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眺望全景飯店
媽媽在擔心。
她害怕金龜車沒辦法在這幾座山間爬上爬下,他們會拋錨在路邊,然後有人可能會橫沖直撞地開過來撞到他們。丹尼本身比較樂天;假如爸爸認為金龜車能完成這最後一趟旅程,那大概沒問題吧!
“我們就快到瞭。”傑克說。
溫迪將鬢角的頭發往後撥開。“謝天謝地。”
她坐在右手邊的凹背折椅上,一本維多利亞·赫特的平裝本小說攤開但面朝下地擱在膝上。她身穿藍色的洋裝,那是丹尼認為她最漂亮的衣裳。洋裝上有海軍領,讓她看起來非常年輕,宛如剛準備從高中畢業的女孩。爸爸一直不停地把手放到她腿上,她不停笑著把他的手撥開說:走開啦,蒼蠅!
丹尼對大山的印象深刻。有一次爸爸帶他們到波爾德附近一座被稱為“熨鬥”的山上,但這幾座山更為雄偉,在最高的那座山上頭可以看見薄薄的一層雪,爸爸說那經常是終年不化的。
而且他們真的是在群山裡頭,不是閑晃而已。四面八方矗立著峻峭的巖石表面,高聳到即使將脖子探出窗外也很難看見山頂。他們離開波爾德的時候,溫度高到華氏七十多度。而今,才剛過中午,山上的空氣就令人感到寒冷凜冽,有如過去在佛蒙特州的十一月份,爸爸把暖氣打開……倒不是真有什麼作用。他們經過幾個寫著落石區的標示牌(媽媽每個都念給他聽),雖然丹尼迫不及待想看見石頭落下,但一塊落石也沒有。至少還沒有。
半個小時前,他們通過另一個爸爸說非常重要的標示牌。那個路標寫著進入薩德維特通道,爸爸說這路標是冬天鏟雪車最遠到達的地方,那之後的道路太過陡峭。冬天時,道路從他們來到這塊路標前剛經過的薩德維特小鎮,一路封閉到猶他州的巴克蘭。
現在他們又經過另一個路標。
“媽,那個是什麼?”
“那上頭寫著慢速車輛靠右行駛,就是指我們。”
“金龜車上得去的。”丹尼說。
“神啊,求求你。”媽咪說著,把食指和中指交叉起來祈禱。丹尼低頭看她露趾的涼鞋,看見她連腳趾都交叉瞭。他咯咯地笑著。她也對他微笑,但他曉得她仍然很擔心。
道路以一連串的S形彎道緩緩地蜿蜒向上,傑克將金龜車的手動擋從四擋降到三擋,再轉到二擋,金龜車喘息著抗議。溫迪的眼睛直盯著時速表的指針,從四十下滑到三十再到二十,然後勉勉強強地在二十左右搖擺。
“燃油泵……”她膽怯地開口。
“燃油泵還可以再跑三英裡。”傑克簡短地說。
右邊的巖石墻面縮減,露出仿佛深不見底的狹長山谷,邊緣是一排深綠色的落基山松和雲杉。再下去松樹消失,轉為灰色的巖石峭壁,在變平坦之前垂落瞭幾百英尺。她看見其中一片峭壁上有飛濺的瀑佈,下午一兩點的陽光在瀑佈間閃耀,宛如陷在藍網中的金魚。這些山雖美但也很殘酷,她認為它們不會容許太多的失誤。她的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再往西一點的內華達山脈,就是一八四六年多納小隊在雪中受困、靠著自相殘殺才得以幸存的地方。山區不容許人犯過多的錯誤。
傑克重踩離合器換到一擋,車子猛然抖動一下,繼續艱辛地爬坡,金龜車的引擎不屈不撓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你知道吧,”她說,“從剛才經過薩德維特後,我想我們看到的車子不超過五輛,其中一輛還是飯店的轎車。”
傑克點點頭。“那輛是直接到丹佛的斯特普爾頓機場的。沃森說,飯店再上去已經有一小塊一小塊的地結冰瞭,他們預測明天再高一點的山上會下更多雪。為瞭以防萬一,任何通過山區的人現在都得待在主要道路上。那個該死的厄爾曼最好還在上面。我想他一定會在的。”
“你確定食物儲藏室裡有滿滿的存貨嗎?”她問,心裡仍掛念著多納小隊。
“他是這麼說的啊!他叫哈洛蘭和你一起清點。哈洛蘭是廚師。”
“喔。”她有氣無力地說,一邊盯著時速表,指針已經從每小時十五英裡掉到十英裡。
“那邊就是山頂,”傑克指著前方三百碼處說,“那裡有個觀景的避車道,你可以從那裡看到全景飯店。我要在路邊停車,讓金龜車有機會休息一下。”他轉過頭去看坐在一疊毯子上的丹尼。“博士,你覺得怎麼樣呢?我們可能會看到鹿,或者馴鹿喔!”
“當然好啊!爸爸。”
福斯車奮力地不斷往上爬。時速表降到每小時五英裡的界線前一點點的位置,差不多快要停下時,傑克把車開到路邊。
(“媽咪,那是什麼標示牌?”“觀景避車道。”她盡責地念出。)
踩下緊急煞車,然後把福斯車打到空擋。
“來吧!”傑克說著跨出車外。
他們一同走到護欄邊。
“就是那裡。”傑克說完指向十一點鐘方向。
溫迪感覺自己在陳腔濫調中找到真理——眼前的景色令她驚嘆得屏住呼吸。有好一會兒她絲毫無法呼吸,眺望出去的景致讓她喘不過氣來。他們站的位置靠近某座山峰的頂端。在他們對面——天知道有多遠?——一座甚至比這兒更高的山峰聳入天空,鋸齒狀的山巔如今僅剩下一點剪影,周圍籠罩著開始西沉的太陽形成的光暈。整個谷底在他們腳底下展開,方才他們坐金龜車辛辛苦苦爬上來的斜坡,令人暈眩地突然消失,她知道往下望太久的話會惡心,最後會想吐。想象力在純凈的空氣中似乎瞬間活躍起來,掙脫瞭理智的束縛,隻要向下看就會不禁想象自己縱身一躍,不斷地往下墜落,天空和斜坡緩慢地滾動,不停地交換位置,從口中逸出的尖叫有如軟綿綿的氣球,頭發和洋裝輕飄飄地鼓起……
她強制自己將視線從陡坡上挪開,順著傑克的手指望去。她能看見公路沿著教堂尖塔般的山峰側面,忽而自己改變方向,但始終朝著西北,繼續向上爬升,隻是坡度比較平緩。再往上一些,仿佛直接鑲在斜坡之中,她看見堅決附著在地上的松樹讓出一塊方形的寬廣綠色草坪,而豎立在中央俯瞰這一切的就是那間飯店,“全景”。看見飯店,她又找回自己的呼吸和聲音。
“噢,傑克,這真是美極瞭!”
“是啊,是很美,”他說,“厄爾曼說這是全國獨一無二最美的地點。我不是太喜歡他,不過我覺得他或許……丹尼!丹尼,你沒事吧?”
她四處張望找尋丹尼,忽然間擔心起他來,讓她忘記其他的一切,無論多麼令人贊嘆的景物都無法再吸引她的註意力。她急忙沖向兒子。丹尼正抓緊護欄,仰頭望著飯店,小臉一片死灰,他的眼神和快要昏倒的人一樣茫然。
她在丹尼身旁跪下,將支撐他的雙手放在他肩上。“丹尼,怎麼——”
傑克到她身邊。“博士,你還好嗎?”他輕快地稍微搖一下丹尼,丹尼的眼神頓時清醒。
“我沒事,爸比。我很好。”
“丹尼,怎麼回事啊?”她問,“寶貝,你頭暈嗎?”
“沒有,我隻是……在想事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嚇你們的。”他註視著跪在面前的雙親,朝他們困惑地微微一笑。“可能是太陽吧,太陽光太耀眼瞭。”
“我們帶你到飯店去,給你喝杯水。”爸爸說。
“好。”
金龜車在平緩的坡度上比剛才穩當地向上行駛,丹尼坐在車裡,不斷從他們兩人之間望出去,看著道路慢慢變直,讓他偶爾能瞥見全景飯店,飯店那一大排面西的窗戶反射著太陽光。那就是他在暴風雪中看見的房子,在那個陰暗發出轟隆隆聲音的地方,有個可怕的熟悉人影在鋪著叢林地毯的長廊上搜找他。那是東尼警告他別去的地方。就是這裡,就是這裡沒錯。不論REDRUM是什麼,它就在這裡。
9.結賬離開
厄爾曼在寬敞而古典的前門玄關等候他們。他與傑克握個手,冷淡地對溫迪點一下頭,也許是註意到她走進大廳時許多人把頭轉過來。她的一頭金發披散在樸素的海軍洋裝肩上,裙擺適度地停留在膝上兩英寸處,但你不需要看更多也知道她有一雙美腿。
厄爾曼似乎隻有對待丹尼才是真正的熱誠,不過溫迪以前也有過同樣的經驗,平常對孩童抱持著菲爾茲[4]觀點的人似乎都喜愛丹尼。他微微彎腰向丹尼伸出一隻手。丹尼有禮貌地握一握,臉上沒有笑容。
“我兒子丹尼,”傑克說,“還有我太太溫尼弗雷德。”
“很高興見到你們兩位。”厄爾曼說,“丹尼,你幾歲瞭啊?”
“五歲,先生。”
“已經會叫‘先生’啦。”厄爾曼微微笑著瞥一眼傑克。“他好有禮貌啊!”
“當然囉。”傑克說。
“托倫斯太太。”他同樣微微欠個身,溫迪愣瞭半晌,以為他會吻她的手。她把手半伸出去,厄爾曼握住她的手,但隻有一瞬間緊握在他的雙手中。他的手很小,幹爽而且光滑,她猜想他的手抺瞭粉。
大廳喧鬧忙碌。幾乎每張古典高背椅都有人坐。服務生推著行李來回穿梭,櫃臺前面排瞭一整列人,臺面上巨大的黃銅收款機占瞭大半的空間。美國銀行卡和萬事達簽賬卡在收款機上壓印,看來好像時光倒錯,非常不協調。
他們右手邊,往下通到一扇關閉起來以繩索隔開的高大雙扇門,還有個舊式的壁爐,正熊熊燃燒著樺木的圓木。三位修女坐在十分逼近火爐的沙發上,她們的行李箱堆在兩邊,一面笑談著一面等待結賬離開的行列變短一點。正當溫迪註視她們的時候,她們突然爆發出一串和諧而清脆、宛如少女般的笑聲。溫迪覺得自己的唇邊也泛起淺淺的微笑;她們之中應該沒有一位年紀低於六十歲。
背景中有持續不斷嗡嗡作響的交談聲,還有收款機旁鍍銀小鐘發出的微弱叮當聲,兩位當值的職員輪流敲著鐘,然後有點不耐煩地招呼著:“請往前!”這令她回想起當年和傑克在紐約比克曼高塔飯店度蜜月時,印象鮮明的溫暖記憶。頭一次她讓自己相信這或許正是他們三人所需要的:與世隔絕地共度一整個季節,有點像是傢族的蜜月。她慈愛地低頭朝丹尼微笑,他正直率地瞪大眼睛張望每一樣事物。另一輛轎車停靠在大門前,車身顏色如銀行員的背心一般黑。
“本季的最後一天,”厄爾曼說,“休館日,總是緊張而忙碌。托倫斯先生,我還預期你會在三點左右到。”
“我想如果福斯決定神經發作的話,就給它一點時間,”傑克說,“不過它沒有失常。”
“真是幸運啊。”厄爾曼說,“我晚一點想帶你們三位參觀這個地方,另外當然,迪克·哈洛蘭想要展示全景飯店的廚房給托倫斯太太看。不過,我恐怕——”
一名飯店職員走過來,幾乎要使勁拉扯他前額的頭發。
“抱歉,厄爾曼先生——”
“嗯?什麼事?”
“是佈蘭特太太,”那職員不安地說,“她堅持隻用美國運通卡付款。我告訴她我們去年營業季結束時,就停止收美國運通卡瞭,可是她不……”他的眼睛飄向托倫斯一傢,再轉回到厄爾曼身上,聳瞭聳肩。
“我來處理吧!”
“謝謝你瞭,厄爾曼先生。”職員穿過大廳回到櫃臺,那兒有一名裹著毛皮大衣和一條看來像黑色羽毛長圍巾的重量級女士,正在大聲抗議。
“我打從一九五五年起就常來全景飯店瞭,”她對著那位面帶微笑、聳著肩膀的職員說,“就連我第二任丈夫在那討人厭的槌球場中風去世——我就跟他說那天太陽太大瞭嘛——之後我還繼續光顧,而我從來沒有……我重復一遍:從來沒有用美國運通信用卡之外的東西付過賬。你高興的話大可以去叫警察!叫他們把我拖走!我還是拒絕用美國運通信用卡以外的東西付錢。我重復一遍……”
“抱歉。”厄爾曼先生說。
他們看著他穿越大廳,恭敬地輕觸佈蘭特太太的手肘,當她轉身向他激烈演說時,他攤開雙手點個頭,富有同情心地聆聽,再點一次頭,然後回瞭幾句話。佈蘭特太太得意揚揚地笑瞭,轉向那名倒黴的櫃臺職員,大聲地說:“謝天謝地!這間飯店總算有個員工沒有變成徹底的市儈!”
厄爾曼僅勉強夠到她毛皮大衣的粗壯肩膀,她恩準他扶著她的手臂帶她離開,推測大概是進他裡頭的辦公室。
“哇!”溫迪笑著說,“那傢夥的薪水不是白拿的。”
“不過,他並不喜歡那位女士,”丹尼立刻接著說,“他隻是假裝喜歡她而已。”
傑克低頭朝他咧嘴一笑。“博士,我確信你說的是真的。不過恭維是推動世界前進的潤滑劑。”
“恭維是什麼?”
“恭維就是,”溫迪告訴他,“當你爸爸即使不喜歡我那條新的黃色寬松長褲,卻還是說他喜歡,或是當他說我不需要減個五磅的時候。”
“喔。那是開玩笑地說謊嗎?”
“非常類似。”
丹尼專註地盯著她,接著說:“媽咪,你很漂亮。”他們交換瞭一個眼神,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丹尼困惑地皺起眉頭。
“厄爾曼可沒在我身上浪費太多恭維,”傑克說,“你們兩個,過來窗邊吧!我覺得穿著牛仔外套站在正中央很引人註目。說實在的,我不認為在休館日,這裡會有很多人。想來我錯瞭。”
“你看起來非常帥氣。”她說完,兩人又放聲大笑,溫迪一手掩住嘴巴。丹尼仍然不懂,不過沒關系,他們兩人相愛。丹尼認為這地方讓他媽媽想起她在別的地方
(畢克曼大廈什麼的)
度過的愉快時光。他但願自己能像她一樣喜歡這裡,他再三告訴自己,東尼展示給他看的東西不是每次都會成真。他會小心,他會留意那個叫Redrum的東西;但他不打算說出來,除非到瞭非說不可的地步。因為他們是如此地快樂,他們一直在笑,沒有去想壞的事情。
“看看這兒的景色。”傑克說。
“噢,美極瞭!丹尼,你看!”
然而丹尼認為這裡的風景不是特別漂亮。他不喜歡高處;高的地方讓他頭暈。與飯店正面同等長度的寬敞門廊之外,有個修剪得十分美觀的草坪,其右側有練習高爾夫推桿的果嶺,草坪向下傾斜,最後通到一座狹長方形的遊泳池。泳池一端的小三腳架上立著關閉的標示牌;關閉是丹尼自己認得出來的標示之一,另外還有停止、出口、披薩等其他幾個。
泳池再過去有條碎石子的小路,彎彎曲曲地穿過小松樹、雲杉和白楊樹之間。這裡有個他看不懂的小標示牌:短柄槌球,底下有個箭頭。
“爸比,‘R-O-Q-U-E’是什麼?”
“一種遊戲,”爸爸說,“有一點點類似槌球,隻不過不是在草地上玩,而是在四邊像大撞球桌的碎石子場地上打。這是非常古老的遊戲瞭,丹尼。他們偶爾會在這裡舉辦比賽。”
“是用槌球的球桿來打嗎?”
“類似,”傑克同意。“隻不過它的柄稍微短一點,球桿的前端有兩頭,一頭是硬的橡膠,另一頭是木頭。”
(出來!你這個小廢物!)
“那是念‘roke’,”爸爸說,“你想打的話,我可以教你怎麼打。”
“也許吧,”丹尼小聲地說,語調奇怪,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他的爸媽在他頭頂上交換瞭不解的眼神。“不過,我可能不會喜歡吧。”
“好吧,博士,如果你不喜歡的話,就不需要打。好不好?”
“好。”
“你喜歡那些動物嗎?”溫迪問,“那個叫做綠雕喔!”通往短柄槌球場的小徑再過去,有些樹籬修剪成各種不同的動物形狀。眼尖的丹尼辨認出兔子、狗、馬、牛,和一組三頭較大的動物,看來像是玩耍中的獅子。
“那些動物就是艾爾叔叔想到我可以勝任這份工作的原因,”傑克告訴他。“他知道我大學時候曾在園藝造景公司工作過,那種工作就是幫人傢整理草坪、矮樹叢和樹籬的。我以前幫一位女士修整過她的綠雕。”
溫迪一手掩住嘴偷偷地竊笑。傑克一邊看著她,一邊說道:“對啊,我以前至少一個禮拜修剪她的綠雕一次。”
“走開,蒼蠅。”溫迪說著又竊笑。
“爸,她的樹籬漂亮嗎?”丹尼問,他們兩人聽到這問題強忍住一陣爆笑。溫迪笑得太激動,連眼淚都順著臉頰流下,不得不從手提包拿出面紙。
“丹尼,她的樹籬不是動物,”傑克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後說,“是玩的牌,黑桃啦、紅心啦,還有梅花和方塊。不過,那個樹籬會長,你知道——”
(它們會慢慢爬,沃森說過……不,不是樹籬,是鍋爐。你得一直留意,不然你和你的傢人最後就會到他媽的月球上。)
溫迪和丹尼一臉迷惑地註視著他。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爸?”丹尼問。
他朝他們眨一眨眼,仿佛剛從遠處回來。“丹尼,它們會長,然後造型就會不見。因此我一個禮拜得理個一兩次,直到天氣冷到樹籬今年不會再生長為止。”
“這邊還有兒童遊戲場呢!”溫迪說,“我幸運的孩子。”
遊戲場在綠雕後面,有兩座溜滑梯、一個大秋千架——上頭有高低不一的六個秋千、一座立體方格的攀爬架、一個水泥環組成的隧道、一個沙坑,還有一間完整復制全景飯店的娃娃屋。
“丹尼,你喜歡嗎?”溫迪問。
“我當然喜歡,”他說,希望聲音聽起來比他實際的感受要來得熱情。“挺棒的。”
遊戲場之外,有道不顯眼的鐵絲網的安全圍籬,圍籬外是通往飯店、用碎石鋪成的寬大車道,再過去就是山谷本身,一步一步落入午後淺藍色的霧靄中。丹尼不知道與世隔絕這個詞,但若是有人解釋給他聽的話,他應該會馬上明白。在下方遠處,躺在太陽底下猶如一條決定假寐的黑色長蛇的,是往回經過薩德維特通道,最後到達波爾德的道路。這條路整個冬天都將封閉。一想到這點他就覺得有點呼吸困難,當爸爸將手落在他肩膀上時,他差點跳瞭起來。
“博士,我會盡快拿飲料給你。他們目前有點忙碌。”
“爸,沒問題的。”
佈蘭特太太從裡頭的辦公室走出來,看上去一副洗刷冤屈的神氣。不久之後,她洋洋得意地大步邁出門外,兩名服務生費力地推著八個行李箱,盡可能地跟在她身後。丹尼望出窗外,看見一位身穿灰色制服、戴著有如陸軍上尉帽子的男人,將她的銀色長轎車開到大門之後下車。他輕觸一下制服帽向她致意後,跑到後面打開後備箱。
在偶爾會閃現的靈光當中,他從她腦海裡讀到一個完整的想法,一個飄浮在混亂的情緒和顏色的低音噪聲(他在人潮擁擠的地方經常感受到的)之上的念頭。
(我真想鉆進他的褲子裡)
丹尼皺起眉頭,看著服務生將她的行李放入後備箱。她的眼神相當犀利地盯著穿灰色制服、正在監督搬運行李工作的男人。為什麼她想要那男人的褲子呢?難道她穿著那身毛皮長大衣還覺得冷嗎?假如她那麼冷,為什麼不幹脆穿上她自己的長褲呢?他媽媽差不多整個冬天都穿長褲。
穿灰色制服的男人關上後備箱,走回前頭協助佈蘭特太太上車。丹尼仔細留意看她是否會提到他的褲子,但她隻是微微一笑,給他一塊錢鈔票當小費。一會兒後,她就指揮銀色大轎車順著車道而下。
他想要問母親為何佈蘭特太太會想要司機的褲子,最後決定還是別問。有的時候問問題會給你惹上一大堆麻煩,他以前就遇到過。
因此他沒問,隻是擠到他們兩人中間,一起坐在小沙發上,看著所有的人在櫃臺辦理退房手續。他很高興媽媽和爸爸心情愉快,而且彼此相愛,但他忍不住有點擔心。他就是無法不擔心。
10.哈洛蘭
這廚師一點也不符合溫迪心目中度假飯店的廚房主角的典型形象。首先,這樣的角色被稱為主廚,一點也不像廚子那樣平庸——煮飯是她在公寓廚房裡所做的,把剩菜全部扔進抹上油的百麗砂鍋再加入面條。另外,全景飯店在紐約周日《時代》的度假欄登過廣告,在這樣的飯店內的烹飪能手應該是個頭矮小,長得圓圓胖胖,還有張面團似的臉(有幾分像貝氏堡面團寶寶);他應該像二十世紀四〇年代的音樂喜劇明星一樣留著細如鉛筆線條的小胡子,還有深色的眼眸、法國的口音及令人厭惡的性格。
哈洛蘭的眼睛確實是深色的,但僅此而已。他是位高個子的黑人,頭發微微蓬鬈,發色開始花白。說話時帶著輕柔的南方口音,常常大笑,露出太過潔白整齊的牙齒,簡直就像二十世紀五〇年代西爾斯羅巴克出品的假牙。溫迪自己的父親就有一副,他稱之為羅巴克人,經常會在晚餐桌上逗趣地把假牙朝她鼓出來……溫迪如今想起,他總是趁她母親在廚房準備別的東西或是講電話的時候這樣做。
丹尼仰頭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身穿藍色斜紋衣料的黑巨人,然後當哈洛蘭輕松地將他抱起摟在臂彎裡的時候,他笑瞭。哈洛蘭說:“你不會待在這裡整個冬天吧?”
“會啊,我會。”丹尼害羞地笑著說。
“不,你要跟我一起下去聖彼得學做菜,然後每個討厭的夜晚到沙灘上去找螃蟹,對吧?”
丹尼高興地咯咯直笑,搖著頭說不。哈洛蘭將他放下來。
“如果你要改變心意的話,”哈洛蘭俯身向他嚴肅地說,“最好快一點做決定。從現在算起三十分鐘後,我就會坐上我的車。再兩個半小時後,我將坐在科羅拉多州丹佛,這座高空城市的斯特普爾頓國際機場,B候機樓,第三十二號登機門前。然後再過三個鐘頭,我會在邁阿密機場租車,出發前往陽光普照的聖彼得,等著套上我的遊泳褲,偷偷取笑那些深陷在雪裡受困的人。你會鏟雪嗎,孩子?”
“先生,我會。”丹尼笑著說。
哈洛蘭轉向傑克和溫迪。“看來是個優秀的孩子。”
“我們認為他會幫忙的。”傑克說著伸出手,哈洛蘭與他握瞭握。“我是傑克·托倫斯,這是我太太溫尼弗雷德,還有你剛認識的丹尼。”
“很高興認識他。女士,你的名字縮寫是溫妮,還是費迪?”
“我是溫迪。”她微笑著回答。
“好吧。我想,這比另外兩個名字要來得好。往這邊走吧!厄爾曼先生希望你們參觀一下,那就帶你們參觀吧!”他搖一搖頭壓低聲音說:“接下來不用再見到他,我可高興咧。”
哈洛蘭開始帶領他們到處參觀溫迪這輩子所見過最寬廣的廚房。整個廚房幹凈得閃閃發亮,每樣東西表面都小心翼翼地擦到極度光亮。這裡不僅僅是寬大,而是大到令人害怕。她走在哈洛蘭旁邊,與廚房完全格格不入的傑克則和丹尼稍微落在後頭。一面長長的墻板上懸掛著各式各樣的切割工具,一路從削皮刀到有四個凹槽的洗碗槽旁邊掛著的雙手切肉刀。有個和他們波爾德公寓裡的廚房餐桌一樣大的揉面板,還有一排令人嘆為觀止的不銹鋼制鍋碗瓢盆,從地板掛到天花板,蓋滿瞭整面墻。
“我想每次進來都得留下一長串的面包屑。”她說。
“別讓它害你沮喪,”哈洛蘭說,“它是很大沒錯,不過仍然隻是間廚房罷瞭。這裡大部分的器具你甚至永遠都不需要碰。我唯一要求的是保持清潔。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用這邊這個爐子。全部共有三個爐子,不過,這個是最小的。”
這還是最小的呢,她註視著爐子,心裡鬱悶地想。爐子上有十二個爐頭、兩個普通的烤箱和一個荷蘭烤箱,上面還有一個可以煨醬汁或燉烤豆子的加熱盤、一個烤肉爐和一個食物保溫設備,再加上無數個刻度盤和溫度表。
“全都是用瓦斯。”哈洛蘭說,“溫迪,你以前用過瓦斯煮東西吧?”
“用過……”
“我喜歡瓦斯,”他說著,打開其中一個瓦斯爐,藍色的火焰砰的一聲點燃起來,他輕輕觸碰一下調整成微弱的火光。“我喜歡看得到正在烹飪的爐火。你看見所有瓦斯爐的外部開關在哪裡瞭嗎?”
“看見瞭。”
“烤箱的刻度盤全都做瞭記號。我本身呢,偏好中間的,因為它似乎加熱最平均,不過你可以用任何一個你喜歡的,或者三個都用囉!”
“三個烤箱各熱一份電視餐。”溫迪有氣無力地笑著說。
哈洛蘭哈哈大笑。“盡管用吧!隨你高興。我在洗碗槽那邊留瞭一份可以吃的食物清單,你看到瞭嗎?”
“在這裡,媽咪!”丹尼將兩張雙面寫得密密麻麻的紙拿過來。
“乖孩子。”哈洛蘭接過紙張,揉一揉他的頭發說,“孩子,你確定不想和我一起去佛羅裡達,學習料理這人間天堂裡最鮮甜的克裡奧爾燴蝦嗎?”
丹尼一邊用雙手遮住嘴巴吃吃地笑,一邊退到父親身旁。
“我想,你們三人可以在這裡吃上一年,”哈洛蘭說,“我們有間食品冷藏室、一個大型冷凍庫、各種蔬果櫃和兩個冰箱。來吧!我帶你去看看。”
接下來十分鐘,哈洛蘭打開許多櫃子和門,顯露出來的食物分量是溫迪前所未見的。這些儲備的食物令她感到驚訝,但並沒有如她原本以為的能使她安心。她不斷回想起多納小隊,倒不是考慮到同類相殘(擁有那麼多的食物,實際上需要很久很久,他們才會淪落到缺乏糧食隻剩彼此的地步),但正因為如此,她更強烈地覺得這真的不是開玩笑的事:一旦下雪瞭,要離開這裡就不是單純開車一小時到薩德維特的問題,而是浩大的工程。他們將端坐在這間遭到遺棄的豪華飯店裡,像童話故事裡的生物一樣吃著留給他們的食物,聆聽刺骨的寒風繞著大雪冰封的屋簷呼呼地吹。在佛蒙特州,丹尼折斷手臂的時候,
(傑克折斷瞭丹尼的手臂)
她曾經撥打電話附的小卡片上的號碼給美蒂思急救隊,他們十分鐘後就到瞭她傢。小卡片上還寫著其他的電話號碼。警車五分鐘內就可以到,消防車甚至更快,因為消防隊就在三條街外再轉彎過一條街的地方而已。要是電燈熄瞭可以打電話找人,蓮蓬頭堵塞也找得到人,電視故障的時候也能打電話叫人。但是在這裡萬一丹尼又昏厥過去,把自己的舌頭吞下的話該怎麼辦?
(噢上帝啊,這是什麼想法!)
萬一這地方著火瞭呢?萬一傑克跌下電梯井摔破頭的話呢?萬一——
(萬一我們過得很快樂!溫尼弗雷德!現在別再胡思亂想瞭!)
哈洛蘭領頭帶他們走進大型冷凍庫,在裡頭他們呼出的氣有如連環漫畫的對話框,仿佛冬天已然來臨。
漢堡肉裝在大塑料袋裡,一袋十磅,共有十二袋。鋪瞭厚木板的墻面有四十隻全雞垂掛在一排鉤子上,十二罐罐裝的火腿宛如撲克籌碼堆積在一起。全雞下方,有十大塊牛肉、十大塊豬肉,還有一隻碩大的羔羊腿。
“博士,你喜歡羊肉嗎?”哈洛蘭咧開嘴笑著問。
“我喜歡。”丹尼立刻回答說,實際上他從來沒吃過。
“我就知道你喜歡。沒有什麼比在寒冷的夜晚來兩片上好的羊排,旁邊再放一些薄荷凍更美好的瞭。你在這裡也有薄荷凍。羊肉能讓肚子舒服,是種不傷腸胃的肉類。”
傑克從他們身後好奇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們叫他‘博士’呢?”
哈洛蘭轉過身來。“對不起,你說什麼?”
“丹尼啊,我們有時候會叫他博士,就跟卡通裡面兔寶寶的口頭禪一樣。”
“他看起來有幾分像博士啊!不是嗎?”他朝丹尼皺皺鼻子,咂咂嘴,接著說,“咦,怎麼啦,博士?”
丹尼咯咯直笑,然後哈洛蘭非常清晰地對他說瞭些話,
(博士,你確定不想去佛羅裡達嗎?)
他聽見瞭每一個字。他直盯著哈洛蘭,感到既驚訝又有點害怕。哈洛蘭鄭重其事地眨個眼,然後轉過身去面向食物。
溫迪看看廚師穿著斜紋衣料的寬大背影,再看看她兒子。她有種奇特的感覺,似乎他們兩人之間傳遞瞭某種訊息,是她不大能意會的。
“你有十二包香腸,十二包培根,”哈洛蘭說,“一隻豬也不過如此。這個抽屜裡有二十磅奶油。”
“真正的奶油嗎?”傑克問。
“最頂級的。”
“我想除瞭小時候在新罕佈什爾的柏林之外,我沒吃過真正的奶油。”
“嗯,你在這裡可以把奶油全部吃光光,直到你覺得人造奶油好像美食饗宴一樣。”哈洛蘭說完大笑。“再過來的這個櫃子裡有面包:三十條白的,二十條黑的。我們在全景飯店盡量保持種族平衡,你不知道吧。我知道五十條沒辦法讓你們撐過整個冬天,不過,這裡有很多材料,新鮮的絕對比冷凍的要來得好吧!
“下面這裡有魚。吃魚可以補腦,對吧,博士?”
“是嗎?媽咪?”
“哈洛蘭先生說是就是啊,寶貝。”她微笑。
丹尼皺一下鼻子。“我不喜歡魚。”
“這你可大錯特錯瞭,”哈洛蘭說,“你隻是從來沒吃過喜歡你的魚。這裡的魚會很喜歡你的。五磅的虹鱒,十磅的鮃鯪魚,十五罐的鮪魚——”
“哇,太棒瞭,我喜歡鮪魚。”
“還有五磅海裡遊過味道最鮮美的鰈魚。孩子,等明年春天回來時,你就會感謝老……”他啪地彈瞭一下手指,好像忘記什麼事。“咦,我叫什麼名字?一下子突然想不起來瞭。”
“哈洛蘭先生,”丹尼咧嘴笑著說,“你的朋友都叫你迪克。”
“對瞭!你是我的朋友,叫我迪克吧!”
當他帶領他們進入更遠的角落時,傑克和溫迪交換瞭困惑的眼神,兩人都在努力回想哈洛蘭是否告訴過他們他的名字。
“這邊呢,我加瞭一點特別的菜色,”哈洛蘭說,“希望你們全傢好好享用。”
“噢,真是的,你不該那麼客氣的。”溫迪感動地說。那是隻二十磅重的火雞,以深紅色的寬緞帶包著,最上面還打瞭個蝴蝶結。
“溫迪,你們感恩節一定要吃火雞的。”哈洛蘭嚴肅地說,“我相信冷凍庫哪個角落還有隻閹雞給你們聖誕節吃。你肯定會被它絆倒。現在趁還沒染上肺炎之前,我們趕緊離開這裡吧!好嗎,博士?”
“好!”
食品冷藏室裡有更多的驚奇。一百盒的奶粉(哈洛蘭鄭重建議她趁路還通的時候,盡可能到薩德維特買新鮮的牛奶給小男孩喝),五袋十二磅重的砂糖,一壺一加侖的黑糖蜜、玉米片,好幾個玻璃瓶的米、通心粉和意大利面;分級的水果和水果色拉罐頭;大量的新鮮蘋果讓整個房間充滿秋天的香氣;葡萄幹、蜜棗幹和杏桃幹(“假如你想要快樂的話,排便就必須正常。”哈洛蘭說。一陣響亮的笑聲回蕩在食品冷藏室的天花板,那裡有顆舊式的燈泡垂掛在鐵鏈上);一個很深的桶裡裝滿瞭馬鈴薯;還有幾個較小的容器裡裝著西紅柿、洋蔥、白蘿卜、南瓜和高麗菜。
“我說啊……”溫迪在走出冷藏室時說。但是經歷過一星期僅三十塊錢的食品雜貨采購預算後,看見那麼多新鮮食材讓她目瞪口呆,無法說出她究竟想說什麼話。
“我有點遲瞭,”哈洛蘭看瞭一下手表說,“所以我就讓你們安頓下來後,自己把全部的櫥櫃和冰箱檢查一遍。裡頭還有起司、罐裝牛奶、煉乳、酵母粉、小蘇打粉、一整袋現成的點心派,幾串甚至還不到快要熟的程度的香蕉——”
“停!”她舉起手來大笑著說,“我永遠沒辦法記全。真是棒極瞭。我答應你會保持這地方幹凈的。”
“那是我唯一的要求。”他轉向傑克。“厄爾曼先生向你簡單扼要地說明過他異想天開的老鼠嗎?”
傑克咧嘴一笑。“他說可能有些在閣樓,沃森先生說或許還有一些在地下室。那底下肯定有兩噸的紙張,不過我沒看到任何老鼠可能拿來做窩的撕碎紙張。”
“那個沃森喔,”哈洛蘭說著,假裝悲痛地搖搖頭。“他是你遇過講話最愛夾臟字的人吧?”
“他的個性確實獨特。”傑克同意。他自己的父親才是他遇過最愛講臟話的人。
“有點可憐哪!”哈洛蘭說,一面帶他們走回向著全景餐廳的寬大旋轉門。“很久以前,他們傢族很有錢。蓋這地方的就是沃森的祖父還是曾祖父,我不記得是哪一位瞭。”
“我聽說瞭。”傑克說。
“發生瞭什麼事呢?”溫迪問。
“唉!他們沒辦法讓飯店順利地經營下去,”哈洛蘭說,“如果你允許的話,沃森會告訴你整個故事——一天兩次。那老先生對這地方異常地執著。我猜啊,他是讓它把自己給拖垮的。他有兩個男孩,其中一個在騎馬意外中當場死亡,那時飯店還在蓋,應該是在一九〇八或一九〇九年的時候吧!老先生的太太染上流行性感冒過世後,就隻剩下老先生和他的小兒子。他們最後受雇在他老人傢蓋的這間飯店裡當管理員。”
“真是可憐啊!”溫迪說。
“那老先生後來呢?出瞭什麼事?”傑克問道。
“他不小心把手指插進電燈的插座,就這樣死瞭,”哈洛蘭說,“二十世紀三〇年代初期在經濟大蕭條之前,這地方一度關閉瞭十年。
“不管怎樣,傑克,如果你和你太太也留意一下廚房裡的老鼠,我會很感激的。假如你看到的話……用捕鼠器,別用毒藥。”
傑克眨眨眼。“當然啦!誰會想在廚房裡放老鼠藥?”
哈洛蘭嘲弄地笑瞭。“厄爾曼先生啊,還有誰。那是他去年秋天的聰明點子。我提出自己的看法請他考慮考慮,我說:‘厄爾曼先生,要是我們明年五月全都上山來,我負責端上傳統開幕夜的晚餐,’——菜色剛巧是鮭魚配上非常美味的醬汁——‘結果每個人都吐瞭,醫生過來對你說:厄爾曼,你到底在這裡做瞭什麼事?居然讓全美國八十位最有錢的人全都中瞭老鼠藥的毒!’”
傑克把頭向後一甩縱聲大笑。“厄爾曼怎麼說?”
哈洛蘭把舌頭頂在臉頰內側,仿佛在摸找藏在那裡的一小塊食物。“他說:‘哈洛蘭,去弄些捕鼠器來。’”
這一回他們全都笑瞭起來,甚至連丹尼都笑瞭,雖然他不十分確定笑點是什麼,隻知道是和厄爾曼先生有關,厄爾曼先生終究不是每件事情都懂。
他們四人經過朝西面向白雪覆蓋的山頂、視野絕佳的餐廳。餐廳內如今空蕩寂靜,每張白色的亞麻桌佈上都罩著堅韌透明的塑料佈。由於進入歇業季節而卷起的地毯豎立在角落,宛如站崗的哨兵。
寬廣的餐廳另一側有兩扇雙扉推門,上頭的舊式標示牌以鍍金的字體燙印著:科羅拉多酒吧。
哈洛蘭順著傑克的視線,說道:“假如你愛喝酒的話,我希望你帶瞭自己的補給品來。那地方被掏得幹幹凈凈。你知道,昨天晚上是員工的派對。今天每個工作的女服務生和侍者都帶著頭痛在忙,包括我自己。”
“我不喝酒。”傑克馬上說。他們走回到大廳。
他們待在廚房的半小時內,大廳已清空許多。長長的主廳開始有種沉靜、空寂的模樣,傑克料想他們不久就會熟悉這種感覺瞭。高背椅如今空著。原先坐在火爐旁的修女走瞭,爐火本身剩下一層散發出溫暖餘光的煤炭。溫迪瞥向外頭的停車場,看見除瞭十二輛車外,其他全消失瞭。
她發現自己暗自希望他們能回到福斯車上,開回波爾德……或其他任何地方。
傑克環顧四周尋找厄爾曼,但是他不在大廳。
一名年輕的女服務生走過來,她的灰金色頭發用發夾固定住堆在脖子上。“迪克,你的行李在大門口外。”
“莎莉,謝謝你啦!”他匆匆輕吻一下她的前額。“你也過個愉快的冬天啊!我聽說你要結婚瞭。”
莎莉輕快地搖擺臀部漫步離開後,哈洛蘭轉向托倫斯一傢。“如果我還想趕上飛機的話,就得趕緊走瞭。祝福你們一切順利。我知道你們會順利的。”
“謝謝,”傑克說,“你人真好。”
“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廚房的,”溫迪再次承諾。“好好享受佛羅裡達的生活吧!”
“我一向都很享受。”哈洛蘭說。他把雙手擱在膝蓋上,彎下腰對丹尼說,“小傢夥,最後一次機會喔!想要來佛羅裡達嗎?”
“我不想。”丹尼微笑著說。
“好吧!那願意幫我把行李提到車上去嗎?”
“如果媽咪說可以的話。”
“可以,”溫迪說,“不過,你得把外套的扣子扣上。”她傾身向前準備幫丹尼扣扣子,但哈洛蘭搶先一步,他的棕色大手指流暢靈巧地移動著。
“我馬上就送他回來。”哈洛蘭說。
“好。”溫迪說,跟他們一起走到門邊。傑克仍在東張西望地尋找厄爾曼。“全景”的最後一批客人正在櫃臺辦理退房手續。
11.閃靈
一走出門外就有四個行李箱堆成一堆,其中三個是巨大、破舊、表面是黑色仿鱷魚皮的老手提箱,剩下一個是表皮格紋褪色的特大號夾鏈袋。
“我想你能應付那一個吧!行嗎?”哈洛蘭問丹尼。他一手提起兩個大手提箱,再將另一個拎在腋下。
“當然行。”丹尼說。他用雙手緊抓住那個袋子,跟隨廚師走下大門前的階梯,盡力勇敢地不發出咕噥聲,泄漏出袋子有多沉重。
他把夾鏈袋抱在身前,袋子不斷撞到他的膝蓋。從他們抵達之後就不停刮著的凜冽刺骨的秋風,呼嘯地吹過停車場,逼得丹尼畏縮地將眼睛瞇成一條縫。幾片迷途的白楊葉沙沙作響,滾過如今大多空無人跡的柏油路面,讓丹尼頓時想起上周他從噩夢中驚醒,聽見——或者,至少以為自己聽見——東尼叫他別去的那天晚上。
哈洛蘭在米色的普利茅斯復仇女神的後備箱旁將手提箱擱下。“這不是什麼好車,”他對丹尼吐露,“隻是租來的。我的貝西在另一邊,她才是真正的車子,一九五〇年份的凱迪拉克。她好開嗎?我可想到處宣揚呢!我把她留在佛羅裡達是因為她太老瞭,沒辦法爬這些山。你需要我幫忙嗎?”
“不需要,先生。”丹尼說。他盡力不發出咕噥聲地抱著袋子走完最後十到十二步,然後大大松瞭一口氣地放下袋子。
“好孩子。”哈洛蘭說。他從藍色斜紋佈料的外套口袋中取出一個大鑰匙圈,打開後備箱,一邊把箱子搬進去,一邊說:“孩子,你閃著靈光呢!比我這一生中遇過的任何人都要來得明顯。我明年一月就六十歲囉!”
“啊?”
“你有天賦。”哈洛蘭轉身面向他說,“我呢,我向來都說這種天賦叫‘閃靈’。我祖母也是這樣說的,她也有。我的年紀比你現在還小的時候,我們常常坐在廚房裡聊好久好久,連嘴巴都不用張開。”
“真的嗎?”
哈洛蘭看見丹尼張著嘴,一副近乎渴望的表情,於是微微一笑說:“來吧!跟我一起坐在車上幾分鐘,我想要和你聊聊。”他砰地將後備箱關上。
溫迪·托倫斯在“全景”的大廳,她看見兒子坐進哈洛蘭車上的副駕駛座,而那個大塊頭的黑人主廚坐到方向盤後。一陣莫大的恐懼猛烈地襲來,她張嘴想告訴傑克,哈洛蘭說要帶他們的兒子到佛羅裡達去不是謊言,他正要綁架丹尼。但他們隻是坐在那裡。她勉強能看到兒子頭顱的小小剪影,正聚精會神地靠向哈洛蘭的大頭。即使隔瞭這麼遠的距離,她仍認得出來兒子的小腦袋擺出特殊的姿態——那是兒子看到電視上有特別吸引他的東西時,或者和他父親一起玩抽鬼或白癡的克裡比奇紙牌遊戲時特有的姿勢。傑克仍在四處尋找厄爾曼的身影,並沒有註意到。溫迪保持沉默,緊張地盯著哈洛蘭的車,好奇他們究竟談什麼內容會讓丹尼那樣偏著頭。
車內,哈洛蘭正在說:“覺得你有點寂寞,以為自己是唯一的嗎?”
丹尼有時候會受到驚嚇,同時也感到寂寞,於是他點點頭。“我是你遇到過唯一的嗎?”他問。
哈洛蘭大笑著搖搖頭。“不,孩子,並不是。不過,你的閃靈是最明顯的。”
“那,有很多人嗎?”
“沒有,”哈洛蘭說,“不過你的確偶爾會碰到。有很多人是有一點點閃靈,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但他們似乎總是在太太經期心情沮喪時帶著花束出現;學校考試就算沒有念書也考得很好;一走進室內就能清楚地知道裡頭的人的感覺。我遇過五十還是六十個像這樣的人。但是連我奶奶算在內,也許隻有十來個知道他們自己有閃靈。”
“哇!”丹尼說完思索瞭片刻,然後說,“你認識佈蘭特太太嗎?”
“她?”哈洛蘭輕蔑地問,“她沒有閃靈,隻是每天晚上都把晚餐退回來兩三次。”
“我知道她沒有。”丹尼認真地說,“可是你認識穿灰色制服開車的那個人嗎?”
“麥可?當然啦,我認識麥可。他怎麼瞭?”
“哈洛蘭先生,她為什麼想要他的褲子呢?”
“孩子,你在說什麼啊?”
“嗯,她盯著他看的時候,心裡在想她很想要鉆進他的褲子裡,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麼——”
但是他無法再說下去,哈洛蘭的頭已經向後一仰,從胸腔發出洪亮而低沉的大笑,笑聲如炮火一般在車內轟隆隆地響著,其力道讓座椅都為之震動。丹尼也笑瞭,但心裡充滿困惑。終於,哈洛蘭的狂笑一陣陣地逐漸平息,他從胸前口袋掏出一條宛如投降白旗的絲質大手帕,擦拭流淚的眼睛。
“孩子,”他開口說,仍舊有點帶著笑意。“你十歲以前就會知道所有該知道的人情世故,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羨慕你。”
“可是,佈蘭特太太——”
“你根本不用在意她,”他說,“也別去問你媽。那樣隻會惹她生氣,你懂我在說什麼嗎?”
“懂,先生。”丹尼說。他完全明白,他以前就曾經那樣惹惱他母親。
“你隻需要知道,佈蘭特太太隻不過是個有欲望的下流老太太就好瞭。”他帶著疑問地看著丹尼。“博士,你可以多用力地打擊出去?”
“啊?”
“給我一擊吧!想著我。我要知道你的力量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樣大。”
“你希望我想什麼?”
“隨便,隻要用力地想。”
“好吧!”丹尼說。他考慮瞭片刻,然後集中註意力朝哈洛蘭用力投過去。他以前從沒做過像這樣的事,在最後一刻體內的部分本能蘇醒,減弱一些那念頭原始的力道,因為他不希望傷害到哈洛蘭先生。但是念頭從腦海中射出的力量是他根本無法相信的,簡直比諾蘭·萊恩的快速球還要再快一些。
(哎呀!希望不會傷到他)
他投出的念頭是:
(!嗨,迪克!)
哈洛蘭畏縮地在座位上往後一退。他的上下牙齒喀的一聲用力合起來,使得下嘴唇滴下一點點鮮血。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從膝上抬到胸口高的位置,之後又落回原處。有一瞬間,他的眼瞼有氣無力地顫動著,完全不受意識的控制。丹尼嚇壞瞭。
“哈洛蘭先生?迪克?你還好嗎?”
“我不知道,”哈洛蘭虛弱地笑著說,“老實說我不知道。我的天,小子,你是把手槍啊!”
“對不起,”丹尼更為驚慌地說,“我該不該去找我爸爸過來?我跑過去找他。”
“不用瞭,我好多瞭。我沒事的,丹尼,你乖乖坐在那裡就可以瞭。我隻是覺得有點混亂而已。”
“我沒有用盡全力,”丹尼坦承。“我不敢,所以在最後一分鐘縮回瞭。”
“大概是我運氣好,你縮回去……不然我的腦漿可能會從耳朵漏出來。”他看見丹尼臉上驚慌的神色,微微地笑瞭。“我沒有受傷。你自己感覺怎麼樣呢?”
“感覺我好像是正在投快速球的諾蘭·萊恩。”他立刻說。
“你喜歡棒球,是嗎?”哈洛蘭小心翼翼地揉著太陽穴。
“爸爸和我喜歡天使隊,”丹尼說,“美聯東區是紅襪隊,西區是天使隊。我們看過紅襪在世界大賽中對辛辛那提的那一場比賽,我那時比現在小多瞭。爸爸他……”丹尼的臉色黯淡下來,顯得有些不安。
“你爸怎麼瞭,丹?”
“我忘瞭。”丹尼說。他將大拇指塞入嘴巴吸吮起來,但那是小嬰兒的習慣,因此他又把手放回大腿上。
“丹尼,你能看出爸爸、媽媽心裡想的事情嗎?”哈洛蘭仔細地觀察他。
“大部分時候,如果我想要的話。不過通常我不會試。”
“為什麼不呢?”
“嗯……”丹尼不安地停頓瞭半晌。“那感覺就好像偷窺臥室,看他們做制造小寶寶的那件事。你知道那件事嗎?”
“我稍微知道。”哈洛蘭嚴肅地說。
“他們不喜歡那樣。他們不喜歡我偷看他們的想法,那樣子很卑鄙。”
“我明白瞭。”
“可是我明白他們的感覺,”丹尼說,“我沒有辦法控制。我也知道你的感覺,我很抱歉傷到你。”
“隻是頭痛而已,我還有過更嚴重的宿醉呢!那你能讀別人的嗎,丹尼?”
“我還不大會讀,”丹尼說,“隻除瞭少數幾個字。不過,爸爸今年冬天會教我。我爸爸以前在一間大學校裡教閱讀和寫作喔!主要是寫作,不過他也很瞭解閱讀。”
“我的意思是,你能看出其他人在想什麼嗎?”
丹尼仔細想想。
“如果很大聲的話就可以,”他最後開口回答,“就像佈蘭特太太和褲子的事。或是像有一次,我和媽媽在一間大商店買我的鞋子,有個大塊頭的孩子盯著收音機,他想要不付錢就拿走一臺。接著他想,萬一被抓到怎麼辦?然後又想,我真的很想要;之後又想到會被抓。他把自己搞得很煩,害得我也很不舒服。那時媽媽正在跟賣鞋子的先生說話,所以我就走過去說:‘嘿,別拿那臺收音機,走開。’他真的嚇死瞭,馬上就跑走瞭。”
哈洛蘭的嘴巴咧得開開地笑瞭。“我敢說他嚇壞瞭。丹尼,你還能做到別的事嗎?除瞭讀到想法和感覺,還有其他的嗎?”
丹尼十分小心地問:“你還能辦到別的嗎?”
“有的時候,”哈洛蘭說,“不常。偶爾……偶爾會做夢。丹尼,你會做夢嗎?”
“有的時候,”丹尼說,“我會在清醒的時候做夢,自從東尼來瞭以後。”他的拇指又伸進嘴裡。除瞭媽咪和爸爸之外,他從來沒告訴任何人東尼的事。他把吸拇指的那隻手放回膝蓋上。
“東尼是誰?”
忽然間丹尼靈光一閃領悟到最令他恐懼的事,那感覺就像是突然瞥見一臺可能安全也可能危險得足以致命的難以理解的機器。他的年紀太小,還不明白是安全還是危險。他太小瞭,沒辦法理解。
“到底有什麼不對勁?”他大聲喊道,“你問我這麼多事情是因為你擔心,對不對?你為什麼擔心我?為什麼擔心我們?”
哈洛蘭將深色的大手放在小男孩的肩上。“停,”他說,“大概沒事。不過如果有事的話……嗯,丹尼,你的腦袋裡有相當強大的力量,我想你得長到很大才能配合得瞭那股力量。你必須勇敢一點。”
“可是我不懂啊!”丹尼沖口說出。“我感覺得到,但是我不明白!大傢……他們對事物有感覺,我接收到他們的感覺,可是我不明白我感覺到的是什麼!”他難過地低頭看著自己的大腿。“我真希望我能認字。東尼有時候會給我看一些標示牌,我幾乎都看不懂。”
“東尼是誰?”哈洛蘭再問一次。
“媽媽和爸爸說他是我的‘隱形玩伴’,”丹尼說,他小心地背誦那幾個字。“可是他真的是真的,至少,我覺得他是。有時候,我真的很努力想要理解事情時,他就會來。他說:‘丹尼,我想要帶你看個東西。’然後我就好像昏過去。隻是……就像你說的,那是夢。”他註視著哈洛蘭,吞瞭一口口水。“那些夢以前很好,可是現在……我不記得會嚇到讓你哭的夢叫什麼。”
“噩夢?”哈洛蘭問。
“對,就是那個,噩夢。”
“夢到這個地方?夢到全景飯店嗎?”
丹尼再度低頭看著吸拇指的那隻手。“對。”他低聲說。驀地,他抬頭直視哈洛蘭的臉,尖聲尖氣地說,“但是我不能告訴我爸爸,你也不行!他一定得要這份工作,因為這是艾爾叔叔唯一能幫他弄到的工作,他得寫完他的劇本,否則他可能又會開始做那件壞事,我知道是什麼壞事,就是喝醉,就是那件事,他以前老是喝得醉醺醺的,那就是不該做的壞事!”他不再繼續說,眼淚幾乎快落下。
“噓……”哈洛蘭說,一邊將丹尼拉過來,讓丹尼的臉靠在他外套粗糙的斜紋佈料上。他的衣服隱隱有股樟腦丸的味道。“孩子,沒事的。假如拇指喜歡你的嘴,就讓它去它想去的地方吧。”但他的表情很不安。
他說:“孩子,你擁有的天賦,我把它叫做‘閃靈’,聖經上說是異象,還有的科學傢把這種能力稱為預知。孩子,我閱讀相關的資料,做瞭研究,它們全都是指預見未來。你懂嗎?”
丹尼靠在哈洛蘭的外套上點點頭。
“我記得在那方面我曾有過的最強烈的閃靈……我不是個健忘的人。那發生在一九五五年,我當時還在軍中,被派駐在西德。時間是在晚餐前一個小時,我站在洗碗槽旁邊,正在嚴厲責備一位炊事兵削皮時把太多馬鈴薯肉一起削掉。我說:‘拿來,我來展示給你看該怎麼削。’他遞出馬鈴薯和削皮刀,然後整間廚房就消失瞭,砰的一聲,就那樣。你說你看見這個叫東尼的傢夥之後……你才開始做夢的?”
丹尼點一下頭。
哈洛蘭伸出一隻手臂環住他。“我呢,是聞到柳橙味。那天整個下午我都聞到柳橙的味道,但是完全沒有多想,因為那天晚上的菜單上有柳橙——我們有三十箱瓦倫西亞的柳橙。那天晚上該死的廚房裡的每個人都聞到柳橙味。
“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像剛才昏過去,接著聽見爆炸聲,看到火光,有人在尖叫,警報響瞭。緊接著我聽見隻可能是蒸汽發出來的嘶嘶聲。然後我感覺好像自己離發出嘶嘶聲的東西更靠近一些,我看見一節出軌翻覆的火車車廂,上頭寫著喬治亞及南卡羅萊納州鐵路公司,我像是靈光一閃馬上就知道我弟弟卡爾在那輛火車上,火車脫出軌道,卡爾死瞭。就這樣子。然後景象消失,站在我前面的是嚇壞瞭的笨蛋小炊事兵,伸出來的手裡仍然拿著馬鈴薯和削皮刀。他問:‘中士,你還好嗎?’我回答:‘不好,我弟弟剛剛在喬治亞死掉瞭。’等我終於打國際電話聯絡上我媽媽後,她告訴我事情的狀況。
“可是小子,你瞧,我早就知道事情的狀況瞭。”
他緩緩地搖著頭,仿佛要驅散回憶,然後低頭凝視睜大眼睛的男孩。
“不過孩子啊,有件事你得記住:那些事情不見得都會變成真的。我記得就在四年前,我得到一份工作,擔任緬因州長湖畔一個男孩營隊的廚師。因此我坐在波士頓洛根機場的登機門旁,等著上飛機,然後就突然聞到柳橙味,大概是五年來第一次。所以我對自己說:‘天啊,現在到底是要上演什麼瘋狂的畫面?’我走到洗手間,坐在馬桶上獨自一個人靜一靜。我從來沒有失去知覺,但是我開始有越來越強烈的感覺,我的飛機將會墜毀。不久感覺消失,柳橙味也沒瞭,我知道一切結束。我走回達美航空的櫃臺,把我的班機改成三小時後的另一班。結果你知道發生什麼事嗎?”
“什麼?”丹尼低聲問。
“什麼事也沒有!”哈洛蘭大笑地說。看見男孩也微微笑瞭,讓他松瞭一口氣。“連一件事都沒有!那架老飛機準時降落,連一點碰撞或擦傷都沒有。所以你明白瞭吧……有的時候那些感覺並不會變成真的。”
“喔。”丹尼說。
“或者像你去玩賽馬。我經常去,而且通常手氣都不錯。當馬匹經過起跑閘時,我站在圍欄旁邊,有時候會對這匹馬或那匹馬有點靈光。通常這種感覺真的能幫我賺不少。我常常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我要一次買三張賭馬券,賭三匹得勝希望不大的馬,憑三連勝賺足夠的錢好早點退休。這種機運還沒出現。但是有好多次我從賽馬場走路回傢,而不是荷包滿滿地搭出租車。沒有人一直有閃靈,也許除瞭天上的神之外吧!”
“對啊,先生。”丹尼說,想起將近一年前,東尼曾展示給他看一個新生的寶寶躺在史托文頓傢中的嬰兒床上。他非常興奮地一直等待著,因為知道寶寶的到來需要時間,但是新生的寶寶並沒有出現。
“你聽著,”哈洛蘭說,將丹尼的雙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我在這裡做過一些噩夢,有些不好的感覺。我在這裡工作瞭兩季,大概做過十幾次……嗯,噩夢。也許有五六次覺得自己看到東西。不,我不會說是什麼東西,那不適合講給你這樣的小男孩聽,隻不過是些討厭的東西。有一次是跟那些修剪成動物造型的該死樹籬有關。還有一次是有個女服務生,叫德洛莉絲·維克瑞的,她本身有點閃靈,不過我不認為她自己知道。厄爾曼先生把她開除瞭……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博士?”
“知道,先生,”丹尼直率地說,“我爸爸就被開除,不能再教書瞭,我猜所以我們才會到科羅拉多。”
“嗯,厄爾曼開除她是因為她說看見某個房間裡有東西……咳,就是那個發生過壞事的房間,二一七號房。丹尼,我要你答應我絕對不會進去那裡面,整個冬天都不行。靠右邊走,繞過去。”
“好吧!”丹尼說,“那個女士——小姐——她有請你去看看嗎?”
“有,她的確有。那裡確實有個壞東西,不過……我不覺得那是會傷害人的壞東西,丹尼,這就是我一直想說的。有閃靈的人有時候能看見將要發生的事情,我想有的時候他們能看見過去發生的事。但是那些景象就像是書裡的圖片而已。丹尼,你曾經看過書裡有讓你害怕的圖片嗎?”
“有。”他說,一邊回想起《藍胡子》的故事,及藍胡子的新婚妻子打開門,看見全部的頭顱的圖片。
“可是你知道圖片不會傷害你的,對不對?”
“嗯——對……”丹尼有點不確定地回答。
“喏,這間飯店裡就是類似的情形。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過去曾經在這裡發生的壞事,似乎仍然在四周留下一些小小的碎片,就像剪下來的指甲,或是某個臟鬼抹在椅子底下的鼻屎。我不清楚為什麼隻有在這裡,我想差不多世界上所有的飯店都有壞事發生,而我本身在許多傢飯店工作過,從來沒遇到過麻煩,就隻有這裡。不過,丹尼,我不覺得那些東西會傷害任何人。”他說每個字的時候,都輕微搖晃一下男孩的肩膀來加重語氣。“所以假如你看到什麼東西,不管是在走廊,或是在房間,或者在外面的樹籬旁邊……隻要把頭轉開,等你轉回來看的時候,那東西就會不見瞭。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丹尼說。他覺得好多瞭,心情安定下來。他從座位上跪起來親吻哈洛蘭的臉頰,大大用力地擁抱他。哈洛蘭也回摟著他。
松開男孩時,他問:“你爸媽他們沒有閃靈吧。有嗎?”
“不,我想應該沒有。”
“我試瞭他們一下,就像我試探你一樣,”哈洛蘭說,“你媽媽跳瞭一點點,非常微弱的。我想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有點閃靈,你知道的,最起碼在她們的孩子長大到可以自己當心之前吧。至於你爸爸……”
哈洛蘭停頓瞭半晌。他試探過男孩的父親,他隻是不明白試驗的結果。那感覺不像是遇見具有閃靈能力的人,或者絕對沒有閃靈的人。刺探丹尼的父親感覺就是……怪,仿佛傑克·托倫斯有什麼東西,某樣他隱藏起來的東西,或者是他緊緊守住的東西,深深埋在他心裡,別人難以觸及。
“我認為他一點閃靈也沒有,”哈洛蘭最後說,“所以你不需要擔心他。隻要照顧好你自己。我不認為這裡有東西會傷害你。所以冷靜點,好嗎?”
“好。”
“丹尼!嘿,博士!”
丹尼張望四周。“是我媽,她要找我。我得走瞭。”
“我知道你得走瞭,”哈洛蘭說,“丹尼,祝你在這裡過得愉快。反正,盡量吧!”
“我會的。哈洛蘭先生,謝謝,我覺得好多瞭。”
令他微笑的思緒湧進他的腦海裡:
(我的朋友都叫我迪克)
(是的,迪克,好吧)
他們的眼神交會,迪克·哈洛蘭眨一下眼。
丹尼爬到車子座位的另一邊,打開副駕駛座的門。在他下車時,哈洛蘭說:“丹尼?”
“什麼?”
“萬一遇到麻煩……你就叫我吧!就像你幾分鐘前那樣響亮地大叫,或許我在佛羅裡達那麼南邊的地方都能聽見。如果我聽到的話,我會馬上跑來的。”
“好的。”丹尼微笑著說。
“你保重啊!大孩子。”
“我會的。”
丹尼砰地關上車門,跑過停車場往飯店的門廊而去,溫迪正站在那裡雙肘並攏抵擋寒風。哈洛蘭註視著他,臉上大大的笑容慢慢消逝。
我不認為這裡有東西會傷害你。
我不認為。
但是萬一他錯瞭呢?自從他看見二一七號房浴缸裡的東西後,他就知道這是他待在“全景”的最後一季。那畫面比任何一本書裡的圖片都要來得糟糕,而從這裡看過去,奔向母親的男孩顯得如此矮小……
我不認為——
他的眼神飄向那些綠雕動物。
驀地他發動車子,換到前進擋開車離開,努力克制著不回頭看。但是當然他還是回頭瞭,自然門口已無人影。他們已經進去裡面,仿佛全景飯店將他們吞噬進去。
12.參觀飯店整體
“寶貝,你們在聊些什麼啊?”當他們走進飯店時,溫迪問丹尼。
“喔,沒什麼啦!”
“沒什麼還聊挺久的嘛。”
他聳瞭下肩,溫迪從這個動作中看出丹尼與傑克的血緣關系;傑克本人都未必能做得更好。她無法從丹尼口中問出更多的訊息,因此感到強烈的惱怒混雜著更為強烈的愛:愛是不由自主的,惱怒則是由於感覺她被刻意排除在外。他們兩人在身邊時,她偶爾會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是個當主要橋段正上演時意外闖到舞臺上的小配角。哼,她那兩個令人惱火的男人,他們今年冬天沒辦法把她排除在外,因為新住所有點太過狹窄瞭。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嫉妒丈夫與兒子之間的親密,一時感到羞愧。這太像她自己母親可能有的感受……像得令人不安。
大廳如今空無一人,隻剩厄爾曼和櫃臺職員的主管(他們在收款機旁結賬),兩名換上暖和長褲和毛衣的女服務生,腳邊圍著一圈行李箱,站在大門口望著外頭。還有那位維修工人沃森,他逮到溫迪正在看他,朝她眨個眼……無疑是挑逗的那種。她慌忙把目光別開。傑克在餐廳外頭的窗邊打量著眼前的景色,他似乎看得入瞭迷,神情有點恍惚。
收款機那頭顯然結完賬瞭,因為厄爾曼權威地啪一聲將收款機鎖上,在紙卷上簽下他姓名的首字母,再收進小的拉鏈袋裡。溫迪為看上去大大松一口氣的櫃臺主管無聲地鼓掌。厄爾曼看起來就是那種可能從櫃臺主管的皮下挖出缺點的人……而且絕不會濺出任何一滴血。溫迪不大喜歡厄爾曼,也不喜歡他囉裡吧唆、炫耀自己有多忙亂的態度。他就像她遇過的每個老板,不管男的還是女的。對客人總是和顏悅色地親切,私底下對幫手卻是個器量狹小的暴君。但現在放假瞭,櫃臺主管的愉悅明顯地寫在臉上。總之每個人都放假瞭,隻剩下她、傑克和丹尼。
“托倫斯先生,”厄爾曼獨斷地喊著,“可以請你過來一下嗎?”
傑克走過去,並朝溫迪和丹尼點頭示意要他們一起過去。
那名走到後頭的職員,如今穿上外套又走出來。“厄爾曼先生,祝你過個愉快的冬天。”
“我可不認為,”厄爾曼冷淡地說,“佈拉多克,五月十二日,不早,不晚。”
“知道,先生。”
佈拉多克繞過櫃臺,表情沉穩而有威嚴,相當符合他的職位,但當完全背對厄爾曼的時候,他像個小男生似的咧開嘴笑瞭。他和門邊仍在等車的兩個女孩簡短地交談瞭幾句,走出去時後頭緊跟著突然爆發出壓抑的笑聲。
這時溫迪才開始註意到這地方的寂靜。沉默籠罩住飯店,猶如一張厚重的地毯蒙住所有的聲音,隻除瞭外頭午後的風微弱的脈動。從她所站的位置能看到辦公室裡頭,如今幹凈得近乎貧乏,隻留下兩張清空的辦公桌和兩組灰色的檔案櫃。再過去一眼就能看見哈洛蘭一塵不染的廚房,因為橡膠的楔子將有著大圓窗的雙扇門撐得大開。
“我想我應該花額外的幾分鐘,帶你們參觀整間飯店,”厄爾曼說。溫迪仔細想想,在厄爾曼的語調中總能聽見“飯”字加瞭重音,任何人都應當聽得出來。“托倫斯太太,我確定你先生將會對全景飯店的裡裡外外都相當熟悉。不過你和你兒子大多時間肯定會待在大廳這一層和一樓,就是你們的住處所在的樓層。”
“肯定的。”溫迪佯作正經地說,傑克偷偷地瞄瞭她一眼。
“這是個美麗的地方,”厄爾曼興高采烈地說,“我相當喜歡帶人參觀。”
溫迪心想,我敢說你樂此不疲吧。
“我們先上三樓,再一路逛下來吧!”厄爾曼說。他聽起來確實充滿熱情。
“如果我們耽誤你——”傑克開口說。
“一點也不,”厄爾曼說,“飯店已經打烊瞭。至少,今年這一季的工作全都結束瞭。我打算在波爾德過一夜,當然是住在波爾德拉多飯店,丹佛這邊唯一體面的飯店……當然囉,除瞭‘全景’之外。這邊請。”
他們一同跨進電梯。電梯以紅銅和黃銅的渦卷花樣裝飾得很華麗,但是它在厄爾曼把閘門拉上前不久才穩定下來。丹尼有點不安地扭動著,厄爾曼低頭對他微笑,丹尼試圖回以微笑但並不怎麼成功。
“小男子漢,你別擔心,”厄爾曼說,“這電梯安全得像傢一樣。”
“鐵達尼號也是啊!”傑克說完,抬頭仰望電梯天花板正中央的雕花玻璃燈罩。溫迪咬住臉頰內側以免笑出來。
厄爾曼並不覺得好笑。他嘎啦嘎啦然後砰的一聲將裡頭的閘門拉上。“托倫斯先生,鐵達尼號隻航行過一次,可這臺電梯從一九二六年安裝好以來已經航行過幾千次瞭。”
“這教人安心多瞭。”傑克說。他揉一揉丹尼的頭發。“博士,這架飛機不會撞毀的。”
厄爾曼扳動操縱桿,半晌電梯毫無動靜,隻有腳底忽然震動瞭一下,並且傳來馬達痛苦的悲鳴。溫迪在幻想中看到他們四個人受困在樓層之間,如同瓶子裡的蒼蠅,直到來年春天才被發現……身上有些零星的碎片不見瞭……就像多納小隊一樣……
(停下來!)
電梯開始上升,起先底下有些顫動並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之後就平穩下來。到瞭三樓,厄爾曼讓電梯晃動一下停住,拉開閘門,再打開門。電梯轎廂離樓面還差六英寸。丹尼瞪視著三樓走廊與電梯地板的高度差距,仿佛剛剛才察覺到這世界並不如人傢告訴他的那般健全。厄爾曼清一清喉嚨,讓轎廂往上升一點,再猛地一停(依然低於樓面兩英寸),他們全部的人爬出瞭電梯。四人的重量一離開,轎廂就往上彈到接近樓面的位置,溫迪絲毫不覺得這電梯教人安心。無論是否安全得像傢一樣,她決定在飯店裡上上下下時都走樓梯。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他們三人同時坐上這臺搖搖欲墜的東西。
“博士,你在看什麼?”傑克開玩笑地詢問,“看到任何有污漬嗎?”
“當然不會有,”厄爾曼著惱地說,“所有的地毯兩天前才剛清洗過。”
溫迪也低下頭去看走廊的長地毯。漂亮,但假如真有一天她自己傢裡有長地毯的話,她絕不會選用這種圖案。深藍色的呢絨,編織著似乎是超現實的叢林景物,到處是繩索、藤蔓和充滿異國鳥類的樹林。很難分辨出來是哪種鳥,因為所有交織的圖案都是以毫無差別的黑色織成,隻顯出剪影。
“你喜歡這地毯嗎?”溫迪問丹尼。
“喜歡,媽。”他平淡地說。
他們沿著走廊往下走,走廊相當寬敞,極為舒適。壁紙是絲質的,與地毯相襯用較淺的藍色。在高約七英尺處,每隔十英尺架著一盞電氣的裝飾燭臺,造型仿佛倫敦的瓦斯燈,燈泡罩在朦朧、奶油色的玻璃後頭,玻璃上纏繞著錯綜交叉的細鐵條。
“我非常喜歡那些燈。”她說。
厄爾曼滿意地點點頭。“戰後,我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德溫特先生將這種燈安裝在整間飯店。事實上,三樓大部分——雖然不是全部——的裝潢計劃都是他的構想。這是三〇〇號,總統套房。”
他把鑰匙插入桃花心木雙扇門的鎖孔中一扭,然後使勁將門推到最開。起居間朝西的寬廣視野令他們全都倒抽一口氣,這或許正是厄爾曼的目的。他微微一笑。“視野相當棒,對吧?”
“確實很棒。”傑克說。
窗戶的幅面幾乎與起居間等長,從窗戶望出去,太陽正懸在兩座鋸齒狀的山峰之間,金黃色的光芒照射在巖石表面和高山頂巔如糖霜般的白雪上。這風景明信片般的景致後頭及周遭的雲朵都染上瞭金黃色,一束微暗的日光照亮林木線底下一片黑壓壓的冷杉叢。
傑克和溫迪過於專註在眼前的風景,因此並沒有低頭查看丹尼。丹尼沒有盯著窗外,而是瞪視著左邊紅白條紋的絲質壁紙,那兒有一扇敞開的門通向裡間的臥房。他的喘息聲雖然與他們的驚嘆聲摻混在一起,卻和美景絲毫無關。
一大片幹涸的血漬,綴著一點一點微小的灰白色組織,凝結在壁紙上,讓丹尼覺得惡心。此景有如以血繪成的瘋狂圖畫,超現實地素描出一名男子因恐懼和痛苦而畏縮的臉,他的嘴大張著,半顆頭顱粉碎——
(所以假如你看到什麼東西……隻要把頭轉開,等你轉回來看的時候,那東西就會不見瞭。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刻意看向窗外,小心不在臉上顯露出任何表情,當媽媽的手握住他的手時,他反握住,但小心翼翼地不用力抓緊,避免傳遞給她任何信號。
經理正在對他爸爸交代事情,要他確實裝上大窗戶的遮板,以免強風吹進來。傑克點著頭。丹尼十分謹慎地回頭看那面墻。那一大片幹掉的血跡不見瞭,散佈在血跡中的微小灰白斑點也消失瞭。
厄爾曼帶領他們走出去。媽媽問他是否覺得那些山很漂亮。丹尼回答說是,雖然不管怎樣,他並不是真的喜歡那些高山。當厄爾曼正要關上身後的門時,丹尼回頭看瞭一眼。血跡又回來瞭,隻不過這回是新鮮的,血在流。直視著血流的厄爾曼,卻繼續不停地評論之前住過這裡的名人。丹尼發現自己用勁地咬住嘴唇,力道大得嘴唇都流血瞭,他卻連一點感覺也沒有。他們順著走廊繼續走下去時,丹尼稍微落後其他人,用手背擦去唇上的血,想著
(血)
(哈洛蘭先生看到過血嗎?還是看到更糟的東西?)
(我認為那些東西不會傷害你。)
有股頑強的尖叫沖動逼近他的唇邊,但他不釋放出來。他的媽媽和爸爸看不到這種東西;他們從來沒看過。他要保持沉默。媽媽和爸爸彼此相愛,那才是真的。其他的東西就像是書中的圖片,有的圖片很可怕,可是並不會傷害你。它們……不會……傷害你。
厄爾曼先生帶他們參觀三樓其他房間,帶領他們穿過彎來繞去有如迷宮的走廊。厄爾曼先生說,這裡全都是“套糖[5]”,雖然丹尼並沒有看到任何糖果。他帶他們去看一位名叫瑪麗蓮·夢露的女士住過的房間,當時她嫁給叫做阿瑟·米勒的男人。(丹尼隱約知道瑪麗蓮和阿瑟住過全景飯店後不久就離婚瞭。)
“媽咪?”
“寶貝,什麼事?”
“如果他們結瞭婚,為什麼兩人的姓不一樣呢?你跟爸爸的姓就一樣啊!”
“對,可是我們不是名人啊!丹尼。”傑克說,“有名的女人即使結瞭婚,還是保有原本的姓,因為姓名就是她們的謀生之道。”
“謀生之道。”丹尼完全不解地重復。
“爸爸的意思是,大傢喜歡去電影院看瑪麗蓮·夢露,”溫迪解釋說,“可是他們可能不喜歡去看瑪麗蓮·米勒。”
“為什麼不呢?她還是同一個人啊!不是每個人都該知道嗎?”
“是沒錯,不過——”她無助地望著傑克。
“楚門·卡波提住過這間房,”厄爾曼不耐煩地打斷他們。他將門打開。“那是我到這裡工作以後的事。是位非常高尚的人,歐洲人的舉止風度。”
這些房間裡沒什麼特別值得註意的(除瞭厄爾曼先生一直稱這些房間為“套糖”,卻沒有半顆糖果),也沒有令丹尼害怕的東西。事實上,三樓隻有另一個東西讓丹尼緊張,而他說不出原因。那是個滅火器,就掛在他們拐過轉角走回電梯前不久的墻壁上。電梯一直在那兒敞開著,有如滿口的金牙。
那是舊式的滅火器,扁平的軟管在滅火器本體上纏繞瞭十來圈,一頭連在大的紅色閥門上,另一頭的末端是黃銅的噴嘴。盤繞的軟管以紅色鋼條固定在鉸鏈上,萬一火災時,你可以用力一擊把鋼條往上頂,讓鋼條閃開,軟管就歸你使用。丹尼能看懂那麼多;他很擅長看出東西如何使用。兩歲半的時候他就能打開父親裝在史托文頓傢中樓梯頂端的安全防護門,他看出門是怎麼鎖的。爸爸說那是訣竅,有的人有訣竅,有的人沒有。
這個滅火器比他看過的其他滅火器——譬如,幼兒園裡的——要稍微舊一點,不過也沒什麼不尋常。然而,它蜷曲著身子靠在淺藍色壁紙上宛如一條沉睡的蛇,讓他心中充滿隱隱的焦慮,因此當滅火器消失在轉角時他很高興。
“當然,所有的窗戶都必須裝上保護的遮板,”他們走回電梯裡面的時候,厄爾曼說。電梯再度在他們腳下令人惡心地往下沉。“不過我特別關切總統套房裡的。那扇窗戶最初的花費是四百二十元,而那是三十幾年前的事瞭,現在要更換得花上八倍的代價。”
“我會裝好遮板的。”傑克說。
他們下到二樓,那裡的房間更多,走廊更是彎來繞去。此刻太陽已落到山後頭,從窗戶照射進來的光線開始稍微轉暗。厄爾曼先生隻帶他們參觀一兩間房就結束。他走過迪克·哈洛蘭警告丹尼的那間二一七號房,沒有讓他們參觀。丹尼不安而入迷地盯著門上平淡無奇的號碼牌。
接著下去一樓。厄爾曼先生並沒有讓他們進去這層樓的任何一間房參觀,直到他們快要抵達鋪著厚地毯、通往大廳的樓梯。“這裡是你們的住處,”他說,“我想你們會覺得滿意的。”
他們走瞭進去。丹尼鼓起勇氣準備迎接可能存在那裡的任何東西,但什麼都沒有。
溫迪·托倫斯猛地松瞭一口氣。冰冷高雅的總統套房讓她覺得自己笨拙而不得體——參觀臥室的匾牌上宣告亞伯拉罕·林肯或富蘭克林·羅斯福曾睡過這裡的改建歷史建築是挺好的,但是想象你和你丈夫躺在幾英畝的亞麻織品底下,也許在全世界最偉大的人(總之是最有權勢的人,她修正一下)躺過的床上做愛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不過,這個小房間比較簡樸,比較自在,幾乎是令人向往的。她認為住在這裡一季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困難。
“這裡非常舒適。”她對厄爾曼說,聽見自己的口氣中含著感激。
厄爾曼點點頭。“簡單但夠用。在飯店營業的時期,這個套房是廚師和他太太,或是廚師和他的學徒住的地方。”
“哈洛蘭先生住過這裡?”丹尼插嘴問。
厄爾曼先生屈尊俯就地把頭傾向丹尼。“對啊,他和‘從來沒有先生’。”他轉向傑克和溫迪。“這邊是起居間。”
起居間內有幾張看起來舒適但不昂貴的椅子;一張曾經價值不菲、如今邊上有一長條不翼而飛的咖啡桌;兩個書櫃(塞滿瞭《讀者文摘精華版》與二十世紀四〇年代的《偵探圖書俱樂部》三部曲,溫迪覺得有趣地瞧著);以及一臺毫無特色的飯店電視,看起來不如別的房間內擦得亮晶晶的木頭電視櫃那麼典雅。
“當然啦,沒有廚房,”厄爾曼說,“不過,有一臺送菜的升降機。這間房就在廚房正上方。”他拉開一塊正方形的嵌板,顯露出一個寬大的方形餐盤。他輕輕一推,餐盤就消失瞭,後頭拖曳著一條纜繩。
“是密道耶!”丹尼興奮地對母親說,暫時忘卻所有的恐懼,心思全都跑到墻後那令人激動不已的升降機井。“就像《兩傻大戰怪獸》[6]裡的一樣!”
厄爾曼先生蹙起眉頭,但溫迪縱容地微笑著。丹尼跑到送菜升降機旁,仔細觀察底下的升降機井。
“請過來這邊。”
他打開客廳另一頭的門。這道門通向寬敞而通風良好的臥室,裡頭有兩張單人床。溫迪看丈夫一眼,笑著聳聳肩。
“沒問題,”傑克說,“我們把兩張並在一起就行瞭。”
厄爾曼先生回過頭去,直率地表達困惑。“對不起,請再說一遍?”
“那兩張床,”傑克愉快地說,“我們可以把它們並在一起。”
“喔,挺好的。”厄爾曼說,一時還搞不懂,片刻後露出豁然開朗的表情,一抹紅暈逐漸從他的襯衫衣領往上爬。“隨你們高興。”
他帶領他們回到起居間,打開第二道通向第二間臥室的門,這間臥室準備瞭雙層床。角落裡有臺暖氣機哐當作響,地板上的地毯醜陋地繡著西部的鼠尾草和仙人掌。溫迪看得出來,丹尼已經愛上瞭這個房間。這間房的面積較小,墻板是用真正的松木。
“博士,覺得你可以接受嗎?”傑克問。
“當然可以。我要睡上層床鋪,可以嗎?”
“你想要的話。”
“我也喜歡這張地毯。厄爾曼先生,你為什麼不把所有的地毯都用這種的呢?”
厄爾曼瞪大眼睛看瞭半晌,仿佛牙齒緊咬住一顆檸檬。之後他微微一笑,拍拍丹尼的頭。“這些就是你們的區域瞭,”他說,“除瞭浴室沒有看到,浴室是在主臥那邊。雖然不是很大的房間,不過你們的活動范圍當然可以延伸到飯店的其他地方。大廳的壁爐可以正常運作,沃森是這麼告訴我的,有興致的話盡管隨意到餐廳用餐。”他用一副施予莫大恩惠的口吻說。
“好的。”傑克說。
“我們可以下去瞭嗎?”厄爾曼先生問。
“好啊!”溫迪說。
他們搭電梯到樓下,如今大廳已完全空瞭,隻剩下沃森,他穿著生皮的夾克,嘴裡叼著一根牙簽,倚靠在正門上。
“我以為你早就離開千裡遠瞭。”厄爾曼先生說,他的語調有點冷漠。
“隻是待在這兒想提醒一下托倫斯先生鍋爐的事,”沃森說著,直起身來。“夥伴,你好好留意鍋爐,就不會有事的。一天把壓力計往下壓個幾次,她可是會慢慢爬的。”
她會慢慢爬,丹尼想著,這句話回蕩在他心中一條狹長寂靜的走廊上。走廊兩側是整排人們難得端詳的鏡子。
“我會的。”他爸爸說。
“你沒問題的。”沃森說著,向傑克伸出手,傑克與他握一握手。沃森轉向溫迪點個頭。“夫人。”他說。
“我很榮幸。”溫迪說,心想這或許聽來可笑,但一點也不。她從待瞭一輩子的新英格蘭來到此地,在她看來,這個名叫沃森、留著一頭蓬松亂發的男人,似乎在短短幾句話中概要瞭西部該有的一切模樣,先前挑逗的眨眼就別介意瞭。
“托倫斯少爺。”沃森一本正經地說,並伸出手來。已經學會所有握手禮節將近一年的丹尼慎重地伸出自己的手,立刻覺得小手被整個吞噬掉。“丹,你要好好照顧他們。”
“是的,先生。”
沃森松開丹尼的手,挺直身子,並望著厄爾曼。“我想,明年才能見瞭。”他說著把手伸出去。
厄爾曼冷酷地輕碰沃森的手。他的尾戒反射瞭大廳的電燈,邪惡地閃瞭一下。
“五月十二日,沃森,”他說,“不早也不晚。”
“是的,先生。”沃森說。傑克幾乎能讀到沃森心中的附註:……你這矮小的死同性戀。
“厄爾曼先生,祝你有個愉快的冬天。”
“喔,我可不認為。”厄爾曼冷淡地響應。
沃森打開兩扇大門的其中一扇,風呼嘯得更大聲,並且翻起他的夾克衣領。“你們幾位保重啦!”他說。
回應他的是丹尼。“是的,先生,我們會的。”
才不久前祖先還擁有這個地方的沃森謙恭地溜過大門。門在他身後闔上,遮擋住瞭風聲。他們一同註視他踩著破舊的黑色牛仔靴,噠噠噠地走下門前寬廣的階梯。當他穿越停車場走向那臺國際收割機牌的貨卡時,脆弱的黃色白楊葉在他的腳跟四周翻滾。他爬上車發動引擎,藍色煙霧從生銹的排氣管噴出。他倒車將車開出停車場時,四人靜默瞭好一段時間。他的貨車消失在山脊,不一會兒又出現在主幹道上,朝西而去,越來越小。
瞬間,丹尼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13.前廊
托倫斯一傢站在全景飯店長長的前廊上,仿佛擺好姿勢要拍全傢福。丹尼居中,套著去年的秋季夾克,拉鏈拉上,夾克今年已太小,手肘部分開始露出來,溫迪在他後面,一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而傑克站在他左邊,一手輕輕擱在兒子的頭上。
厄爾曼先生的位置比他們低一階,穿著看似昂貴的棕色毛海大衣,扣子全都扣上。太陽此時已完全沉到山後頭,使得山丘邊緣鑲上金色的光芒,讓周遭的陰影顯得修長絢爛。停車場上唯一剩下的三輛車分別是飯店的載貨車、厄爾曼的林肯大陸轎車和托倫斯那輛老舊的福斯。
“那麼,你拿到鑰匙瞭,”厄爾曼對傑克說,“你完全明白火爐和鍋爐的事瞭?”
傑克點點頭,真心地同情厄爾曼。這個營業季的每件事都已完成,線球全都整齊地卷好,等待明年的五月十二日——不早也不晚——而負責一切,每次提及飯店總是明白無誤地用迷戀語氣的厄爾曼,忍不住想要找尋松脫的線頭。
“我想每件事都在掌握中。”傑克說。
“很好,我會再和你聯絡。”但他仍逗留瞭一會兒,仿佛在等待風插手,或許將他刮到他的車上。他嘆口氣。“好吧!祝你們有個愉快的冬天,托倫斯先生、托倫斯太太,還有你,丹尼。”
“謝謝你,先生,”丹尼說,“我希望你也是。”
“我可不這麼認為。”厄爾曼再說一遍,他聽起來很悲傷。“要說百分之百實話的話,佛羅裡達那間飯店根本是個垃圾場,白忙的工作。全景飯店才是我真正的工作。托倫斯先生,幫我好好照顧它吧!”
“我想明年春天你回來時,它還會在這裡的。”傑克說。丹尼的腦海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但是我們還會在嗎?)
不過,瞬間即逝。
“當然,當然還在。”
厄爾曼看向遊戲場,那裡的樹籬動物在風中咔咔作響。之後他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再次點瞭點頭。
“那麼,再見瞭。”
他迅速地走著,嚴肅拘謹地走向他的車。對如此矮小的人來說,這輛車大得可笑。厄爾曼把身體縮進車內,林肯轎車的馬達呼嚕呼嚕地發動起來,他把車開出停車格的時候尾燈閃動著。車子開走後,傑克看得到停車格前端的小標記:經理厄爾曼先生專用。
“是啊。”傑克輕聲地說。
他們註視著車子消失蹤影,朝東邊的斜坡下去。等車子走後,他們三個人沉默,近乎害怕地互相對望瞭一會兒。他們孤獨無援瞭。成群毫無目標的白楊樹葉打著轉,飛掠過如今修剪、照料得整整齊齊卻沒有客人觀賞的草坪。沒有人看見秋天的落葉偷偷掠過草坪,除瞭他們三個人。這讓傑克有種自己縮小瞭的古怪感覺,仿佛他的生命力縮減到僅剩一點火花,而飯店和周邊的場地突然間尺寸倍增且變得兇惡,以陰鬱、沉悶的力量將他們變渺小。
半晌,溫迪說:“看看你,博士,你的鼻子像消防軟管一樣流著鼻水呢!我們進去裡面吧!”
於是他們進去瞭,將身後的門緊緊關上,擋住永不停歇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