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張文昊已經醒瞭,司機小郭默默地站在他的身邊。見老馬進來瞭,他們便停止瞭交談。老馬心裡很復雜,說不清是種什麼感覺。張文昊向他亮出瞭底牌,但他卻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的罪行。老馬說不清自己現在是在偵查一個幕後黑手,還是僅僅在追逐自己彌留人生的最後結果。
病房裡的悶熱與外面的清冷反差巨大,老馬剛脫下便服,豆大的汗珠便流淌下來,他抹瞭一把汗,轉頭看著張文昊,發現他也正在看著自己。兩雙眼睛對視的一瞬間,竟然毫無隱藏和躲閃,也沒有一絲敵意,老馬從那裡看到的,仍是那個有些傲氣卻溫和的他。
“走啊,出去走走。”張文昊對老馬說。
“嘿,你看我這剛換上衣服。”老馬疲憊地一笑。
“走吧,出去透透氣,去花園。”張文昊扶著床頭站起身來。
兩個人肩並肩,緩慢地走在醫院的空中花園裡。空氣很好,花園的玻璃窗都開著。
沉默著,兩個人像對手一樣地審視著對方的破綻,再確定出手的機會。
張文昊深呼瞭一口氣,看著前方說:“癌癥這個病啊,其實無法置人於死地。最後的死亡啊,都是由於被癌癥所引發的並發癥造成的。”張文昊不知為何說起瞭這個話題。“其實死啊,到瞭咱們這個年齡已經不那麼可怕瞭,但咱們心裡還是不服啊,為什麼走著走著就看見頭兒瞭,那麼多的事還沒幹呢,怎麼就要收工瞭……”張文昊自顧自地說,仿佛與老馬無關。
老馬沉默瞭一下,用手捋著一旁的芭蕉葉。空中花園的氣溫不高,人也不多。但在這個午後,燦爛的陽光卻灑在瞭他們的臉上。
“是啊,那麼多的事還沒幹呢。”老馬也搖瞭搖頭。“這鳥兒啊,還沒唱出‘十三套’;魚啊,也沒長到巴掌長,活瞭這麼久還沒咂摸出滋味啊,不服啊……”老馬深呼吸瞭一下。“現在想想吧,以前其實活得挺好,但卻總是不知足,總是抱怨,覺得誰都欠自己的。但現在才明白嘍,這人啊,活著就壓根兒不是為瞭哪個結果,而是要踏踏實實活好每一天啊。”老馬看著眼前鬱鬱蔥蔥的草木,感嘆著。
“是啊,活著真好,能高興,能生氣,能罵人,能被人算計,呵呵。”張文昊若有所思。“這癌癥啊,充滿瞭哲學。中醫不是說嗎,常生病的人反而不容易得癌,好的細胞生長慢、壞的細胞也生長慢,就算得瞭也不會迅速蔓延。而身體越是健康的呢?平時越是沒病,得瞭病反而要出大事。現在想想,要是真的還能多活幾年的話,就不要住院瞭,過瞭這陣治療就出院找個地方,粗茶淡飯,安度晚年。”張文昊說的是真心話。
“會為以前的事情後悔嗎?”老馬停住腳步,轉頭看著張文昊。
張文昊也停住腳步,沉默瞭一下,看著老馬回答:“會,當然會。”
老馬正要往下說,和他攤牌。卻突然聽到前面有人呼叫:“快來人啊,有人自殺,快來人啊!”
老馬渾身一震。“哎,都到瞭這個時候瞭,何必呢……”他嘟囔瞭一句,努力加快瞭腳步,走瞭過去。張文昊也隨之而去。
在空中花園不遠處的一個窗口,人群漸漸圍攏,幾個醫生和護士跑瞭過來。老馬和張文昊走過去的時候,透過窗戶看到一個女孩正坐在窗外的欄桿上。窗外陰沉的天不知何時散開,太陽出來瞭,天空瓦藍瓦藍的,空曠高遠。腫瘤醫院的空中花園本就建在住院樓和門診樓頂層的銜接處,雖然做瞭封閉處理,但窗外還是有一段幾米寬的邊緣,此時那個女孩就坐在那裡。
人越圍越多,女孩也緊張起來。
“哎哎哎,快讓讓,讓讓。”幾個醫生撥開人群,秦院長走瞭過來。
他定瞭定神,顯然對處理這種突發事件沒有經驗。“姑娘,有什麼想不開的,跟我說說。千萬別輕視自己的生命,這樣解決不瞭問題。”秦院長走上前說。
女孩不為所動,反而又往欄桿外挪瞭一步。“你們別過來,別過來。”女孩的聲音顫抖著。
秦院長還想去勸,被老馬一把攔瞭下來。他幹瞭這麼多年警察,知道不該是這個勸法。
“大傢都往後退,往後退。”老馬伸手將人群往後壓。這時精神上的壓力才是姑娘最大的心結,易疏不易堵,人群圍觀勢必造成更大的重壓。
“秦院長,你去查查她有沒有什麼傢屬資料,盡快把傢屬叫過來。”老馬佈置著。“您,高醫生,馬上打110報警,告訴他們有人想跳樓,準備好營救工具。”老馬排兵佈陣,又回到瞭工作狀態。
“姑娘,你別激動,有事慢慢說,誰也不會逼你。有什麼要求可以提出來。”老馬把聲音放得溫和,做緩兵之計。
這時,薑鴻也從病房跑瞭過來,他一聽病友們的描述就猜個八九不離十。到面前一看,果然就是艾嘉。
“艾嘉,有什麼事想不開呢?為什麼要這樣?”薑鴻大喊。
老馬一皺眉頭,一把攔瞭過去。“哎哎哎,你這幹嗎呢?想把姑娘嚇下去啊?”老馬說。
薑鴻一看,也覺得自己失態。“馬叔叔,我認識她,你讓我過去和她說幾句話吧。”薑鴻說。“我能把她勸下來。”薑鴻挺堅定。
“你認識她?”老馬看著薑鴻焦急的眼神,猶豫瞭一下。“好吧,但千萬別刺激她,這種事要慢慢來,她不到萬不得已,是不可能有勇氣爬上去的,明白嗎?易疏不易堵!”老馬傳授著經驗。
“嗯,我明白瞭。”薑鴻認真地回答。
在大傢的註目下,薑鴻慢慢走上前去。“艾嘉,是我,薑鴻。”他努力讓語氣平緩。
艾嘉循著他的聲音望去,眼淚又不住地流瞭下來。
“艾嘉,其實咱們都是這裡的病人,都走到瞭這一步,生命也到瞭無法挽回的時候。說句不該說的話,咱們現在還有什麼可怕的呢?還有什麼想不開的呢?我們餘下的時間裡,不要輕言放棄、自暴自棄,而要努力地堅持、追逐人生中最純粹的東西。”薑鴻動情地說,“所以沒什麼可怕的,你不是也說過嗎?咱倆總有一天會戰勝病魔的,不是嗎?”
老馬和張文昊在一旁聽著,暗暗點頭。
“不是,不是!”艾嘉用力地搖頭,淚水飄灑在空中,被寒風吹散。“我現在什麼都沒有瞭,什麼也沒有瞭……我不想這樣等死,不想……”艾嘉梨花帶雨,淚眼婆娑。
“誰說你是在這裡等死?誰說你什麼都沒有瞭?你有的東西還很多,相信我,你有支持你和愛你的人,你一定還能再去唱歌。”薑鴻大聲說。“你一定要相信自己,也一定要戰勝自己,內心強大瞭,你的歌聲才能讓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能聽到!”薑鴻說著就往前走,老馬剛要阻攔,不料他竟然幾下爬到瞭窗外。
所有人的心都提瞭起來,誰也不敢做聲。薑鴻一邊說一邊靠近艾嘉,距離慢慢拉近,直至不足一米。
“薑鴻,你不要過來,你不要再靠近瞭,我……”艾嘉顯得無助而焦慮。
“薑鴻,你小子停下,慢慢來,別著急!”老馬著急瞭,樓下的措施還沒佈置好,他怕薑鴻刺激瞭艾嘉,發生意外。
而薑鴻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看著艾嘉的眼睛,腿一轉,坐在瞭窗臺上。在一米的距離間,他聞到瞭風的味道。
“艾嘉,這世界上還有許多的可能,你知道嗎?”薑鴻輕聲說,那聲音隻有艾嘉可以聽清。
艾嘉沒有回答,但含淚的眼睛卻看著薑鴻。
“這個世界還有風,還有雨,還有藍天,我們還能感受到冷暖,還能懂得悲傷。而這一切你不覺得很有意義嗎?”薑鴻抬頭看著天。“也許我們的時間都不多瞭,但我常常在想,在最後的這段日子裡,我們到底要做些什麼?是低著頭等待命運的降臨呢?還是要仰起頭驕傲地走下去?”
艾嘉聽著,也慢慢平靜下來。“薑鴻,其實你不必為我這樣,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女孩,在娛樂圈裡,白天是人,晚上是鬼,我不配和你談論音樂。音樂對於我來說,隻是賺錢的工具而已。”艾嘉剛剛有些平靜,一席話過後又淚流滿面。
薑鴻其實早就知道瞭艾嘉的身份,她一年前在網上炒作的負面新聞,直到今日還被擺在許多論壇的顯要位置。“我明白你說的一切,艾嘉,但我想告訴你的是,你真的很美。”薑鴻說。
艾嘉一愣,與他對視。
“你真的很美,你的眼睛,你的微笑,還有你的歌聲,我不管以前你做過什麼,但我相信,那一切都隻是你被假象迷住瞭雙眼。你還是天使,還是我心中的天使。”薑鴻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光芒。艾嘉看瞭,心裡一動。那裡有無盡的柔情和溫暖,那裡也有著一種難得的安全感,艾嘉癡癡地望著薑鴻,甚至忘記瞭高空中的寒冷。
薑鴻看艾嘉出神,突然走過去,一把將她抱瞭回來,那動作之迅速,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好啊!好樣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掌聲。
老馬的心也頓時一松,招呼著說:“哎,薑鴻,快把姑娘扶下來。”
張文昊也默默點頭,長長地出瞭一口氣。
艾嘉還在薑鴻的懷抱中默默地哭泣。她覺得那懷抱是如此溫暖,如此可靠,如此安全,如此讓她留戀。
“艾嘉,一切都沒事瞭,一切都過去瞭,咱們現在重新開始,好嗎?”薑鴻輕撫著艾嘉長長的秀發說。
“我的檢查結果出來瞭,我做不瞭手術瞭,癌細胞已經轉移,隻能通過化療慢慢接近死亡。”艾嘉看著薑鴻的眼睛說。“我的生命沒有可能瞭,也無法重新開始。”她慘淡地一笑。
薑鴻有些茫然,感到心裡最柔軟的地方被刺痛、被撕扯,但隨即又恢復瞭陽光。“有什麼夢想嗎?最想做的事情?”薑鴻停頓瞭一下問,表情溫和。
“我想……去西藏……”艾嘉看著他,緩緩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