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大房子不住,跑這兒給我堵心來瞭,有病!”老馬在病床上雙手抱頭,蹺著二郎腿。
老姚無奈地搖頭,咳嗽瞭兩聲,覺得老馬真像個孩子。
“我還跟您說啊,還別說什麼同病相憐的。”老馬還是那個話茬兒。“這要擱舊社會啊,那小子是資本傢,咱是老百姓,這是階級仇。什麼慈善啊、裸捐啊,在我看啊,都是往自己臉上貼金,找當大老爺的感覺。”
楊晉財這時進來瞭,他白天幾乎不怎麼在病房裡待著。“喂,我是楊總……”楊晉財一進來就打電話,一看老馬那一臉的官司,不禁把聲音放低。
不一會兒,老姚的傢人陸續到瞭。他的老伴、大閨女、大女婿、二兒子、二兒媳,一大傢子帶瞭好幾個飯盒的晚飯,他那個床位永遠是人滿為患。老馬主動送過去他床位的一把椅子,看著那情景就覺得羨慕。
這時,張文昊進來瞭。
“哎喲喂,您這還真搬進來瞭?”老馬差點兒從床上掉下去。
“呵呵,是啊,真的搬進來瞭。我一個人也悶,找你聊聊天啊。”張文昊說的是真話。也許剛才他說“不走瞭”是氣話,而就在他再次回到VIP病房的時候,他卻真的有瞭這個打算。他無法再說服自己面對這個空曠的、絲毫看不出是病房的房間,同時他也不想一個人面對那個被無盡拉長的夜晚。
老馬心裡沒好氣,但嘴上也沒法再說什麼。雖說醫院不是張文昊開的,但也不是他自己開的,他沒有理由阻止人傢的行為。
“怎麼著?兒子快來瞭吧。”老姚問老馬。
“嗯,您吃您的,別惦記我,他一會兒就來。”老馬沖老姚點頭。
“那您呢?”老姚問張文昊。
“一會兒有人送飯,謝謝您。”張文昊回答。
老姚是講禮數的,問瞭一圈兒才準備吃飯。傢人打開幾個熱騰騰的飯盒,張文昊探過頭看看,都是一些再普通不過的傢常菜,炒土豆絲、炒白菜、紅燒豆腐,但聞起來卻香氣撲鼻。甚至遠遠超過一會兒將為他送來的海參和燕窩。
“哎呀,您這飯真香啊。聞起來可比我傢的廚師弄的好多瞭。”張文昊說。
“哎,那什麼,拿您的碗,我這還沒動筷子呢。”老姚十分熱情。
“啊,不瞭不瞭,您吃吧,您吃吧。”張文昊推辭。
“哎,沒事,閨女,跟他撥點兒。”老姚沖大女兒說著。
大女兒實在,沒容張文昊再推辭,上前幾步,拿過張文昊放在桌上的餐盒就往裡撥。
“哎,這多不好意思啊。”張文昊竟然靦腆起來。“好,那我就嘗嘗您傢人的手藝。”張文昊痛快起來。
這一吃,還真不得瞭。飯菜的味道一下勾起瞭張文昊十幾年前的記憶,那傢常的油鹽醬醋烹制出的味道,讓他想起瞭曾經在工廠的大食堂,曾經在大雜院中的小廚房,想起瞭曾經緊緊巴巴卻那麼真實的生活。
張文昊幾筷子下去,就把飯菜都幹掉瞭。老姚笑著說:“這老話說得好啊,粗茶淡飯養人啊。”張文昊點瞭點頭,覺得這裡親切無比。
“哎……朋友,你叫……馬慶。”張文昊扭著頭看瞭看老馬的床頭卡,開始琢磨他。
“啊,怎麼瞭?認識我?”老馬沒好氣地說。
“嗨,這不剛剛認識嘛,呵呵。”張文昊笑瞭,他挺喜歡老馬的這種鬥性,這讓他覺得自己還活著,還有生氣。
“幹什麼的?一聽有錢人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張文昊問。
“我?搞房地產的。”老馬回答。
“搞房地產的?”張文昊審視著老馬。“我看不像,看你倒是像倒房子的房蟲子。”張文昊說。
“嘿,怎麼說話呢你,誰是房蟲子?”老馬沖他瞪眼。
“哎哎哎,我說朋友,咱聊天說話,別脾氣這麼急。我就說吧,你不是搞房地產的,我一猜,你還生氣。你說你這人。”張文昊控制住節奏,看著老馬想笑。
老馬被噎瞭一下,不想再搭理他。老馬把頭轉向朝門的方向,挪開視線。
“呵呵……”張文昊滿意地笑瞭。
“哎,不對啊。”老馬一翻身轉瞭回來。“你搬到這個床位,是不是故意氣我來瞭?”老馬琢磨出滋味。
“哎,正是。”張文昊更加得意瞭。
聽這話,老姚和傢人,都笑瞭。
這時,小呂從外面進來瞭,懷裡還抱著一盆花。
“姥爺,給您帶瞭盆花,您看看。”小呂這小夥子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
那是一盆君子蘭,已經竄劍開花,墨綠的葉片間生出一朵橘色的蕊,直聳聳地對著天,充滿瞭生氣。
“手培蘭蕙兩三栽,日暖風微次第開。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時有蝶飛來。”張文昊不禁念道。
“哎,好孫子,真是知道姥爺在想什麼啊……”老姚笑瞭,眼淚卻在眼裡打轉。
“嗨,姥爺,您怎麼哭瞭,別哭別哭。”小呂笑著安慰老姚。
“哎,孫子啊,我這輩子啊,有你們就知足瞭。”老姚笑著流淚。“其實這病吧,也沒什麼可怕的,大不瞭就是一死。都這個歲數瞭,還害怕什麼?我一看到你們啊,就覺得自己一點兒事都沒有瞭,但是你們一不在吧,就又怕明天再也見不到你們瞭。我……是舍不得你們啊……”老姚老淚縱橫。
“哎哎哎,姥爺姥爺,你怎麼跟個小孩兒似的啊。”小呂抱著老姚安慰。“沒事啊,放心吧,一定會好的,還記得您從小到大一直跟我說的嗎?戰鬥,戰鬥,再戰鬥!記得嗎?”小呂一邊說一邊握住老姚的手,笑容依舊。
“嗯!好孫子,說得對!戰鬥,戰鬥,再戰鬥!”老姚也努力笑著。
“哎,我有群好兒女啊……”老姚抬著頭,不知是在對他們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孫子,以後也別再攢錢給姥爺買好煙瞭,姥爺現在不能抽瞭。鹵煮,咱也戒瞭吧……”老姚握住小呂的手,眼淚還是淌瞭下來。
“嗯,知道瞭,姥爺,來,擦擦眼淚。”小呂從母親那裡接過手帕。“您看您,讓人傢看瞭都笑話。”小呂仍在微笑。
張文昊動容地看著,覺得這個小夥子真是懂事。那盆君子蘭在老姚床旁綻放著,預言著希望。
小呂哄好瞭姥爺,轉身的一瞬間,淚流滿面。熱淚滾落在他胸前,卻未發出一點聲音。
老馬看到這一幕,眼睛發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