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器官捐獻

窗外的天色陰鬱,雲彩和鳥兒都沒有。

楊晉財做完瞭手術,靜靜地躺在那裡。他纏滿紗佈的身體,掩蓋在白色的被子下面,他能感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裡都充滿寂寞。自從他住到這裡以後,除瞭張艷紅,就再也沒有別人來過,而如今,張艷紅也不會再來。手術成功的好消息他連告訴別人的機會也沒有。

楊晉財覺得冷,就讓護工在被子上再蓋上毯子。這段日子他深刻體會瞭一個成語,度日如年。

老姚這幾天狀態不太好,無力、發汗,日漸衰弱,外加連日腹瀉,大小便失禁。無奈,護士隻得為老姚插上瞭尿管。小呂每天都在這裡陪著姥爺,老姚老伴也幾乎天天都來,每次來都帶些老姚喜歡吃的東西,糖火燒啊,自來紅、自來白,這些年輕人現在動都不動的點心,老姚吃得很少,看起來卻津津有味。但隻有老姚自己知道,點心下肚其實食之無味,幾次化療之後,他的味覺已經降到瞭最低,即便是山珍海味也再無感覺。但老姚還是會吃,而且會做出滿意的笑容,他在為他的傢人吃,他太愛他們瞭。

“姥爺,看我給你帶什麼來瞭?”小呂推門進來瞭,拿著裹著方便飯盒的一個大塑料袋。

老姚無力地躺在床上,沖著孫子笑。

“哎,別動,姥爺,等一會兒吃午飯的時候,我再扶您起來。”小呂放下塑料袋,撫摩著老姚的額頭。

老姚越來越像個孩子,害怕、恐懼、喜怒無常,對傢人極其依賴。他不再經常與老馬、張文昊聊天,整天就這麼呆呆地躺著,而且日漸消瘦。身邊的那盆君子蘭鬱鬱蔥蔥的,被養護得很好。老姚時常會看著它發呆,一看就是好久。

已過立秋瞭,窗外那一排白楊樹時而會掉下幾片樹葉,樹葉再無初夏的嫩綠,而變成一種悲傷的墨綠。

看時間差不多瞭,小呂便慢慢地搖起病床的靠背,然後扶老姚坐起來,用兩個枕頭墊在老姚的身後,再支起病床上的折疊餐桌,將塑料袋裡的菜逐一放在桌子上。菜買得不少,熘肝尖、麻婆豆腐、獅子頭、米粉肉,還有一個疙瘩湯。因為地方有限,小呂就把方便飯盒一個壓著一個擺,正好滿滿一大桌。

“呵呵……”老姚笑瞭,發自心底的笑,一點兒沒覺得費力。“大孫子啊,你……給我買瞭這麼多葷的……我哪兒吃得瞭啊?”老姚慢慢地說。

“沒事姥爺,您要是吃不瞭,我陪著您吃。”小呂說,“四菜一湯,您不是說過嗎?這都是咱們國傢的國宴標準瞭。”小呂和姥爺說話時,永遠帶著笑容。

“呵呵……”老姚又笑瞭,那佈滿褶皺的臉上舒展開來。“哎,你姥爺這一輩子啊,就喜歡吃這四樣,我大孫子都記得,哎,知足瞭啊……”

“那是,姥爺愛吃的,我也愛吃,記住自己愛吃的東西,還有什麼難的呢?”小呂笑著說。

這時,小呂的母親也進來瞭,一看兒子已經到瞭,也是一笑。“爸,給您買糖火燒瞭……”大女兒說。

老馬忙瞭好幾天,一邊治療一邊給林楠安排工作,已經疲憊不堪。介入療法的效果很好,據醫生說,腫瘤已經停止瞭增長的勢頭。而在林楠擔任專案組長之後,老馬更是放下瞭一顆懸著的心。這幾天林楠都沒有過來,老馬知道,查二十年前的銀行賬戶,是要到銀行大庫裡去翻的。兒子馬剛這幾天也忙,據說為瞭廠裡的正式工名額在努力表現著,但還會堅持著給他送飯,醫院的飯越吃越沒味道瞭,老馬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吃膩瞭,還是介入療法之後的食欲減退。張文昊出去瞭幾次,但身體也是每況愈下,有一次竟是司機扶著回的醫院。每個人的狀態都不好,所以病房裡就少瞭許多聊天的機會。

雖然張文昊和醫院說瞭,再也不想見來探視他的客人,但一些重要的人物卻還是能暢行無阻地找到他,做強勢的問候。張文昊也越發沒瞭好臉,幾次做瞭直接拒絕。在這個醫院住久瞭的病人都有種強烈的感覺,就是生命有限,時間再也不能浪費給別人。幾撥人探望他之後,便留下瞭一大堆的高級營養品和貴重補品、水果什麼的,堆滿瞭他的床頭。張文昊就把這些東西讓護工分成許多份,逐一分給他認識不認識的病人,逢有人拒絕就說“再不吃就過期瞭,幫幫忙吧”。其實誰都明白,那燕窩和蟲草是沒有過期一說的。而今天,張文昊又拖著病塌塌的身體,不知跑去哪兒瞭。老馬在自己的病床上輾轉反側,看著張鷹案件的幾本卷宗。

這時門外傳來瞭女人的哭聲,斷斷續續,由抓狂到抽泣。老馬問瞭一個病友得知,是那個傢喻戶曉的癌癥父親去世瞭。今年初,他女兒參加瞭選秀節目,但在父親查出肺癌後要放棄參賽,結果父親得知後親自從醫院來到瞭節目錄制現場,當著滿場的觀眾對女兒說:“好好比賽,我等著你。”一下感動瞭無數觀眾。但生命無常,他最終還是走瞭。

老馬隻能報以一聲嘆息,除瞭這個,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給予些什麼。

這時,張文昊回來瞭。

“哎,幾位,來來來,填一下這個表格。”張文昊手裡拿著一大摞表,逐一分給老馬等人,剩下的厚厚一摞轉身遞給瞭身後的司機小郭。小郭沒走,可能張文昊還有別的事。

小呂第一個拿過表格,剛看瞭幾個字就皺緊瞭眉頭。楊晉財在角落裡光線有些暗,就慢慢地起身,瞇著眼看。

老馬一看就火瞭。“張文昊,你他媽什麼意思啊!”老馬手裡拿著的是一張《自願捐助器官登記表》,裡面詳細列著姓名、性別、血型等項目,中間是捐贈器官的部位:角膜、心臟、腎臟、肝臟、遺體,或是全選,表格最下方是登記者姓名和鄭重承諾。“你這是裝什麼孫子啊?”老馬怒目橫視。

“哎,你這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啊。”張文昊說,“我跟你說啊,咱們國傢每年有150萬人因為車禍、患病需要器官移植,但現在僅僅不到1萬人能夠得到移植的器官,得不到移植的器官就保不住生命,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吧。現在我搞瞭一個‘自願捐助器官’萬人簽名的活動,我想咱們都應該盡盡責任。”張文昊講得有理有據。

“去你的吧,要捐你捐,我可不捐。”老馬說著就把表往地下一扔。“你是不是盼著我早點兒嗝兒屁著涼啊,提前給我判死刑瞭?”老馬說。

“這身體啊,是父母給的,可不能隨便就給別人啊。”老姚也識字,看瞭一眼表格就放在瞭桌上,一下弄得胃口也沒有瞭。

“哎,老姚,你說的這都是老思想瞭。”張文昊說,“你想想啊,如果我們一天真是不行瞭,但通過捐獻器官,讓自己的生命還能在別人的身上延續,那該是多好的事啊。”張文昊推心置腹。

“哎……”老姚搖瞭搖頭,不知如何作答。

小呂因為姥爺的治療費是張文昊資助的,也不好直接反對。就支應著說:“張爺爺,這事我們要和傢裡人商量商量。”

“行,好好商量,這是好事啊,孩子。”張文昊說。“你呢,小楊。”張文昊轉頭問。

楊晉財支支吾吾的。“哎,這事吧,張總,我……”楊晉財沒說幾句就沉默瞭,半天說不出下文。

“你別他媽以為自己是上帝,人傢要捐就自己捐,用不著你在這兒充大尾巴狼。”老馬又罵瞭一句。“別假仁假義,幹點兒好事!”

張文昊一聽也繃不住瞭。“你說誰假仁假義!你有點社會責任感沒有啊?”

“你有社會責任感,你是慈善傢,你是老百姓的上帝!”老馬撐瞭幾下坐起來,沖著張文昊大聲說,“你是不是想讓所有人都仰慕你、佩服你啊?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瞭不起啊?我告訴你,我就說句話擺在這兒,做生意的就沒有沒幹過虧心事的,都別吹牛,每個有錢人發傢的時候屁股都不幹凈!”老馬沒想到自己一席話說出來還挺有水平,都有點佩服自己。

“你說的不對,這個社會誰幹凈?你幹凈嗎?他幹凈嗎?”張文昊下意識地指瞭指楊晉財又把手收回來。“什麼叫幹凈?什麼叫臟?你是總想著別人能給你帶來什麼,卻不曾想自己給予瞭別人什麼,這才是自私,這才是最大的恥辱!”張文昊聲音不大卻挺有力量。

“不是,你這麼說還錯瞭。”老馬那一臉的壞勁上來瞭。“我們有兒有女的,留著自己的東西留個念想,你是老絕戶瞭,有沒有無所謂。”老馬這劍走偏鋒,嘴上犯狠絕不饒人。張文昊被他這麼一說,一下就斷片兒瞭。

“哎,行瞭,老馬,沒你這麼說話的。”老姚在一旁勸。被他們這麼一吵,他心裡也堵得難受。

“放屁!我也有個女兒!”張文昊突然說。老馬一愣,沒想到他還有這出。

“小郭,過來!”張文昊回手把剩下的表格都扔給他。“把這些表格都發瞭!不夠的再多領一些,每個病房都要發!每個人都要給到!”張文昊沉著臉色說,似乎被老馬說到瞭痛處。

沉默瞭一會兒。張文昊突然站瞭起來。“走,你也沒事,跟我出去一趟。”張文昊說著就拉老馬。

“哎,你幹嗎啊,放手放手。”老馬自知說得過分,感到理虧,被張文昊這麼一拉,一個勁兒地往後退。

“哼……”張文昊也轉怒為笑。“你瞧你嚇的,怎麼瞭?不敢去是吧?”張文昊說。

“有什麼不敢的!”老馬最禁不起激將法。“但你得告訴我去哪兒啊,這麼糊裡糊塗的。”老馬嘟囔著。

這兩個年過半百的人都像個孩子,弄得小呂在一旁也暗自偷笑。

“走吧,老小子,你不是說我假仁假義嗎?我就讓你看看我有多為富不仁。”張文昊說著拿起搭在老馬床頭的便服。“走吧,不害你,今天也沒治療瞭,帶你散散心。”

老馬猶豫瞭一下,不想讓自己沒面兒,便站起瞭身。

《原罪(愛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