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的點滴,從早到晚。大段的時間都要在堅持和忍耐中度過,隻有真正住過院的人才能體會這種難忍的煎熬。此時你生命的全部,就在那頭上一米處液體的滴滴瀝瀝,仿佛在穿越一條毫無風景的漫長荒道。
張文昊在兩次點滴之間要去廁所,仿佛是一個課堂上請假的學生。護士幫他提高點滴瓶,要陪著去。
“不用你去,先給我拔掉吧。”張文昊說。
“張總,要是拔掉,一會兒還要重新紮,要多受痛苦。”護士解釋道。
“拔掉。”張文昊話不說二遍。
他緩緩走出病房,心事重重。在護士好奇的註視下,張文昊沒有走向廁所,而是走進瞭他的VIP病房。VIP房間的窗簾緊閉,在黑暗裡,張文昊靜靜地坐瞭良久,深呼瞭一口氣。他拿起瞭電話,撥通瞭女兒的號碼,那是一個越洋的長途。
電話響瞭多聲也無人接聽,張文昊呆呆地坐在黑暗裡,感到一種無助和無望,幾次猶豫著是否掛斷,但又不甘心放棄,仿佛置身於一片寒冷廣袤的曠野。他又撥瞭兩次,等瞭十多分鐘,也沒有回音。張文昊深深嘆瞭口氣,回到瞭病房。而就在護士為他紮上點滴的時侯,電話打瞭回來。他女兒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夏爾。她原來的名字叫張婕,後來隨著一系列的變化,才改成瞭這個名字,隨瞭媽媽的姓。
張文昊顧不瞭許多,用紮著點滴的手接通。“喂,小婕。”張文昊還用著原來的稱呼。
“回血瞭,張總。”護士忙說。
張文昊擺手,示意讓護士再次撤下點滴。
“哦……是你。什麼事?”夏爾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從驚訝到冷漠。她也許剛剛躺在床上,電話的背景很安靜。中國的上午,該是大洋彼岸那個國傢的夜晚瞭。
“嗯……也沒什麼事。就想問問你最近怎麼樣,嗯……孩子怎麼樣。”張文昊吞吞吐吐地說,接電話的右手一片殷紅。“什麼時間……回國,好久沒見到你瞭……”他的聲音很柔軟。
“對不起,我這裡很忙,近期沒有時間回國。”夏爾說得肯定。“琳達,你不要跳,不要跳……”夏爾的聲音遊離開。
“琳達?小婕,琳達是誰?”張文昊挺敏感。
“嗯……琳達是我女兒。”夏爾說。
“什麼?你何時又……有瞭一個女兒?”張文昊感到驚喜,在電話這頭兒笑著說。“那邁克呢?邁克跟她合得來嗎?”張文昊問。
“嗯,挺好的……”夏爾應付著。
一陣沉默,兩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話題。
張文昊沒瞭昔日的傲慢和冷漠,一副蒼老的面孔。“沒什麼事瞭……我隻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那好,我掛瞭……”夏爾掛斷電話,沒有說再見。
張文昊呆呆地躺在那裡,任電話的忙音亂響。沒有眼淚湧出眼角,劃過臉龐,卻有種冰冷的刺痛,從他右腹部一直到左前胸。而右手紮點滴時因為回血,已經腫瞭起來。
老馬用餘光看著這一切,猜得八九不離十。
人啊,就是這樣,擁有瞭這個,就沒瞭那個,誰也別對生活求全責備,正負相加之後,大傢都差不多。老馬心想。
張文昊一言不發,躺瞭半天,才慢慢地坐起來。盡管護士堅持讓他繼續打點滴,他卻沒有理會,走出瞭門外。
“嘛去啊?老張。”老馬看著他說。
“去花園裡散散心,屋裡很悶。”張文昊說。
老馬想,他明明該是心裡很悶。看張文昊走瞭,老馬拿過他的手機,猶豫瞭一下,撥通瞭那個號碼。那是一個一長串的號碼,該是個長途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聲音刻板而冷漠,還帶著那麼一絲說不出的猶豫。
“喂,你好。你是老張的閨女?”老馬問。
電話那頭沉默瞭一會兒,才說:“是……您是……”
“我是你爸的病友。”老馬說,“你要還認這個爸,就趕快回來看看他,他得瞭絕癥,肝癌,活不瞭多久瞭。你可以埋怨記恨你爸所做的一切,但我想告訴你,你要是在你爸最後的一段時間都看不到他的話,你會後悔的。”老馬根本沒容那頭兒說話。“誰都有個錯,傢裡的矛盾不算矛盾,再大的結也能解開,姑娘,你就聽我的,盡快過來看看你爸爸,這是最後的機會瞭。”老馬幹脆利落。
“什麼?您是說他……得瞭……癌癥……”女人斷斷續續地問。
“是……癌癥,不治之癥。”老馬強調著。
“我知道瞭,謝謝您的提醒。”女人的聲音溫和起來。
“他需要你。”老馬說。他想,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誤會能湮滅親情呢?人到瞭這個時候,求自己兒女過來看看自己,算是他媽的奢求嗎?
查賬、找人、調取監控錄像,一切都重新開始瞭。隨著林楠一次次地來說案情,老馬一次次地完成瞭介入療法。胃口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好瞭,幾次撓頭時竟掉下瞭大把的頭發,走路也顫顫巍巍,幾次和林楠說事的時候都在恍惚著,前後說瞭半天也沒明白意思。老馬覺得時間過去的太快瞭,怎麼一下就到瞭秋末,還沒好好看看窗外的綠色,白楊樹便開始落葉,那一片片的樹葉幹涸枯萎,隨風飄散,最後消失在視線裡,看著讓人傷感,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看到這種嫩綠。病房的空調關瞭,病人們也換上瞭厚些的病號服,他幾次想去空中花園坐會兒,都因為體力不支而半路折回。林楠和馬剛都說,這隻是介入療法的反應,等癌細胞控制住瞭、身體恢復好瞭,就沒事瞭。老馬願意信他們說的話,也逼著自己去相信,但是無奈,他是個警察,很難欺騙自己。他看過這方面的資料,無論是放療、化療,還是介入療法、射頻消融等,都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較量來較量去,結果都隻是暫時的拖延。老馬感到恐懼,感到黑暗慢慢在襲擾著他的雙眼,他害怕某個夜晚閉上眼就不再睜開,害怕脫瞭鞋再不能穿上,害怕……害怕很多從未害怕的東西。
原來總聽人說,人擁有的再多,走的時候也帶不走。今天總算是明白這種感受瞭。人在渴望擁有的時候欲壑難平,而一旦擁有卻又不知道珍惜,等到將要失去的時候才最痛苦。這也許就是命運的拋物線,誰也逃脫不瞭。
但老馬不甘心,張鷹那個案件還沒有破獲,自己還沒給自己一個交待。這壓抑的、寂寞的、自欺欺人的、渾渾噩噩的一生,怎麼這麼快就到瞭盡頭。自己的身體和案情一樣,都在駛向未知的迷途。大量無用、重復的工作,毫無進展,正如大量昂貴的治療一樣,毫無作用。林楠和醫生同樣說得信誓旦旦,好的結果、積極的過程、充滿樂觀。哎,扯淡啊,其實隻有自己知道,那每一次深入骨髓的疼痛和氣喘籲籲的萎靡,讓他越發深信,黑夜正在逼近。
張文昊又是幾次腹痛難忍,肩膀、胳膊整天讓護工揉也無濟於事。醫護隻能開出杜冷丁和嗎啡為他緩解疼痛,這是國傢管制的紅處方藥,不是每個病人都能使用。張文昊這時還咬著牙和老馬開玩笑,說他一輩子潔身自好,老瞭老瞭卻用起瞭毒品。
秦院長幾乎天天都來,向張文昊噓寒問暖,解釋這是介入療法的副作用,整體看來還是起到積極作用的。但張文昊沒有再去細問,人到瞭這個時候,是不需要解釋的,也不需要自欺欺人。秦院長是好心,反復勸張文昊去VIP病房專門治療,接受特護。但張文昊還是婉言謝絕瞭,他舍不得老馬和老姚這些病友,他想在熱鬧的地方醒來,而不想在空曠的寂寞中睡去。
老姚急速衰弱,化療已經不能再做瞭,每一次治療在消磨癌細胞的同時,也摧毀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肌體。他厭食、消瘦、劇痛、腹瀉、腹水積液,並開始出現瞭惡化的黃疸。黃疸的癥狀說明他體內的膽管已經被癌癥腫瘤堵塞住瞭,造成膽汁無法排到消化道,而流進其他內臟和血液,使病人全身皮膚和眼球都變成黃色。病人如果到瞭黃疸這步,就預示著真正危險的到來,也可以說是到瞭最後一個階段。老姚有時會努力地笑著,從牙縫裡擠出幾句話,但大多時間仍在昏睡和痛苦兩個極端中徘徊。老姚的親人整日都圍在他身邊,用勺子喂他喝水、給他擦汗、對他微笑、給他鼓勵,時刻註意著他尿袋的刻度,仿佛是共同與病魔戰鬥的戰團。老伴時常還會拿來自己做的四菜一湯,隻不過每次都會剩下被大傢打掃吃完。在這期間,他老伴被查出瞭嚴重的糖尿病,住瞭幾天院又堅持著出來陪他。他的大女兒和小呂有時間就陪在床前,用微薄的收入給老姚帶來營養品,兩人臉色菜青卻總是說自己剛剛吃過飯。老姚也很堅強,在醒著的時候,每次親屬來,他就會沒事似的努力微笑,從沒在他們面前表露出疼痛,隻是在被子下面偷偷地用右拳狠狠地抵著肝部的位置。
老馬看在眼裡,想起瞭一個詞——涅槃。
君子蘭不好澆水,老姚讓女兒拿回傢瞭,但總在打聽花的情況。而兒子總和老姚聊些鳥兒的事,說著說著老姚發黃的眼睛就放出瞭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