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是一種終極的顏色,再鮮艷的顏色融進黑色,也會被它埋葬。對於人們來說,黑色是神秘、是逃避、是恐懼,也是歸宿。人們在黑色中找不到方向,辨不清真偽,尋不到同伴,也無法逃離。所以,人們把睡眠的時間安排在黑色之中,即使在白天,也要拉上窗簾。
老馬望著頭頂沉沉的黑色。剛剛被夢驚醒,他擦拭著額頭上的細汗,覺得驚魂未定。在那裡,似乎自己內心所有的恐懼都在擴張、延伸、發展,他夢見鳥兒死瞭、魚缸破碎,傢中的花草全都荒蕪,他夢見自己在單位被人冷遇,卻依然要堅持著自己不屑的表情,他夢見張鷹墜樓的那一幕,甚至在夢中驚醒。他低聲咒罵瞭一句,覺得這個夢中夢真是奇怪極瞭,為什麼整個夢中竟然沒有一絲光亮。
病房裡並不安靜,一旁的張文昊睡得很死,鼾聲如雷。老馬想象不到白天那樣一個舉止文明的人,到瞭晚上竟是這個德行。全他媽是假的,他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但就算一切都是假的,自己的病情卻是真的。每當陷入到安靜和孤獨,老馬就覺得異常恐慌。這種恐慌,掩藏在平靜的深處。經過穿刺取樣,老馬還是不適合再做手術,醫生的建議是采取介入療法,帶癌生存。據醫生說,許多人可以帶癌生存好幾年,甚至有人的生存期超過瞭十幾年。老馬覺得可笑,覺得這無非是把定時炸彈調長瞭時間而已,隨時可以爆炸,又隨時都在幻想生存。警察一貫講得都是幹凈利落脆,而自己現在卻要慢慢地、慢慢地延遲生命,慢慢地、慢慢地走向死亡,一點一點地將生活的色彩融入那個既定的黑暗之中。老馬一下就想到瞭那鳥兒的黃色、魚的紅色、花草的綠色,一睜眼又看到瞭沉沉的黑暗,一股寒冷就襲瞭上來。
馬上就要做介入治療瞭,不知道這對於自己來說,是不是一個機會。老馬努力地讓自己往好的地方想,卻不由自主地記起書本上說的那些介入後的不良反應來。腹瀉、嘔吐、低燒、體質下降,他無法想象自己那時會是個什麼樣子,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生命某天要靠醫療儀器來維持,他不敢再想。
張文昊的鼾聲越來越大,老馬煩躁地轉過瞭身。“媽的,叫不叫人睡覺瞭。”老馬暗嘆。
這時,驚人的一幕出現在老馬眼前。在屋外微弱夜燈的照射下,老馬看到張文昊嘴角慢慢流淌的血跡,這血跡不斷湧出,竟然染紅瞭他的病服。
“啊……不好瞭……醫生!”老馬大喊瞭起來。他沒有時間再去判斷,掙紮著爬起來開燈。
這一下,老姚、楊晉財全醒瞭。
“怎麼瞭。”老姚喘著粗氣,他剛剛做完化療,還十分虛弱。
“護士!護士!快來啊!”老馬顧不得回答老姚,一個箭步沖瞭出去,那身影仿佛小夥子般矯捷。
楊晉財也站起來,走到張文昊床前。他被這一幕驚呆瞭,全身如篩糠一般地顫抖。那一床血淋淋的情景讓他魂飛魄散。“這……這是怎麼瞭……白天還好好的……”他呆在原地,再也不敢去看。他想到瞭蒙著白佈的內蒙古人,想到瞭時隔不久便會從樓道裡聽到的哭聲,他想到瞭撲面而來的如礦井中吞噬一切的黑暗。
護士、值班醫生接踵而來,就如那日搶救老姚一樣的專業和忙碌。在老馬的幫助下,張文昊被抬上推車,送往急救。
“腫瘤壓迫門靜脈,導致靜脈回流受阻,食管靜脈曲張,劃破食管。立即搶救,叫曾大夫……”值班醫生向護士佈置著。
“哎,大夫,他這是怎麼瞭?怎麼回事啊?”老馬焦急地問。
“消化道出血較為常見,主要是由於門靜脈高壓導致食管胃底靜脈曲張所致。他剛剛做完治療,食管已經很薄瞭,但他晚上沒有按醫囑吃流食。也許是米粒或者其他的尖銳食物劃破瞭他的食管,幸虧您發現的及時,要不會很危險。”醫生說著就急匆匆走出瞭房門。
“哎,怎麼好好的就這樣瞭……”老姚在一旁嘆息,想到自己上次的經歷還是驚魂未定。“都是嘴鬧的啊……”他又補充瞭一句。
面對隨時出現的死亡,再堅強的人也不可能無動於衷,更何況自己身處其中。整個病房突然安靜下來,一切聲音似乎都消失瞭,那是一種死寂。老馬盤腿坐在病床上,默默地發呆,心想,誰知道下一個,是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