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序幕

1.面試

傑克·托倫斯心想:囉哩叭唆的麻煩矮子。

厄爾曼身高五英尺半,行動的時候總是迅速又帶點神經質,那似乎是所有矮胖男人專屬的特色。頭發的分線清楚分明,深色的西裝樸素卻讓人感覺安心。那西裝對付錢的顧客說,我是可以傾聽你的問題的人;對雇用的幫手則說得較為簡單不客氣:你,這招最好管用。西裝的翻領上別著紅色的康乃馨,或許是避免街上的人誤把斯圖爾特·厄爾曼看成瞭當地的喪葬業者。

傑克聆聽厄爾曼說話時,他自己承認在這種情況下,不管誰坐在桌子的另一側,他大概都不可能喜歡。

厄爾曼剛問瞭一個問題他沒有聽清楚。這不大妙;厄爾曼是會將此類過失歸檔入內心的旋轉式名片架,留待以後考慮的那種人。

“抱歉,您說什麼?”

“我剛剛問,你太太是否充分瞭解你要在這裡承接什麼樣的工作。另外當然,還有你的兒子——”他低頭看著擺在面前的求職函。“丹尼。你太太一點也沒有被這主意給嚇壞瞭?”

“溫迪是個很特別的女人。”

“你兒子也很特別嗎?”

傑克笑瞭,大大咧開嘴的公關式笑容。“我們希望如此,我想。以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他相當獨立自主。”

厄爾曼沒有回以笑容。他將傑克的求職函迅速收回檔案夾,再把檔案夾放入抽屜。桌面上現在完全清空,隻剩下一張桌墊、一個電話、一盞強光臺燈和一個收/發籃。收/發兩邊也都是空的。

厄爾曼站起身,走到角落的檔案櫃。“托倫斯先生,如果你願意的話,繞到桌子這邊來。我們來看一下飯店的平面圖。”

他拿回五大張紙,放到光滑平坦的胡桃木桌面上。傑克與他並肩而立,清楚地聞到厄爾曼的古龍水香味。我的男人要麼抹英倫皮革香水,要麼就一絲不掛。這句廣告語毫無來由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不得不將舌頭緊緊夾在齒間,以免爆笑出聲。墻外,隱隱約約地,傳來全景飯店廚房的聲響,午餐過後聲量逐漸降低。

“最頂層——”厄爾曼神采奕奕地說,“閣樓,現在那裡除瞭古董雜物外什麼也沒有。‘全景’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換人經營瞭很多次,似乎每個接任的經理都把自己不要的東西全堆到上面的閣樓裡。我要在那裡面四處散佈些捕鼠器和毒藥。有些負責三樓的清潔女服務生聲稱,她們聽到過窸窸窣窣的聲音。我不相信,一點也不信,不過絕對不能有百分之一的機會讓一隻老鼠住進全景飯店。”

傑克雖然懷疑世界上每間飯店多少都有一兩隻老鼠,但仍保持沉默。

“當然不管發生任何情況,你都不會允許你兒子上去閣樓吧!”

“不會。”傑克說,再次亮出大大的公關式笑容。真是羞辱人。這囉哩叭唆的麻煩矮子真認為他會允許兒子在擺瞭捕鼠器的閣樓裡玩耍嗎?那裡可堆滿瞭廢棄的傢具,天知道還有別的什麼?

厄爾曼迅速拿開閣樓的平面圖,放到那一疊紙張的最底層。

“全景飯店有一百一十間客房,”他用一副學者的口吻說,“其中三十間,全部是套房,就位於三樓;十間在西側(包括總統套房),十間在中央,另外十間在東側。全部的房間都擁有壯觀的視野。”

你可不可以至少省掉這套推銷辭令?

但他保持沉默。他需要這份工作。

厄爾曼將三樓的平面圖再放到底下,他們繼續研究二樓。

“四十間房,”厄爾曼說,“三十間雙人房,十間單人房。一樓則各二十間。另外每一層樓有三間收放床單、毛巾的亞麻佈織品儲藏櫃,還有一間儲藏室,二樓是在飯店的最東邊,一樓則是在最西邊。有問題嗎?”

傑克搖搖頭。厄爾曼迅速將二樓和一樓的平面圖挪開。

“好啦,大廳層。中央是登記櫃臺,櫃臺後面是辦公室。大廳從櫃臺往各個方向延伸出去,都是八十英尺。西側這邊有全景餐廳和科羅拉多酒吧,宴會廳和舞廳等設施是在東側。有疑問嗎?”

“隻對地下室有疑問,”傑克說,“對冬天值班的管理員來說,那是最重要的一層,可以說是主要的工作范圍吧!”

“沃森會帶你參觀。地下室的平面圖在鍋爐室的墻上。”他眉頭緊鎖,像是要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許是要表現出身為經理,他不幹預“全景”營運中諸如鍋爐、水管這類平庸的小事。“在那下面也擺放些捕鼠器或許是不錯的主意。稍等一下……”

他從上衣內側口袋掏出一本便條簿(每一張都以黑色粗體字印著斯圖爾特·厄爾曼辦公桌所有),在紙上潦草地記著筆記,撕下,丟進發文籃。紙條擱在籃子裡顯得孤零零的。便條簿又隱沒在厄爾曼的上衣口袋,宛如魔術師的戲法結束。好,你看著喔,傑克男孩,現在你看不見瞭。這傢夥真是聰明絕頂。

他們回到原本的位置,厄爾曼坐在辦公桌後頭,傑克在前面,應征者和面試官,乞求者和心不甘情不願的施恩者。厄爾曼將幹凈粗短的手交握放在桌墊上,直視著傑克,一個矮小、即將禿頭的男人,穿著銀行職員的西裝和樸素的灰色領帶。翻領上的花與另一邊翻領上的小別針相對稱。別針上僅用金色的小字寫著職員。

“托倫斯先生,我非常坦白地告訴你。艾伯特·肖克利是非常有權勢的人,占全景飯店很大的股份。飯店本季有盈餘,是史上頭一遭。肖克利先生也是董事會的一員,但他不適合經營飯店,他恐怕是第一個承認這點的人。然而,在選管理員這件事上,他的意願表達得相當明顯。他希望我雇用你。我會照他的意思做,但是假如這件事我有權自己做主的話,我是不會雇用你的。”

傑克的雙手在膝上緊握著,使勁地相互捏緊,冒著汗。囉哩叭唆的麻煩矮子,囉哩叭唆的麻煩矮子,囉哩叭唆的——

“托倫斯先生,我相信你不是十分喜歡我,我並不在乎。毫無疑問,你對我的感覺不影響我自己的看法,我覺得你並不適合這份工作。從五月十五日到九月三十日‘全景’營業的這段期間,總共雇用瞭一百一十位全職員工,可以說是飯店內每間房配置一人。我不認為他們許多人喜歡我,我甚至懷疑他們有些人覺得我有點討厭。他們對我個性的判斷或許沒有錯,我要是用飯店該有的方式來管理的話,就必須有點討人厭。”

他望著傑克等待回應,傑克再度亮出公關式笑容,大大地咧開嘴,無禮地露出牙齒。

厄爾曼說:“全景飯店是在一九〇七年到一九〇九年興建的。最近的城鎮是薩德維特,從這裡往東四十英裡的地方,中間的道路在十月下旬或十一月的某個時間點就會封閉,一直要到來年四月的某個時間點才會開通。飯店是一位名叫羅伯特·湯利·沃森的人蓋的,他是我們目前的維修工人的祖父。范德比爾特傢族住過這裡,還有洛克菲勒、阿斯特及杜邦等豪門世傢。另外曾經有四位總統住過總統套房:威爾遜、哈定、羅斯福和尼克松。”

“哈定和尼克松住過,我不會覺得太驕傲。”傑克喃喃地說。

厄爾曼皺起眉頭,但沒理會他,繼續說下去。“結果‘全景’對沃森先生而言負擔太沉重,他在一九一五年把飯店賣掉。後來在一九二二年、一九二九年、一九三六年,飯店分別再度易手。有一段時間就這樣空著,直到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霍勒斯·德溫特,這位身為百萬富豪的發明傢、飛行員、電影制作人及企業傢買下瞭‘全景’,整個兒地重新翻修。”

“我聽過這個名字。”傑克說。

“對,他點到的每樣東西似乎都變成瞭金子……除瞭全景飯店。在戰後第一位客人踏進飯店大門之前,他就挹註瞭超過百萬的資金,將年久失修的廢墟改頭換面成觀光名勝。短柄槌球場就是德溫特加蓋的,你剛才到的時候,我看見你一副很欣賞的樣子。”

“短柄槌球?”

“就是我們槌球的英國祖先,托倫斯先生。槌球是次等的短柄槌球。傳說中,德溫特從他的社交秘書那兒學會後,就全心喜歡上瞭這種運動。我們的球場可能是全美國最棒的短柄槌球場。”

“我毫不懷疑這一點。”傑克鄭重地說。短柄槌球場,前面還有一座綠雕花園,裡頭滿是以樹籬修剪成形的動物。接下來還有什麼?在設備倉庫後頭有和實物同等大小的威格利叔叔棋盤遊戲嗎?他對斯圖爾特·厄爾曼先生十分厭煩,但看得出來厄爾曼還沒結束。厄爾曼將繼續發表意見,說完每一字每一句。

“在損失三百萬後,德溫特把飯店賣給一群加州的投資客。他們經營‘全景’的經驗同樣淒慘,反正就是不善於經營飯店。

“一九七〇年,肖克利先生和他的一群合夥人買下飯店,將管理的工作交給我。我們也在赤字中營運瞭好幾年,但我很高興地說,目前的飯店業主對我的信任不曾動搖過。去年我們達到損益平衡。今年‘全景’的賬目出現黑字,是近七十年來首次賺錢。”

傑克認為這個麻煩矮子確實驕傲得有道理,不過,原先的厭惡感突然高漲,再度淹沒瞭他。

他說:“厄爾曼先生,我看不出來全景飯店顯然多彩多姿的歷史和你覺得我不適合這個職務中間有什麼關聯。”

“‘全景’之所以會虧那麼多錢,其中一個原因是每年冬季的損耗。它耗掉非常多的毛利,多到你恐怕不敢相信,托倫斯先生。這兒的冬天是難以想象的嚴酷。為瞭對付這個問題,我派瞭全職的冬季管理員來管鍋爐,每天輪流替飯店各個不同區域放暖氣,負責修理破損的東西,做修繕的工作,讓自然的力量找不到據點,並且隨時警覺任何以及每個不測的事件。我們第一年冬天,我雇瞭一傢人,而不是一個人,結果卻是場悲劇,可怕的悲劇。”

厄爾曼以品評的眼光冷淡地註視傑克。

“我犯瞭錯,我坦白地承認。那男人是個酒鬼。”

傑克感到一抹熱切的笑容——與露齒的公關式笑容恰恰相反的——緩緩地在他嘴角綻開。“就因為這樣?我很訝異艾爾沒有告訴你。我已經戒瞭。”

“不,肖克利先生告訴我你不再喝酒瞭。他也告訴我你上一份工作的事……或者我們該說,上一個負責的職位?你之前在佛蒙特州的私立預備中學教英文。你的情緒失控瞭。我相信我不需要再講得更具體。但是我碰巧相信格雷迪的事件與這是有關聯的,這就是為什麼我把你……嗯,過去的歷史提出來談。在一九七〇年跨一九七一年的冬天,我們剛重新整修完‘全景’,不過還沒開始第一季的營運,我雇用這……這個名叫德爾伯特·格雷迪的不幸男人,他搬進你和你太太、兒子將要共同生活的住處。他有太太和兩個女兒。我還沒交待清楚,最主要的是這兒冬季的嚴酷環境,還有格雷迪一傢將會與外界隔絕長達五到六個月的事實。”

“但這不盡然是真的,不是嗎?這裡有電話,可能也有民用頻段的無線電對講機。而且落基山國傢公園在直升機可達的范圍內,這麼大的地方鐵定有一兩架直升機吧!”

“我不敢確定,”厄爾曼說,“飯店的確有雙向溝通的無線電對講機,沃森先生會帶你去看,同時還會給你一張播送的正確頻率表,萬一你需要求救的話。從這裡到薩德維特的電話線仍架設在地面上,幾乎每年冬天都會突然有段時間不通,而且有可能持續三個禮拜到一個半月。另外,在設備倉庫裡有輛雪上摩托車。”

“那這地方並沒有真正與外界失去聯系。”

厄爾曼露出痛苦的表情。“托倫斯先生,假設你兒子或你太太在樓梯上摔倒,跌破瞭腦袋,到那時你會認為這地方與外界斷絕聯系嗎?”

傑克明白瞭他的意思。雪上摩托車以最快的速度奔馳,可以在一個半小時內載你下去薩德維特……也許吧。公園搜救服務中心派出的直升機可以在三個小時內飛抵這裡……在最佳的情況下。但在暴風雪中,直升機絕對沒辦法起飛,你也別期望能用最快的速度飆雪上摩托車,就算你敢帶著傷勢嚴重的人到外頭去,但外面的氣溫可能是華氏零下二十五攝氏度,如果加上風寒效應的話,甚至會到零下四十五攝氏度。

“從格雷迪的事件中,”厄爾曼說,“我推斷出許多結論,如同肖克利先生似乎也從你的情況中得到一些推論一樣。獨居本身就有害處,最好是有傢人陪伴著他。萬一有麻煩的時候,我想,問題極有可能並不像撞破腦袋、使用電動工具時發生意外或者某種災難那樣的危急;比較可能的是嚴重的流行性感冒、肺炎、手臂折斷,甚至盲腸炎,這些都有足夠的時間處理。

“我猜想當時發生的事情是喝太多便宜威士忌造成的,格雷迪瞞著我儲藏瞭大量的威士忌;另外還有可能是因為一種怪病,老一輩的人稱為幽閉煩躁癥。你聽過這個詞嗎?”厄爾曼紆尊降貴地施舍微微的笑容,準備等傑克一承認自己的無知立刻說明,而傑克很樂意迅速、利落地回答。

“這是幽閉恐懼癥患者的反應的通俗說法,這種病癥可能發生在人長期被關在一起的時候。幽閉恐懼癥的感覺表露在外就是,討厭碰巧和你關在一起的人。在極端的案例中,甚至可能造成幻覺和暴力——謀殺的起因可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像是燒焦的餐點或者輪到誰洗碗的爭執。”

厄爾曼看來相當不知所措,讓傑克感覺舒坦多瞭。他決定再進逼一點點,但在心裡默默承諾溫迪他會保持冷靜。

“我想在那件事情上,你的確犯瞭錯。他傷害瞭他們嗎?”

“托倫斯先生,他殺瞭她們,然後自殺。他用手斧殺瞭小女孩,用獵槍斃瞭他太太,和他自己。他的腿斷瞭,毫無疑問是喝得醉醺醺後摔下樓導致的。”

厄爾曼張開手,自以為是地盯著傑克。

“他是高中畢業生嗎?”

“不瞞你說,他不是,”厄爾曼略微生硬地說,“我想,這樣講吧,比較沒有想象力的人較不容易受到嚴酷氣候、孤單寂寞的影響——”

“那就是你的錯瞭,”傑克說,“愚蠢的人比較容易得幽閉煩躁癥,正如他比較容易因為一場牌局就開槍打人,或是一時沖動去搶劫。他會無聊。下雪的時候,沒事可做隻能看電視,或一個人玩接龍,在沒辦法把所有的A接出來的時候還會作弊。無事可做隻能抱怨老婆、責罵孩子,然後喝酒。因為聽不到什麼聲響,所以越來越難入睡,因此他喝到睡著,醒來時宿醉頭痛。他變得急躁不安。也許電話不通,電視天線吹倒,無所事事隻能空想、在接龍時作弊,變得越來越焦躁,越來越暴躁,到最後……砰,砰,砰。”

“但是教育程度比較高的人,比方說像你自己的話呢?”

“我太太和我兩人都喜歡看書,而且艾爾·肖克利大概告訴過你,我還有劇本要寫。丹尼有自己的拼圖、著色本和晶體管收音機。我計劃教他閱讀,同時想要教他如何穿雪地鞋行走。溫迪也會想學學。噢沒錯,我想我們可以一直找事忙,就算電視故障也不會互相找碴。”他停頓一下。“艾爾告訴你我不再喝酒,他說的是實話。我曾經有酒癮,而且變得非常嚴重,但是過去十四個月中,我沒喝過超出一杯量的啤酒。我不打算帶任何一瓶酒上這兒來,而且我認為飄雪後不會有機會再弄到酒。”

“這點你大概完全正確,”厄爾曼說,“不過,隻要你們三人在這上頭,發生問題的可能性就加倍。我和肖克利先生提過這一點,他告訴我他會負責。現在我告訴你,顯然你也願意承擔這個責任——”

“我願意。”

“好吧!我接受,因為我沒什麼選擇。不過,我還是寧願找個休一年學、沒有固定對象的大學生。算瞭,或許你辦得到。現在我要把你交給沃森先生,他會帶你到地下室和附近逛一逛。除非你還有進一步的問題。”

“不,一點也沒有。”

厄爾曼站起來。“托倫斯先生,希望你別見怪。我對你說這些事並不是針對你個人,我隻是希望找到最適合‘全景’的。這是間頂尖的飯店,我希望一直保持下去。”

“不。我並不介意。”傑克再次閃出公關式笑容,但他很高興厄爾曼沒有伸出手來和他握手。他確實耿耿於懷,五味雜陳。

2.波爾德

她透過廚房的窗戶,看見他就隻是坐在路緣上,沒有玩他的卡車或小貨車,甚至也沒玩那架輕木材質的滑翔機,自從傑克上禮拜把滑翔機帶回傢後,他高興瞭整個禮拜。如今他隻是坐在那裡,在車輛中找尋他們老舊的福斯車,手肘放在大腿上,兩隻手撐著下巴:一個五歲的男孩在等他的爸爸。

溫迪忽然感到難過,快要掉淚的難過。

她將擦碗盤的毛巾掛在水槽邊的桿子上,便向樓下走去,一邊扣上傢居服最上面的兩顆紐扣。傑克和他的自尊心!嘿不,艾爾,我不需要你的好意。我暫時還過得去。走廊的墻壁坑坑洞洞的,佈滿蠟筆、彩色蠟鉛筆和噴漆的痕跡。樓梯陡峭,處處是裂痕。整棟建築聞起來有股老舊的陳腐味,在搬離史托文頓小巧整潔的紅磚屋後,他們給丹尼住著什麼樣的地方?住在他們樓上三樓的人沒有結婚,雖然這點並沒有造成她的困擾,但他們經常滿懷怨恨的爭吵卻令她不安。她很害怕。樓上那傢夥叫湯姆,星期五等到酒吧關門他們回傢後,就認真地吵起架來——與此相較,一周的其餘時間隻不過是預賽而已。傑克稱之為周五夜爭吵,但這並不好笑。那個名叫伊蓮的女人最後總是被逼得掉淚,並再三地重復著:“湯姆,不要啊!拜托不要啊!求求你,不要啊!”而他則是大聲責罵她。有一回他們甚至把丹尼給吵醒,丹尼通常熟睡得很死。隔天早上傑克碰到湯姆正要出門,在人行道上與他詳談。半晌後,湯姆咆哮起來,傑克對他說些別的,聲音很小,溫迪無法聽見,湯姆隻是悶悶不樂地搖頭走開。那是一星期前的事,接下來幾天情況好一些,但從周末開始一切又回歸正常——抱歉,應該是不正常。這對小男孩是不好的。

悲傷的情緒再次淹沒瞭她,但她已經走到人行道上,於是強自忍住。她在他身邊的路緣上坐下來,把裙子一拉壓在臀部底下。開口說:“怎麼瞭,博士?”

他對她微微一笑,但隻是很表面的。“嗨,媽媽。”

滑翔機在他穿著球鞋的兩腳之間,她看見有一邊的機翼已經開始裂開瞭。

“那個機翼需要我看看能做些什麼嗎?寶貝?”

丹尼已經把頭轉回去盯著街道。“不用瞭。爸爸會修好的。”

“博士,爸爸可能要到晚餐時間才會回來。到那山上去要開很遠的路。”

“你想金龜車會拋錨嗎?”

“不,我想不會。”但他剛給瞭她新的煩惱。謝啦,丹尼。我正需要呢。

“爸爸說可能會,”丹尼無動於衷地說,幾乎有點無趣的樣子。“他說燃油泵全都爛得像狗屎瞭。”

“丹尼,別說那句話。”

“燃油泵?”他真正驚訝地問她。

她嘆口氣。“不,是‘全都爛得像狗屎’。不要那樣說。”

“為什麼?”

“這句話很粗俗。”

“媽媽,什麼是粗俗?”

“就像是你在餐桌上挖鼻孔,或是開著浴室門小便,或者說些像是‘全都爛得像狗屎’的話。狗屎是個粗俗的字眼,有教養的人是不會說的。”

“爸爸就說啊!他看著金龜車的引擎說:‘老天爺,燃油泵全都爛得像狗屎。’爸爸難道沒有教養嗎?”

溫尼弗雷德,你怎麼會陷進這些事情中?你總這樣嗎?

“他有教養,不過同時也是個成年人。他非常小心,不會在不瞭解的人面前講那種話。”

“你是指像艾爾叔叔嗎?”

“對,沒錯。”

“那等我成年的時候,我可以說嗎?”

“我想不管我喜不喜歡,你都會說的。”

“多大的時候?”

“二十歲聽起來怎麼樣,博士?”

“那還得等好久喔!”

“我想是很久,但你會努力試試看嗎?”

“好啦!”

他轉回去目不轉睛地註視著街道。他的身體微微彎曲,仿佛要起身,但開過來的金龜車新多瞭,紅色也鮮艷多瞭,他又放松下來。她想知道這次搬到科羅拉多州究竟讓丹尼多難過。他閉口不談,但看他大多時候都是獨自一人,讓她很擔心。在佛蒙特州時,傑克有三個學校同事的子女和丹尼差不多年紀,而且那邊有幼兒園,但在這附近沒有小朋友可以和他一起玩。大部分的公寓都租給上科羅拉多大學的學生,而住在阿拉帕荷這條街上少數幾對結婚的夫妻,隻有極少對有小孩。她看過也許十來個高中或初中年紀的孩子、三個小嬰兒,僅此而已。

“媽咪,爸爸為什麼會丟瞭工作?”

她從沉思中驚醒,慌亂地尋找答案。她和傑克討論過如何應付丹尼提這個問題的各種方法,從回避到不加掩飾地實話實說。可是丹尼不曾問過,直到現在,就在她心情低落、最沒有心理準備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然而他凝視著她,或許正忖度她臉上忐忑不安的表情,建構出他自己的看法。她心想,對孩子而言,大人的動機和行動看起來一定就像在黑暗森林的陰影中所看見的危險動物那般巨大,令人毛骨悚然。他們像木偶一樣被牽來扯去,卻茫然不懂究竟是為什麼。這個念頭讓她險些再度流淚,竭力壓制住淚水後,她彎下身拾起有瞭故障的滑翔機,拿在手中翻轉。

“丹尼,你爸爸以前指導辯論隊,你記得嗎?”

“當然記得,”他說,“為樂趣而爭吵,對吧?”

“對。”她把滑翔機翻過來又翻過去,註視著商品名稱“高速滑翔機”及機翼上的藍星印花,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把實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兒子。

“有個叫做喬治·哈特菲德的男孩,你爸爸不得不叫他退出辯論隊。那表示他不像其他人那麼優秀。喬治說你爸爸開除他是因為不喜歡他,不是因為他不夠優秀。後來喬治做瞭一件壞事,我想你知道那件事吧。”

“他就是那個割破我們傢金龜車輪胎的人嗎?”

“對,就是他。在放學後,你爸爸當場逮到瞭他。”此刻她又遲疑起來,但現在不可能回避;選擇隻剩下說出真相或是說謊。

“你爸爸……有的時候會做一些事後覺得懊悔的事。有時候他沒有照原本該有的想法去思考。雖然不是經常發生,但偶爾就是會這樣。”

“他是不是弄傷瞭喬治·哈特菲德,就像我把他所有的紙張撒在地上那次一樣?”

有的時候——

(丹尼的手臂上著石膏)

——他會做一些事後覺得懊悔的事。

溫迪拼命地眨眼,硬把眼淚一路逼回原處。

“就是像那樣子,寶貝。你爸爸揍瞭喬治,要他別再割輪胎,結果喬治撞到頭。然後負責管理學校的人說,喬治沒辦法再去上學,你爸爸再也不能在那裡教書瞭。”她停住,說不出話來,害怕地等著一波接一波的問題。

“喔。”丹尼說,回頭繼續望著街道,顯然這話題結束瞭。要是對她而言問題能這麼容易結束就好瞭——

她站起來。“博士,我要上樓去喝杯茶。你要一些餅幹和一杯牛奶嗎?”

“我想我要等爸爸。”

“我認為他不會在五點前回到傢喔。”

“也許他會早一點。”

“或許吧,”她同意。“或許他會早一點。”

她正要跨上人行道時,丹尼喊道:“媽咪?”

“什麼事,丹尼?”

“你想去那間飯店過冬嗎?”

現在,五千個答案中,她該選哪個來回答這問題呢?是她昨天或昨晚或者今天早上的感受?每段時間的感受各不相同,跨越的范圍從樂觀的粉紅色到黯淡無光的死黑色都有。

她說:“如果那是你父親希望的,那就是我想要的。”她稍作停頓。“那你呢?”

“我想我大概想去吧,”他最後開口說,“這裡沒什麼玩伴。”

“你想念你的朋友,是不是?”

“我有時候會想念斯科特和安迪,差不多就這樣而已。”

她回到他身邊親吻他一下,揉揉他才剛失去嬰兒般細致的淺色頭發。他是如此嚴肅的小男孩,有時候她不知道有她和傑克這對父母親,他究竟該如何生存。他們起先抱著高遠的希望,最後卻淪落到陌生城市裡這間討厭的公寓建築。丹尼裹著石膏的影像又在她眼前浮現。神的安排部門中有人犯瞭過錯,她有時會擔心這個錯永遠無法修正,唯有最無辜的旁觀者才會付出代價。

“博士,別跑到馬路上去喔!”她說,緊緊地抱住他。

“不會啦,媽媽。”

她上樓走進廚房。放上茶壺,再擺幾塊奧利奧巧克力餅幹到盤子上給丹尼,以防萬一她躺在床上休息時,他決定上來。她坐在桌邊,面前擺著大的陶瓷杯,望著窗外的他——仍然坐在路緣上,身上穿著藍色牛仔褲和過大的深綠色史托文頓預備中學的長袖運動衫,滑翔機則擱在一旁。一整天呼之欲出的眼淚此刻潰堤而下,她傾身向前在熱茶冉冉升起的芳香蒸汽中哭泣起來。既哀傷失去的過往,也因為對未來的恐懼。

3.沃森

你的情緒失控瞭,厄爾曼說過。

“好,這是你的爐子。”沃森說著,打開漆黑、充滿黴味的房間裡的燈。他是個肥胖的男人,頂著宛如爆米花的蓬松鬈發,穿著白色襯衫和深綠色的卡其褲。他旋開爐子腹部正方形的小鐵柵門,和傑克一同凝視火爐內部。“這邊是母火。”一個穩定的藍白色噴嘴發出嘶嘶聲,不間斷地朝上輸送毀滅的力量。然而傑克想的關鍵詞是毀滅而不是輸送:假如你把頭探進去,烤肉會在三秒鐘內火速出現。

你的情緒失控瞭。

(丹尼,你還好嗎?)

爐子占據瞭整個房間,是傑克目前為止所見過最龐大且最古老的。

“母火有安全保障裝置,”沃森告訴他。“裡頭有個小感應器測量溫度。如果溫度降到某個點以下,就會啟動你住處的蜂鳴器。鍋爐在墻的另一面,我會帶你繞過去看。”他使勁關上鐵柵門,帶領傑克到鐵鑄的爐身後面,走向另一扇門。鐵將昏昏沉沉的熱氣輻射在他們身上,不知怎地傑克聯想到一隻體型龐大、正在打瞌睡的貓。沃森搖晃鑰匙發出叮當聲,並且吹著口哨。

失控——

(當他回到書房,看見丹尼站在那兒,身上隻穿著如廁學習褲還咧開嘴笑時,憤怒的紅雲緩緩地遮蔽傑克的理智。在他腦海中,他主觀地覺得很慢,但一切肯定發生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隻不過感覺起來緩慢,就像有些夢感覺好似慢動作一樣。噩夢。書房的每扇門和抽屜似乎在他離開的時候被徹底翻過。壁櫥,櫃子,滑動的書架,每個書桌抽屜都拉開到底。他的手稿,從七年前大學時代寫的中篇小說慢慢發展出來的三幕劇本,全部散落在地板上。他剛才邊喝啤酒邊修改第二幕時,溫迪說有他的電話,如今丹尼把那罐啤酒全灑在瞭他的稿子上,大概是想看啤酒起泡沫。看啤酒起泡沫,看啤酒起泡沫,這些字眼在他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猶如走音鋼琴裡一根壞掉的弦,接通他怒火的線路。傑克特意走向三歲大的兒子,丹尼正帶著滿意的笑容抬頭仰望他,他很高興自己在爸爸書房新近完成的任務如此成功;丹尼開口說些什麼,就在此時他一把抓起丹尼的手用力彎折,迫使他扔下緊抓在手裡的打字機橡皮擦和自動鉛筆。丹尼小聲哭喊著……不……不……說實話……他尖叫。在憤怒的濃霧中十分難記全,那根斯拜克·瓊斯[1]的弦發出可怖的一聲撞擊。溫迪在某處,詢問發生什麼事。她的聲音被內心的迷霧所籠罩,顯得模糊不清。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他把丹尼的身體轉過來打屁股,成年人粗大的手指掐入男孩前臂少得可憐的肉中,手指蜷握成拳,骨頭斷掉時啪的那一聲不是很響,而是非常響亮,巨響!但不是很響。聲音適巧足以射穿紅霧宛如一支箭,然而聲音的箭矢並沒有引進陽光,反而帶來羞愧、悔恨的烏雲,以及恐懼,和靈魂痛苦的痙攣。這明亮的聲音劃清瞭界線,一邊是過去,另一邊則是所有的未來,就好像鉛筆芯斷掉,或是把一小片生火的木柴拿到膝蓋上折斷時,所發出來的聲音。一瞬間未來的開端——也許是他的下半輩子的那一邊——是全然的沉寂。傑克看著丹尼的臉逐漸失去血色,變得像起司一樣,註視著丹尼平常就很大的眼睛,如今張得更大,而且呆滯無神,他確信男孩將會昏死在啤酒和紙張的一片混亂中;他自己的聲音,虛弱而帶著醉意,含含糊糊的,試圖將一切收回,想要找出沒有骨頭斷裂的過大聲響,可以回到過去的一條路——屋子裡有現狀存在嗎?——他的聲音喊著:丹尼,你還好嗎?丹尼響應的尖叫聲,接著是溫迪走近他們身邊,看見丹尼前臂與手肘的古怪角度時,受到驚嚇的抽泣聲;在正常傢庭的世界裡,沒有手臂應當那樣懸垂著。她將丹尼迅速搶進自己懷中並發出尖叫,並且毫無意義地絮絮叨念著:噢天啊!丹尼。噢我的天啊!噢我的老天啊!你可憐可愛的小手臂!而傑克站在那裡,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努力想要搞清楚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發生。他站在那兒,視線與他妻子的交會,他看出溫迪恨他。當時他沒想到憎恨實際上可能意味著什麼;直到後來他才領悟到她那天晚上很有可能離開他,住進汽車旅館,隔天早上請個離婚律師;或者打電話報警。他隻看見妻子的恨意,感到震驚,孤零零的。他覺得恐怖,死亡即將來臨就是這種感覺吧。然後她飛奔至電話旁,一邊用臂彎緊摟著尖叫不止的兒子,一邊撥打醫院的電話。傑克並沒有跟在她後頭,隻是站在書房的一片狼藉中,聞著啤酒的氣味,想著——)

你的情緒失控瞭。

他用手粗暴地擦過嘴唇,跟著沃森進入鍋爐室。裡頭很潮濕,但是讓他額頭、腹部和雙腿流下黏膩不舒服的汗水的不僅僅是濕氣,而是回憶,是讓兩年前那晚發生的事變得仿佛就發生在兩小時前。記憶鮮明得絲毫沒有衰退。讓羞愧和厭惡重新湧現,感覺自己毫無價值,而那種感覺總是逼得他想喝一杯,但想喝酒的欲望帶來更加黯淡的絕望——他究竟能否有一個小時,註意喔!不是一個星期或甚至一天,而隻是醒著的一個小時,想喝酒的渴望不會像這樣出其不意地襲擊他呢?

“鍋爐。”沃森宣告說。他從身後口袋拿出一條紅藍相間的印花大手帕,堅定、響亮地擤瞭一下鼻子,稍微偷看一眼裡頭是否有引人註意的東西後,再將手帕塞回到看不見的地方。

鍋爐直立在四個水泥塊上,長長的圓柱形金屬槽,外頭包覆著銅,有經常修補的痕跡。它蹲踞在一團交錯雜亂的輸送管線旁,這些管子彎彎曲曲地向上延伸,直達裝飾著蜘蛛網挑高的地下室天花板。在傑克的右手邊,兩條巨大的暖氣管從隔壁房間的爐子穿墻過來。

“壓力計在這兒。”沃森輕拍一下壓力計。“每平方英寸承受的壓力磅數,簡稱psi,我想你大概知道。我現在把她調到一百,房間夜裡會有點冷,有少數幾個客人抱怨過。什麼鬼玩意兒,誰叫他們九月還發神經跑上來。除此之外,這是臺老寶貝瞭。身上的補丁比一條救濟的工作褲上的還多。”印花大手帕又掏出來,哼的一聲,瞄一眼,又收回去。

“我得瞭該死的感冒,”沃森閑聊似地說,“我每年九月都會得一次。我在這下面瞎搞這臺老婊子,再去外頭割草,或耙一耙槌球場。我老媽以前常說,冷到瞭就感冒。老天保佑她,她過世六年瞭。癌癥找上瞭她。一旦癌癥找上你,你就最好先立遺囑。

“你應該把壓力調到不超過五十,或者六十。厄爾曼先生,他說一天放西側的暖氣,隔天輪中央,後天再換東側。他可不是個瘋子嗎?我討厭那個矮混蛋,哇啦哇啦哇啦地講上一整天。他就像隻小狗,咬你的腳踝一口,然後跑來跑去,在地毯上到處撒尿。如果腦袋裝的是黑色火藥,他連鼻子都炸不掉(連鼻子都不會擤)。可惜你看到這些蠢東西的時候手上沒拿槍。

“看這兒。你拉這些環來開、關這些傢夥。我把它們全都幫你標好瞭:藍色的標簽全都通到東側的房間,紅色是中間的,黃色是西側的。要送暖氣到西側的時候,你得記住那是飯店裡真正承受風雪的一側;當壓力計大叫的時候,那些房間已經凍得像個冷冰冰的女人,連內臟都帶著冰塊。輪到西側的日子,你可以把壓力計一路調到八十。至少我會這麼做。”

“樓上的溫度自動調節器——”傑克開口。

沃森猛烈地搖頭,使得蓬松的頭發彈到頭蓋骨上。“它們沒有連接上,隻是擺好用來看的。有的客人從加州來,除非他們該死的房間裡熱到可以種棕櫚樹,否則就覺得什麼都不對勁。所有的暖氣都從這下面來。不過,一定得留意壓力計,看到過她慢慢地爬嗎?”

沃森輕拍主刻度盤,在他自言自語的時候,指針已經從每平方英寸一百磅,緩緩上升到一百二十。傑克忽然感到一陣寒顫快速地掠過背脊,心想:鵝剛從我的墳上走過,害我無故打瞭一個冷顫。沃森接著轉一下壓力計的輪子,卸掉鍋爐的壓力,鍋爐發出洪亮的嘶嘶聲後,指針降回到九十一。沃森旋轉閥門把它關掉,嘶嘶的聲音心不甘情不願地漸息。

“她會慢慢爬,”沃森說,“你跟那個又肥又矮的鄉巴佬厄爾曼反映,他就會拿出賬本,花三個小時解釋我們為什麼到一九八二年之前都買不起新的。我跟你說,這整個地方總有一天會炸到天空中去,我隻希望那個討厭的肥佬在場搭乘上那班火箭。老天,我真希望自己能像我老媽一樣有慈悲心腸。她可以在每個人身上都看到優點;我呢,就跟得瞭帶狀皰疹的蛇一樣討人厭。管他去死,人是管不住自己的天性的。

“好啦,你千萬要記得白天要下來這裡兩次,晚上鉆進被窩前再來一次。必須檢查壓力計,你要是忘瞭,指針就會慢慢、慢慢地往上爬,那麼十之八九你和你傢人醒來時就會在他媽的月球上瞭。你隻要把她的壓力卸掉一點,就能高枕無憂啦!”

“最高的極限是多少呢?”

“喔,估計可以到兩百五十,不過早在那之前就會爆炸瞭。當刻度盤上升到一百八十的時候,你絕對沒有辦法要我下來站在她旁邊。”

“沒有自動關閉的裝置嗎?”

“不,沒有。這是在規定必須要有這種東西之前就建的。最近聯邦政府什麼都管,不是嗎?聯邦調查局拆開人傢的信件,中央情報局竊聽該死的電話……然後你看看尼克松的下場。不是讓人看瞭覺得難過嗎?

“不過,你隻要定期下來這兒檢查壓力計,就不會有事,還要記得照他要求的輪流開關這些傢夥。沒有一個房間的溫度可以超過四十五,除非我們有個不可思議的暖冬。至於你自己住的那一間就可以隨你高興,要多暖和就多暖和。”

“那水管呢?”

“好的,我正要講到那裡。在這兒,通過這道拱門。”

他們走進一間狹長、方形的房間,長得仿佛延伸數英裡。沃森拉瞭一條繩子,一盞七十五瓦的燈泡投射出搖來晃去、令人作嘔的光線,照在他們所站的區域上。正前方就是電梯井的底部,裹著厚厚一層油的纜線往下連接到直徑二十英尺的滑輪,和塞滿機油的巨大馬達。到處都是報紙,包著的、捆好的,裝成箱的。其他的紙箱上標著記錄或發票或收據——保留!聞起來有泛黃發黴的味道。有的紙箱破掉瞭,可能有二十年歷史的發黃脆弱的紙張散落在地板上。傑克感興趣地環顧著四周。“全景”整個的歷史或許就在此,埋藏在這些逐漸殘破的紙箱當中。

“那臺電梯很難搞,要讓它繼續運轉不容易,”沃森說著,伸出大拇指朝電梯一比。“我曉得厄爾曼請州政府的電梯督察吃瞭幾頓豪華大餐,讓維修工人遠離那臺麻煩的東西。

“接著,這裡是中樞水管的核心。”他們面前有五條大管子,每一條都包著絕緣材料,並用鋼帶緊系著,上升到陰影中,消失在視線之外。

沃森指著管道間旁邊佈滿蜘蛛網的架子,上面有幾張沾滿油污的破紙片和一個活頁夾。“那裡有全部水管的線路圖,”他說,“我認為你不會為漏水而煩惱,從來沒有過,但是偶爾水管會結凍。唯一防止的方法是,晚上讓水龍頭流一點點水,但是這該死的宮殿有四百多個龍頭。樓上那個胖同性戀要是看到水費賬單,八成會一路尖叫到丹佛。我說的沒錯吧?”

“我會說那是非常精明的分析。”

沃森贊賞地看著他。“喂,你真的是念過大學的人,是吧?講話簡直像書一樣。我很欣賞,隻要不是那些同性戀的男孩就好瞭,很多大學畢業生都是。你知道幾年前挑起大學暴動的那些人嗎?同性戀者,就是他們搞的。他們感到灰心,想要解脫,他們稱作‘出櫃’。他媽的,我不知道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好啦,假如她結凍的話,最有可能就是從這管道間凍起來。你瞧,這裡沒有暖氣。萬一發生的話,就用這個。”他把手伸進破掉的柳橙簍,拿出一個小的瓦斯噴槍。

“發現冰塊堵塞時,你隻要把絕緣的包材解開,把這熱氣直接噴上去。懂嗎?”

“懂瞭。不過,萬一水管是在管道核心外面結凍的話呢?”

“如果你好好工作,讓這地方保持暖和的話,就不會發生那種事。不管怎麼說,你也沒辦法接近其他的水管。你別煩惱,不會有問題的。這下面臭得要死,到處都是蜘蛛網,讓我毛骨悚然,真的。”

“厄爾曼說第一任的冬季管理員殺瞭傢人和他自己。”

“是啊,格雷迪那傢夥,他是個爛演員,我一見到他就看透瞭,成天咧開嘴笑像個賊頭賊腦的小人。那是這裡才剛開業的時候,討厭的肥佬厄爾曼,隻要對方願意領最低的薪水工作,他連波士頓殺人狂都敢雇用。當時是國傢公園的森林巡邏隊員發現他們的;電話不通。他們全部的人都在西側三樓,凍得硬邦邦的。小女孩實在值得同情,分別才八歲跟六歲,可愛得像是摘下來的花蕾。噢,那真是一團糟。那個厄爾曼,淡季時在佛羅裡達州管某個低級的度假地點,他趕搭一班飛機到丹佛,然後雇雪橇把他從薩德維特載上來,因為路都封閉瞭。雪橇耶,你能相信嗎?他差不多費盡心力才讓這件事沒登在報紙上。幹得非常好,我得稱贊他。在《丹佛郵報》上有一則報道,另外當然山下埃絲蒂斯公園的無聊三流小報上登過死亡訃聞,不過就隻有這些而已;非常好,考慮到這地方原有的名聲的話。我預期有些記者會再把這件事整個挖出來,隻不過多多少少是利用格雷迪當借口,一再炒作這些醜聞罷瞭。”

“什麼醜聞?”

沃森聳聳肩。“任何大飯店都有醜聞,”他說,“就好像每間大飯店都有鬼魂。為什麼?哎呀,人們來來去去啊。偶爾會有人在房間裡突然暴斃,心臟病發、中風或類似的毛病。飯店是非常迷信的地方,沒有十三樓或十三號房間,進來時通過的門背後不掛鏡子等等這一類的。喏,就在今年七月我們這兒死瞭一位女士。厄爾曼不得不處理,你想的一點也沒錯,他處理瞭,這就是他們付他一季兩萬兩千塊的原因,盡管我不喜歡那個討厭的矮子,但他的確值那個價錢。就好比有人進來這裡吐瞭一地,他們雇用厄爾曼這種傢夥來清理那一堆臟東西。七月裡死掉的那個女人,他媽的肯定有六十歲瞭吧,跟我差不多年紀啊!她的頭發染成紅色,紅得像妓女的紅燈一樣,因為沒有戴奶罩,奶子下垂得差不多快到肚臍瞭,兩條腿上上下下都是粗大的靜脈曲張血管,看起來簡直就像一雙要死的路線圖,脖子、手臂還有耳朵上都掛著叮叮當當的珠寶。她身邊帶著一個男孩,他的年紀不會超過十七歲,頭發長到屁眼,褲襠鼓得好像塞瞭漫畫把它撐起來似的。他們在這裡待瞭一個禮拜,也許十天,每天晚上的作息都是同樣的:下來到科羅拉多酒吧從五點待到七點,她猛灌新加坡司令雞尾酒,好像他們明天就要被禁止喝這種酒似的,而他呢,隻有一罐奧林匹亞啤酒,慢慢喝,堅持到最後。這中間她會開玩笑,說各種幽默風趣的事,每次她說瞭一個笑話,他就會傻笑得合不攏嘴,簡直就像她拿線綁在他的嘴角上一樣。隻是過瞭幾天後,你可以看得出來,他越來越笑不出來,天知道他腦袋裡得想什麼,才能在上床前讓他的馬達準備啟動。咳,之後他們進去用晚餐,他是用走的,她卻是搖搖晃晃,喝得醉醺醺的,你曉得,他會趁她不註意時,偷捏一把女服務生,對她們咧開嘴笑。哼,我們甚至還打賭他能撐多久呢!”

沃森聳瞭聳肩。

“然後有天晚上他在十點左右下樓來,說他‘太太’人‘不舒服’——表示她又爛醉不醒,和他們待在這裡的每隔一天晚上一樣——他要出去幫她買些胃藥。就這樣他開著他們來時的那輛小保時捷走瞭,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看到他。隔天早上她下來,想要裝作沒事,但是一整天下來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厄爾曼先生問她,多少像是外交手腕啦,需不需要他去通知州警,以防萬一他出瞭意外或其他事情。她像隻貓一樣地靠著他。不用——不用——不用,他開車技術很好,她並不擔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會回來吃晚餐的。那天下午她大概在三點踏進科羅拉多,完全沒有用餐。十點半左右她回到樓上的房間,那是大傢最後一次看到她活著。”

“發生瞭什麼事?”

“郡署的驗屍官說,她除瞭灌瞭一堆酒之外,還吞瞭大概三十顆安眠藥。隔天她丈夫出現瞭,從紐約來的有名大律師。他用四種不同程度的句子臭罵老厄爾曼:我要告你這,我要告你那,等我打完電話,你會連一件幹凈的內衣都找不到……像這一類的話。不過厄爾曼很厲害,那個騙子。厄爾曼讓他安靜下來。大概是問大律師是否喜歡看到他老婆大剌剌地登在紐約所有的報紙上:紐約著名的某某某的妻子被發現服用過量安眠藥死亡——在和一名年紀小得可以當她孫子的男孩打炮之後。

“州警在萊昂斯一傢通宵營業的漢堡店後頭發現那輛保時捷,厄爾曼動用瞭一些私人關系,讓車回到律師手上。之後他們兩人聯手對付老亞徹·霍頓,他是郡署的驗屍官,他們讓他把裁決改為意外死亡,死於心臟病發。現在老亞徹開著一臺克賴斯勒。我不埋怨他,人不得不將就將就,尤其是漸漸上瞭年紀以後。”

拿出印花大手帕,哼,看,收起。

“那麼接下來發生瞭什麼事?約莫在一個禮拜後,有個迷糊的笨蛋清潔女服務生,名字叫做德洛莉絲·維克瑞,她在整理那兩人住過的房間時大聲尖叫,然後昏死過去。等她清醒過來時,她說她看見死掉的女人在浴室,光著身子躺在浴缸裡。‘她的臉整個發紫,腫起來瞭,’她說,‘而且她還對我笑。’於是厄爾曼給瞭她兩個禮拜的遣散費,叫她離開。我估計從一九一〇年我祖父開瞭這間飯店營業以來,可能有四五十人死在瞭飯店裡。”

他狡獪地盯著傑克。

“你知道他們大部分人是怎麼走的嗎?在操他們的情婦時心臟病發或中風。那就是度假勝地經常出現的,想要最後再放蕩一下的老傢夥。他們上山來假裝自己回到二十歲。偶爾有些事會泄漏出去,又不是所有管理這地方的人都像厄爾曼一樣厲害,能讓事情不見報。對,就是因為這樣‘全景’才會出名。我敢打賭紐約市那該死的比爾特莫也有這種名聲,隻要你問到對的人。”

“不過,沒有鬼魂嗎?”

“托倫斯先生,我在這裡工作瞭一輩子。從小就在這裡玩,那時年紀還沒有你給我看的皮夾照片中的兒子大呢。我從來沒有見過鬼。你需要跟我出去後頭一趟,我帶你去看設備倉庫。”

“好。”

沃森伸長手去關燈時,傑克說:“這下面真的有好多紙張喔。”

“噢,這不是開玩笑的。這裡的紙張看起來好像可以回溯一千年:報紙啦,舊的發票和提貨單啦,天知道還有些什麼。我爸爸以前整理得相當好,那時我們還有燒木頭的舊火爐,不過現在全都沒法控制瞭。總有一年我得找個男孩把它們運下去薩德維特燒掉,假如厄爾曼願意花這筆費用的話。我猜如果我喊‘老鼠’喊得夠大聲的話,他就會願意的。”

“那麼真有老鼠嗎?”

“嗯,我猜是有一些。我有捕鼠器和毒藥,厄爾曼先生希望你用在閣樓和這下面。托倫斯先生,你要好好盯著你兒子,你不會希望他發生任何事的。”

“不,我當然不希望。”由沃森說出的勸告並不刺耳。

他們走到樓梯,在那裡停頓片刻,等沃森再擤一次鼻子。

“你在那裡可以找到所有需要的工具,我想,還有一些不需要的。另外還有屋瓦,厄爾曼跟你提到過嗎?”

“是的,他希望西側屋頂的部分屋瓦重新換過。”

“他會盡可能壓榨你做所有免費的工作的,那個又肥又矮的討厭鬼,然後到瞭春天再到處哭訴說你工作沒做對一半。我有一回當著他的面直接告訴他,我說……”

他們爬樓梯時,沃森的話逐漸減弱成使人安心的嗡嗡低鳴。傑克·托倫斯再一次回頭看那令人費解、充斥著黴味的幽暗,心想倘若真有地方有鬼魂出沒的話,應該就是這裡瞭。他想起格雷迪,受困在柔軟、無情的大雪中,悄悄地發狂,犯下殘暴的惡行。他們尖叫瞭嗎?他好奇。可憐的格雷迪,感覺瘋狂一天比一天接近他,最後終於明白他的春天永遠不會到來。他不該在這裡的。他也不該情緒失控。

他跟在沃森後頭穿過大門時,這些字眼宛如喪鐘一般在他心裡回響,並且伴隨著尖銳的斷裂聲——有如折斷的鉛筆芯。老天啊,他好想喝上一杯,或者上千杯。

4.虛幻之境

丹尼等得有點疲乏,四點十五分時上樓去喝牛奶、吃餅幹。他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一邊註意著窗外,吃完走進去親吻母親,她正躺在床上休息。她建議丹尼待在屋裡看看《芝麻街》,這樣子時間會過得快一點,然而他堅定地搖搖頭,回到他在路緣上的位子。

現在時間是五點,雖然他沒有戴手表,也還不大會看時間,不過他可以從陰影漸增的長度,還有午後光線如今染上的金黃色調,意識到時間的流逝。

他將滑翔機拿在手中翻轉把玩,低聲地哼唱:“奔向我的甜心,我不在乎……奔向我的甜心,我不在乎……我的主人不在……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

他之前在史托文頓“傑克和吉兒幼兒園”時,他們齊聲唱過這首歌。丹尼在這裡沒有上幼兒園,因為爸爸沒辦法再負擔送他上學的錢。他知道母親和父親都很擔心這點,擔心會令他更加孤單(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們更擔憂的是,丹尼會責怪他們),但實際上他並不想再去上以前的“傑克和吉兒”,那是給幼兒上的。他還不算是個大孩子,不過也不再是幼兒瞭。大孩子上大學校,還有熱騰騰的午餐吃。一年級,明年;今年夾在幼兒和真正的兒童之間。沒關系的。他的確想念斯科特和安迪,主要是斯科特,不過還是沒關系。看來他似乎最好獨自等待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

他瞭解他爸媽許多許多的事,也知道很多時候他們不喜歡他那麼懂事,還有許多時候拒絕相信他懂那麼多。不過,總有一天他們不得不相信,他心甘情願地等待。

然而,很可惜他們不能多相信他一點,尤其是現在這種非常時期。媽咪躺在公寓的床上,因為過於擔心爸爸已經快要哭出來瞭。她擔心的某些事情是大人的事,丹尼無法理解——一些不大明確的事,與安全有關,或是與爸爸的自我形象有關,還有感覺到內疚、憤怒,並且害怕他們的將來——不過目前盤踞在她心裡主要的兩件事情是,爸爸的車子在山上拋錨瞭(那他為什麼不打電話呢?)或者爸爸突然跑去做壞事。丹尼十分清楚壞事是指什麼,因為比他大六個月的斯科特·阿倫森曾經解釋給他聽過。斯科特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他爸爸也做壞事。有一回,斯科特告訴他,他爸爸一拳打中他媽媽的眼睛,把她打倒在地。最後,斯科特的爸爸和媽媽因為壞事而離婚瞭,丹尼認識他的時候,斯科特和母親住在一起,隻有周末才和爸爸見面。丹尼生活中最大的恐懼就是離婚,這個詞老是出現在他腦海中,像是用紅字寫成的標語,上面爬滿嘶嘶作響的毒蛇。離婚,你爸媽就不再住在一起。他們會為瞭爭奪你在法庭上拔河(是網球場?還是羽球場?丹尼不確定是哪一個,或者是否是別的場所,但是媽媽跟爸爸在史托文頓打過網球也打過羽球,所以他想當然地認為很可能是其中之一),你得跟他們其中一個人走,幾乎再也見不到另一個,而且假使他們突然一時沖動,你跟的那個人很可能會和你甚至不認識的人結婚。離婚最令他害怕的地方是,他感覺得到那個詞——或概念,或者他所能理解到的任何東西——飄蕩在他爸媽的腦海中,有時候發散開來,顯得相對地遙遠,有時候宛如積雨雲般的陰霾、昏暗,令人恐懼。自從爸爸懲罰他把書房裡的紙張弄得亂七八糟,醫生得幫他的手臂裹上石膏後,就一直如此。那段記憶已經淡去,但離婚念頭的記憶依然清晰可怖。那段時間這念頭多半縈繞著媽咪,他時常害怕她會將這字眼從腦袋裡摘下,硬生生地從嘴巴拖出來,讓它成真。離婚,是他們想法中經常出現的暗流,是他總能捕捉到的念頭之一,有如簡單的音樂節拍。不過就像節拍,中心的思想隻是架構出更復雜想法的脊柱,那種復雜的想法他甚至還沒辦法開始詮釋,對他來說那些隻不過是色彩和情緒。媽咪的離婚念頭圍繞著爸爸對他手臂所做的事,以及爸爸丟掉工作時在史托文頓發生的事。那個男孩,那個生爸爸的氣,在他們的金龜車腳上戳洞的喬治·哈特菲德。爸爸的離婚念頭比較復雜,多彩的深紫色,交織著恐怖的純黑紋路。他似乎在想,如果他離開,他們母子倆會過得比較好,這樣子就不會再傷害他們。他爸爸幾乎一直都很痛苦,多半是因為那件壞事。丹尼也差不多每次都能捕捉到這個念頭:爸爸經常渴望走進一個暗暗的地方,看著彩色電視,吃著碗裡的花生米,做那件壞事,直到他的腦袋平靜下來,不再打擾他為止。

但是今天下午他母親沒必要擔心,他但願自己能走過去告訴她。金龜車沒有拋錨,爸爸也沒有繞到別的地方做壞事。他就快到傢瞭,噗噗地開在萊昂斯和波爾德之間的公路上。爸爸目前暫時連想都沒有想到壞事。他是在想……在想……

丹尼偷偷回頭看背後的廚房窗戶。有時候想得非常入神會招致某種情形發生在他身上,會使得一切——真實的一切——遠離,接著他會看見原本不存在的東西。有一次,在他們給他的手臂裹上石膏後不久,在晚餐桌上發生過這種情形。當時他們彼此沒多交談,但是都在想事情。噢對瞭,離婚的念頭籠罩在廚房桌上如同積滿黑雨的烏雲,鼓得滿滿的,眼看就要爆發。他難過得無法下咽,一想到吃飯時這些黑色的離婚圍繞在四周,就讓他忍不住想吐。因為這念頭似乎極度重要,所以他全力集中精神,這時那種情況就發生瞭。等他回到真實世界時,他人躺在地板上,豆子和馬鈴薯泥撒在大腿上,媽咪抱著他哭,而爸爸在講電話。他嚇壞瞭,努力向他們解釋說他沒事,偶爾當他專註地想要瞭解超出他一般能理解的事情時,這情形就會發生。他試著說明東尼的事,他們說東尼是他的“隱形玩伴”。

父親說:“他產生瞭幻覺。現在看起來似乎沒事,不過無論如何還是請醫生給他檢查看看。”

醫生離開後,媽咪要他保證絕對不再那麼做,絕對不要再那樣子嚇他們,丹尼答應瞭。他自己也嚇壞瞭。因為當他集中精神時,心思飛出去找他爸爸,在東尼出現(遠遠的,如他往常一樣,從遠處呼喚著)之前有短暫的片刻,奇怪的東西遮蔽瞭廚房和藍色餐盤上切開的烤肉,有一瞬間他自己的意識陷入爸爸的黑暗中,接觸到一個他無法理解的詞,比離婚更嚇人的,那個詞就是自殺。丹尼後來再也沒有在爸爸心裡撞見過這個詞,當然也不會刻意去尋找。他不在乎是否永遠無法查明那個詞究竟是什麼意思。

但是,他的確喜歡集中精神,因為有時候東尼會來。並不是每一次;有的時候眼前的東西會變得暈暈的、模模糊糊的,一會兒又清楚瞭——事實上,是大多數時候——不過,有些時候東尼會出現在他視野的最外圍,從遠處喊著,召喚著……

自從他們搬到波爾德以來發生過兩次,他記得當他發現東尼從佛蒙特一路跟著他來時,有多麼地驚訝和高興。終究不是所有的朋友都遺留在佛蒙特。

第一次是他在後院的時候,沒發生什麼事,隻有東尼向他招手,接著一片黑暗,幾分鐘後他回到現實世界,僅留下一點模糊的記憶片段,有如雜亂無序的夢境。第二次,是在兩個禮拜前,就比較有趣一點。東尼向他招手,從四碼外呼喊著:“丹尼……來看……”他似乎站起身,接著掉進一個很深的洞,就好像艾麗斯夢遊仙境一樣,然後他到瞭公寓房屋的地下室,東尼在他旁邊,指著陰影中的旅行箱,那是他爸爸裝所有重要文件尤其是“劇本”的箱子。

“看到沒?”東尼以來自遠方的悅耳聲音說,“箱子在樓梯下面,就在樓梯底下。搬傢工人把它放在……樓梯……正下方。”

丹尼走向前去更仔細地瞧瞧這個奇跡,然後他又往下跌,這回從他一直坐著的後院秋千上跌下來,他的呼吸也幾乎停住。

三四天後他爸爸跺著腳走來走去,氣沖沖地告訴媽媽,他已經找遍該死的地下室,旅行箱不在那裡,他要去告那該死的搬傢公司,竟然把他的旅行箱丟在佛蒙特和科羅拉多之間的某個角落。假如這樣的事情一再冒出來,他怎麼有辦法完成“劇本”?

丹尼說:“不,爸比,箱子在樓梯下面。搬傢工人把它放在瞭樓梯正下方。”

爸爸奇怪地看他一眼,走下去察看。旅行箱在那兒,就在東尼指給他看的位置。爸爸將他拉到一邊,讓他坐在自己的膝上,然後詢問丹尼是誰讓他下去地窖的。是樓上的湯姆嗎?爸爸說,地窖很危險,那就是為什麼房東要把它鎖起來。假如有人沒把它鎖好,爸爸想知道是誰。爸爸很高興能拿到他的文件和劇本,但是他說,他覺得這樣不值得,萬一丹尼摔下樓梯,斷瞭……腿的話。丹尼十分認真地告訴父親,他並沒有下去地窖,門一直都上著鎖。媽媽也相信丹尼的話。她說,丹尼從來不曾到過後廳,因為那裡又濕又暗,還有很多蜘蛛。他並沒有說謊。

“那你怎麼會知道呢,博士?”爸爸問。

“東尼展示給我看的。”

他的父母在他頭頂上方交換瞭一個眼色。這種情況以前發生過,隔三岔五地,因為太嚇人瞭,所以他們很快就將它拋諸腦後。但是他知道他們很擔心東尼,尤其是媽媽,因此在她可能看到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思考有何方法能讓東尼過來。不過此刻他想她正在床上休息,還沒到廚房走動,所以他努力集中註意力,看看是否能瞭解爸爸在想什麼。

他的眉頭皺起,有點臟的雙手在牛仔褲邊緊握成拳。他沒有閉上眼,並不需要,不過他把眼睛瞇成一條縫,想象爸爸的聲音,傑克的聲音,約翰·丹尼爾·托倫斯的聲音,低沉而穩重的,有時開心得上揚,有時憤怒起來更為低沉,而想事情的時候則保持平穩。想事情,想著,想……

(正在想……)

丹尼悄聲嘆一口氣,垂頭彎腰地坐在路緣上,仿佛全身的肌肉都消失瞭。他充分感應到瞭;他看見那條街道,一對男孩和女孩走上另一邊的人行道,手牽著手,因為他們

(?在談戀愛?)

覺得這天很愉快,很高興兩人白天能在一起。他看見風吹得秋天的落葉沿著排水溝滾動,如形狀不規則的黃色車輪。他看見他們經過的房子,註意到屋頂上覆蓋著

(屋瓦。我想如果遮雨板還好的話就沒問題。對,一定沒問題的。那個沃森,真是號人物,希望能把他安插進“那出戲”中。不當心點的話,我最後會把該死的所有人類全都寫進去。對瞭,屋瓦。那裡有釘子嗎?噢慘瞭,忘記問他瞭。好吧,反正釘子很容易買到,薩德維特的五金行。黃蜂,通常都在一年的這個時節築巢。我可能需要買個殺蟲噴霧罐,以防萬一我拆掉舊屋瓦的時候碰到。新的屋瓦。舊的)

屋瓦。所以這就是他正在想的事情。他得到那份工作瞭,正想著屋瓦的事。丹尼不知道沃森是誰,不過其他的一切似乎夠清楚瞭。他或許有機會看到黃蜂的巢。這毫無疑問,就像叫他的名字。

“丹尼……丹……”

他抬頭一看,發現東尼在街上的遠處,站在停車標志旁招著手。一如往常,丹尼在看見老朋友時感到一股溫暖的喜悅,但是這次他似乎也感覺到一絲恐懼,仿佛東尼背後隱藏著什麼邪惡的東西,跟著他一起過來。一罐黃蜂,一旦釋放出來就會深深地刺痛人。

不過,他非去不可。

他更加垂頭彎腰地坐在路緣上,雙手從大腿上緩緩滑下,在褲襠底下擺蕩著,下巴深埋入胸口。然後隱約有股強大的拉力毫不費力地將一部分的他拉起,跟在東尼後頭跑進逐漸開闊的黑暗中。

“丹——”

此時黑暗中佈滿不停旋轉的白色物質。在夜裡化為冷杉的陰影被呼嘯的疾風推擠著,彎下腰、痛苦地發出咳嗽、哮喘的聲音。雪花旋轉、舞動著,到處都是雪。

“太深瞭,”東尼從黑暗中說,語調中有股哀傷把丹尼嚇瞭一跳。“深到出不去。”

另一個影子陰森森地逼近、聳立。長方形的龐然大物,傾斜的屋頂,在暴風雪的陰暗中變得朦朧不清的白色物體。許多窗戶。一棟狹長的建築,屋頂上鋪蓋著屋瓦。有的屋瓦比較綠,比較新。他爸爸鋪上瞭新的屋瓦,用從薩德維特五金行買來的鐵釘固定住。現在雪覆蓋在屋瓦上瞭,蓋住所有的事物。

一盞青綠的巫婆燈在建築物正面照射出形狀,閃動著,然後變成兩根交叉骨頭上方咧著嘴笑的巨大骷髏頭。

“毒藥,”東尼從飄浮的黑暗中說,“毒藥。”

別的標語閃過他眼前,有的是以綠色文字書寫,有的是寫在斜插入雪堆的木板上。禁止遊泳。危險!通電的鐵絲網。此地產已征收。高壓電。導電用的第三軌。致命的危險。勿近。禁止入內。不得擅入。違者一律開槍射殺。他一個也看不懂,因為他還不識字!但他感覺得出所有的意思,一種不真實的恐懼飄進體內幽暗的空洞,猶如見光死的淺棕色孢子。

那些標語漸漸淡出。現在他置身在擺滿奇特傢具的房間裡,一個陰暗的房間。雪飄濺在窗戶上,宛如飛撒的沙子。他的口很幹,眼睛像灼熱的彈珠,心臟在胸腔怦怦怦地猛捶著。外頭傳來沉悶轟隆的聲響,好像有扇可怕的門突然大敞。腳步聲。在房間的另一端有面鏡子,在鏡子銀色的透明圓罩深處,有個單字出現在青綠的火焰中,那個字是:REDRUM。

這房間逐漸消失。又出現另一間房。他很熟悉

(將會熟悉)

這個房間。一張翻覆的椅子。雪從一扇破碎的窗子飛旋進來,讓地毯的邊緣結瞭霜。窗簾被拉扯下來,斜斜地披掛在斷裂的窗簾桿子上。一個矮櫃面朝上地倒在地上。

更多沉悶轟隆的聲響,穩定、有節奏而駭人。粉碎的玻璃。逐漸逼近的毀滅。嘶啞的聲音,一個瘋子的聲音,更恐怖的是那聲音聽來熟悉。

出來!你這小廢物,給我出來!出來受罰吧!

砰。砰。砰。木頭裂成碎片。憤怒與滿足的狂吼。REDRUM。來瞭。

緩緩移動到房間的另一側。墻上的畫被撕下來。一臺唱機

(?媽咪的唱機嗎?)

翻倒在地板上。她的唱片,葛利格、韓德爾、披頭士、阿特·加芬凱爾、巴赫、李斯特,扔得到處都是,破裂成一片片邊緣呈鋸齒狀的黑色不規則三角形。一道光線從另一間房射進來,是間浴室,刺眼的白光和一個在藥櫃鏡子上閃爍不定的單字,有如紅色的警示燈,REDRUM, REDRUM, REDRUM——

“不,”他低喊著,“不要,東尼,拜托——”

此外,懸蕩在白色陶瓷浴缸邊緣上的是,一隻手!柔軟無力的。一滴滴的鮮血(REDRUM)緩緩順著中間的那根手指流淌下來,從仔細修剪過的指甲滴到瓷磚上——

不,噢不,噢不——

(噢拜托,東尼,你把我嚇壞瞭)

REDRUM, REDRUM, REDRUM

(停,東尼,停下來)

漸漸淡去。

黑暗中,轟隆隆的噪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回蕩在四周,各個角落。

現在他蹲伏在陰暗的走廊,蜷縮在藍色的地毯上,一大堆扭曲的黑影編織進地毯的呢絨中。他傾聽逐漸接近的轟隆聲響,眼下一個影子轉瞭彎,步履蹣跚地朝他走來,聞起來有血和死亡的味道。影子一手拿著球桿,不懷好意地左右揮舞著(REDRUM),不時猛烈撞擊到墻上,劃破絲質的壁紙,讓大量的灰泥粉塵瞬間如魅影般飛散開來。

出來受罰吧!像個男人一樣承受吧!

那影子身形魁碩,朝著他前進,散發出酸酸甜甜的難聞氣味,手持的球桿以邪惡、低微的嘶嘶聲劃過空氣,每當碰撞到墻壁就發出巨大空洞的轟隆聲,接著噴發出一陣你能嗅到的煙塵,嗆鼻而令人發癢。小小的紅眼在黑暗中發著光。那怪物逼近他,它找到他瞭,顫抖地縮在這兒,背靠著一堵白墻,而天花板上的活動門鎖著。

黑暗。飄移。

“東尼,拜托,帶我回去,求求你,求求你——”

於是他回來瞭,坐在阿拉帕荷街的路緣上,襯衫濕濕地黏貼在後背,渾身是汗。耳邊仍聽得見不斷重復的巨大轟隆聲,並聞到自己的尿臭味,他在極度的恐懼中不小心尿出來瞭。他看得見那隻軟弱無力的手在浴缸邊緣晃來晃去,鮮血從一根指頭滴淌下來,中間的那根,還有那個令人費解,比其他任何東西都要來得恐怖的字:REDRUM。

此時陽光燦爛。真實的世界。隻是除瞭東尼,他正站在六條街外的轉角,僅剩一小點,聲音模糊、高亢、悅耳。“保重啊,博士……”

然後,一瞬間,東尼不見瞭,爸爸破舊的紅色金龜車正轉過街角,顫顫巍巍地駛上這條街,後頭排放著藍色的煙霧。丹尼立即離開路緣,揮著手,兩腳交互地跳著,高聲喊道:“爸爸!嘿,爸!嗨!嗨!”

爸爸將福斯車轉進路緣,熄瞭火,打開車門。丹尼奔向他,卻當場僵住,眼睛睜大。他的心臟爬上喉嚨中間,凍結成硬塊。在他爸爸身旁,另一個前座上,放著一根短柄的球桿,球桿的頂端上凝結著血液和毛發。

然而那隻不過是一袋雜貨。

“丹尼……你還好嗎?博士?”

“嗯,我沒事。”他走向爸爸,將臉龐埋進爸爸那件羊皮內襯的牛仔外套,緊緊、緊緊地抱住他。傑克回摟著他,有一點點迷惑。

“嘿,博士,你不該這樣坐在太陽底下。你在滴汗呢!”

“我想我剛才一下子睡著瞭。爸比,我愛你。我一直在等你。”

“丹,我也愛你。我帶瞭些東西回傢,我想你長得夠強壯,可以把東西拿上樓嗎?”

“當然可以囉!”

“博士·托倫斯,世界上最強壯的人,”傑克說完弄亂他的頭發。“他的興趣是在街角睡覺。”

之後他們走到大門邊,媽咪下樓到玄關迎接他們,丹尼站在第二級階梯,看著他們親吻。他們很高興見到彼此,身上散發出愛,正如同手牽手走上街的那對男女散發出來的愛一樣。丹尼開心極瞭。

那袋雜貨——隻是一袋雜貨——在他的手中噼啪作響。一切都很好。爸爸回傢瞭;媽媽愛他。沒有壞事發生。不是每件東尼展示給他看的事情都會發生。

但,不安留存在他心上,強烈而恐怖地環繞著他的心,以及他在靈魂鏡子上看到的那個無法解讀的字。

5.電話亭

傑克把福斯車停在梅薩臺地購物中心的雷克索爾藥房前面,熄掉引擎。他再度思量是否該去換掉燃油泵,接著又告訴自己他們負擔不起。反正,假使這輛小車能繼續開到十一月,就能光榮退休瞭。到瞭十一月,那邊山上的雪應該會高過金龜車的車頂……也許比三輛金龜車相疊起來還要高。

“博士,我希望你待在車裡,我會帶條糖果棒給你。”

“我為什麼不能進去呢?”

“我得打通電話,講點私事。”

“所以你才不在傢裡打嗎?”

“沒錯。”

盡管他們的財務越來越吃緊,溫迪仍堅持要有電話。她爭辯說傢裡有幼小的兒童,尤其是像丹尼這樣偶爾會昏厥、身體不舒服的男孩,他們不能沒有電話。因此傑克付瞭三十元的裝機費,已經夠慘瞭,還要再付九十元的保證金,那真是重傷。但到目前為止,除瞭兩通打錯的之外,電話一直是悄無聲息的。

“爸爸,我可以要一條魯斯寶貝巧克力棒嗎?”

“可以,你乖乖坐好,不要玩車擋,好嗎?”

“好,我會看看地圖的。”

“你就看地圖吧!”

傑克下車後,丹尼打開金龜車的置物箱,取出五張破破爛爛的加油站地圖:科羅拉多州、內佈拉斯加州、猶他州、懷俄明州和新墨西哥州。他喜歡公路地圖,喜歡用手指一路追蹤公路通往何處。對他而言,新地圖是搬到西部最棒的一件事。

傑克走到藥房的櫃臺,拿瞭丹尼要的糖果棒、一份報紙和一本十月份的《作傢文摘》。他給櫃臺的女孩五塊錢,要求她找兩角五分的硬幣給他。手裡拿著銀色的硬幣,他走到打鑰匙機器旁的電話亭,溜瞭進去。從這兒,透過三層玻璃他能看見金龜車裡的丹尼。男孩的頭低垂著,勤勉地研究地圖。傑克突然對男孩湧起一股近乎不顧一切的愛但顯露在臉上的情緒卻是冷硬嚴肅的。

他認為自己應該可以從傢裡打這通義務的道謝電話給艾爾,他鐵定不會說出任何溫迪會反對的話;但是他的自尊不容許這麼做。這些日子以來,他幾乎總是聽從他的自尊要他做的事,因為除瞭他的妻與子、存款賬戶裡的六百塊錢和一輛一九六八年份瞭無生氣的福斯之外,自尊是他僅存的瞭,是唯一屬於他個人的東西。就連存款賬戶都是他和妻子共有的。一年前他還在新英格蘭最頂尖的預備中學教英文。那時有朋友——雖然與他戒酒前不盡然是同一票人——有歡笑,教書的同事贊佩他在課堂上純熟的教學技巧和私底下對寫作的投入。六個月前一切都非常好;同時,在每兩周的工資周期結束後,還剩下足夠的錢可以開個小小的儲蓄戶頭。而在他喝酒的那段日子,盡管艾爾·肖克利請過他很多次,他卻從來沒有剩過半毛錢。他和溫迪開始慎重地討論,要在大約一年內找棟房子付訂金,一間鄉下的農舍,花上六到八年徹底翻修,管他呢,他們還年輕,有的是時間。

然後他的情緒就失控瞭。

喬治·哈特菲德。

希望的跡象轉變成克羅莫特辦公室裡舊皮革的氣味,整件事宛如他自己劇本中的某一幕:墻上是史托文頓歷屆校長的老照片和描繪學校的鋼版畫,有一八七九年學校草創時期的,還有一八九五年范德比爾特的投資幫助他們興建體育館時的畫像,那棟建築至今仍坐落在足球場的西端,低矮、廣闊,覆滿常春藤。四月常春藤在克羅莫特狹長的窗外沙沙作響,暖爐的蒸騰熱氣發出令人昏昏欲睡的聲音。這不是佈景,他心想。這是現實,是他的人生。他怎麼能淪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傑克,這事態嚴重,非常非常地嚴重。董事會要我向你傳達他們的決定。”

董事會希望傑克辭職,傑克照辦瞭。換作不同的情況下,他這個六月應該能取得終身教職。

在克羅莫特辦公室的會談之後,他度過人生中最灰暗、最可怕的一夜。需要與渴望喝醉的沖動不曾如此強烈。他的兩手發抖,把東西打翻,不斷想對溫迪和丹尼發火,脾氣就像拴在磨損皮帶上的兇暴動物。他害怕自己可能會攻擊他們,於是離開傢,結果來到酒吧外頭。唯一阻止他進去的是,他心知一旦走進酒吧,溫迪最後會離開他,並且帶著丹尼一起走,而他們離開的那一天就是他的死期。

酒吧裡幽暗的影子正坐著品嘗美味的忘憂水,他沒走進去,轉身前往艾爾·肖克利的傢。董事會的票數是六票對一票,艾爾是唯一的那一票。

現在他撥號給接線生,她告訴他,投下一元八角五分,他就能和兩千英裡外的艾爾通話三分鐘。時間是相對的,寶貝,他一邊想著,一邊塞進八個兩角五分的硬幣。隱隱約約地,他能聽見通訊線路在嗅著尋找向東之路時,發出電子的嘟嘟聲。

艾爾的父親就是鋼鐵大王阿瑟·朗利·肖克利。他遺留給獨子艾爾一大筆財富以及范圍廣泛的投資、管理職位和許多董事會的席位,其中之一就是史托文頓私立預備中學的董事會,這是他老人傢最喜歡的慈善機構。阿瑟和艾爾·肖克利兩人都是校友。艾爾住在巴赫,非常接近學校,因此親自過問學校的事務,擔任史托文頓的網球教練好幾年。

傑克和艾爾並非出於巧合,完全是自然而然地成為瞭朋友:他們在許多一同參加的學校和教職員活動中,總是喝得最醉醺醺的兩位。肖克利與妻子分居,而傑克本身的婚姻正緩緩地往下滑,縱使他仍深愛著溫迪,(屢次)誠摯地許諾他會洗心革面,為瞭她,也為瞭寶寶丹尼。

他們兩人從無數的教職員餐會轉戰到酒吧,泡到酒吧關店,然後在某間小雜貨店停下來買箱啤酒,再把車停在某條偏僻小路的盡頭喝酒。有好多個早晨,傑克步履蹣跚地走進租來的房子時,天空已漸露魚肚白,他發現溫迪和寶寶睡在長沙發上,丹尼總是靠裡側,小拳頭蜷縮在溫迪下巴突出的部位底下。他凝視著他們,感到一股苦澀的自我嫌惡哽在喉頭,甚至比啤酒、香煙和馬丁尼(或者如艾爾所稱的火星人[2])的滋味還要強烈。那時他的腦子就會神智清楚、深思熟慮地想到槍、繩子或者刮胡刀片。

倘若喝酒狂歡是在平日的夜晚,他就睡三個小時,起床,著裝,嚼四顆伊克賽錠止痛片,然後帶著醉意出門去講授九點鐘開始的美國詩歌。早安,各位,今天紅眼奇才要告訴你們,朗費羅如何在一場大火中失去瞭他的妻子。

他不承認自己是個酒鬼。傑克心裡想著事情時,艾爾的電話開始在他耳邊響起。那些他缺席或是胡子沒刮就去教的課,仍然充滿昨晚火星人的臭味。我不是酒鬼,我隨時都能停。那些他和溫迪分床而眠的夜晚。聽好,我沒醉。撞毀的擋泥板。沒問題,我可以開車的。那些她總在浴室流下的淚水。任何聚會隻要有供應酒,即使是紅酒,同事們也會投來小心翼翼的眼神。慢慢地他逐漸醒悟到自己是別人談論的對象;認知到他的安德伍德打字機毫無產出,隻有一團團大多空白最後扔進字紙簍的紙球。他曾算是史托文頓的當紅炸子雞,也許是慢慢嶄露頭角的美國作傢,更無疑是極有資格教導那巨大奧秘——創意寫作——的人選。他出版過二十四篇短篇小說。本來正在寫一本劇本,認為或許還有本小說在某間心靈的密室醞釀著。但如今他不再創作,他的授課變得不穩定。

一切終於在某天夜裡結束,離傑克折斷兒子的手臂不到一個月。在他看來,折斷兒子手臂那件事終結瞭他的婚姻。剩下的隻需要溫迪下定決心……他知道,要不是她母親那個超級討人厭的婆娘,溫迪早在丹尼康復可以旅行時,就搭巴士回新罕佈什爾州瞭。一切結束。

時間剛過午夜,傑克和艾爾開在三十一號公路上,正要進入巴赫。艾爾坐在他的捷豹駕駛座上,如耍特技般在彎道上變換車道,有時甚至越過雙黃線。他們兩人都喝得爛醉;那晚火星人大舉登陸。他們來到橋前的最後一個彎道時,時速七十,路當中突然出現一輛兒童的腳踏車,接著捷豹車輪上的橡膠被扯成碎片,響起尖銳、刺耳的嘎吱聲。傑克記得看見艾爾的臉赫然聳現在方向盤上,宛如一輪明月。然後令人恐怖的哐啷聲響起,他們以時速四十的速度撞到腳踏車,小車子瞬間飛起有如一隻彎折、扭曲的鳥兒,車把撞擊擋風玻璃後,又彈到空中,在傑克圓睜凸起的眼前,將安全玻璃撞出星狀裂紋。半晌,他聽見最後的可怕轟然巨響,腳踏車摔落在他們身後的道路上。有東西在車輪碾過時發出砰的一聲。積架偏向一側滑行,艾爾仍操縱著方向盤,傑克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遠處說:“天啊,艾爾。我們撞到他瞭,我感覺到瞭。”

在他的耳畔,電話仍繼續在響。快接啊,艾爾。在傢吧!讓我把這件事作個瞭結。

艾爾在離橋柱不到三英尺處猛然把車停下來,車輪冒著煙,兩個輪胎都癟瞭,留下長達一百三十英尺、蜿蜒曲折的燒焦橡膠環。他們互相對視瞭一會兒,然後奔回寒冷的幽黑中。

腳踏車徹底毀壞。一隻輪子不見瞭,艾爾回頭看見輪子躺在路的正中央,半打的輪輻豎起來宛如鋼琴弦。艾爾遲疑地說:“傑克小子,我想那就是我們碾過的東西。”

“那小孩去哪裡瞭呢?”

“你看到有個小孩子嗎?”

傑克蹙起眉頭。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來到轉角;腳踏車赫然出現在積架的頭燈照射處;艾爾高聲叫嚷;接著是沖撞及長長的滑行。

他們將腳踏車搬到路肩。艾爾回到積架上,打開緊急警示燈。接下來兩個小時,他們利用四顆電池的強力手電筒搜找路邊,但一無所獲。雖然夜已深,仍有許多車子經過受困的捷豹,和拿著擺動不定的手電筒的兩個男人,卻沒有一輛車停下。傑克稍後認為這是某種奇特的天意,偏要給他們兩人最後一次機會,讓他們避開警察,不讓任何經過的人去通知警察。

兩點十五分他們回到捷豹上,神志清醒但惶惶不安。“假如沒有人騎的話,那輛腳踏車怎麼會跑到路中間?”艾爾質問,“它不是停在路邊,是在馬路該死的正中央啊!”

傑克隻能搖搖頭。

“你要找的人沒有接電話,”接線生說,“你希望我繼續試嗎?”

“接線生,再多響幾下吧,可以嗎?”

“可以的,先生。”那聲音盡職地說。

艾爾,快接吧!

艾爾徒步過橋到最近的公用電話,打給一位單身的朋友,告訴他,如果他願意把積架的雪胎從車庫搬出來,載到巴赫外圍的三十一號公路大橋的話,就能獲得五十元。那朋友在二十分鐘後露面,穿著牛仔褲和睡衣的上衣。他審視瞭一下現場。

“撞死人瞭嗎?”他問。

艾爾已經用千斤頂將車子後半部托起,傑克正松開固定車輪的大型螺絲帽。“上天保佑,沒撞到人。”艾爾說。

“不管怎樣,我想我就直接開回去瞭。早上再付錢給我吧。”

“好啊!”艾爾頭也沒抬地回答。

他們兩人沒出任何意外地將輪子裝好,然後一起開回艾爾·肖克利的傢中。艾爾把捷豹在車庫停妥後熄火。在幽黑的寂靜中,他說:“傑克小子,我要戒酒瞭。全都結束瞭。我剛消滅瞭我的最後一個火星人。”

而今,傑克在電話亭裡冒著汗,突然想到自己從未懷疑過艾爾有辦法堅持下去。他開車回到自己的傢,坐在福斯裡頭將收音機音量調大,有個迪斯科的樂團一遍又一遍地吟誦著,在破曉前的屋子裡如護身符一般:盡管去做吧……你想要做……就隨你高興地去做吧……無論音量調多大聲,他總是聽到輪胎尖銳的嘎吱聲,和砰的那聲撞擊。當他緊閉起雙眼,他能看見那個被壓毀的輪子,破碎不全的輪輻直指著天空。

他進屋時,看見溫迪正睡在長沙發上。他往丹尼的房間裡瞧,丹尼躺在嬰兒床上,沉沉地睡著,手臂仍裹在石膏裡。從外頭街燈透進來的柔和光線中,他能看見純白石膏上頭的深色線條,那兒有所有小兒科醫生和護士的簽名。

那是意外。他從樓梯上摔瞭下來。

(噢,你這卑鄙的騙子)

那是意外。我一時情緒失控。

(你這他媽的醉酒廢物,上帝從他鼻子擤出來的鼻涕,那就是你。)

嘿,聽著,拜托,別這樣,隻是個意外——

但搖擺不定的手電筒影像驅散瞭最後一聲懇求,他們搜遍瞭十一月下旬幹枯的草叢,尋找理當四肢攤開躺臥在那裡等候警察的軀體。開車的人是艾爾並不重要;有些夜晚是由他開的車。

他將被子拉上來幫丹尼蓋好,走進臥室,從衣櫃最上層取下點三八口徑的西班牙拉瑪半自動手槍。槍收在鞋盒中。他拿著槍在床上坐瞭將近一個鐘頭,仔細端詳著,為槍枝致命的亮光所震懾。

他把槍放回盒子裡並擺回衣櫃時,天色已大白。

那天早上他打電話給系主任佈魯克納,請他找人代他上課,他感冒瞭。佈魯克納答應瞭,口氣不若平常那般的和善體貼。傑克·托倫斯去年一年中非常容易感冒。

溫迪幫他準備瞭炒蛋和咖啡,他們默默地吃著。唯一的聲響來自後院,丹尼在那兒開心地用沒事的那隻手將他的卡車開過沙堆。

她去洗碗盤時,背對著他說:“傑克,我一直在考慮。”

“是嗎?”他用顫抖的手點燃一根煙。說也奇怪,今天早上沒有宿醉,隻有發抖。他眨眨眼睛。在剎那的黑暗中,腳踏車飛起來撞到擋風玻璃,在玻璃上造成星狀裂痕;輪胎發出尖銳的聲音;手電筒來回擺動著。

“我想要跟你談談……什麼對我和丹尼最好。也許,對你也是。我不知道。我想,我們早在之前就該談瞭。”

“你能為我做件事嗎?”他問,眼睛盯著搖搖晃晃的香煙過濾嘴。“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她的聲音單調,不帶絲毫感情。他望著她的後背。

“我們一個禮拜後再談,如果到時你還想談的話。”

她轉身面向他,兩手邊上凈是肥皂泡,漂亮的臉蛋蒼白,一副不再抱有幻想的樣子。“傑克,承諾對你並不管用,你隻是馬上又繼續——”

她停頓下來,直視著他的眼睛,愣住瞭,突然間感到不確定。

“一個禮拜,”他說。他的聲音喪失所有的氣力,變成喃喃低語。“拜托。我不是在承諾什麼。如果到時你還想要談,我們就談,談任何你想談的事。”

他們隔著充滿陽光的廚房互相凝視瞭好長一段時間,當她轉回去洗碗盤,沒再多說一句話時,他開始顫抖。天啊!他需要喝一杯,隻要一小杯提神酒讓他能看清事情的真實面——

“丹尼說他夢見你出瞭車禍,”她突然說,“他偶爾會做些古怪的夢。今天早上我幫他穿衣服的時候,他對我說的。你有嗎,傑克?你發生瞭什麼意外嗎?”

“沒有。”

到中午,想喝酒的渴望已變成輕微的發燒。他跑去艾爾傢。

“你沒喝酒吧?”艾爾讓他進去前先問一聲。艾爾看起來很恐怖。

“一滴也沒沾。你看起來像是《歌劇魅影》中的朗·錢尼。”

“進來吧!”

他們整個下午都在玩雙人紙牌遊戲,沒有喝酒。

過瞭一星期。他和溫迪沒太多交談。但他心知她正在觀察,並不相信他。他喝黑咖啡和無數罐的可口可樂。有天晚上他喝瞭整整一組六罐可樂,結果沖進浴室嘔吐起來。酒櫃的瓶子數量並沒有減少。他上完課就去艾爾·肖克利傢——她恨透瞭艾爾·肖克利,他是她這輩子最討厭的人——他回傢時,她發誓聞到他呼出的口氣中有蘇格蘭威士忌或琴酒的味道,但他會在晚餐前口齒清晰地和她聊天,晚餐後喝杯咖啡,陪丹尼玩,和他共享一罐可樂,讀床邊故事給他聽,然後坐下修改作文,喝著手邊一杯又一杯的黑咖啡,於是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搞錯瞭。

幾周過去,沒說出口的話語更進一步撤離她的唇邊。傑克察覺到那個詞撤退瞭,但他曉得那個詞永遠不會徹底退隱。情況開始稍微和緩。接著是喬治·哈特菲德的事件;他再度情緒失控,這回可是完全清醒的。

“先生,你要找的對象還是沒有——”

“喂?”艾爾的聲音,上氣不接下氣的。

“請說吧。”接線生陰沉地說。

“艾爾,我是傑克·托倫斯。”

“傑克小子!”真誠的喜悅。“你還好嗎?”

“很好。我隻是打來向你道謝,我得到那份工作瞭,非常理想的工作。假如我在下雪的整個冬天沒辦法寫完那該死的劇本,那我永遠也無法完成瞭。”

“你會完成的。”

“最近怎麼樣?”傑克遲疑地問。

“沒喝。”艾爾回答,“你呢?”

“一滴也沒喝。”

“很想念嗎?”

“每天都在想。”

艾爾放聲大笑。“那情景我很熟。不過,傑克,我真不知道你在哈特菲德那件事過後,怎麼能保持滴酒不沾?那事實在太超出想象瞭。”

“我真的是自己把事情搞砸瞭。”他平靜地說。

“噢,去他的!等春天一到我就召開董事會。艾芬格已經在說,他們可能太過草率瞭。而且假如那劇本有點成績——”

“嗯啊。聽著,艾爾,我孩子還在車上,他看起來好像快要坐不住瞭——”

“喔沒問題,我瞭解。傑克,希望你在山上度過愉快的冬天。很高興我能幫上忙。”

“艾爾,再次謝謝你。”他掛斷電話,在悶熱的電話亭裡閉上眼睛,再度看見那撞毀的腳踏車,來回搖晃的手電筒。隔天報紙上有篇短文,事實上隻不過是篇諷刺短文,但是並沒有提及腳踏車主人的名字。為何那輛腳踏車深夜裡會出現在那兒,對他們而言永遠是個謎,或許它原本就該如此。

他走出去回到車上,將有點融化的巧克力棒拿給丹尼。

“爸爸?”

“什麼事,博士?”

丹尼猶豫瞭一下,註視著父親心不在焉的臉龐。

“我在等你從旅館回來的時候做瞭一個噩夢。你記得嗎?我睡著瞭?”

“嗯。”

但是沒有用,爸爸的心思在別的地方,不在他身上。又在想壞事瞭。

(爸爸,我夢見你傷害我啊。)

“什麼樣的夢呢,博士?”

“沒什麼。”他們開出停車場時丹尼回答說。他將地圖放回置物盒。

“你確定嗎?”

“確定。”

傑克無力而困惑地看瞭兒子一眼,接著思緒又轉回到他的劇本上。

6.暗夜思潮

歡愛結束,她的男人在她身旁熟睡著。

她的男人。

她在黑暗中微微笑瞭,他的精液仍帶著暖度緩緩從她稍微分開的大腿間流淌下來,她的微笑既悲傷又喜悅,因為她的男人這個詞句喚起千百種情感。每種情感單獨檢視都是迷惑。結合在一起,在這幽暗中沉沉欲睡,就好像是在幾乎快荒廢的夜店遠遠聽到的藍調,令人憂傷卻又愉悅。

愛你啊,寶貝,簡單得就好像從圓木上滾落,

但假如我無法成為你的女人,我也絕不會成為你的狗。

那是比莉·哈樂黛嗎?還是某位較平淡的歌手如佩姬李?無所謂。那聲調低沉而傷感,在她腦海的寂靜中柔美地唱著,仿佛是從老式的渥爾萊茲點唱機播放出來的,或許,是在關店前的半小時。

現在,遠離她的意識層,她想著自己和身旁這個男人究竟睡過多少張床?他們在大學相識,第一次做愛是在他的公寓……那是在她母親將她趕出傢門後不到三個月的事,母親叫她永遠不要再回來,如果她想找去處的話,可以去找她父親,因為是她造成他們離婚的。那是在一九七〇年。那麼久以前的事瞭嗎?一學期後他們同居瞭,分別找到暑期的工作,大四學年開始時仍住在那間公寓裡。那張床她記得最清楚,一張大的雙人床,中間微微凹陷。他們做愛時,生銹的彈簧床墊數算著節拍。那年秋天她好不容易終於與她母親分開,是傑克協助她的。傑克說,她想要繼續打擊你。你越是常打電話給她,越是常爬回去乞求原諒,她越能用你父親來打擊你。這對她有好處,溫迪,因為這樣一來她就能繼續假裝一切都是你的錯,但對你並不好。那年,他們在那張床上討論過一次又一次。

(傑克坐起身來,被子堆聚在他的腰部四周,手指間夾著燃燒的香煙,直視她的眼睛——他這樣做時總是半帶著幽默,半帶著怒氣——告訴她:她叫你永遠別再回去,對嗎?別再到她傢去,是嗎?那為什麼知道是你打的電話時,卻不掛電話呢?為什麼隻有在我陪著你的時候,才不準你進去呢?因為她認為我可以稍稍約束她的行為。寶貝,她想要繼續直接逼迫你。你如果讓她得逞下去,你就是傻瓜。她叫你再也不要回去,你何不照她的話去做呢?別再想瞭。最後她認同瞭他的看法。)

是傑克提議要分開一段時間的,他說,好仔細思量這段感情關系。她一直擔心他是開始對別人感興趣,後來她發現並不是那麼回事。他們在春天又復合瞭,他問她是否去見瞭她父親。她嚇得跳起來,仿佛他用馬鞭抽瞭她一下。

你是怎麼知道的?

隻有鬼才知道。

你在暗中監視我嗎?

他不耐煩地笑瞭,他這樣子笑總讓她覺得自己很笨拙,仿佛她才八歲,他能比她自己更清楚地看出她的心思。

溫迪,你需要時間。

幹嗎?

我猜……你需要時間考慮,你想要嫁給我們哪一個人?

傑克,你在說什麼?

我想我是在求婚。

婚禮。她父親到場,母親沒有出席。她發現自己能接受這一點,隻要有傑克在。然後是丹尼的到來,她完美的兒子。

那是最美好的一年,最棒的床。丹尼出生後,傑克幫她找瞭一份工作,為六位英語系教授打字,例如:小考、考試、課程摘要、讀書筆記和讀物清單等。她最後幫其中一位打瞭一篇小說,那篇小說始終未能出版……傑克對其頗為不屑,私下感到高興。這工作一星期可賺四十元,甚至在她打那篇失敗的小說的兩個月間,一路飆升到六十元。他們買瞭第一輛車,一輛中間有嬰兒座椅、五年的中古別克。一對前途似錦、努力向上爬的年輕夫妻。丹尼迫使她與母親和解,雖然她們之間的關系總是緊張,從來都不愉快,但終究還是和解瞭。她帶丹尼回娘傢時,傑克沒有陪同她去。她沒告訴傑克,她母親總是重新換過丹尼的尿佈,對他的配方奶緊皺眉頭,而且永遠都能用非難的態度在嬰兒的屁股或私處發現疹子的初期癥狀。母親從不把話挑明,但無論如何她的訊息還是會傳達出來:她開始(也許以後一直都得)為彼此的和解付出的代價是,感覺自己是個不稱職的母親。這是她母親繼續巧妙壓迫她的手段。

白天,溫迪待在傢當傢庭主婦,在兩層樓四間房的公寓裡,在陽光普照的廚房中用奶瓶喂丹尼,用高中時代沿用至今的破舊隨身音響播放她的唱片。傑克三點會回到傢(或者假如他覺得可以翹掉最後一堂課的話就是兩點),丹尼睡覺的時候,他會帶她進臥房,她擔心自己不夠稱職的恐懼就會消失無蹤。

夜晚,她打字的時候,他會寫文章、做作業。那些日子裡,有時候她走出擺放打字機的臥室,會發現他們兩人睡在沙發床上,傑克隻穿著一條內褲,丹尼四肢大張舒舒服服地趴在丈夫的胸膛上,拇指還塞在嘴裡。她將丹尼放進嬰兒床,然後讀一下傑克當晚寫的東西,再喚醒他上床去睡。

最棒的床,最美好的一年。

太陽總有一天會照亮我的後院……

那時候,傑克喝酒仍有節制。星期六晚上,他的一群同學來訪,他們邊喝著一箱啤酒邊討論,她很少參與其中,因為她的領域是社會學,他的則是英文:爭論皮普斯的日記到底是文學還是歷史;討論查爾斯·歐爾森的詩;有的時候朗讀尚未定稿的作品。就這些和上百個其他的議題,不,上千吧。她並沒有感受到想真正參與的強烈沖動;光坐在傑克身旁的搖椅上就夠瞭,他盤腿坐在地板上,一手拿著啤酒,另一手輕輕圈著她的小腿,或是環住她的腳踝。

新罕佈什爾大學的競爭激烈,傑克尚有額外的寫作負擔。他每晚至少花上一個小時寫作,那是他的例行公事。星期六的討論會是必要的抒壓治療,幫助他宣泄一下,否則可能會不斷地膨脹直到爆發。

結束研究所的課業後,他找到一份在史托文頓的工作,主要是憑借著他的短篇小說的力量,當時他發表瞭四篇,其中一篇登在《君子》(Esquire)雜志上。那天她記得非常清楚,得花上三年以上的時間才能夠忘卻。她險些將那信封扔掉,以為隻不過是通知訂閱有優惠的信函,打開後卻發現是封信,上頭寫著《君子》雜志希望來年年初能刊登傑克的短篇小說《關於黑洞》。他們將會付九百元稿酬,不是刊登時付款,而是他一同意就付。那幾乎等於打文件半年的收入,她飛也似地沖到電話旁,將丹尼留在嬰兒高腳椅上,他滑稽地在她身後轉動著眼珠,小臉蛋上沾滿奶油豌豆和牛肉泥。

傑克四十五分鐘後從學校回到傢,別克車上載瞭七個朋友和一桶啤酒。在幹杯的儀式過後(溫迪也喝瞭一杯,雖然她平常不喜歡啤酒),傑克簽署瞭同意書,放入回函信封,走到街尾把信投入信箱。他回來時,嚴肅地站在門口說:“我來瞭,我看見瞭,我征服瞭。”[3]大傢一陣歡呼鼓掌。那晚十一點酒桶空瞭,傑克和僅剩的另外兩位尚能行走的朋友要再去泡幾間酒吧。

她在樓梯走道上將他拉到一旁。另外兩人已經上瞭車,醉醺醺地唱著新罕佈什爾的加油歌。傑克單膝跪地,看似聰明卻笨手笨腳地系著麂皮鞋的鞋帶。

“傑克,”她說,“你不該去。你連鞋帶都系不好瞭,更別說是要開車。”

他站起來,平靜地將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今晚如果我想要的話,甚至可以飛到月球去。”

“不,”她說,“就算擁有世上所有《君子》雜志的文章你都別去。”

“我會早點回傢的。”

但是他到清晨四點才回傢,嘴裡念念有詞腳步蹣跚地上樓,進來時把丹尼吵醒瞭。他試著安撫嬰孩,卻不小心將他摔到地板上。溫迪急忙沖出,還沒想到別的就先擔心她母親看到瘀青的話會說什麼——上天幫幫她吧,幫幫他們兩個吧——然後一把抱起丹尼,在搖椅上坐下來,安撫著他。在傑克離開的五個小時之中,她大多想著她的母親,想她母親預言傑克永遠成不瞭器。高見,她母親說過。確實是。領救濟的隊伍中多的是受過教育滿腦子高見的傻子。《君子》雜志的短篇究竟證明瞭她母親是對是錯?溫尼弗雷德,你沒把寶寶抱好。來,交給我。難道她沒好好支持她丈夫嗎?否則他高興時為何要出門呢?她的心中湧起一股無助的恐懼,她不曾想過他外出的理由根本與她無關。

“恭喜啊,”她搖著丹尼說——他又快睡著瞭。“你說不定害他腦震蕩瞭。”

“隻不過是瘀青而已吧!”他聽起來鬱鬱不樂,想要表示悔意:小男孩一個。那一瞬間她恨他。

“也許是,”她口氣緊繃地說,“也許不是。”她聽過太多次母親以這樣的語調對離婚的父親說話,這讓她既厭惡又害怕。

“有其母必有其女。”傑克嘟囔著說。

“上床去!”她大聲喊著,恐懼爆發出來聽起來像是憤怒。“上床去,你喝醉瞭!”

“別指使我該做什麼。”

“傑克……拜托,我們不應該……孩……”她不再吭聲。

“別指使我該做什麼。”他悶悶地重申一次,接著走進臥室。她獨自和又睡著瞭的丹尼留在搖椅上。五分鐘後傑克的鼾聲傳到客廳,那是她睡在長沙發上的第一晚。

如今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已經昏昏欲睡。她的腦子,在睡眠的侵襲下掙脫瞭線性的次序,飄過待在史托文頓的第一年,經過不斷惡化的時日到達最低潮:她丈夫折斷瞭丹尼的手臂,最後思緒來到那天早晨吃早餐的角落。

丹尼在外頭沙堆玩著小卡車,手臂仍裹著石膏。傑克坐在餐桌旁,面無血色一片死灰,香煙在指間抖動著。她決定向他要求離婚。她從各個角度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事實上在手臂折斷前已考慮瞭六個月。她告訴自己,要不是因為丹尼,她老早就下定決心瞭,但就連這點也未必是真的。在傑克出門的漫漫長夜裡她時常做夢,總是夢到母親的臉和她自己的婚禮。

(是誰要嫁女兒?她父親站在一旁,穿著他最上乘的西裝,盡管衣料其實一點也不好——他是個旅行各地的推銷員,推銷著即將破產的一系列罐頭商品——他的臉色疲憊,看起來多麼衰老,多麼蒼白:是我。)

即使在意外過後——如果可以稱為意外的話——她仍舊無法全盤坦白說出,承認她的婚姻是嚴重失衡的挫敗。她在等待,愚蠢地希望奇跡出現,期待傑克不僅能看清楚他自己的狀況,還有她的。但事情惡化的速度並沒有減緩。先是離傢去學校前喝一杯;在史托文頓學校宿舍午餐時,喝個兩三杯啤酒;晚飯前喝三四杯馬丁尼;改考卷時再喝個五六杯。周末是最嚴重的,與艾爾·肖克利出門的夜晚更糟。她做夢也沒想過,身體沒有任何毛病時,生命居然能如此地痛苦。她一直很難過。造成這種情況有多少是她的責任?這問題始終糾纏著她。她覺得自己像母親,有時像父親。偶爾她覺得自己恢復正常時,又會想不知丹尼的感覺如何,擔心有一天丹尼長大瞭會指責她。她還想著他們要何去何從。她毫無疑問母親會接納她,也確信經過半年後,在看著母親重新給孩子換過尿佈,重新煮過或分配過丹尼的食物,一回到傢就發現他的衣服換過,或是頭發剪瞭,或者她母親覺得不合適的書被悄悄擱置在閣樓某個遺忘的角落……在度過半年這樣的生活後,她的精神鐵定會徹底崩潰。而她母親會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說:雖然這不是你的錯,但全都是你自己的責任。你從來就沒有準備好。當你介入你父親和我之間時,你就露出本性瞭。

我父親,丹尼的父親,我的,他的。

(是誰要嫁女兒?是我。六個月後父親死於心臟病發作。)

那天早晨的前一晚,在他進房前她幾乎一直清醒地躺著,思考著,做出決定。

她告訴自己,離婚是無可避免的。她的決定無關她的母親和父親,也無關她對他們婚姻懷著的內疚,和她覺得自己不夠稱職的想法。假如她打算搶救她成年初期的任何東西,為瞭兒子,為瞭自己,那就非得離婚不可。墻上的筆跡狂亂卻清晰。她丈夫是個酒鬼。他的脾氣本來就壞,加上現在喝酒喝得兇,寫作又非常不順,他再也無法完全控制住自己的脾氣。無論是不是意外,他折斷瞭丹尼的手臂。而且他即將失去工作,若非今年就是明年吧!她已經留意到其他同事太太同情的眼神。她告訴過自己要盡可能死守住婚姻這份麻煩的工作,但現在不得不放棄瞭。傑克可以有充分的探視權,她隻需要他的贍養費直到她能找到工作獨立自主為止。她動作得相當迅速,因為她不曉得傑克能夠支付贍養費多久。她會盡量不夾帶太多的怨恨來提出離婚,但是他們的婚姻關系必須終止。

她如此想著,陷入不安的淺眠中,被親生母親和父親的臉孔糾纏著。母親說,你一無是處,隻會破壞傢庭。牧師說,是誰要嫁女兒?父親說,是我。然而到瞭明亮晴朗和煦的早晨,她的想法依舊不變。她背對著他,雙手至腕關節全浸在溫暖的洗碗水中,心裡不好受地開口。

“我想要跟你談談什麼可能對我和丹尼最好。也許,對你也是。我想,我們早在之前就該談瞭。”

然後他說瞭奇怪的話。她原本預期會看見他的怒火,激起他的怨恨和反唇相譏。她預料他會瘋狂地沖向酒櫃。但絕沒料到如此輕柔,幾乎毫無抑揚頓挫的回答,這完全不像他。簡直就像與她生活瞭六年的傑克昨晚再也沒回來,仿佛某個她從不認識或不十分清楚的神秘分身取代瞭他。

“你能為我做件事嗎?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她得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別發抖。

“我們一個禮拜後再談,如果到時你還想談的話。”

她同意瞭。他們之間依然沒提及那個詞。那個禮拜他比以往更常去見艾爾·肖克利,但他早早就回傢,氣息中也沒有酒精味。她幻想她聞到瞭,但心裡明白實際上並沒有。再過一周。又一周。

離婚暫停審議,從此沒有再提起。

究竟發生瞭什麼事?她仍在懷疑,依然沒有一點頭緒。這話題成為他們之間的禁忌。他就像是在轉角探身出去,看見意料之外的怪獸隱身在那兒等待著,蹲伏在它以前殺害掉的幹枯骸骨之間。烈酒仍在櫃子中,但他絲毫沒碰。她好幾次考慮要把酒扔掉,但到末瞭總是打消念頭,仿佛一旦做瞭,某種不明的魔咒會就此破解。

另外還要考慮的是丹尼的事。

倘若她覺得自己不瞭解丈夫,那她對她的孩子則是敬畏。“敬畏”完全是照字面上的意思:一種無法言明的迷信恐懼。

微微打著盹兒,丹尼誕生那一刻的影像浮現在她的腦海裡。她再度躺在分娩臺上,渾身是汗,頭發束起來,兩腳張開跨在腳蹬上。

(由於他們不斷給她吸入笑氣,所以她有一點點亢奮;在某個時間點甚至嘟囔著說,她覺得像在拍輪暴的廣告,一旁的護士是個老手,助產過的嬰兒可以組成一所高中,她覺得溫迪的幻想非常好笑。)

醫生站在她分開的兩腿間,護士則站到旁邊,一邊準備器具一邊哼唱著。劇烈、鮮明的痛楚以穩定縮短的間距出現,她好幾次盡管覺得丟臉仍尖叫出聲。

之後醫生相當冷酷地告訴她必須用力,她照著做,接著感覺醫生從她身上取出某樣東西。那感覺清晰分明,她一輩子不會忘記——那東西被拿出來。然後醫生抓住她兒子的腿,把他舉起來,她看見他小小的性器官,立刻知道他是個男孩。在醫生摸索著空氣呼吸器時,她瞥見瞭別的東西,原本以為所有的吶喊已用盡,但那東西恐怖到讓她找到力量再度尖聲大喊:

他沒有臉!

不過,嬰孩當然有臉,丹尼本身可愛的臉蛋,出生時罩著他的羊膜如今存放在小罐子裡,她幾乎感到可恥地一直保留著。她並不贊同古老的迷信,然而盡管如此她仍舊保存著羊膜。她不同意無稽之談,但這男孩打從一開始就很不尋常。她並不相信預知的能力,但是——

爸爸是不是出車禍瞭?我夢見爸爸出瞭車禍。

有件事改變瞭他。她不相信隻是因為她準備要提離婚就能改變他,那天早晨之前肯定發生瞭什麼事,在她睡得不安穩的時候出事瞭。艾爾·肖克利說沒發生瞭什麼事,一點事都沒有,但他說這話時目光回避著她;而且倘若你相信同事的流言蜚語,據說艾爾也在戒酒。

爸爸是不是出車禍瞭?

也許是命中偶然的碰撞,當然沒有更具體的證據。她比平常更仔細地看瞭當天和隔天的報紙,但沒有一則新聞能與傑克聯想在一起。老天保佑,她一直在尋找肇事逃逸的車禍,或是造成重傷的酒吧口角,或……誰知道呢?誰想要呢?可是沒有警察上門拜訪,來詢問問題,或帶著搜索令讓他有權從福斯車的保險桿上刮下油漆采證。什麼事也沒有。隻有丈夫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和兒子醒來時睡得迷迷糊糊的問題:

爸爸是不是出車禍瞭?我夢見……

她醒著的時候,不願承認自己是為瞭丹尼而不得不和傑克在一起,但如今,在淺眠的時候,她可以坦承:幾乎打從一開始,隻要傑克開口丹尼就是他的,正如她幾乎從一出生就是她父親的一樣。她不記得丹尼曾吐過一整瓶的奶在傑克的襯衫上。每當她厭煩得放棄喂丹尼時,傑克總能讓他乖乖吃下,即使在他長牙齒,顯然疼得沒法咀嚼的時候。丹尼肚子痛的時候,她必須抱著他搖上一個小時,他才會安靜下來;傑克卻隻需要抱起他,繞著房間走兩圈,丹尼就會在傑克的肩膀上睡著,大拇指牢牢地塞在嘴裡。

他不介意換尿佈,甚至那些他稱之為“特別快遞”的。他可以抱著丹尼連續坐上好幾個鐘頭,讓丹尼在他的大腿上跳,陪他玩手指遊戲,當丹尼戳他鼻子咯咯地笑倒時,對丹尼做鬼臉。他調好配方奶並完美無瑕地喂丹尼吃,之後輕拍丹尼的背讓他把嗝全打出來。從兒子還是小嬰孩起,他就會載他一起去買報紙或一罐牛奶,又或是去五金行買釘子。他在丹尼僅六個月大時,就帶丹尼去看史托文頓對基恩的足球賽,而丹尼整場球賽從頭到尾動也不動地坐在父親的膝上,身上裹著毛毯,肥嘟嘟的拳頭裡緊抓著一支史托文頓的小拉拉隊隊旗。

他愛他的母親,但他是父親的兒子。

她難道沒有屢次感覺到兒子無言地反抗整個離婚的想法嗎?她在廚房思索著離婚的事,邊轉動手中晚餐要用的馬鈴薯削皮邊反復思量。一回頭看見他交叉雙腿坐在廚房的椅子上,盯著她看,眼神似乎受到驚嚇,同時又帶著責備。帶他到公園散步時,他會突然抓住她的雙手近乎懇求地問:“你愛我嗎?你愛爸爸嗎?”她會困惑著點頭,或是回答:“親愛的,我當然愛你們啊!”聽完他會跑到養鴨池,把鴨子嚇得呱呱叫,在他攻擊的小小殘暴行為下驚慌失措地拍動翅膀,留下她不解地盯著他的背影。

甚至有的時候,她決定起碼要與傑克討論一下這議題的決心瓦解,似乎並非出於自己的軟弱,而是屈服於兒子堅定的意志力。

我不相信這種事。

但在睡夢中,她確實相信。在丈夫的種子在股間逐漸幹掉、沉沉欲睡的時候,她覺得他們三人永遠焊接在一起,若是他們三位一體有一天被拆散,絕不是他們其中任何一位造成的,而是由外頭的力量瓦解的。

大多數她所相信的都是以她對傑克的愛為中心。她從未停止愛他,或許丹尼的意外後緊接著的黑暗時期是個例外。她也愛她的兒子。最重要的是,她愛他們在一起,散步、騎車,或是單單坐著;玩抽鬼牌遊戲時,傑克的大頭和丹尼的小頭警覺地露出在排成扇形的紙牌上方;共享一罐可樂;一起看報紙上的滑稽漫畫。她喜歡有他們陪著她,她向敬愛的神祈禱,艾爾替傑克找來的飯店管理員工作將會是另一段美好時光的開端。

風即將揚起,寶貝,

吹走我的憂傷……

輕柔、甜美,醺醺然的歌聲再次回蕩,隨著她進入更深層的睡眠中,在那兒思潮停止,來到夢中的臉龐也未在記憶中留下痕跡。

7.另一間臥室

丹尼醒來時耳邊仍殘存轟隆轟隆的響聲,那個酒醉、粗暴而狂怒的聲音嘶啞地大喊:出來受罰!我會找到你的!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但現在怦怦作響的是他狂跳的心臟,暗夜裡唯一的聲響是遠處警笛的聲音。

他靜靜不動地躺在床上,抬頭看著臥室天花板上被風吹動的樹葉陰影。影子錯綜復雜地糾纏在一塊,形狀像是藤蔓或叢林中的爬藤植物,有如厚地毯的呢絨上編織的圖樣。他穿著丹頓醫生牌的嬰兒連身睡衣,可是在睡衣和皮膚之間冒出更加貼身的汗水。

“東尼?”他悄聲喊著,“你在嗎?”

沒有回答。

他偷偷溜下床,放輕腳步不作聲地走到窗邊,望著窗外如今寂靜無聲的阿拉帕荷街。現在是凌晨兩點,外頭什麼也沒有,隻有空蕩蕩的人行道上飄動的落葉、停著的車子和克裡夫佈萊斯加油站對面街角的長頸路燈。頂上罩著燈罩動也不動地站著的路燈,看起來有如太空秀中的怪物。

他抬頭張望街道兩邊,睜大眼睛找尋東尼招著手的細長身影,但是找不到任何人影。

風呼呼吹過樹梢,落葉沙沙地舞上空無一人的人行道,在停靠車輛的輪軸蓋附近打轉。那聲音極其細微悲傷,男孩心想自己也許是全波爾德唯一夠清醒能聽得到的;至少,是唯一的人類。他無法得知深夜裡是否還有別的東西在外頭,饑渴而鬼鬼祟祟地穿梭在陰影間,觀察並嗅聞著微風。

我會找到你的!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東尼?”他再次低呼,但沒抱太大的希望。

唯有風回應瞭他,這次更強勁地吹著,將葉子吹得四散,飛過他窗戶底下傾斜的屋頂,有的滑入雨水槽,就在那兒歇息宛如疲累的舞者。

丹尼……丹……

他被這熟悉的聲音給嚇瞭一跳,頭探出窗外,小手抓住窗臺。隨著東尼的聲音,整個夜晚似乎無聲地偷偷蘇醒過來,並且在風聲停歇,葉子靜止不動,陰影也停止晃動時喃喃低語。他覺得自己看見有個更暗的影子站在一條街外的巴士站牌旁,但是很難分辨究竟是真的還是眼睛的錯覺。

別走,丹尼……

接著風又強勁地吹,害他瞇起眼睛,然後巴士站牌旁的影子消失瞭……如果它曾站在那兒的話。他站在窗邊

(一分鐘?一小時?)

又待瞭一陣子,但是沒再聽見東尼的聲音。最後他爬回自己的床上,將毯子拉起,看著外星路燈照射出的影子變成復雜的叢林,裡頭滿是食肉的植物,一心隻想悄悄地環住他,榨光他的生命,把他往下拖進幽黑之中,在那兒一個不祥的紅字閃爍著:

REDRUM.

《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