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那天酒醉入院,連虛瞭三天。他心裡這回有點兒數瞭,到瞭這把子年紀,酒還真成瞭穿腸毒藥。悉數這從警的幾十年,他早就不拿警察當事業瞭。活一輩子為瞭什麼?老馬早就給自己找到瞭答案。為瞭什麼?為瞭退休時全須全尾,他可不想當英雄當烈士,為瞭什麼幾等功弄個缺胳膊少腿。為瞭什麼?為瞭弄好自己的花鳥魚蟲,別再讓住在隔壁的老小子叫囂著他的百靈怎麼叫出瞭“十三套”。為瞭什麼?為瞭能在早晨好好逛逛天壇北海,別再被催命似的隨時叫回單位加班。老馬就壓根兒沒拿警察當事業,這終於耗到三十年退休這個好政策瞭,還不麻利兒的。今兒個老馬卻起得挺早,按照他打心眼裡看不上的那個江總的安排,他和總隊幾個退瞭休的老傢夥一起到公安醫院做體檢。這個福利他可不會落空,按他的話說,像他這樣一無職務二無地位的人,再不享受享受公安局的福利,那真是冤枉大瞭。
體檢還是那個德行,抽血、心電圖、B超、CT。隻不過這次不同以往,他參加的是退休老幹部的體檢,一幫六七十歲的老傢夥紮在一起,隨便扒拉扒拉,某個零件就有問題。老馬誰也沒理,總覺得自己不該往這幫人裡湊。在例行檢查之後,老馬又做瞭一個增強CT,這是江副總隊長給自己安排的“福利”。不做白不做,反正是公傢報銷,老馬就是這麼想的。
檢查已經過去好幾天瞭,結果卻遲遲還未出來。今兒個一早,老馬在傢門口的“京味居”塞瞭幾口炒肝包子,就坐上瞭駛向公安醫院的公交車。對於自己的身體,老馬還是有數的,除瞭經年累月的脂肪肝和高血壓以外,沒有什麼可琢磨的。但檢查結果還是要取的,都說人走茶涼,要等著單位取結果發表,還不知道猴年馬月呢。今天下午他約瞭隔壁的老小子釣魚,準備取瞭結果就順路去市場買點兒新鮮魚餌。
公安醫院是一棟老式建築,據說是解放前從一個資本傢手裡弄過來的,夏日的清晨已然悶熱,街頭人群尚未聚攏,偶爾一絲風吹過,讓墻頭碧綠的爬山虎微微晃動。老馬看著建築後映射過來的陽光,心情格外好,想著這撲面而來的大塊時間都是屬於自己的,心裡就別提多麼得勁。賺時間和賺錢其實是一個道理,都是越多越好、越早越好。老馬一邊往公安醫院裡面走,一邊佩服著自己提前退休的英明選擇,一邊用手捋著那墻壁上厚密的爬山虎,一邊哼著陳年小曲。一股夏日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人有種微醺的感覺。他心裡估算著一會兒回傢拿哪根魚竿,戴哪頂帽子,是不是帶那本《垂釣手冊》,但那樣會不會讓隔壁老小子覺得自己不夠專業,對瞭,還有他剛和門口漁具店老板學會的那種拴鉤的新方法,這次是一定要試一試的。老馬剛走進門,腳步便有些急不可耐,心裡被一種奇怪的感覺左右。這種感覺就來自幾天前檢查時一個年輕醫生的眼神。
那眼神是醫生特有的冷漠刻板,但不知為何,在那個醫生看自己時,卻多瞭一絲躲閃和隱瞞。是錯覺嗎?老馬問自己。但多年的警察生涯早就練就瞭老馬察言觀色的本領,刑警如獵犬般聞著味兒就能找到獵物、聽著聲兒就能找到方向、一個眼神就能猜個大概的本領告訴老馬,這醫生心裡有事,而且不該是什麼小事。老馬雖然大半輩子是混過來的,但手藝卻一點兒不差,這種感覺像滴在清水上的一滴墨點,慢慢伸展蔓延溶化,直至將他整日的心情弄得迷霧重重。
夏日的悶熱開始聚攏,醫院的冷風也沒開。老馬額頭上的細汗密佈起來,他覺得心裡有點兒慌。突然一陣熟悉的痛感在右腹出現,他突然感到渾身一陣發冷,瞬間彷徨瞭一下。“媽的。”老馬不知咒罵著誰。
早晨來醫院看病的人不少,這年頭兒生意好的有兩個地方:監獄和醫院。穿過熙攘的人群,老馬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瞭醫生辦公室。
“哎,您好,醫生。”老馬來的是時候,一推門,正看見辦公桌後的那個年輕醫生。
“您什麼事?”年輕醫生禮節性地問。
“啊,我前幾天過來做的體檢,今天來取結果。”老馬緊盯著年輕醫生的眼睛說。
年輕醫生猶豫瞭一下,說:“嗯,請問您的姓名?”
“啊,我叫馬慶,經偵總隊的。”老馬回答。
醫生一愣,一瞬間又浮現出那天的表情。他顯然已經認出瞭老馬,沉默瞭幾秒鐘之後,擺出毫無商量的口吻:“現在還不能取結果,等檢查結果出來瞭,我們會一起送到你們單位的。”年輕醫生說完就低下瞭頭。老馬心裡又一顫。
“那……我……能不能提前看看一些結果呢?比如增強CT?”老馬試探地問。
“不行。”年輕醫生將對話封閉,“您還是等著看最後的體檢結果吧。”年輕醫生頭也不抬地回答。
“嘿……你這……”老馬停頓瞭一下將嘴裡的臟字截住。他沒招瞭,原地愣瞭一會兒轉頭出瞭門。
在醫院樓道裡,老馬心裡越發感覺不對。年輕醫生剛才的表情,完全像是一個刻意隱瞞真實的謊言者,特別是他最後竟選擇瞭不與他對視的談話方式,更令老馬揪心。這,這太蹊蹺瞭,老馬心裡七上八下起來。
老馬還是沒走,他穩瞭穩情緒,直接走向瞭放射科。到醫生辦公室門前,他吐瞭口吐沫,攏瞭攏頭發。
“哎,大夫,您好,我是經偵總隊的,過來看一個民警的體檢結果。”老馬對一個年輕的女醫生說。
“哦,您好,請問您要看誰的體檢結果?”女醫生不過二十出頭兒,長得挺清秀。
“啊,我要看一下馬慶的體檢結果,嗯,是我們領導特意關照的。”老馬說。
“啊?馬慶的CT啊。”女醫生猶豫瞭一下。“請問,您是馬慶的什麼人?”女醫生試探地問。
“啊,我是馬慶的領導。”老馬謊話說到底。
“啊,是經偵總隊的領導啊,那好,請您跟我進來。”女醫生雖然在公安醫院,但畢竟不是警察,她禮貌地用手示意,帶著老馬走進瞭裡屋。
“我還要給你們打電話呢。”女醫生滿臉的關切,“體檢的結果出來瞭,馬慶比別人還多做瞭一個增強CT,估計他也意識到瞭自己身體的問題。”
“來,您看看,這裡。”女醫生取過一個片子,指著上面的一個部位。
“啊?什麼問題?嚴不嚴重?”老馬的心頓時往下一沉,這情景太像電視劇瞭。但他還是控制住瞭情緒,心裡的驚濤駭浪一點兒沒有表現在臉上。
“嗯,通過增強CT片子上的觀察,發現馬慶的肝部有占位,具體說是腫瘤。在肝右葉上大小為5cm×8cm,但要判斷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下一步需要經過穿刺取樣才能得到結論,同時還需要……”
老馬覺得腦袋裡“嗡”的一聲就什麼也聽不進去瞭。他感覺全身突然一下就沉瞭下去,一點兒勁兒也沒瞭。但他還必須裝作與他無關,因為他極力想知道自己更多真實的病情。
“哦……那……”老馬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語調。“如果……像他這樣的病,他大概還能有多長時間?”老馬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情緒問。
“啊?什麼多長時間?手術時間?還是?”女醫生一時沒反應過來。
“是……他還能活多長時間?”老馬感到渾身都在震顫、都在跳。
“嗯……這個也要因人而異,一般來說,肝部上的腫瘤如果是惡性的,被發現就基本是晚期瞭,我們稱之為肝癌晚期。肝癌晚期一般生存時間隻有三至六個月,但是如果積極治療,也不排除可以延長病人的生存時間,現在關鍵的問題是要立即進行穿刺取樣,如果有手術條件的話就立即手術,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女醫生說得十分詳細。在不面對當事人的情況下,醫生對別人的宣判往往簡單而直接。
“嘭!”不知從哪兒發出一陣悶響,老馬頓時感到天旋地轉,女醫生溫柔輕緩的聲音漸漸模糊,竟然比雷霆萬鈞的審判詞還無情。他甚至感到一種隻有在酩酊大醉後才能體會到的慌亂和迷幻,心臟被什麼東西緊緊地拽著,就那麼拽著,像是要撕碎一樣。“嗡……”耳邊的忙音再次出現瞭,而且大有不斷加劇的趨勢。老馬感覺腿麻瞭,手軟瞭,無法再繼續將戲演完。面對命運對自己的審判,誰也無法像選擇他人命運一樣冷靜淡定。
老馬癱坐在凳子上,大張著嘴,卻一言不發。
走吧,再聽也是浪費時間。老馬也不顧女醫生把話講完,恍惚著站起身想要離去,卻失手一下將椅子打翻。
“哎,馬慶的病情請您先不要和當事人說。”女醫生一邊扶起椅子一邊提醒。“一定要先告訴他的傢屬,之後婉轉地告訴他本人。癌癥的治療和患者的情緒有直接的關系,請您……”女醫生叮囑著。她不知道,此刻面前的人,恰恰就是剛才那冷酷無情的判決的當事人。
當事人,這個經常用在犯罪嫌疑人身上的詞,竟然用在瞭自己身上。老馬覺得可笑。
“喂,馬慶的檢查結果,您還沒拿走……”女醫生在後面喊,“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