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悲情飯局(二)

經歷瞭半個小時的堵車之後,老馬走進瞭飯店預定好的包間,一進門,發現有幾個人早就到瞭。

“哎,老馬啊,好久不見瞭。”老謝走瞭過來。“哎呀,你小子可真是老瞭不少啊。”老謝是技術偵查處的副處長,滿面紅光頭發卻已稀疏。

“呵呵,聽說你小子提前退休瞭?行啊,這幹什麼都走在我們前頭瞭。”老陳叼著一顆煙說。他是巡警總隊的大隊長,比老謝要低那麼一級。

“來來來,先坐先坐,一晃都多少年瞭,咱們都這歲數瞭。”老閆還是那副憨厚的樣子,一說話就像推心置腹。但老馬知道,這小子比誰都精,要不也不會三十多歲就爬上正科級。老閆現在是市局刑警的一個大隊長。

幾個人都圍著老馬調侃,但誰也沒把老馬放在眼裡。要不是這個場合,在他們任何一個人檢查工作時,老馬都要和其他民警一起列隊歡迎。要不是老馬提前退休,論起職位來老馬也是望塵莫及。幾個人一唱一和,都誇老馬退休是明智之舉,然後又相互恭維,說瞭半個小時全是官話。

這時,王志宇進來瞭。

“王局。”幾個人一起站瞭起來。老馬猶豫瞭一下,也站瞭起來。

“哎哎哎,幾位老同學全到瞭啊。”王志宇是城北分局的局長,在他們這些人中地位最高。“你到外面去等,把酒拿進來。”王局回首對他的司機說。

“馬慶啊,老夥計。”王志宇走過去一把握住老馬的手。“聽說你提前退休瞭,恭喜啊,人說炒股票的最佳狀態是高位出局,開飛機的最佳狀態是安全降落。你看你,年紀輕輕就回傢享福,要我說啊,咱們這幫老傢夥裡,就屬你最懂得生活,最會享福瞭。大傢說,是不是啊,哈哈哈哈……”王局調侃老馬,語氣裡還是領導的架勢。

幾個人一起捧腹大笑,接著話茬兒。

“哎,王局說的是啊,老馬是聰明人啊,急流勇退,安享晚年,不像咱們幾個啊,忙忙碌碌一輩子瞭啊,還想不明白。”老謝說。

“上次那事啊,哎,你這個老傢夥,太沖動。”王局小聲說,用手捅瞭老馬一下,點到為止。

“嗯,上次那事麻煩你瞭。”老馬一想到自己被取保候審的事,心裡就一陣壓抑。

“嗨,這些小事還說什麼。”王局無所謂地笑瞭一下。“來來來,大傢都坐,都坐。”看昔日的同學都畢恭畢敬地站著,王局趕忙招呼,仿佛今天這頓飯不是老馬請的,而是他在請客。

老馬今天請的是他這屆警校同學中,實力最強的幾個人。實力最強指的不是別的,正是職務和級別。老謝、老陳和老閆,五十出頭兒都混到瞭處級,王志宇現在則是城北分局的一把手,響當當的副局級。而自己這個正科級提前退休的老民警自然不值一提。老馬花瞭幾天的時間,軟磨硬泡地請他們吃飯。無奈幾個領導都挺忙,不是開會就是應酬,硬是湊不到一個時間,於是老馬就先從級別最高的王志宇入手,請神先請大神,等王志宇約好瞭,就拿著王志宇的名義再去約別人,這下老謝幾個人便答應前來赴約瞭。畢竟大傢時間都有限,吃飯應酬早就成瞭負擔,沒有目的的飯局就是在浪費生命。

今天這場合幾個人都明白,除瞭王志宇局長,沒有一個人是奔著老馬來的。

酒不錯,十五年的茅臺,一口下去醇香綿軟,讓人回味無窮。但菜就顯得一般瞭,沒有魚翅鮑魚象拔刺身,唯一的硬菜就是那個剁椒魚頭。就這些菜,老馬還是咬緊後槽牙點的。在這個酒店,沒有幾千元根本撐不起一桌子菜,就是這個點法也足以耗盡老馬的錢包。不一會兒,服務員又開瞭一瓶王局帶來的茅臺。老馬心一跳,在這裡吃飯,自帶酒水的開瓶費就是三百。

“來來來,我們再喝一杯,這麼多年都聚不到一起瞭,機會難得。”王局站起來舉杯。

老謝等人紛紛起來欠身敬酒。三錢小杯無一例外地碰在王局的杯底,顯得恭敬順從。

老馬猶豫瞭一下,用右手抵住腹部,也站起來舉杯。一陣針刺疼痛躥過,讓他哆嗦瞭一下。

“王局,大傢聚在一起確實不易,別看咱們這些老同學都在一個城市,但要說聚齊瞭那真是奢望。要我說啊,咱以後就得多聚,我們幾個也要多向王局請教學習,老陳,是不是這理兒?”老謝說著看瞭一眼老陳。

“呵呵,是啊是啊,這一晃都成瞭老頭子瞭,回頭想想啊,還是咱們這些同學的感情深,關系純。去年要不是王局出手幫忙,我哪能走得這麼順。”老陳滿臉堆笑。“來,王局,我先幹瞭這杯。”老陳說著就一飲而盡。

而一旁的老閆也躍躍欲試,但老謝卻根本不給他插話的機會。“我說王局,您看這樣行不行,咱們幾個以後就要常聚,我在山上有個點兒,人少清凈待著也自在,過幾天等你空閑瞭,咱們一起過去。”老謝笑容可掬。他和老陳雖然沒有老閆提拔的早,但沒幾年後來居上,都跳到瞭老閆的頭上。而現在還是現職副處的老閆,曾在幾年前的一個案子上搶過老謝的風頭兒,這個梁子不大不小,卻擰瞭一個疙瘩一直懸在他們中間。

老閆想利用今天這個機會解解疙瘩,琢磨著如何開口。

大傢酒都喝瞭,唯一沒說話的就是老馬。聽著幾個人的來言去語,老馬的胸口像壓瞭一塊大石頭,索性放下杯子一口不喝。

“哎哎哎,你這老小子怎麼耍賴啊?”老謝第一個發難,不依不饒地說,“喝瞭,必須喝掉,這王局敬的酒還能留著,快點,喝!”他一指老馬,似乎發號施令似的。

“對啊,老馬,這可不行啊,老謝不說我也得說話。”幾杯酒下肚,老陳的脖子都紅瞭,也大聲吵著說。

“喝瞭吧,哎,老馬,沒有你這樣的。”被冷落在一旁的老閆也說。

老馬氣不打一處來,卻又不想破壞今天的氣氛,畢竟這頓飯是他請客。他看瞭王局一眼,一把拿起瞭酒杯,抬手仰頭幹瞭下去。

“好!好樣的!”王局也一飲而盡。酒桌的氣氛更加熱烈瞭。

你來我往,推杯換盞,見縫插針,左右逢源。

酒桌上的氣氛時而被某個笑話推到高潮,時而又被某個學校時的記憶拉到傷感。老謝等人上躥下跳,變著法地和王志宇套近乎。老馬看在眼裡,一陣一陣地在心裡較勁兒。他沒有想到,這些昔日的同學聚在一起,竟然是這個結果。原本想象的推心置腹變成瞭官話連篇的阿諛奉承,這些看似感動的回憶實則都是刪繁就簡、改頭換面的溜須拍馬。老馬有點兒恍然,也有點兒坐不住瞭。誰也沒有想到,就在老謝欠身給王局敬酒的時候,老馬會突然摔瞭酒杯。

幾個人都愣瞭,老謝拿著伸出的酒杯不知所措,王局也站在桌旁滿臉茫然。

“你們還像是警校的同學嗎?”老馬氣喘籲籲地說,“啊?還像嗎?你們說的哪一句話是真的?啊?哪一句?”

老馬指著老謝:“啊,就說說你吧,忘瞭在學校時是怎麼說王志宇瞭?啊?王志宇大流氓,脫瞭褲子就是色狼。還有你!”老馬又指著老陳:“有次考試是不是你打的小報告,啊?告訴老師說王志宇作弊?這才罰他在操場上十圈鴨子步的。”

老閆沒弄明白老馬想幹嗎,就抹稀泥地說:“哎,老馬啊,是不是醉瞭,來來來,先坐會兒,坐會兒再說。”

沒想到老馬馬上就將話茬兒轉向瞭他:“你也跟我這兒裝著玩,那次打群架要不是你拉偏架,老謝能讓人打成滿臉是血,滿頭掛彩?”老馬挨個兒地數落。

王志宇幾十年前在警校的時候,曾經是最受欺負的一個學生。老謝、老陳一起結黨營私、欺行霸市,沒事就在王志宇身上尋開心找樂子,而老閆雖然不是他們一夥的,也沒拿正眼瞧過王志宇,而且還因為幾個小矛盾,沒少在暗地裡黑老謝。一晃三十多年過去瞭,風水輪流轉,王志宇卻當上瞭局長,一腳踏在瞭幾個人頭上。

“老馬,你這是怎麼瞭?”王局被弄糊塗瞭。

“沒什麼,我一點兒事都沒有!”老馬搶過老陳手中的茅臺,拿過一個空杯給自己倒滿。“我想說的是,咱們為什麼要活得這麼累!啊?為什麼就非得局長局長地叫著、處長處長地叫著,沒一個人拿對方當朋友、當同學。”老馬說著喝瞭一口。“我今天請客,不是為瞭別的,不是要聽什麼局長的訓話,或者是什麼處長的誇獎,我就是想一幫同學一塊兒吃頓飯,一幫同學!”老馬說著淚流滿面,一屁股坐瞭下去。幾個人面面相覷。

王局聽著,被老馬打動瞭,情緒也激蕩起來。“是,老馬說得對,咱們今天來的,都是同學和朋友,沒有什麼局長處長的,來,老馬,志宇敬你一杯。”王局說著走瞭過去。“老馬,跟我說說,你到底怎麼瞭?”王局扶著老馬的肩問。

淚水模糊瞭老馬的視線,他不知道自己怎麼這麼不爭氣,竟然在眾人面前出醜。但他卻無法控制自己決堤的淚水,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將他壓抑在肝部的積水抽幹。他聲淚俱下,痛哭流涕。“我……沒有多少時間瞭,我……是癌癥晚期……”他咬緊牙關,說出這幾個字。

眾人都傻瞭,他們剛被老馬的一席話帶到瞭學校那個充滿幻想的時代,卻又一下被這短短的幾個字拽回到生與死的冰冷現實。

“老馬,你說什麼?怎麼是癌癥?”王局扶著老馬的後背問。

“查出來有段時間瞭,剩下沒幾個月瞭……”老馬停頓瞭一下,抹瞭把眼淚。“哎……我他媽哭什麼?窩囊廢!”老馬說著就站起身來。“你們喝吧,對不住瞭,我先走。”老馬說著就要往門外走。

“哎,老馬,你這是什麼意思。”王局轉身走到瞭老馬面前。“咱們都是同學,都是哥們兒,有什麼事就直說,別憋在心裡!”王局說。

“是!老馬,別拿哥兒幾個當外人,有話就說。”老謝這時也褪去瞭剛才滿臉的世故,眼睛裡閃著真誠。

“兄弟……”老陳走到老馬身後,用力地摟著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需要我們幫忙的,有什麼就說,都這個歲數瞭,還有什麼可怕的,有事大傢一起扛!”老閆動情地說。

幾個人圍在老馬身邊,似乎一下又回到瞭學校的時候。他們一下褪去瞭浮華,褪去瞭世故,褪去瞭各自扮演的職位上的角色,又回到瞭那段青澀、固執、天真而又充滿希望的青春歲月,大傢的眼睛都發澀瞭,心裡都湧動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感動。這種感動在心裡左突右撞,讓他們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哎……”老馬一聲長嘆。他慢慢地抬起頭,一字一句,說出瞭那個二十年前的案件。

“嗯……這就是你那天打電話查人的原因?”王局用復雜的眼神看著老馬。

“對!這也是我今天請你們來的原因。”老馬誠懇地回答。“這……是我這輩子……最後的願望……”老馬說。

“我明白瞭。”王局走回桌旁。“來,大傢都舉起杯!”王局說著先舉起杯。

老謝拍瞭拍老馬的肩,把他拉回桌前。老閆走過來,倒上瞭三杯酒,然後拿起茶壺給老馬倒滿三錢杯。

“在不違反原則的情況下,咱們都伸一把手,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老馬的這個案子就是咱們大傢的案子。老馬,你記住,無論到什麼時候,咱們都是同學,咱們都是哥們兒,這關系誰也打不破、誰也改變不瞭!”王局說著一飲而盡,眾人也都豪爽地抬頭飲盡。

“老馬,明天我就和你們總隊長蔣明說,案件就算破獲瞭,隻要存疑也可以繼續工作。專案組的負責人你來定,我們幾個人全力支持你!”王局的話擲地有聲,正如他辦事的風格。

“好!我謝謝你們!”老馬轉手拿過瞭酒瓶要給自己倒滿。

“別喝瞭!老馬。”王局擺著手說。

“哎,別喝瞭,你這病不能喝酒!”身邊的老謝一把搶過酒瓶。“真有情誼不在酒上,聽我們的吧。”

老馬的眼淚再次決堤。“好……謝謝你們哥兒幾個!”

疼痛還在繼續,渾身也早已冰冷。而那種久違的熾烈的感動卻在老馬心中燃燒,讓他感到一種溫暖的釋然。老馬從眾人的眼睛裡,看到瞭那麼多真誠與懇切,也看到瞭一種希望和力量。他默默地閉上眼,任眼淚流淌,努力習慣著身體的疼痛。

夜晚的城市喧囂依舊,而如果把視線抬高,卻能看到月亮的沉靜。一陣風吹過,發出瑟瑟的聲音,隻有傷心的人才能知道,那是風在疼痛。

《原罪(愛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