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判處死刑

回傢,唯一能去的隻有那個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傢。老馬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走在午間擁擠的街頭,丟瞭魂魄一樣茫然無措,像做夢一樣恍惚。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在一天之內就夾在瞭生與死兩大主題之間。他摸出“中南海”,哆哆嗦嗦地找打火機,摸遍瞭全身也找不出來,手一抖一包煙撒瞭一地。他木然,蹲在地上撿起一支放在嘴上,搜著自己的身卻仍然找不到火。一陣風奢侈地吹過,身旁柳枝婆娑的身影就像個施法的綠色巫婆。

像做夢一樣,畫面和聲音不同步,方向也恍惚著,老馬沒想到自己還能找到傢門。

一腳踏進去,一眼就看見瞭那些他一直擺弄著的花和草、魚和鳥。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力量,一下就沖破瞭老馬那幹涸的身體,他突然狂躁起來,跑過去用盡全身的力量,想一把將幾盆花撲倒在地上,而隨即又感到萬分的虛弱,一下癱倒在原地,眼淚奪眶而出,全身迸發的狂躁一下跌過冰點。

“三兒啊……”老馬坐在地上對鳥籠中的一隻畫眉說話,“我也許照顧不瞭你瞭,我……”老馬流淚到顫抖,卻不承認自己這叫作哭,但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該歸結成什麼。

“我……我……要先走瞭……還有誰給你洗澡啊……”老馬聲音微弱顫抖,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而畫眉卻一如既往地在籠中亂蹦,黑黑的小眼睛緊盯著老馬。

老馬沉默著,也不知道過瞭多長時間。這時門開瞭,老馬的兒子馬剛走進瞭門,他看到老馬坐在地上對著鳥籠子,眉頭一皺。

馬剛身材不高,中等身材,頭發一看就是經過細心打理,但眉宇之間卻沒老馬那股勁兒。馬剛一晃也奔三瞭,但還沒個穩定的工作,他幾經努力無果。在現在這個年頭,沒關系沒錢,和千軍萬馬擠獨木橋是一點兒戲也沒有。同時他心裡也明鏡似的,他這個爹是指望不上。

“您啊,這一天到晚就都是鳥兒啊、蟲兒啊,比什麼都重要。”他看都沒看老馬,一腦門子官司地說。

老馬一下就急瞭:“對!它們都是我的命,怎麼瞭!”

馬剛不再理會,轉身關上瞭自己小屋的門。在四十平方米的屋子裡再隔出一個小屋,這就是老馬給兒子的賜予。

“渾蛋!不願意好好待著就給我滾!”老馬被氣得瞬間忘記瞭恐懼。

“好好,我馬上就滾。”馬剛說完又走瞭出來,拿起外衣。

“幹嗎去?”老馬問。

“找工作啊,面試。您說呢?”馬剛沒好氣地回答。

林楠這幾天挺鬧心的,先是被老馬喝酒搶救的事來瞭當頭一棒,後又被安置新人的問題弄得兩頭兒不落好。其實要說林楠這時正該春風得意,四十歲不到就當上瞭經偵總隊現職副處級的大隊長,手裡指揮著幾十號人,以警察為事業的人生價值也該得到瞭滿足,這點兒小事算不瞭什麼。但萬事求完美的林楠卻容不下自己一點兒的偏差。搞案子的“工作狂”在生活中也一定是個強迫癥,這是林楠評價自己的話。他在工作和生活中都盡可能要求自己盡善盡美,沒有遺憾,明知這樣做的後果是大大增加瞭自己的勞動強度,而降低瞭自己的生活質量。但沒轍,隻有這樣做才能在高強度密集型工作的警察群體中脫穎而出。這就是警察的命。

老馬喝酒搶救的事已經基本過去,而第二件安置新人的問題仍無法解決,這件事,仍與老馬有關。

按照經偵總隊的規定,凡是民警退休之後,在單位的警用裝備要立即上交,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警服和警官證。同時,退休民警原先占用的抽屜和櫃子也要騰空,以供新人使用。而老馬這幾點卻一樣都沒做,警服、警官證沒交,銬子不知放在瞭哪裡,抽屜和櫃子不但沒有收拾,案卷材料還堆瞭一桌子。警察內部有不成文的規矩:誰的案卷誰整理,就算是堆在桌子上別人也不能插手,你要是熱心動瞭別人的案卷材料,日後一旦出瞭跑風漏氣的泄密狀況,你就得“沾包兒”。所以這雷活兒,隻有不懂規矩的人才來湊熱鬧。大傢都懂規矩,沒人管也沒人動。

新來的民警是局領導的關系,因為老馬沒騰地兒,人傢就挪不瞭窩。坐瞭幾天的冷板凳,人傢嘴上不說,這臉色還是看得出來的。林楠這個隊長當的不容易,這基層領導啊,天生就要受三氣,上面的氣、下面的氣、中間的夾板氣。現在許多下面的都通著上面的,別看這幾年人傢在你手下,對你恭恭敬敬,沒準兒你這小廟隻是人傢的跳板,過幾年人傢幾個跟頭就翻到你頭上來瞭。特別是在這個有“白領警察”之稱的經偵總隊裡,領導的關系更是格外的多。正應瞭“文革”時的那句話:廟小神仙大,水淺什麼什麼多。

林楠坐在老馬的辦公桌前,琢磨瞭半天還是沒動那些案卷材料,他想叫小曹又猶豫瞭一下,猛吸瞭兩口煙,拿起瞭電話。

“哎,馬爺,是我,楠子……”林楠不再管老馬叫師傅。

“什麼事……”電話那頭兒老馬的聲音木然。

“嗨,本來不該催您的,但我也沒辦法啊。是這樣,咱們隊剛來瞭一個新人,人傢抱著東西沒地兒放,行李整天都擱在桌子上。您看啊,我不是催您,但真是沒辦法瞭,您這退休手續辦完瞭,是不是什麼時候也把東西收拾收拾?”林楠盡量說得客氣,他可不想再招上老馬這個瘟神。

電話那邊一陣沉默,林楠等瞭半天也沒有聲音。

“哎,馬爺……喂……馬爺……”林楠試探著問,生怕又點燃老馬這個火藥桶。

“你不就是想讓我騰地兒嗎?”老馬有瞭聲音。

“嗨,瞧您說的。”林楠也不想再繞彎子,“這樣吧,馬爺,我知道您也挺忙。我明天上午讓小曹去您傢接您,然後咱們一起收拾您的東西,還有您別忘瞭把警服和警官證帶好,總隊政治處都催瞭好幾次瞭,要收上去的,還有您的退休證發下來瞭,明天也別忘瞭領……”林楠事無巨細,將要做的清單一並背出。

“嘟嘟嘟……”而就在林楠還未說完的時候,電話那頭兒卻發出瞭忙音。林楠說話的節奏一下被打亂瞭,戛然而止。那感覺仿佛是一輛已經啟動的汽車,剛要掛上四擋,卻突然被迫緊急剎車。林楠感覺很不爽,舉起右手想拍桌子,又努力放瞭下來,一下將手中的煙蒂捻滅在煙灰缸裡。

“林隊,政治處的朱主任叫您過去一下。”小曹跑過來說。

林楠回瞭回神,穩瞭一下情緒站瞭起來。

老馬看著扔在地上的手機和面前雜亂的空間,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的身上,生發出一種固執的慵懶,讓他似乎再無力去疼痛、去掙紮。屋內本就狹小的空間,幾乎完全被花鳥魚蟲占據。老馬默默地看著出神,悵然若失。“我他媽的這一輩子,都幹瞭什麼呢?剛他媽退休,就要被閻王給收瞭,這就是我的後半輩子?”老馬自言自語。

“什麼!您……您再說一遍……”林楠驚訝得合不攏嘴,“怎麼會是……肝癌……”

“嗯,沒錯,公安醫院剛送來馬慶的體檢結果。”政治處的朱主任將體檢結果遞給林楠。“他們已經基本確診老馬的病情,建議立即將他送到專科醫院進行治療,肝癌晚期病情發展很快,也很痛苦,這個病耽誤不起啊!”朱主任認真地說。

“這……這是什麼事啊……”林楠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這叫什麼事啊!怎麼會是癌癥呢!”林楠的視線一下就被淚水模糊瞭。他想到瞭馬慶大杯喝酒的樣子,想到瞭馬慶沖自己不屑一顧倔強的責問,又想到瞭馬慶指著自己肆無忌憚的笑。“我他媽的在催什麼呢?這不是催命嗎……”林楠用力地抹瞭抹淚,真想拿大耳刮子抽自己。他看到體檢結果上清晰地寫著:肝癌晚期。

《原罪(愛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