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清晨的微光灑在人們身上的時候,時針剛剛指過五點。清晨的一切都是新的,鳥啼蟲鳴,花草蘇醒,老馬深深地呼瞭一口氣,感嘆終於熬過瞭這個夜晚。病房裡血腥的味道,讓他難以忍受。於是他早早就來到瞭住院樓頂上的那個空中花園,在這裡消磨時間。時間啊,就像是牛皮糖,可長可短,拉長瞭黏在身上甩也甩不掉,而有時一松手吧,一下就彈走瞭。幸好有張文昊的那個筆記本電腦,老馬一猛子紮在監控錄像裡,從清晨五點一直看到日上三竿。
一共是三個探頭的錄像,一個是養老院的正門,一個是樓門口,一個是電梯口。看監控是種煎熬啊,就算是快進播放也要付出很長的時間,老馬快進到四速看瞭幾個小時,抬眼看什麼都是花的。
隻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但這些所謂的蛛絲馬跡遠遠達不到線索的標準。因為光線和攝像角度的問題,根本看不出進門交款的那個女子的具體相貌,她的體貌特征也極為普通,僅憑這個錄像根本不可能找到她。老馬合上瞭電腦,長長地打瞭一個哈欠,心想光是這麼查肯定是不行,還要從實物證據和資金流向查起。老馬琢磨瞭一下,起身返回病房。他剛一起身,突然覺得天旋地轉。老馬努力撐住長椅的椅背,緩瞭半天。死亡在逼近,自己的身體不會欺騙自己,哪怕再動聽的安慰也薄如蟬翼。老馬覺得在奔向那個黑暗之前,要給自己一個交代,破這個案子,是最明確的選擇。
空中花園的人陸陸續續地增多,這是腫瘤醫院唯一可以不出門便享受陽光的地方。老馬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支煙,點燃。幾個護士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老馬無所顧忌,他不相信這根煙會奪去幾秒生命。在每分每秒的恐懼之中,人早已沒瞭恐懼,而當這種恐懼融入到生命的每分每秒之中,也許就算是醫生所說的帶癌生存瞭吧。老馬緩緩地走著,走幾步就做一次噴雲吐霧。身邊走過一個又一個的人,經過放療、化療需要別人攙扶才能行走的老人、中年、青年,年紀輕輕就沒有頭發的美麗姑娘,那個瘦弱的和母親一起打羽毛球的少年,那些灰色的臉和無神的眼,老馬早已沒瞭初次見到的震撼。老馬覺得這是個陽光普照下的墳墓,像極瞭監獄的放風地點,一點兒逃生的希望都沒有。
這時,老姚正和孫子小呂走過來。
“哎,也不知道張總怎麼樣瞭。”老姚搖瞭搖頭說。
老馬一聽也覺得心裡很堵。“哎……”他嘆瞭口氣。“可不是嘛!白天還好好的呢,一個勁兒地跟我這兒鬥咳嗽,誰知這一到晚上就這樣瞭。”老馬說,“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瞭。”
“現在還在急救呢,都一宿瞭。”老姚嘆息,也想到瞭自己。
“馬爺爺,您怎麼不回去休息呢?”小呂在一旁問。
“嗨,我受不瞭病房裡那股血腥味,這不花園一開門就過來瞭。”老馬回答。
“啊?您不是警察嗎?怎麼怕血?”小呂問得挺傻挺天真。
“呵呵,這……”老馬笑著無言以對。小呂怎麼知道,老馬每次見到血,各種感官的記憶便都會回到二十年前的那片血跡之上。
“好瞭,你也快回去吧,晚上就別來瞭,也別讓你媽來回跑瞭。我今天挺好的,沒事。”老姚對小呂說。“快回去歇歇吧,工作這麼累。哎……都是為瞭我……”老姚像個孩子般的自責。
“嗨,您看您說什麼呢?”小呂說,“我們在傢裡也是待著,過來陪您聊聊天,不是挺好嗎?”
“嗯,快回去吧,讓你姥姥也別來瞭,她這一身的病。”老姚逐一叮囑。但小呂明白,到瞭晚上,誰也不會不來。
“姥爺,您回房吧,我一會兒就走瞭。”小呂說著送老姚到電梯口。
“你別上來瞭,走吧……”老姚把小呂推出電梯,上瞭樓。
小呂停瞭一會兒,轉身回到瞭花園。
老馬那顆煙還沒抽完,看小呂又回來瞭,有些詫異。
“你小子怎麼還不走啊?”老馬問。
小呂笑瞭笑說:“馬爺爺,我現在回傢要倒三趟車,要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晚上要是過來,還要再坐一個小時的車,今天我休息,就不走瞭。”小呂說著就坐在瞭旁邊的一個長椅上,從書包裡拿出幾本書。
“你這孩子啊,要是知道你不走,你姥爺還不知怎麼心疼呢。”老馬不禁說。
“呵呵,是啊。”小呂肯定地回答。“所以我不能說啊,要是被我姥爺知道瞭,他也睡不好中午覺,所以這是個善意的謊言。馬爺爺,我在警察面前撒瞭謊,您可不要揭穿啊。”小呂笑著說。
老馬拍瞭拍這個小夥子的肩膀,心裡挺暖和。善意的謊言,他不禁琢磨起這幾個字。多年的警察生活告訴他,謊言就是謊言,沒有善意和惡意之分,許多所謂善意的謊言,其實恰恰是包裹在惡意中的理由與推卸。但今天這小夥子的謊言確實是沒有一點惡意。
“聽說你在寫小說?”老馬沖小呂說。
小呂沒有回答,回以一個笑容。
“寫的什麼內容?”老馬又問。
“呵呵,寫的是我傢人的故事。”小呂不好意思地回答。
“啊,哪天給我拿一本看看啊。”老馬說。
“呵呵,都還沒出版呢,找過幾傢出版社,都不給出。”小呂低下瞭頭。
“嗨,慢慢來唄,這許多大作傢不都是從你這個時候過來的嗎?”老馬鼓勵道。“別著急,好好寫,一定能成的。”老馬說。
“嗯。謝謝馬爺爺。”小呂點頭。
老馬回到屋裡,老姚正坐在床邊吃飯。張文昊的病床已經做瞭清潔,被褥都是新的。那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坐在楊晉財床邊,床頭櫃上擺滿瞭營養品。
“晉財,無論你得的是什麼病,我都要和你結婚。”張艷紅說得很確定。
楊晉財沒有直視她的眼。“過幾天我就做手術瞭,這事先放放……”楊晉財推脫著。
“你到底愛不愛我啊?為什麼害怕和我結婚……”張艷紅有些失望。“老公……就跟我去一趟登記處吧,現在方便瞭,幾分鐘就好,好老公……”張艷紅毫不退讓。
楊晉財不知該怎麼拒絕面前的這個女人。要說結婚,她和自己一起生活兩年瞭,也是該讓她名正言順的時候瞭,而且按照他傢鄉的老理兒,在手術之前辦紅事,也許能沖沖喜。但他思前想後,還是不能答應張艷紅的要求,他害怕的事情太多瞭,甚至超過生命。
“等我出院吧,先別提這個瞭。”楊晉財做出瞭決定。
“老公……你到底愛不愛我啊……”張艷紅還是沒有放棄。
老馬轉移瞭視線,覺得無聊透頂。張艷紅身上的那股味道,讓人難以接受,那程度幾乎超越瞭張文昊昨夜的血腥。他隨意吃瞭幾口護工送來的飯,冬瓜、胡蘿卜、稀爛的牛肉,難以下咽,之後拿著便服走進洗手間。
走出樓門的時候,老馬被一群人擠在瞭旁邊。他看著為首的幾個像模像樣的人,微笑地寒暄,卻沒看出有一點擔憂和關切,估摸著又是來看張文昊的。老馬搖瞭搖頭,覺得張文昊比楊晉財還孤獨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