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晉財這幾天一直在做夢,他夢見有人追他,在黑漆漆的沒有方向的夢裡追他。他看不見追他那個人的臉,但他確定那人離他越來越近,他幾次想試圖回頭都沒有勇氣。他隻能在夢裡跑,有時跑著跑著就醒瞭,一身冷汗。醒瞭之後就感到疼痛,就徹夜無眠。而想瞭良久才想起,那個追他的人,沒有影子。
楊晉財住進來快兩周瞭,但還是沒有人來看他。這讓他心煩意亂。在被確診為肝癌之後,他本就幹瘦的身體似乎被抽幹瞭。每一分鐘的空白都讓他無法忍受,他焦慮、他煩躁、他想歇斯底裡卻沒有勇氣,他不知道什麼才是自己情感的發泄口。在這個陌生城市中的陌生地點,他每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隻占據這不到三米的地方,便感到極度的壓抑。一方面他反復告訴自己,路還沒有到頭兒,一定還有某種出口。而另一方面他卻無力去擺脫那種將他死死纏住的遊離和恐懼,他不能想象自己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個田地。自己才剛剛四十一歲啊。
無奈,楊晉財的生活很忙。十幾年的你爭我搶,讓他無法去相信任何一個人。他不相信合作公司的承諾,幾次的拖欠款依然沒有到賬;他不相信公司的會計,雖然會計是他的二姨;他不相信他的父母、他的哥嫂,他們隻想從自己這裡拿到錢,隻想瓜分他的財產。而他該相信誰呢?他根本不想找到答案。生活隻能依靠物質來證明價值,這是他一直在做的。
這十年的生意,讓他體會到瞭成功,也找到瞭自信。什麼叫成功,就是讓自己的荷包一下鼓起來,買自己想要的東西。什麼叫自信,就是讓那些歌舞廳的娘們兒看見自己就往身上貼。楊晉財不在乎那些眼神和評論,不在乎別人背後給他起的外號,甚至不在乎妻子離他而去。他隻在乎真金白銀,那些沉甸甸的東西才是對自己價值的最好體現。有錢什麼買不來,有錢還怕個毬!
而當那一紙檢查結果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害怕瞭。一種不知名的力量開始縮短他有限的時間,這讓他魂不守舍。每天無數的電話,楊晉財不知道是在催別人,還是在催自己。他突然感到,竟然有那麼多的尾款還沒有結算,有那麼多的焦炭還沒有售出,他無法忍受自己手中的流動資金隻占他全部財富的一小部分。他急切地需要將所有的一切變現,所有的一切。
所以他打電話,去催、去求、去喊、去吼,他要求合作者必須馬上兌現、馬上付款,別再他媽的拿什麼現在資金周轉不靈、要到年底支付之類的鬼話來騙他。楊晉財發瞭狠地威脅著,變著法兒地央求著。通過努力,這幾天會計說公司賬戶的數字開始上升,他這才有瞭一絲安心。但這種欲望似乎是填不滿的壕溝,讓他欲罷不能,必須繼續下去。他媽的什麼是真的啊?親情?愛情?友情?全是扯淡,到瞭現在還沒有一個人來看他。剛進來時,對於癌癥他還隻是感性的恐懼,而沒有上升到實際。但當他面前那個床的內蒙古人來瞭之後,他才實實在在地感到瞭這種黑暗的巨大與空曠、冷漠與無情。
內蒙古人住的就是張文昊現在的床。那個高大威猛的像山一樣的男人,做瞭化療之後還能吃兩碗幹飯。病友們都誇贊他身體好,覺得他該是絕癥面前的英雄。而就在他被推出手術室的時候,所有人都震驚瞭,白佈蒙過瞭他的頭顱,一具冷冷的屍體。一瞬間,所有人都變成瞭行屍走肉。
楊晉財就這麼呆呆地看著,看著他的傢人抹著眼淚收拾他的行李物品,看著護士摘下他床頭的床頭卡,看著他們換上新床單,整理平整、宛如無事。他開始恐懼,仿佛一下掉進瞭冰窟窿裡,這是一種無以言表的真實寒冷。在病理結果出來後,張文昊失魂落魄,七天的茫然等待沒有給他換來一個奇跡,“癌癥”兩個字再也逃脫不開。所以他現在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手術上,他期待著奇跡的出現。看著表上的時針一點一點地過去,楊晉財無所適從。他再次撥打瞭電話。“艷紅,到沒到啊?”楊晉財不耐煩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