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涅槃重生

所有人都屏住瞭呼吸,時間像靜止瞭一樣,沒人敢去破壞這種莊嚴的寂靜。

在擁擠的人群前,醫護人員緩緩推出瞭一輛擔架車,上面蒙著白佈。一切自欺欺人的奢望都在瞬間土崩瓦解,一個墜落的花瓶終將破碎。

那裡靜靜躺著張文昊的肉身,他的靈魂已經走遠。

夏爾痛哭起來,小郭拉著她也淚流滿面。記者們想要拍照,卻被幾個人阻攔在外。現場混亂起來。

“老張!老張……”老馬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情感,失聲痛哭。這些天積攢在心裡的那些彷徨、猶豫、無助、絕望,如開閘的洪水,一股腦兒地化作奔流的淚水。

這時,走過來一位VIP房的特護護士,把一封信交給瞭老馬。

老馬接過來看,上面的字跡很工整,寫道:

老馬: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對不起,我想我已經走瞭。我不知道你此時會有怎樣的心情,就像你不知道我寫這封信的心情一樣。但我想,大概都不會好。

你是我在生命的彌留之際認識的一個特殊的人,沒想到竟然是對立瞭二十年的人。我知道,你人生的最後期望就是將我繩之以法。我也覺得,你早晚一天會查到我,因為這是你人生中的最後一個任務,沒有什麼能比這個更讓你認真,更讓你執著瞭。但是我告訴你,你也許太專註於探求瞭,將力量都用在瞭某些不重要的細節上,卻忽略瞭許多重要的環節,比如我如何獲得的第一桶金。你不算是一個好警察,起碼我覺得不是。但是我想,如果我能敗在你的手上,也許是該慶幸的。因為我拿你當朋友,我最後的一個朋友。

但是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想,你還是輸瞭,起碼你沒有親手將我抓住,讓我付出應有的代價。但你還是雖敗猶榮,我想告訴你,這代價我卻早就已經付出瞭,從張鷹死後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不堪重負,都在用生命贖罪。我的一生早已沒瞭什麼可歌可泣的信仰,一切的生活就像癌癥的蔓延一樣,令我慌不擇路。這是命運對我的懲罰,我逃脫不掉。反而是在我身患絕癥之後,特別是在遇到你之後,才覺得有瞭希望、有瞭鬥志,甚至有瞭生機。和你鬥,讓我感到瞭久違的年輕,這很奇怪吧,真是奇怪。

是的,正如你所說。真正的寬恕,並不是別人給予的,而是自己給自己的,隻有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才能解開自己的心結。我不該帶著良心債走。二十年前的那場浩劫,不但使許多無辜的人傢破人亡、妻離子散,也讓我失去瞭好兄弟珍貴的生命,背上不堪重負的孽債。我是個懦夫,選擇瞭逃避和隱藏,一直努力讓自己去遺忘。我可以從法律上做得天衣無縫,讓你們找不到漏洞,尋不到證據。但從良心上,我卻一日都沒有寧靜,根本無法逃避。人啊,越是想藏在黑暗中就越害怕被曝光於天下。身體離罪惡越來越遠,而心卻永遠逃不出那個牢籠。我逃啊、跑啊,一輩子瞭,還是於事無補、無濟於事、無法挽回。

幸虧遇到瞭你,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警察。我才發現自己不是贖罪無門,我還有選擇的機會。你說過,我們還有贖罪的機會,我想我聽懂瞭,也想通瞭。我不是故意輸給你,是你幫我戰勝瞭自己,是你成就瞭我對自己的救贖。我要感謝你,我的老夥計,我怎能想到,竟是你這樣一個難纏的對手陪我走完瞭人生的最後一程。這段時間,你和病友們讓我知道瞭什麼是最快樂的笑和最痛苦的疼,知道瞭什麼是揮散不去的悲傷和最有力量的希望,讓我找到瞭生命的真諦。我終於可以安靜地坐下來,與幾個人踏踏實實地聊天,我很慶幸能找到這種感覺,很慶幸。

同時,我也希望能幫你完成你的救贖。不要再愧疚瞭,也不要自責。張鷹的死,責任或許在我、在你,但最重要的還是在他自己。不錯,是我利用瞭他,將他引入歧途,是你抓住瞭他,讓他陷入困局。但如果沒有他自己內心欲望的膨脹,沒有他接連不斷地繼續作案,就不會有罪大惡極的死亡和墜落。是貪婪吞噬瞭他,讓他萬劫不復。有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啊,死亡,到底算不算是一種救贖。現在我懂瞭,它隻是一種逃避,真正的救贖,隻有依靠自己。

最後,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也原諒我不情願的逃避。也許你還會為我戴上手銬,但已經無所謂瞭,我的心結解開瞭,我不再害怕自己名譽掃地、一無所有。我餘下的款項已經通過律師做瞭分割,除去部分留給我的親人外,其餘的股份和款項都要變現,轉入抗癌基金會的賬戶。老夥計,從今天開始,你所有的治療費也都由我出,不必推辭,如果實在不要的話,可以扔在地上,但依然會有人撿起來還給你,這點兒不要再去逞強。

代我去告訴我的女兒,我很愛她。我不求她原諒我年輕時所做的一切,但請她接受我的道歉。很欣慰她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要好好珍惜、好好經營,好好地呵護,千萬別弄丟瞭。我此生最愛的兩個女人,真的是她和她的母親,丟瞭她們的愛,我悔恨終生。

走瞭,永別。勿念。

贖罪之人張文昊

老馬淚流滿面,卻強忍著不發出聲音。馬剛扶住父親的肩,不知如何安慰。

“老夥計,一路走好吧,你丫沒給自己丟臉……”老馬抬起瞭頭。他將手銬拿在胸前,久久地凝視,之後緩緩地將張開的手銬重新咬合。“張文昊,你錯瞭,是我贏瞭……”老馬默默地說。

這時幾個媒體的記者圍瞭過來,他們認出瞭王志宇局長。

“王局長您好,請問公安民警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現場?有沒有什麼情況可以向我們透露?”一個記者發問。

老馬渾身一冷,轉頭緊盯著王局。此時王局的一句話,很可能會決定張文昊生命中最珍貴東西的去留。

而王局卻一字一句地說:“張文昊作為社會的慈善傢,是我們局的老夥伴、老朋友,曾多次支持過我們的工作。今天我們是代表我們全局的民警,來探望他的。”

“馬伯伯,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父親的照顧。”夏爾走到老馬面前,動情地說。他身邊站著一個老外,帶著兩個大眼睛的孩子。

“姑娘,你爸爸,是個好人。”老馬肯定地說。

夏爾點頭,淚水滴落在空中。

“老夥計,你這輩子沒有遺憾瞭,你的女兒原諒你瞭。你,贖罪瞭……”老馬對著窗外那湛藍的天空和白雲說。

不知怎的,他仿佛從天邊的那朵雲彩上看到瞭一隻鳥,那隻鳥展翅飛翔,久久不肯離去。

《原罪(愛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