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位一唱一和,幾乎都忘瞭同屋另一個病人的存在。倒是那個病人主動用山西口音提醒瞭他們。
“喂?對,我是楊總,我問你,你們那批貨款到底什麼時候打過來啊?這合同是早就講好瞭的,再拖著不付,我就要到法院去告你們瞭!”
老馬忍這位快一天瞭,這位就是醫生查房時不在的病人楊晉財。人如其名,姓楊的,山西人,有點錢,楊晉財。其實老馬也該同病相憐,年紀輕輕就走到瞭死胡同,楊晉財也就四十出頭,幹瘦的身材幾乎撐不住病號服,兩隻眼睛碩大,往臉上那麼一放怎麼看都覺得突兀。
但老馬看不上他,都到瞭這個日子口兒瞭,還整天為仨瓜倆棗較勁兒,什麼幾噸焦炭吧,幾噸煤渣吧,他媽的那幾個錢就真的比這條命還重要?但老姚還是很寬容,一點兒沒有反感的表情,反而是老姚的外孫子小呂整天對他斜視。沖這點兒,老馬挺喜歡這小夥子。
“哎,這鳥啊,就是通人性,你知道對它好,功夫下到瞭,它就給你玩兒活,給你唱歌。”老馬話有所指。
“呵呵,瞧你說的,再怎麼好啊,也是個玩物,比不瞭孫子兒女啊。”老姚動情地說。“哎,你就說我這大閨女吧,苦命。上山下鄉那時候,咱也沒本事也沒給弄回來,在東北結瞭婚留在當地瞭,到現在回瞭傢兩口子也沒個好工作。”
“哎,都是被耽誤瞭啊。”老馬也搖頭。
“我告訴你,十噸焦炭的錢,明天必須給我打款!”楊晉財的聲音越來越大。“你別以為我的錢是好賺的,咱們說明白瞭,你要是不仁我也不義,明天再不打款,咱們就法庭上見!”
老馬皺眉,剛要說兩句,老姚外孫子小呂就進來瞭。
“姥爺,馬爺爺。”小夥子挺有禮貌。
“哎,小子,你姥爺想你半天瞭,剛下班?”老馬問。
“嗯……”小呂點頭。
“哎,我這大孫子有出息啊,寫小說,以後肯定是個大作傢。”老姚說著拉過瞭小呂。
“哎,姥爺,別這麼說。”小呂有些難為情。
“嗨,這藏著掖著什麼啊?”老馬說。“是在作協上班?還是在出版社?”老馬問。
“不是,馬爺爺,我在建築公司……”小呂聲音降低。
“啊?哪個建築公司啊?城建?”老馬改不瞭警察的老毛病,繼續問。
“不是,我是在工地……”小呂聲音更小瞭。
“哎,我外孫子啊,是建築工人。”老姚倒挺開通。“但你別看現在他還在工地幹活啊,用不瞭幾年,一定能成個大作傢。”老姚的語氣信心十足,那種肯定,遠遠超越瞭對自己病情的樂觀。
老馬沒有再問,他覺得自己和老姚很像,但也很不像。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老姚這個年齡擁有這樣的生活,兒孫滿堂、和樂融融。不可能,對!不可能,他也許真的會像醫生預料的那樣活不過六個月,也許真的撐不過明年的春節。老馬轉頭看著窗外的那排鬱鬱蔥蔥的白楊樹,想象著六個月後大雪紛飛的樣子,想象著自己那時還能不能躺在這個病床,一時間百感交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老馬深呼瞭一口氣,壓抑住情緒。看到小呂,他又想起瞭自己的兒子馬剛。快三十瞭,也沒個穩定的工作,婚姻大事也沒解決,唯一能住的還是那間四十平方米房子裡隔出的一間,自己作為父親,到底給瞭兒子什麼?這些年,他所謂的又當爹來又當媽,實際上是什麼也沒當好。而現在,一切悔之晚矣,剩下的時間卻要兒子為自己付出,老馬咬瞭咬牙,側過身躺下,眼淚流瞭下來。
“不要以為你認識局長就可以亂來!我告訴你,我也是有關系的,你要是把我逼急瞭,我就把你的醜事都抖摟出來,你要是不讓我好活,我也不讓你好死!”楊晉財還在喋喋不休。
“行瞭!死啊活啊的,都他媽活不瞭!有完沒完!這是醫院,不是他媽的賣煤攤!”老馬一下就爆發瞭,轉身坐起來沖著楊晉財喊。
楊晉財一下傻瞭,愣瞭十幾秒鐘,起身穿鞋拿著手機出瞭病房。
“哎,我說老馬啊,你也是。”老姚有些責怪地說,“這有的人啊,心裡要是害怕就得給自己找點兒事,要不就得嚇出病來,這小夥子啊,我看是心裡慌的。”老姚說。
“他媽的,都到這份兒上瞭,還錢錢錢的呢。”老馬不信老姚的道理。“我說這種人啊,就該……”老馬沒往下說,那個字對於在這裡的所有人來說,都太沉重瞭,也都太真實瞭。
“姥爺,看我給您帶什麼來瞭?”小呂神秘地說。
“呵呵,什麼啊?我不知道。”老姚說。
“看,當當當當……”小呂說著從包裡拿出瞭一個飯盒。“鹵煮火燒,姥爺,我特意從小腸陳買的。”小呂笑著說。
“哈哈,太好瞭,你可小聲點兒,別讓護士聽見,要不該給咱沒收瞭。”老姚的表情像個孩子。
“得嘞,來,姥爺,我扶您起來。”小呂支起老姚病床前的小桌,放穩飯盒,之後輕輕搖起病床的靠背。“多放的香菜,多加瞭一份小腸,沒有肺頭。”小呂說。
“好,好孫子。有這一口啊,就算得什麼病也沒事嘍。”老姚一臉的燦爛。
“老夥計,來一口啊。”老姚沖老馬說。
“不瞭不瞭,我不好這一口兒,我給你盯梢啊,呵呵。”老馬笑著說。
“好。”老姚拿起勺子,“來,拿起勺子來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