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丹尼在斯波坎市找到一份教練的工作,然後通過律師馬克——這個假裝橫跨歐美與丹尼聯系的人——詢問那對雙胞胎,可不可以讓我在他們傢過周末。他們答應瞭,因為他們也漸漸習慣瞭我出現在他們傢,而且我在他們傢時,總是表現出最體面的樣子:絕對不會弄臟他們昂貴的地毯,也不會向他們討東西吃,睡覺更不會流口水。
其實我更想跟丹尼去賽車學校,可是我知道,他要靠我替他照顧卓伊,我也要替他當某種見證人。雖然我無法向他敘述我們會面的細節,但是我的現身,某種程度上可以讓他安心。
一個星期五下午,邁克爾把我送到瞭卓伊久候的懷抱裡,她馬上把我帶到房裡,和我一起玩兒打扮的遊戲。如果說我隻是陪她一起玩兒,未免太輕描淡寫,你該看看我被迫穿上可笑衣服的模樣。不過我這是自尊心作祟罷瞭,其實知道自己在卓伊的宮廷裡扮演的是小醜角色,可以擔綱演出,叫我很開心。
那天傍晚,馬克斯韋爾帶我到外面的時間比平常早,他催我“去忙”。再進屋裡時,我被帶進卓伊的房間,裡面早已擺瞭我的床,顯然她要求和我一起睡,而不是讓我睡在後門旁,或是車庫裡(天啊)。我縮成球狀,很快就入睡瞭。
過瞭一會兒,我醒來,房裡光線微弱,卓伊還沒睡,而且還很忙。她在我床邊排滿瞭填充動物玩具。
“他們會陪你。”她在排動物玩具時低聲對我說。
包圍我的好像有幾百個傢夥,各種形狀與大小都有,有泰迪熊、長頸鹿、鯊魚、小狗、小貓、小鳥和蛇。她不疾不徐地排列著,我則在一旁看著,直到我變成太平洋上的一座小型環礁,而那些動物則是我的珊瑚礁。卓伊用心地我分享她的動物,我覺得有趣又感動,然後我又進入夢鄉,覺得受到保護,很有安全感。
稍晚,我在夜裡醒來,發現圍住我的動物墻還真是高。不過我還是可以轉移重心和變換姿勢,讓自己覺得舒服點。可是調整好姿勢後,我被一個恐怖的景象嚇死瞭:最上面的那隻動物直盯著我看——那是一隻斑馬。
一隻新的斑馬。她選瞭這隻來替代許久之前那隻在我面前現出原形的惡魔——我記憶中那隻可怕的斑馬。
惡魔又回來瞭。雖然房裡很暗,可是我看到瞭它眼裡的一絲閃光。
你應該可以想到,當晚我睡得很少。我最最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在一堆動物屍體裡醒來,因為惡魔又回來瞭。我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可是忍不住打盹。每一次我睜開眼睛,就看到斑馬正在瞪我。它就像建築物上的怪獸像,聳立在動物教堂之上,一直俯視著我。其他的動物沒有生命,它們隻是玩具。這點隻有斑馬清楚。
我整天都覺得懶洋洋的,盡量打起精神,設法偷偷打瞌睡來補眠。在任何旁觀者眼裡,我都給大傢留下瞭很好的印象。不過,天一黑我就開始焦慮,我真的很擔心斑馬會再次用它那嘲弄的眼光,一直折磨我。
那天下午,雙胞胎一如往常在露天平臺上喝飲料,卓伊在電視間裡看電視,我則在戶外陽光下打盹。我聽到瞭他們的對話。
“我知道這樣做最好,”特茜說,“不過,我還是替他感到難過。”
“這樣做最好。”馬克斯韋爾說。
“我知道,可是……”
“他對一個小女孩霸王硬上弓。”馬克斯韋爾嚴厲地說,“什麼樣的父親會去打一個天真小女孩的主意?”
我趴在露天平臺被太陽曬得暖呼呼的木頭上。聽到這話後,我抬起頭,看到特茜哼瞭一聲,搖著頭。
“怎樣?”馬克斯韋爾問。
“我聽說,她可沒那麼天真。”
“你聽到瞭什麼?”馬克斯韋爾沖口而出,“他對小女孩霸王硬上弓呀!那叫強奸!”
“我知道,我知道。隻是她挺身而出的時間點……未免太湊巧瞭吧。”
“你的意思是她在編故事?”
“不是,”特茜說,“但是為什麼彼得等到聽你訴苦,說怕我們拿不到卓伊的監護權後,才告訴我們這件事?”
“我才不管這麼多,”馬克斯韋爾一邊說,一邊沖她擺擺手,“他配不上伊芙,他也配不上卓伊。如果他笨得被人抓到脫瞭褲子,手裡還抓著自己的老二,我當然要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卓伊跟我們在一起會有更好的童年,更好的教養,會在更好的經濟條件下長大,會有更好的傢庭生活。這些你明明知道,特茜,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她說,然後一口一口啜飲自己的琥珀色飲料,杯底沉著一顆亮紅色的櫻桃。“但他不是壞人啊。”
馬克斯韋爾把自己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把酒杯啪的一聲放在茶幾上。
“準備吃晚餐瞭。”說完,他就進屋瞭。
我嚇壞瞭。我也註意到瞭這些事情的巧合之處,打一開始我就在懷疑,現在我終於親耳聽到這些話,聽到馬克斯韋爾冷酷無情的語調。
你想想看,若是你的太太因為腦癌驟逝,然後她的雙親無情地攻擊你,隻為瞭取得你女兒的監護權。他們利用性侵的指控來打擊你,還請瞭又貴又聰明的律師,因為他們比你有錢多瞭。他們不讓你跟六歲的女兒有任何接觸,已經連著好幾個月瞭。他們甚至限制你去賺錢養活自己,養自己的女兒。你想想看,你的意志力還能撐多久?
但他們不知道自己交手的對象是誰。丹尼才不會向他們屈服,他絕不會放棄,他絕不會被擊垮。
我相當不齒,跟著他們進瞭屋。特茜開始準備晚餐,馬克斯韋爾從冰箱裡拿出瞭辣椒罐。我心底起瞭一個歹念。這兩個密謀者、操控者,對我來說簡直再也不算是人瞭。他們現在是邪惡雙胞胎,邪惡、可怕、卑鄙之人,他們把辣椒塞到自己肚子裡,刺激得胃裡產生瞭更多壞東西。當他們哈哈大笑時,火焰就從他們的鼻子裡噴出來。他們這種人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是惡心的生物,是氮基生物,應該活在湖水深處最陰暗的角落,那裡沒有光,水壓把一切都擠進沙裡,那種漆黑之地,連氧氣也絕不會大膽進入。
對邪惡雙胞胎的憤怒讓我急於復仇,但隻能運用我的狗性作為施行正義的工具。
馬克斯韋爾又把一根辣椒塞進嘴巴,準備用他半夜會取下的假牙咬碎。我出現在瞭他面前。我坐下,舉起一隻腳掌。
“想要東西吃啊?”他問我,顯然對我的姿勢感到驚訝。
我吠叫示意。
“拿去吃吧。”
他從瓶子裡抽瞭根辣椒,拿到我鼻子前面。那是一根又大又長、被醃制得綠油油的辣椒,聞起來有亞硫酸鹽與硝酸鹽的味道。那是惡魔的糖果。
“我覺得那玩意兒對狗不太好。”特茜說。
“他喜歡啊。”馬克斯韋爾回嘴。
我第一個念頭是咬下那根醃辣椒,再配上幾根馬克斯韋爾的手指。不過那樣會引發大麻煩,在邁克爾回來救我前,我可能已經被安樂死瞭,所以我沒有咬他的手指,不過倒是吃下瞭那根辣椒。我知道辣椒對我不好,馬上就會覺得不適。但是那種不舒服會過去,而且我滿心期待那種惡心的效應,那正是我想要的。畢竟我隻是一隻蠢狗,根本不值得人類嘲笑,我也沒有那種智力,可以為自己的身體機能負責。我不過就是一隻笨狗嘛。
我仔細觀察他們用晚餐,因為我想親眼瞧瞧。雙胞胎讓卓伊吃上面蓋著某種奶油醬的雞肉。他們不知道卓伊雖然喜歡吃雞肉片,卻從來不蘸醬,更別說是奶油醬瞭,她不喜歡那種黏稠感。卓伊不吃他們做的四季豆。特茜問她要不要吃香蕉,卓伊回答說好,特茜切瞭些香蕉片給她吃,可是卓伊幾乎沒動,因為香蕉切得很隨便,上面還有咖啡色斑點,她總是避開那些斑點。丹尼幫她準備香蕉時,一定先剔掉所有看得到的斑點,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把香蕉片切成相同的厚度。
這些魔鬼代言人,做外公外婆的人,居然以為卓伊和他們在一起會過得更好!呸!他們根本沒花時間去考慮她是否快樂。晚餐後,他們甚至沒有問她為什麼沒吃香蕉,居然讓她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就下桌瞭。丹尼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他會準備她愛吃的東西,而且堅持說,她晚餐要吃得夠多,才能健健康康長大。
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裡,我怒火中燒。我的胃裡,這下充滿瞭發臭的混合物。
當天晚上,帶我出去的時候到瞭,馬克斯韋爾打開通往後面露天平臺的雙扇玻璃門,開始重復他愚蠢的廢話:“去忙吧,狗狗,去忙吧。”
我沒有出去。我抬頭看他,想著他的所作所為:他是如何拆散我們一傢,為瞭他自以為瞭不起的目的而毀瞭我們的生活秩序。我又想到他和特茜照顧我的卓伊時有多麼差勁。我就蹲在那裡,在屋子裡,拉出一大堆濃稠又刺鼻的排泄物,就在他那美麗而昂貴的亞麻色柏柏爾地毯上。
“搞什麼鬼啊?”他對我大叫,“壞狗!”
我轉身,開開心心地慢慢踱回卓伊的房間。
“去忙吧,去你媽的!”我離開時還撂下狠話。不過,他當然聽不懂我的話。
窩進自己的填充動物環形窩裡,我聽到馬克斯韋爾大聲嚷嚷,叫特茜去清理我的大便。我看著斑馬,它依然盤踞在動物屍堆頂端的王座上。我對著它低吼,聲音極其輕柔,卻也極具威脅性。惡魔知道那天晚上最好別惹我。
不隻是那個晚上,最好永遠都不要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