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攸關生死

38.佛羅裡達

哈洛蘭太太的三兒子迪克穿著廚師的白制服,嘴角叼著鴻運牌香煙,將改裝過的凱迪拉克轎車倒出頂級蔬菜批發市場後頭的停車格,然後繞著建築物慢慢開。馬斯特頓——如今是這間批發市場的合夥人,走路時依舊習慣拖著腳走,那是他從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就養成的習慣——正推著一大箱萵苣進入又高又暗的建築物。

哈洛蘭按瞭下按鈕,降下副駕駛座邊的車窗,喊道:“那些鱷梨該死的太貴瞭吧,你這個吝嗇鬼!”

馬斯特頓回過頭,大大地咧開嘴笑,把三顆金牙全露瞭出來,回喊道:“嘿,我的好兄弟,我可完全清楚你會把鱷梨用在什麼料理上。”

“像這樣的評論我會記下來的,兄弟。”

馬斯特頓朝他豎起中指。哈洛蘭馬上也回敬瞭他。

“買到小黃瓜瞭嗎?”馬斯特頓問。

“買到瞭。”

“你明天早點來,我給你剛到貨的馬鈴薯,品質是你見過的最棒的。”

“我會派小弟來,”哈洛蘭說,“你今晚要來嗎?”

“你會供應酒嗎,兄弟?”

“那有什麼問題。”

“我會到的。你回傢時可別超速喔,聽到沒?從這兒到聖彼得的每個警察都知道你的大名呢!”

“你很清楚嘛,啊?”哈洛蘭咧嘴笑著問。

“我知道的比你多!我的朋友。”

“聽聽這無禮的黑鬼說的話。你會聽信他嗎?”

“繼續啊,在我開始扔萵苣之前趕快滾吧!”

“你丟啊!我就可以撿免費的。”

馬斯特頓作勢要丟顆萵苣,哈洛蘭連忙閃避,搖起窗戶,繼續開車。他感覺很愉快。過去半個鐘頭左右,他一直聞到一股柳橙味,但他不覺得有何古怪,因為過去半個小時他都在蔬果市場裡面。

現在是東部標準時間,下午四點三十分,十二月的第一天,冬老先生將他長瞭凍瘡的臀部穩坐在國內大部分的地區,但在這兒,男人都穿袒露頸部的短袖襯衫,女人穿著輕薄的夏季洋裝和短褲。佛羅裡達第一銀行大樓頂端,一臺邊上鑲著巨大葡萄柚的數字溫度計一再閃爍著華氏七十九度。感謝上帝厚愛佛羅裡達,哈洛蘭心想,賜予蚊子和一切。

轎車後頭是兩打鱷梨、一箱小黃瓜、一箱柳橙和一箱葡萄柚。三大購物袋中裝滿百慕達大洋蔥,這是慈愛的上帝創造的最美妙的蔬菜,還有些質量相當好的甜豌豆,這將隨著主菜一起端上飯桌,但十次有九次會被原封不動地退回,另外還有一個青綠的筍瓜,這完全是給他個人享用的。

哈洛蘭在佛蒙特街口的轉彎車道上停下來等紅綠燈,當綠色箭頭出現時,他踩下油門開上州道二一九號,速度加到四十後就平穩地行駛,直到逐漸遠離城鎮,代之出現的是城鎮遠郊雜亂無序加油站、漢堡王和麥當勞快餐店。今天的訂貨不多,他大可派貝德克去做這件事,不過貝德克一直尋求自己購買肉品的機會,此外,如果有辦法的話,哈洛蘭從不錯過與法蘭克·馬斯特頓來來回回拌嘴的機會。馬斯特頓今晚也許會過來看個電視,喝哈洛蘭的佈什米爾斯愛爾蘭威士忌,或許他不會出現,不管怎樣都無所謂。但是如今每一次見面都變得很重要,因為他們不再年輕。過去幾天內,他似乎常常想到這個事實。不再那麼年輕,當你歲數將近六十(或者——說實話,別說謊——過瞭六十),你不得不開始想到死亡。你隨時都可能走。這個禮拜這件事一直盤踞在他的心中,不是什麼沉重的想法,而是當成一個事實。死亡是生命的一環,倘若你期望做個完整的人,就必須一直設法去瞭解死亡。就算自己死亡的事實難以理解,至少不是完全無法接受。

他說不上來為何該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他親自來取這批小量訂貨的另一個理由是,如此一來他就能到弗蘭克燒烤餐廳樓上的小辦公室去。那裡現在有律師(去年在那兒的牙醫顯然已經破產),一位名叫麥基弗的年輕黑人。哈洛蘭踏入辦公室,告訴麥基弗他想要立遺囑,詢問麥基弗是否能幫助他?麥基弗問他,“那麼,你希望多快能拿到文件?”哈洛蘭說,“昨天。”說完把頭往後一仰大笑起來。麥基弗繼續問他,“你心裡還有復雜一點的考慮嗎?”哈洛蘭並沒有。他有凱迪拉克轎車、銀行賬戶——裡頭大約有九千美元——一筆微不足道的支票存款,還有一櫃子的衣物。他希望所有的財產都歸他妹妹。“萬一你妹妹先你而去怎麼辦?”麥基弗問他。“沒關系”,哈洛蘭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會再立個新的遺囑。”不到三個小時,文件就完成並簽好瞭名——對狡詐的律師來說,實在是神速的作業——此刻它已折好放入藍色的硬信封裡,上面以古英文字體印著“遺囑”,收在瞭哈洛蘭胸前的口袋裡。

他說不上來自己為何選擇這個陽光和煦、心情十分愉快的日子,做這件他拖延好幾年的事,但沖動就是突然找上他,而他沒有拒絕。他向來習慣照著直覺去做事。

現在他已經離城鎮相當遠瞭。他將轎車的時速加快到超過規定的六十英裡,讓車子在左手邊的車道馳騁,超越多數開往彼德斯堡的車流。他憑經驗知道這臺轎車開到九十依然像鐵一般堅實,就算到一百二十都不大會輕飄飄的。但是他血氣方剛的時代早就過去瞭。如今想到要在筆直的公路上把車子的速度提高到一百二十隻會把他嚇壞,他的年紀大瞭。

(天啊!那些柳橙的味道真強烈。不知道是否會消退?)

一些蟲子噼噼啪啪地撞在窗戶上。他把收音機調到“邁阿密之魂”電臺,聽到艾爾·格林溫柔、哀泣的嗓音。

“我們共度的時光多麼美好,

此刻時間已晚,我們不得不分離……”

他搖下車窗,把煙蒂扔出去,再將車窗搖得更低點,好讓柳橙味消散掉。他的手指輕敲方向盤,低聲跟著哼唱。祈求行車平安的聖克裡斯多弗聖牌吊掛在後視鏡上,輕微地來回搖晃。

忽然間柳橙味更為濃烈,他心知有東西來瞭,某個東西正朝他而來。他在後視鏡中看見自己的眼睛,驚駭得越睜越大。接著那東西在剎那間來到,如一股強烈氣流把其他的一切——音樂、前方的道路,作為人類獨特的個體的自我意識——全都驅散。那感覺仿佛有人拿把心靈的手槍抵住他的頭,並用點四五口徑的尖叫射中他。

(!噢迪克,噢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來吧!)

轎車剛好與一輛福特斑馬(Pinto)旅行車並行,駕駛員是一位身穿工作服的男人。那個工人見轎車偏到他的車道就猛按喇叭。當凱迪拉克依舊偏著要擠過來時,他朝駕駛人迅速瞄瞭一眼,隻見一名大塊頭的黑人直挺挺地坐在方向盤後,眼睛茫然地往上看著什麼。後來工人告訴他老婆說,他知道那個黑人留著目前流行的發型,但當時看來簡直就像那黑鬼頭上的每根頭發都豎直起來似的。他想那黑人準是心臟病發作瞭。

工人用力急踩剎車,稍微落在瞭黑人的後面,幸虧後面沒有車。凱迪拉克的車尾領先在前,仍然繼續往這邊的車道插,工人驚恐得不知所措,瞪大雙眼看著火箭形狀的長長車尾插進他的車道,距離他的前保險桿就差四分之一英寸。

工人切到左邊車道,繼續猛按喇叭,並對著喝醉酒似的左右搖擺的豪華轎車大聲咆哮。他邀請轎車駕駛人自行做違法性行為,和形形色色的嚙齒動物和鳥類進行口交。他清楚地說出自己的提議,要所有黑人血統的傢夥返回他們的原先居住的大陸去。他表達自己真心相信轎車駕駛人的靈魂死後難逃下地獄的下場。最後他總結說,他相信曾在新奧爾良的妓院裡遇到過轎車駕駛人的母親。

然後他超到前面,脫離險境,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尿濕瞭褲子。

哈洛蘭的腦海中,同樣的念頭不斷地重復

(迪克,來吧!迪克,求求你來吧!求求你!)

但是聲音開始逐漸轉弱,就像你達到電臺廣播信號范圍的邊界時,收音會越來越差一樣。這時他才糊塗地留意到自己的車正以超過五十英裡的時速,行駛在未鋪柏油的路肩上。他把車子開回車道上,感覺車尾搖擺瞭一下才重回路面。

前方不遠處有個A/W樂啤露的啤酒店,哈洛蘭打瞭燈號後轉進去,他的心臟在胸膛痛苦地怦怦猛跳,臉色是一片蒼白死灰。他開進停車場,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擦拭前額。

(我的上帝啊!)

“我能為您服務嗎?”

這聲音又嚇瞭他一跳,盡管這不是上帝的聲音,而是出自年輕可愛的路邊餐館服務生,她拿著點菜單站在哈洛蘭敞開的車窗旁。

“喔好,小女孩,給我一杯漂浮露啤,加兩匙香草冰淇淋,好嗎?”

“好的,先生。”她轉身走開,臀部在紅色的尼龍制服下優美地晃動著。

哈洛蘭向後躺靠在皮椅上,閉上眼睛。現在已收聽不到任何殘餘的訊號。在他停進這裡向女服務生點菜之前,最後一絲訊號就逐漸消失瞭,隻剩下極不舒服的陣陣頭痛,仿佛大腦被絞擰之後揪出來,掛在外頭晾幹。如同他在厄爾曼那個蠢貨的大建築那兒,讓那孩子丹尼朝他閃靈時所造成的頭痛一般。

可是這回聲音響亮多瞭。那一次男孩隻是和他鬧著玩兒,這回是純粹的驚慌,每個字都在他腦中大聲地尖叫。

他低頭看著雙臂。熾熱的陽光照在上面,但手臂仍起瞭雞皮疙瘩。他記得自己告訴過男孩,需要幫助的話可以叫他,如今男孩在呼喚他瞭。

他忽然驚覺自己根本不該將小男孩留在山上,他的閃靈是如此地明顯。他留在那裡必定會出問題的,也許是嚴重的問題。

他猛然發動車子,掛上倒擋,倒回到公路上,急遽加大油門離開瞭。那個扭屁股的女服務生站在啤酒店的拱廊下,手裡捧著盛漂浮露啤的餐盤。

“你是怎麼搞的,失火瞭嗎?”她大聲喊道,但哈洛蘭已經走瞭。

經理是位名叫奎姆斯的男人,哈洛蘭進來的時候,奎姆斯正在與他的賭馬經紀人談話。他要下註在洛克威的四號馬上。不,不要連本帶利地賭,不要投註前兩名,不要正序連贏,也不要該死的賽前下註。隻要下註在那個小不點兒四號上,六百美元整。還有星期天的紐約噴射機隊。他是什麼意思,噴射機隊和水牛城比爾隊比賽?他難道不知道噴射機隊和哪一隊比賽嗎?五百塊,比分為1:7。奎姆斯掛上電話時,看起來心煩意亂,哈洛蘭頓時明白為何這個男人經營小型溫泉療養旅館,一年賺五萬美元,卻還穿著下擺磨得發亮的西裝。他用一隻眼打量著哈洛蘭,眼睛仍因為昨晚喝瞭太多波旁威士忌而佈滿血絲。

“什麼事?迪克?”

“是的,長官,奎姆斯先生。我想是吧!我需要請三天假。”

奎姆斯黃色薄襯衫的胸前口袋裡放著一包肯特香煙。他沒有拿出煙包,而是直接從口袋夾出一根,悶悶不樂地咬住擁有專利的內嵌式過濾嘴,然後用桌面上的蟋蟀牌打火機點燃香煙。

“我也需要,”他說,“不過,你有什麼事需要請假呢?”

“我需要三天,”哈洛蘭再說一次。“是為我兒子。”

奎姆斯的目光落在哈洛蘭的左手上,他的左手並沒有戴戒指。

“我在一九六四年就離瞭婚。”哈洛蘭耐心地說。

“迪克,你知道周末的情況怎樣。我們是客滿的,滿到爆,就連廉價的住房都滿瞭。星期天晚上我們甚至連日光休息室都擠滿瞭人。你可以拿走我的表、我的皮夾、我的養老金——該死的!如果你能忍受的瞭我老婆的話,甚至可以把她帶走,但是請不要跟我要求休假。他怎麼瞭?生病瞭嗎?”

“是的,長官,”哈洛蘭一邊說,一邊擰著一頂便宜的佈帽,轉動眼珠子,還想拼命表現一下自己。“他中槍瞭。”

“中槍!”奎姆斯說。他取下香煙,擱在印有密西西比大學校徽的煙灰缸裡,他是那兒工商管理系的畢業生。

“是啊,先生。”哈洛蘭陰沉地說。

“打獵時出的意外嗎?”

“不是的,先生,”哈洛蘭說,將聲音壓低,讓語調更為沙啞。“珍娜和一個卡車司機同居,他是個白人。他開槍打瞭我兒子,他現在在科羅拉多丹佛的一傢醫院,情況危急。”

“你是怎麼知道的?我以為你去采買蔬菜。”

“是啊,長官,我的確是去買菜去瞭。”他到這兒之前才剛繞到西聯的辦公室,預訂瞭一輛斯特普爾頓機場的埃爾維斯租車,離開前順手摸到一張西聯的電報用紙。現在他從口袋拿出折得皺巴巴的空白表格,在奎姆斯充血的眼前閃一下,然後放回口袋,再將聲音壓得更低一點,說:“珍娜發的。我剛回來就看見電報已經在信箱裡。”

“天哪,我的天啊!”奎姆斯說。他臉上顯露出憂慮、緊繃的奇怪表情,哈洛蘭十分熟悉這種表情。這是自以為“擅長與有色人種打交道”的白人,在遇到對象是黑人或他虛構的黑人兒子時,能夠表露出最近似於同情的表情。

“嗯,好吧,你可以走瞭。”奎姆斯說,“我想,貝德克可以接手三天吧!那個酒館服務生也能幫點忙。”

哈洛蘭點點頭,繼續拉長著臉,但是一想到服務生幫忙貝德克的景象,他就忍不住在心裡偷笑。就連狀態良好的時候,哈洛蘭都懷疑那男孩是否能第一次就射中小便池呢!

“我想退回這禮拜的工資,”哈洛蘭說,“全部的。我知道這會讓你很為難,奎姆斯先生。”

奎姆斯的表情更加緊繃,看起來仿佛有根魚刺鯁在他的喉嚨。“我們晚點再談這件事。你先去收拾行李,我去跟貝德克商量。需要我幫你訂機票嗎?”

“不用瞭,先生,我自己會訂。”

“好吧!”奎姆斯站起來,誠心誠意地傾身向前,吸進大量從他的健牌煙飄散出來的煙霧。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瘦削白皙的臉憋得通紅。哈洛蘭費力地維持憂鬱的表情。“迪克,我希望一切都能好轉。有消息就打個電話回來。”

“我會的。”

他們在辦公桌上方握瞭下手。

哈洛蘭下到一樓,走到另一頭員工的住宿區,然後突然搖頭晃腦地爆出洪亮的笑聲。他仍咧著嘴,用手帕擦拭泛淚的眼睛時,柳橙味又出現瞭,濃鬱得令人窒息,緊接著閃電隨之而來,擊中他的頭部,讓他恍如喝醉似的搖搖晃晃退到粉紅色的灰泥墻邊。

(迪克,求求你來吧!求求你來吧!趕快來啊!)

他稍微恢復精神後,終於覺得有能力爬上外頭的樓梯進到他的房間裡。他一直將大門鑰匙藏在燈芯草編的門墊底下,當他彎身下去拿的時候,一樣東西從內側口袋裡掉瞭出來,聲音不響地砰的一聲落在二樓的地板上。他的心思仍集中在使他心驚膽戰的聲音上,因此瞬間,他僅能茫然地盯著藍色的信封,不清楚那是什麼。

然後他把信封翻過來,細長的黑色字體寫的“遺囑”兩個字朝上瞪著他。

(噢,我的天啊!是這麼回事嗎?)

他不確定,但是有可能。整個禮拜他的心裡一直想著自己的生命終點,就好像……嗯,就像是

(來吧,說出來啊)

像是一種預兆。

死亡?一剎那,他的一生似乎在他眼前閃過,不是歷史,也不是哈洛蘭太太的三兒子迪克一生所經歷過的起起落落的軌跡圖,而是他此刻的生活現狀。馬丁·路德·金曾在子彈把他送入殉道者的墳墓前不久,告訴他們他已登上山巔。迪克無法如此斷言。雖然沒爬上山頂,但是在多年的奮鬥之後,他到達瞭陽光普照的高原。他有好朋友。擁有無論到任何地方找工作所需要的所有推薦人。當他想要發泄性欲的時候,唔,可以找個朋友般的對象,她不會問他問題,也不會大費周章地尋求這一切的意義。他已接受自己的黝黑膚色,並且是欣然地接受。另外感謝上帝,他已經活瞭六十多歲,還能自由自在地漫遊。

他打算拿旅程的終點,他的生命終點去冒險嗎?就為瞭三個他甚至不認識的白人?

但那是個謊言,難道不是嗎?

他瞭解那個男孩。他們彼此分享的事情,是交情超過四十年的好朋友都無法分享的。他熟悉男孩,男孩也熟知他,因為他們各人腦中都有一種探照燈,那不是他們自己要求得來的,而是上天賦予的。

(不,你的是手電筒,他才是擁有探照燈的人。)

有的時候那道光,那道靈光,似乎是相當美好的東西。你能選中賽馬,或者像男孩說的,當你爸爸的旅行箱不見時,你能告訴他旅行箱的下落。然而那隻是沾醬,色拉上的醬汁,底下那碗色拉裡有冰涼的小黃瓜,也有苦味的野豌豆。你能品嘗到痛苦、死亡和淚水。如今男孩受困在那個地方,他將會過去,為瞭男孩。因為對男孩而言,當他們用嘴巴交談時,兩人隻是膚色不同而已。因此他要去。他會盡自己所能去做,因為倘若他不做的話,男孩就會死在他的腦袋裡。

不過因為他是凡人,他忍不住強烈地希望厄運永遠別降臨到他的頭上。

(她開始爬出來追他。)

他正把換洗衣物丟進準備過夜的行李袋時,一個念頭突然浮現,那段回憶的力量讓他當場僵住,一如以往每當他想起來的時候。他試著盡可能少地去回想那段記憶。

那個清潔女服務生,名叫德洛莉絲·維克瑞的,一直歇斯底裡,對其他負責客房清潔的女服務生說瞭一些事,更糟的是,還對部分客人說。當消息傳到厄爾曼耳朵裡時,如那愚蠢的騷貨早該知道的,他即刻將她開除瞭。她淚汪汪地來找哈洛蘭,並不是來提遭到解雇的事,而是哭訴她在二樓房內看到的東西。她說,她到二一七號房換毛巾時,梅西太太僵死地躺在浴缸裡。當然,那是不可能的事。他們前一天就小心翼翼地把梅西太太搬走瞭,甚至一路送她飛回紐約——裝在貨艙裡,而非她習慣坐的頭等艙。

哈洛蘭不大喜歡德洛莉絲,但他那晚還是上去查看瞭一番。那名女服務生二十三歲,膚色如橄欖,她在營業季末旅館步調緩慢下來時做餐桌女招待。她有些微的閃靈,哈洛蘭判斷,實際上不過是一閃而過的火星一樣。一個賊眉鼠眼的男人和隨行的人穿著褪色的佈衣,進來用餐,德洛莉絲就和別人交換去服務他們那桌;賊眉鼠眼的矮小男人會留一張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肖像[22]在餐盤底下,對特地與人交換的女孩實在夠差勁,但更糟的是,德洛莉絲還為此洋洋得意。她很懶散,在一個不容許偷懶的男人所經營的旅館裡渾水摸魚。她會坐在亞麻佈織品儲藏櫃中,邊翻閱自白雜志[23]邊抽煙。但厄爾曼無論何時悄悄巡視(被他逮到正在偷懶的女孩,就倒黴瞭),都發現她在勤奮地工作,她的雜志藏在高架上的被單底下,煙灰缸安全地塞在制服口袋中。沒錯,哈洛蘭想,她是個愛摸魚的懶鬼,其他的女孩怨恨她,但德洛莉絲擁有小小的閃靈,總是能讓她事事順利。不過她在二一七號房所見到的卻把她嚇慘瞭,所以非常高興地撿起厄爾曼發給她的解雇通知就走人。

她為什麼來找他呢?有閃靈的人彼此心心相通,哈洛蘭心裡想著,對這句雙關語咧嘴一笑。

因此那晚他上樓潛入那個房間,這間房隔天又將有人占用。他用辦公室的總鑰匙進去,倘使厄爾曼抓到他拿那把鑰匙,他就會加入德洛莉絲·維克瑞失業的行列。

浴缸周圍的浴簾是拉上的。他將其拉開,但即使在拉開之前,他已有預感將會看到什麼。梅西太太,渾身腫脹青紫,濕淋淋地躺在水半滿的浴缸裡。他站著俯視她,頸部的脈搏急速地跳動。“全景”裡還有別的東西:夢魘不定期地反復出現,像是某個化裝舞會,他正在“全景”的舞廳為舞會準備餐飲,當呼喊摘下面具的叫聲響起,每個人露出的面孔都是腐爛的昆蟲;另外還有那些樹籬動物,兩次,也許三次,他看見(或者自以為看見)它們在動,非常輕微地。那隻狗似乎會從坐起身的姿勢改變成微微蹲伏狀,而獅子似乎會前進,仿佛在威嚇遊戲場上的小孩子。去年五月,厄爾曼派他上閣樓找尋那套如今立在大廳壁爐旁、裝飾華麗的司爐用具。他上去那裡時,懸掛在頭頂上的三顆燈泡突然熄滅,害他迷失瞭回到活動門的路。他跌跌撞撞地四處走瞭不知多久,越來越恐慌,一會兒小腿擦到箱子蹭破瞭皮,一會兒撞到東西,他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黑暗中有東西在悄悄跟蹤他。有個巨大恐怖的怪物在燈滅時,正巧從木制品中冒瞭出來。當他確實給活動門的帶環螺栓絆倒後,他使盡全力飛快地沖下樓,連活動門都沒關,露出漆黑而凌亂的內在,覺得自己勉強躲過一劫。事後,厄爾曼親自到廚房告知他,他任由閣樓的活動門敞開,幾盞電燈亮著。難道哈洛蘭以為客人想要到上面去玩尋寶遊戲嗎?他以為電不用錢嗎?

而且他懷疑,不,幾乎是肯定,有幾位客人也看到過東西或聽到聲音。他待在那兒的三年內,總統套房被預訂瞭十九次,其中六位投宿那間的客人提前離開飯店,有的看起來明顯地身體不舒服。還有的客人同樣倉卒地離開別的房間。一九七四年八月的某天晚上,接近傍晚時分,一名在朝鮮戰爭中贏得銅星和銀星勛章的男人(那人如今擔任三傢大公司的董事,據說曾親自解雇一位知名的電視新聞男主播),莫名其妙地在果嶺突然歇斯底裡地尖叫。而在哈洛蘭為“全景”工作的期間,就有許多孩童拒絕走入遊戲場。有個孩子在水泥環裡玩耍時忽然痙攣,但是哈洛蘭不知道這是否能歸咎於“全景”致命可怕的女妖歌聲,傭人之間謠傳那孩子——一位帥氣電影明星的獨生女——是靠藥物控制病情的癲癇患者,隻是那天忘瞭吃藥。

因此,低頭瞪著梅西太太的屍體,他雖然被嚇到,但並不十分驚恐;這並非完全出乎意料。恐懼出現在她睜開眼露出空洞的銀色瞳孔,對他咧開嘴笑的時候。驚恐發生在當

(她開始從浴缸裡爬出來,在後面追他。)

他拔腿逃跑,心跳加速,即使門關上,在身後牢牢鎖住,他仍然覺得不安全。事實上,此時拉上登機旅行手提包的拉鏈,他對自己坦承,從那之後在“全景”的任何角落,他都不再感到安全。

而今,男孩在呼喚,大聲地呼救。

他看瞭一下手表,下午五點半。他走到公寓門邊,想起科羅拉多現在正值隆冬,尤其在高山上,天氣更冷。於是走回衣櫃,從聚氨酯的幹洗袋裡取出羊皮襯裡的長大衣,搭在手臂上。那是他擁有的唯一一件冬衣。他關掉所有的燈,環顧四周。他遺忘瞭什麼事情嗎?有,還有一件事。他從胸前口袋裡拿出遺囑,將它插入梳妝臺鏡子的邊框裡。運氣好的話,他還可以回來拿。

是的,運氣好的話。

他離開房間,鎖上門,把鑰匙放到燈芯草門墊底下,從外面的階梯跑下去,徑直朝他那輛改裝過的凱迪拉克轎車跑去。

*

在前往邁阿密國際機場的半途中,安心遠離大傢都知道奎姆斯或他身邊的馬屁精會偷聽的電話交換機後,哈洛蘭將車停在購物中心的自助洗衣店,打電話給聯合航空公司。詢問:有沒有班機到丹佛?

有一班預計在六點三十六分起飛。先生有辦法趕上嗎?

哈洛蘭看看手表,表上顯示六點零二分。他回答說他有辦法趕上。飛機上還有空位嗎?

請讓我查一下。

耳邊傳來沉悶的金屬聲,接著是甜得發膩的曼托瓦尼的歌聲,本該是為瞭讓等候變得比較愉快,但事實上並沒有。哈洛蘭將身體重心從一隻腳輕快地移到另一隻腳,目光交替一會兒看看手表,一會兒看看背上背著入睡嬰兒的年輕女孩,她正取出投幣式美泰克洗衣機裡的衣物。她擔心會比預計的時間晚到傢,烤肉會燒焦,而她丈夫——馬克?麥可?麥特?——會大發脾氣。

過瞭一分鐘,兩分鐘。他正下定決心要繼續往前開去碰碰運氣時,負責班機訂位的職員那聽起來像錄音的聲音響瞭起來。還有個空位,有人取消訂位,是在頭等艙。這樣有沒有影響呢?

沒有。他要訂位。

刷卡還是付現金呢?

現金,親愛的,付現金。我得趕緊走瞭。

那麼大名是——?

哈洛蘭(Hallorann),“H-a-l-l-o-r-a-n-n”。回頭見!

他掛斷電話,急忙往門口沖。那位姑娘的心思很單純,也許正在掛念烤肉呢,一遍又一遍地朝他播送,直到他覺得自己快要抓狂。有的時候就會如此,毫無來由地捕捉到一個想法,與其他事情毫不相幹,完全純凈……而且通常毫無用處。

他差點趕上。

他把轎車速度加快到八十,事實上機場已經在望,就在這時一名佛羅裡達警察要他停靠路邊。

哈洛蘭把電動車窗放下,對警察張開口,對方正在翻手上的罰單冊子。

“我知道,”警察安慰似地說,“你是趕到克利夫蘭參加父親的喪禮呢,還是趕到西雅圖參加你妹妹的婚禮?還是一場聖荷西的火災徹底毀掉瞭你爺爺的糖果店?又或是質量上乘的柬埔寨大麻正在紐約市的航站置物櫃裡等著?我愛死機場外圍的這段路瞭,從小,說故事時間就是我在學校最喜歡的活動瞭。”

“聽著,警官,我兒子——”

“故事中唯一不到最後我永遠猜不出來的是,”警官說著,找到罰單冊子的正確頁數,“違規騎士/說故事的人的駕照號碼和註冊信息。所以還是識相一點吧!讓我瞅一眼。”

哈洛蘭直視著警察鎮定自如的藍眼睛,盤算著是否仍要用那套兒子情況危急的故事辯解,最後明白那隻會讓情況更糟。這名公路警察可不是奎姆斯。他掏出皮夾。

“好極瞭,”警察說,“你可以幫我把東西拿出來嗎?我就是得看看最後的結果如何。”

哈洛蘭一語不發地拿出駕照和佛羅裡達州的登記證,遞給交通警察。

“非常好。因為非常配合,所以你贏得一份禮物。”

“什麼禮物?”哈洛蘭滿懷希望地問。

“等我抄完這些數字時,我要你幫我吹一個小氣球。”

“噢,我的老天——啊!”哈洛蘭呻吟著,“警官,我的飛機——”

“噓,”交警說,“可別不聽話喔!”

哈洛蘭閉上瞭眼睛。

他在六點四十九分到達聯合航空公司的服務櫃臺,抱著班機延誤的一線希望。他甚至無須開口問,入口處乘客服務臺上方的起飛屏幕說明瞭問題。飛往丹佛的九〇一號班機,預計在東部標準時間六點三十六分起飛,已於六點四十分離開。九分鐘前。

“噢,可惡!”迪克·哈洛蘭說。

突然間,柳橙的味道濃鬱得令人倒胃口,他才剛到男廁,那訊息就來瞭,震耳欲聾,令人聞之喪膽:

(!求求你來吧!迪克,來吧!求求你!求求你來吧!)

39.樓梯上

從佛蒙特搬到科羅拉多之前,他們為瞭增加一點流動資金而賣掉一些資產,其中一樣物品是傑克收藏的兩百張搖滾和藍調節奏的老唱片。這些全都在庭院舊貨拍賣中以一張一元的價格售出。在這些唱片中,丹尼個人最喜歡的是一套埃迪·科克倫的雙唱片,唱片封套上附有四頁由倫尼·卡耶寫的說明文字。溫迪時常為丹尼特別鐘愛這張專輯感到驚詫,因為這張唱片的歌手是個生活放縱、英年早逝的小夥子……事實上,他過世的時候,她自己也才年僅十歲。

此刻,七點十五分(山區標準時間),正當迪克·哈洛蘭告訴奎姆斯他前妻的白人男友一事時,溫迪瞧見丹尼坐在大廳到一樓的樓梯中間,兩手交互將一個紅色的橡皮球拋來拋去,嘴裡哼唱著那張專輯裡的一首歌。他的聲音低沉、不成調。

“所以我爬一樓、二樓、三樓、四,”丹尼唱著,“五樓、六樓、七樓……當我抵達頂樓,我已累到無法搖……”

她走到他身邊,在其中一階樓梯踏板上坐下來,看到他的下唇腫成兩倍大,下巴上還有幹掉的血跡。她胸口的心臟嚇得猛然一跳,但是她勉強保持平穩的口氣。

“博士,怎麼瞭?”她問,雖然她確信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傑克揍瞭他。嗯,當然囉,接下來就是這一步瞭,不是嗎?前進的動力;遲早會將你帶回起始的原點。

“我在舞廳呼叫東尼,”丹尼說,“我想我準是從椅子上摔下來瞭。現在不會痛瞭,隻是覺得……好像嘴唇腫太大瞭。”

“事情真的是這樣子嗎?”她盯著兒子,不安地問。

“不是爸爸弄的,”他回答,“今天沒有。”

她凝視著他,感到害怕。球從一手飛到另一隻手。他看出她的心思。她兒子看穿瞭她的心思。

“那……東尼跟你說瞭什麼,丹尼?”

“那不重要。”他的表情鎮定,語調冷漠得令人背脊發涼。

“丹尼——”她緊抓住他的肩膀,力道比預想的還要重。但是他沒有退縮,甚至也沒試著把她甩開。

(噢,我們在殘害這個孩子。不單單是傑克,還有我,而且也許不隻是我們兩個,傑克的父親、我母親,他們也在這裡嗎?當然囉,怎麼不在?反正這地方滿是鬼魂,再多兩個又何妨?噢天上的神啊,他就像電視廣告中展示的手提箱一樣,塞滿瞭東西,從飛機上摔落,再被丟進工廠的粉碎機裡。或者像天美時手表,遭到痛毆也依舊照走不誤。噢丹尼,我很抱歉。)

“那沒什麼,”他又說瞭一次,球在兩手間傳來傳去。“東尼再也不會來瞭,它們不讓他來。他被打倒瞭。”

“誰不讓他來?”

“飯店裡的人,”丹尼說。然後他望著母親,他的眼神一點也不冷漠。他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充滿瞭驚恐。“就是……飯店裡的那些東西,各式各樣的。飯店裡充滿瞭那些東西。”

“你可以看到——”

“我不想看見,”他低聲說完,轉回去註視著在他兩手間畫成弧形的橡皮球。“可是我偶爾能聽見它們,在深夜的時候。它們就像風一樣,同時發出嘆息聲。在閣樓、地下室、客房,無處不在。我想那是我的錯,是我把它們引出來的。鑰匙,那把小小的銀鑰匙……”

“丹尼,別這樣……不要這樣讓你自己難過。”

“但是還有他,”丹尼說,“爸爸,還有你。它要我們所有的人。它在欺騙爸爸,耍他,想讓爸爸以為它最想要的是他。其實它最想要的是我,不過它會抓走我們所有人。”

“假如有那臺雪上摩托車——”

“它們不允許他,”丹尼以同樣低沉的聲調說,“它們讓他把裡頭的零件丟到雪地裡,丟得遠遠的。我夢見瞭。而且他知道那女人真的在二一七號房間裡。”丹尼用陰鬱、驚恐的眼睛註視著她。“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無所謂。”

溫迪伸出一隻手輕輕摟住他。

“我相信你。丹尼,告訴我真相。傑克……他是不是想要傷害我們?”

“它們會想辦法讓他下手,”丹尼說,“我一直在呼喚哈洛蘭先生。他說假如我需要他的話,隻要喊叫就可以瞭,所以我一直在叫。但是這非常困難,搞得我好累好累。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我認為他不能回答我,因為對他來說太遠瞭。而且我不知道對我來說是不是也太遠瞭。明天——”

“明天怎麼樣?”

他搖搖頭。“沒事。”

“他在哪裡?”她問,“你爸爸?”

“他在地下室。我認為他今天晚上不會上來。”

她突然站起來。“你就在這裡等我,給我五分鐘。”

天花板上懸著幾根熒光燈管,廚房一片冰冷、空寂。她走到磁性滑軌上吊掛著切肉刀的架子旁,拿起最長、最銳利的一把,用擦碗巾包起來,然後將燈關上,離開廚房。

丹尼坐在樓梯上,視線跟隨著紅色橡皮球在手中傳來傳去的路徑。他哼唱著:“她住在住宅區的二十樓,電梯發生瞭故障,所以我爬一樓、二樓、三樓、四……”

(——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

他的哼唱中斷。他仔細傾聽。

(——奔向我的甜心,我親愛的——)

那聲音在他腦袋裡回響,簡直就像是他的一部分,如此令人害怕地靠近,仿佛是他自己思緒的一部分。那聲音很溫柔,極其詭秘,嘲弄著他。好似在說:

(噢是的,你會喜歡這裡的。試試看,你會喜歡的。試試啊!你會喜喜喜歡的——)

現在他的耳朵張開,又能聽見它們瞭,它們的聚會,鬼魂或幽靈,抑或飯店本身就是一間恐怖的奇幻屋,其中穿插的所有表演都是以死亡告終,裡頭特別上色的怪物全都真正活著,在這兒樹籬會走動,小小的銀鑰匙能開啟不祥的事。輕柔、悲嘆,如夜晚在屋簷下吹拂不止的冬風般沙沙作響,那是夏天觀光客絕對聽不到的致命催眠的風聲。宛如夏日在地面巢穴中的黃蜂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聲,昏昏欲睡、死氣沉沉,漸漸醒來。它們正在離地一萬英尺的高處。

(為何烏鴉會像寫字桌?當然是,越高越少囉!再喝一杯茶吧!)

這是活生生的聲響,但不是說話聲,也不是呼吸聲。愛好哲學的人可能會稱之為靈魂之音。迪克·哈洛蘭的奶奶,在上世紀末的幾年裡在南方成長,她應該會稱之為陰魂。靈媒調查員也許會取個很長的名字:心靈的回聲、念力或心電活動。但是對丹尼而言,那隻是飯店的聲音,是這古老的怪物,不斷地嘎吱作響,越來越緊密地包圍他們;那些走廊現在越過時間和空間延展開去,裡面盡是饑渴的影子,以及不得安然入睡的騷動客人。

漆黑的舞廳裡,那個罩在玻璃罩下的鐘用單調的樂聲報時七點半。

一個因酗酒而變得粗嘎的聲音,殘暴無情地大聲吼道:“摘下面具,我們來大幹一場!”

溫迪正越大廳,走到半途中,嚇瞭一跳,猛然站住不動瞭。

她看向樓梯上的丹尼,他仍丟著手中的球。“你聽到什麼聲音瞭嗎?”

丹尼隻是望著她,繼續將手中的球丟來丟去。

那天晚上,他們雖然鎖上門睡在一起,但仍沒睡安穩。

黑暗中,丹尼的眼睛睜著,心想:

(他想要成為它們的一分子,永生不死。那是他所想要的。)

溫迪想著:

(如果迫不得已的話,我要把他帶到更上面去。假如我們要死的話,我寧願死在高山上。)

她將包在擦碗巾裡的屠刀放在枕頭底下,手始終沒遠離那把刀。他們睡睡又醒醒,飯店四周吱吱嘎嘎地發響。外頭如鉛般厚重的天空開始飄起雪來。

40.地下室裡

(!鍋爐,那該死的鍋爐!)

這念頭全面鉆進傑克·托倫斯的腦袋,邊緣還鑲著亮晃晃、警示的紅色。緊隨其後的,是沃森的聲音:

(你要是忘瞭,指針就會慢慢、慢慢地往上爬,那麼十之八九你和你傢人最後就會跑到他媽的月球上瞭……她估計可以到兩百五十,不過早在那之前就會爆炸瞭……當她到一百八十的時候,我可不敢下來站在她旁邊。)

他整晚都待在地下室裡,認真鉆研那幾箱舊紀錄,滿腦子著瞭魔似的覺得時間急迫,他得趕快。然而,關鍵的線索、能讓一切明朗的關聯卻沒有出現。他的手指由於弄碎陳舊的紙張而發黃、沾滿污垢。而且因為太過專心,他根本沒有查看鍋爐。他前一天傍晚六點左右給鍋爐減過壓力,那時他剛下來。現在時間是……

他看瞭一下手表,立刻跳瞭起來,踢翻一大疊舊發票。

天啊,現在是清晨四點四十五分。

在他身後,火爐突然開始畢剝作響,鍋爐發出呻吟、咻咻的聲音。

他跑向鍋爐。他的臉龐在過去一個月左右變得削瘦,此時覆蓋著滿滿的胡碴,有著像是在集中營的空洞表情。

鍋爐的壓力計到達每平方英寸二百一十磅的位置。他想象自己幾乎能看見這個修補、焊接過的老鍋爐,側邊由於致命的壓力而鼓脹出來。

(她會慢慢爬……當她到一百八十的時候,我可不敢下來站在她旁邊。)

忽然間一個客觀、誘人的內在聲音對他說話。

(隨它去吧!去找溫迪和丹尼,趕緊離開這兒。任它爆炸到半空中。)

他能想象爆炸的景象。雙重的如雷巨響首先會扯出這地方的心臟,再接著是靈魂。鍋爐會隨著橘紫色的閃光爆開,熱燙的碎片將會降落在地下室的各個角落。他的腦海裡,能看見熾熱的金屬碎屑有如奇形怪狀的撞球到處沖撞,從地板到墻壁再到天花板,一片片邊緣呈鋸齒狀的死神颼颼地劃過空氣。有的必定會筆直飛馳過石頭拱門,落在另一邊的舊文件上,熊熊燃燒起來。摧毀秘密,燒掉線索,成為活著的人永遠無解的謎。緊接著瓦斯爆炸,火焰噼噼啪啪地發出隆隆的巨響,碩大的母火會將飯店的整個中心變成大烤肉爐。樓梯、走廊、天花板和房間全陷入火海,宛如“科學怪人”電影中最後一幕的城堡。火勢擴散到兩側,匆忙席卷藍黑交織的地毯,有如饑渴的客人。絲質壁紙燒成炭蜷曲起來。飯店內沒有灑水裝置,隻有那些無人使用的老舊軟管。而且世上沒有一輛消防車能在三月底以前到達這裡。燒吧,寶貝,燃燒吧!十二個小時內,這裡就會僅剩骨架而已。

壓力計的指針往上爬到二百一十二,鍋爐發出吱嘎、呻吟的聲響,宛如想要下床的老婦人。嘶嘶噴射的蒸汽開始從舊補丁的邊緣冒出,焊珠也開始燒得嗞嗞響。

他沒有看見,沒有聽見,一手擱在能卸除壓力抑制火災的閥門上僵立不動,雙眼如藍寶石般地從眼眶發出閃耀的光芒。

(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現在唯一尚未兌現的款項隻有人壽險保單,那是他在史托文頓前一兩年間的那個夏天與溫迪一同辦理的。假如他或她在火車事故、墜機或火災中身亡的話,死亡保險給付是四萬美元。骰子擲出七或十一就贏,秘密死去的話贏一百美元。

(火災的話……八萬美元。)

他們會有時間逃出;就算他們在睡覺,也有時間逃出去。他深信這點。而且倘若“全景”付之一炬的話,他不認為樹籬或其他任何東西能夠阻攔他們。

(熊熊大火。)

油膩、近乎不透明的刻度盤內的指針跳到瞭每平方英寸二百一十五磅。

他又想起另一個孩提時代的回憶。他們屋子後面蘋果樹的低枝中有個黃蜂窩,爸爸在那棵樹的某根低枝上吊瞭一個舊輪胎,他的其中一個哥哥——如今他記不得是哪一個瞭——在蕩輪胎時曾經被蜇過。那時是夏末,通常是黃蜂肆虐的時期。

他們的父親剛下班回傢,穿著白大褂,啤酒的味道如薄霧般地彌漫在他臉上。他召集瞭三個男孩佈雷特、麥可和小傑克,告訴他們他打算除掉黃蜂。

“現在仔細瞧著啊!”他說,邊微笑邊輕微地搖晃著(他當時還沒拿拐杖,與牛奶貨車相撞是好幾年之後的事瞭)。“也許你們會學到點東西。我父親表演給我看過。”

這棵蘋果樹通常在九月底結果,當時還要再過半個月。而蜂窩是比這樹所產出幹癟但美味的蘋果還要致命的果實。父親在黃蜂窩所在的樹枝底下耙攏起一大堆被雨打濕的樹葉。他點燃樹葉。那天晴朗無風,樹葉悶燒但沒有真正燃燒起來,產生瞭一種氣味,一種香味,至今每到秋天,當穿著睡褲及輕薄防風夾克的男人把樹葉耙在一塊兒點燃後,他就會聞到那個味道。有著苦澀底韻的香甜氣味,強烈地喚起人的回憶。悶燒的樹葉產生大量的煙霧,往上飄起掩蓋住蜂窩。

父親讓樹葉悶燒瞭整個下午,自己坐在門廊喝啤酒,將空的黑牌啤酒罐扔進老婆拖地用的塑料水桶裡,兩個較大的兒子陪在兩旁,小傑克則坐在他腳邊的階梯上,玩著寶樂彈球,並一遍又一遍單調地唱著:“你欺瞞的心……會令你哭泣……你欺瞞的心……將使你心神不寧。”

六點十五分的時候,就在晚餐前不久,爸爸走向蘋果樹,三個兒子小心翼翼地聚集在他後面。他一隻手中握著園藝用的鋤頭將樹葉打散,讓一小叢一小叢的葉子分散開來繼續悶燒,直至熄滅,然後舉起鋤頭柄,來回揮舞搗弄一番,試瞭兩三下後,將蜂窩打到地上。

男孩逃向安全的門廊,但爸爸隻是站在蜂窩旁,低頭搖搖晃晃地朝蜂窩眨眨眼。小傑克躡手躡腳地走回去張望。幾隻黃蜂遲緩地在它們像紙糊的領地上爬行,但並沒有試著飛起。從蜂窩內部,那個漆黑的異域,傳出令人永遠無法忘懷的聲響——一種低沉、催眠的嗡嗡聲,恍如高壓電線的聲音。

“它們為什麼不想叮你呢,爸爸?”他問道。

“因為煙讓它們醉瞭,小傑克。去拿我的汽油桶來。”

他跑去取來。爸爸把琥珀色的汽油澆在蜂窩上。

“小傑克,現在往後退,除非你想要失去眉毛。”

他退到一邊去。爸爸從白色外衣的口袋裡掏出一盒粗頭火柴。他用拇指指甲點燃火柴後擲向蜂窩。蜂窩冒出白熱的橘色火光,火勢兇猛卻幾乎無聲無息。爸爸退開,失控地咯咯狂笑。黃蜂窩立即燒毀殆盡。

“火,”爸爸說,面帶笑容地轉向小傑克。“火可以燒死任何東西。”

晚餐後,男孩走出來,在白晝逐漸減弱的餘暉下,嚴肅地站在燒焦變黑的蜂窩旁。從熱燙的內部傳出黃蜂屍體宛如爆米花的聲音。

壓力計到達二百二十。鍋爐內部哀號的低沉聲響逐漸增大。噴射的蒸汽在無數個地方挺直地冒出,宛如豪豬的刺一般。

(火可以燒死任何東西。)

傑克忽然驚醒。他在打瞌睡……他睡著瞭,差點把自己直接送上天國。他究竟在想什麼?保護飯店是他的職責,他是管理員啊!

他的雙手迅速湧出恐懼的汗水,幾乎握不住那個巨大的閥門。之後他曲起手指握住閥門的輪輻,轉瞭一圈、兩圈、三圈。蒸汽響亮地嘶嘶作響,猶如龍的呼吸。從鍋爐底下升起的滾燙薄霧籠罩住瞭他,一時間,他沒法再看見刻度盤,以為自己一定是等太久瞭;鍋爐裡呻吟、叮當的聲音越來越響,緊接著是一連串猛烈的嘎嘎聲,和金屬扭曲所發出的刺耳聲音。

等到部分蒸汽吹散,他看見壓力計掉回到兩百,並且仍在下降。從焊接的補丁四周噴出的蒸汽開始失去力道。那扭曲、摩擦的響聲漸漸微弱。

一百九十……一百八十……一百七十五……

(他正在下山,以時速九十英裡的速度前進,此時汽笛突然尖叫起來——)

但他認為鍋爐不會爆炸瞭。壓力已經降到一百六十。

(——他們在廢墟殘骸中發現瞭他,他的一隻手搭在節流閥上,蒸汽活活燙死瞭他。)

他往後退離鍋爐,劇烈地喘息、顫抖著。他審視雙手,看見手掌上已起瞭水泡。讓這些水泡見鬼去吧!他想。然後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他差點手擱在節流閥上死去,如同“九七老火車失事記”一曲中的工程師凱西一樣[24]。更糟的是,他可能會毀瞭“全景”。最終徹底地失敗。他做為一名教師、作傢、丈夫和父親都失敗瞭,甚至連當個酒鬼都失格。但是在過去失敗的分類中,沒有比炸掉原本該照料的建築更厲害的。況且這還不是棟普通的建築,一點也不尋常。

天啊!他需要痛飲一番。

壓力掉到每平方英寸八十磅。他小心謹慎地再度關上減壓閥,雙手的疼痛讓他微微縮瞭一下。但是從現在起,他必須比以往更加嚴密地看護鍋爐。它可能已經嚴重地受損。這個冬天剩餘的時間,他不會指望它能承受超過每平方英寸一百磅的壓力。倘若他們覺得有點冷,也隻得咬緊牙關忍受一下。

他弄破兩個水泡,雙手像蛀牙一樣陣陣抽痛。

一杯酒,隻要一杯酒就能使他好過些,但這該死的屋子裡除瞭料理用的雪利酒之外一無所有。在這種時刻酒可是良藥啊!上帝可為證,就是這樣而已,當成麻醉劑。他盡瞭本分,如今可以用上一點點麻醉劑,比伊克賽錠的藥效來得強的東西。但是這裡什麼都沒有。

他想起陰影中閃亮的酒瓶。

他拯救瞭飯店,飯店應該會想要酬謝他。他感覺相當有把握。他從背後口袋裡拿出手帕,一邊走上樓梯,一邊擦著嘴唇。隻要喝一點點,隻要一杯,用來減緩疼痛。

他為“全景”效勞,現在“全景”該滿足他的需求瞭。他很確定這一點。踩在樓梯上的腳步快速而急切,是從冗長、嚴酷的戰爭後返傢的男人匆促的步伐。現在時間是山區標準時間,清晨五點二十分。

41.黎明

丹尼壓抑地喘著氣從可怕的噩夢中驚醒。夢裡有爆炸,火光沖天。“全景”整個燒瞭起來,而他和媽咪從前面的草坪上觀望著。

媽咪說:“你看,丹尼,看那些樹籬。”

他看著它們,它們全都死瞭,身上的葉子轉變成令人窒息的褐色。緊密交錯的樹枝隱約透出,宛如肢解到一半的屍體骨骸。然後他爸爸從“全景”巨大的雙扇門中沖出來,身體像把火炬似的熊熊燃燒。他的衣服著瞭火,皮膚染上一股深棕色,而且顏色越來越深,頭發則像一叢燃燒的灌木。

他就在這時醒過來,喉嚨因害怕而繃得發緊,雙手緊抓著被單和毯子。他尖叫瞭嗎?他望向母親。溫迪側躺著,毛毯拉到下巴處,一綹麥稈色的頭發貼著臉頰。她看起來就像個孩子。沒有,他沒尖叫出聲。

躺在床上,盯著上方,夢魘逐漸淡去。他有種奇妙的感覺,似乎驚險地避開瞭某個大悲劇。

(大火?爆炸?)

他讓精神飄蕩出去,搜尋爸爸,發現傑克站在樓下某處,在大廳。丹尼努力再挺進一些,試著進入父親的心裡。不好。因為爸爸正想著壞東西。他正在想

(很好,隻要一兩杯就夠瞭,我不在乎世上哪個角落的太陽爬到橫桅上,反正現在是飲酒作樂的時間。艾爾,還記得我們以前是怎麼說的嗎?琴湯尼波本加上少許的苦酒、蘇格蘭威士忌加蘇打、蘭姆加可樂,彼此不分你我,一杯給我,一杯給你,火星人在世界上某個角落登陸瞭,管他是普林斯頓、休斯敦還是他媽的其他鬼地方,春季到瞭,我們沒有人……)

(滾出他的腦袋,你這小混蛋!)

那個內心的聲音嚇得他往後退,他睜大眼睛,兩手繃緊著抓住床單。這不是他父親的聲音,而是精巧的模仿。這聲音他認得,粗啞、殘忍,然而帶著一種愚蠢的幽默而顯得沒那麼尖刻。

它如此接近瞭嗎?接下來呢?

他把被子掀開,雙腳擺蕩到地板上,再將床底下的拖鞋踢出來穿上。他走到門邊,把門拉開,匆匆忙忙跑到主走廊,穿著拖鞋的腳踏在走廊地毯的呢絨上產生窸窸窣窣的聲響。他轉過轉角。

走廊中間有個男人四肢著地,就趴在他與樓梯之間的走廊上。

丹尼嚇呆瞭,動也不敢動。

那人抬頭看他,一雙小眼睛發紅。他身穿某種綴滿亮片的銀白色服裝,丹尼領悟到是狗的裝扮。一根長長、松軟下垂的尾巴從這奇怪生物的臀部拖下來,尾端還有個蓬松毛球。衣服背後是一整條拉鏈直通到頸部。他的左邊掛著一顆既像狗又像狼的頭,口鼻之上是空洞的眼窩,嘴巴張開發出意義不明的低吼,看來是紙模做的利牙間露出地毯藍黑色的花樣。

那人的嘴巴、下顎和臉頰沾滿血污。

他開始對丹尼低聲咆哮。他咧著嘴笑,但那狺狺聲卻是貨真價實的,那是由喉嚨深處發出、令人膽寒的原始聲音。接著他狂吠起來,露出的牙齒上也沾著血。他開始爬向丹尼,無骨的尾巴拖在後面。裝扮用的狗頭被忽略在一旁的地毯上,神情茫然地瞪著丹尼的肩膀上方。

“讓我過去。”丹尼說。

“我要吃掉你,小鬼。”犬人回答完,咧開的嘴巴中突然發出一連串的猛烈狂吠。聲音是人模仿的,但內含的野蠻卻是真實的。那人的頭發是深色的,局促的服裝使他滿頭大汗,頭發也因此油膩膩的。他呼出的氣息混合著威士忌和香檳的味道。

丹尼畏懼地退縮,但並沒有逃跑。“讓我過去。”

“想都別想,”犬人回答,紅色小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丹尼的臉。他繼續咧著嘴笑。“我要把你吃得一幹二凈,小鬼。我想我要從你肥嘟嘟的小雞雞開始吃起。”

他開始輕佻地往前跳,一面齜牙低吼,一面小步跳躍。

丹尼的勇氣突然爆發。他逃回通往他們住處的短廊,一邊回頭看。背後傳來一串嗥叫、狂吠和咆哮的混合聲,中間夾雜著含混不清的咕噥聲和咯咯的笑聲。

丹尼站在走廊上發著抖。

“起來!”醉酒的犬人從轉角處大聲吼著,聲音既粗暴又急切。“起來,哈利,你這狗娘養的雜種!我才不在乎你有多少間賭場、航空公司和電影公司咧!我知道你在自己傢——傢裡獨處時喜歡什麼!起來!我會呼啊呼的……用力吹氣……直到哈利·德溫特全都被吹吹吹吹倒!”他最後發出一聲嚇人的長嗥,就在嗥叫聲漸漸消失前,似乎又轉變為憤怒和痛苦的尖叫。

丹尼擔心地轉向走廊盡頭緊閉的臥室門,悄聲地走過去。他打開門探頭進去,媽媽以完全相同的姿勢睡著。除瞭他以外,沒有人聽到這聲音。

他輕輕關上門,再度走回他們的走廊與主廊的交叉處,希望犬人已經走開,如同總統套房墻壁上的血跡消失那般。他小心地繞過轉角窺探。

裝扮成狗的人仍在那兒。他已經重新戴上狗頭,正在樓梯井旁四肢著地地跳著,追逐著自己的尾巴,偶爾會從地毯跳起再落下,喉嚨做出狗的呼嚕聲。

“汪!汪!咆嗚汪汪汪!嘎!”

這些聲音從面具之後空洞仿效齜牙低吼的嘴巴裡傳出來,其間摻雜著也許是啜泣或大笑的聲音。

丹尼走回臥室,在小床上坐下,用雙手捂住眼睛。飯店現在主宰瞭一切。或許一開始發生的事隻是偶發事件;也許起初他看見的東西真像可怕的圖片一樣不會傷害他。然而現在飯店控制瞭這些東西,它們會傷人。“全景”不希望他去找他父親,那可能會破壞所有的樂趣,所以它派犬人擋住他的去路,就如同它派樹籬動物擋在他們和馬路之間。

但是他爸爸可以來這裡。遲早爸爸會來的。

他哭瞭起來,眼淚無聲地沿著雙頰滾落。太遲瞭。他們會死掉,三個人全都會死,等“全景”明年春末開張時,他們會在這兒和其餘的鬼魂一同迎接客人。浴缸裡的女人、犬人、混凝土地道裡駭人的不明東西。他們將會——

(停!馬上停下來!)

他氣憤地用指關節擦去眼中的淚水。他要盡全力防止這件事情發生,別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也不能發生在爸爸和媽媽身上。他要盡一切努力去試。

他閉上眼,把想法用強大、猛烈、清楚的閃靈送出。

(!迪克,求求你快點過來,我們惹上嚴重的麻煩瞭。迪克,我們需要)

忽然,黑暗中,在他身後,那個在夢中“全景”漆黑的走廊上追逐他的東西出現在那裡,就在那邊,穿著白袍的碩大生物,它手中老舊的球桿高舉過頭:

“我會讓你停下來!你這討厭的小狗!我會讓你住嘴,因為我是你的父親!”

“不!”他猛然跳回臥室的現實中,眼睛完全張開瞪著,尖叫聲不受控制地從嘴巴湧出,他母親猝然驚醒,將被單緊緊抓在胸口。

“不,爸爸,不!不!不!——”

他們兩人都聽見無形球桿惡狠狠地向下揮動,劃破周圍的空氣,然後逐漸消失,陷入寂靜,他跑向母親抱住她,渾身發抖,像隻掉落陷阱的兔子。

“全景”不許他呼喚迪克,那也會破壞興致。

他們孤立無援。

外面雪下得更大瞭,將他們與世界隔絕開來。

42.半空中

迪克·哈洛蘭的飛機在東部標準時間早上六點四十五分廣播,辦理登機的櫃臺人員將他留在三十一號登機門,他神經緊張地將旅行手提包從這隻手換到另一隻手,直到六點五十五分的最後登機通知響起。他們兩人在尋找一位名叫卡爾登·維克的男人,他是環球航空公司由邁阿密飛往丹佛的一九六號班機上唯一沒報到的乘客。

“好瞭,”櫃臺人員說著,發給哈洛蘭一張藍色頭等艙的登機證。“您的運氣非常好。先生,您可以登機瞭。”

哈洛蘭急忙沖上已圍起的登機空橋,讓臉上掛著機械式笑容的乘務員撕掉他的登機證,把存根交給他。

“我們會在飛機上供應早餐,”乘務員說,“如果您想要——”

“隻要咖啡就好,小妞。”他說完,順著通道走到吸煙區的座位。他一直預期那位沒出現的維克會在最後一秒鐘冷不防從門口冒出,宛如會跳出玩具盒的小醜。靠窗座位上的女士正在看《你能成為自己最好的朋友》,臉上帶著不快、懷疑的表情。哈洛蘭扣上安全帶,黝黑的一雙大手包住座位的扶手,向缺席的卡爾登·維克保證,他得和五名強壯的環球航空公司乘務員合力才能將他拖出座位。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手表。手表以令人抓狂的緩慢速度將分針拖到七點,起飛的時刻。

七點零五分時,乘務員通知他們起飛時間將會稍微延遲,地勤的工作人員正在復查貨艙門的門閂。

“白癡。”迪克·哈洛蘭咕噥著抱怨。

尖臉的女士將不快、懷疑的面容轉向他,再轉回去繼續看書。

他在機場待瞭一晚,在各傢航空公司的櫃臺間打轉,從聯合、美國、環球、大陸到佈蘭尼夫,不斷地騷擾售票人員。午夜後的某刻,他在小吃部喝著第八或第九杯咖啡的時候,斷定自己是個傻瓜,居然把整件事扛在自己的肩上。哪兒有管理局啊!他走到最近的一排電話,與三位不同的接線生通話後,取得落基山國傢公園管理局的緊急聯絡電話號碼。

接聽電話的男人聲音聽起來筋疲力盡。哈洛蘭報瞭假名後說,薩德維特西邊的全景飯店出瞭問題,很嚴重的問題。

對方請他稍候。

那位國傢公園的巡邏隊員(哈洛蘭假定他是巡邏隊員)大約在五分鐘內回來。

“他們有民用頻段的無線電對講機。”巡邏隊員說。

“他們確實有無線電對講機。”哈洛蘭說。

“我們沒有收到他們的求救呼叫。”

“天哪,那不重要。他們——”

“他們到底遇到瞭什麼樣的困難,哈洛先生?”

“嗯,有一傢人,管理員和他的傢人。我想他可能有點神經不正常,你知道的。我想他很可能會傷害他妻子和年幼的兒子。”

“我能請教一下你是從哪裡得到這個消息的嗎,先生?”

哈洛蘭閉上雙眼。“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

“湯姆·史丹頓,先生。”

“嗯,湯姆,我知道瞭。現在我會盡我可能地對你坦白直說。那上頭發生瞭嚴重的問題,也許是像謀殺那麼嚴重,你明白我說的話嗎?”

“哈洛先生,我真的得知道你是怎麼——”

“聽好,”哈洛蘭說,“我告訴你,我就是知道。幾年前那上頭有個叫格雷迪的傢夥,他殺瞭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然後朝自己扣瞭扳機。我現在告訴你,如果你們不趕緊過去阻止的話,同樣的事情會再度發生!”

“哈洛先生,你不是從科羅拉多打來的吧!”

“不是。但是這有什麼差——”

“如果你不在科羅拉多,就不在全景飯店的無線電對講機的范圍內。假如你不在無線電對講機的范圍內,就絕不可能聯系,呃……”隱約傳來急速翻動紙張的聲音。“托倫斯一傢。我讓你稍候時,試著打過電話。電話不通,這沒什麼不尋常,飯店和薩德維特的交換臺之間還有二十五英裡的電話線是在地面上。我的結論是你肯定是腦袋出瞭什麼毛病。”

“噢天哪,你這愚蠢的……”但是他太過絕望,找不出合適的名詞來搭這個形容詞。忽然間,他靈機一動。“打給他們!”他大喊道。

“先生?”

“你有無線電對講機,他們也有無線電對講機。那就打給他們啊!打給他們問問情況!”

電話傳來短暫的沉默,及長途電話線的嗡嗡聲。

“你也試過瞭,對吧?”哈洛蘭問,“所以才讓我等瞭那麼久。你試過電話,接著又試瞭無線電對講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你卻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你們這些傢夥在那上面幹什麼?閑著沒事坐著玩金拉米牌嗎?”

“不,我們當然不是。”史丹頓生氣地說。哈洛蘭聽到他聲調中的憤怒松瞭一口氣。他首次覺得自己是對著人,而不是對著錄音機說話。“我是這裡唯一的人員,先生。其他公園裡的每位巡邏隊員,加上狩獵警察,另外再加上志願義工,全都去赫斯提峽谷瞭,冒著生命的危險,因為有三個白癡的混蛋,隻有六個月的經驗卻決定去挑戰國王公羊山的北壁。他們被困在瞭半山腰,也許能下來,也許不能。有兩架直升機上去瞭,駕駛直升機的人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因為這裡已經是晚上,而且開始下雪瞭。所以假如你還是沒辦法把事情說清楚的話,我可以幫你:第一,我沒有人手可以派去‘全景’。第二,‘全景’現在不是重點,國傢公園裡發生的事才是我們優先考慮的。第三,天亮前沒有一臺直升機能夠起飛,因為根據國傢氣象局的預報,快要下大雪瞭。你瞭解目前的狀況瞭嗎?”

“是的,”哈洛蘭輕聲說,“我明白瞭。”

“好吧!我猜想我沒辦法用無線電對講機和他們取得聯系的原因非常簡單。我不知道你那邊現在幾點,但是我們這裡是九點三十分。我想他們也許把無線電關掉,上床睡覺去瞭。現在如果你——”

“老弟,祝你的登山客好運。”哈洛蘭說,“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他們不是唯一搞不清楚自己陷入什麼處境而受困在高山上的人。”

他掛上電話。

早上七點二十分,環球航空公司七四七笨重地退出停機坪,轉向,往跑道方向滑動。哈洛蘭無聲地長籲一口氣。卡爾登·維克,無論你人在何處,盡管傷心去吧!

一九六號班機在七點二十八分與地面分離,七點三十一分,當飛機開始上升時,那把思想的手槍又在迪克·哈洛蘭的腦袋中開火。他聳起肩膀徒勞地抵抗柳橙的味道,接著痙攣地猛然一抽。他的額頭皺起,嘴角往下拉,痛苦得擠眉弄眼。

(!迪克,求求你快點過來,我們惹上嚴重的麻煩瞭。迪克,我們需要)

就這樣而已。聲音突然消失,這回沒有漸漸淡出。信息被幹凈利落地斬斷,仿佛是用刀子砍的。他受到驚嚇,仍緊抓住座位扶手的雙手幾乎發白,嘴巴幹渴。那男孩出事瞭,他很肯定。假如有人傷瞭那個小男孩——

“你起飛時向來反應這麼激烈嗎?”

他看看左右,是那個戴角框眼鏡的女士。

“不是這樣子的,”哈洛蘭說,“我的腦袋裡有塊鋼板,朝鮮戰爭時得來的,時不時地就會感到一陣刺痛。你不知道嗎?震動會擾亂訊號。”

“是這樣嗎?”

“是的,女士。”

“這是前線軍人最終為幹涉國外付出的代價。”尖臉女士嚴肅地說。

“是這樣的嗎?”

“是的。這個國傢必須下決心停止卑鄙的小戰爭。美國本世紀所打的每場卑鄙小戰爭的根源都是中央情報局,中央情報局和金錢外交。”

她打開書本開始閱讀。禁止吸煙的信號燈關閉。哈洛蘭註視著逐漸遠去的陸地,心想不知男孩是否安好。他對那孩子產生瞭關愛之情,雖然他的父母似乎沒那麼關心。

他祈求上帝,他能出動去查看丹尼的情況。

43.免費暢飲

傑克站在餐廳裡,就在通向科羅拉多酒吧的雙扉推門外面,他的頭歪向一邊,仔細聆聽,隱隱地笑著。

在他四周,他能聽見“全景”飯店正蘇醒過來。

很難說明他如何得知,但他猜想與丹尼不時擁有的洞察力相差不遠……有其父,必有其子,一般不是都這麼說的嗎?

那並非視覺或聽覺,雖然非常接近,僅以最薄的感知佈幔相隔。那就仿佛另一間“全景”就在離這一間不到數英寸的距離外,和真實世界隔絕(假使有“真實世界”這種東西的話,傑克心想),但是逐漸進入協調的狀態。他想起孩提時代看過的立體電影。如果你不戴上特別的眼鏡看銀幕,就會看到雙層的影像,那就是他現在的感覺。可是一旦你戴上眼鏡,一切就清楚瞭。

飯店所有的年代如今全合在瞭一起,除瞭當下,托倫斯的年代。而這個年代很快就會和其餘的會合。那樣很好,非常好。

他幾乎能聽見登記櫃臺上鍍銀小鐘發出高傲的叮、叮聲,召喚搬行李的侍者到櫃臺來,因為身穿二十世紀二〇年代流行的法蘭絨西裝的男士要入住,而穿著二十世紀四〇年代流行的雙排扣、細條紋西服的男士要退房。那兒有三位修女坐在壁爐前,等待辦理退房手續的隊伍逐漸稀疏,而站在修女後面,以鉆石領帶夾別住藍白圖案的領帶,打扮帥氣的是查爾斯·格羅丁和維多·吉奈力,他們正在討論盈虧、生死。後門外頭卸貨區有十二輛貨車,有的層疊在另一輛上頭,好像一張長時間曝光的照片。在東側的舞廳,一打不同的商業會議同時舉行,彼此的時間差僅有幾厘米。另外還有一場化妝舞會在進行。有晚會、婚宴、生日及周年紀念的派對。男人談論著英國首相內維爾·張伯倫和奧地利大公。音樂。歡笑。酩酊。歇斯底裡。幾乎沒有愛,這裡沒有,隻有源源不絕的感官暗流。而他幾乎能同時聽見所有的一切,飄蕩在整間飯店,形成優雅的嘈雜聲。在他所站的餐廳,七十年來的早餐、午餐、晚餐全都同時在他身後端上。他幾乎可以……噢不,去掉幾乎。他可以聽見這些聲音,迄今隱隱約約,卻十分清楚的,就像炎熱的夏日,人能聽到好幾英裡外的雷鳴一般。他能聽見他們所有人,那些出色的陌生人。他開始意識到他們,正如他們必定打從一開始就覺察到他瞭。

今天早上“全景”所有的客房都有人入住。

客滿。

在雙扉推門後面,連續不清的低微交談聲縈回繚繞著,宛如香煙上慵懶的煙霧。更為世故,更為私密。低沉、沙啞的女性笑聲,是如仙環般繞著五臟六腑和生殖器共振的那種。收款機的屏幕在溫暖的微暗中柔和地發著光,其聲響把一杯杯琴利奇、曼哈頓、消沉轟炸機、野莓琴菲士、僵屍酒的價格記錄下來。點唱機流泄出酒徒的歌曲,每一首最後都與其他的重疊。

他推開雙扉推門走進去。

“哈囉,各位,”傑克·托倫斯輕柔地說,“我離開過,但是現在我回來瞭。”

“晚安,托倫斯先生,”勞埃德說,由衷地感到高興。“見到您真好。”

“勞埃德,我很高興能回來。”

他鄭重地說著,抬起一腿跨上吧臺的高腳凳,坐在穿鮮藍色西裝的男人和身穿黑色洋裝、眼神朦朧的女人之間,那女人正凝視著一杯新加坡司令的深處。

“您想喝點什麼呢,托倫斯先生?”

“馬丁尼。”他非常愉快地說。

他看著吧臺後架上一排排頂端蓋著銀色虹吸管、微微閃光的酒瓶:金賓、野火雞、吉爾伯、夏洛德私釀、托羅、施格蘭。啊,又回到傢瞭。

“請給我一杯大杯的火星人,”他說,“火星人已經降落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瞭,勞埃德。”他拿出皮夾,把一張二十美元面值的錢小心地放在吧臺上。

勞埃德準備他的酒時,傑克回頭看。每個雅座都坐瞭人,有的客人還變裝打扮……有個女人身穿薄紗燈籠褲和綴著閃亮水鉆的胸罩,一個男人的狐貍頭狡猾地從身上的晚禮服探出來,有個全身打扮成銀白色小狗的男人,正在用長尾巴末端的毛球搔弄穿紗籠女人的鼻子,娛樂所有的人。

“托倫斯先生,這是免費招待您的,”勞埃德說,在傑克的二十塊錢上把飲料放下。“您的錢在這裡沒有用。經理吩咐的。”

“經理?”

他突然感到隱隱不安;縱使如此,他依然端起馬丁尼杯在手中旋轉,註視底部的橄欖在飲料冰涼的深處微微地浮沉。

“當然,是經理。”勞埃德的笑容加深,但他的眼睛陷在黑眼圈中,膚色慘白得嚇人,像屍體的皮膚。“稍後他打算親自照看您兒子的福祉。他對您兒子非常感興趣,丹尼是個很有天分的男孩。”

琴酒的杜松子氣味嗆得令人愉快,但似乎同時使他的思緒變得渾沌不清。丹尼?這一切關丹尼什麼事?他在酒吧裡端著一杯酒是要幹什麼?

他曾發誓要戒酒。他戒酒瞭,他發過誓瞭。

他們要他兒子做什麼?他們要丹尼幹嗎?溫迪和丹尼不在計劃裡面。他努力揮入勞埃德罩著黑眼圈的眼睛,但太暗、太黑,仿佛試著從頭蓋骨上空洞的眼球中讀取情緒一般。

(他們非要不可的是我……不是嗎?我才是他們要的人。不是丹尼,不是溫迪。我才是喜歡待在這裡的人。他們想要離開。我是處理掉雪上摩托車的人……翻遍舊檔案……降低鍋爐的壓力……說謊……簡直是出賣靈魂……他們還想要他的什麼?)

“經理在哪兒?”他想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但他的話似乎是從已被第一杯酒麻痹的唇間吐出,仿佛是來自噩夢而非美夢的話語。

勞埃德隻是微笑。

“你們想要我兒子做什麼?丹尼不在這……他在嗎?”他聽出自己聲音中赤裸裸的懇求。

勞埃德的臉孔似乎在移動、轉變,變成某種致命的東西。白皮膚變得像是得瞭肝炎似的發黃、龜裂。皮膚上突然長出一顆顆紅瘡,流出氣味難聞的液體。血滴如汗一般地從勞埃德的前額冒出,此時從某處傳來清亮的鐘聲,正敲著一刻鐘。

(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喝你的酒吧!托倫斯先生,”勞埃德輕聲地說,“那不關您的事。至少在這個時間點還不是。”

他再度端起酒,舉到唇邊,猶豫瞭一下。他聽見丹尼手臂折斷時清晰、可怕的斷裂聲;看到毀壞的腳踏車飛越過艾爾的車頂,在擋風玻璃上留下星狀的裂痕;他看見單隻車輪倒在路面,扭曲的輪輻指向天空,宛如鋼琴弦的鋸齒。

他意識到所有的交談聲都停止瞭。

他轉回頭去看。他們全都滿懷期待、不發一語地盯著他看。穿紗籠的女人身旁的男人取下狐貍頭,傑克看出他是霍勒斯·德溫特,他淡金色的頭發披散在前額。吧臺的每個人也都在觀望。他旁邊的女人仔細地端詳他,仿佛想要調整焦距。她的禮服從單邊肩上滑落,視線下移就能看見下垂乳房頂端松弛皺縮的乳頭。目光再回到她的臉上,他開始認為這位大概是二一七號房的女士,那個想要勒死丹尼的女人。在他的另一邊,穿著鮮藍色西裝的男人從上衣口袋取出一把點三二口徑、珍珠手柄的小手槍,把槍放在吧臺上悠悠哉哉地轉動著,好似腦中想著俄羅斯輪盤的男人。

(我想要——)

他察覺到這句話並沒有通過自己已僵住的聲帶發出聲來,於是再試一次。

“我想要見經理。我……我認為他不瞭解,我兒子不是這計劃的一部分。他……”

“托倫斯先生,”勞埃德說,他的聲音帶著令人驚駭的溫柔,從染上瘟疫的臉孔內發出,“時機到瞭您就能見到經理。事實上,他已經決定任命您在這件事情上當他的代理人。現在喝您的酒吧!”

“喝你的酒吧!”他們齊聲附和。

他用顫抖得很厲害的手端起酒杯。這是杯純的琴酒。他凝視杯中,感覺好像要沉溺下去一般。

他身旁的女人以單調、死氣沉沉的聲音唱起歌來:

“推……出……酒桶……我們將……盡情玩樂……”

勞埃德接瞭下去,然後是穿著藍西裝的男人。犬人也加入,一掌重重拍在桌上。

“現在是推出酒桶的時候瞭——”

德溫特的聲音加入其他人。他的嘴角瀟灑地叼著一根煙,右手臂環抱著穿紗籠的女人,右手心不在焉地輕輕撫摸她的右乳,他心情愉悅地以輕蔑的眼神看著犬人,一面歌唱。

“——因為一夥人……全都……在此!”

傑克將酒杯舉到嘴邊,分三大口把酒灌下去,琴酒宛如在隧道中行進的貨車全速順喉嚨而下,在胃裡爆發,再一躍彈上他的腦部,最後在腦袋爆發出劇烈的震動,讓他身不由己地打顫。

當震顫逐漸退去,他感覺棒極瞭。

“同樣的再來一杯吧!麻煩你。”

他說完,將空杯推向勞埃德。

“好的,先生。”

勞埃德說著,接過杯子。勞埃德看起來又完全正常瞭。那名橄欖膚色的男人收起點三二口徑的手槍。右手邊的女人再度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杯新加坡司令,一邊胸部完全裸露在外,靠在吧臺的皮革軟墊上,毫無意義的低吟從她松弛的嘴巴裡傳出來。隱隱約約的談話聲再度開始,不斷地來回交織著。

他的新飲料出現在他面前。

“勞埃德,非常感謝你。”他說著,舉起酒杯。

“托倫斯先生,我向來很高興能為您服務。”勞埃德微微笑著。

“勞埃德,你一直是他們裡頭最棒的。”

“哎呀,謝謝您,先生。”

這回他慢慢地喝,讓酒液緩緩滴下喉嚨,再拋幾顆花生米滾下滑道,以祈求好運。

那杯酒很快就見底,他又點一杯。總統先生,我已經和火星人見面瞭,很高興地向您報告,他們很友善。當勞埃德在調另一杯時,他搜尋口袋要找個兩角五分的硬幣投入點唱機。他又想到丹尼,但是愉快地發現丹尼的臉蛋變得模糊不清、難以形容。他曾經傷害過丹尼,但那是在他學會如何操控酒精之前。而今那些日子已成過往。他不會再傷害丹尼。

絕對不會。

44.舞會中的對話

他在和一位美麗的女人跳舞。

他不知道現在幾點,也不清楚自己在科羅拉多酒吧待瞭多久,或者在舞廳這兒待瞭多久。時間不再重要。

他依稀記得:聆聽一名曾是成功的廣播電臺喜劇演員,後來在電視初期成為綜藝節目明星的男人,講述一個非常冗長、非常滑稽、有關連體嬰亂倫的笑話;看見穿燈籠褲和亮片胸罩的女人隨著點唱機播放的脫衣舞音樂(似乎是戴維·羅斯《脫衣舞娘》中的主題曲),跳著緩慢款擺腰肢的脫衣舞;與兩人同行穿過大廳,另外兩個男人穿著二十世紀之前的晚禮服,他們全都唱著羅茜·奧格雷迪的內褲上有塊硬補丁的歌。他記得自己似乎望出巨大的雙扇門,看見日式燈籠沿著蜿蜒的車道串成優雅、彎曲的弧線,散發出柔和的粉彩光芒,恍如藹藹含光的寶石。門廊天花板上的巨大球形玻璃燈罩也亮起,夜間昆蟲在四周飛來飛去,不時撞到燈罩上。他內心的一角,或許是神智最後一絲絲的清醒,試著告訴他,現在是十二月某天的清晨六點。但時間中止瞭。

(與瘋狂對立的爭辯,最終仍以輕柔的沙沙聲落空/層層疊疊地……)

這是誰寫的?某個他念大學時讀過的詩人嗎?還是某個大學肄業、如今在沃索銷售洗衣機或是在印第安納波利斯賣保險的詩人?也許是他原創的想法?都無所謂。

(夜黑/星高/脫離現實的卡士達蛋糕/飄浮在半天高……)

他忍不住咯咯發笑。

“親愛的,有什麼好笑的嗎?”

於是他又回到這兒,在舞廳裡。水晶吊燈點亮瞭,雙雙對對的舞伴,有的變裝打扮,有的沒有,全都圍繞在他們身旁,隨著戰後樂團的悠揚樂聲翩翩起舞——可是是哪場戰爭?你能確定嗎?

不,當然不能。他隻確定一件事:他正和一位美麗的女人跳舞。

她身材高瘦,發色紅棕,穿著貼身的白色綢緞,而她緊貼著他跳舞,胸部柔軟、舒適地貼靠在他的胸膛上,白皙的手與他的交握。臉上戴著閃耀的小型貓眼面具,秀發梳到一邊,如瀑佈般柔順、閃亮地垂落,匯聚在動人香肩之中的深壑。她的禮服是寬擺的,但他能感覺到她的大腿不時觸碰到他的腿,因此他越來越確信禮服底下她光滑、搽瞭粉的胴體是一絲不掛的,

(我親愛的,這樣比較能感受到你的勃起啊!)

而他身上真掛著一根硬邦邦的鐵棒呢!就算這令她不快,她也隱藏得非常好;她甚至更加挨近他。

“沒什麼好笑的,寶貝。”他說完,又咯咯笑瞭。

“我喜歡你。”她低喃道,他覺得她的香氣聞起來像百合,秘密地隱藏在毛茸茸的青苔覆蓋著的裂縫中,那兒的日照短,陰影長。

“我也喜歡你。”

“你想要的話,我們可以上樓去。我應該要陪著哈利,不過他絕不會註意到的。他忙著逗弄可憐的羅傑呢!”

樂曲結束,喝彩的掌聲四起,樂團幾乎毫不停歇地接著演奏《藍調心情》。

傑克從她裸露的香肩上看過去,瞧見德溫特站在茶點桌旁,身著紗籠的女孩在他身邊。一瓶瓶的香檳裝在冰桶裡,沿著覆蓋桌面的上等白色細麻佈排成一排,德溫特手裡就拿著一瓶冒著泡的。一群人聚在一起,大笑。在德溫特和紗籠女孩的前面,羅傑四肢趴在地上動作滑稽地雀躍著,尾巴無力地拖在後頭,他正在吠叫。

“說話啊,小子,說話!”哈利·德溫特嚷著。

“汪!汪!”羅傑回應。每個人都拍手,幾個男人吹起口哨。

“好吧,坐起來。狗狗,坐起來!”

羅傑爬起來蹲坐著。面具的口鼻固定在永遠咆哮的嘴型。眼孔中,羅傑的眼睛高興得瘋狂、費力地打轉。他伸出手臂,擺動著一雙手掌。

“汪!汪!”

德溫特傾倒那瓶香檳,酒液如起泡的尼加拉瓜瀑佈落在上仰的面具上。羅傑做出咕嚕咕嚕拼命喝的聲音,所有人再次鼓掌。有的女人甚至邊笑邊尖叫。

“哈利可不是個活寶嗎?”他的舞伴問他,又貼近一些。“每個人都這麼說。你知道嗎,他是雙性戀。可憐的羅傑隻是同性戀。他曾和哈利在古巴度過一個周末……喔,好幾個月前瞭。現在他到哪兒都跟著哈利,在他後頭搖著小尾巴。”

她吃吃地笑,百合嘲弄的香味揚起。

“不過,當然囉,哈利從來不會再要第二輪的……至少,同性方面不會……但羅傑就是很狂熱。哈利告訴他,假如他在變裝舞會上扮成小狗,可愛的小狗狗的話,他可能會重新考慮,羅傑就是這麼蠢,所以他……”

一曲終瞭,更多的掌聲響起。樂團的團員排隊下場休息。

“抱歉啦!甜心,”她說,“有個人我必須……達拉!達拉,你這乖女孩,你到哪裡去啦?”

女人一路揮著手擠進正在吃吃喝喝的人群中,他傻傻地目送她,心想他們一開始怎麼會碰在一塊跳舞的?他不記得瞭。事情發生得似乎並不連貫。先是這裡,接著是那裡,最後是到處。他的頭在暈。聞到百合和杜松子的味道。茶點桌旁,德溫特正拿著一個三角形的小三明治在羅傑頭上催促他,為瞭逗旁觀者開心,趕緊翻筋鬥。狗面具翻向上,狗服裝的銀色側邊如風箱般縮進又突出。羅傑突然一躍而起,把頭蜷縮在胸前,試著在半空中翻滾。他跳得太低而且筋疲力盡,所以笨拙地背先著地,頭部重重地敲在瓷磚上。一聲沉悶的哀號從狗面具裡頭飄出來。

德溫特率先鼓掌。“再試一次啊,狗狗!再試一次!”

圍觀的人跟著附和——再試一次,再試一次——傑克蹣跚地朝相反方向走,隱隱覺得不舒服。

一名穿著白色晚宴服、額頭低平的男子推著飲料推車過來,傑克差點跌撞在推車上。他的腳撞到推車低層鍍鉻的架子上,上層的酒瓶和虹吸管碰撞在一起,發出悅耳的聲音。

“對不起。”傑克粗啞地說。他忽然覺得遭到包圍,幽閉恐懼癥發作;他想要出去。他希望“全景”恢復原本的樣子……擺脫這些不請自來的客人。他身為真正的開路者,地位不受尊重;他隻不過是上萬名歡呼的臨時演員中的一個,一隻依照命令翻滾坐起的小狗。

“沒關系,”穿白色晚宴服的男子說。簡短、清晰的文雅英語出自那張流氓臉非常地超脫現實。“要來杯酒嗎?”

“馬丁尼。”

他身後又爆發出另一波笑聲,羅傑正隨著《牧場是我傢》的曲調嗥叫。有人用施坦威小型鋼琴憑印象彈出伴奏。

“給您。”

冰凍的玻璃杯塞進他手裡。傑克心存感激地喝著,覺得琴酒命中並擊潰瞭神智清醒的第一輪進攻。

“還可以嗎,先生?”

“很好。”

“謝謝您,先生。”推車又轉動起來。

傑克驀地伸出手輕觸那人的肩膀。

“先生,什麼事?”

“抱歉,不過……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並沒有顯出驚訝的樣子。“格雷迪,先生。德爾伯特·格雷迪。”

“可是你……我的意思是……”

酒保禮貌地看著他。縱使嘴巴因為琴酒與不當存在的人物而結巴,傑克仍再試一次,每個字感覺都大若冰塊。

“你以前不是這裡的管理員嗎?在你……在……”但他無法說完。他說不出口。

“哦不,先生。我不這麼認為。”

“可是你太太……你女兒……”

“我太太正在廚房幫忙,先生。當然,女兒都在睡覺。這時間對她們來說太晚瞭。”

“你以前是管理員。你——”噢,說出來啊!“你殺瞭她們。”

格雷迪的表情依舊十分有禮。“先生,我一點也不記得這回事。”他的杯子空瞭。格雷迪從傑克毫不抵抗的手指中抽走杯子,開始為他再調一杯。他的推車上有個白色的塑料小桶子,裡頭裝滿瞭橄欖。不知何故,讓傑克聯想到一顆顆割下來的微小頭顱。格雷迪熟練地叉起一顆橄欖丟進玻璃杯,遞給他。

“但是你——”

“您才是管理員,先生。”格雷迪委婉地說,“您一直都是管理員。我很清楚,先生。我一直都在這裡。同一個經理,同時雇用瞭我們兩個人。可以嗎,先生?”

傑克喝一大口酒。他的頭在旋轉。“厄爾曼先生——”

“我不認識任何名叫厄爾曼的人,先生。”

“可是他——”

“經理,”格雷迪說,“飯店,先生。您肯定明白是誰雇用您的,先生。”

“不,”他粗啞地說,“不,我——”

“托倫斯先生,我認為您該進一步質問您的兒子。他明白所有的事情,雖然他沒有指點您。他相當地淘氣,如果我可以這樣大膽地說,先生。事實上,他幾乎在每個轉機都阻撓您,不是嗎?況且他還不到六歲呢!”

“是啊,”傑克說,“他是。”背後又傳來一陣笑聲。

“他需要被糾正,如果您不介意我這樣說的話。他需要人好好地責備一頓,也許再多一些。我自己的女兒起初不喜歡‘全景’,其中一個實際上偷瞭我一盒火柴,想要把‘全景’燒掉。我糾正她們,用最嚴厲的方法糾正她們。當我太太想要阻止我盡我的責任時,我連她也糾正。”他朝傑克平淡、晦澀地一笑。“我發現一個遺憾但真正的事實:女人很少明白父親對他孩子所負的責任。丈夫和父親確實有一定的責任,對不對,先生?”

“對。”傑克說。

“她們不像我那麼愛‘全景’,”格雷迪說完,開始再為他調另一杯酒,銀色的氣泡在倒置的琴酒瓶中上升。“就像您的兒子和太太不喜歡它一樣……至少,現在不喜歡。但是他們會慢慢喜歡上它的。您必須向他們指出他們錯誤的地方,托倫斯先生。您同意嗎?”

“是的,我同意。”

他確實明白瞭。他對他們太寬容瞭,丈夫和父親的確有其責任。父親知道什麼最好。他們不瞭解,那本身不是罪過,但他們是故意不去瞭解的。他平常不是個嚴厲的人,但是他的確認為懲罰有益。假如他的兒子、太太故意與他的想法作對,反抗那些他知道對他們最好的東西,那麼他豈不是有義務——?

“逆子無情甚於蛇蠍,”格雷迪說著,將他的酒遞給他。“我的確相信經理能讓您兒子乖乖就范,然後您太太很快就會照做。您同意嗎,先生?”

他突然不大確定。“我……但是……假如他們能夠就這樣離開……我的意思是,畢竟經理要的是我,不是嗎?肯定是的。因為——”因為什麼?他應該知道的,但忽然間他不曉得瞭。噢,他可憐的腦袋在暈。

“可惡的狗!”德溫特大聲說,與周圍的笑聲形成對照。“可惡的狗居然在地板上小便。”

“當然囉!您知道的,”格雷迪說著,神秘兮兮地傾身靠在推車上,“您的兒子企圖找外人進來。您的兒子擁有非常棒的天賦,經理可以用來更進一步改善‘全景’,讓‘全景’更加……富裕,這樣說如何?但是您的兒子卻企圖用那個天賦來對付我們。他是故意的,托倫斯先生,存心的。”

“外人?”傑克愚蠢地問。

格雷迪點頭。

“誰?”

“一個黑鬼,”格雷迪說,“一個黑鬼廚師。”

“哈洛蘭?”

“先生,我想那是他的名字,沒錯。”

羅傑以哀鳴、抗議的語氣說瞭些話後,他們的身後又爆出一陣笑聲。

“好啊!好啊!好啊!”德溫特反復有節奏地喊叫起來。他身邊的人也加入,但是傑克還來不及聽清楚他們要羅傑做什麼,樂團就重新開始演奏,曲目是《男士無尾晚禮服》。曲中用瞭許多醇厚的薩克斯風,但不大像靈魂樂。

(靈魂樂?靈魂樂甚至還沒創造出來呢!還是已經有瞭?)

(一個黑鬼……一個黑鬼廚師。)

他張口想要說話,卻不知道自己可能會說出什麼。結果他說的是:

“我聽說你沒念完高中,可是你的談吐不像是沒受過良好教育的人。”

“沒錯,我非常早就放棄正規教育,先生。但是經理很照顧他雇用的人,他發現這樣有好處。教育總是有好處的,您不贊同嗎,先生?”

“我同意。”傑克茫然地說。

“比方說,您表現得非常有興趣多瞭解一些全景飯店。先生,您非常聰明,非常優秀。所以在地下室留瞭一本剪貼簿,等著您去發現——”

“誰留的?”傑克急切地問。

“當然是經理留的啊!還有一些別的資料可以提供給您,如果您想要的話……”

“我要,非常想要。”他想要控制語氣中的熱切,卻淒慘地失敗。

“您是真正的學者,”格雷迪說,“徹底地追究論題,詳盡研究所有的根源。”他微微彎下額頭低矮的頭,拉出白色晚宴服的翻領,用指節輕拂傑克看不見的污點。

“而且經理慷慨大方,饋贈毫無附加條件,”格雷迪繼續說,“一點也沒有。看看我,一個隻讀到高一的輟學生。想想您自己在‘全景’的組織架構中能爬到多高的位子?也許……遲早……到達最頂端。”

“真的嗎?”傑克低聲說。

“不過那完全取決於您兒子的決定,不是嗎?”格雷迪挑起眉毛問。這個細致的動作與眉毛本身極不協調,因為他的眉毛濃密,看起來有點野蠻。

“取決於丹尼?”傑克對格雷迪皺眉。“不,當然不是。我自己的事業是不容許我兒子來作決定的。絕不。你把我看成什麼人瞭?”

“專心致力於事業的人,”格雷迪熱心地說,“或許我表達得不好,先生。我們這樣說吧,您在這兒的未來將依據您決心如何處理兒子的任性而定。”

“我自己作決定。”傑克喃喃地說。

“但是你必須處理他的事。”

“我會的。”

“堅決地。”

“我會的。”

“沒法控制自己傢人的男人,提不起我們經理的興趣。很難期待一個無法引導自己妻兒方向的男人可以操縱他自己,更別提要在這麼龐大的企業裡承擔重責大任。他——”

“我說瞭,我會好好管他的!”傑克突然惱火地大吼道。

《男士無尾晚禮服》剛剛結束,新的曲目尚未開始。他的吼叫恰好落入空檔,背後的交談聲倏地停止。他忽然覺得渾身的肌膚發燙,非常確信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看。他們已經玩完羅傑,現在要開始戲弄他瞭。翻滾,坐起來,裝死。假如你照我們的遊戲規則來玩,我們就會配合你。重責大任。他們要他犧牲他的兒子。

(——現在他到哪兒都跟著哈利,在他後頭搖著小尾巴——)

(翻滾。裝死。責打你兒子。)

“先生,這邊請,”格雷迪在說,“有個東西您可能感興趣。”

交談再度開始,以自有的節奏起起伏伏,穿插在樂團的音樂間,樂團現正演奏倫農與麥卡尼的作品《遠行的車票》。

(我聽過超市喇叭播放得更好。)

他吃吃地傻笑,低頭看著左手,發現手上拿瞭另一杯酒,隻有半杯滿。他一大口喝幹。

現在他站在壁爐架前面,壁爐裡噼噼啪啪燃燒的火焰散著熱氣,溫暖著他的腿。

(火?……八月天?……是啊……不……所有的時間都合而為一瞭。)

玻璃圓罩底下有個鐘,側翼是兩隻象牙雕刻的大象,指針停在午夜前一分鐘。他視線模糊地凝視時鐘。這是格雷迪想讓他看的東西嗎?他轉身欲問,但格雷迪已離開他。

《遠行的車票》演奏到一半,樂團以華麗、誇張的動作作結尾。

“時間快要到瞭!”霍勒斯·德溫特宣告。“午夜!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他想要再度轉身,看看隱藏在亮片、化妝品和面具底下的是哪些知名的臉孔,但他現在動彈不得,目光無法從時鐘上挪開,鐘的指針會合,直指著上方。

“摘下面具!摘下面具!”反復而有節奏的呼喊聲響起。

時鐘開始精密地報時。鐘面下,從左到右有條鋼的滾軸,兩個人偶沿著滾軸前進。傑克目不轉睛地看著,深深著迷,忘卻摘掉面具的事。鐘的發條裝置嗡嗡地旋轉,齒輪轉動嚙合,黃銅散發出溫暖的光芒。平衡擺輪精準地來回擺動。

其中一個人偶是踮起腳尖站著的男人,兩手緊抓著一根看似小型球桿的東西,另一個是戴著圓錐形傻瓜帽的小男孩。發條人偶閃閃發亮,極為精細。在男孩的傻瓜帽正面,他能辨識出雕刻著愚人一詞。

兩個人偶滑到鋼軸上反向的那端。某處,叮叮當當響個不停的是《史特勞斯圓舞曲》的片段。一段無聊的廣告詞隨著曲調流過他的心中:買狗食吧,汪—汪,汪—汪,買狗食吧……

發條爸爸手上的鋼制球桿落在男孩的頭上,發條兒子向前倒。球桿揚起落下,揚起落下,男孩反抗、往上伸出的雙手開始發抖。男孩由蹲伏垮成俯臥的姿勢,但是球桿依舊隨著史特勞斯的旋律叮叮當當的輕快調子揚起落下。他似乎能看見男人的臉抽搐、糾結、皺縮著,也看得見發條爸爸的嘴巴一開一闔,痛斥遭到重擊失去知覺的兒子人偶。

一滴鮮紅的液體飛濺在玻璃圓罩的內側。

接著又一滴。另外兩滴潑到前一滴的旁邊。

現在大量的紅色液體噴濺上來宛如驚人的陣雨,打在圓罩內側再流下來,遮蔽瞭內部的景象,猩紅之中處處點綴著細微的灰色組織碎片,骨頭和大腦的碎屑。然而他還是能看見球桿起起落落,發條持續在轉,齒輪繼續嚙合,還有這臺制作精巧的機器的齒狀零件。

“摘下面具!摘下面具!”德溫特在他背後尖叫,不知何處有隻狗以人類的音調嗥叫著。

(但是發條不會流血,發條不會流血啊!)

整個圓罩噴濺著鮮血,他隻能看到凝結瞭血塊的頭發,其他什麼都看不見。謝天謝地,他看不見其他的東西,但是他仍然覺得自己大概會吐,因為他能聽見球桿依舊往下捶打的聲音,能聽到敲擊的聲音透過玻璃傳出,正如他能聽見《藍色多瑙河》的樂曲一般。然而聲音不再是機器球桿敲打機器的頭所發出的那種叮當—叮當—叮當的機械噪音,而是真實的球桿往下劈,重擊在富有彈性的泥糊狀殘骸中,所產生的那種柔和、濕軟的敲擊聲。那殘骸曾經是——

“摘下面具吧!”

(——紅死病統馭瞭一切!)

他發出逐漸擴大的淒厲尖叫聲,轉身離開時鐘,雙手伸出去,兩腳像木樁一樣互相絆倒,他哀求它們住手,帶走他、丹尼、溫迪,如果它們想要的話,連全世界都可以拿走,隻要它們停止,留給他一點點理智,一點點光。

舞廳空寂無人。

椅腳細長的椅子倒放在覆蓋著塑料防塵佈罩的桌面上。鑲著金色滾邊的紅色地毯又回到舞池,保護著拋光的硬材表面。音樂臺空無一人,僅有拆解開來的麥克風架,及斜靠在墻上灰塵滿佈的無弦吉他。寒冷的晨光,冬季的光線,陰沉地從高窗照射下來。

他的頭仍似乎不停地在旋轉,他仍覺得自己喝醉瞭,但是當回到壁爐架時,他的酒不見瞭。架上隻有象牙刻的大象……還有那座鐘。

他跌跌撞撞地走回冰冷、幽暗的大廳,穿過餐廳。他一腳勾到桌腳,整個人摔下去,哐當一聲弄翻桌子,鼻子結結實實地撞到地板上,開始淌血。他起身,將鼻血吸回去,用手背擦抹鼻子,接著走過去科羅拉多酒吧,猛力撞開雙扉推門,使得門反彈回來撞到墻壁。

這地方空空蕩蕩的……但吧臺擺滿瞭庫存。贊美主!玻璃杯與標簽上的銀色鑲邊在黑暗中熱情地發光。

有一回,他記得,非常久以前,他曾經生氣吧臺後面沒有鏡子。如今他十分高興。倘若照著鏡子,他會看見另一個酒癮剛復發的醉鬼:淌血的鼻子、沒塞好的襯衫、亂七八糟的頭發及長滿胡碴的雙頰。

(這就是你將整隻手伸進蜂窩的模樣。)

寂寞倏地全面洶湧而來。他忽然悲慘地大叫,真心希望自己已死去。他的妻兒在樓上,門鎖著防備他。其他人全都離開瞭。舞會結束瞭。

他再度蹣跚前進,到達吧臺。

“勞埃德,你死到哪裡去啦?”他高聲喊著。

沒有回答。在這個塞滿軟墊的

(牢房)

房間裡,他的話語甚至沒有發出回聲,制造有同伴的假象。

“格雷迪!”

沒有回應。唯有酒瓶,直挺挺地立正站好。

(翻滾。裝死。去撿。裝死。坐起來。裝死。)

“沒關系,該死的,我自己來。”

他爬到吧臺上,中途失去平衡身體往前傾,頭沉悶地砰的一聲撞到地板上。他掙紮著用手腳把身子撐起,眼珠子脫序地左右轉動,口中冒出含混不清的咕噥聲,最後倒下去,臉轉向一側,發出刺耳的鼾聲呼吸著。

外頭,風呼呼地吹得更響,把下得越來越密的雪往前驅趕。時間是早上八點三十分。

45.丹佛斯特普爾頓機場

山區標準時間早上八點三十一分,環球航空公司一九六號班機上一名婦人突然大哭起來,並開始嚷嚷她自己的看法,說這架飛機即將墜毀,幾位旁邊的乘客(或甚至機組人員)或許都聽到瞭。

坐在哈洛蘭旁邊的尖臉女士從書中抬起頭,說瞭句簡短的人物分析:“笨蛋。”然後又繼續看她的書。她在航程中已喝下兩杯螺絲起子,但酒精似乎絲毫沒讓她溫暖起來。

“飛機要墜毀瞭!”婦人尖聲尖氣地哭喊,“噢,我就是知道!”

乘務員急忙來到她的座位,在她旁邊蹲下來。哈洛蘭心想,似乎隻有乘務員和非常年輕的傢庭主婦才多少能優雅地蹲下;這是令人贊賞的稀有才能。他心裡想著這件事時,乘務員正溫柔、安撫地對那婦人說話,一點一點地使她平靜下來。

哈洛蘭不知道一九六班機上其他人如何,但他本人差點嚇到失禁拉在褲子上。窗外看不見任何東西,隻有一片飄動的白色帷幔。強風似乎從四面八方吹來,讓飛機左右晃動得令人想吐。引擎的馬力加大以提供局部的補給,因此地板在他們腳下不斷地震動。他們後面經濟艙中有幾個人在呻吟,一名乘務員拿瞭幹凈的嘔吐袋走來,在哈洛蘭前面三排的男人哎喲一聲吐在他的《國傢觀察者》報上,朝過來幫他清理的乘務員抱歉地咧嘴一笑。“沒關系,”她安慰他,“我看《讀者文摘》時也有同樣的感受。”

哈洛蘭常搭飛機,因此能推測發生瞭什麼事。他們一路上大多頂著強烈的逆風飛行,丹佛上空的天氣突然出乎意料地變糟,目前要轉向其他天氣較好的地區已經有點太遲。我的兩條腿爭氣點吧!

(噢老弟,這真是一團混亂的騎兵沖鋒啊!)

乘務員似乎成功地抑制瞭婦人最嚴重的歇斯底裡。她抽吸著鼻子,對著蕾絲手帕擤鼻子,但停止向整個機艙廣播她對飛機可能的下場的看法。最後乘務員拍拍她的肩站起來,此時七四七客機剛好顛簸得更厲害。乘務員向後一倒,跌在剛才吐到報紙的男人的膝上,露出一截裹著尼龍絲襪的迷人大腿。男人眨眨眼,然後親切地輕拍她的肩膀。她回以微笑,但哈洛蘭認為已顯露出緊張。今天早上的飛航極為艱辛。

禁止吸煙的燈號重新亮起時,輕微地乒瞭一聲。

“機長報告,”一個柔和、帶點南方腔調的聲音通知他們。“我們準備開始降落到斯特普爾頓國際機場。這趟飛行十分不穩,為此我向大傢道歉。著陸時或許也會有點顛簸,但我們預期不會有真正的困難。請遵循系緊安全帶及禁止吸煙的燈號指示,我們希望各位在丹佛都會區能度過愉快的時光。我們也希望——”

再一次猛烈的撞擊搖晃飛機,接著飛機如升降梯驟降般令人作嘔地急遽下降。哈洛蘭的胃像跳起角笛舞似的翻轉,令他惡心。有幾個人——但並不全是女人——高聲尖叫。

“——我們很快就能在另一班環球航空的飛機上見到各位。”

“非常不可能。”哈洛蘭背後有人說。

“真愚蠢。”哈洛蘭旁邊的尖臉女士評論,在飛機開始下降時,把火柴盒的封皮夾進書中闔上。“當一個人見識過卑鄙小戰爭的恐怖……像你一樣……或是發覺中央情報局可恥、不道德的金錢外交幹涉……像我一樣……顛簸的著陸就失色得無足輕重瞭。我說得對嗎?哈洛蘭先生?”

“完全正確,女士。”他說完,陰鬱地望著窗外狂吹的風雪。

“你的鋼板對這一切有何反應,如果我方便問的話?”

“噢,我的頭很好,”哈洛蘭說,“隻是我的胃有點想吐。”

“真是遺憾。”她重新打開書本。

當他們通過難以穿透的團團風雪降落時,哈洛蘭想起幾年前在波士頓洛根機場發生的墜機事件。當時的狀況類似,隻不過讓能見度降為零的是霧而不是雪。飛機的起落架絆到靠近降落跑道盡頭的擋土墻。機上八十九人的遺骸看起來與美味小幫手的燉鍋菜差不瞭多少。

如果隻有他自己的話,他不會太介意。如今他在世上幾乎是孑然一身,參加他喪禮的人多半不外乎是曾與他共事的人,和叛逆的老馬斯特頓,他至少會向他敬酒。可是那男孩……那孩子仰賴他。他也許是那孩子能夠期待的唯一援手,他不喜歡男孩最後一次呼喚被硬生生切斷的情況。不斷想到那些樹籬動物仿佛在移動的方式……

一隻細瘦白皙的手出現在他的手上。

尖臉的女士摘下眼鏡,沒戴眼鏡的五官看起來比較柔和。

“不會有事的。”她說。

哈洛蘭擠出微笑,點點頭。

如機長宣告的,飛機下降時顛得厲害,與陸地重聚的力道猛得足以把大部分雜志從前面架子翻出來,並且讓塑料餐盤從收放處傾瀉而出,宛如超大號的撲克牌。沒有人尖叫,但哈洛蘭聽見幾排牙齒猛烈地咔嚓咔嚓作響,如吉卜賽的響板。

接著渦輪引擎提升到怒吼,煞住飛機,等引擎的音量降低後,機師溫柔、或許不十分沉穩的南方口音,出現在內部通話系統。“各位先生女士,我們已降落在斯特普爾頓機場。請繼續坐在座位上,直到飛機在航站完全停妥為止。謝謝。”

哈洛蘭身旁的女士合上書,吐出長長的嘆息。“哈洛蘭先生,我們活下來再戰另一場。”

“女士,我們這場仗還沒打完呢!”

“對,非常正確。你願意在休息廳和我喝一杯嗎?”

“我很想,不過我得去赴約。”

“很急嗎?”

“非常急。”哈洛蘭嚴肅地說。

“我希望有些事情會在小地方上改善整體的局面。”

“我也希望。”哈洛蘭說著,微微一笑。她也向他微笑,笑的時候十年的歲月悄然無聲地從她臉上消失。

因為他的行李僅有一隻隨身的手提包,所以哈洛蘭比人群先抵達地下樓層的赫茲租車櫃臺。在煙熏黑的玻璃窗外,他能看見雪依然不停地下。強勁的風將團團白雪趕來趕去,所有走去停車場的人都頂著風吃力地前進。一個男人掉瞭帽子,哈洛蘭很同情他,因為帽子快速地旋轉,靈巧地飛得又高又遠。男人的目光緊追著帽子,哈洛蘭想:

(哎呀,算瞭吧!老兄。那頂霍姆堡氈帽不飛到亞利桑納是不會掉下來的。)

緊接在那個想法之後:

(如果丹佛的天氣都這麼糟瞭,波爾德西邊會是什麼情況呢?)

也許,最好別去想那回事。

“先生,我能為您服務嗎?”穿著赫茲黃色制服的女孩問他。

“如果你有車的話,就能幫上忙瞭。”他大大地露齒笑著說。

以超出一般的收費,他能租到比一般更巨型的車子,一輛銀黑色的別克依勒克拉。他考慮的是彎彎曲曲的山路,而不是氣派;他仍需要在路上找地方稍停,裝上雪鏈。沒裝雪鏈的話他無法開得遠。

“天氣有多糟?”當女孩把租車契約交給他簽名時,他問。

“他們說這是一九六九年以來最惡劣的暴風雪,”她爽朗地說,“先生,您要開遠程嗎?”

“比我願意的還遠。”

“您要的話,先生,我可以先打電話到二七〇號公路交叉口的德士古加油站,他們會幫您裝雪鏈。”

“親愛的,那將是天大的恩惠。”

她拿起電話筒撥打電話。“他們會等著您。”

“非常感謝你。”

離開櫃臺,他看見尖臉女士站在行李轉盤前形成的行列中。她仍在看書。哈洛蘭經過時對她眨個眼。她抬頭,對他笑一笑,比出和平的手勢。

(閃靈)

哈洛蘭翻起大衣的領子,微笑著把手提包換到另一隻手。隻有一點點閃靈,但那讓他感覺好多瞭。他很抱歉告訴她自己腦袋裡面有鋼板的荒唐故事,在心裡祝她一切順利。當他走到外面呼嘯的風雪中時,覺得她回報他同樣的祝福。

加油站安裝雪鏈的收費不高,但哈洛蘭給修車間的工人多塞瞭十美元,以期在等候名單上能往上挪一點。盡管如此,他真正上路時已十點十五分,雨刷咔嚓咔嚓響,別克大輪胎上的雪鏈單調不和諧地叮當作響。

公路路況一團糟。即使裝瞭雪鏈,他的行進速度也無法超過三十。車輛以古怪的角度偏離道路,在幾個斜坡路段,車陣勉強掙紮著前進,夏季的輪胎在漂流的細雪中無力地打轉。這是低地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假如你能稱高出海平面一英裡的地方為“低”的話),而且還是場巨大的暴風雪。他們許多人沒有準備,這是很尋常的,但是當哈洛蘭困在車陣中緩慢前進時,依舊忍不住咒罵他們。他不時看著車外凝瞭雪塊的鏡子,以確保左邊車道沒有車會

(在雪中橫沖直撞……)

開過來狠狠撞上他的黑色車尾。

更多倒黴的事在三十六號公路入口匝道等著他。三十六號公路,丹佛到波爾德的收費高速公路,同時向西到埃絲蒂斯公園,從那兒連接上七號公路。那條路也稱為高地公路,會穿過薩德維特,經過全景飯店,最後蜿蜒下西坡地區進入猶他州。

一輛翻覆的半拖車堵住瞭入口匝道。燃燒得發亮的火焰散佈在半拖車四周,如同某個笨小孩的蛋糕上的生日蠟燭。

他停車搖下車窗。一名將哥薩克毛皮帽拉下覆蓋住耳朵的警察,用戴著手套的手比向二十五號州際公路往北的車流。

“你不能從這邊上!”他以高於風聲的音量對哈洛蘭大喊道,“往下開兩個出口,上九十一號,在佈隆菲連接三十六號!”

“我想我可以從左邊繞過他!”哈洛蘭吼回去。“那比我預期的路線多繞瞭二十英裡呢!你在鬼扯什麼!”

“我會狠狠敲你這見鬼的頭!”警察回吼,“這個匝道封閉瞭!”

哈洛蘭後退,在車陣中等待機會,然後繼續前進上二十五號公路。路標告訴他,離懷俄明州的夏陽隻有一百英裡。假如他沒有仔細留意他的匝道,最後就會開到那裡去。

他慢慢將速度提升到三十五,但不敢再加快;雪已快要將雨刷片凍結,而交通路線顯然是荒唐。多繞二十英裡的路。他咒罵,心中又湧起男孩的時間越來越短的感覺,緊迫感幾乎令他窒息。同時他覺得十分確定,自己命中註定此去將回不來瞭。

他打開收音機,轉過聖誕節的廣告,找到氣象預報。

“——已經下瞭六英尺,傍晚以前丹佛都會區可望再下一英尺。本地的警察及州警呼籲大傢除非絕對必要,否則不要把車開出車庫,並提出警告,多數山區的通路已封閉。因此請待在傢,給滑雪板上蠟,並且隨時收聽——”

“謝啦!媽的。”哈洛蘭說完,粗魯地關掉收音機。

46.溫迪

中午時分,丹尼到浴室上廁所時,溫迪從枕頭底下取出用毛巾包裹的刀子,放進浴袍口袋,走到浴室門邊。

“丹尼?”

“什麼事?”

“我要下去準備午餐,可以嗎?”

“喔,好啊!你要我下去嗎?”

“不用瞭,我會端上來的。起司煎蛋卷再配點湯怎麼樣?”

“當然可以。”

她在關閉的門外遲疑瞭好一會兒。“丹尼,你確定沒問題嗎?”

“對啊,”他說,“隻要小心點。”

“你爸爸在哪裡?你知道嗎?”

他的聲音傳回來,平淡得古怪。“不知道。不過,沒事的。”

她壓抑下繼續追問、繼續圍繞著那個話題嘮叨的沖動。那東西在那兒,他們都很清楚它是什麼,不斷嘮嘮叨叨相關的話題隻會更嚇壞丹尼……還有她自己。

傑克發瘋瞭。今晨八點暴風雪開始威力增強,越來越惡劣,他們一起坐在丹尼的小床上,聽著他在樓下,邊吼叫邊跌跌撞撞地從一處走到另一處。大多時候聲音似乎來自舞廳。傑克不成調地哼著歌曲的片段,提出片面的論點,在某個時間點大聲尖叫,把他們兩人嚇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最後他們聽見他蹣跚著走回到大廳,溫迪覺得自己聽到砰的一聲巨響,似乎是他跌倒或將門粗暴地推開瞭。大約八點三十分之後,距現在三個半鐘頭,隻剩下寂靜。

她沿著短廊下去,轉入一樓的主廊,走到樓梯處。她站在一樓的樓梯平臺,往下觀察大廳。大廳看來似乎沒人,但是灰暗、下雪的日子使得這長形空間的許多角落都埋在陰影中。丹尼有可能說錯。傑克可能在椅子或長椅後頭……也許在登記櫃臺後面……等待她下去……

她潤一潤嘴唇。“傑克?”

沒回答。

她的手摸到刀柄,開始往下走。她預想過自己的婚姻結局好多次:離婚;傑克死於酒醉駕車的意外現場(在史托文頓凌晨兩點的黑暗中常有的幻想);偶爾做做白日夢,想象另一個男人發現瞭她,一名肥皂劇中的騎士加拉哈德,將丹尼和她一把拉上他那匹雪白戰馬的馬鞍,帶他們遠走高飛。但她從未想象過自己在走廊及樓梯間悄然潛行,猶如緊張不安的重罪犯,一手緊握住刀子,準備用來對付傑克。

一念及此,她突然感到一陣絕望,必須停在下樓的半途中,抓緊欄桿,擔心膝蓋會直不起來。

(承認吧!不光是傑克而已,他隻不過是這一切中唯一實體的東西,讓你能將其他東西依附在他身上,那些你無法相信卻被迫去信的東西,像是樹籬、電梯內的派對狂歡、面具。)

她試圖停止去想,但太遲瞭。

(還有那些聲音。)

因為有的時候感覺不像是他們底下有個孤獨的瘋子,大聲吼叫並且與他崩潰心靈中的幽靈對話。有時候,宛如收音機的訊號時強時弱,她聽見——或者以為自己聽見——別的說話聲、音樂和笑聲。在某個時刻,她聽到傑克與名叫格雷迪的人交談(這個名字她隱隱覺得熟悉,但想不出實際的關聯),對著沉默的空間發表聲明、問問題,而且說話的聲音洪亮,仿佛要讓自己的音量高過周圍不斷的喧鬧聲。然後,出奇詭異地,別的聲音出現瞭,仿佛悄悄溜進定位——舞會的樂團、人們鼓掌,一個男人以逗趣但具有權威的聲音,似乎在試著說服某人致詞。她聽見這些聲音大概三十秒到一分鐘的時間,長得足以讓她驚恐到昏倒。之後聲音又消失,她隻聽見傑克,以威嚴但有點含糊的方式說話,她記得那是他喝醉時說話的嗓音。可是飯店內除瞭料理雪利酒外,沒有可以喝的酒。不是嗎?是啊,但是倘若她能想象飯店充滿瞭聲音和音樂,難道傑克不能幻想他喝醉酒嗎?

她不喜歡這個想法,一點也不喜歡。

溫迪到瞭大廳,環顧四周。將舞廳隔離起來的天鵝絨圍繩已扯落;原本扣著圍繩的鋼柱翻倒,仿佛有人經過時粗心撞到。柔和的白色光線從舞廳高而窄的窗戶透進來,穿過敞開的門落在大廳地毯上。她的心臟急遽跳動,走向舞廳打開的門,往裡頭瞧。舞廳空曠而寂靜,唯一的聲音是奇妙的耳下共鳴,那種聲音似乎回蕩在所有廣大的空間,從最宏偉的教堂到最小的傢鄉賓果遊樂場。

她回到登記櫃臺,猶豫不決地站瞭半晌,聆聽外頭怒號的風聲。這是目前為止最惡劣的暴風雪,而且威力還在增強。西側某處遮板的窗閂損壞瞭,遮板不斷以單調的砰砰聲響來回撞擊著,宛如隻有一位客人的射擊場。

(傑克,你真的該處理一下。趁東西進來之前。)

假如他此刻襲擊她,她懷疑自己會怎麼做?倘若他從放著一疊一式三份的表格及鍍銀小鐘的深色、亮面的登記櫃臺後躍出,就像從玩具盒跳出來的兇狠傑克小醜,手持切肉刀咧嘴大笑、眼底已不留一絲理性的傑克小醜,她會驚駭到呆立不動,或是還有足夠的母性本能,為瞭兒子與他搏鬥,直到任何一方死亡為止嗎?她不知道。這個想法令她很不舒服,讓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是場漫長、愜意的夢,哄騙她無助地墜入這醒著的夢魘。她很軟弱。當麻煩來臨,她就假寐。她的過去極為平凡,從來不曾受過火的試煉。如今磨難降臨在她身上,不是火而是冰,不容許她假寐通過。她兒子還在樓上等著她。

她將刀柄抓得更牢,越過櫃臺往裡瞧。

那邊什麼都沒有。

她放心地籲出一口遲疑的長嘆。

她抬起櫃臺門走瞭進去,在進入裡間辦公室前,停下腳步往內瞄一眼,一路摸索到下一扇門,找尋那排廚房電燈的開關,完全預期隨時會有一隻手抓住她的手。接著日光燈發出微弱的滴答和嗡嗡的聲響,亮瞭,哈洛蘭的廚房出現在她眼前——現在無論好壞,是她的廚房瞭——淺綠色的瓷磚,亮晶晶的美耐板廚具,潔白無瑕的瓷器,光亮奪目的鉻合金鑲邊。她答應過哈洛蘭會保持他的廚房清潔,也確實做到瞭。她覺得這裡仿佛是丹尼的安全場所之一。迪克·哈洛蘭的存在似乎包圍著她,給予她安慰。丹尼呼叫瞭哈洛蘭先生,當她在樓上,害怕地坐在丹尼旁邊,聽著丈夫在底下怒罵叫囂時,感覺那似乎是微乎其微的希望。但是站在這兒,身在哈洛蘭先生的地盤時,感覺好像幾乎是很有可能的。也許他此刻正在路上,不顧風雪一心想要到他們身邊。或許正是如此。

她走去食物儲藏室,將插銷拉開,跨入裡面,拿瞭一罐西紅柿湯,再把食物儲藏室的門關起、閂上。這道門緊緊貼著地板。倘若你把插銷閂好,就無須擔心米、面粉或糖裡頭會有大、小老鼠的糞便。

她開啟罐頭,將微成膠凍狀的內容物咕咚一聲倒進湯鍋。接著走去冰箱拿煎蛋卷需要的牛奶和雞蛋。再去大型冷凍庫拿起司。所有的這些動作是如此地平常,在“全景”成為她生活的一環之前,是她生活中經常做的,因此有助於讓她平靜下來。

她在煎鍋裡把奶油融化,用牛奶稀釋湯汁,再將打散的蛋倒入鍋中。

驀地她感覺有人站在她後面,伸手抓向她的喉嚨。

她抓住刀子,猛地轉身。背後沒人。

(!小姐,控制一下你自己!)

她從整塊起司上刮瞭一匙,加入蛋卷中,迅速翻面,再將瓦斯爐的火調到微弱的藍火。湯熱瞭,她把鍋子放在大餐盤上,再放上銀制餐具:兩個碗、兩個盤子,以及鹽和胡椒罐。等蛋卷微微膨脹起來,溫迪就把它從爐上移到盤子上再蓋起來。

(現在順著原路回去。關掉廚房的燈。穿過裡間辦公室。通過櫃臺門,拿個兩百美元。)

她在大廳這一側的登記櫃臺停下腳步,把餐盤放在銀鐘旁邊。不敢面對現實的態度隻能到此為止,這就像是某種超現實的捉迷藏遊戲。

站在陰影幢幢的大廳,她皺起眉頭沉思。

(小姐,這次別再把事實推開瞭。盡管眼前的情況也許看似瘋狂,但還是有些確定的現實。其中之一是你也許是這棟詭異的宏偉建築物中僅存的唯一可靠的人。你有個將滿六歲的五歲兒子要照顧。而你丈夫,不管他發生什麼事,也不論他可能多麼危險……或許他也屬於你該負的責任。就算他不是,考慮一下這個:今天是十二月二日。假使巡邏隊員沒有剛巧過來,你可會繼續受困在這兒四個月。即使他們真的開始懷疑,為何都沒有在無線電對講機上聽到我們的聲音,今天不會有人來,或者明天……也許一個禮拜都不會。你打算一個月都帶把刀在口袋,偷偷溜下來弄食物,看到每個影子都嚇一跳嗎?你真的認為自己能避開傑克一個月嗎?你以為假如傑克想進樓上臥室,你真能把他關在外面嗎?他握有總鑰匙,而且用力一踹就能把插銷折斷。)

她將餐盤留在櫃臺上,慢慢走到餐廳往裡看。餐廳裡空落落的,有張桌子周圍置放瞭幾張椅子,他們曾試著在那張桌子旁用餐,直到餐廳的空洞開始令他們焦慮不安。

“傑克?”她遲疑地喊著。

此時突然刮起一陣強風,驅使雪花猛打在遮板上,但她感覺似乎有別的聲音,一聲模糊不清的呻吟。

“傑克?”

這次不再有回傳的聲音,但她的視線落在科羅拉多酒吧那扇雙扉推門底下的物體,那物體在微弱的光線中隱隱發出微光,是傑克的打火機。

鼓起勇氣,她走向雙扉推門,將門推開。琴酒的味道強烈得害她的呼吸哽在喉嚨。這甚至不該稱為味道,完全是惡臭。但架子是空的。他究竟是在哪裡找到的?藏在碗櫥後頭的酒瓶嗎?哪裡?

又是一聲呻吟,低沉、含糊,但這回聽得非常清楚。溫迪緩緩走向吧臺。

“傑克?”

無回應。她越過吧臺往裡瞧,他在那邊,四肢成大字形地攤在地板上昏睡。從氣味判斷,是喝得酩酊大醉。他一定是想要爬過吧臺上方,結果失去平衡。沒摔斷脖子算是奇跡。她頓時想起一句古老的諺語:上帝眷顧醉漢與小孩。阿門。

然而她並沒有生傑克的氣;俯視著他,她覺得他看起來像是疲累至極的小男孩,因為想要做太多的事情,最後在客廳地板中央睡著瞭。他已經戒酒。並不是傑克自己決定要重新開始的;這裡也沒有烈酒讓他可以著手……所以這酒是從哪裡來的呢?

馬蹄形的吧臺上,每隔五六英尺擺著包在麥稈裡的酒瓶,每個瓶口用蠟燭塞住,應該是為瞭看起來有波西米亞風格吧,她想。她拿起一瓶搖一搖,有點期待能聽見琴酒在裡頭晃蕩作響,

(舊瓶裝新酒)

但毫無聲響。她把瓶子放下。

傑克微微在動。她繞過吧臺,找到吧臺門,走進傑克躺著的地方,隻停下來看一眼閃亮的鉻合金龍頭。龍頭是幹的,但當她走近的時候能聞到啤酒味,新鮮的酒氣,如一層薄霧。

當她走到傑克身邊時,他翻過身來,張開眼睛,向上盯著她。有一瞬間,他的目光一片茫然,半晌才清醒過來。

“溫迪?”他問,“是你嗎?”

“是我,”她說,“你覺得你有辦法上樓嗎?如果我攙著你的話?傑克,你到哪裡——”

他的手粗暴地抓住她的腳踝。

“傑克!你在幹——”

“抓到你瞭!”他說著,咧嘴笑瞭起來。他身上有股走味的琴酒及橄欖的氣味,似乎引爆她心中過往的恐懼,比飯店自身能提供的任何恐懼還要來得可怕。她心裡恍惚地想,最糟的情況就是一切回歸於此:她與她醉酒的丈夫。

“傑克,我想要幫忙。”

“喔,是啊。你和丹尼純粹想要幫忙。”緊握住腳踝的手逐漸加力。傑克一方面仍牢牢抓住她,一方面搖搖晃晃地跪起來。“你想要幫助我們全都離開這裡。但是現在……我……逮到你瞭!”

“傑克,你弄傷我的腳踝瞭——”

“我要傷害的不隻是你的腳踝,你這個婊子。”

這個字眼讓她完全愣住,因此當他松開她的腳踝,蹣跚地從跪姿爬起來站立時,她根本沒辦法移動,而現在他搖搖擺擺地站在她面前。

“你從來沒愛過我,”他說,“你希望我們離開,因為你知道一離開我就完瞭。你曾經想過我的責……責……責任嗎?不,我猜你他媽的從沒想過。你考慮的隻有如何把我拖垮。你就像我母親一樣,你這懦弱的臭婊子!”

“別說瞭,”她大喊,“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喝醉瞭。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辦到的,但是你醉瞭。”

“喔,我懂,我現在懂瞭。你跟他,樓上那隻小狗崽子,你們兩個一起計劃的,是不是?”

“不,沒有!我們從來沒有計劃任何事情!你在說——”

“你這騙子!”他大叫,“喔,我知道你是怎麼做的!我想我明白!當我說:‘我們要留在這裡,我要盡我的職責。’你說:‘好啊,親愛的。’他說:‘好的,爸爸。’然後你們就開始籌劃瞭。你們計劃用雪上摩托車。你們策劃好瞭。但是我知道,我看透瞭。你們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們以為我是笨蛋嗎?”

她瞪視著他,無法言語。他會先殺瞭她,再殺掉丹尼。然後飯店也許會心滿意足,允許他自殺。就像另一位管理員。就像

(格雷迪。)

她驚恐得差點昏厥,終於明白與傑克在舞廳對話的是誰。

“你讓我兒子反過來對付我,那是最差勁的。”傑克的臉一垮,現出自怨自艾的表情。“我的小寶貝,現在他也恨我。你設法辦到的。那是你自始至終的計劃,不是嗎?你一直在嫉妒我,對不對?就像你媽一樣。除非你能獨占整個蛋糕,否則你不會滿足的,對吧?對吧?”

她無法開口。

“哼,我會修理你的。”他說著,想要用雙手掐住她的咽喉。

她往後退一步,再退一步,他踉踉蹌蹌地逼近她。她想起睡袍口袋裡的刀,暗中摸找著,但他的左手已經一把抱住她,將她的手臂牢牢固定在身側。她能聞到琴酒及他身上汗酸的嗆鼻味道。

“必須處罰,”他不滿地嘟囔著,“嚴懲。嚴厲地……懲戒。”

他的右手摸到她的喉嚨。

當她的呼吸快要停止時,純粹的驚慌完全支配瞭她。他的左手與右手聯合起來,現在她的手可自由行動去拿刀,但她忘記瞭刀的事。她的兩隻手向上舉,徒勞地猛拉他那一雙更大更強壯的手。

“媽咪!”丹尼不知從何處尖聲喊著,“爸比,住手!你在傷害媽咪!”他刺耳地大聲尖叫,聲音尖銳清澈,對她而言,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紅色的閃光在她的眼前跳躍,有如芭蕾舞者。房間變得更暗瞭。她看見兒子吃力地爬上吧臺,使勁撞向傑克的肩膀。忽然間緊緊壓迫她喉部的其中一隻手松開,傑克大吼一聲用手掌將丹尼拍開。男孩往後倒碰到空架子,跌落到地板上,摔得頭暈眼花。那隻手又回到她的咽喉。紅色閃光開始轉變成黑色。

丹尼軟弱地哭著。她的胸腔灼痛。傑克直對著她的臉大喊:“我要修理你!該死的你,我會讓你知道誰是這裡的老大!我會教你——”

但是所有的聲響逐漸消失在又長又黑的走廊上。她的掙紮力道越來越微弱。她的一隻手從他的手上滑落,緩緩地落下,直到手臂伸展出去與身體成直角,腕關節以下的手虛軟無力地懸吊著,宛如溺水女人的手。

那隻手碰到一隻瓶子,就是用麥稈包裹起來當成裝飾用燭臺的酒瓶。

她眼睛看不見,用最後一絲力量,摸索著酒瓶的頸部,好不容易找到瞭,感覺到滑膩的蠟滴貼著她的手。

(噢天哪,萬一滑掉的話)

她把酒瓶拿起又放下,祈禱能命中,心知若隻是擊中他的肩膀或上臂,她就死定瞭。

但酒瓶砸下來正中傑克·托倫斯的頭,麥稈裡的玻璃砸得粉碎。瓶子的底座又厚又重,敲在他頭蓋骨上所產生的聲音好像健身球掉到硬木地板上。他嚇瞭一跳,眼窩裡的眼睛往上翻。她喉嚨上的壓力放松,然後完全松脫。他伸出雙手,仿佛想要穩住身體,但最後砰的一聲往後倒下。

溫迪抽噎著深吸一口氣。她自己也差點倒下,緊抓住吧臺邊緣,勉強支撐住,意識搖擺不定,忽隱忽現。她聽得見丹尼在哭,但她不知道他在何處,哭泣聲聽起來帶著回音。朦朦朧朧地,她看見十分硬幣大小的血滴落在吧臺的深色表面,是從她鼻子滴下的吧,她想。她清清喉嚨,吐一口口水在地板上。一陣劇烈的疼痛跟著從喉嚨的圓柱上升,不過,疼痛減弱成持續的隱隱壓痛……尚可忍受。

漸漸地,她勉強成功地控制住自己。

她放開吧臺,轉身,看見傑克整個人攤開平躺著,破碎的酒瓶在他旁邊。看起來像是被撂倒的巨人。丹尼蹲在酒吧的收款機下方,兩手塞在嘴裡,目不轉睛地瞪著失去知覺的父親。

溫迪步履不穩地走向丹尼,輕觸他的肩膀。丹尼往後退縮。

“丹尼,聽我說——”

“不,不,”他以嘶啞的老人聲音嘟囔著說,“爸爸傷害你……你傷害爸爸……爸爸傷害你……我想要去睡覺。丹尼要去睡覺。”

“丹尼——”

“睡覺,睡覺。晚安—安。”

“不!”

疼痛再度往上撕扯她的喉嚨,她痛得臉皺縮起來。但是他睜開眼,雙眼從帶著黑眼圈的淺藍色眼眶小心警戒地盯著她。

她設法讓自己平靜地說話,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丹尼的眼睛。她的聲音低沉、嘶啞,幾乎像是耳語。光是開口說話就極為疼痛。

“聽我說,丹尼。想要傷害我的並不是你爸爸,我也不想傷害他。飯店占據瞭他的人,丹尼。‘全景’占據瞭你爸爸。你明白我的話嗎?”

丹尼的眼中慢慢恢復瞭一些知覺。

“壞東西,”他低聲說,“之前這裡完全沒有,有嗎?”

“沒有。是飯店放的。這個……”她突然一陣咳嗽中斷瞭談話,吐出更多的血,感覺喉嚨已腫脹到原來的兩倍大。“飯店讓他喝瞭。你聽見今天早上他對那些人說話嗎?”

“有……飯店的人……”

“我也聽見瞭。那表示飯店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它想要傷害我們所有的人。不過我認為……我希望……它隻能透過你爸爸來辦到這件事。他是它唯一能影響的人。丹尼,你瞭解我說的嗎?你能不能理解非常重要。”

“飯店抓瞭爸爸。”丹尼看著傑克,無可奈何地嘆息道。

“我知道你愛爸爸,我也愛。我們得記住飯店正打算傷害他,就像它要傷害我們一樣。”她自己也相信這是真的。更何況,她認為飯店真正想要的可能是丹尼,那是它進展至此的原因……或許是它能夠發展到這地步的原因。甚至有可能是丹尼的閃靈以某種不明的方式提供給它力量,就像電池供電給汽車裡的電力設備……如同電池讓車子發動。倘若他們離開此地,“全景”或許就會消退回以前半有感應的狀態,僅能向比較通靈的住客播放如廉價恐怖小說般的駭人幻燈片。少瞭丹尼,它就隻不過是遊樂園裡的鬼屋,或許有一兩位客人會聽見交談聲,或是化裝舞會的幽靈聲音,或者看見偶爾發生的騷動。但是如果它吸收瞭丹尼……丹尼的閃靈或生命力或靈魂……無論你想要如何稱呼……到飯店裡,到時將會變得如何?

這想法令她渾身發冷。

“我希望爸爸能完全恢復。”丹尼說著,又開始流淚。

“我也是,”她緊緊地擁抱丹尼說,“寶貝,那就是為什麼你得幫我把爸爸搬到某個地方去,搬到飯店沒辦法讓他傷害我們、也不會傷害他自己的地方。然後……假如你的朋友迪克或是森林公園的巡邏隊員來的話,我們就能把他帶走。我想他可能又會恢復正常。我們全都可能沒事的。我想我們還有機會,如果我們夠堅強勇敢的話,就像你跳到他背上那樣。你懂嗎?”她懇求地看著他,心想這是何等的奇怪,她從未像此刻覺得他與傑克長得如此相像。

“懂,”丹尼說著,點點頭。“我想……如果我們能離開這裡……一切就會恢復原狀。我們可以把他搬到哪裡呢?”

“食物儲藏室。那裡面有食物,外頭又有相當堅固的插銷,而且溫暖。我們可以吃冰箱和冷凍庫裡的東西,食物夠多,可以讓我們三個人撐到援手來。”

“我們要現在搬嗎?”

“對,馬上,趁他醒來之前。”

丹尼將吧臺門往上搬,她則將傑克的兩手疊放在他胸前,聆聽他的呼吸聲半晌。他的呼吸徐緩但很有規律。從他身上的氣味判斷,她認為他鐵定喝瞭非常多……但他早已戒掉這個習慣瞭。她想大概是烈酒,加上酒瓶在頭部猛敲的那一記,才讓他失去知覺。

她抓起傑克的兩腿,開始將他順著地板拖行。她嫁給他將近七年,他躺在她上面無數次——數以千計——可是她不曾意識到他有多麼沉重。她的呼吸吃力地咻咻進出受傷的喉嚨。盡管如此,她覺得比這幾天要舒暢多瞭。她仍活著。方才險些與死神擦身而過,活著是極為珍貴的。而傑克也活著。憑著誤打誤撞的好運,而不是計劃,他們或許找到能將他們全都安全救出的唯一方法。

劇烈地喘著氣,她停頓片刻,抓住傑克的腳靠在自己臀部上。周遭環境令她想起《金銀島》中,老船長在接到盲眼皮尤傳給他的黑券後的那聲吶喊: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

然而她接著想起,忐忑不安地,那老船員僅僅幾秒鐘後就暴斃身亡瞭。

“你還好嗎,媽咪?他……他太重瞭嗎?”

“我有辦法的。”她又開始拖他。丹尼站在傑克旁邊。傑克的一手從胸口滑落,丹尼輕輕地把他的手放回原位,滿懷著愛意。

“你確定嗎,媽咪?”

“嗯。這是最好的辦法,丹尼。”

“那樣好像把他關到監獄裡。”

“隻是暫時的。”

“那就好。你確定你能辦到嗎?”

“對。”

然而那是岌岌可危的事。他們跨過門坎,丹尼抱著父親的頭,但是進入廚房時,捧著傑克油膩頭發的雙手一滑,傑克的後腦撞到瓷磚,開始呻吟並動瞭起來。

“你必須用煙,”傑克很快地嘟囔說,“現在跑去幫我拿汽油桶。”

溫迪和丹尼交換瞭倉皇、害怕的眼色。

“幫我。”她壓低聲音說。

有一剎那,丹尼仿佛被父親的臉嚇到動彈不得,過一會兒才猝然跑到她身旁,協助她抱住父親的左腿。他們以噩夢般的慢動作將他拖過廚房地板,周圍的聲響隻有日光燈微弱、似昆蟲的嗡嗡聲,以及他們自己吃力的喘息聲。

他們抵達食物儲藏室時,溫迪將傑克的腳放下,轉身笨拙地應付插銷。丹尼低頭凝視再度松軟無力地躺著的傑克。他的襯衫下擺在他們拖著他的時候,從褲子後頭扯出來,丹尼懷疑爸爸是否醉到不會冷。將他像頭野生動物一樣地鎖在食物儲藏室,似乎是不對的,可是他看見爸爸打算對媽媽做的事。即使在樓上他也知道爸爸準備那麼做,他的腦袋中聽見他們在爭吵。

(隻要我們都能離開這裡。或者但願這隻是我在史托文頓做的夢。但願。)

插銷卡住瞭。

溫迪用盡全力拉,但插銷絲毫沒動。她無法拉開該死的插銷。這真是愚蠢又不公平……她進去拿湯罐頭時,毫不費事就打開瞭,現在卻動也不動。她要怎麼辦呢?他們不能把他放進大型冷凍庫,他會凍僵或缺氧至死。但是假如他們放他在外面,一旦他醒來……

傑克又在地板上動瞭一下。

“我會處理的,”他嘟囔著,“我明白。”

“他快要醒瞭,媽咪!”丹尼出聲警告。

現在她一面啜泣,一面用雙手猛拉插銷。

“丹尼?”傑克的聲音縱使仍然含糊不清,卻帶點輕柔的威脅。“是你嗎?乖博士?”

“正要去睡覺,爸爸,”丹尼緊張不安地說,“你知道的,睡覺時間到瞭。”

他抬頭看母親,仍然在和插銷奮戰,立刻看出問題在哪兒。她在試圖拉開之前忘記先旋轉插銷。小卡榫陷在瞭V形凹槽裡。

“這兒。”他低聲說,將媽媽顫抖的手撥到一旁;他自己的也抖得差不多一樣厲害。他用掌根敲松卡榫後,輕易地拉開插銷。

“快點。”他說著低頭看。傑克的眼睛又顫動著睜開,這回爸爸直視著他,眼神異常地呆滯,帶著疑問。

“你抄瞭一份,”爸爸告訴他。“我知道你抄瞭,還在這裡的某個角落。我會找出來的。我向你保證,我會找到……”他的話再度含糊地中斷。

溫迪用膝蓋頂開食物儲藏室的門,幾乎沒註意到幹果的刺鼻氣味飄送出來。她再次抬起傑克的腳,將他拖進去。現在她已達到力氣的極限,劇烈地喘著氣。當她猛拉開燈的鏈條時,傑克的眼睛又顫動著張開。

“你在做什麼?溫迪?你在幹什麼?”

她跨過他身上。

他的動作很快,迅速得令人驚訝,一隻手突然揮出,她必須橫跨一步,幾乎是跌出門外,才避開他的掌握。然而,他還是一把抓到她的浴袍,袍子裂開時他發出深沉的咕嚕聲。他爬起來趴著,頭發披散在眼睛上,就像某種壯碩的動物:一隻大狗……或是獅子。

“你們兩個該死的。我知道你們想要什麼,但是你們得不到的。這間飯店……是我的。它們要的是我。我!我!”

“丹尼,門!”溫迪高聲尖叫,“關門!”

就在傑克猛然跳起的同時,丹尼使勁一推砰地把厚重的木門關上。門立即閂上瞭,傑克徒勞地用力撞門。

丹尼的小手摸找著插銷。溫迪距離太遠,無法幫忙;他究竟是會關在裡頭還是解脫,其結局將在兩秒鐘內決定。丹尼第一次沒抓著,又再次摸到,當底下的門閂開始瘋狂地上下抖動時,他正好將插銷鎖上。接著插銷就挺在那兒,傑克用肩膀猛力撞門,發出一連串的砰砰巨響,而插銷——這個直徑四分之一英寸的鋼條——絲毫沒有松脫的跡象。溫迪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放我出去!”傑克大發脾氣。“放我出去!丹尼,他媽的,我是你爸爸,我要出去!你馬上照我的話去做!”

丹尼的手不自覺地伸向插銷。溫迪抓住他的手,緊壓在自己的胸口。

“丹尼,你聽爸爸的話!你照我說的去做!你照著做,否則我會痛打你一頓,讓你永遠不會忘記。打開門,不然我會把你那可惡的腦袋打扁!”

丹尼看著她,臉色蒼白得如窗玻璃。

他們可以聽見厚達半英寸的實心橡木後面,他的氣息急促地呼進呼出。

“溫迪,你讓我出去!現在馬上放我出去!你這個隻值五分錢的妓女!你放我出去!我是說真的!讓我離開這裡,那我就算瞭!如果你不照做,我就會痛扁你一頓!我是說真的!我會狠狠地揍你,揍到連你自己媽媽在街上都會和你擦身而過!立刻給我開門!”

丹尼嗚咽。溫迪望著他,覺得他馬上會昏倒。

“來吧,博士,”她說,訝異於自己的口氣鎮定。“記住,現在說話的不是你爸爸,是飯店。”

“你們給我回來,馬上放我出去!”傑克高聲大吼。他用指甲攻擊門的內側,傳出刮擦、斷裂的聲音。

“是飯店,”丹尼說,“是飯店。我記得。”但是他回過頭去看,小臉蛋驚恐得皺在一起。

47.丹尼

這是漫長的一天的午後三點。

他們坐在住處的大床上。丹尼手上拿著那臺怪物從遮陽篷探出頭來的紫色福斯模型車,不由自主地反復地翻來轉去。

他們穿過大廳時,一路聽見爸爸在猛撞門的聲音。撞門聲伴隨著他那粗啞、暴怒的喊叫聲,就像一個失勢的國王,他破口大罵臟話,說他為他們做牛做馬瞭那麼多年,他們兩人居然背叛他,他發誓將會嚴懲他們,保證他們會活著後悔一輩子。

丹尼以為他們到樓上就不會再聽見這些,然而他發怒的聲音由送菜升降機井清清楚楚地傳上來。媽媽的臉色慘白,脖子上還留有可怕的淡褐色瘀傷,那是爸爸試圖……

他反復地轉動手中的模型車,那是他熟記閱讀功課後,爸爸給他的獎賞。

(……那是爸爸抱她抱得太緊留下的痕跡。)

媽媽用小唱機播放些音樂,沙沙的樂聲中充滿瞭喇叭及長笛的聲音。她疲累地對他微笑。他想要回以笑容,卻笑不出來。即使音量調到很大聲,他依然覺得能聽見爸爸朝他們吼叫,並且猛敲食物儲藏室的門,像隻動物園獸籠裡的動物。萬一爸爸得上廁所怎麼辦?他要怎麼上呢?

丹尼哭瞭起來。

溫迪立刻將唱機的音量降低,將他抱在她膝上輕輕搖晃起來。

“丹尼,親愛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沒事的。就算哈洛蘭沒收到你的訊息,其他人也會來,隻要等暴風雪過去。反正在那之前也沒人能上山來,不管是哈洛蘭先生或其他任何人。但是等暴風雪停瞭,一切又會恢復正常。我們會離開這裡。你知道我們明年春天要做什麼嗎?我們三個人?”

丹尼貼靠在她的胸口搖搖頭。他不知道。感覺上似乎永遠不會再有春天。

“我們要去釣魚。我們租艘船去釣魚,就像去年我們在查特頓湖那樣,你跟我,還有你爸爸。也許你會釣到一條鱸魚當我們的晚餐。也可能我們什麼都沒釣到,但是肯定會玩得很開心。”

“我愛你,媽咪。”

他說完,抱住她。

“噢,丹尼,我也愛你。”

外頭,風呼嘯狂吼著。

大約四點半,正當日光開始減弱時,尖叫聲停止瞭。

他們兩個人小睡得極不安穩。溫迪仍把丹尼抱在懷裡,她還沒醒,但丹尼醒瞭。寂靜讓人感覺更糟,比尖叫和撞擊堅固的食物儲藏室門的聲音更為不祥。爸爸又睡著瞭嗎?還是死瞭?還是怎麼瞭?

(他逃出來瞭嗎?)

十五分鐘後,一聲金屬猛烈摩擦的咔咔巨響打破瞭寂靜。接著是沉重的咔嚓聲和機械的轟轟聲。溫迪大叫一聲驚醒過來。

電梯又在運轉瞭。

他們傾聽電梯的聲響,眼睛圓睜,摟抱著彼此。電梯從一層樓升到另一層樓,鐵柵咔咔作響地拉開,黃銅門砰的一聲打開,隻聽見笑聲、酒醉的叫囂聲、偶發的尖叫聲,還有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

“全景”在他們四周蘇醒過來。

48.傑克

他坐在食物儲藏室的地板上,兩腿伸向前,兩腿間放著一盒脆司吉薄脆餅幹。他盯著門,一片一片地吃著薄脆餅幹,並沒有品嘗味道,隻是吞食而已,因為他得吃點食物。等他脫離這裡後,他將會需要力氣,所有的力氣。

就在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從未感到如此淒慘。他的身心共同組成極為重要的疼痛經典。他的頭痛得厲害,宿醉後令人想吐的陣陣抽痛。隨之而來的癥狀也出現瞭:嘴巴的味道仿佛糞肥耙子掃過口中一般,耳朵鳴叫個不停,心臟特別沉重地怦怦搏動,像鼓一樣。此外,由於猛烈地撞門,他的兩肩劇烈疼痛,喉嚨因為無用的吼叫擦破皮而感到刺痛。門閂還割傷瞭他的右手。

一旦他離開這裡,就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他大聲咀嚼著一片接一片的餅幹,拒絕屈服於想吐出所有東西的悲慘的胃。他想起口袋裡的伊克賽錠,但決定等到胃稍微舒服一些再說。既然馬上會吐出來,實在沒道理吃止痛藥。得用用大腦,有名的傑克·托倫斯的大腦。你不是曾經打算靠聰明才智過日子的傢夥嗎?傑克·托倫斯,最暢銷的作傢。傑克·托倫斯,眾所周知的劇作傢,紐約評論界大獎的得獎者。約翰·托倫斯,文學傢、受人尊重的思想傢,七十歲時由於其犀利的回憶錄作品《我在二十世紀的歲月》而獲得普利策獎。所有的這些廢話總歸起來就是:靠你的聰明才智過日子。

靠聰明才智過日子就是永遠知道黃蜂在哪裡。

他又往嘴裡塞瞭一片脆司吉,咔嚓咔嚓地嚼著。

他猜想,歸根究底,就是他們缺乏對他的信任。他們不相信他知道什麼對他們最好,並且知道如何取得。他的妻子企圖竄奪他的權力,先是用光明正大的

(算是吧)

手段,然後再用骯臟下流的招數。當他用合情合理的論點推翻她的小勸告和泣訴的異議時,她就讓他兒子轉而對付他,企圖用酒瓶殺死他,再把他鎖起來,偏偏在該死可惡的食物儲藏室。

然而,他的內心有個小小的聲音嘮叨不休。

(對,不過那些酒是從哪兒來的?那不才是真正的重點嗎?你很清楚自己喝酒後會出什麼事,根據痛苦的經驗你就應該明白這一點。你一旦喝瞭酒,就會喪失理智。)

他把整盒脆司吉用力扔到狹小空間的另一頭。餅幹盒撞到罐頭的貨架,落到地板上。他註視著那個盒子,用手擦擦嘴唇,然後看一下手表,快要六點半瞭。他在這裡待瞭好幾個小時。他太太把他鎖在這裡頭,而他在裡面他媽的好幾個小時瞭。

他開始同情他父親。

傑克現在才註意到,有件事他從未問過自己,一開始究竟是什麼逼使他爸爸喝酒的呢?而且實際上……當你進一步歸結他以前的學生喜歡說的“事實的根本”……難道不是他所娶的女人嗎?臉上總是帶著認命殉道的表情,無聲地在屋裡拖著腳步走來走去的女人,這種沒骨氣的寄生蟲?繞在爸爸腳踝上的愛情枷鎖?不,不是愛情枷鎖。她從來沒有有意想讓爸爸成為囚犯,如同溫迪對他所做的。就傑克的父親而言,應該比較像是弗蘭克·諾裡斯的偉大小說《麥克悌格》的結局中,牙醫麥克悌格的命運:銬在荒地裡的死人身上。沒錯,那樣比較恰當。他母親的精神和心靈都死去,憑借著婚姻給他父親戴上手銬。然而,即使爸爸拖著她漸漸腐爛的屍體走過一生,他仍努力做對的事。他試著教育四個孩子明白是非,遵紀守法,更重要的是,尊重父親。

好吧!他們是忘恩負義的人,他們全都是,包括他自己。現在他正付出代價;他自己的兒子也變成忘恩負義的人。但是仍有一線希望。他會想辦法離開這裡,會嚴厲地懲罰他們兩人。他會為丹尼樹立榜樣,這樣子丹尼長大後總有那麼一天,會比他自己還知道該怎麼做。

他記得那個星期天的晚餐,父親在餐桌上用拐杖毆打母親……當時他和其他人多麼的驚恐。如今他能明瞭那是多麼必要,可以看出父親隻是假裝酒醉,自始至終父親隱藏在表象下的頭腦是多麼的敏銳、活躍,一直關註尋找對他的那些最細微的不敬征兆。

傑克爬到餅幹盒前,坐在她奸詐鎖上的門邊,又吃起來。他好奇父親到底看到什麼,他如何演戲揭穿她的假象?她曾經掩嘴偷偷嘲笑他嗎?對他吐舌頭?比劃猥褻的手勢嗎?或者隻是傲慢無禮地看著他,深信他愚蠢地醉到看不清嗎?無論如何,他當場逮到她瞭,並且嚴厲地責罰她。現在,二十年後,他終於懂得贊佩父親的智慧瞭。

當然,你可以說爸爸很笨才會娶到這樣的女人,才會一開始把自己銬在那具死屍上……而且是具不懂敬畏的屍體。可是年輕人倉促成婚,事後必定後悔,或許爸爸的爸爸娶瞭同一類型的女人,因此傑克的爸爸無意中也娶瞭一位,就如傑克本身一樣。除瞭他的妻子,不滿足於扮演毀掉一種事業再破壞另一種的消極角色,而是選擇瞭惡毒的積極任務,努力毀壞他最後及最好的機會:成為“全景”員工的一分子,並且遲早可能爬升……扶搖直上到經理的位子。她一直拒絕把丹尼交給他,而丹尼是他的入場券。當然,這是非常愚蠢的——既然有瞭父親,幹嗎還要兒子呢?——不過雇主們經常有笨點子,這是已談好的條件。

如今他看得出來,他是不可能和溫迪講道理的。在科羅拉多酒吧時,他白費力氣地試著同她講理,可是她不但拒絕聽,還用酒瓶砸他的頭。不過,還有一次機會,很快就到瞭。他會脫離這裡。

他突然屏息側頭。某處鋼琴在彈奏佈基伍基樂曲,人們高聲笑著,並跟隨音樂拍手。聲音隔著厚重的木門顯得模糊不清,但是依稀可聽見。曲子是《今夜在舊城狂歡》。

他的手不禁緊握成拳;他得克制自己別用雙手猛敲門。舞會又開始瞭。烈酒將會無限制地斟滿。某個角落,有位女孩正在和別人跳舞,在她白色的絲質禮服下感覺起來是令人瘋狂的一絲不掛。

“你們會為此付出代價的!”他咆哮道,“你們兩個該死的,你們會付出代價!你們得為此吃下該死的藥,我向你們保證!你們——”

“行瞭,夠瞭,好瞭,”就在門外一個溫和的聲音說,“不需要大吼大叫的,老朋友。我可以非常清楚地聽見您的聲音。”

傑克掙紮著站起來。

“格雷迪?是你嗎?”

“是的,先生,的確是我。看來您似乎被關在裡頭啊!”

“讓我出去,格雷迪。趕快。”

“我看您沒辦法處理我們談過的事啊!先生。糾正您的妻兒。”

“就是他們把我鎖在裡面的。看在老天的份上,把插銷拔開!”

“您讓他們把您關在裡頭?”格雷迪的聲音顯露出教養良好的驚訝。“噢,天哪!一個身材隻有您一半的女人和一個小男孩,差點將您成為高級經理的路給堵住瞭,是嗎?”

傑克右邊太陽穴的青筋開始跳動。“放我出去,格雷迪。我會收拾他們的。”

“您真的會嗎?先生?我很懷疑。”教養良好的惋惜取代瞭教養良好的訝異。“我不得不痛心地說我十分懷疑。我,以及其他人,真的相信您的心不在此,先生。您沒有……膽量做這件事。”

“我有!”傑克大喊,“我有,我發誓!”

“您會把兒子帶來給我們嗎?”

“會!我會!”

“您的妻子會非常強硬地反對,托倫斯先生。她看起來似乎……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稍微強硬些,也比較機智一點。她無疑地似乎勝過您一籌啊!”

格雷迪竊笑。

“托倫斯先生,或許自始至終我們應該要和她打交道才對。”

“我會帶他來的,我發誓,”傑克說。如今他的臉貼在門上,他在流汗。“她不會反對的,我發誓她不會。她不能。”

“我恐怕,您不得不殺瞭她。”格雷迪冷酷地說。

“我會做我該做的事,隻要讓我出去。”

“您能向我保證嗎?先生?”格雷迪堅持。

“我保證,我答應,我鄭重發誓,不管你要的究竟是什麼。如果你——”

插銷拉開時發出不清脆的喀嚓聲,門抖抖索索地打開四分之一英寸。傑克的話和呼吸頓時停住。一時間,他覺得死神本人就站在門外。

那種感覺消失瞭。

他低聲說:“謝謝你,格雷迪。我發誓你不會後悔的。我發誓你不會的。”

沒有回答。他意識到所有的聲音都停止瞭,隻有外頭風冷漠地呼呼作響。

他推開食物儲藏室的門,鉸鏈發出微微的嘎吱聲。

廚房空無一人。格雷迪走瞭。日光燈管冰冷的白色強光下,所有的東西都靜止不動。他的視線落在他們三人一起用餐的那張大砧板上。

砧板上面立著一個馬丁尼酒杯、一瓶七百五十毫升的琴酒和一個擺滿橄欖的塑料盤。

倚靠在砧板旁的是從設備倉庫取來的短柄槌球桿。

他凝視球桿好長一段時間。

沒多久,一個遠比格雷迪的聲音低沉、強而有力的聲音,從某處,各個角落……從他心裡傳來。

(托倫斯先生,要信守你的承諾啊!)

“我會的。”他說。他聽見自己口氣諂媚卑屈,卻無力控制。“我會的。”

他走到砧板旁,抓住球桿的握柄。

舉起球桿。

揮動。

球桿邪惡地嘶嘶劃過空中。

傑克·托倫斯笑瞭起來。

49.哈洛蘭上山

時間是下午兩點十五分,根據雪塊凝結的路標和赫茲別克的裡程表,他終於下高速公路時,離埃絲蒂斯公園不到三英裡。

山丘上,雪比哈洛蘭生平所見的都要來得更快、更猛(哈洛蘭所見過的雪,或許不能說是非常多,因為哈洛蘭這輩子都盡可能避免遇到雪),風則是變幻莫測地狂吹——忽而打西邊來,忽而反轉吹向北方,將一陣陣粉狀細雪吹過他的視野,讓他一再發冷地警覺到,假如他來不及轉彎,就有可能沖出路面兩百英尺,車子會翻身倒栽蔥般地摔下去。雪上加霜的是他本身是個業餘的冬季駕駛。看到中央的黃線埋在打旋、堆積的雪底下時,他嚇到瞭;當猛烈吹刮的強風毫無阻礙地從山口吹來,居然讓沉重的別克打轉時,他嚇壞瞭。當路標大多被雪掩蓋,前方白茫茫一片仿佛開進免下車電影院的銀幕中,隻能擲硬幣決定道路會轉向右邊或左邊時,他感到恐慌。沒錯,他害怕極瞭。打從攀上波爾德與萊昂斯西邊的山丘後,他就冒著冷汗開車,小心翼翼地操控油門和剎車,仿佛它們是明代的花瓶。穿插在收音機的搖滾樂之間,電臺節目主持人不斷敦促駕駛人別上主要幹線,無論如何都別開進山區,因為許多道路無法通行,所有的路都很危險。還報道瞭多起小車禍,還有兩起重大車禍:一群開著福斯面包車的滑雪客,以及穿過桑格果得克利斯托山脈要開往阿爾佈開克的一傢人。兩起車禍總共有四死五傷。“所以遠離這些道路,進入KTLK的悅耳音樂世界。”主持人愉快地下結論,接著播放《陽光季節》調,使得哈洛蘭更顯悲慘。“我們曾擁有快樂,擁有歡笑,我們曾擁有——”泰瑞·傑克斯急促不清地快樂唱著,哈洛蘭憤恨地啪的一聲關掉收音機,心想過五分鐘再打開吧。不管廣播的消息有多糟,總好過獨自開在這片白茫茫的瘋狂當中。

(承認吧!這個黑小子起碼有條長長的黃色條紋……直直爬上他永遠心愛的後背!)

這一點也不好笑。要不是憑著他堅信男孩陷入可怕困境的一股沖動,早在通過波爾德之前,他就已經放棄瞭。即使到現在他後腦勺仍有微小的聲音——他想,這是發自理性,而不是膽怯的聲音——告訴他今晚就先躲在埃絲蒂斯公園的汽車旅館,等鏟雪車讓中央的黃線再度露出來再走。那聲音不斷提醒他飛機搖搖晃晃地降落在斯特普爾頓,想起那種下墜的感覺,好像飛機將要由機鼻先著陸,把機上乘客送到地獄之門,而不是B候機樓的三十九號登機門。然而理性無法抵抗沖動。非今天不可。遇到暴風雪是他自己運氣不好,他必須克服。他擔心如果他沒去,夢中可能得應付更糟的東西。

強風又突然猛刮起來,這一回從東北方向吹來,你看多奇怪,竟然又轉瞭個方向!風雪再次遮蔽瞭山丘的模糊輪廓,甚至道路兩邊的路堤。他在白色的空茫之中開車。

驀地,鏟雪車的高壓鈉燈從濃霧中赫然出現,往前逼近,他驚恐地發現,別克的車頭不是朝著鈉燈的側邊,而是正對著頭燈的中間。鏟雪車一點也不講究要謹守自己那一側的道路,而哈洛蘭又放任別克偏離車道。

鏟雪車柴油引擎隆隆的咆哮聲硬壓過風的怒號,接著是汽笛聲,又猛又長,幾乎震耳欲聾。

哈洛蘭的睪丸皺縮成兩個裝滿刨冰的小皺囊,五臟六腑似乎變形成一大團橡皮黏土。白色的雪花當中突然出現色彩:冰雪凝結的橘色。他可以看到那輛高大的鏟雪車,甚至連坐在單根長雨刷後司機打手勢的身影都看見瞭。他還看見鏟雪車V字形的翼型葉片,將更多的雪噴到道路左手邊的路堤上,宛如蒼白冒著煙的排氣管。

叭叭叭叭叭叭叭!汽笛氣憤地狂吼。

他緊踩油門,仿佛那是深愛女人的乳房,別克急速向右前方沖去。這邊沒有路堤;鏟雪車的犁耙朝上而非朝下,想將雪直接推到懸崖下去。

(懸崖,啊對瞭,懸崖——)

哈洛蘭左邊的翼型葉片整整高過依勒克拉的車頂四英尺,相距不到一兩英寸地迅速從旁經過。一直到鏟雪車真正與他擦肩而過,哈洛蘭都認為撞車無可避免。他一半祈禱,一半對男孩無聲地道歉,如破佈般支離破碎的禱告掠過他的心頭。

然而鏟雪車通過瞭,旋轉的藍燈在哈洛蘭的後照鏡中不斷地閃爍。

他操縱別克的方向盤,轉回左邊,但是車絲毫不聽指揮。急沖變成滑行,別克如做夢似的飄向懸崖邊緣,從擋泥板底下激起雪花泡沫。

他迅速將方向盤轉到另一邊,朝滑行相反的方向,車子的前後開始交換位置。哈洛蘭驚慌失措,用力踩剎車,緊接著感覺到猛烈的沖擊。眼前的路消失瞭……他直視著大雪紛飛的無底深淵,及遙遠、遙遠的下方隱隱約約的綠灰色松樹。

(我要死瞭,聖母瑪利亞啊,我就要死瞭)

車子就在此停住,以三十度角向前傾斜,左邊的擋泥板卡在護欄上,後輪幾乎騰空。哈洛蘭試著倒退時,輪子隻是空轉。他的心臟如鼓王金恩·克魯帕般狂野地擊打,咚咚狂跳。

他十分小心地下瞭車,繞到別克後邊。

他站在那兒,無可奈何地看著後輪時,背後一個歡快的聲音說:“哈囉,老兄,你八成是他媽的瘋瞭吧!”

他轉過身,看見鏟雪車停在再過去四十碼處,被狂吹的大雪遮住,隻看得到暴露在外的一截深褐色排氣管和頂上旋轉的藍燈。司機就站在他後面,穿著羊皮長大衣,外頭再罩一件雨衣,頭上戴著藍白細條紋的工作帽,哈洛蘭難以相信帽子居然頂得住逆風。

(膠水,肯定是膠水粘住的。)

“嗨,”他說,“你能幫我拖回到路上嗎?”

“唔,我想我可以,”鏟雪車司機說,“先生,你跑到這上頭幹嗎?真是找死啊!”

“有急事。”

“什麼事那麼緊急!”鏟雪車司機緩慢親切地說,仿佛在和心智有缺陷的人說話。“如果你再大力一點點撞到那根欄桿的話,就得等到愚人節才有人救你出來瞭。你不是這一帶的人吧,對嗎?”

“不是。要不是事情像我說的那麼緊急,我也不會在這兒瞭。”

“這樣子嗎?”司機隨和地換個站姿,仿佛他們是在後面階梯上閑聊,而不是站在大風雪中近乎大吼大叫,而且哈洛蘭的車還懸在底下樹梢的上方三百英尺處搖擺不定。

“你要往哪裡去?埃絲蒂斯?”

“不,一個叫做全景飯店的地方,”哈洛蘭說,“薩德維特再上去一點點——”

但司機陰鬱地搖搖頭。

“我想我非常清楚那地方在哪兒,”他說,“先生,你是絕對沒辦法上去老‘全景’的。埃絲蒂斯公園和薩德維特之間的路況糟透瞭。不管我們多辛苦地鏟,雪就在我們後面馬上堆積起來。我從幾英裡外的積雪中過來,那裡中間該死的有將近六英尺高。而且就算你能到薩德維特,那又怎樣?從那裡一路到猶他州巴克蘭的道路全都封閉瞭。沒轍啦!”他搖搖頭。“先生,絕對沒法到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得試試,”哈洛蘭說,使出最大的耐心以保持平常的口氣。“有個男孩在上面——”

“男孩?不會吧!‘全景’九月底就關瞭。不可能開張到現在,太多像這樣要命的暴風雪。”

“他是管理員的兒子,他遇上瞭麻煩。”

“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的耐心啪的一聲用盡。

“看在上帝的分上,今天剩下的時間你打算就站在這兒跟我閑扯淡嗎?我知道,我都知道!現在你到底要不要幫我把車拖回馬路上?”

“你這人性子很急啊,是吧?”司機評論,並沒有因此特別煩躁。“沒問題,坐回車裡去吧!我的座位後頭有條鏈子。”

哈洛蘭回到駕駛座上,反應遲緩地現在才開始發抖。他的雙手麻木得幾乎完全沒知覺。他忘瞭戴手套。

鏟雪車後退到別克的車後,他看見司機拿著一捆長長的鏈條下車。哈洛蘭打開車門大喊:“我能幫什麼忙?”

“別礙事就夠瞭,”司機回喊道,“這一下子就好。”

他說的是真的。當鏈條拉緊時,一陣顫動貫穿別克的車架,一秒鐘後車子已回到路上,大約朝著埃絲蒂斯公園的方向。鏟雪車司機走到車窗旁,敲敲安全玻璃。哈洛蘭搖下車窗。

“謝謝,”他說,“我很抱歉對你大吼。”

“我以前也被吼過,”司機咧開嘴笑著說,“我想你是有點緊張。這個你拿著。”一副松軟厚實的藍色連指手套落在哈洛蘭的膝上。“我想,等你又沖到路外頭時會需要的。外面很冷。你戴著吧!除非你想要下半輩子都用編織的鉤針挖鼻子。事後你再寄還給我,那是我太太織的,我非常喜歡。姓名和地址都直接縫在內襯裡瞭。順便說一聲,我叫霍華德·柯特雷爾。等你不需要再用到的時候,再寄還給我。另外記住,我可不想還得去付不足的郵資啊!”

“好的,”哈洛蘭說,“謝謝。感激不盡。”

“你小心點啊!我是很樂意自己帶你去,不過我忙得跟貓在亂成一團的吉他弦裡一樣。”

“沒關系。再次謝謝你。”

他準備搖起車窗,但柯特雷爾阻止瞭他。

“等你到薩德維特的時候——如果你真到得瞭薩德維特的話——你去一趟德爾金的康諾克加油站,就在圖書館旁邊,不可能錯過。找一位名叫賴瑞·德爾金的,告訴他霍華德·柯特雷爾指點你去的,你想要跟他租一輛雪上摩托車。你提我的名字,給他看那副手套,就會以優惠價格租到車。”

“再說一次謝謝。”哈洛蘭說。

柯特雷爾點點頭。

“這很奇怪,你不可能會知道‘全景’那上頭有人遇到麻煩……電話線斷瞭,我非常肯定。不過我就是相信你,有的時候我會有些直覺。”

哈洛蘭點頭。“我有的時候也有。”

“嗯。我知道你有。不過,你好好保重。”

“我會的。”

柯特雷爾最後揮揮手消失在風雷亂舞的微暗當中,他的工作帽仍神氣活現地戴在頭上。哈洛蘭再度出發,雪鏈擊打在道路的積雪上,好不容易挖得夠深讓別克動瞭起來。在他後面,霍華德·柯特雷爾用鏟雪車的汽笛鳴聲最後祝他好運,雖然真的沒必要,但哈洛蘭能感受到他真心祝自己好運。

一天之中兩個閃靈的人,他想,那應該是某種好的預兆。但是他不相信預兆,無論好壞。況且一天遇見兩個具有閃靈能力的人(他通常一年當中碰到的不超過四五個)也許沒有任何意義。那種定局的感覺,那種他無法解釋清楚

(就像很多東西被包裹起來)

的感覺仍盤踞在他心裡。那是——

別克在過一處急陡的彎道時快要打滑到一邊的路上去,哈洛蘭謹慎地駕駛著,幾乎不敢呼吸。他再度打開收音機,是艾瑞莎,艾瑞莎相當不錯。任何一天他都可以與她分享他的赫茲別克。

又一陣突來的強風襲擊車子,讓車子晃動並滑來滑去。哈洛蘭咒罵著風,更加彎身貼近方向盤。艾瑞莎唱完歌,緊接著主持人又上場,告訴他今天開車是找死的好方法。

哈洛蘭啪的一聲關掉收音機。

他的確成功抵達瞭薩德維特,雖然從埃絲蒂斯公園到那兒他開瞭四個半鐘頭。等到他上高地公路時天已全黑,但暴風雪並沒有顯示出減弱的跡象。有兩次他得停在與引擎蓋齊高的積雪前,等候鏟雪車出現,在雪堆中鑿洞。其中一次鏟雪車出現在他這一側的道路,又一次千鈞一發的局面。那位司機僅是繞過他的車子,沒有下車閑聊,不過他確實送來兩根指頭的手勢,那是全美國十歲以上的人都認得的:很危險。

感覺上似乎越開近“全景”,他想要加快的沖動就變得越來越難以抑制。他發現自己幾乎不間斷地看手表,指針似乎跟著飛快起來。

在轉上高地後十分鐘,他通過兩個路標。呼嘯的風清掉瞭路標上的積雪,因此他能夠看得到。第一個寫著:薩德維特十英裡。第二個寫著:前方十二英裡的道路冬季封閉。

“賴瑞·德爾金。”哈洛蘭喃喃自語。他的黑臉在儀表板黯淡的綠色光芒下顯得緊張而緊繃。此時是六點十分。“圖書館旁的康諾克加油站,賴瑞——”

就在這時它全力襲向他,那柳橙的味道和思想的力量,狂暴、憎恨,充滿殺意:

(滾開你這骯臟的黑鬼這不關你的事你這黑鬼掉頭掉頭回去否則我們會殺瞭你把你吊死在樹枝上你他媽的黑野人黑種然後再燒掉屍體我們就是這樣對付黑鬼的所以現在馬上掉頭回去)

哈洛蘭在車子密閉的空間內大聲尖叫。這個訊息並非以言語傳給他,而是以一連串好似畫謎的影像,用可怕的力道猛烈撞入他的腦袋。他的雙手離開方向盤,想要抹去那些畫面。

於是車子的側面撞到路堤,反彈回來,不斷旋轉,最後停住。後輪還在徒勞地空轉。

哈洛蘭迅速將車擋打入停車擋,然後以雙手掩面。確切地說他並沒有哭泣;他口中發出的是不規律的哼—嗯哼—嗯哼的聲音,胸膛起起伏伏。他知道倘若這次猛烈攻擊發生在任何一邊有懸崖的路段上,他很可能現在已死。也許那是它們打的主意。它隨時可能再攻擊他。他必須防禦。一股有可能是回憶、勢力龐大的紅色力量包圍住他,他淹沒在自己的天賦能力中。

他把兩手從臉上挪開,小心翼翼地睜開眼。什麼都沒有。假如有東西想要再嚇他的話,它並沒有穿過。他被隔離起來瞭。

那孩子已出事瞭嗎?噢天哪,小男孩已經出事瞭嗎?

所有的影像中,最令他不安的是沉悶的重擊聲,好像槌子噼噼啪啪地打在厚起司上。那是什麼意思呢?

(天哪,別是那小男孩。天啊!求求你。)

他將排擋桿降到低擋,一次加少許油進引擎。輪胎轉動,卡住,轉動,又卡住。終於,別克開始動瞭,車頭燈光無力地穿過飛旋的風雪。他看一下表,現在快要六點半,他開始覺得其實非常遲瞭。

50.REDRUM

溫迪·托倫斯猶豫不決地站在臥室中央,望著熟睡的兒子。

半小時前,聲音停瞭;所有的聲音——電梯、舞會,房間門開開關關的聲音,都消失瞭。可是這非但沒有令她安心,反而讓她內心逐漸增強的緊張更為加劇,就像是風暴最後殘忍的一擊前的那種邪惡的寧靜。但是丹尼幾乎是立即睡著;先是進入時而抽搐的淺眠,在大約十分鐘之前進入更深沉的睡眠。即使直接盯著他看,她也幾乎看不出他狹小胸膛的緩慢起伏。

她好奇他上一次整晚熟睡是什麼時候,沒有做苦惱的噩夢,沒有長時間在黑暗中警覺,聆聽外頭的狂歡——那是過去這幾天,隨著“全景”增強對他們三人的控制,她才開始聽得到、看得到的。

(是真的靈異現象?還是集體催眠?)

她不知道,也不認為這很重要。不論是哪一種,發生的事都同樣致命。她註視著丹尼,心想

(但願他一直安睡)

倘若他不受驚擾,或許可以一覺睡到天亮。無論有何種天賦,他仍然是個小男孩,需要休息。

傑克才是她要開始擔心的。

她忽然痛得皺起臉,把手從嘴巴上移開一看,發現自己扯下一片指甲。她一向努力保持指甲的完美。雖然還沒長到可稱為爪子,但形狀依然很漂亮,而且

(你為什麼擔心起指甲來瞭?)

她輕輕一笑,但隻發出顫抖的聲音,並沒有笑意。

先是傑克停止咆哮撞門。接著舞會又展開,

(或者舞會曾停過嗎?是否有時候隻是移到時間的不同角度,他們沒法聽見而已?)

而電梯不斷碰撞發出的砰砰巨響,呼應著舞會的聲響。之後那也停瞭。在新近的寂靜中,丹尼沉沉入睡,而她卻幻想自己聽到幾乎在他們正下方的廚房,傳來低微、密謀的聲音。一開始她當成是風聲沒予理會,風能模仿許多不同音域的人聲,從圍繞著門和窗框如臨終般脆弱的低語,到屋簷下全力的尖叫……像低劣通俗劇中女人逃離兇手的叫聲。然而,僵硬地坐在丹尼身邊,那確實是人聲的想法越來越具有說服力。

傑克和別人,討論他如何逃出食物儲藏室。

討論謀殺他的妻兒。

在這幾面墻內,謀殺不是新鮮事,以前就發生過瞭。

她走去暖氣的通風口,把耳朵貼在上頭,但就在那一刻火爐開始運轉,任何聲音都消失在地下室突然湧上的暖風中。五分鐘前火爐再度停止時,這地方一片靜默,隻有風聲、含沙的雪撒落建築上的聲音以及木板偶爾的嘎吱聲。

她低頭看自己撕裂的指甲,底下慢慢冒出一滴滴的小血珠。

(傑克逃出來瞭。)

(少胡說八道。)

(沒錯,他出來瞭。他從廚房拿瞭一把刀,或者也許拿瞭切肉刀。他現在正走上來,沿著樓梯踏板的邊緣走,如此一來樓梯就不會嘎吱作響。)

(!你瘋瞭!)

她的嘴唇在顫抖。一時間她看起來肯定會出聲大喊。但是沉默依舊。

她覺得有人在監視她。

她轉身瞪著夜色漆黑的窗戶,一張帶著黑眼圈、令人驚駭的慘白臉蛋,對她急促不清地說話,這是個可怕瘋子的面孔,它一直隱藏在這幾面哭嚎的墻內——

那隻是玻璃外頭結霜的圖樣。

她從一陣長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私語中舒瞭一口氣,她感覺到似乎聽見,這回相當清楚,某處傳來逗樂的竊笑。

(你是在自己嚇自己。情況本來就夠糟瞭。等到明天早上,你就準備住進精神病房吧。)

唯有一種方法能減輕恐懼,她知道是什麼方法。

她必須走下去,確認傑克仍在食物儲藏室。

非常簡單。到樓下去,窺探一眼,再回樓上來。喔,順便停下來拿登記櫃臺上的餐盤。煎蛋卷大概不行瞭,但是湯可以用傑克打字機旁的電爐重新加熱。

(喔對啊,別被殺瞭,說不定他帶著刀子躲在那兒呢!)

她走向梳妝臺,試著甩去籠罩在身上的恐懼。散落在梳妝臺上面的是一大堆零錢、一疊飯店載貨車的加油賬單、兩個傑克隨身攜帶卻難得抽的煙鬥……還有他的鑰匙串。

她拿起鑰匙串,握在手中半晌,又放下。她動過出去後將臥房門鎖上的念頭,但就是覺得不妥。丹尼在睡覺。模模糊糊的火災想法閃過她的心中,還有其他啃噬得更用力的東西,但她沒去多想。

溫迪穿過房間,猶疑不定地站在門邊片刻,然後從睡袍口袋拿出刀子,右手握住木制的刀柄。

她拉開門。

通到他們住處的短廊空蕩蕩的。墻上間隔規律的電氣燭臺全都耀眼地發著光,凸顯出地毯藍色的背景及彎彎曲曲、交織的圖案。

(看見瞭嗎?這裡沒有魂靈吧!)

(不,當然沒有。它們希望你出去,希望你做些女人會做的蠢事,那正是你現在要做的事。)

她又開始遲疑,淒慘地困在原地,不想離開丹尼和安全的房間,同時又極為渴望能消除自己的疑慮,確認傑克仍然……安全地隔離起來。

(當然他還在裡頭。)

(可是那些說話聲)

(根本沒有說話聲。是你的幻想。是風聲。)

“那不是風聲。”

她自己的聲音嚇她一跳,但是聲音裡十足的確信驅使她往前走。刀子在她身側擺動,將不同角度的光反射在絲質的壁紙上。拖鞋在地毯摩擦出沙沙沙的聲響。她的神經如電纜一般充滿嗡嗡聲。

她到達主廊的轉角,仔細觀望四周,她的神經緊繃,準備好隨時迎接任何有可能看到的東西。

在那兒什麼也沒看見。

遲疑瞭一會兒後,她轉過轉角,開始沿著主廊往下走。朝幽暗的樓梯間所走的每一步都讓她的恐懼加深,讓她總是想起自己把沉睡的兒子留在身後,孤孤單單的無人保護。拖鞋踩在地毯上發出的聲音聽來似乎越來越響亮;她兩度回頭看,以說服自己沒人在後面鬼鬼祟祟地接近她。

她走到樓梯間,把手擱在欄桿頂端冰冷的端柱上。到樓下大廳共有十九級寬廣的臺階,她數過很多次,所以非常清楚。十九階鋪瞭地毯的樓梯上並沒有傑克的身影。當然沒有。傑克被關在瞭食物儲藏室,鎖在沉重厚厚的木門後,門上裝有鋼制插銷。

但是大廳幽黑,而且滿是黑影。

她脖頸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前方稍微靠左的位置,電梯的黃銅裂口嘲笑似的敞開著,邀請她踏入,享受一段生命之旅。

(不用瞭,謝謝)

電梯轎廂內垂飾著粉紅及白色的縐紗彩帶,五彩碎紙從兩個管狀的派對拉炮中迸發出來,倒在左後方角落的是香檳的空瓶。

她察覺到上方的動靜,迅速轉身,仰望通往漆黑二樓平臺的十九級臺階,什麼也沒看見;然而眼角令她不安地感覺到,有什麼

(東西)

在她眼睛能留意之前,躍回樓上走廊更幽暗的地方去瞭。

她再低頭看著樓梯。

抓著木制刀柄的右手在流汗;她將刀子換至左手,在睡袍的粉紅色毛巾佈上擦瞭擦右掌,再把刀子換回右手。幾乎沒註意到她的大腦已經下令身體往前走,她開始下樓梯,左腳跨出後,再換右腳,左腳再接著右腳,一步一步,空著的手在扶手上輕輕地拖著。

(舞會在哪裡?別讓我把你們嚇跑瞭,你們這捆發黴的裹屍佈!沒人嚇得瞭拿著刀子的女人!我們來放點音樂吧!讓氣氛熱烈一點吧!)

走下去十階臺階,十二階臺階,十三階臺階。

一樓走廊的燈光透進一絲晦暗昏黃的光線到這兒,她記著必須將餐廳入口旁,或是經理辦公室內的大廳電燈打開。

然而有道光線來自別處,微弱的白光。

無疑地,是日光燈,廚房裡的。

她停頓在十三階臺階,試著回想她與丹尼離開時是否關掉電燈,或是讓燈開著。她怎麼也想不起來。

在她下方,大廳裡,高背椅赫然顯現在群聚的陰影中。一層積雪在大廳門的玻璃印上清一色的白。沙發靠墊的黃銅飾紐如貓眼般隱約地閃耀著。這兒有上百個地方可以躲藏。

她的雙腿由恐懼支撐著,繼續往下走。

現在十七階,接著十八階,然後十九階。

(大廳層到瞭,女士。請小心地跨出去。)

舞廳門開得大大的,裡面漆黑一團。裡頭傳出穩定的滴答聲,像是炸彈。她全身一僵,繼而想起壁爐架上那個玻璃罩下的時鐘。一定是傑克或丹尼上瞭發條……抑或是鐘自己上的發條,就像“全景”裡別的一切。

她轉向接待櫃臺,意圖穿過櫃臺門和經理辦公室進入廚房。她可以看見原本計劃當午餐的餐盤散發著黯淡的銀光。

突然時鐘敲瞭起來,發出不十分響亮的叮當聲調。

溫迪僵住,不住地用舌頭舔著上顎。隨後,她放松下來。時鐘敲瞭八下,就這樣而已。八點……五、六、七……

她默數算著鐘聲,忽然間似乎覺得在時鐘靜止前不該再行動。

……八……九……

(?九?)

……十……十一……

猛然間,遲瞭一步地,她恍然大悟,轉身笨拙地跑向樓梯,已經明白自己太遲瞭。但是她怎麼會知道呢?

十二。

舞廳內全部的燈光亮起,銅管樂器洪亮、尖銳的巨大聲音響起。溫迪大聲尖叫,她的叫聲與那些黃銅喇叭所發出的刺耳鳴響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摘下面具!”呼喊聲回蕩著。“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然後聲音消退,仿佛走下時間的長廊,再度留下她孤身一人。

不,不是孤單一人。

她轉身,他正朝她撲來。

是傑克,卻又不是傑克。他的眼睛閃著空洞、兇殘的光芒,熟悉的嘴巴如今掛著令人戰栗、毫無喜悅的猙獰笑容。

他一隻手裡拿著短柄槌球的球桿。

“你以為把我關進去瞭?你以為自己辦到瞭嗎?”

球桿呼嘯著劃過空氣。她往後退,被厚實的墊腳椅絆倒,跌倒在大廳的地毯上。

“傑克——”

“你這個婊子,”他低聲說,“我很清楚你的本性。”

球桿再次以致命的速度咻咻地揮下,正打在她柔軟的腹部上。她放聲尖叫,突然淹沒在無垠的痛苦中。朦朦朧朧地,她看見球桿彈回去。突如其來令她漸漸麻木的現實讓她頓時領悟到,他打算用握在手中的球桿將她毆打致死。

她想要再對他呼喊,央求他看在丹尼的份上住手,但是他打得她喘不過氣來,隻能勉強發出微弱的嗚咽,幾乎算不上是聲音。

“好啦!現在上帝為證,”他齜牙咧嘴地笑著說,將跪墊踢到一旁。“我想你會乖乖受罰瞭吧!”

球桿嘶鳴一聲揮下。溫迪滾到左側,她的睡袍纏到膝蓋上。球桿撞到地板上時猛然一震,從傑克的手中震脫。他不得不彎身撿起,趁他撿球桿的時候,她奔向樓梯,一口氣終於抽噎著喘過來,腹部一陣陣地抽痛。

“婊子,”他齜牙咧嘴地說,邁步向她追去。“你這臭婊子,我想你總會得到報應的。我想你一定會的。”

她聽見球桿呼嘯著劃過空中,接著右邊爆發出極劇的疼痛,槌頭剛好擊中她的胸線下方,打斷兩根肋骨。她往前倒在臺階上,撞到受傷的那一側,新的痛楚幾乎將她撕裂。然而本能驅使她翻身,滾開,球桿颼颼地經過她的臉側,明顯僅差一英寸就擊中。槌子發出一聲悶響,重擊在樓梯地毯深厚的呢絨上。就在這時她看見瞭刀子,由於跌倒而從她手中震落的刀,就亮晃晃地躺在第四階的樓梯上。

“婊子。”他又重述瞭一次。球桿落下。她用力掙紮著站起來,球桿正落在她的膝蓋骨下方。她的腿下半部頓時像著瞭火似的,血順著小腿肚流淌下來。緊接著球桿又再次揮下。她猛然把頭一甩躲開球桿,槌子撞擊在她的脖子與肩膀之間凹陷處的樓梯臺階上,擦去她耳朵上的一塊皮肉。

他再度向下揮舞球桿,這一回她滾向他,滾下樓梯,進入他揮動的弧線中。當斷掉的肋骨撞擊、摩擦時,她發出慘叫。她用身體攻擊他的小腿,他失去平衡,憤怒驚訝地大叫一聲向後摔倒,兩腳輕輕搖晃想繼續踩穩在樓梯臺階上,想努力維持平衡,但最終他重重地跌倒在地板上,球桿從他的手中飛脫。他坐起身,用驚愕的眼神瞪瞭她半晌。

“我會宰瞭你。”他說。

他翻滾過去,伸長手去抓球桿的握柄。溫迪強迫自己站起來,左腿將一陣又一陣的疼痛直接傳到臀部。她的臉色灰白,但卻堅定。當他的手握住槌球桿的柄時,溫迪跳到他的背上。

“噢,上帝啊!”她對著“全景”陰影幢幢的大廳高聲叫著,將廚房刀子整個插入他的下背部,直至刀柄。

他在她底下身體一僵,然後發出尖叫。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不曾聽過如此駭人的聲音,仿佛飯店所有的木板、門窗都在尖叫。叫聲似乎無窮盡地繼續下去,而他在她重壓下的身體僵硬不動。他們的姿勢宛如掛在客廳作為裝飾的騎士騎馬圖;他那紅黑格子的法蘭絨襯衫背部顏色越來越深,被逐漸擴散的血給浸透。

接著,他正面往前撲倒,猛然的震蕩將她摔下來,正好撞到她受傷的脅腹,害她呻吟出聲。

她躺在地上,喘著粗氣,無法動彈,全身從頭到腳無不劇烈地抽痛。她每吸一口氣,都會覺得有東西惡狠狠地刺她,而擦傷耳朵所流出的血把脖子都弄濕瞭。

四周隻有她吃力喘息的聲音、風聲,還有舞廳裡時鐘的滴答聲。

最後她勉強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向樓梯。到達那兒後,她緊攀住端柱,頭垂下來,一波波暈眩朝她襲來。等到頭暈稍微過去,她開始攀爬,利用沒受傷的腿,並用手臂拉著樓梯扶手往上走。她一度抬起頭來,期待能看見丹尼在那裡,但樓梯上空無一人。

(感謝上帝,他自始至終都在睡覺,謝天謝地。)

爬瞭六級臺階她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她的頭低垂,金發盤繞在扶手上。空氣呼呼地通過喉嚨令她疼痛,仿佛裡面長瞭倒鉤似的。她的脖子右側一大片腫脹、發燙。

(加油啊溫迪振作點老朋友等到把身後的門鎖上再來瞧瞧傷勢吧!還剩下十三階臺階要爬,不算太糟。等你到樓上走廊時就可以爬行的。我允許你爬行。)

她在斷裂的肋骨可允許的范圍內,盡可能深吸一口氣,然後半拉、半跌地一級一級攀上臺階。

當她到達第九階臺階,幾乎快爬到一半時,傑克的聲音從下方傳來。他用沙啞的嗓音說:“你這婊子,你殺瞭我。”

如午夜般陰暗的恐懼席卷過她全身。她回過頭,看見傑克緩緩地站起來。

他的背彎著,因此她能看見廚房刀子的柄插在上面。他的眼睛似乎緊縮,幾乎消失在周圍蒼白、下垂的皮膚皺折之中。他的左手松弛地抓著短柄槌球的球桿,槌子末端血淋淋的,她粉紅色毛巾佈睡袍的碎片黏在差不多正中央的位置。

“我會好好懲罰你。”他喃喃地說,開始蹣跚地走向樓梯。

溫迪害怕得啜泣起來,又開始奮力往上攀登:十級、十二、十三。然而一樓走廊看起來仍如遙不可及的山巔一般的高遠。她現在喘著氣,脅腹抗議地尖叫,頭發雜亂地在面前來回擺蕩,汗水刺痛她的雙眼。耳邊似乎充滿舞廳裡圓罩時鐘的滴答聲,與其呼應的是,傑克開始爬樓梯所發出的氣喘籲籲、極為痛苦的喘息聲。

51.哈洛蘭抵達

賴瑞·德爾金是個高瘦的男人,一臉陰鬱的表情,頭頂上是濃密的紅色長發。哈洛蘭找到他時,他正要離開康諾克加油站,悶悶不樂的臉深埋在軍隊發放的連帽雪衣中。無論哈洛蘭從多遠的地方來,他在這種暴風雪的日子都不願意再接任何生意,甚至不情願將兩臺雪上摩托車之一租借給這名堅持要上老“全景”、對他怒目而視的黑人。在薩德維特這個小鎮生活瞭大半輩子的人當中,這傢飯店臭名昭彰。那上面發生過謀殺案;一群流氓經營過那地方一陣子,無情的商人也經營過一陣子。而發生在老“全景”的事從來沒有登上報紙,因為有錢能使鬼推磨。但是薩德維特的居民對此相當清楚。飯店的女服務生大多來自這兒,而女服務生看到的事可多瞭。

不過,當哈洛蘭提及霍華德·柯特雷爾的名字,並展示給德爾金看藍色連指手套內側的標簽後,這位加油站老板的態度軟化瞭。

“他叫你來這兒的啊?”德爾金詢問,打開修車間的鎖,帶領哈洛蘭進去。“知道那老廢物還有點腦筋真是太好瞭。我還以為他完全沒有瞭呢!”他輕輕撥一下開關,一排非常陳舊、非常骯臟的日光燈發出嗡嗡聲,懶洋洋地亮起來。“老兄,你怎麼會突發奇想要上去那地方啊?”

哈洛蘭的精神快要崩潰。進入薩德維特的最後幾英裡狀況非常糟糕,一度有強風以肯定超過六十英裡的時速吹得別克旋轉瞭三百六十度。目前還有好幾英裡的路要走,隻有老天知道路的盡頭是什麼。他為男孩感到害怕。現在差十分鐘就快七點瞭,他還要再從頭說一次這些不著邊際的廢話。

“上面有人遇到麻煩,”他非常謹慎地說,“管理員的兒子。”

“誰?托倫斯的男孩?他會有什麼麻煩?”

“我不清楚。”哈洛蘭咕噥地說。他對這需要花費的時間感到厭煩。他在和一個鄉下人說話,他很清楚所有的鄉下人同樣都覺得做生意需要拐彎抹角,在投入買賣的核心前,必須先嗅一嗅周圍的邊邊角角。但是現在沒時間瞭,因為他是個嚇壞瞭的黑鬼,假如對話再繼續久一點,他可能直接決定慌忙逃走。

“聽著,”他說,“拜托。我需要上去,我得有輛雪上摩托車才上得去。我會付你錢,但是拜托,讓我可以繼續做我的事!”

“好啦,”德爾金絲毫不以為意地說,“如果是霍華德叫你來的,那就沒問題啦。你就用這輛北極貓吧!我會加五加侖的汽油到油桶裡。油箱是滿的,我想,夠載你上去再下來。”

“謝謝。”哈洛蘭說,口氣並不十分鎮定。

“我收你二十美元,那包含乙基汽油。”

哈洛蘭從皮夾摸出一張二十塊的鈔票遞給他。德爾金幾乎看也沒看就塞進瞭襯衫口袋。

“我想或許我們最好連外套也交換一下,”德爾金說著,脫掉他的連帽雪衣。“你那件大衣今晚不管用。你還雪橇時再跟我換回來。”

“喔,嘿,我不能——”

“別跟我爭,”德爾金打斷他,仍然很和善地。“我不會把你送出去凍死。我隻需要走兩條街就到自己的晚餐桌上瞭。拿過來吧!”

哈洛蘭有點頭昏腦漲的,用自己的大衣換來德爾金有羊毛襯裡的連帽雪衣。頭頂上的日光燈微微地嗡嗡作響,讓他想到“全景”廚房裡的電燈。

“托倫斯的男孩,”德爾金搖搖頭說,“長得很好看的小傢夥,對吧?他跟他爸在真的下雪前常常來這裡,大多時候是開飯店的貨車。在我看來,他們兩個真的黏得很緊。那是個愛他爸爸的小男孩。希望他平安無事。”

“我也希望如此。”哈洛蘭將雪衣的拉鏈拉上,帽子系好。

“我幫你把這車推出去。”德爾金說。他們把雪上摩托車推過沾滿油污的混凝土地面,往停車場推去。“你以前騎過這種車嗎?”

“沒有。”

“喔,這沒什麼啦!操作指南貼在儀表板上,不過實際上隻有停車和啟動而已。油門在這裡,就像摩托車的油門一樣。剎車在另一邊。轉彎時身體跟著傾斜。這輛寶貝在壓實的積雪上可以跑到七十,但是在這種粉狀雪上,車速連五十都達不到。”

他們到瞭加油站前面積滿雪的空地,德爾金提高音量,好讓聲音壓過不斷襲來的風聲。“沿著路開啊!”他對著哈洛蘭的耳朵大喊,“註意護欄的柱子和路標,我想你就不會有事的。如果你沖到路外頭,就死定瞭。明白嗎?”

哈洛蘭點點頭。

“等我一下!”德爾金吩咐他,接著跑回汽車庫裡。

在他離開的期間,哈洛蘭轉動鑰匙啟動引擎,加大一下油門。雪上摩托車喀隆幾聲後,莽撞而不穩地啟動瞭。

德爾金回來時,拿著一個紅黑色的滑雪面罩。

“把這個戴在帽子底下!”他喊道。

哈洛蘭套上面罩。面罩非常緊貼,但是阻隔瞭刀子般的寒風,護住臉頰、額頭和下巴。

德爾金傾身靠近,好讓哈洛蘭聽得見他說的話。

“我猜你應該知道一些事情,就像霍華德有時候一樣,”他說,“那無所謂,隻不過那地方在這一帶的名聲不大好。你要的話,我可以給你一把來復槍。”

“我不認為那會有什麼用處。”哈洛蘭回喊道。

“隨你的便。不過,如果你接到男孩的話,把他帶到桃子巷十六號,那位太太會供應一些湯。”

“好的。感謝你所提供的一切。”

“你當心點!”德爾金叫嚷著,“沿著路開啊!”

哈洛蘭點點頭,慢慢轉動油門。雪上摩托車隆隆地前進,車前燈在繁密落下的大雪中,幹凈利落地切出圓錐形的光亮區塊。他從後視鏡中看見德爾金舉起的手,他也舉起自己的手回禮。然後他輕輕將把手柄推向左邊,騎到主街上,雪上摩托車平穩地行駛在街燈投射出的白光下。車速表保持在時速三十英裡。現在時刻是七點十分。在“全景”,溫迪和丹尼在睡覺,傑克·托倫斯正和前任管理員討論生死攸關的事。

沿著主街行駛瞭五條街後,到達街燈的盡頭。有半英裡左右都是小房子,全都房門緊閉以抵擋暴風雪,再過去是隻有狂風咆哮的黑暗。除瞭雪上摩托車頭燈微弱的光照之外,四周毫無燈火。在漆黑之中,恐怖再度攫住他,如孩子般的恐懼、憂鬱和沮喪。他不曾覺得如此孤單過。當薩德維特少數的幾盞燈逐漸減弱,繼而消失在後視鏡中,有好幾分鐘,想要掉頭回去的沖動幾乎難以抑制。他瞭解到盡管德爾金如此擔心傑克·托倫斯的孩子,但也沒有提出要騎上另一輛雪上摩托車和他一起來。

(那地方在這一帶的名聲不大好。)

咬緊牙關,他再多加兩下油門,看著車速表的指針爬過四十,維持在四十五。他似乎飛快地前進,然而他仍擔心不夠快。以這種速度,他需要將近一個小時才能抵達“全景”。但是速度再快的話,他恐怕永遠也到不瞭瞭。

他的眼睛緊盯著飛逝而過的護欄,及安置在每個護欄頂端、十分硬幣大小的反光片。許多都埋在積雪下。有兩次他驚險地發現過晚地看見彎路的標示,感覺雪上摩托車騎上掩蓋住陡坡的雪堆,再轉回到道路夏天原本該在的位置。裡程表以令人抓狂的緩慢節奏報著裡程數——五、十,好不容易到十五。即使罩在編織的滑雪面罩後頭,他的臉依然開始凍僵,雙腿也漸漸失去知覺。

(我想我該花個一百大洋買件滑雪褲。)

每過一英裡,他的恐懼就加深,仿佛這地方的空氣有毒,你越靠近毒氣就越濃。以前曾經像這個樣子嗎?他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全景”,也有其他人跟他有相同的感覺,但從來不曾如此。

他感覺得出在薩德維特外圍幾乎將他擊垮的聲音仍舊企圖闖入,通過他的防護網進入裡頭柔軟的核心。假如它在二十五英裡前威力就很強大瞭,那現在將變得多麼強呢?他無法完全將它摒除在外。有些東西悄悄滲入,讓他的大腦潛意識中充斥著不祥的影像。他得到越來越多的影像:浴室裡一名受重傷的女人,抬起雙手徒勞地抵禦毆打,他越來越覺得那女人肯定是——

(天哪,當心!)

他前方的路堤就像貨運列車向他逼近。胡思亂想之際,他沒註意到轉彎的路標。他猛然將雪上摩托車使勁向右轉,車子立刻回轉,同時傾斜著滑出去。底下傳來壓雪履帶在巖石上所發出的刺耳摩擦聲。他以為雪上摩托車會把他甩出去,而車子的確如在刀鋒,平衡般搖晃瞭一陣,之後才半行駛、半滑回遭大雪掩埋而多少較為平坦的路面。懸崖就在他前方,車頭燈映照下的路突然消失在積雪中,再過去就是一片漆黑。他將雪上摩托車轉到另一個方向,頸部的脈搏虛弱地跳動著。

(要行駛在道路上啊!迪克老友。)

他強迫自己再加一下油門,現在車速表的指針固定在將近五十。風呼嘯狂吼,車頭燈刺探著黑暗。

不知過瞭多久之後,他繞過積雪成堤的彎道,看見前方微微閃動的燈光。僅此一瞥,緊接著隆起的地層就遮住瞭亮光。那一瞥太過短暫,因此他說服自己那隻是一廂情願的幻想罷瞭。不久,另一次轉彎讓燈火再度映入眼簾,稍微近些,持續瞭幾秒。這回他不再質疑真實性,他以前從方才這個角度看過太多次瞭。是“全景”。看來像是一樓及大廳層的燈光。

他的某些恐懼——擔心會騎車沖出路外,或是在沒看見的彎道撞毀雪上摩托車的擔憂——徹底消失。車子穩當迅速地駛入S彎道的前半段,那是他一步一步都極有把握記得的路段,就在這時候車頭燈辨別出

(噢我的老天爺啊,那是什麼)

擋在他前方的路中間,以鮮明的黑白色所勾勒出的物體。哈洛蘭起先認為是碩大得可怕的灰狼,風雪將其從高地區域驅趕下來。然而當他逐漸接近,辨認出那是什麼後,他感到萬分驚恐。

不是狼,而是獅子。樹籬獅子。

它的面貌掩蓋在黑色的陰影及粉狀的細雪下,腰腿上緊發條準備跳躍。它確實一躍而起,彈躍的後腿所揚起的粉狀雪,無聲地迸發出透明的閃光。

哈洛蘭大叫一聲將把手用力向右轉,同時低下身子。抓傷、撕裂的疼痛胡亂地劃過他的臉、脖子和肩膀。滑雪面罩連背面整個被撕開。他被雪上摩托車拋出去,掉到雪地裡,犁過雪堆,滾過去。

他能感覺到它朝自己沖來。他的鼻孔嗅到綠葉和冬青的苦味。巨大的樹籬腳爪擊中他的腰背,他在空中飛出十英尺遠,全身攤開宛如破佈娃娃。他看見雪上摩托車——無人騎乘,直撞上路堤,前輪翹起,車頭燈探照著天空,然後砰的一聲掉落,停止轉動。

樹籬獅子接著撲到他身上,隻聽見輕微爆裂的沙沙聲響。有東西刮過雪衣前襟,將衣服撕成碎片。也許是堅硬的細枝,但哈洛蘭知道是爪子。

“你不該在這兒!”哈洛蘭對著邊繞圈子邊咆哮的樹籬獅子大喊:“你根本不該在這兒!”他掙紮著站起來,朝雪上摩托車走過去,走到一半時,獅子突然撲向前,用針尖似的腳爪猛打他的頭。哈洛蘭看見無聲的爆炸火花。

“你不該在這兒。”他又說一次,但隻剩越來越微弱的低喃。他的膝蓋失衡,讓他跌進雪中。他爬向雪上摩托車,右臉一片血淋淋的。獅子再度攻擊他,將他像烏龜般地翻轉過來。它嬉鬧似的大吼。

哈洛蘭奮力地將手伸向雪上摩托車,他所需要的在車上。但獅子再次撲上他,對他又撕又抓。

52.溫迪與傑克

溫迪冒險再回頭看一眼。傑克在第六級臺階上,同她自己一樣緊攀住樓梯扶手。他仍張嘴笑著,暗褐色的血液從咧開的嘴邊緩緩流出,順著下顎的線條滑落。他朝她露出牙齒。

“我要狠狠敲你的腦袋,把你的腦袋砸個稀巴爛。”他再費勁爬上另一級臺階。

驚慌激勵著她,使得脅腹的疼痛減弱一些。不顧身上的痛楚,她盡快地使勁往上拉,突然使出力氣猛拉扶手。好不容易到達頂端,她往後瞄瞭一眼。

他的力氣似乎逐漸增加,而不是減弱。他距離頂端僅剩四級臺階,一邊用右手拼命往上拉,一邊用左手的球桿測量距離。

“就在你後面啊!”他用淌血咧開的嘴氣喘籲籲地說,仿佛看穿她的心思。“馬上就追上你瞭,婊子。接受懲罰吧。”

她跌跌撞撞地逃往主廊,雙手壓著脅腹。

一間客房的門猛地打開,一個戴著綠色食屍鬼面具的男人蹦出來。“很棒的舞會,對吧?”他正對著她的臉尖叫,拉扯派對拉炮上塗瞭蠟的細繩。隨著回響的爆炸聲,縐紗彩帶突然間飄落在她四周。戴著食屍鬼面具的男人呵呵笑著,砰地甩門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整個人往前跌倒在地毯上。右脅腹似乎疼到爆裂,她拼命避免陷入意識不清的黑暗中。朦朦朧朧中,她聽見電梯又在運轉,張開的手指底下可以看見地毯的圖樣好像在動,縱橫交錯地搖擺纏繞。

球桿砰的一聲落在她後面,她啜泣著往前一撲。轉過頭,看見傑克搖搖晃晃向前走,東倒西歪地,舉起球桿往下一揮後立刻摔倒在地毯上,噴出一大口鮮血在地毯的呢絨上。

槌頭直接擊在她的肩胛骨中間,一瞬間疼痛過於劇烈,她隻能扭動身體,雙手張開又緊握。她清楚地聽見體內有什麼斷裂瞭,好一會兒她隻有隱約、微弱的意識,仿佛隻是透過一層朦朧的薄紗在觀察這些事。

然後完整的意識恢復,恐懼與疼痛隨之而來。

傑克試著起身,好完成任務。

溫迪想要站起來,卻發現毫無可能。她一用力,就感覺似乎有電流順著背部上下竄動。她開始以側泳的姿勢爬行。傑克爬著追她,利用槌球的球桿當作支柱或拐杖。

她到達轉彎處,用雙手奮力猛拉墻角,使勁繞過去。她的恐懼加深瞭,原本她不相信這是可能的,但事實如此。無法看見他,或是不知道他有多接近,比之前還要恐怖百倍。她扯掉一撮撮地毯的呢絨竭力將自己拉向前,當她爬到這條短廊的一半時,才註意到寢室的門大敞著。

(丹尼!噢天啊!)

她強迫自己跪起來,接著拼命手指用力抓著旁邊的墻紙站起來,手指在絲質壁紙上滑動,指甲扯落些許細長條的壁紙。她忽略疼痛,半走、半拖著腳步經過門口,此時傑克繞過遠處的轉角,倚靠著球桿,朝打開的門猛沖過來。

她抓到梳妝臺的邊緣,把身體支撐起來靠在上頭,並且急忙抓住門框。

傑克對她吼叫:

“你不準把門關上!可惡啊,你膽敢把門關上!”

她砰地把門關上,閂上插銷。她的左手胡亂摸找著梳妝臺上零亂的東西,將硬幣碰落到地板上,向四面八方滾去。就在球桿呼嘯著揮落在門上,使得門在門框內震顫時,她的手終於抓到鑰匙串。她戳瞭二次才把鑰匙插入鎖孔,向右一轉。聽見鎖簧彈落的聲音,傑克立即高聲大吼。球桿連續轟隆隆地擊打著門,讓她畏怯地向後退。他的背上插著刀怎麼還能辦得到這種事?他從哪裡找到這等力氣?她想要朝著上鎖的門放聲尖叫:你為什麼沒死?

然而她隻是轉身。她和丹尼得走進附設的浴室,並且把那扇門也鎖上,以防萬一傑克真的能突破臥室門。順著送菜升降機井逃下去的瘋狂念頭突然閃過她的心頭,不過她否決瞭。丹尼夠瘦小,能塞得進去,但她沒辦法控制牽引的繩索。他很可能一路摔到底。

必須到浴室裡。如果傑克連那裡也突破的話——

但是她不容許自己想下去。

“丹尼,寶貝,你得醒來——”

然而床鋪是空的。

剛才他開始睡得比較熟的時候,她幫他蓋上毛毯和一床被。現在全都掀開瞭。

“我會逮到你的!”傑克吼叫著,“我會逮到你們兩個人的!”每隔一個字就會插入槌球桿的重擊聲,但是溫迪全都忽視。她全身的註意力都集中在空無一人的床鋪上。

“出來!打開這該死的門!”

“丹尼?”她低聲輕喚。

肯定是……在傑克攻擊她的時候,他感應到瞭,如同他向來似乎能感應到激動的情緒一般。或許他甚至在噩夢中預見瞭整件事。他躲起來瞭。

她動作不靈活地跪下去,忍受腫脹流血的腿突來的另一波劇痛,察看床底下,但除瞭塵埃和傑克的臥室拖鞋外,什麼也沒有。

傑克叫嚷著她的名字,這一次當他揮動球桿時,門上的一個長條木頭碎片彈出,噼啪一聲從硬木板上掉落。接下來的一擊帶來令人不舒服的破碎斷裂聲,像是手斧劈幹柴的聲音。沾滿鮮血的槌頭,憑它自己的本事擊碎鑿開,敲穿門上新開的洞,抽出後又落下,讓木頭碎片飛到房間的另一頭。

溫迪利用床腳奮力再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房間另一頭的衣櫃。斷裂的肋骨刺著她,她不禁呻吟出聲。

“丹尼?”

她狂亂地將掛著的衣物撥到一旁;有些從衣架上滑落,毫不優雅地飄落到地板。他不在衣櫃裡。

她跛著腳走向浴室,到達門邊時,她回頭一瞥。球桿再度嘩啦一聲地擊破門,把洞再擴大,接著出現瞭一隻手,摸找著插銷。她驚恐地發現她將傑克的鑰匙串懸掛在瞭門鎖上。

那隻手猛然將插銷拉開,拉開時碰到那串鑰匙。鑰匙發出愉快的叮當聲。那手得意揚揚地抓住鑰匙。

她嗚咽著,努力地擠進浴室,就在她使勁關上門的那一刻,臥室門猛然打開,傑克怒吼著沖進來。

溫迪閂上插銷,扭上彈簧鎖,拼命地四處張望。浴室裡沒人,丹尼也不在這裡。但是當她看見藥櫃鏡子中自己滿是血污、驚駭的臉孔時,她很慶幸。她從不認為孩子應該目睹父母親的小爭吵。也許此刻咆哮著在臥室走來走去、把傢具翻倒砸毀的東西,會在追逐她兒子之前終於癱垮。或許,她想,也有可能由她更嚴重地傷害它……或者,殺瞭它。

她的目光迅速掠過浴室中機器制的平滑陶瓷表面,找尋任何可當成武器的東西。那邊有一塊肥皂,但就算包裹在毛巾裡,她也不認為有足夠的殺傷力。其他每樣東西都是固定住的。上帝啊!她難道無計可施瞭嗎?

門外,野獸破壞的聲音持續不斷,伴隨著口齒不清的吼叫,像是他們會“懲罰他們”以及“為他們對他做的事付出代價”。他會“讓他們明白誰是老大”。他們是“沒用的小狗”,兩個人都是。

外頭傳來她的唱機翻倒時砰的一聲巨響,二手電視的映像管砸碎時重濁的碰撞聲,接著窗玻璃哐當一聲後,一陣冷風從浴室門底下鉆進來。另外還有,傑克從他們相擁共眠的兩張單人床上將床墊扯下時所發出低悶的重擊聲。還有他用球桿胡亂敲打墻壁時的砰砰聲。

雖然如此,在那咆哮、抱怨、發怒的聲音中並沒有真正的傑克。那聲音時而轉換成自憐聲調的哀號,時而升高成駭人的尖叫;令她膽寒地回想起高中時暑期打工的醫院,偶爾從老人病房傳來的那種尖叫聲。老年癡呆癥。外頭的人不再是傑克。她聽見的是“全景”本身發狂、精神錯亂的聲音。

球桿撞擊浴室的門,敲下一大塊薄薄的鑲板。半張瘋狂抽搐的臉直瞪著她。嘴巴、臉頰和脖子上鮮血淋漓,她唯一看得見的那隻眼睛細小、貪婪,露著兇光。

“你這賤貨,沒地方可逃瞭。”它咧開嘴笑著對她氣喘籲籲地說。球桿再度落下,將木頭碎片打進浴缸,飛到藥櫃的鏡面上——

(!藥櫃!)

她轉身時發出拼死的哀鳴,暫時忘卻疼痛,猛然將藥櫃上鑲著鏡子的門打開。開始笨手笨腳地翻找裡頭的物品。身後嘶啞的聲音怒吼著:“我馬上進來瞭!你這隻豬,我馬上就進來瞭!”它以機器般規律的狂暴動作拆毀那扇門。

瓶瓶罐罐在她瘋狂搜尋的手指前倒下——咳嗽糖漿、凡士林、可麗柔草本精華洗發精、雙氧水、苯佐卡因麻醉劑——全都掉進水槽摔得粉碎。

她的手剛握住雙刃刮胡刀片的分片器,就聽見那隻手在摸索插銷和彈簧鎖。

她滑出一片刮胡刀片,緊張地摸弄著,呼吸變成刺耳淺短的喘息。她割傷瞭自己的拇指根。轉過身去割那隻手,它已經轉開彈簧鎖,正在摸找插銷。

傑克放聲大叫,手猛然縮回。

喘著氣,刮胡刀片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她等待他再嘗試。他試瞭,她再亂割。他再度尖叫,想要抓住她的手,她再割他。刮胡刀片在她手裡旋轉,再次割傷她,然後掉落在馬桶旁邊的地板上。

溫迪再從分片器滑出另一片刀片等著。

另一間房有動靜——

(?走開瞭?)

有聲音從臥室窗戶那邊傳過來,是馬達。高亢,如昆蟲似的嗡嗡聲。

傑克發出怒吼,然後——沒錯,沒錯,她很確定——他離開管理員的住處,費力穿過一片狼藉朝外面的走廊走去。

(?誰來瞭?是巡邏隊員?還是迪克·哈洛蘭?)

“噢上帝啊!”她的口中斷斷續續地吐出喃喃低語,嘴巴似乎充塞瞭斷裂的木片和老舊的鋸木屑。“噢神啊!噢求求你。”

她得馬上離開,得去找她兒子,這樣他們才能肩並肩地面對其餘的噩夢。她伸出手去摸插銷,手臂仿佛伸長好幾英裡遠似的,最後好不容易把插銷拉開。她推開門,搖搖晃晃地走出去,忽然間確信傑克隻是假裝離開,其實是在等著她,這個可怕的想法把她嚇壞瞭。

溫迪張望四周。房間是空的,起居室也是。到處都是凌亂、破碎的物品。

衣櫃裡呢?也是空的。

頓時,眼前一片朦朧、深淺不一的灰色向她襲來,她跌在傑克從床鋪扯下來的床墊上,失去瞭意識。

53.哈洛蘭遇襲

哈洛蘭觸及翻覆的雪上摩托車時,一英裡半外的溫迪正努力爬過轉角,進入通往管理員住處的短廊。

他想要的不是雪上摩托車,而是用兩條松緊帶綁在車後面的汽油桶。他的雙手仍戴著霍華德·柯特雷爾的藍色連指手套,抓住頂端的松緊帶,將帶子解開,此時樹籬獅子在他背後咆哮,那聲音仿佛是在他的腦袋裡,而不是發自外部。強勁、有刺的一掌擊中他的左腿,打得膝關節發出哀鳴,讓它別指望還能彎曲自如。哈洛蘭緊閉的牙關逸出一聲呻吟。它已厭倦瞭玩弄他,現在隨時都會撲過來殺死他。

他緊張地摸找第二條帶子。黏稠的血液流進他眼睛。

(吼叫!掌摑!)

又一下抓過他的臀部,差點讓他摔倒,再次滾離雪上摩托車。他拼瞭老命地——並非誇大其詞——支撐住。

接著他解開第二條松緊帶,緊抱住汽油桶,這時獅子再度攻擊,使他翻轉身子仰躺在地。他再次看見它,隻是黑暗及降雪中的一團影子,與活動的石像怪獸一樣令人驚駭。哈洛蘭扭轉汽油桶的蓋子時,這個活動的影子高視闊步地走向他,踢起一團團的雪霧。當它再次向前時,蓋子旋開瞭,釋放出汽油的刺鼻氣味。

哈洛蘭努力跪起身,當它低伏著以不可置信的快速襲擊他時,他把汽油潑灑在它身上。

它發出嘶嘶、吐唾沫的聲音,往後退。

“汽油!”哈洛蘭大喊,他的聲音尖銳而淒厲。“會燒死你的,寶貝!期待一下結果吧!”

獅子再度攻擊他,仍然憤怒地吐著唾沫。哈洛蘭再次潑它,但這一回獅子並沒有退讓。它向前猛攻。哈洛蘭感覺到,而不是實際看見,它的頭對準他的臉,他猛地往後退,稍微避開。然而獅子仍斜斜地擊中他的胸腔上部,那兒爆發一陣劇痛。他仍抓著油桶,汽油從裡頭汩汩流出,潑在他的右手及手臂上,冷得要命。

此時他如雪天使般地四肢攤開仰躺著,距離雪上摩托車的右邊大約十步。嘶嘶作聲的獅子龐然聳立在他左邊,又逐漸迫近。哈洛蘭覺得能看見它的尾巴在抽動。

他猛力扯下右手上柯特雷爾的手套,嘗到一股浸透的羊毛和汽油味兒。他扯開雪衣的下擺,再把手塞入褲子口袋。口袋裡,和鑰匙、零錢放在一起的是非常破舊的芝寶(Zippo)打火機,一九五四年在德國買的。鉸鏈壞過一次,他送回芝寶原廠,他們免費幫它修好,一如廣告所說的。

剎那間,一波波夢魘般的想法充溢他的腦海。

(親愛的芝寶我的打火機被鱷魚吞噬從飛機上掉落消失在太平洋海溝在“突出部之役”中鬼德軍的子彈下救瞭我親愛的芝寶如果這個混蛋點不起來那隻獅子就會把我的頭撕掉。)

打火機拿出來瞭。他啪嗒一聲彈開蓋子。獅子沖向他,宛如撕裂佈料的咆哮聲,他的手指輕彈點火的滾輪,火花一閃,點著瞭。

(我的手)

他浸滿汽油的手倏地著火燃燒,火焰順著雪衣的袖子往上跑,不疼,還不痛,獅子畏懼於眼前突然熊熊燃燒的火炬,這隻有眼睛、嘴巴的可怕樹籬雕像晃動著,驚慌而逃,但太遲瞭。

哈洛蘭痛得擠眉弄眼,將燃燒的手臂鉆入獅子堅硬紮人的側面。

一瞬間整隻怪物燃燒起來,成為在雪上騰躍、扭動身體的柴堆。它憤怒而痛苦地狂嗥,歪歪扭扭地從哈洛蘭身邊退開,仿佛在追逐自己著火的尾巴。

他將自己的手臂深深插入雪中,滅瞭火焰,好一會兒視線一直盯著樹籬獅子瀕死的痛苦掙紮。半晌,他喘著氣站起來。德爾金連帽雪衣的袖子凈是煙灰,但並未燒壞,他的手也是如此。山坡下距離他站的位置三十碼的地方,樹籬獅子變成一團火球。火星在天空飛舞,又被狂暴的風迅速奪走。有一瞬間它的肋骨和頭蓋骨全都遭橘紅色的火焰腐蝕,然後它似乎崩潰、瓦解,分散成若幹燃燒的火堆。

(別管它瞭。繼續向前走吧!)

他拿起汽油桶,掙紮著走向雪上摩托車。他的意識似乎忽隱忽現,呈現出傢庭電影般的剪輯和零星片段,但是絕對沒有完整的影像。其中一個片段,他意識到自己奮力將雪上摩托車扶正,然後騎上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好一陣子無法移動。在另一個片段,他重新綁好仍餘半桶的汽油桶。頭因為油氣而劇烈地砰砰作痛(他想,一方面也是因為與樹籬獅子搏鬥導致的),他由身邊雪地裡冒熱氣的孔發現自己方才吐過,但他記不得是什麼時候。

雪上摩托車的引擎仍熱著,馬上就發動瞭。他均勻地轉動油門,車子向前沖去,一連串足以折斷頸部的顛簸讓他的頭痛更加劇烈。起初雪上摩托車像喝醉瞭酒似的左右搖擺著前進,不過他稍微站起來,把臉探到擋風玻璃上,迎著鋒利而刺骨的疾風,驅走一些恍惚。他把油門再加大一點。

(其餘的樹籬動物在哪裡呢?)

他不知道,但是至少他不會再毫無警覺地遭受襲擊。

“全景”赫然聳現在他面前,亮燈的一樓窗戶投映出狹長的黃色長方形到雪地上。車道盡頭的大門鎖住瞭,他機警地環顧四周後下瞭車,祈禱剛才從口袋掏出打火機時沒有弄丟鑰匙……沒有,鑰匙還在。他在雪上摩托車車頭燈投射的亮光下翻找鑰匙,找到正確的那把後解開掛鎖,任其掉落在雪中。起先他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移動不瞭大門;他瘋狂刨開大門四周的雪,不管頭部陣陣的劇痛以及另一隻獅子可能從後方偷偷接近的恐懼,設法將門拉離門柱一英尺半,再擠進裂縫,用力推。他讓門再移動兩英尺,留足夠的空間給雪上摩托車,讓車子擠過去。

驀地他留意到前方的黑暗中有動靜。那些樹籬動物,所有的,都聚集在“全景”階梯的底部,看守著進出的道路。獅子來回踱步,狗的前爪擱在第一級臺階上站著。

哈洛蘭加足油門,雪上摩托車往前一躍,背後噴起一團雪。管理員的住處內,傑克·托倫斯聽見逼近的引擎那尖銳如黃蜂的嗡嗡聲時猛然轉頭,突然又費力地朝走廊移動。那婊子現在不重要瞭。那婊子可以等一下,現在先解決這個骯臟的黑鬼。這個骯臟、好管閑事的黑鬼居然來插手不歸他管的事。先解決他,再解決他兒子。他會讓他們瞧瞧。他會讓他們知道……他……他具有管理的才幹。

外頭,雪上摩托車的速度急速飆升,飯店仿佛朝車子急湧過來。大雪打在哈洛蘭的臉上,車頭燈臨近的強光聚焦在樹籬狼犬的臉及空洞無眼窩的眼睛上。

樹籬狼犬退縮,留下一條通路。哈洛蘭用盡僅存的力氣猛拉雪上摩托車的龍頭,車子急遽地反轉半圈,揚起一大片雪霧,險些翻倒。車尾撞到門前階梯的底部,反彈瞭一下。哈洛蘭立即跳下車,跑上臺階。他絆倒,跌下去,再爬起。狗在低沉地咆哮——又像在他腦子裡——就緊貼在他身後。有東西撕裂雪衣的肩膀,緊接著他人就到瞭門廊,安全地站在傑克從雪中鏟出的狹窄通道裡。它們體型太大無法塞進這兒。

他到達通向大廳的巨大雙扇門邊,再度翻找鑰匙。一邊找,一邊試試看門把,門把毫無阻礙地轉動瞭。他推開門進去。

“丹尼!”他以嘶啞的聲音喊著,“丹尼,你在哪裡?”

回應的隻有沉默。

他的目光搜尋著大廳,一直到寬廣樓梯的底部,不由得發出刺耳的抽氣聲。地毯上到處噴濺著血液。有一小塊粉紅色毛巾佈睡袍的碎片。血跡一路通到樓梯上,扶手上也潑濺著鮮血。

“噢上帝啊!”他喃喃地說,再度揚聲叫喚,“丹尼!丹尼!”

飯店的寂靜仿佛是在嘲弄他似的,傳來十分相近、狡詐而邪惡的回音。

(丹尼?誰是丹尼?這裡有誰認識丹尼嗎?丹尼,丹尼,誰抓到丹尼?有人要玩旋轉丹尼的遊戲嗎?把尾巴別在丹尼的身上?滾出去,黑人小鬼。這裡壓根兒沒人認識丹尼。)

老天,他歷經千辛萬苦而來,難道太遲瞭嗎?已經無可挽回瞭嗎?

他兩階並作一階地跑上樓,在一樓的頂端站住。血跡一路通向管理員的住處。他開始走向短廊時,恐懼輕輕地爬進他的血管,進入他的大腦。樹籬動物很可怕,但這更嚴重。在他心中,已經確定自己走到那兒時,將會看見什麼樣的情景。

他不急著看到。

哈洛蘭走上樓梯時,傑克一直躲藏在電梯裡。現在他從後頭悄悄接近雪衣上覆蓋著一層雪的人影,身上一道道鮮血及血塊的幽靈,臉上浮現微笑。他盡可能高高地舉起槌球桿,在背後可憎的裂傷

(?那個臭婊子捅瞭我嗎?我不記得瞭?)

所允許的范圍內。“黑鬼,”他低聲說,“叫你來管別人的閑事。”

哈洛蘭聽見低語,連忙轉身,低頭,球桿咻咻地揮下。雪衣的兜帽削弱瞭這一擊的力道,但還不夠。煙火在他的腦袋裡爆炸,留下星星的軌跡……然後什麼也沒剩下。

他搖搖晃晃地撞到絲質壁紙上,傑克再次毆擊他,這一回槌球桿削到旁邊,粉碎瞭哈洛蘭的面頰骨及下顎左側大多數的牙齒,他無力地倒下。

“好瞭,”傑克低喃說,“現在,有上帝為證。”丹尼在哪裡?他有事要找那個違規的兒子。

三分鐘後,電梯門在陰暗的三樓砰地打開,傑克·托倫斯獨自一人在裡頭。轎廂停在入口的半途中,因此他必須努力攀爬上走廊的地板,痛苦地蠕動身體宛如殘障。他將破裂的球桿拖在身後。屋簷外,風在怒吼咆哮。傑克的眼睛在眼窩裡狂亂地打轉。他的發間有鮮血及五彩碎紙。

他兒子在此,在這上面某處。他感覺得出來。聽任丹尼自行其是的話,他可能做任何事:用蠟筆在昂貴的絲質壁紙上塗鴉,損壞傢具,打破窗戶。他是個騙子、說謊的傢夥,他必須受到懲罰……嚴厲的懲罰。

傑克·托倫斯掙紮著站起來。

“丹尼?”他呼喚道,“丹尼,過來一下,好嗎?你做瞭錯事,我要你過來,像個男人一樣接受懲罰。丹尼?丹尼!”

54.東尼

(丹尼……)

(丹……)

黑暗與走廊。他徘徊在黑暗與走廊間,與飯店主體內的走廊相似,但有些許的不同。貼著絲質壁紙的墻壁不斷地向上延伸,縱使丹尼伸長瞭脖子,也看不到天花板。墻壁消失在微暗中。所有的門都鎖著,同樣也都上升到微暗中。而窺視孔下面(在這些巨大無比的門上,窺視孔的尺寸大若槍的瞄準鏡),小小的骷髏頭鎖在每扇門上取代房間號碼。

某處,東尼在呼喚他。

(丹……)

有個他非常熟悉的連續重擊的噪音,還有一聲聲粗啞的怒吼,由於距離遙遠而模糊不清。他分辨不出每一個字,但他如今非常清楚怒吼的內容。他以前就聽過瞭,無論是在睡夢中或清醒時。

他停頓瞭一下,一個脫離尿佈未滿三年的小男孩,努力判斷自己身在何處,可能位於哪裡。他有點害怕,但這種害怕他能夠忍受。他已經天天害怕擔心瞭兩個月,程度從隱約的焦躁不安,到全然令人驚慌的恐懼。這個他可以承受。可是他想知道東尼為何出現,為什麼會在這個走廊發出他名字的聲音,這裡既不屬於真實世界,也不是東尼偶爾帶他去看東西的夢境。為什麼,我在——

“丹尼。”

在巨大走廊遙遠的盡頭,有個與丹尼本身差不多渺小的微黑人影。是東尼。

“我在哪裡?”他輕聲問東尼。

“睡覺,”東尼說,“睡在你媽媽和爸爸的臥室裡。”東尼的語調帶著哀傷。

“丹尼,”東尼說,“你媽媽即將受到嚴重的傷害,也許會被殺掉。哈洛蘭先生也是。”

“不!”

他大聲哭喊,心中感到深深的悲傷,恐懼似乎被這夢一般的陰沉氛圍削弱瞭。盡管如此,腦海中依然浮現死亡的影像:黏糊在收費公路上的青蛙屍體,如令人厭惡的郵票;爸爸壞掉的手表擱在準備扔掉的一箱垃圾上頭;一座座墓碑底下的死者;電線桿旁死掉的松鴉;媽媽從盤子上刮下的冷掉的廚餘,沖下垃圾處理機陰暗的無底洞。

然而他無法將這些簡單的象征與母親變化無常的復雜現實畫上等號;她符合瞭他孩子氣的永恒定義。她從他還不存在時就在瞭。當他不在時她會繼續存在。他能接受自己死亡的可能性,自從二一七號房的遭遇後,他已經能夠應付瞭。

但是他不能接受她死去。

也不能接受爸爸死亡。

絕不。

他開始掙紮,黑暗及走廊搖晃瞭起來。東尼的形象變得虛幻、朦朧。

“不要!”東尼嚷著,“丹尼,不要啊!別這麼做!”

“她不會死的!她不會!”

“那你就必須幫助她。丹尼……你現在在自己心靈很深很深的地方,就是我存在的地方。我是你的一部分,丹尼。”

“你是東尼。你不是我。我要找媽咪……我要我的媽咪……”

“不是我帶你來這兒的,丹尼。你自己來的,因為你很清楚。”

“不——”

“你一直都很清楚,”東尼繼續說,他開始走近一些。這是頭一回,東尼往前走近一點。“你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一個沒有東西能通過的地方。丹尼,我們單獨在這裡待一下。沒有人能進來的,這是被忽略的角落。這裡沒有時鐘會動。沒有一把鑰匙合用,所以時鐘永遠無法上發條。這裡的門從來不曾打開過,沒有人曾經待過這些房間。但是你沒法待太久,因為它來瞭。”

“它……”丹尼擔心地低聲說,就在他說話的同時,那不規則的重擊噪音似乎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片刻前還冷靜遙遠的恐懼,此時變得接近而急迫。那些字句現在分辨得清楚瞭。嘶啞、沒完沒瞭的;粗劣地模仿他父親的聲音所說的話語,但是那不是爸爸。他現在明白瞭。

(是你自己來的,因為你很清楚。)

“噢東尼,是我爸爸嗎?”丹尼高聲嚷著,“來抓我的是我爸爸嗎?”

東尼沒有回答。但是丹尼不需要答案,他很清楚。一場漫長、噩夢般的化裝舞會在這裡舉行,延續瞭好多年。力量一點一滴地自然增加,隱秘且一聲不響地,就如銀行賬戶裡的利息。力量、怪物、幽靈,全都隻是名稱而已,沒有無關緊要。它戴瞭許多面具,但全部都是同一個實體。此刻在某個地方,它朝他走過來瞭。隱藏在爸爸的臉孔後面,模仿爸爸的聲音,穿著爸爸的衣服。

但是它並非他爸爸。

它不是他爸爸。

“我得去幫他們!”他大叫。

現在東尼就站在他眼前,註視著東尼,就像照著神奇的鏡子,看見自己十年後的模樣,兩眼分隔頗遠且非常的幽黑,下巴堅毅,嘴型漂亮。頭發是淡金色的,像他母親,然而五官的特征與他父親如出一轍,仿佛東尼是——仿佛丹尼爾·安東尼·托倫斯將來總有一天會變成——介於父與子之間的半成年人,是兩人的重像、融合體。

“你必須想辦法幫忙,”東尼說,“可是你父親……他現在和飯店站在同一陣線,丹尼。這是他想要待的地方。它也想要你,因為它非常貪心。”

東尼走過他身邊,進入幽暗中。

“等等!”丹尼大喊,“我能幫什麼——”

“他馬上要接近瞭,”東尼說著,依舊繼續走開。“你必須逃跑……躲起來……避開他。遠離。”

“東尼,我沒辦法!”

“但是你已經開始瞭,”東尼說,“你會想起你父親忘記的事。”

他走瞭。

從近處傳來他父親的聲音,冷靜地用甜言蜜語誘哄著。“丹尼?你可以出來瞭,博士。隻是輕輕打一下屁股而已,像個男人一樣挨一下就結束瞭。我們不需要她,博士。隻有你和我,好嗎?等我們輕輕地打完……屁股後,就隻剩下你和我瞭。”

丹尼拔腿奔跑。

在他身後,那東西在搖晃不穩地偽裝正常後,脾氣發作。

“給我過來,你這小廢物!馬上!”

丹尼氣喘籲籲地喘著氣,跑到長廊盡頭,轉個彎,爬上一段樓梯。在他跑的時候,原先高聳遙不可及的墻壁開始降低;腳下原本一團模糊的地毯呈現出熟悉的藍黑色圖樣,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房門又標瞭號碼,門後所有的派對照樣繼續進行,聚集瞭各個世代的賓客。周圍的空氣似乎微微發光,球桿敲擊墻壁的砰砰聲回響再次響起。他似乎沖破一層薄薄的胎盤子宮,從睡夢中掉到三樓總統套房外的地毯上;旁邊血淋淋地躺成一堆的,是兩具穿著西裝、打著窄版領帶的男人屍體。他們遭槍擊死亡,現在卻又在他面前蠕動,站瞭起來。

他吸瞭一口氣,想要放聲尖叫,但叫不出來。

(!假面具!不是真的!)

它們在他瞪視下,宛如舊照片似的逐漸褪色、消失。

可是在他底下,球桿擊墻的隱約聲響依舊持續,循著電梯井和樓梯間飄上來。“全景”的控制力量,化身為他父親的模樣,在一樓跌跌撞撞地走來走去。

他背後有扇門微弱地吱嘎一聲打開來。

一名腐爛的女人穿著朽壞的絲質睡衣跳瞭出來,發黃迸裂的手指頭上戴著幾隻滿佈銅銹的戒指。體型碩大的黃蜂在她臉上遲緩地爬著。

“進來吧!”她對他低語,咧開黑色的嘴唇笑著。“進來,我們來跳跳探——戈……”

“假面具!”他發出噓聲斥責。“不是真的!”她驚慌地從他身旁退開,往後退的同時逐漸淡出、消失。

“你在哪裡?”它高聲大喊,但是聲音依然僅存在他的腦袋裡。他仍能聽見那個戴著傑克的面具的東西在一樓……還有別的聲音。

逐步接近的馬達高亢的轟鳴聲。

丹尼倒抽一小口氣,氣息哽在喉嚨。這是否隻是飯店的另一張面具,另一個假象?或者是迪克?他想要相信,非常渴望地想要相信那是迪克,但是他不敢冒這個風險。

他撤退到主廊盡頭,接著走向其中一條岔路,腳踩在地毯的呢絨上沙沙作響。上鎖的門同方才夢境、幻覺中一樣,蹙眉不悅地俯視他,隻不過現在他是在現實的世界,在這兒遊戲是來真的。

他轉向右邊,突然停住,心臟在胸口沉重地鼓動著。熱氣在腳踝四周吹拂,無疑地,是來自暖氣口。今天應當是爸爸放西側暖氣的日子

(你會想起你父親忘記的事。)

到底是什麼呢?他差一點就明白瞭。可以拯救他和媽媽的東西?可是東尼說他必須自己辦到。究竟是什麼?

他背靠著墻坐下來,拼瞭命地想。但思考非常困難……飯店一直試圖闖入他的腦子……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垂頭彎腰的陰沉人影,左右揮動著球桿,鑿穿壁紙……激起一陣陣泥灰粉塵。

“幫幫我,”他嘟囔地說,“東尼,幫我。”

驀地他察覺到飯店變得一片死寂。馬達轟鳴的聲音停瞭。

(一定不是真的)

舞會的聲音也停止瞭。隻剩下風,毫不停歇地呼嘯怒號。

電梯突然嗡嗡運轉起來。

電梯正在往上升。

丹尼知道是誰,或者說是什麼,在電梯裡。

他匆匆一躍而起,雙眼失控地瞪著,驚慌揪住他的心臟。東尼為何送他到三樓呢?他被困在這上面,所有的門都上瞭鎖。

閣樓!

他知道有間閣樓。爸爸在閣樓裡到處散佈捕鼠器的那天,他曾和爸爸一起上來這裡。他不準丹尼和他一同上去,因為有老鼠,他擔心丹尼可能會被咬。通往閣樓的活動門嵌在這一側最後一條短廊的天花板上,有根長桿靠在墻壁上。爸爸用長桿推開活動門,平衡的制輪裝置發出呼呼的轉動聲,門就往上升,梯子跟著擺蕩下來。假如他能上到閣樓,將身後的梯子拉上去……

在他後面這個走廊迷宮的某處,電梯停瞭下來。電梯門拉開時傳出金屬嘩啦作響的碰撞聲。緊接著一個聲音——現在不是在他腦子裡,而是非常真實地——呼喊著:“丹尼?丹尼,過來一下,好嗎?你做瞭錯事,我要你過來,像個男人一樣地接受。丹尼?丹尼!”

順服根深柢固地深植在丹尼心裡,因此他不由自主地真的朝向那聲音走瞭兩步,才停住。他的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

(不是真的!假面具!我知道你的真面目!拿掉你的面具!)

“丹尼!”它咆哮著,“過來,你這個小狗崽子。過來,像個男人一樣承受!”球桿撞擊墻壁傳出響亮而空洞的轟隆聲。當聲音再度怒吼出他的名字時,改變瞭位置。它更接近他瞭。

在現實的世界裡,狩獵行動展開。

丹尼狂奔,腳步無聲地踩在厚實的地毯上,他跑過緊閉的門,經過紋飾華麗的絲質壁紙,經過固定在墻角的滅火器。他遲疑瞭一下,然後沖進最後一條走廊。盡頭處什麼都沒有,僅有一扇上瞭閂的門,他無路可逃瞭。

但是長桿仍在那兒,依舊靠在爸爸擱置的墻壁上。

丹尼一把抓起桿子,伸長脖子仰頭盯著活動門。長桿的尾端有個鉤子,你得用鉤子勾住鑲嵌在活動門上的環。你必須——

活動門上懸吊著一個全新的掛鎖。那是傑克·托倫斯部署完捕鼠器後扣在搭扣上的,以防萬一他兒子哪天興起上去探險的念頭。

鎖住瞭。恐懼席卷瞭他全身。

他身後那東西正走過來,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地走過總統套房,球桿邪惡地咻咻劃過空氣。

丹尼往後退,背緊貼住末端關閉的門,等待著它。

55.被遺忘的事

溫迪在某個時刻稍微恢復意識,灰暗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疼痛:她的背、腿、脅腹……她覺得自己無法動彈。就連手指頭都在痛,一開始她還搞不清楚原因。

(啊,是因為刮胡刀片。)

她的金發如今濕透糾結在一塊,遮住瞭她的眼睛。她將頭發撥到一旁時,肋骨戳痛內側,讓她痛苦地呻吟起來。現在她看見一大片藍白色的床墊上血跡斑斑;她的血,或許是傑克的。無論是誰的,都仍是新鮮的。她並沒有昏迷太久。這點很重要,因為——

(?為什麼?)

因為——

她首先想起的是馬達如昆蟲般的嗡嗡聲。一時間,她呆呆地專註於回憶,然後一陣暈眩、惡心突然襲來,她的思緒似乎將鏡頭搖轉回去,把一切畫面呈現給她看。

哈洛蘭,那一定是哈洛蘭。否則傑克為何如此突然地離去,沒把事情完成……沒解決掉她?

因為他不能好整以暇。他得快點找到丹尼……趁哈洛蘭能阻止它之前趕快解決掉。

還是說事情已經發生瞭?

她能聽見電梯在電梯井內上升的隆隆聲。

(不,上帝,求求你,千萬不要啊!血跡,血跡還是新鮮的,別讓事情發生)

她設法站起來走路,蹣跚地走過臥室,經過起居間的凌亂,到達毀損的前門。她推開門,跑到外頭的走廊上。

“丹尼!”她大喊,胸腔的疼痛讓她身子縮瞭一下。“哈洛蘭先生!有人在嗎?有沒有人?”

電梯又運轉瞭,接著停住。她聽見電梯門拉開的金屬碰撞聲,然後覺得自己聽見說話的聲音。可能是她的想象,風聲太大,十分難判斷。

倚靠著墻,她前進到短廊的轉角處。正要轉彎的時候,一聲順著樓梯間和電梯井飄下來的吶喊,嚇得她僵立住:

“丹尼!過來,你這個小狗崽子。過來,像個男人一樣接受懲罰!”

傑克,在二樓或三樓,正在找尋丹尼。

她繞過轉角,絆瞭一下差點跌倒。一口氣哽在喉嚨裡。什麼東西

(什麼人?)

縮成一團靠在墻邊,就在離樓梯間大約四分之一距離的地方。她開始加快步伐,每次體重壓在受傷的腿上,她的身體就縮一下。她看見瞭,是個男人,當她更靠近些,明白瞭嗡嗡的馬達聲代表的意義瞭。

是哈洛蘭先生,他終究還是來瞭。

她小心緩慢地在他身邊跪下,向上帝語無倫次地祈禱他沒死。他的鼻子在流血,嘴巴流出相當驚人的血量,側邊的臉龐有腫脹的淤青。但是他還在呼吸,謝天謝地。他的吸氣長而粗重,撼動他整個骨架。

再更仔細地端詳他,溫迪的眼睛睜大。他身上穿的連帽雪衣一隻袖子燒得焦黑,一邊被撕開。他的頭發上有血,還有一道不深但醜陋的抓傷,延伸到脖子上。

(我的天啊,他到底遭遇瞭什麼事?)

“丹尼!”嘶啞、暴躁的聲音在他們上方咆哮。“給我滾出來,該死的!”

現在沒時間考慮樓上的事。她開始搖晃哈洛蘭,肋骨爆發的劇痛使她的臉部扭曲。她的側邊感覺又腫又大並且發燙。

(要是我一動,肋骨就戳我的肺,那該怎麼辦?)

那也無計可施。倘若傑克找到丹尼,他會痛下殺手,用那根球桿把丹尼活活打死,就像他方才想對她做的一樣。

因此她搖動哈洛蘭,接著開始輕輕拍打他沒有淤傷的那半邊臉。

“醒醒啊!”她說,“哈洛蘭先生,你必須清醒過來啊!拜托……求求你……”

頭頂上,傑克·托倫斯尋找兒子時,球桿所發出的轟鳴聲絲毫沒有停息過。

丹尼背貼靠著門立著,註視著與走廊相交的直角。球桿敲擊墻壁的持續、不規律的轟轟聲越來越響。追他的東西在尖叫、咆哮和咒罵。夢與現實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它轉過瞭轉角。

就某種程度來說,丹尼感覺松瞭一口氣。那不是他父親,臉和身體上的面具被撕裂、切碎,變成惡意的笑話。它不是他爸爸,這個眼珠打轉、駝背、肩膀寬大笨重、襯衫浸滿鮮血的周六夜驚悚節目的恐怖東西絕對不是。不是他爸爸。

“現在,有老天為證,”它喘口氣,用顫抖的手擦拭嘴唇。“你馬上會發現誰才是這裡的老大,你將會明白的。它們要的不是你,是我。我。我!”

它揮出損壞的球桿,槌子兩端的頭由於無數次的撞擊如今已碎裂走樣。球桿擊中墻壁,在絲質壁紙上敲瞭一個洞,泥灰粉塵噴出。它咧嘴笑瞭起來。

“現在讓我們瞧瞧你耍的各種花招吧!”它嘟囔著,“你要知道,我可不是三歲小孩。天知道,也不是昨天從載幹草的卡車上摔下來,摔壞瞭腦子。我要對你盡我做父親的職責,小子。”

丹尼說:“你不是我爸爸。”

它停下腳步。有一瞬間它當真看起來不大確定,仿佛不確定它是誰或是什麼。接著它又開始向前走,槌子咻咻地揮出,撞擊門板,發出空洞的隆隆聲。

“你是個騙子,”它說,“那不然我是誰?我有兩個胎記、凹陷的肚臍,甚至還有老二,我的乖兒子。你可以去問你媽。”

“你是張面具,”丹尼說,“隻是張假面具。飯店需要利用你的唯一原因是,你不像其他人那樣死光瞭。可是當它把你利用完瞭,你就什麼都不是瞭。你嚇不瞭我的。”

“我會嚇死你!”它怒吼。球桿猛烈地咻咻揮下,撞擊到丹尼兩腳之間的地毯。丹尼毫不退縮。“關於我的事你說瞭謊。你和她共謀。你們密謀對付我!而且你作弊!你抄襲瞭期末考!”毛茸茸眉毛底下的眼睛怒視著他,眼神中帶著瘋狂詭詐的表情。“我也會找到證據的,就在地下室的某個角落,我會找出來的。他們答應我我想要的全都可以看。”它再次高舉球桿。

“對,他們答應你,”丹尼說,“不過他們說瞭謊。”

球桿揮到最高處遲疑瞭。

哈洛蘭逐漸蘇醒,但溫迪不再拍打他的臉頰。不久前你作弊!你抄襲瞭期末考!的語句從電梯井飄下來,模模糊糊的,在風聲中幾乎聽不見。聲音來自西側的某個隱蔽處。她幾乎可以確信他們在三樓,而那個傑克,那個占據傑克身體的什麼東西,找到丹尼瞭。現在她或哈洛蘭都無能為力瞭。

“噢!博士。”她喃喃地說,淚水模糊瞭她的雙眼。

“那狗娘養的混賬打破我的下巴,”哈洛蘭聲音重濁地低語,“還有我的頭……”他費力地坐起身。他的右眼急速變青紫,腫得闔起來瞭。不過,他仍看見瞭溫迪。

“托倫斯太太——”

“噓。”她說。

“托倫斯太太,那孩子在哪裡?”

“三樓,”她說,“和他父親在一起。”

“他們說瞭謊。”丹尼再說一遍。有個東西通過他的腦海,如流星一閃,太快、太亮,無法捕獲,隻殘留瞭想法的尾巴。

(就在地下室的某個角落)

(你會想起你父親忘記的事)

“你……你不應該那樣子跟你父親說話,”它嘶啞地說。球桿顫動著,落下。“你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害瞭你自己。你的……你的懲罰,會更嚴重。”它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感傷自憐地凝視著他,漸漸地自憐轉為憎恨,球桿又舉起。

“你不是我爸爸,”丹尼再告訴它一次。“如果我爸爸在你心裡還剩下一點點的話,他知道它們這裡的東西在說謊。每樣東西都是謊言和欺騙。就像去年聖誕節,爸爸放在我聖誕襪裡的灌鉛骰子,或者像他們擺在商店櫥窗的禮物,爸爸說裡頭什麼都沒有,沒有禮物,隻是空盒子。我爸爸說,隻是擺著好看的。你是它,不是我爸爸。你是飯店。等你得到你想要的,你不會給我爸爸任何東西,因為你很自私。我爸爸很清楚這一點。你必須讓他喝那些壞東西,那是你能得到他的唯一方法,你這個說謊的假面具。”

“騙子!騙子!”微弱的尖叫聲喊出這個詞,球桿瘋狂地在空中揮舞。

“來啊,打我啊!但是你絕對不會從我這邊得到你想要的東西的。”

他眼前的臉孔改變瞭。難以說明是如何改變的;五官並沒有溶解或合並。它的身體微微地發抖,接著血淋淋的雙手張開,如骨折的爪子;球桿從手上掉下來,咚地落在地毯上。僅此而已。但是忽然間他爸爸就在那兒,凝視著他,表情極度地痛苦、哀傷,讓丹尼胸口的心臟激動起來,嘴巴顫抖地往下彎。

“博士,”傑克·托倫斯說,“逃跑,快點。要記住我是多麼地愛你。”

“不。”丹尼說。

“噢丹尼,看在上帝的分上——”

“不,”丹尼說。他拉起父親滿是鮮血的手親吻。“就快要結束瞭。”

哈洛蘭背靠著墻支撐著身體,用力站起來。他和溫迪彼此相望,宛如從遭到轟炸的醫院逃出來,有著可怕經歷的幸存者。

“我們必須上去那兒,”他說,“我們得去幫他。”

她的臉色灰白,一雙焦慮不安的眼睛直視著他的眼。“太遲瞭,”溫迪說,“現在他隻能靠他自己瞭。”

過瞭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然後他們聽見它在上方——尖叫,不是憤怒也不是得意揚揚,而是極度地恐懼。

“我的天啊!”哈洛蘭低聲說,“發生什麼事瞭?”

“我不知道。”她說。

“它殺瞭他嗎?”

“我不知道。”

電梯當啷地運轉,裡頭關著尖叫、暴怒的東西開始下降。

丹尼站著動也沒動。他逃不出“全景”的勢力范圍。他突然毫不費力地完全認清瞭這一點。這是他一生中頭一回有成年人的想法、成年人的感受,是他在這邪惡地方的體驗的精髓——悲痛的精華:

(媽媽和爸爸不能幫我,我是獨自一個人。)

“走開,”他對眼前渾身是血的陌生人說,“去吧!離開這裡。”

它彎下腰,露出插在背上的刀柄,兩手再度抓住球桿,但是並沒有瞄準丹尼,反而翻轉握把,將槌球桿堅硬的那端對準自己的臉。

剎那間丹尼明白瞭。

球桿開始舉起落下,摧毀傑克·托倫斯僅存的外表。走廊上的東西拖著腳步,跳著詭異的波卡舞,其節拍呼應著槌頭再三敲擊的恐怖聲響。鮮血潑濺在整面壁紙上。骨頭尖利的碎片跳躍到空中,宛如破碎的鋼琴鍵。無法說清這過程持續瞭多久,但是當它的註意力轉回丹尼身上時,他父親永遠消失瞭。剩餘的那張臉變成陌生、變化多端的綜合體,許多張臉不完美地混合為一。丹尼看見二一七號房的女人、犬人、水泥環裡饑渴的男孩怪物。

“既然如此,就脫掉面具吧!”它喃喃地說,“不再有幹擾瞭。”

球桿最後一次舉起。一個滴答滴答的聲響充塞瞭丹尼的耳朵。

“還有什麼話要說嗎?”它詢問,“你確定你不想跑?也許,玩個鬼捉人的遊戲?你知道的,我們別的什麼都沒有,但就是有時間,永恒的時間。或者我們應該作個瞭結?這樣也行,畢竟我們快要錯過舞會瞭。”

它露出斷裂的牙齒貪婪地笑著。

突然,丹尼想到瞭——他父親遺忘的事情。

他的臉上頓時洋溢著勝利的表情;那東西見狀猶疑瞭一下,感到困惑。

“那個鍋爐!”丹尼高聲叫嚷,“從今天早上以後就沒有釋放壓力!壓力在上升!快要爆炸瞭!”

面前這個五官破碎的東西,臉上閃過奇特的恐懼和恍然大悟的表情。球桿從它握成拳頭的手中掉落,在黑藍色的地毯上無害地彈跳起來。

“鍋爐!”它大叫,“噢不!那是不可以的!絕對不允許!不!你這可恨的小狗崽子!絕對不行!噢,噢,噢——”

“它要爆炸瞭!”丹尼激烈地回吼。他開始拖著腳步向前,對著面前破敗的東西揮動拳頭。“隨時!我很確定!鍋爐,爸爸忘記鍋爐瞭!你自己也忘記瞭!”

“不,噢不,它不許,它不能,你這卑鄙的小鬼,我會逼你吃下藥,我會讓你喝下每一滴藥,噢不,噢不——”

它突然掉頭夾著尾巴踉蹌地逃開。一時間,它的影子在墻壁上跳躍著,忽明忽滅。它背後拖著一聲聲的慘叫,宛如破舊不堪的派對彩帶。

片刻後電梯發出巨響,開始啟動。

忽然間他的靈光閃現

(媽咪哈洛蘭先生我迪克跟我的朋友們一起還活著他們還活著得趕緊出去快要爆炸瞭快要炸到天空那麼高瞭)

宛如強烈耀眼的日出,他拔腿狂奔。一隻腳將沾滿血跡、殘缺不全的槌球桿踢到一旁,他都沒意識到。

他一邊啼哭,一邊跑向樓梯。

他們必須趕緊出去。

56.爆炸

哈洛蘭永遠無法確定之後事情的發展。他隻記得電梯下來,經過他們時並沒有停,有東西在裡面。但是他沒有努力嘗試透過鉆石形的小窗子往裡瞧,因為裡頭的東西聽起來不像是人類。一會兒後,樓梯上響起奔跑的腳步聲。溫迪·托倫斯起先往後退縮,貼靠著他,繼而開始跌跌撞撞地盡快走下主廊,往樓梯走去。

“丹尼!丹尼!噢,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她一把將他擁入懷中,欣喜的同時,也因為自身的疼痛而呻吟。

(丹尼。)

丹尼從母親的臂彎裡望著他,哈洛蘭察覺男孩的改變有多大。他的臉蛋蒼白消瘦,眼睛幽黑深不見底。看起來似乎體重輕瞭。看他們兩人站在一起,哈洛蘭覺得母親看起來反倒年輕,盡管她被打得很淒慘。

(迪克——我們得走瞭——快跑——這地方——快要)

“全景”的圖像,火焰從屋頂竄出,磚塊如雨點般落在雪地上,火警警鈴大作……倒不是三月底之前能有任何消防車上來這兒,由丹尼傳達出來的想法中,首要感受到的是事情迫在眉睫,感覺隨時都可能發生。

“沒問題的。”哈洛蘭說。他開始朝兩人前進,起初感覺好像在深水中遊泳。他的平衡感扭曲瞭,右邊的眼睛沒法對焦。下顎不斷將爆發的劇烈抽痛往上傳到太陽穴,往下到頸部,臉頰感覺大如甘藍。但是男孩的催促讓他繼續向前,漸漸地變得比較沒那麼費力。

“沒問題?”溫迪問。她的視線從哈洛蘭轉到兒子,最後又回到哈洛蘭。“沒問題,那是什麼意思?”

“我們得走瞭。”哈洛蘭說。

“我還沒穿好……我的衣服……”

丹尼沖出她的臂彎,飛奔向走廊盡頭。她目送著兒子,當他消失在轉角後,目光再回到哈洛蘭。“萬一他回來的話該怎麼辦?”

“你丈夫?”

“他不是傑克,”她低聲說,“傑克已經死瞭。這地方殺瞭他。這個受詛咒的地方。”她用拳頭敲打墻壁,割傷的手指讓她痛得大叫。“是鍋爐,對不對?”

“沒錯,女士。丹尼說鍋爐快要爆炸瞭。”

“很好。”她麻木地斷言,“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走下那些樓梯。我的肋骨……他打斷我的肋骨,還有背部某個地方,很痛。”

“你辦得到的,”哈洛蘭說,“我們全都能撐過去的。”可是忽然間他想起樹籬動物,萬一那些動物看守著出口的話,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

不久丹尼回來瞭。他帶著溫迪的靴子、外套和手套,以及他自己的外套和手套。

“丹尼,”她說,“你的靴子。”

“來不及瞭。”他說著,以一種絕望的狂亂眼神註視著他們。他看向迪克,剎那間,哈洛蘭的思緒專註在玻璃圓罩下的時鐘影像,就是舞廳裡由瑞士外交官於一九四九年捐贈的那座鐘。鐘的指針停在午夜的前一分鐘。

“噢我的天哪!”哈洛蘭說,“噢我的老天哪!”

他急忙伸出一手摟住溫迪,扶她起來,另一手環住丹尼,然後跑向樓梯。

當他擠壓到她受傷的肋骨,或是跟她背後的傷口互相摩擦時,溫迪痛得尖叫,但哈洛蘭並沒有減慢速度。他一手抱著一個沖下樓梯,一隻眼拼瞭命地睜大,另一隻腫得隻剩一條細縫。他看起來像是綁架人質打算稍後勒索贖金的獨眼海盜。

忽然間他感受到閃靈,頓時明瞭丹尼說來不及瞭是什麼意思。他能感覺到爆炸準備從地下室轟隆隆地往上升,將這個恐怖的地方夷為平地。

他更加飛快地跑,倉促地沖過大廳朝雙扇門奔去。

它急急忙忙地穿過地下室,進入鍋爐室唯一的光源昏黃的光線中。它害怕得淌著口水。它如此接近瞭,隻差一點就能得到那男孩和他驚人的力量。它不能現在敗下陣來。不可以發生爆炸。它會卸掉鍋爐的壓力,然後嚴厲地懲罰男孩。

“絕不可以發生!”它吶喊,“噢不,絕對不可以發生!”

它跌跌撞撞地走去鍋爐旁,爐子長管狀主體的下半部散發出黯淡的紅光,並嘎嘎、嘶嘶地作響朝無數個方向噴出縷縷蒸汽,宛如巨大的汽笛風琴。壓力指針指在刻度盤的最末端。

“不,絕對不容許!”經理兼管理員大喊道。

它將傑克·托倫斯的雙手放在閥門上,絲毫不在乎熾熱的輪子如陷入泥濘車轍般地深深嵌入時,肌肉上的灼熱或出現的燒焦味道。

輪子推動瞭,那東西得意揚揚地高喊一聲,將輪子完全旋開。蒸汽發出轟然巨吼從鍋爐逸出,十來條飛龍一起發出嘶嘶聲。但是就在蒸汽完全掩蓋住壓力指針之前,指針明顯地擺蕩回去。

“我贏瞭!”它大聲嚷著,肆無忌憚地在熱騰騰的煙霧中雀躍,著火的兩手在頭頂上揮舞。“還不算太遲!我贏瞭!還不算太遲!還不算太遲!還不——”

字句轉變為勝利的尖叫,而尖叫聲被吞沒在“全景”鍋爐爆炸時飛散的轟隆震響中。

哈洛蘭沖過雙扇門,帶著他們兩人穿過門廊上的大雪堆間的壕溝。他清楚地看見樹籬動物,比之前還要清晰,就在他領悟到最糟的恐懼成真、它們盤踞在門廊與雪上摩托車之間時,飯店爆炸瞭。對他來說所有的事情似乎發生在同一瞬間,雖然他後來明白事情是不可能同時發生的。

先是單調的爆炸聲,好像是單靠一個無孔不入的低音符的聲音。

(轟轟轟轟轟轟——)

接著,一股強勁的蒸汽吹到他們的背上,仿佛輕輕地推著他們。他們三人被這股蒸汽拋出門廊,在半空中飛的時候,一個混亂的想法

(超人鐵定就是這種感覺吧)

滑過哈洛蘭的腦海。他松開握住他們的手,撞到隆起的柔軟雪堆裡。他從襯衫下面一直到鼻子上都是雪,隱約意識到受傷的臉頰貼著雪感覺很舒服。

之後他掙紮著爬到雪堆頂上,在那一刻既沒有想到樹籬動物,也沒有想到溫迪·托倫斯,甚至沒想到小男孩。他翻過身仰躺著,好看著它滅亡。

“全景”的窗戶碎裂。舞廳內,罩在壁爐架時鐘外頭的圓罩裂開,破成兩片,掉到地板上。時鐘停止滴答滴答的走動:所有齒輪及平衡擺輪全都變得靜止不動。一聲低微、悲嘆的聲音,伴著一陣翻騰的灰塵響起。二一七號房裡,浴缸突然裂成兩半,傾瀉出淺綠色、聞起來有毒的小規模洪水。總統套房內,壁紙倏地燃燒起來。科羅拉多酒吧的雙扉推門鉸鏈突然折斷,掉落到餐廳的地板上。地下室拱門的另一邊,成堆成疊的大量舊文件著瞭火,發出如焊槍的嘶嘶聲,熊熊燃燒起來。沸騰的水翻滾到火焰上,卻沒有將火撲滅;如同蜂窩底下燃燒的秋天落葉般,紙張急速地打轉、變成焦黑。爐子爆炸,粉碎瞭地下室的屋梁,梁柱坍塌下來,如恐龍的骨骸。給爐子添燃料的煤油噴嘴,如今拔掉塞子,轟轟地噴出火焰塔往上躥升,突破大廳裂開的地板。樓梯踏板上的地毯著瞭火,迅速地延燒到一樓樓層,仿佛要傳遞天大的好消息一般。一連串的爆炸撕裂瞭整個地方。餐廳裡的枝形吊燈如兩百磅的水晶炸彈,嘩啦一聲地摔成碎片,將桌子撞得東倒西歪。火焰由“全景”的五根煙囪噴出,沖向逐漸散開的雲層。

(不!絕不可以!絕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它發出尖叫;它哀號,但此時它已失去嗓音,叫嚷出的驚慌、毀滅和詛咒隻有它自己的耳朵才能聽見,它漸漸消散、喪失思考能力和意志,網狀的結構崩潰,它尋找,找不到,出去,逃出去,消失,走向空虛,化為烏有,一切成為泡影。

舞會結束。

57.退場

怒吼撼動瞭整間飯店的正面。玻璃噴到外面的雪地上,閃閃發亮,宛如邊緣參差不齊的鉆石。本來正走近丹尼和他母親的樹籬狗,立即向後退縮,綠色和陰影相間的耳朵垂下,腰腿卑躬屈膝地彎下,尾巴夾在腿間。哈洛蘭的腦子裡,聽見它懼怕地悲嗥,與其哀鳴混合在一起的是大貓害怕、困惑的嚎叫。他掙紮著站起來,走向另外兩人,幫助他們,在行動時,他看見比其他一切更像噩夢的景象:那隻樹籬兔子仍覆蓋著雪,瘋狂地用身子猛撞遊戲場遠處另一邊的鐵絲網,鋼制的網眼配合一種夢魘似的旋律叮當作響,宛如幽靈彈奏的齊特琴。即使從此處,他都能聽到緊密編成兔子身體的細枝和枝條仿佛斷裂的骨頭,發出噼啪和吱嘎的聲響。

“迪克!迪克!”丹尼大聲呼喊。他正努力扶著母親,協助她走到雪上摩托車那裡。他為兩人帶出來的衣物散落一地,掉在他們摔下的地點與現在所站的位置之間。哈洛蘭忽然察覺到那位女士僅穿著睡衣,丹尼沒穿外套,而氣溫還不到華氏十攝氏度。

(我的天啊!她還光著腳)

他在雪地中費力地走回去,拾起她的外套、靴子、丹尼的外套和不成雙的手套,然後跑回去他們身邊,不時陷入深及臀部的雪中,不斷掙紮著爬出來。

溫迪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她的脖子側邊滿是鮮血,血液現在逐漸凍結。

“我辦不到,”她嘟囔著說,幾乎快要意識不清。“不,我……辦不到。對不起。”

丹尼抬頭懇求地看著哈洛蘭。

“不會有事的,”哈洛蘭說,再度牢牢抓住她。“來吧!”

三人成功地走到雪上摩托車打彎停住的地點。哈洛蘭讓女士坐在乘客座位上,幫她穿上外套,再將她非常冰冷但尚未凍僵的腳抬起,用丹尼的外套迅速揉搓她的腳,再把靴子穿上。溫迪的臉色如雪花石膏般地蒼白,兩眼半閉著呆滯無神,不過她渾身開始顫抖起來。哈洛蘭認為這是好的征兆。

在他們背後,一連三次爆炸震撼著飯店。橘紅色的火光照亮瞭雪地。

丹尼把嘴巴貼近哈洛蘭的耳朵,高聲喊瞭些話。

“什麼?”

“我說你需要那個嗎?”

男孩指向傾斜倒在雪地裡的紅色汽油桶。

“我猜我們會需要。”

他把汽油桶撿起來晃動一下。裡頭仍有汽油,但他分辨不出有多少。他將油桶捆綁在雪上摩托車的後頭,由於手指漸漸麻木,所以笨拙地綁瞭好幾次才弄好。這是他頭一次留意到他弄丟瞭霍華德·柯特雷爾的連指手套。

(等我離開這裡,我會請我妹妹織一打給你,霍華德)

“上來吧!”哈洛蘭對男孩喊道。

丹尼往後縮。“我們會凍死的!”

“我們必須繞到設備倉庫去!那邊有些備用品……毛毯……之類的東西。上來坐到你母親後面!”

丹尼爬上去,哈洛蘭轉頭以便直接對著溫迪的臉大聲說話。

“托倫斯太太!抓緊我!你聽明白瞭嗎?抓好!”

她伸出手臂環抱住他,臉頰緊貼在他的背上。哈洛蘭發動雪上摩托車,小心翼翼地轉動油門,以免猛沖出去。女人抱住他的力道非常微弱,假如她往後傾,以她的體重會讓她自己和男孩翻滾出去。

他們開始移動。他先讓雪上摩托車回轉一圈,再往西騎,與飯店平行。接著哈洛蘭往內多橫切一點,要繞到飯店後頭的設備倉庫。

有那麼一瞬間他們清楚地看見“全景”的大廳。煤油噴嘴的烈焰從破裂的地板躥上來,就像巨大的生日蠟燭,中心是猛烈的黃色火焰,邊緣閃爍的是藍色的氣焰。在那一刻,火光仿佛隻是提供照明,而不是毀滅。他們能看見登記櫃臺上的銀鐘、信用卡壓印單、有渦卷飾紋的老式收款機、飾有花紋的小地毯、高背椅,以及馬毛呢的腳墊椅。丹尼看得見壁爐旁的小沙發,那是他們初來的那天——也就是休館日——三位修女所坐的位子。但今天是真正的休館日瞭。

沒多久門廊的雪堆遮住瞭視線。片刻之後,他們繞著飯店的西側外圍走。光線仍夠亮,無須雪上摩托車的車頭燈也看得見。上兩層如今全都在燃燒,火焰的旗幟飄出窗外。發亮的白漆開始焦黑剝落。覆蓋瞭總統套房內大型落地窗的百葉窗,那些十月中傑克小心謹慎地按照指示閂緊的百葉窗,如今變成著被火燒焦的木條懸掛在那兒,暴露出背後遼闊破滅的黑暗,宛如無牙的嘴巴大張,發出最後、無聲的臨終悲鳴。

溫迪把臉緊貼著哈洛蘭的背以阻隔寒風,丹尼同樣地把臉貼在母親的背上,因此隻有哈洛蘭看到瞭最後的景象,但他絕口不提。從總統套房的窗戶,他覺得自己看見一個巨大的黑色模糊的影子沖出,遮蔽瞭背後的雪原。有一剎那它的外形化為巨大無比、令人憎厭的披風,之後風似乎捉住它、撕裂它,將它如同深色舊報紙一般地撕成碎片。它四分五裂,卷入快速旋轉的濃煙渦流中,一會兒後就煙消雲散仿佛不曾存在過。然而就在那幾秒鐘內,當它陰鬱地旋轉,宛如負片的光點般舞動時,他想起孩提時代的事……五十年前,或更久以前,他和哥哥在自傢農場北邊不遠處,偶然發現瞭一個巨大的地蜂窩,就安在土壤與曾遭閃電擊中的老樹之間的凹洞裡。哥哥的帽子箍環裡有一個大的舊瓶裝火箭,是從七月四日之後就一直保存的。他把火箭點燃後扔向蜂窩。火箭響亮地砰的一聲爆炸開來,憤怒、越來越響的嗡嗡鳴聲,近乎低音的尖叫,從炸碎的蜂窩湧現。他們轉身逃跑,仿佛惡魔緊追在後。在某個程度上來說,哈洛蘭認為那的確是惡魔。那天他就像現在一樣轉回頭看,結果看見一大群黑壓壓的大黃蜂在熱氣中上升,一起旋轉、分散,尋找對它們的傢做出這種事的敵人,好將對方蜇死——這是它們群體唯一的認知。

不久那東西在天空中消失瞭,或許歸根究底它隻是一陣煙,或是一大片飄動的壁紙,最後隻剩下“全景”,在夜晚怒吼的嗓音中燃燒的柴堆。

哈洛蘭的鑰匙串上有設備倉庫掛鎖的鑰匙,但是他發現沒必要用到鑰匙。倉庫的門微敞,搭扣上懸掛的掛鎖是打開的。

“我不能進去。”丹尼低聲說。

“沒關系,你和你媽一起待在這裡。裡頭很久以來都擺放著一堆舊馬毯,現在大概全都被蟲蛀過瞭,不過總比凍死強一些。托倫斯太太,你還清醒嗎?”

“我不知道,”虛弱的聲音回答,“我想是吧。”

“很好。我去一下就回來。”

“盡快回來啊!”丹尼低聲說,“拜托。”

哈洛蘭點點頭。他將車頭燈對準門,然後掙紮著在雪中前進,在自己前面投射出長長的影子。他推開設備倉庫的門,跨進去。馬毯仍在角落裡,就在一套短柄槌球球具旁。他拿起四張馬毯——毯子聞起來發黴陳舊,蛀蟲肯定一直把它們當成免費午餐——然後突然停住。

一根短柄槌球的球桿不見瞭。

(他就是用那根打我的嗎?)

嗯,他是被什麼打的並不重要,對吧?不過,他的手指仍摸向一邊的臉,檢查起那兒的大腫塊。這麼一擊,價值六百美元的假牙就此毀瞭。盡管如此

(也許他不是用其中一根球桿揍我的。或許那根遺失瞭,或者遭小偷偷竊,或是被拿去當紀念品。畢竟)

那不是很重要。明年夏天沒有人會在這裡打短柄槌球。或是在可預見未來的任何一個夏天都不會有。

不,這真的不重要,隻不過盯著支架上獨缺一名成員的球桿令人遐想。他察覺自己想著槌頭敲在圓圓的木球上所發出有力、生硬的重擊聲。愉快的夏季聲響。註視著球滑過

(骨頭。鮮血。)

石礫。這聲音喚起各種影像:

(骨頭。鮮血。)

冰茶、門廊的秋千、戴白色草帽的淑女、蚊子的嗡嗡聲,以及

(不按規矩來玩的調皮小男孩。)

諸如此類的球戲。當然,令人愉悅的遊戲。現在不流行瞭,不過……很有意思。

“迪克?”這聲音微弱、狂亂,而且——他覺得——相當令人不快。“迪克,你還好嗎?馬上出來吧。拜托!”

(“馬上出去吧,黑人兄弟,主人在叫你呢!”)

他的手牢牢推住一根球桿的握柄,他喜歡這種觸感。

(小孩不打不成器。)

在火光一閃一閃的黑暗中,他的眼神變得迷亂。實際上,這樣做是幫他們兩人一個大忙。她被狠狠地揍瞭一頓……很痛苦……而這大多是

(全都是)

那可惡的男孩的錯。毫無疑問。他把自己的爸爸留在那裡燒掉。你仔細想想,那根本與謀殺無異,一般稱之為弒父,相當該死的卑劣。

“哈洛蘭先生?”她的聲音低而虛弱,滿腹的牢騷。他不怎麼喜歡這個聲音。

“迪克!”男孩懼怕地啜泣瞭起來。

哈洛蘭從支架上抽出球桿,轉身走向雪上摩托車的車頭燈射出的那片白光。他的雙腳深一步淺一步地刮擦著設備倉庫的木板,宛如剛上瞭發條開始移動的玩具。

驀地他停下腳步,懷疑地看著手中的球桿,心中的恐懼逐漸加深。他詢問自己方才究竟想做什麼。殺人?他剛才想著殺人嗎?

一時間,他的整個腦袋似乎充斥著微弱的憤怒、威逼之聲:

(下手吧!下手啊,你這個軟腳蝦、沒卵蛋的黑鬼!殺瞭他們啊!殺瞭他們兩個!)

他惶恐地低喊一聲,將球桿用力拋到身後。槌子啪嗒一聲掉到原本放置馬毯的角落,球桿的其中一頭指向他,無語地發出邀請。

他連忙逃走。

丹尼坐在雪上摩托車的座位上,溫迪軟弱無力地抱著他。丹尼的臉上閃動著淚光,仿佛得瞭瘧疾似的渾身發抖,牙齒咯咯作響地說:“你在哪裡?我們嚇壞瞭。”

“這是個嚇人的好地方,”哈洛蘭緩緩說著,“就算這地方燒成平地,隻剩地基,你也別想叫我再走近這裡一百英裡之內。來吧!托倫斯太太,用這些裹住身體,我會幫忙的。還有你,丹尼,把自己包得像個阿拉伯人。”

他把兩條毛毯裹在溫迪身上,將其中一條做成兜帽的形狀蓋住她的頭,再幫丹尼綁好他的毯子以免掉落。

“現在為瞭保命要抓穩瞭,”他說,“我們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最糟的情況已經過去瞭。”

他繞著設備倉庫,讓雪上摩托車沿著來時的痕跡回去。“全景”如今成瞭火炬,火苗直躥向天空。巨大的破洞侵蝕它的側邊,裡頭是熾紅的煉獄,時盛時衰的。融化的雪水流入燒成焦黑的排水溝,如冒著蒸汽的瀑佈。

他們發出低沉的咕隆聲到達前面草坪,一路十分明亮。雪丘閃耀著緋紅色的光芒。

“看!”正當哈洛蘭減速要過大門時,丹尼高喊。他指著遊戲場。

樹籬怪物全都回到瞭原來的位置,但是渾身赤裸裸的,燒得焦黑。火光中,枯死的樹枝光禿禿地交織成網狀,小片的樹葉四散在腳邊如掉落的花瓣。

“它們死掉瞭!”丹尼狂喜激動地大喊,“死瞭!它們死瞭!”

“噓,”溫迪說,“好瞭,寶貝。沒事瞭。”

“嘿,博士,”哈洛蘭說,“我們去溫暖的地方吧!你準備好瞭嗎?”

“準備好瞭,”丹尼低聲說,“我已經準備好久瞭——”

哈洛蘭擠過大門與門柱間的縫隙。片刻後他們騎到馬路上,往回朝著薩德維特前進。雪上摩托車的引擎聲逐漸變小,直到消失在狂風毫不止息的呼嘯聲中。風呼嘯著吹過樹籬動物光禿禿的樹枝間,發出低沉、淒涼、有規律地敲擊的聲音。火焰時盛時衰。在雪上摩托車的引擎聲消失一段時間後,“全景”的屋頂塌陷,先是西側,再來是東側,幾秒鐘後中央的屋頂也坍瞭。一大團盤旋上升的火花和燃燒著的瓦礫往上沖進咆哮的冬夜裡。

大量燃燒的屋瓦和熾熱的遮雨板,隨風飄進敞開的設備倉庫門內。

不久後,倉庫也開始燃燒。

他們離薩德維特還有二十英裡時,哈洛蘭停下來將剩餘的汽油倒入雪上摩托車的油箱中。他非常擔心溫迪·托倫斯,她的神智似乎漸漸飄離他們。仍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迪克!”丹尼叫喊。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指著遠方。“迪克,你看!看那邊!”

雪停瞭,如銀盤的月亮從群聚的雲層中向外窺探。遠遠地,在連續的S形彎道上一連串珍珠似的燈光奔馳而來,並且持續朝著他們前進。風暫歇瞭一會兒,哈洛蘭聽見遠處雪上摩托車引擎轟轟的怒吼聲。

哈洛蘭、丹尼和溫迪在十五分鐘後與他們會合。他們帶來瞭更多的衣物和白蘭地,以及埃德蒙斯醫生。

於是漫長的黑暗結束瞭。

58.尾聲·夏天

仔細檢查完徒弟做的色拉,並偷看一眼他們這禮拜拿來做開胃菜的傢常烤豆子後,哈洛蘭解開圍裙,掛到掛鉤上,溜出後門。在他必須認真準備晚餐之前,大約有四十五分鐘的時間。

這地方的名稱是紅箭小屋,隱匿在緬因州西部的高山裡,距離朗吉利小鎮三十英裡。哈洛蘭認為,這是個好差事。生意不是太繁忙,小費令人滿意,到目前為止沒有一樣菜被退回。考慮到營業季幾乎過瞭一半,這還不壞。

他謹慎地穿梭在戶外吧臺和遊泳池之間(雖然他永遠不懂既然就近有湖,為何有人會想要使用遊泳池),橫穿一行四人正笑著玩槌球的草地,到達小山丘頂端。松樹占據瞭此處,宜人的風在松樹間沙沙作響,傳送杉樹和香甜樹脂的芬芳。

在另一邊,幾間擁有湖景的小屋適度地坐落在樹林裡。最後一間是最棒的,哈洛蘭早在四月份剛拿到這份差事時,就為一對客人預訂下來瞭。

女士坐在門廊的搖椅上,手上捧著一本書。她的轉變再次給哈洛蘭留下深刻的印象。轉變之一是盡管周遭環境舒適自由,她的坐姿卻僵硬、近乎呆板——那無疑是因為背部的支架。她的脊柱碎裂,三根肋骨斷掉,還有一些內傷。背部是復原最慢的,她仍裝著支架……因此姿態才會僵直。但是她的改變不僅於此。她看起來老瞭許多,臉上也失去一些笑容。此刻,她坐著看書,哈洛蘭察覺到一種嚴肅的美麗,那是大約九個月前他初次見到她時所沒有的。當時她還是一般的女孩。如今是個女人,一個被拖到月亮陰暗的那一面,回來還能將碎片重新拼湊在一起的人類。但是那些碎片,哈洛蘭心想,永遠無法像從前一樣相互契合。在這世上永遠不可能。

她聽見他的腳步聲,抬起頭來闔上書。“迪克!嗨!”她準備起身,臉上出現些微疼痛得皺眉的表情。

“不用瞭,別站起來,”他說,“我可不講究禮節,除非是穿著正式禮服的場合。”

她微微一笑。哈洛蘭上瞭階梯走到門廊上,在她旁邊坐下來。

“怎麼樣?”

“相當不錯,”他承認。“今天晚上試試克裡奧爾燴蝦,你一定會喜歡的。”

“一言為定。”

“丹尼跑去哪裡瞭?”

“在那裡呢!”她指著,哈洛蘭看見一個小小人影坐在碼頭末端,他身穿紅色條紋的襯衫和牛仔褲,褲管卷到膝蓋上。再過去一點的平靜水面上,漂著一個浮標。丹尼時不時地收繞釣線把浮標拉過來,檢查一下鉛錘和底下的釣鉤,再把浮標重新扔出去。

“他曬黑瞭。”哈洛蘭說。

“對啊!非常黑。”她憐愛地望著丹尼。

哈洛蘭掏出香煙,壓實後點燃。煙霧在陽光明媚的午後慵懶地飄散。“他還繼續做那些夢嗎?”

“好多瞭,”溫迪說,“一個禮拜隻有一次。以前是每天晚上,有的時候一個晚上兩三次。爆炸,樹籬。特別是……你知道的。”

“嗯。他會沒事的,溫迪。”

她註視他。“會嗎?我懷疑。”

哈洛蘭點頭。“你和他,你們會慢慢康復的。也許,和以前不同,不過,沒事的。你們兩個不再和過去一樣,但不見得是壞事。”

他們沉默瞭半晌,溫迪讓搖椅微微來回搖晃,哈洛蘭把腳抬到門廊的欄桿上,抽著煙。一陣微風吹起,擠過松樹間的秘密通道,但幾乎沒弄亂溫迪的頭發。她把秀發剪短瞭。

“我決定接受艾爾——肖克利先生——提供的工作。”她說。

哈洛蘭點點頭。“聽起來是個很好的工作,應該是你會感興趣的。你什麼時候開始工作?”

“勞動節一過立刻開始。丹尼和我離開這裡後,我們會直接到馬裡蘭找地方。你知道,實際上是商會的宣傳手冊說服瞭我,那裡看起來是個適合養育孩子的城鎮。我希望趁我們花太多傑克留下的保險金之前,重新開始工作。雖說還有四萬多美元。如果花費得當的話,足夠送丹尼上大學,另外還剩餘足夠的錢讓他開始獨立謀生。”

哈洛蘭點點頭。“你媽呢?”

她看著他,無精打采地笑一笑。“我想馬裡蘭夠遠瞭。”

“你不會忘記老朋友吧,是嗎?”

“丹尼不會允許我忘的。下去那邊看看他吧!他等瞭一整天瞭。”

“喔,我也是啊!”他站起來,用力拉拉臀部的廚師白制服。“你們兩個會很順利的,”他重復一次。“你沒有感覺到嗎?”

她仰望他,這回笑得溫柔些。“有,”她說著,牽起他的手親吻一下。“有時候我覺得我能感覺到。”

“克裡奧爾燴蝦,”他說著,走向階梯。“別忘瞭。”

“我不會忘的。”

他走下通往碼頭微微傾斜的碎石子小徑,然後沿著飽受日曬雨淋的木板走到盡頭,丹尼坐在那兒,雙腳泡在清澈的水裡。再往前,湖面越來越開闊,倒映著湖畔的松樹。這一帶的地形多山,但這裡的高山非常古老,隨著時光變得渾圓而謙遜。哈洛蘭相當喜歡。

“釣到很多嗎?”哈洛蘭問,在丹尼旁邊坐下。他脫掉一隻鞋,再脫掉另一隻,舒口氣,將悶熱的雙腳浸入冰涼的水中。

“沒有。不過沒多久以前,有魚咬我的餌。”

“我們明天早上搭小船出去。孩子,如果你想要釣隻可以吃的魚,一定得到湖心去。在遠一點的地方才有大魚。”

“多大?”

哈洛蘭聳一下肩。“唔……鯊魚、旗魚、鯨魚,那一類的。”

“這裡才沒有鯨魚呢!”

“沒有藍鯨,不,當然沒有。這裡的鯨魚長得不超過八十英尺,粉紅鯨。”

“它們怎麼從海洋來到這裡呢?”

哈洛蘭伸出一隻手撫亂男孩紅金色的頭發。“它們逆流遊過來的,孩子,就是這樣子。”

“真的嗎?”

“真的。”

他們靜默瞭一段時間,眺望著寧靜的湖面。哈洛蘭隻是在思考。當他回頭看丹尼時,望見丹尼的眼睛充滿淚水。

他一手摟著丹尼說:“怎麼瞭?”

“沒事。”丹尼低聲說。

“你在想你爸爸,對不對?”

丹尼點點頭。“你總是知道。”一滴眼淚從他右眼角溢出,緩緩地順著臉頰滴落。

“我們之間沒辦法有秘密,”哈洛蘭同意。“事實就是如此。”

丹尼盯著釣竿說:“有時候我希望死的人是我。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

哈洛蘭說:“你不想在你媽面前談這件事,對吧?”

“對。她想要忘記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我也想,但是——”

“但是你沒辦法。”

“對。”

“你需要哭一下嗎?”

男孩想要回答,但是話語被啜泣聲給吞沒。他把頭靠在哈洛蘭的肩上哭泣,眼淚從臉龐滾滾而落。哈洛蘭抱著他一語不發。他知道,男孩還會一次次流淚,丹尼很幸運,他還夠年輕,可以如此流淚。治愈傷痛的淚水,同時也是燙人、令人苦惱。

等丹尼稍微平靜下來,哈洛蘭說:“你會忘記這一切的。雖然現在你不覺得,但總有一天會的。你擁有閃——”

“我希望我沒有!”丹尼哽咽著說,聲音仍因為哭泣而嘶啞。“我但願自己沒有這種能力!”

“可是你有,”哈洛蘭輕聲說,“不論是好是壞。你沒得選擇說不,小子。但是最壞的已經過去瞭。日子難過的時候,你可以利用它跟我說話。假如實在太難過瞭,你就呼喚我,我會過來的。”

“就算我在馬裡蘭?”

“就算是在那裡。”

他們又沉默不語,看著丹尼的浮標在距離碼頭末端三十英尺處漂來漂去。片刻之後,丹尼說:“你以後還是我的朋友嗎?”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隻要你想要我當你朋友,永遠都是。”

男孩緊緊抱住哈洛蘭,他也摟住男孩。

“丹尼?聽我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隻說這一次,以後永遠不會再說。世上有些事情,不應該對一個六歲小男孩說的,但是事情應該如何,跟它實際的情況往往很難協調一致。世界是個嚴酷的地方,丹尼。它鐵面無私。它不恨你我,但也不愛我們。世界上發生很多可怕的事,是沒有人能解釋的。好人不幸、痛苦地死去,留下那些愛他們的人孤零零的。有的時候感覺好像隻有壞人能常保健康和成功。這世界不愛你,可是你媽媽愛你,我也愛你。你是個乖孩子。你為你爸爸感到傷心,當你覺得必須為他發生的不幸哭泣的話,你就躲進衣櫥或是被單底下哭,直到你全部哭出來為止;那是好兒子必須做的。但是你務必要繼續過日子,那是你在這個嚴酷世界的責任: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要維持你的熱情,務必繼續過下去。振作起來,繼續向前進。”

“好吧!”丹尼低聲說,“你希望的話,我明年夏天會再來看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明年夏天,我就七歲瞭。”

“到那時我六十二歲。我會抱得你喘不過氣來。不過我們先過完一個夏天,再來談下一個吧!”

“好。”他望著哈洛蘭。“迪克?”

“嗯?”

“你還會活很久,是嗎?”

“我的確還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你想過嗎?”

“沒有,先生。我——”

“小夥子,有魚咬你的餌哪!”他指給丹尼看。紅白色的浮標潛到水面下,再浮上來時閃閃發光,然後又沉下去。

“嘿!”丹尼倒抽一口氣說。

溫迪下來加入他們,站在丹尼背後。“是什麼?”她問,“梭魚嗎?”

“不是的,太太,”哈洛蘭說,“我認為是粉紅鯨。”

釣魚竿的尖端彎瞭。丹尼把釣竿往回拉,一條長長的七彩魚兒,劃過一條燦爛而閃亮的拋物線躍出水面,接著又沉入水底。

丹尼瘋狂地卷線,大口喘著氣。

“迪克,幫幫我!我釣到瞭!我釣到瞭!幫我!”

哈洛蘭大笑。“小傢夥,你自己一個人也做得挺好的。我不知道那是粉紅鯨還是鱒魚,但是這樣就行瞭。這個很好。”

他用一隻胳膊摟住丹尼的肩膀,男孩收繞釣線一點一點地把魚拉上來,溫迪在丹尼的另一邊坐下來。他們三人坐在碼頭的盡頭,沐浴著午後的陽光。

《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