看不出來,”段斐瞥顧小影一眼,“在咱學校,一個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若是想把自己的親戚弄進來念書,那比登天還難!而一個要害部門的中層領導,若想弄個把學生進來簡直就是小菜!你看不出來嗎?在咱學校,學生是弱勢群體,專業教師是勞苦大眾,隻有校部機關的小頭頭腦腦們才是人上人。就這樣你也敢自稱聰明,你那點聰明才智都用來欺壓你老公瞭吧?”

難得顧小影也不反駁,隻是愁眉苦臉地看著段斐問:“劉笛這就一去不回瞭?真被害死瞭,本來很多需要她承擔的任務都分給我瞭呢,搞不好最後幾天還要住校加班。”

“住校還不好?”段斐看看顧小影,撇嘴,“反正你也不想這麼早要孩子,留在傢裡也是聽他們嘮叨,還不夠心煩的呢。去住校圖個耳根子清凈,有什麼不好?”

一語驚醒夢中人,顧小影頓時醍醐灌頂般清醒過來,恍然大悟道:“真的哎!”

看著顧小影那副悲喜交加的傻呆呆的樣子,段斐真是無語,好半天才哀嘆:“顧小影,我真不明白,你自己這麼白癡,怎麼還好意思說你老公呆?”

晚上回傢吃完飯,想起段斐的這句哀嘆,顧小影忍不住跑到正在書房看書的管桐身邊,左看看,右看看,想看出來這個人究竟哪裡比自己聰明。

管桐從一大摞資料裡抬起頭,納悶地看著顧小影問:“你在找什麼?”

“老公,你比我聰明嗎?”顧小影很鄭重地問。

“我?”管桐有點摸不著頭腦,想瞭想答,“我反應沒你快,背書、寫字、幹活也都比你慢,應該沒有你聰明吧。”

“可是為什麼大傢都說你比我聰明?”顧小影走過去,不客氣地攬住管桐的脖子,坐到他懷裡。當然在此之前沒忘記關上書房的門,她可是記得傢裡還有別人呢。

“那得看什麼事兒,大事兒肯定是男人比女人看得透一些,小事兒自然是女兒比男人清楚一點。”管桐微笑著看看懷裡的小妻子。

顧小影摸摸腦袋,三下五除二就把從江嶽陽和段斐那裡聽來的段子給管桐講瞭一遍,重點放在“劉笛居然和那位平日裡大傢都覺得特別正人君子的領導有一腿”這件八卦上。管桐笑著聽她敘述,看見她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生動,便有點走神地想,這孩子肯定從小就參加瞭不少故事比賽,不拿獎都對不起她這張表情豐富的臉。

“你說啊,你說啊,我沒看出來是我的錯嗎?”顧小影講完故事,見管桐沒反應,便伸出手拉住管桐的兩個耳朵,拼命地扯。

管桐“噝”地抽口氣,伸手把顧小影的手從自己耳朵上拉下來,一手握緊瞭,另一隻手圈住她的腰,答道:“不管別人說什麼,姑妄聽之就好,你向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妨沿自己想要的道路走。我支持你留在高校教書,也不外乎是為瞭讓你省心一點。”

“這麼說你早就看出我遲鈍、我白癡來瞭,”顧小影噘嘴,“你這是為瞭給我找收容所啊?”

“收容所還給你發工資?”管桐看著顧小影笑,“我是覺得你還算理智,認定的路通常沒錯,大可以繼續走下去。至於那些爾虞我詐,並不適合你,所以你安心做自己的學問就好。別人爬得快,那是別人的本事,當然也總要付出一些你不願付出的東西。就沖這一點,誰也不用瞧別人不起,畢竟不是什麼人都舍得拿自己當賭註,去賭前程的。”

聽完這席話,顧小影有點驚訝地看著管桐,她似乎從來沒和管桐討論過人際交往方面的話題。在她心裡,管桐就是那個缺乏生活常識,連保鮮盒都不認識的笨蛋。她也一直都不明白,管桐這樣的人是怎麼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上的。可是聽瞭今天的這些話,她似乎隱約有些明白瞭。

“可是,老公你爬得快不快?你付出瞭什麼?”顧小影舉一反三,問題真是太有水平瞭!

管桐隻好耐心地答:“我付出瞭我幾乎全部的業餘時間,因為我知道自己不聰明,所以隻能笨鳥先飛。就好比我從小數學就不好,就要付出比別人多幾倍的時間,才能考出和別人差不多的成績。”

“你指桑罵槐吧?”顧小影斜眼看管桐,“你高考數學128,我才43,那我也是笨鳥?”

“你是藝術生,沒有可比性,”管桐把顧小影從自己懷裡放下,站起身摟住她,看著她的眼睛說,“奔前程,那是男人的責任。老婆你隻需要和領導、同事們和平相處,和學生們快快樂樂地教學相長,就可以瞭。咱傢不需要你去出人頭地,也就不需要你在這方面浪費腦細胞。你有時間的話就待在傢裡寫書賺錢吧,過兩年機關裡統一分經濟適用房,我算瞭算也得三十幾萬,老婆你能者多勞啊!”

“啊——三十幾萬啊!”顧小影果然順利地被轉移註意力,“這得寫多少本書啊?”

看她呆滯的樣子,管桐忍不住莞爾。

不過,盡管嘴上沒說什麼,但顧小影的心裡還是挺感動的。

畢竟,有一個人理解你、支持你、信任你,還願意把享受生活的機會留給你,這是一件很美好、很美好的事,對不對?

大約,這也是自談戀愛以來,顧小影第一次對管桐的職業素養有瞭一點瞭解,也有瞭一點贊賞。她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個農傢子弟,管桐能走到今天,真是有原因的——如江嶽陽所說,管桐還真是個通透的人。他不怨天尤人,也不睥睨周遭,他的冷靜,遠在顧小影的想象之外。

或許,這也是顧小影第一次客觀審視自己和管桐的差異——他不如她伶牙俐齒,不如她反應敏捷,也不如她動作麻利,但是這些都並不妨礙他比她站得高,看得遠。

如此這般,晚上睡覺時,顧小影終於摒棄前嫌,重新鉆進已經遠離瞭四五天的管桐的懷抱,把腦袋埋到管桐胸前,狠狠親瞭管桐脖子一下。管桐被她的呼吸吹得脖子癢,剛想往後撤一點,卻感覺到一雙不老實的小手沿著他的睡衣下擺摸進去,在他肚臍附近繞圈。

管桐咳嗽一聲,剛想說話,就聽見胸前的頭顱發出“嘿嘿”的竊笑。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雙手已經如光滑的魚,一路沿小腹摸進去。他下意識地伸手抓住顧小影的手腕,卻看見她於暗夜中抬起頭,眸子清亮如黑曜石的光芒。

她笑得那麼天真,那麼孩子氣,語調嫵媚誘惑,帶一點柔軟上翹的語音。她手裡的動作當然沒停,一邊還不懷好意地感嘆:“好軟……好有彈性……讓我打個蝴蝶結……哈哈哈!”

管桐看她一眼,一翻身,含住她的耳垂,聽見她笑著掙紮:“管桐你流氓,你跟誰學的?不準咬我耳朵,好癢。”

管桐微微一笑,在她耳邊答:“你才是流氓,你把手放哪兒呢?”

結果,第二天早晨,總是找借口不去鍛煉身體的顧老師,又遲到瞭。

很好,很和諧。

(10)

這以後就過瞭半個多月平靜的日子。

甚至有幾次,在沒有課的上午,管利明和謝傢蓉出門買菜去瞭,顧小影趴在電腦前忙裡偷閑地看言情小說時,還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管桐。

小說裡的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談戀愛,彼此都不遷就對方,於是吵架。女孩子哭得稀裡嘩啦的,男人才心軟。他們磨合那麼久,終於到男人會為瞭女孩子忍耐,女孩子也會為瞭男人成長。後來男人出國,在大使館外面等簽證的時候,女孩子靠在男友身上,飄忽地想:他走瞭,自己怎麼辦?

顧小影也恍惚瞭——她想起,每次吵架,其實都隻是自己的獨角戲。

不知道管桐是不屑於吵架,還是不願意吵架,再或者是不舍得吵架,但總之,他對她,真是已經足夠寬容。

她吼他,吼他亂收拾東西,吼他洗碗洗菜動作慢,吼他把鑲瞭金邊的盤子放進微波爐,吼他把香菜當成金絲芹……可是,他總是在“東窗事發”時微微地驚訝、抱歉地微笑、好聲好氣地辯白,然後在她氣暈之前瞇起眼笑,說“老婆你現在的樣子真像炸瞭毛的猴子”。

她這樣想著,終於自己一個人笑出聲。

當然,最近發現其實管桐也是有脾氣的。

他又不是聖人,自然會煩躁、會生氣、也會忍無可忍……可是他對她,大多是張開懷抱,把她圈進懷裡的那副樣子。他的懷抱裡有暖洋洋的溫度和氣味,她喜歡。

“喜歡”,果然是天下無敵的動力。

可能生活也就是這樣——沒有誰是完美的,隻要在大多時候肯彼此遷就,肯相互體諒,已經至為難得。

當然顧小影這種人也從來不對這種滿足加以遮掩——上午十點,不知道管桐在做什麼,顧小影興致盎然,拿起手機給管桐發短信。

內容簡單:“老公,俺想你瞭。”

按瞭發送鍵,顧小影在日光籠罩下忍不住也瞇起眼笑。

心想:管桐你看見這條短信,會有啥反應?

另一邊,管桐正在忙下周一次會議的材料。手機嗡嗡地振動時,管桐下意識地打開看看,第一眼瞟過去,一愣,還以為自己眼花瞭——老公,俺想你瞭。

微笑忍不住浮上嘴角,管桐猶不自知。

坐在他對面的同事抬頭看見瞭,一愣才脫口而出:“管桐你中獎瞭?”

管桐抬頭看看對面的人,笑著答:“是中獎瞭。”

在對方莫名其妙的眼神裡拿起電話撥回去,響一聲,就迅速被接起來。

顧小影笑得糯糯的:“老公,你不忙嗎?”

“忙,”管桐問,“爸媽呢?”

“不知道,大概出門買菜瞭,”顧小影坐在書桌前,一半心思看小說,一半心思撒嬌發嗲,“老公,我剛才在看小說,發現裡面的主人公比你差遠瞭。”

管桐笑:“真難得,通常情況下你都覺得別人比我好。”

“這說明我現在看問題比較客觀瞭,”顧小影笑瞇瞇地,“我想你瞭。”

管桐還是笑著答:“很好。”

“什麼?”顧小影挑眉毛,“這就完瞭?”

“是啊,”管桐點頭,“很好。”

“管桐你當我是你下屬?”顧小影“哼”一聲,“你想我嗎?”

“是。”管桐在辦公室裡打電話從來都是一本正經。

“想我就要說出來!”顧小影樂壞瞭,“大聲說,說你也想我。”

“上班呢,開始忙瞭,”管桐看看電腦上需要修改的段落,笑著撂一句,“晚上再說吧。”

就這麼掛瞭。

就這麼掛瞭?

顧小影很不甘心,可還是決定包容一次——再怎麼說,那也是大衙門不是?

何況,最近管桐的表現也真是不錯。

上午明媚的陽光下,顧小影心滿意足地瞇起眼,開始曬太陽。

不過管桐沒意識到自己放下電話後一直呈微笑狀態。還是坐在他對面的同事看著有趣,便笑著問管桐:“你老婆?”

“嗯。”管桐抬頭笑笑。

同事笑瞇瞇地學電影《手機》的經典臺詞:“你開會呢吧?對。說話不方便吧?啊。那我說你聽,行。我想你瞭,你想我瞭嗎?啊。昨天你真壞,嗨。你親我一下,不敢吧?嗯。那我親你一下,聽見瞭嗎?聽見瞭。”

管桐撲哧笑出聲,周圍幾張辦公桌前的人也都笑瞭,一時間辦公室裡竟然是難得的輕松氣氛。

溫暖——這居然是管桐在這一刻裡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形容詞。

傍晚,管桐破天荒撂下沒幹完的活兒提前回傢。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管桐回到傢時,顧小影居然不在!

“你媳婦說是晚上約瞭人,”管利明看著管桐,不高興地發牢騷,“我說你媽都做好飯瞭,幹啥還要出去吃啊?她也不聽,就是要走。晚上不在傢吃飯,還要出去吃,像什麼話?”

管桐下意識地替顧小影說話:“她也不怎麼出去吃飯的,肯定是有事。”

“她能有什麼事?當老師的能有什麼事?”管利明瞥管桐一眼,“女人結瞭婚就要安分點。”

“好瞭,爸,”管桐也不耐煩,“我不是也經常在外面吃飯?她也有她的朋友。”

“你倒是想得開,大半夜的,一個女人自己在外面……我還奇怪呢,怎麼我每次打電話,你老婆都在外面和別人一起吃飯?”管利明瞪眼,“難道我們不在這裡的時候,你們都是這麼各吃各的?”

“吃飯!”關鍵時刻又是謝傢蓉打斷這爺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燃燒的戰火。管桐去廚房幫忙端菜,管利明“哼”一聲也過去幫忙。

管桐一邊端菜一邊也發現瞭一點奇怪之處:按照小說裡寫的,自己這會兒真要變成雙面膠才對。可是為什麼,自己居然還是維護顧小影的次數比較多?難道他不愛自己的父母嗎?那不可能,因為他從來沒有忘記過父母的養育之恩,也發誓要讓父母到城市裡來過好日子的。可是為什麼還是在絕大多數時候站在顧小影一邊?

他想起前幾天在酷愛看雜志的顧老師的普及下,知道瞭個新詞匯,叫“鳳凰男”——特指通過個人努力而跳出農門的男青年,在大學畢業後留在城市裡工作,從此飛上枝頭做鳳凰。

雜志以幾部熱銷的婚戀小說為例,詳細闡述瞭嫁給“鳳凰男”所要面對的挑戰,比如不同的消費習慣、不同的生活理念、容易起摩擦的公婆還有他們背後那一大傢子親戚……看到這裡時,管桐承認,雜志上說的都沒錯。

可是,管桐想:不身處其中的人也未必能發現,從小說作傢到雜志編輯,盡管看見瞭何建國等人的孝順,卻都沒有考慮到另外一種可能——飛上枝頭做鳳凰的男人,即便他再愛自己的傢鄉、自己的父母,卻也遲早要對那片土地漸漸疏離,直到越來越遠。

他們早已或多或少地改變瞭,在他們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

比如隔壁綜合室的張百吉,結婚三年瞭,本來年年都是回傢鄉過年。今年卻利用元旦回傢看父母,春節去媳婦傢過年。開始時管桐還覺得納悶,後來才聽他私下裡說,隻要回老傢,就會有數不清的陌生面孔登門求你辦事。最初也曾鼎力相助,但日子久瞭,還真吃不消。

再比如自己的師弟,現任省出版集團辦公室副主任的蕭河,是從本省最偏遠的大山裡走出來的縣高考狀元。落戶省城後,第一次帶媳婦回傢,就害得媳婦全身過敏外加上吐下瀉,愣是回城裡打瞭五天吊針才痊愈。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被褥不衛生引起的蟎蟲過敏。而蕭河,嘴上要應付著爹媽關於兒媳婦太嬌氣的評論,實際上卻也頗心疼自己的老婆。

還有個最揪心的例子:省國資委某年輕的副處長,曾經在一次飯局中無奈地說起,雖然返鄉可以盡孝道、耀門楣,但那種衣錦還鄉的虛榮其實並不比和導師、同窗們坐而論道更充實愉悅。說完這話後不久,國慶長假,副處長在老父嚴令下攜妻帶子榮歸故裡。老父很高興,大宴賓朋。正午時分,副處長夫人在廚房裡幫婆婆做飯,副處長本人在席間給各位族親敬酒。酒局正酣時,他們還不知道,自己五歲的兒子,已經溺斃在不遠處的沼氣池裡……

想到這裡時,管桐忍不住嘆口氣。

身邊的電視裡,新聞女主播用柔美的聲音講: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這是中央對新農村建設的要求和總體目標……近兩年來,當地農民自發搞起瞭以“富、學、樂、美”為主的“四在農傢”活動,這裡的房子變新瞭,道路修好瞭,農民致富的產業做大瞭……

管桐一邊嚼著米飯,一邊卻有些無法扼制的心酸。

他想,或許隻有從農村走出來,而後又過上新生活的人,才能更深刻地體會到:“新農村”再“新”,也終究是農村。

這不是忘本,這是事實。

(11)

同一時刻,與管桐的低落情緒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精神亢奮的顧小影正在段斐傢得意洋洋地敘述自己與公公的鬥爭史。段斐精神頭好得很,也不老實在床上躺著,而是把自己裹得暖暖和和的,坐在沙發上陪大傢聊天。廚房裡,雇來的鐘點工在炒菜,孟旭在一邊幫忙。

中間段斐跑到儲藏室扒拉瞭一會兒,得意地拎出來兩瓶幹紅。顧小影一見外包裝就尖叫:“師姐你發財瞭?拿五百塊錢一瓶的紅酒請我喝?”

“哧——”段斐撇嘴,“誰說這是給你喝的瞭?莘莘可是告訴我瞭,危難之際挺身而出的除瞭你顧小影,分明還有別人。”

“危難之際?”顧小影摸不著頭腦,回頭看許莘,“什麼危難之際?”

話音未落,門鈴響,顧小影跳起來往門口走,許莘攔都攔不住。段斐急忙喊一聲“小蒼蠅”,可是隨著她的聲音,顧小影已經伸手打開門。

也就是開門的一瞬間,門外那個熟悉的身影也微微一愣,轉瞬才微笑:“病好瞭?”

顧小影張口結舌!

她愣愣地看著門外的那個人,聽見他又重復瞭一遍:“顧小影,你好瞭嗎?”

顧小影這才回過神來,臉一紅,低聲說:“還沒來得及謝你,陳燁。”

“沒關系,過會兒你可以借花獻佛表達感激,”陳燁站在門口,手裡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表情平靜,“可是顧小影,你可不可以讓我先進去?”

“噢——”顧小影恍然大悟,急忙把陳燁讓進屋,一回頭,看見許莘和段斐站在她身後,一邊跟陳燁打招呼,一邊齊齊送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顧小影被這眼神驚出一身冷汗。

雖然見面的瞬間很驚悚,但後來的晚餐氣氛很融洽。

席間無非是扯點閑篇,加上陳燁的海外求學逸事,飯局壓根不會冷場。

不知不覺間,顧小影就喝多瞭。

因為紅酒後勁大,醉酒的人大多後知後覺——顧小影離開段斐傢的時候還好端端的談笑風生,上瞭陳燁的車後才開始意識不清,車開瞭不過兩公裡,顧小影就完全進入混沌狀態。中間好不容易醒來一次,第一件事,就是找車窗控制按鈕,可是天黑看不清楚,半晌也沒找到,終於忍不住,哇的一下子,就吐在瞭陳燁車裡!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許莘頃刻間石化!

還是陳燁反應快,一個急剎車停在路邊,再三步並作兩步把顧小影從後座拽出來,一邊指揮許莘:“後座上有面巾紙,座位旁邊有礦泉水。”

許莘急忙一樣樣找出來,沖到路邊,隻見陳燁正一手把顧小影圈住瞭,另一隻手輕拍她的後背,在她耳邊低聲問:“好點沒有?”

許莘心裡下意識地一涼,有隱約的念頭稍縱即逝,還沒等捕捉到,就見陳燁回頭看著她,大聲問:“找到沒有?”

“找到瞭,在這裡,”許莘急忙跑過去,一邊喂顧小影喝水一邊抱怨,“不能喝酒還逞能!”

“她是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酒,”陳燁抓過幾張紙巾,給顧小影擦擦臉,再使勁攬住她,防止她往下滑,“你給她傢打個電話,找人出來接一下。省委宿舍有警衛,咱們進不去。”

“哦。”許莘點點頭,轉身回車上拿手機。所以便沒有聽見,陳燁輕微的嘆息。

這一覺就睡到第二天早上,顧小影醒來就看見穿戴整齊的管桐坐在自己身邊,無奈地說:“顧小影,我該拿你怎麼辦?”

“我怎麼瞭?”顧小影皺眉頭,努力克服宿醉後的頭疼,閉上眼使勁揉額頭。

管桐嘆口氣,一邊伸手幫顧小影揉太陽穴,一邊教訓道:“不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嗎?還喝那麼多酒?你知不知道你把人傢陳燁的車糟蹋成什麼樣子瞭?”

“啊!”顧小影瞬間瞪大眼,“真的?”

“忘瞭?”管桐瞥顧小影一眼,“沒有酒量就不要喝酒,要不是有他倆送你,一個喝醉酒的女人要吃多大虧,你知道嗎?”

這時顧小影已經發現形勢對自己不利,便開始耍賴,哼哼唧唧地抱著腦袋,不敢看管桐。

管桐嘆口氣,伸手扶顧小影坐起來:“頭還疼不疼?你上午不需要備課嗎?快起來洗臉,吃點早飯,幹點正事兒。”

顧小影終於想起自己那永遠沒有盡頭的備課任務,愁眉苦臉地爬起來,昏頭昏腦地往衛生間走。

路過餐廳的時候管利明正在吃早餐,抬頭看見顧小影,板一下臉:“小影啊,下次不要喝酒啦,不是好東西,女人喝酒不好的。”

“哦,知道瞭。”顧小影知道自己理虧,低下頭往衛生間走。

管利明還想說什麼,可是皺皺眉頭沒說出來,隻是使勁清清嗓子,咳瞭一口痰出來。他剛想往地板上吐,卻猛地停住瞭,急忙環顧一下四周,還好看見一個煙灰缸,趕快拿過來,然後使瞭大力,噗地一口吐進去。

千不該萬不該,顧小影就在那一刻回瞭一下頭,於是正好看見那口膿痰被吐進她狠瞭狠心才買回來的水晶煙灰缸裡!因為力氣大,煙灰缸裡砰的一下子飛出無數煙灰,飄飄灑灑地落進餐桌上的菜碟裡!

猛地,一陣惡心竄上顧小影喉嚨,她來不及說話,一個急轉身奔進衛生間。然而就在對準馬桶想要吐什麼的時候,馬桶圈上殘存的黃色液體轟的一聲炸毀瞭顧小影最後的意志!

“嘔——”顧小影終於忍不住,一頭栽到洗臉的面盆裡,兩手死死抓住盥洗臺的臺面,面色死灰地開始吐,直吐到天昏地暗,連膽汁都快要吐出來。

外屋,正準備出門的管桐聽到聲音不對,隻是一愣,迅速轉身沖進衛生間。一推門,就看見顧小影面色蒼白地往地板上滑。他一個箭步沖上前,一把抱住已經一絲力氣都沒有的顧小影,著急地喊:“小影,小影,你怎麼瞭?醒醒,看著我。”

見沒有反應,管桐急忙抱起顧小影往外跑。管利明也從餐桌前站起來,表情緊張地問:“她怎麼瞭?”

“吐暈瞭,”管桐抱著顧小影急沖沖地說,“爸你幫我開門,我送她去醫院。”

說話間謝傢蓉也從廚房跑出來,看見這個情景,急忙喊住管桐:“你讓她躺會兒,她是不是害喜啊?”

“啊?”管桐蒙瞭。

於是,醒來的時候,顧小影就看見自己頭頂上方齊齊圍著三顆腦袋!

還沒等顧小影回過神來,她就聽見管利明帶著驚喜的大嗓門:“小影,你醒啦?”

管桐剛想說什麼,性急的管利明卻已經脫口而出:“小影,你是不是懷上啦?”

“啊?”顧小影驚得愣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看謝傢蓉和管桐。結果看見謝傢蓉滿眼期待,管桐卻微微皺著眉頭。

“懷上瞭嗎?”等不到兒媳婦的回答,管利明激動地自說自話,“你剛才在廁所裡吐到暈,是不是懷上瞭?”

他這一說,顧小影一下子就想起剛才的那口濃痰和馬桶圈上殘存的尿液……剩餘的胃酸頃刻間湧上來,顧小影臉一白,猛地撲到床邊就開始幹嘔!

管桐急忙扶住顧小影,一邊拍她的後背一邊扭頭對管利明說:“爸,你讓她休息一下,這個等會兒再問。”

“哎,好,好。”管利明滿臉的喜氣洋洋,難得地順從兒子的建議,樂呵呵地去衛生間裡拿毛巾。謝傢蓉也高興得不得瞭,趕緊遞上一杯熱水,管桐小心地扶著顧小影,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喝下去。

終於等到神志清醒瞭一些,顧小影有氣無力地抬頭看看鬧鐘,臉色煞白地問管桐:“你不去上班瞭?”

“你這樣,我怎麼去上班?”管桐伸手摸摸顧小影的額頭,“怎麼吐這麼厲害?”

“你也想問我是不是懷孕瞭吧?”顧小影扯扯嘴角,勉強笑笑,“真對不起啊,讓你們失望瞭,我昨天出去吃飯前剛發現來例假瞭。”

“那怎麼會吐成這樣?”管桐有點擔憂,“腸胃炎又犯瞭?”

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其實有點惱火,他想顧小影你怎麼就管不住自己的那張嘴呢?從兩人認識到現在,管桐都數不清,顧小影曾因為嘴饞而引發多少次腸胃炎。

“可能是因為昨晚喝瞭很多紅酒吧,”顧小影無力地閉上眼,過很久才低聲說,“還有就是,跟你爸說,以後小便的時候,要把馬桶圈扶起來……吐痰的話,餐桌下面有紙巾。”

管桐愣住瞭。

上午,明晃晃的陽光沿著半敞著的窗簾縫隙照進來,屋子裡暖洋洋的,那麼安靜。

管桐坐在床邊,呆呆地看著顧小影,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而顧小影閉眼躺在床上,筋疲力盡,昏昏欲睡。

她想,她太累瞭,她真的是什麼都不想說瞭。

“啥?沒懷孕?”

這個消息不啻於平地一聲雷,一下子就炸飛瞭管利明和謝傢蓉得之不易的驚喜。

聽到這個消息的剎那,管利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抓住管桐問:“啥?沒懷上?那怎麼吐成那樣呢?”

謝傢蓉則不相信自己的經驗判斷也會出錯,問管桐:“要不,去醫院看看?”

“不用瞭,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管桐皺眉頭,“明年吧,明年我們就要孩子。”

“明年?”管利明險些背過氣去,“明年你三十五瞭!你不急我們還急呢!”

“我剛三十三,爸你別逢人加兩歲,”管桐不耐煩地揮揮手,“我們有自己的打算,你們別摻和瞭。”

“你們自己啥打算啊?你們自己的打算就是拖!”管利明氣得頭暈,“我算是看出來瞭,管桐,你能耐瞭,老人的話你不聽瞭,是吧?那行,我們走,我們不在這兒煩你!”

“爸,你說什麼呢?”管桐覺得自己大腦裡也好像繃瞭根弦,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斷,“我沒嫌你們煩,我就是說你得理解我們,我們都有自己的打算,你不瞭解我們現在的生活狀態,就別給我們佈置些不合時宜的任務瞭。”

眼見著管利明又要吹胡子瞪眼,謝傢蓉急忙插嘴:“年也過完瞭,我們也得回去準備春耕瞭,本來昨天晚上也和你爸商量著要走,跟這事兒沒關系,你讓小影別多心。我們收拾收拾,這幾天就走,你有空的時候去給我們買兩張長途車票,聽見沒有?”

難得謝傢蓉一次說這麼多話,管桐看看她,“嗯”一聲表示答應。管利明用鼻子“哼”一聲,再沒正眼看管桐。

隔著一扇門,臥室裡的顧小影在半睡半醒間聽見一點爭吵的片段,忍不住深深嘆口氣。

按理說管利明和謝傢蓉要走瞭,她應該很高興才對。

可是真奇怪,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她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環節出瞭問題,才讓自己的婚姻生活比那煮過頭瞭的海鮮疙瘩湯還要一塌糊塗?

兩天後,管利明和謝傢蓉踏上瞭返鄉的客車。臨走時顧小影和管桐去長途汽車站送他們,謝傢蓉拉著顧小影的手欲言又止。顧小影看懂瞭她眼神裡那些想要說卻不敢說的話,忍不住一陣心酸。

到最後,她終於還是說瞭句:“媽,你放心。”

謝傢蓉的眼神瞬間明亮瞭一下,這才捏捏顧小影的手,放心地上瞭車。

看著汽車遠去的背影,顧小影心裡五味雜陳。

或許有點慶幸,有點欣喜,有點沉重,有點無奈……有點無法言說的難過。

其實,她從不懷疑自己對管桐的愛。但“買一贈二”的婚姻常態也終於讓她知道瞭,“買櫝還珠”這個成語若是放在今天,不應該單純解釋為某傻人買下盒子扔珠子,反倒應該解釋為盒子決定珠子,所以買珠子之前一定要瞪大眼睛看看盒子!

老顧同志說得沒錯,嫁人,果然就是嫁給一個傢庭。

她終於承認自己的怯懦瞭——在嫁人之前,她似乎從來不曾想到,有那麼一天,自己會對自己所擁有的東西,無能為力。

《紙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