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空中花園

張文昊終於送走瞭劉副書記,在劉副書記走出病房的一剎那,一陣虛脫的感覺頓時把他推倒在床上。張文昊在充滿陽光的房間裡感到眼前陣陣的黑暗。他討厭自己現在的這個樣子,無法忍受自己的病態被暴露在陽光下。他用盡全身的力量掙紮著坐起,重新審視起這間空蕩蕩的病房來,按照他的要求,房間裡沒有病歷卡,沒有宣傳貼,沒有白色的床單,甚至還沒有放進醫療設備。如果不是自己這身病號服,他簡直無法相信這是個病房,自己此刻正待在醫院。而冷酷的現實卻擺在面前,即使他再不願意接受住院的事實,也逃不出這人生的死胡同,也逃離不出這宿命。他不知道距明天檢查前的十幾個小時要做什麼?或者要去哪裡?這種慘白的空曠和盲目的寂靜,讓他忍無可忍。

張文昊愣在那裡許久,拿起一本書,是烏納穆諾的《生命的悲劇意識》。他良久才翻過一頁,與其說是看書的內容,不如說是一種看書的形式,他感受著在陽光下的黑暗。

老馬不想多看老姚和小呂那邊的情景,怕勾起自己內心柔軟的東西。兒子該在下班的路上瞭,一會兒到瞭飯點兒會直接拿著飯上來。老馬不知道自己此時該做什麼?或者說是能做什麼?自己被一個尚未確診的預言囚禁在這裡,無法用有限的時間再去做些曾經認為有意義的事情,而養鳥、養魚、種植花草、釣魚,算是生活中有意義的事情嗎?還是一些用於消磨、浪費時間的幌子而已?老馬不得而知。他許多年不再琢磨這些問題瞭,因為他知道,想得再多也逃離不瞭現實,明白人往往比糊塗人痛苦。老馬下意識地從包裡拿出那本案卷,就是那本破舊不堪、被他從單位帶來的案卷。卷上留著他多年前認真書寫的字跡:“張鷹涉嫌非法經營案。”

如果不是單位的檔案室要重新裝訂舊卷,也許這本案卷永遠無法與他再見。老馬仰身將案卷慢慢翻開,他逐字逐句地看著卷中的“簡要案情”,一下回到瞭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這個城市還不是現在的樣子。天還很藍,樓群也未擋住視線,滿大街的車加一塊也堵不住現在傢門口的路。那時經偵總隊還不是副局級單位,而隻是個科級建制,在刑偵處的下面,叫經偵科。而老馬則還是小馬,三十歲的年紀,比現在的林楠還年輕不少。那時的老馬沖勁十足,雖然隻是個小分隊長卻幹得風生水起,在社會上還有人送瞭他一個充滿敵意的外號——“瘋狗”。

瘋狗咬人不撒嘴,社會上的人叫他“瘋狗”,老馬還覺得光榮。他正處於事業的上升期,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他不要那些為瞭案子送來的錢、女人還有承諾,要的就是“見真章”的破案數、抓人數、追繳數。這三個搞經濟犯罪偵查一直到現在雷打不動的硬標準,曾經是那時老馬的唯一追求。那是個極其忙碌卻異常美好的年代,兒子馬剛即將出生,妻子魏霞還在身邊,三十出頭就領著十幾個人打江山。老馬永遠會記住那個夏天,那個充滿鵝黃嫩綠、耀眼陽光和陣陣花草清香的夏天,老馬永遠也忘不掉那個夏天,那個雷聲陣陣、暴雨傾盆、啤酒、香煙、漆黑的夜的夏天。

那個夏天的起始記憶從那個下午開始,老馬帶著三個民警去抓捕一個重案的主犯。案情不復雜,本市的東易茂盛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周博,在城郊租賃瞭一個軍隊倉庫,在裡面碼放瞭許多廢舊炮彈殼,以此為誘餌,謊稱有軍方的關系,可以廉價回收炮彈殼用於再利用,騙取瞭幾個商人共計一百餘萬的資金。這幾個商人不斷註資,滿心歡喜地等待著,後來卻發現周博和他的公司人間蒸發,那一倉庫的廢舊炮彈殼也被搬得幹幹凈凈。當時一百萬的實際價值到現在該翻瞭好幾倍。此案不但數額巨大,而且後果嚴重。當時正值改革開放初期,所謂的民營企業傢,其實也就是幾個辭職下海的吃螃蟹者。在被騙之後,幾個商人可謂是傾傢蕩產,其中一個因無法償還自身的債務,跳樓自殺。作為“戴著帽”下來的重案,各級領導都很重視,老馬帶人苦心調查瞭一年,查公司、調賬目,發現蹊蹺頗多。犯罪嫌疑人周博其實是個假名字,他的真實姓名叫張鷹,他偽造瞭身份證件,在工商部門蒙混過關,之後又偽造瞭諸如軍隊的內部供需文件等資料,可謂是思路縝密;同時他作為東易茂盛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對幾名被害人循循善誘、步步為營地引他們進入圈套,可謂是手段高超。從整個佈局上看,張鷹使用假名字,註冊真公司,虛構軍方的關系,機關算盡,最終得手,該是個高智商犯罪的代表。但從張鷹的履歷上看,他既無前科,也無從軍經歷,學歷也不高,很難想象這麼一個人能做出這樣的大案。老馬帶著疑惑,一直在追逐這個對手。警察和賊就是這麼一個關系,你跑我追,越跑越追。一個好的獵手有時期待的就是遇到一個狡猾難纏的獵物,這樣才能激發出自己最大的潛能和戰鬥力。老馬覺得張鷹就是這樣一個對手,一個能跟自己鬥的對手。他喜歡一決雌雄的感受。

俗話說再狡猾的狐貍也逃不過獵人的眼睛。張鷹自認為天衣無縫,卻疏忽瞭一個重要的細節——他的飛行記錄。他的真實姓名暴露也就源於此。老馬在搜查張鷹的一個住處時,發現瞭一張機票的票根,上面有他去往外地的記錄。經過查詢機場的登機人員記錄,張鷹自然就褪去瞭周博這個偽裝的外衣。真實身份出來瞭,案件便成功瞭一半。老馬再接再厲,跑遍瞭張鷹去過的幾個城市,最終竟然發現他就在本市隱藏。張鷹的落腳點在城北最高的一棟建築——朗坤大酒店。沒什麼說的,調監控、查登記,一一核實無誤。老馬沒有再拖泥帶水地逐層匯報,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得到預想的圓滿結果,迫不及待地結束這場長達一年的追逐,同時也迫不及待地獲得那種成功後的滿足。大隱隱於市?呵呵,狗屁!老馬在心中暗罵著。賊就是賊,被警察盯上瞭再怎麼狡猾也跑不瞭。老馬帶著人苦苦蹲守瞭幾個小時,確定無誤瞭,就決定立即“摘果”。

老馬一如既往地第一個沖瞭上去,破門而入。一瞬間,老馬看到瞭那個眼神,那個令他終生難忘的眼神。

“15床馬慶,去做檢查。”護士的聲音把老馬拉回到現實。老馬環顧四周,依然是空空白墻。護士把檢查的單據遞給老馬,例行公事地說:“新樓的三層,快去吧。”

老馬點頭,默然地起立,穿鞋,走出門外。

從病房樓到門診樓可以走兩條路,第一條是先下到一樓,然後穿過那條總是擁擠著茫然人群、濃縮著焦慮情緒的樓道,做穿刺的地方就在那裡。而第二條路呢,則是上到病房樓的頂層,然後從頂層的空中花園走到門診樓的頂層,這條路不擁擠,平時隻有零零散散的病人在這裡閑坐、聊天。經老姚指點後,老馬選擇瞭這條路。

空中花園當然並不是空中,而是建在醫院兩棟樓頂層連接處的一個露天花園。按照相關規定,樓頂禁止裸露。這片大約幾百平方米的綠色景觀,被扣在瞭巨大的玻璃之下,藍天隻是窗外的幻想。空中花園狹長,種植一些盆栽的植物,偶爾也有幾盆虎皮掌、吊蘭,像是醫院辦公室裝修去味後被遺棄在這裡。花園中間是一個咖啡廳,裡面提供一些熱水沏的奶茶和可以隨時加熱的灌裝咖啡,但幾乎沒有人會在這裡消費。售貨員是個老年婦女,坐在那裡翻一本日期是幾年前的雜志,她一整天都要待在這個沒有生意的地方。老馬看瞭看她身後的掃帚,心想這個人是個身兼數職但隻領一份工資的可憐人。

花園裡的人不多,一個母親在陪著一個穿病號服的瘦弱孩子打羽毛球;一個沒有頭發的年輕姑娘,身材曼妙,緩緩走路;一個老人在哭,說自己不該折磨子女;一個中年男人嘆息著說,錢不是問題,先要治病。老馬再也找不到好心情,他匆忙走過這些人,仿佛是怕沾染上什麼病毒瘟疫,他沒有天真地憧憬著自己被誤診,但總覺得自己會一息尚存。花園的窗戶開著,因為是樓頂,所以風格外沖。老馬走到花園的邊際駐足觀望,百米下的喧囂盡收眼底。下班高峰期快到瞭,整個城市陷入瞭例行的恐慌之中,秩序隻是異想天開的癡人說夢,黑壓壓的車輛蟻群似的尋找著出路,盲目而不自信。老馬深呼瞭一口氣,覺得這裡和外面簡直是兩個世界。一個那麼安靜,一個那麼喧囂。

《原罪(愛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