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城市西邊的火葬場,周邊曾經寂靜荒涼。隨著城市人口的急速膨脹和房價的不斷攀升,喧囂的燈火早已延伸到瞭這裡,將這片本該莊重肅穆的送別親人之地,裝扮得燈紅酒綠。
林楠沒有將警車開進火葬場院內,怕引起張文昊的警覺。老馬慢慢走下車,捂住腹部先站瞭一會兒。
“師傅,沒事吧。”林楠關切地問。
“沒事,走。”老馬緩慢地做瞭一個深呼吸,用手擦去瞭額頭上的汗水。
經過林楠查詢,張鷹母親孟淑珍的葬禮在葬禮大廳的竹廳舉行,時間是早晨8點到9點,預約葬禮的正是張文昊的司機小郭。
葬禮大廳是一幢三層的大理石建築,一層是等候室,墻上擺著一些舉行葬禮的註意事項和各個儀式廳的位置圖。一層到二層有電梯通行,上面有四個大廳分別以竹、蘭、梅、菊命名。有新生就會有消亡,火葬場內人流湧動,一戶一戶的人傢按照既定的葬禮程序按部就班地進行著。葬禮、火化、焚燒花圈和衣物、取骨灰,生命就在這個過程中由肉身化為灰燼,而靈魂也必將在此過程中獲得超脫或者永生。
張文昊為張鷹母親孟淑珍選擇的是竹廳。孟阿姨生前清雅、安靜,獨自撫養張鷹擔起生活。張文昊覺得孟阿姨就是淡竹一般的性格。
竹廳已經佈置完畢,大廳正面的花托中擺著孟阿姨生前的照片,黑色的相框兩邊綴著黑色的絲帶,莊重而雅致。大廳中間是孟阿姨的遺體,身上放著一大捧花束。經過化妝師的精心工作,她的表情安詳而平靜。四周擺滿瞭鮮花或紙做的花圈,上面懸掛著贈花圈人的姓名和悼詞。走進竹廳,就能聞到一陣芳香。
老馬進來的時候,正看到張文昊的背影。葬禮時間還未開始,來人大都坐在等候室裡等待。
“早就到瞭?”老馬在張文昊的背後說。
張文昊正默默地看著孟阿姨的遺像,一聽老馬的聲音,回過瞭頭。“啊,你也來瞭。”張文昊說。
“是啊,送阿姨最後一程。我這輩子,算是欠她的。”老馬開門見山,直截瞭當。
“嗯……”張文昊默默地點瞭點頭。“她這輩子不容易啊,年輕的時候沒瞭丈夫,老年的時候又沒瞭兒子,一個女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太難瞭……”張文昊嘆瞭口氣。“但她走的時候很安詳,沒有痛苦,據養老院的人說,她是在睡夢中走的。這大概就是她積的功德吧。”
老馬也點瞭點頭。“哎,不是說她沒有其他親人嗎?怎麼今天來瞭這麼多的人?”
“我不想讓她走的時候也冷冷清清。來的這些人都不是她的親人,而是我找來的。有些是夕陽漫山養老院的工作人員,有些是我的朋友。”張文昊回答。
“明白瞭,你很細心。”老馬肯定他的做法。“你……和張鷹認識嗎?”老馬不失時機地問。
張文昊沉默瞭一會兒,看著老馬回答:“現在不說這些,一切等葬禮結束之後。”
“好吧。”老馬點頭。
葬禮很隆重,參加的人們哭聲一片。張文昊安排得很好,大傢無論是為瞭真情還是金錢都很配合。張鷹的母親孟淑珍安詳地躺在那裡,宛如熟睡一般。黃色白色的菊花圍擺在她身邊,散發著淡淡的香味。
輪到張文昊致哀的時候,他走到老人遺體面前,鄭重地跪下,呢子大衣卷起瞭規則的褶皺。“孟阿姨,您這一輩子辛苦瞭。您相夫教子,艱辛生活,到老瞭也沒享到什麼福。您這一輩子,都獻給別人瞭。”張文昊重重地磕瞭一個頭。“張鷹是我的兄弟,您就是我的媽。他走瞭,我就為您養老送終,孟阿姨,有什麼不到之處請您還要原諒。我欠您和張鷹的,一輩子也還不上,如果真的有來生,就讓我在那個時候去慢慢償還吧……”張文昊再次磕頭。“阿姨,原諒我,原諒我這個不負責任的哥哥,是我害瞭我的好弟弟。阿姨,一路走好吧,等到瞭天堂,記得在那裡找到張鷹,然後等著我……阿姨……一路走好……”張文昊說著磕瞭第三個頭。
小郭走過去,將張文昊扶起。張文昊淚流滿面,氣喘籲籲。
老馬隨後也走到遺體前。他沒有猶豫,也撲通一下,雙膝跪倒。
“張鷹媽,還記得我吧。”老馬輕聲說,“我就是你當時恨之入骨的警察……對,就是那個害死你兒子的警察,馬慶。”老馬說著就磕瞭一個頭。“我今天來給您送葬瞭,您別在意。當時的事真的是意外情況,您兒子的死也真的出乎意料。我不想去解釋什麼,隻想向您賠罪。張鷹媽,如果您還在怨我,那就在天堂裡等我幾天,等我去瞭,您再好好收拾我,打我幾個嘴巴,或者踹我幾腳,我都認。”老馬再次磕頭。“我這輩子啊,除瞭拜天拜地拜父母,這腿肚子就沒犯過軟。老瞭老瞭也這個德行,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但是張鷹媽,今天我給您跪下瞭,我欠您一個兒子,欠您一條命,這個債我還不上。”老馬磕瞭第三個響頭。“但是,我在這兒向您發誓,我一定會還您一個真相,一定要把您兒子張鷹的案件查明。是黑是白、是錯是對一定會有個結果,不查明白我就沒臉去那邊見您!”老馬語氣堅定。“張鷹媽,您別著急,在那邊好好等著我,到時候我一定當面告訴您,誰才是罪魁禍首。”
老馬說這話的聲音並不大,但張文昊卻都能聽在耳裡。他知道老馬這是在向自己宣戰,也知道面前的這個最後的對手很難對付。但張文昊心裡卻沒有一絲緊張或驚慌,反而心如止水。到瞭這個時候瞭,是黑是白、是錯是對真的還那麼重要嗎?人無論怎樣掙紮,都會有一天來到這個地方。貧窮的人選擇小廳,焚燒廉價的隨葬品;富有的人選擇大廳,焚燒高檔的隨葬品甚至現金;有的人土葬,將屍骨葬於墓地;有的人火葬,將骨灰留存壽盒;有的兒女孝順,每年清明和忌日都會去掃墓凈碑;有的親情薄寡,在老人死後不歡而散。但無論如何,人們死去的靈魂都隻有兩個選擇,天堂或者地獄,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無論男女老幼。張文昊默默地看著孟淑珍的遺體,心裡想,如果真的有那個地方,自己真的能和她見面嗎?自己年輕時犯下的罪孽,真的可以用後半生如數償還嗎?張文昊心裡發空,眼前一黑身體就往下倒,幸虧小郭一把扶住瞭他。
“張總,您怎麼瞭?要是身體不行,我就送您先走。”小郭用雙手扶著張文昊,關切地問。
“沒……沒事……”張文昊回瞭回神。“不能先走……咱們要辦到最後……無論今天怎樣,老人也要入土為安。”張文昊緩緩地說。
走完所有的儀式,花圈和老人的隨葬品焚燒完畢。
張文昊看著焚燒爐上的一片黑煙若有所思。
老馬走過來,遞給他一支煙。“怎麼樣,身體好些瞭嗎?”老馬問。
張文昊猶豫瞭一下,接過煙,在老馬打著的打火機上點燃。“我沒事,還撐得住。送完老人最後一程,讓她入土為安。”張文昊說。
“等骨灰都是兒子幹的,你知道嗎?”老馬又問。
張文昊沉默瞭一下。“我知道啊,孟阿姨沒瞭兒子,我就當她的兒子,給她養老送終。”他一點沒有躲閃。
“為瞭還你欠她兒子的債?”老馬看著張文昊說。“還是還你欠她兒子的命?”老馬加強著語氣一字一句地補充。
“你這麼說什麼意思!請你離開!”小郭從後面走過來,擋在老馬和張文昊之間。
“哎,你走開,這裡沒有你的事。”張文昊皺瞭一下眉頭,輕手推開小郭。
“無論我欠她什麼,這輩子我都會還。如果這輩子還不上,我就用下輩子還。”張文昊迎著老馬的眼神說,“你也不必和我打什麼啞謎。我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欠張鷹母親的,除瞭我之外,還有你。”
老馬被他說得一愣,但隨即點頭。“是,你說得對,是我間接造成瞭她兒子的死。但是,張文昊,我告訴你,真正引張鷹步入歧途、走向深淵的,卻絕對不是我,而是另有他人!”老馬反唇相譏。
“你……”張文昊一時語塞。
“我說過,這輩子我欠張鷹媽一個兒子,一條命。這個債我還不上,下輩子我就當她的兒子,給她養老送終。”老馬正色道。“但隻要我這條命一天沒完,就一定要查出張鷹案件的真相,是黑是白、是錯是對一定要有個結果。”老馬信誓旦旦。
張文昊無言以對。
道不同不相為謀,兩個虛弱的老人,分別在兩個年輕人的攙扶下,慢慢走回到車裡。
張文昊坐在奔馳車的後座上,手裡捧著張鷹母親孟淑珍的壽盒。他早就在郊區風水最好的位置給孟淑珍買瞭一座墓地,看著窗外稍縱即逝的街景,他突然想到“來日無多”這個詞。
老馬坐在警車的後座上,緊緊跟著奔馳車,用右手狠狠抵著腹部。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瞭,挖出張鷹案的真正幕後,越發成瞭他一生的最後願望。警察和賊,終歸不會走到一起,黑白善惡,容不得半點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