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受困雪中

26.夢境

編織使她昏昏欲睡。今天就連巴托克的音樂都會令她困倦,況且小小留聲機放的不是巴托克,而是巴赫。兩手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遲緩。正當她兒子結識二一七號房的長期住客時,溫迪已經睡著瞭,織物放在大腿上。毛線和編針隨著她呼吸的節拍緩緩地起伏。她睡得很沉,完全沒有做夢。

傑克·托倫斯也睡著瞭,但他睡得淺而不安,頻頻做著逼真得簡直不像純粹是夢的夢境——這些夢無疑比他以前做過的任何夢都來得生動。

他剛才在翻閱一捆捆的牛奶賬單時,眼睛逐漸沉重起來。每一捆有一百張,加總起來似乎有成千上萬張,然而他依舊每張粗略地過目一下,擔心倘若不夠徹底,可能會恰好錯過“全景”選集中他需要用來串起難解之謎的那一張,他非常確信那張肯定是在這裡的某個角落。他感覺自己好像一手拿著電源線,在黑暗陌生的房間裡摸找著插座。假如他能找著,就能獲得想要的奇景作為獎賞瞭。

他開始奮力抵抗艾爾·肖克利的電話和要求;在遊戲場的奇特經驗助瞭他一臂之力。那個經驗該死地令他近乎崩潰,因此他確信自己內心在反抗艾爾逼他拋棄寫書計劃的可惡高壓要求。這也許是暗示他的自尊隻能被逼到這個地步,再來就會徹底瓦解。他要寫那本書。倘若這代表他與艾爾·肖克利的友好關系結束,那就如此吧!他要寫本飯店的傳記,直言不諱地寫,引言就是他看見綠雕動物移動的幻覺。書名可能枯燥無味,但確實可行:《奇特的度假勝地——全景飯店的傳說》。沒錯,直言不諱,但他不會滿懷惡意地寫,不會試圖報復艾爾、斯圖爾特·厄爾曼、喬治·哈特菲德或他父親(那個可憐、惡霸的酒鬼),或者其他任何人。他想寫是因為“全景”蠱惑瞭他——還有比這個更簡單或真實的解釋嗎?他想寫的理由和他認為所有偉大的文學作品——無論是小說或非小說——所撰寫的理由相同:真相自會浮現,到最後真相總會大白。他想寫因為他覺得自己非寫不可。

五百加侖的全脂牛奶,一百加侖的脫脂牛奶,已付清,記入賬上。三百品脫的柳橙汁,已付清。

他的身體往下滑,進一步陷進椅子裡,手中仍抓著一把收據,但眼睛已不再註視紙上印刷的內容,目光開始渙散,眼皮遲鈍而沉重,心思從“全景”轉移到他父親身上,他父親曾經在柏林市社區醫院擔任男護士,是個身材碩大而肥胖的男人,高達六英尺兩英寸,甚至比傑克完全發育後的六英尺整還要來得高,倒不是說那時老頭子仍在世。“我們傢最矮的小子。”他如此說著,然後疼愛地輕拍傑克大笑。傑克還有兩個哥哥,兩人都比父親高,而當時身高五英尺十英寸隻比傑克矮兩英寸的貝基,在他們孩童大多時期都比他高。

他與父親的關系就像是展開某種花朵的美麗潛質,等到完全綻放,裡頭卻已枯萎。一直到七歲前,他始終都不假思索地深愛著這位腰腹便便的高大男人,盡管屁股挨揍被打得渾身瘀青,偶爾還會鼻青眼腫。

他記得寧靜的夏日夜晚,屋子一片寂靜,大哥佈雷特和女友外出,二哥麥可在讀書,貝基和母親在客廳觀看那臺頑強的老電視播放的節目;而他僅著件汗衫坐在走廊上,表面上是在玩玩具卡車,實際上是在等待門砰的一聲巨響撞開,打破沉寂的那一刻,父親看見小傑克在等候他時歡迎的吼叫聲,以及看到這大塊頭男人沿著走廊走來,平頭底下粉紅色的頭皮在走廊燈光下閃耀時,自己高興得尖叫的響應聲。在燈光照射下,穿著醫院白大褂的他看起來好像飄忽不定的特大號鬼魂,他的襯衫永遠沒塞好(有的時候還沾瞭血),褲管松垮垮地蓋在黑色皮鞋上。

父親一把將他抱進臂彎,興奮地將他往上舉起,速度快到他仿佛能感覺到空氣的壓力緊貼住頭,宛如一頂鉛制的帽子,他不斷地向上再向上,兩人一起高聲叫著:“電梯!電梯!”有些夜晚父親喝得爛醉,來不及阻止肌肉厚實的臂膀向上抬,小傑克就會直接飛過父親平坦的頭頂,宛如人肉飛彈一般緊急著陸在父親身後的走廊地板上。但是在其他時候,父親隻會架著他擺來擺去,讓他狂喜地咯咯直笑,他的身體穿過父親面部周圍啤酒雨霧迷漫的空氣區,傑克扭動翻轉著身體,活像一個大笑不止的破佈娃娃,最後父親將他放下來站穩時,他還因為生理反應不停地打嗝。

收據從傑克放松的手上滑落,在空中來回擺蕩,慢吞吞地落到地板上;逐漸闔上的眼瞼背後烙印著父親的身影,宛如立體投射的影像,他將眼瞼稍稍撐開,隨即又閉上。他抽動瞭一下。意識,如收據,如秋天的白楊葉,慵懶地飄落。

那是他與父親關系的第一階段,直到這階段接近尾聲,他才察覺貝基和他的哥哥們,所有比他年長的,都憎恨父親;而他們的母親,這位很少放開音量說話的女人,忍受著丈夫隻不過是因為出身天主教的教養讓她不得不如此。在那段日子中,傑克絲毫不覺得父親與孩子爭執時總是利用拳頭獲勝有何奇怪,他也不覺得對父親的愛常常與恐懼相伴有何異常——恐懼“電梯遊戲”在特定的夜晚可能會以摔得粉碎收場;害怕父親休假時像熊一樣魯莽的好心情,可能突然轉變為野豬似的咆哮,並且他那“健全的右手”啪嗒一聲折斷瞭;他還記得,有些時候,他甚至擔心玩耍時,父親的影子可能籠罩在他身上。直到這個階段快結束時,他才留意到佈雷特從來不曾將約會的對象帶回傢,或者麥可和貝基也不曾帶好友回來。

九歲時,當父親用拐杖將母親打得進瞭醫院,他對父親的愛開始凝滯。在這一年前父親因為車禍而跛瞭腳,之後就拄上瞭拐杖,從此到哪兒都帶著,又粗又長,杖頭為金色的黑拐杖。此刻傑克打著瞌睡,想起拐杖劃過空中的呼嘯聲,身體不由得畏縮地一抽,那要命的嗖嗖聲,以及拐杖沉重地敲在墻上……或是打在肌肉上的爆裂聲。父親毫無來由地痛毆母親,往往是突如其來、毫無預警的。他們坐在餐桌前,拐杖就豎放在他的椅子旁。當時是星期天的晚上,爸爸三天假期的末尾,這個周末,他又像往常一樣放縱痛飲瞭一番。桌上擺著烤雞、豌豆、土豆泥。爸爸坐在餐桌的主位,餐盤上堆得高高的,他正在打瞌睡,或是快要打瞌睡瞭。母親傳遞著餐盤。突然間爸爸完全清醒過來,兩眼深深嵌入肥腫的眼眶,閃爍著愚蠢邪惡的怒火。他的視線從傢中的一個成員晃到下一個,前額中央的青筋暴突起來,這向來是不好的兆頭。他那長滿雀斑的大手落在拐杖的金色握把上,輕輕地撫弄著。他說瞭句要咖啡的話——直到今日傑克才確定他父親說的是“咖啡”。媽媽張口回答,但緊接著拐杖咻咻地劃破空氣,猛擊在她臉上,鮮血從她的鼻子噴出。貝基尖叫出聲。媽媽的眼鏡掉進她的肉汁裡。拐杖收回,又再度落下,這次落在她的頭頂,頭皮綻開。媽媽癱倒在地板上。他離開座位,繞到她茫然躺在地毯上的位置,繼續揮舞拐杖,一個胖子竟然行動如此敏捷迅速,令人驚嘆,他的一雙小眼睛閃爍著,雙下巴在說話時抖動著,同她說話就像他每次發脾氣時呵斥孩子們一樣。“好啦!現在老天為證,我想你現在會乖乖挨揍瞭吧!討厭的小狗。小狗崽子。過來挨揍!”拐杖在她身上起落瞭七次以上,直到佈雷特和麥可抓住他,把他拖走,並奮力從他手中奪走拐杖。傑克

(小傑克,此時他變成小傑克,坐在蛛網密佈的露營椅上打盹並喃喃自語,火爐在他背後轟隆震響地開始熊熊燃燒)

知道父親究竟痛擊瞭多少下,因為拐杖打在母親軀體上每一下低悶的撞擊聲都刻印在他的記憶中,宛如鑿子失去理性地重擊在石頭上。七次撞擊聲。不多,不少。他和貝基流著淚,不敢置信地看著母親的眼鏡掉在馬鈴薯泥中,單邊破裂的鏡片上沾著肉汁。佈雷特從後面走廊對著爸爸大吼,告訴爸爸,要是他再動的話,他就會殺瞭他。爸爸則一遍又一遍地說:“可惡的小狗。討厭的小狗崽子。給我拐杖,你這該死的小狗。把拐杖給我。”佈雷特歇斯底裡地揮舞拐杖說,好,好,我會給你,隻要你敢動一下,我就會把你要的全給你,另外再多給你兩下。我會讓你吃不瞭兜著走。媽媽頭暈眼花地慢慢站起來,她的臉已經腫起來,鼓得像個充瞭太多氣的舊輪胎,並且有四五個不同的地方在流血,她說出令人震驚的話,這也許是媽媽說過的話中唯一令傑克至今都能逐字逐句復述清楚記得清楚的:“誰拿瞭報紙啊?你爸爸要看連環漫畫。天在下雨嗎?”說完她又跪倒在地,頭發貼在腫脹流血的臉上。麥可打電話叫醫生,含糊不清地講著電話。他能馬上來嗎?是母親受傷瞭。不,他不能說是什麼原因,不能在電話裡說,他不能在共用的電話線路上說。請來就是瞭。醫生來瞭,將媽媽送去爸爸成年後工作瞭一輩子的醫院。爸爸稍微清醒過來(或者也許隻是動物被逼到墻角時,愚蠢地耍詐),告訴醫生她跌下瞭樓。桌佈上有血跡是因為他試圖用桌佈擦她寶貝的臉而沾上的。她的眼鏡一路飛越客廳,飛進餐廳,掉入土豆泥和肉汁裡嗎?醫生令人毛骨悚然地咧開嘴笑,並挖苦地問。馬克,事情發生的經過是這樣子的嗎?我聽過有人能憑著金牙的填充物找到廣播電臺,也見過有人眉心中槍後還能活著說這段故事,但是遇到這種事我還是頭一遭呢!爸爸隻是搖搖頭說他不知道,眼鏡一定是在他把她搬到餐廳時,從她臉上掉落的。父親平靜地說出如此驚人的謊言令四個孩子驚呆到默不作聲。四天後,佈雷特辭掉工廠的工作參瞭軍。傑克總覺得原因不光是因為父親在餐桌上突如其來毫無理性地毆打母親,還因為在醫院裡,母親握著教區神父的手為父親圓謊。深感厭惡的佈雷特離開他們,迎向未卜的一切。他在一九六五年死於越南東湖,那一年傑克·托倫斯尚在讀大學,參與瞭校內積極鼓動結束戰爭的學潮。他在人越來越多的集會上揮動著哥哥的血衣,但是當他說話時,浮現在眼前的不是佈雷特的臉,而是母親那張茫然、不解的臉,母親問說:“誰拿瞭報紙啊?”

三年後,傑克十二歲時,麥可逃走瞭——他憑著為數可觀的優秀獎學金去念新罕佈什爾大學。一年後,父親在幫病人進行手術前的準備工作時,突然嚴重中風而過世。他身穿飄飄蕩蕩、不束腰的醫院白大褂倒下,大概還未撞到黑紅相間的工業用醫院瓷磚前就已死去;三天後,這個主宰小傑克生活的男人,毫無理性身穿白衣的魔鬼—上帝就長眠地底瞭。

墓碑上刻著:馬克·安東尼·托倫斯,親愛的父親。在這下面傑克想要加一行字:他很懂得如何玩“電梯遊戲”。

他們拿到一大筆保險金。這世界上有人難以自制地收集各種保險,就像有些人收藏硬幣和郵票成癮一般,而馬克·托倫斯就是這種類型的人。保險金拿到的同時,每月的保險費和烈酒的賬單也停瞭。他們過瞭五年富裕的生活,幾近富有……

在不安的淺眠中,一張臉浮現在他面前,猶如在鏡中,是他的臉卻又並非他的臉,一個小男孩手拿小卡車坐在走廊上,睜大眼睛,天真的嘴巴咧成彎弓形狀,等待爸爸,等候那個穿白衣的魔鬼—上帝,等著父親以令人暈眩、興奮的速度將他舉起,穿過爸爸吐出的混合著鹽與鋸木屑味道的酒氣,或許還等著砰的一聲摔下,把耳屎從他耳朵甩出來,而爸爸在一旁狂笑不已,那張臉

(轉變成丹尼的臉,與他自己從前的臉如此相像,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丹尼的則是霧蒙蒙的灰色,但是嘴唇同樣彎成弓形,膚色一樣白;丹尼在他書房,穿著如廁訓練褲,他所有的稿紙都濕透,隱約飄著微微的啤酒味……可怕的毆打正在醞釀發酵,乘著酵母的翅膀上升,小酒館的氣味……骨頭斷裂的聲音……他自己的聲音,醉醺醺地低聲哭喊著丹尼,你沒事吧,博士?……噢天啊!噢天啊!你可憐可愛的小手臂……然後那張臉轉變成)

(媽媽茫然的臉從桌子底下抬起,那張遭到毆打、淌著血的臉,媽媽說)

(“——來自你父親。我再說一次,你父親有個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宣佈。請繼續收聽,或是立刻轉到歡樂傑克頻道。重復一次,立刻轉到歡樂時光頻道。我重復——”)

聲音慢慢消失。遊離的聲音仿佛沿著無止境的晦暗長廊回響到他耳際。

(一直有什麼東西妨礙我,親愛的湯米……)

(梅鐸克,你在嗎?親愛的,我又夢遊瞭。我害怕的是非人的怪物……)

(“抱歉,厄爾曼先生,不過,這不是……”)

……辦公室,有檔案櫃,厄爾曼的大辦公桌,明年年度用的空白預約登記簿已就緒——那個厄爾曼,絕對沒有任何疏漏——全部鑰匙都整齊地掛在鉤子上

(除瞭一把,哪一把?哪把鑰匙?總鑰匙,對瞭,是總鑰匙,總鑰匙,誰拿瞭總鑰匙呢?如果我們上樓去,也許就能看到)

還有擺在架子上的那臺大的雙向無線電對講機。

他啪的一聲將無線電對講機打開,民用波段的訊號以短促、噼啪的爆裂聲傳送過來。他變換波段,一會兒是音樂波段,一會兒又調到新聞波段,接下來又是一名傳教士對著輕聲低吟的教堂會眾高談闊論的演說,還調出瞭氣象報告。然後還聽到另一個聲音,他立即調回去,那是他父親的聲音:

“——殺瞭他。你必須殺瞭他,小傑克,還有她。因為真正的藝術傢必須受苦。因為每個人都要殺掉自己所愛的東西。因為他們總是密謀反抗你,想要阻礙你,拖垮你。就在這一刻,你兒子就處在他不該去的地方。擅自侵入,那就是他正在做的事。他是個討厭的小狗崽子。用棍子揍他吧!小傑克,用棍子把他打到半死。喝一杯吧!小傑克,我的乖兒子,我們再來玩電梯遊戲。等你給他吃藥的時候,我會跟你一起去。我知道你辦得到的,你當然可以。你必須殺瞭他。你得殺瞭他,小傑克,還有她。因為真正的藝術傢必須受苦。因為每個人——”

他父親的聲音越來越高,變成使人抓狂的音調,一點也不像人,像是某種長而尖銳、暴躁、狂亂的聲調,那魔鬼—上帝、豬玀—上帝的聲音從無線電對講機裡傳出,正向他襲來而且——

“不!”他高聲吼回去。“你已經死瞭,躺在你的墳墓裡,你完全不在我心裡!”因為他已經將父親從心中完全根除,他不該再回來的,不該從兩千英裡外他父親生活並且埋葬的新英格蘭小鎮,一路爬到這間飯店來。

他高舉起無線電對講機,摔到地板上,對講機被摔得粉碎,露出裡頭的老舊線圈和真空管,好像某次瘋狂的電梯遊戲走樣後的結果,讓他父親的聲音消失,隻留下他的聲音——傑克的聲音,小傑克的聲音,在冰冷而又實實在在的辦公室中不斷反復地念著:

“——死瞭,你已經死瞭,你已經死瞭!”

另外還有溫迪的腳撞到他頭上方的地板時所發出的嚇人一大跳的聲音,及溫迪受到驚嚇、害怕的聲音:“傑克?傑克!”

他站起來,瞇著眼睛看著地板上被摔碎的無線電對講機。現在隻剩下設備倉庫裡的雪上摩托車可以將他們與外面的世界連結。

他雙手捂住眼睛,然後緊緊按著太陽穴。他的頭又痛瞭。

27.緊張僵直

溫迪腳上穿著長襪跑到走廊盡頭,然後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主樓梯到大廳去。她沒有抬頭看一眼通往二樓鋪著地毯的階梯,要是看瞭的話,她會看到丹尼靜止而沉默地站在階梯頂端,一雙沒有聚焦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毫無異樣的空間,大拇指塞在嘴裡,襯衫的領子和肩部都濕透。就在下顎底下的脖子上,有腫脹的瘀傷。

傑克的喊叫聲停止瞭,但並沒有解除她的恐懼。他的聲音,那如同過去令她記憶深刻的拔高、威嚇的音調,驚醒瞭睡夢中的溫迪,她以為自己仍在夢中,但心裡的另一個角落明白她是清醒的,這點令她更為害怕。她有點預期沖進辦公室後會發現他,酒醉、意識不清楚地,站在丹尼四肢攤開的軀體旁。

她推開門,傑克就站在那兒,用手指揉著太陽穴,臉色像鬼一樣慘白。那臺雙向的無線電對講機隻剩零星的碎玻璃散落在他腳邊。

“溫迪?”他不確定地問,“溫迪——?”

他的迷亂似乎加深,有一瞬間她看見他真實的臉孔,平常他隱藏得非常好的面容,那是張絕望痛苦的臉,露出動物受困在陷阱中無力破解、無法讓自己不受傷害時的表情。然後他的肌肉開始動作,在皮膚底下掙紮,嘴巴無力地顫抖起來,喉結也開始上下起伏。

她自己的迷亂和驚訝為震驚所遮蓋——他快要哭瞭。她以前看過他流淚,但是自從他戒酒後就再也沒見過瞭……就算是在那段時期也從沒看過,除非是他喝得酩酊大醉,十分感傷懊悔的時候。他是個情緒緊繃的男人,繃得跟鼓一樣,他的失控再度把她嚇壞。

他朝她走來,此時淚水已溢出眼睛流淌出來,頭不由自主地搖著,仿佛徒勞地想要抵擋情緒的風暴,而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最後爆發出激烈、痛苦的啜泣。他那穿著一雙暇步士牌休閑鞋的腳被無線電對講機的殘骸絆瞭一下,使他幾乎跌進她的懷裡,害她全身往後一晃。他的氣息吹到她臉上,絲毫沒有酒精的味道。當然沒有,這裡並沒有烈酒。

“出瞭什麼事?”她盡量撐住他。“傑克,到底怎麼瞭?”

但是他隻是一個勁兒地哭泣,緊緊抱住她,幾乎要把她肺部的空氣給擠壓出來,他頭靠在她肩膀上無助地發抖,像是在抵抗似的轉動著,哭聲響亮而猛烈。他渾身都在顫抖,格子襯衫和牛仔褲底下的肌肉不停抽搐著。

“傑克?怎麼瞭?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終於,啜泣逐漸轉為言語,起先大多語無倫次,但是當他哭得筋疲力盡後,語句就越來越清楚。

“……夢,我猜是夢,可是感覺很真實,我……我母親說爸爸要上廣播,而我……他……他吩咐我去……我不知道,他對著我吼叫……所以我就砸瞭無線電……讓他閉嘴。為瞭讓他閉嘴。他已經死瞭,我甚至不想夢到他。他死瞭。我的天,溫迪,我的天啊!我從來沒做過像這樣的噩夢。我絕對不想再做一次。老天!真是可怕極瞭。”

“你隻是在辦公室睡著瞭?”

“不……不是在這裡。在樓下。”他現在稍微振作起來,重量不再壓在她身上,他那不停轉動的頭放緩瞭速度,慢慢停瞭下來。

“我在翻看那些舊文件,坐在我擺在那兒的椅子上。牛奶的收據,一些枯燥乏味的單據。我想我就這樣打起瞌睡,於是開始做夢。我一定是夢遊走上這裡的。”他貼著她的脖子,努力擠出一絲不安的微笑。“另一個第一次。”

“傑克,丹尼在哪兒?”

“我不知道。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嗎?”

“他沒有……跟你一起在樓下嗎?”

他轉頭一看,當他看見她的表情時,頓時臉部繃緊。

“你永遠不打算讓我忘記那件事,是吧,溫迪?”

“傑克——”

“在我臨終前,你還會彎下身子對我說:‘這是你罪有應得,還記得那次你折斷丹尼的手臂嗎?’”

“傑克!”

“叫什麼叫?”他一躍而起,大發雷霆地問。“你敢否認我說中你的想法嗎?你在想說我傷害他?想說我以前傷害過他一次,我就可能再一次傷害他?”

“我隻是想知道他在哪裡罷瞭!”

“你叫啊,盡管大聲吼啊!一切都會好的,是不是?”

她轉身走出門外。

看著她離去,傑克僵愣瞭半晌,一手拿著蓋滿玻璃碎片的記事本。過瞭一會兒他將記事本扔進字紙簍,追著她出去,在大廳櫃臺旁追上她。他把雙手放在溫迪肩膀上,把她轉過來。她面露警惕。

“溫迪,我很抱歉。都是那個夢害的,我心裡很煩。你能原諒我嗎?”

“當然。”她回答,但臉上表情並沒有改變。她僵硬的肩膀從他手中滑開,走到大廳中央喊道:“嘿,博士!你在哪裡?”

大廳恢復沉寂。她走向雙扇的大廳門,打開其中一扇,走到外頭傑克鏟過的小徑上。這比較像是條壕溝,從堆積的雪中挖過,雪堆高達她的肩膀。她再次呼喚丹尼,吐出的氣息變成一抹白煙。當她回到屋內,神情開始驚慌。

他壓抑住對她的憤怒,理性地說:“你確定他沒在自己房間睡覺嗎?”

“我告訴過你,我在織毛線的時候,他在別的地方玩。我可以聽見他在樓下的聲音。”

“你睡著瞭嗎?”

“那跟這有什麼關系?我是睡著瞭。可是丹尼呢?”

“你剛才下樓時看過他的房間嗎?”

“我——”她打住。

他點點頭。“我想應該沒有。”

他沒等她就徑自邁步上樓。她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後面,但是他兩級一跨地跑上樓,他在二樓樓梯口突然停下腳步時,她險些撞到他的背。他的腳像生根似的釘在那兒,眼睛睜得大大的,仰頭看著什麼。

“怎麼——?”她開口問道,隨即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

丹尼仍站在原處,兩眼發直,吸吮著大拇指。喉嚨上的印記在走廊電動燭臺的光線下異常明顯。

“丹尼!”她放聲尖叫。

尖叫聲驚醒瞭僵在原地的傑克,他們一同沖上樓梯來到丹尼站立的位置。溫迪在他身旁跪下,將男孩一把抱進懷裡。丹尼順從地任她抱著,卻沒有回抱她,讓她感覺像是在擁抱一根塞瞭襯墊的木樁,一股驚恐的滋味在她嘴裡漫延開來。而他隻是吸吮著拇指,冷淡空洞地瞪視著他們兩人身後的樓梯間。

“丹尼,發生什麼事瞭?”傑克問道。他伸手觸摸丹尼腫脹的脖子。“誰對你做的這種——”

“你別碰他!”溫迪大聲地斥責道。她將丹尼緊摟在懷中,把他抱起來,在傑克還在困惑著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抱著丹尼,後退到瞭樓梯中間。

“怎麼瞭?溫迪,你到底在——”

“你別碰他!假如你再傷害他,我就會殺瞭你!”

“溫迪——”

“你這個混賬!”

她轉身跑下樓梯到一樓去。跑動的時候,丹尼的頭輕微地上下震動著。他的拇指穩穩地塞在嘴裡,眼睛如抹瞭肥皂的玻璃一般看不透。她到瞭樓梯底部向右轉,傑克聽見她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接著隻聽見他們房間門砰的一聲關上,插銷閂上,門鎖轉動著鎖上瞭。短暫的寂靜,然後傳來安撫人的輕柔、低喃的聲音。

他站瞭不知多久,短短時間內發生那麼多的事,使他僵立在原地無法動彈。他的夢依然跟隨著他,讓每樣事物都抹上些微不真實的色彩,仿佛他服瞭一劑非常微量的梅斯卡靈迷幻藥。或許他真如溫迪想的一樣傷害瞭丹尼?想要依照死去父親的要求勒死他的兒子嗎?不,他絕對不會傷害丹尼的。

(醫生,他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

他現在絕對不會傷害丹尼。

(我怎麼會知道那罐殺蟲噴霧劑是有問題的呢?)

他這一生神志清醒的時候,從來不曾蓄意危害別人。

(除瞭你差點殺瞭喬治·哈特菲德那次之外。)

“不!”他對著幽暗吶喊道,用兩隻拳頭不停地捶打自己的大腿,一遍又一遍。

溫迪坐在窗邊加瞭厚軟墊的椅子上,將丹尼抱在膝上,輕聲哼唱著古老無意義的調子,那種你事後無論結果如何絕對不會記得她唱瞭些什麼。他蜷縮著坐在母親的腿上,既不反抗,也沒有絲毫的喜悅之情,宛如照著他自己剪的紙人一樣,就連傑克在走廊某處大喊“不!”的時候,他的視線也沒轉向門。

她腦袋裡的混亂稍微消退一點,但是立刻發現瞭比混亂更可怕的事:恐慌。

這是傑克做的,她毫不懷疑。他的否認對她而言不具任何意義。她認為極有可能是傑克夢遊時試圖勒死丹尼,就像他在睡夢中砸毀無線電對講機一樣。他準是患瞭某種精神分裂癥。可是她能怎麼辦呢?她不能永遠將自己鎖在房間裡面。他們得吃東西。

實際上隻有一個疑問,以全然冷靜、切實的語調在她心裡盤問;她那母性的聲音,一旦脫離母子封閉的圈子朝向外頭的傑克時,就變成冰冷、不帶絲毫熱情的聲調。那聲音暗含優先保護兒子,之後才會保護自己之意,而那聲音提出的問題是:

(他究竟有多危險?)

他否認這一切是他做的。他看到瘀傷,見到丹尼虛弱、難以安撫,精神渙散時,也大為驚駭。假使真是他做的,那麼該負責任的是他的分身。他是在睡夢中以一種可怕、反常的方式做的,這個事實頗令人鼓舞。是不是有可能可以仰賴他把他們帶離飯店?將他們帶下山遠離這兒。在那之後……

然而,她無法預見自己和丹尼安全抵達薩德維特的埃德蒙斯醫生辦公室之後的情景。她也沒有特別需要看見更進一步的事瞭。光是應付眼前的危機就忙不過來瞭。

她對丹尼輕輕哼唱,將他抱在胸前搖動著。放在他肩上的手指覺察到他的T恤是濕的,卻隻是草率地將這訊息傳達給大腦。假使這訊息有確實傳達的話,她或許會想起傑克的手,當他在辦公室抱著她,貼著她的脖子啜泣時,是幹的。這或許會讓她猶豫一下。但是她的心思仍在別的事情上頭,她得作出決定——該不該靠近傑克?

事實上,這稱不上是決定。她單獨一人無法達成任何事,甚至無法帶著丹尼到樓下辦公室,靠無線電對講機呼救。丹尼受到極大的刺激,應該要在造成永久的傷害之前,趕緊帶他出去。她拒絕讓自己相信永久的傷害也許早就造成瞭。

但她依然苦苦思索,找尋別的選項。她不想讓丹尼回到傑克觸手可及的地方。如今她意識到作瞭錯誤的決定,她不該不顧自己(以及丹尼)的感覺,任由大雪將他們封閉在此……就為瞭傑克。另一個錯誤的決定是,不該暫時擱置離婚的念頭。現在她一想到自己可能犯下又一個錯,一個她今後人生的每一天每一分鐘都會懊悔的錯誤,就快要癱軟。

飯店裡沒有槍。廚房裡的磁性滑軌上掛著好幾把刀,但是傑克處在她和刀之間。

當她竭力作出對的決定,找出替代方案時,並沒有想到自己的想法是多麼尖刻的諷刺:一小時前她睡著時,還堅定地確信一切都很順利,不久甚至會變得更好。如今卻在思考萬一她丈夫想要侵犯她和兒子的話,利用屠刀對付他的可能性。

最後她抱著丹尼站起來,兩腿發抖。別無他法。她必須假設傑克清醒時神智是正常的,會幫助她把丹尼帶去薩德維特找埃德蒙斯醫生。倘若傑克不願幫忙卻打別的主意,那就祈求上帝幫助他吧!

她走到門邊開瞭鎖,讓丹尼靠在自己肩上,然後打開門走到走廊上。

“傑克?”她緊張地叫喚,但沒得到響應。

她感到越來越不安,往下走到樓梯間,但傑克不在那兒。當她站在樓梯上,想著下一步該怎麼做時,底下傳來歌聲,聲音飽滿,去充滿憤怒、非常嘲諷的意味:

翻滾吧,

在三葉草叢間,

躺下來翻滾,一次又一次。

他出聲比默不作聲更令她害怕,但依然別無選擇。她抬腳走下樓梯。

28.“就是她!”

傑克站在樓梯上,豎耳傾聽安撫的哼唱聲透過緊鎖的房門隱隱約約地傳出來,他的迷亂漸漸地為憤怒所取代。情況從來不曾真正改變;對溫迪來說從來沒有。他即使戒酒二十年,但是每晚回到傢,她在門口擁抱他時,他還是能看見/感覺到她的鼻孔微微張大,試圖探測他呼出的一長列氣息中,是否夾帶著蘇格蘭威士忌或杜松子酒的氣味。她總是假設最糟的情況,假使他和丹尼發生車禍,對方是個喝多瞭酒醉眼迷離的人,在撞車前剛巧中風發作,她也會默默地將丹尼的傷責怪到他身上,然後轉身離開。

她奪走丹尼時臉上那副表情浮現在他面前,他忽然想要用拳頭徹底消滅那張臉上的怒火。

她沒有這種該死的權利!

沒錯,或許一開始有。他曾經是個酒鬼,做瞭很多很糟糕的事,折斷丹尼的手臂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倘若一個人改過自新,他的悔改不是遲早應該得到贊揚嗎?假如沒得到應有的贊許,難道他不應做些名副其實的事嗎?如果一位父親老是譴責童貞的女兒和中學裡的每個男生都有性關系,她最後難道不會厭煩(受夠)瞭指責,而索性做出飽受父親責備的行為嗎?要是妻子背地裡——不完全是私底下——一直相信完全戒酒的丈夫是個酒鬼的話……

他起身,緩步走到二樓的樓梯口,在那兒站瞭半晌,從身後口袋拿出手帕,擦抹嘴唇,考慮走下去猛敲臥室的門,要求她讓他進去好看看他的兒子。她沒有權利如此地專橫。

哼,遲早她得出來,除非她打算兩人都徹底絕食。一想到這,他的嘴角就揚起相當陰險的笑容。讓她來找他吧!她遲早會來的。

他順樓梯而下到底層,在大廳櫃臺邊漫無目的地站瞭一會兒,然後轉向右,走進餐廳,站在一進門的地方。空蕩的桌子,都鋪著清洗幹凈並熨燙平整的白色亞麻桌佈,上面還蓋著透明的塑料防塵罩朝他微微地閃著光。整間餐廳空無一人,唯有

(晚上八點開始供應晚餐

午夜時分摘下面具跳舞)

傑克漫步在桌子間,暫時忘卻瞭樓上的妻兒,忘記那場夢、砸毀的無線電和瘀傷。他的手指劃過光滑的塑料防塵罩,試著想象一九四五年八月那個炎熱夜晚的情景,戰爭勝利,延展在前方的未來如此嶄新而又多彩多姿,宛如夢想的國度。明亮而色彩繽紛的日式燈籠掛滿整條環形車道,金黃色的光線從如今堆滿雪的高窗照射出去。男男女女都變裝赴會,這邊一位光彩奪目的公主,那邊一位穿著長筒靴的騎士,到處都是閃亮的珠寶和靈光閃現的機智,跳舞,免費美酒暢飲,先來杯紅酒,接著是雞尾酒,再來也許是加啤酒的威士忌,談話的興致越來越高,越來越高,直到樂團指揮的指揮臺傳來興高采烈的呼聲,高喊著:“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接著紅死魔統馭一切……)

他發現自己站在餐廳的另一頭,正好就在科羅拉多酒吧那扇傳統風格的雙扉推門外,這裡在一九四五年的那天晚上,所有的酒應該都是無限暢飲的。

(到吧臺來喝一杯吧!朋友,今晚酒全部免費。)

他跨過雙扉推門,進入酒吧深長、層疊的陰影中。奇怪的事情發生瞭。他之前來過這裡一次,檢查厄爾曼留下的存貨清單,他知道這地方被搬得一幹二凈,架子上空無一物。但是現在,僅靠著餐廳滲透過來的黯淡光線的照明(由於雪遮住瞭窗戶,餐廳本身光線也很昏暗),他覺得自己看見吧臺後面有一排又一排微微閃耀著光的酒瓶,以及蘇打水瓶,甚至還有啤酒從三個磨得十分光亮的龍頭流淌下來。沒錯,他甚至能嗅到啤酒的味道,那濕潤、發酵和酵母的氣味,與他父親每晚下班回傢時臉上微微飄散的味道一模一樣。

他睜大眼睛,摸找著墻上的開關,昏暗、溫馨的酒吧燈亮起,一圈圈二十瓦的燈泡嵌在頭頂上三個車輪形狀的吊燈頂端。

架子上全都是空的,甚至還未徹底蒙上一層灰。啤酒龍頭是幹的,底下鍍鉻的排水管也是如此。在他左右兩邊,鋪瞭天鵝絨軟墊的高靠背雅座宛如男人一般立著,每個座位的設計都是為瞭給坐在裡面的情侶提供最佳的隱私空間。正前方,鋪著紅毯地板的另一端,四十張高腳凳置放在馬蹄形的吧臺四周,每張凳子的椅面都是皮革制的,並且飾以牲畜的烙印浮雕——被圓圈包圍的H, D頭頂、腳下各一橫(這很恰當),四分之一弧形上的W,橫躺的B。

他走近吧臺,邊走邊困惑地微微搖頭。這感覺就像那天在遊戲場……但是沒有道理回想起那件事。然而他可以發誓自己看見那些瓶子,雖然模糊不清,卻是真的,就像你在窗簾拉上的房間裡看到傢具的模糊輪廓一樣。玻璃上隱約閃著光。唯一殘留的是啤酒的味道,傑克知道那是世上每間酒吧在過一段時間後,啤酒逐漸滲入木制裝潢的氣味,任何新近發明的清潔劑都無法將它徹底根除。然而這裡的氣味似乎很強烈……幾乎像是新鮮的。

他在高腳凳上坐下,將手肘撐在吧臺包覆著皮革軟墊的邊緣。他的左手邊是裝花生的碗,當然,現在是空的。這是他十九個月來走進的第一間酒吧,但這可惡的地方居然沒酒——運氣真背。盡管如此,一股極為強烈的懷舊情感仍席卷瞭他,而身體對酒的渴望似乎一路從腹部上升到喉嚨,再爬升到嘴巴和鼻子,所經之處,周圍的組織都會枯萎、皺縮,讓它們迫切需要大量濕潤、冰涼的東西。

他再次抱著盲目而毫無理性的希望瞥向酒架,但架子依然如之前一樣空蕩蕩的。他痛苦沮喪地咧嘴一笑。拳頭,緩緩地握緊,在吧臺皮革包覆的邊緣留下細微的抓痕。

“嗨,勞埃德,”他說,“今晚動作有點慢,是吧?”

勞埃德說是啊。接著勞埃德問他要點什麼。

“啊,我真高興你開口問我,”傑克說,“真的很高興。因為我錢包裡剛好有兩張二十塊和兩張十塊的錢,我擔心鈔票會一直擱在那兒到明年四月呢!這附近連個‘7—11’便利商店都沒有,你相信嗎?我還以為連他媽的月球上都有‘7—11’便利商店呢!”

勞埃德表示同情。

“所以就這樣子吧,”傑克說,“給我倒二十杯馬提尼酒。整整二十杯,就那樣,哐當。為瞭我戒酒的每一個月,另外一杯是為瞭讓我慢慢適應。你能應付得來的,對嗎?你不會太忙吧?”

勞埃德說他一點也不忙。

“你人真好。你把那些火星人直接在吧臺排列好,我要一杯一杯地喝下去。白種人的責任啊!勞埃德,我的朋友。”

勞埃德轉身去工作。傑克把手伸進口袋去掏錢夾,卻拿出一瓶伊克賽錠。他的錢夾放在臥室的寫字臺裡,而他被那小腿瘦得皮包骨的妻子鎖在瞭臥室外頭。幹得好啊,溫迪。你這討厭的婊子。

“我好像一時沒帶夠錢,”傑克說,“不管怎樣,我在這間酒吧的信用怎麼樣?”

勞埃德說他的信用良好。

“好極瞭。勞埃德,我喜歡你。你是最棒的,是巴裡和緬因州的波特蘭之間最棒的酒吧老板,哦,是俄勒岡州的波特蘭。”

勞埃德感謝他的稱贊。

傑克砰地將伊克賽錠的瓶蓋打開,搖出兩粒藥錠,丟進嘴巴,一股熟悉的胃酸味道頓時湧入嘴裡。

他忽然感覺到大傢在盯著他看,好奇又帶點輕視。身後的雅座坐滿瞭人——頭發逐漸灰白的傑出男人和美貌的年輕女孩,全都變裝打扮,興致盎然地註視著這不成樣的戲劇排演。

傑克旋轉凳子轉過身去。

雅座全都是空的,從酒吧門旁向左右兩邊伸展開去,位於他左邊的那排在吧臺馬蹄形的彎角處轉到吧臺側邊,一直排到房間窄邊的盡頭,坐墊和靠背都包著皮革。閃亮的福米卡塑料貼滿桌面,每張上頭都有一個煙灰缸,每個煙灰缸裡都有一盒火柴,科羅拉多酒吧的字樣用金箔燙印在每個紙板火柴盒的雙扉推門商標上方。

他轉回身來,表情痛苦地吞下未完全溶解的伊克賽錠片。

“勞埃德,你真是神奇啊!”他說,“竟然已經準備好瞭。你的速度隻有你那雙那不勒斯眼睛的深情美麗才能超越。幹杯。”

傑克凝視著二十杯虛構的飲料,馬提尼酒杯上凝結的水珠呈現紅色,每一杯都配有用攪拌棒插著的一顆圓胖的綠橄欖。他幾乎能聞到空氣中杜松子酒的香氣。

“戒酒貨車,”他說,“你有認識跳上戒酒貨車的紳士嗎?”

勞埃德承認自己偶爾會認識這樣的人。

“那你曾經在這種人跳脫戒酒貨車之後,重新跟他打過交道嗎?”

勞埃德誠實說,他想不起來瞭。

“那麼,就是從來沒有過瞭。”傑克說。他的手握住第一杯酒,將拳頭舉到張開的嘴邊,然後往上一倒。他一口吞下,再將虛構的酒杯往肩膀後頭一扔。人群又回來瞭,剛從化裝舞會回來,他們審視著他,用手掩著嘴偷笑。他可以感覺到他們的存在。倘若吧臺背後的酒架是一面鏡子,而不是可惡討厭的空架子的話,他就能看見他們瞭。讓他們瞪著看吧!去他們的。讓想看的人盡量看吧!

“是的,你從來沒有遇見過,”他告訴勞埃德。“很少人從傳說中的戒酒貨車回來,但那些回來的人都有可怕的故事可以說。當你跳上去的時候,它看來就像是你所見過最明亮、最幹凈的貨車,十英尺高的車輪讓車子的底部高出排水溝,所有醉鬼都帶著棕色牛皮紙袋,裝著自備的雷鳥牌加度葡萄酒和老祖父的私釀波本威士忌橫七豎八地躺在溝裡。你遠離所有對你投以厭惡的眼光,叫你自我檢點,或是滾到別的鎮去裝模作樣的人。勞埃德我的夥伴,從排水溝看過去,那是你見過外觀最精致的貨車。全車懸掛著彩帶,前頭有銅管樂隊,每邊各有三名女指揮,快速揮動著她們的指揮棒,並朝你閃露她們的小短褲。噢老兄,你得搭上那輛貨車,遠離這群將劣質烈酒一滴不漏地喝光的醉鬼,他們一邊猛灌著烈酒,一邊聞著自己的嘔吐物,並且沿著排水溝搜找半英寸長的煙屁股抽。”

他又喝幹兩杯想象中的酒,將酒杯扔到背後去,幾乎能聽見杯子砸碎在地板上的聲音。該死,如果不是喝醉瞭的話,那肯定是伊克賽錠造成的。

“所以,你爬上去,”他告訴勞埃德,“你真高興上去那裡。我的天,是啊!那是肯定的。那輛貨車是整個遊行隊伍中最大、最棒的花車,每個人都列隊站在街道兩邊,全都為瞭你鼓掌歡呼揮手,那些排水溝裡喝得爛醉的酒鬼除外。那些傢夥曾經是你的朋友,但現在全都被拋在你後頭瞭。”

他將裡面空無一物的拳頭抬到嘴邊,再灌下一杯——幹掉四杯,還有十六杯,進展絕佳。他在高腳凳上微微搖擺。讓他們盯著看吧!如果他們願意這樣的話。照張相片啊!各位,這樣可以持久一點。

“勞埃德,我的兄弟,之後你就開始看清真相,一些你從排水溝看不見的東西。比方說貨車的地板隻不過是單純的松木板,新鮮得還淌著樹液,假如你把鞋子脫掉,肯定會紮到刺。好比說貨車上唯一的傢具是沒有軟墊可坐的高背長椅,事實上這些隻不過是教會的長凳,每隔五英尺左右就有一本唱詩集。比如說貨車上所有坐在教會長凳上的人都是平胸女士,她們身穿領口周圍有一點蕾絲的長洋裝,頭發梳到後面挽成髻,綁得緊到你幾乎能聽見頭發在尖叫。每張臉孔都呆板、蒼白發亮,她們全都唱著‘我們聚集生命河——邊,在極美麗、極美麗的,河——邊。’最前面有個金發的臭婆娘在彈風琴,要求她們唱大聲點,再唱大聲點。然後有人用力塞瞭一本唱詩集到你手中,說:‘唱出來吧!兄弟。如果你希望待在這輛貨車上,你就得早上唱、中午唱、晚上唱,尤其是晚上更應如此。’勞埃德,你這時才領悟到這輛貨車的真面目。這是窗戶上裝有鐵欄桿的教堂,是女人的教堂,你的囚牢。”

他頓住。勞埃德不見瞭。更糟的是,他從來不曾存在過。那些酒也從來不曾存在。唯有坐在雅座裡的人,那些從化裝舞會來的人,他幾乎能聽見他們掩著嘴發出的壓抑笑聲,並且感覺到他們的眼睛閃爍著針尖般犀利、殘忍的光芒。

他再度旋身。“讓我——”

(一個人待在這兒?)

所有的雅座全都空無一人。笑聲如秋天飄落的樹葉,漸漸沉寂下去瞭。傑克目不轉睛地瞪著空蕩蕩的酒吧半晌,眼睛圓睜,眼神深沉。他的前額中央青筋突起,怦怦直跳。在他心中最核心的深處,一個令人發冷的念頭慢慢成形,他的精神逐漸錯亂。他感到一股沖動,想要舉起旁邊的吧臺高腳凳,翻轉過來,然後如一陣復仇的旋風般橫掃過整間酒吧。然而他僅是轉回身來面向吧臺,咆哮道:

翻滾吧,

在三葉草叢間,

躺下來翻滾,一次又一次。

丹尼的臉龐浮現在他眼前,不是丹尼平常那張活潑又靈動、眼睛閃閃發光、清澈純凈的臉,而是緊張兮兮、如行屍走肉般的陌生臉龐,眼神呆滯晦暗,嘴巴稚氣地噘著,還含著大拇指。他到底在幹什麼?當他兒子在樓上某個角落,表現得像是該進精神病房的患者,和沃利·霍利立斯描述過的維克·史坦格被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帶走之前的舉止一模一樣時,他居然坐在這兒對著自己說話,活像個生悶氣的青少年。

(可是我絕對沒有對他動手!可惡,我並沒有!)

“傑克?”聲音膽怯而遲疑。

他嚇瞭一大跳,在把高腳凳轉過去時險些從凳子上跌下來。溫迪站在雙扉推門的入口處,臂彎裡抱著的丹尼宛如恐怖片中的蠟像。傑克非常強烈地感覺到他們三人構成戲劇性的場景:那是在昔日禁酒戲碼的第二幕帷幕即將拉開之前,場務人員還沒完全準備好負責道具的人忘記將“萬惡的淵藪”填滿酒架。

“我絕對沒有碰他,”傑克粗聲粗氣地說,“從那天晚上折斷他的手臂後就再也沒有碰過瞭,就連打他屁股都沒有。”

“傑克,現在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這很重要!”他大聲吼叫,一拳捶到吧臺上,力道大得把空的花生盤子震跳瞭起來。“很重要,該死的,這件事非常重要!”

“傑克,我們得把他帶下山。他——”

丹尼在她懷中動瞭起來,臉上呆滯、空洞的表情宛如覆在臉上的厚冰層,漸漸解凍。他的嘴唇扭曲,仿佛嘗到什麼怪異的滋味。眼睛睜得大大的,兩手舉起好似要遮住雙眼卻又放下。

他的身子陡地在她臂彎中一僵,背拱成弓狀,使得溫迪腳步踉蹌瞭一下。之後他突然放聲尖叫,失控的聲音從緊縮的喉嚨猝然沖出,狂亂地一遍又一遍地回響著。那聲音似乎填滿瞭空空蕩蕩的樓下,再折回到他們身邊,如報噩耗的女妖,簡直像是有一百個丹尼同時尖叫一般。

“傑克!”她驚懼地大叫,“噢天啊!傑克,他到底怎麼瞭?”

他從高腳凳上下來,腰部以下麻痹瞭,他這輩子不曾如此害怕過。他兒子究竟戳進什麼洞、挖到瞭什麼黑暗的巢穴?裡頭有什麼蜇瞭他?

“丹尼!”他大聲喊著,“丹尼!”

丹尼看見傑克,突然以強勁的力道掙脫出母親的懷抱,讓她沒法抓住他。她腳下一絆往後跌倒靠向雅座,差點跌坐到裡頭。

“爸爸!”他大叫著,向傑克跑去,眼睛因受到驚嚇而睜得很大。“噢爸爸,爸爸,是她!是她!是她!噢爸爸爸爸——”

他猶如一支鈍箭撞進傑克的懷中,害傑克的腳步搖晃瞭一下。丹尼猛然攫住他,起先像個拳擊手般地用拳頭連續打他,接著抓住他的皮帶,靠在他的襯衫上啜泣。傑克能感覺到兒子滾燙的臉貼著他的腹部抽動。

爸爸,就是她。

傑克緩緩抬頭望著溫迪的臉,他的雙眼有如兩枚小小的銀幣。

“溫迪?”聲音輕柔,近乎低哼。“溫迪,你對他做瞭什麼?”

溫迪呆愣著,不敢置信地瞪著丈夫,臉色變得蒼白。她搖搖頭。

“噢傑克,你一定知道——”

外面又下起瞭雪。

29.廚房談話

傑克將丹尼抱進廚房。男孩仍激烈地哭泣,拒絕從傑克的胸口抬起頭來。在廚房裡,他把丹尼交還給溫迪,她似乎仍然震驚得不敢相信這一切。

“傑克,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拜托,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說,雖然他必須對自己坦承,看見彼此的立場以如此意外、令人目眩的速度對調,令他相當愉快。但是他對溫迪的憤怒隻是一時本能的反應沖動。在他心中,很清楚溫迪寧願澆一罐汽油在自己身上然後點燃火柴,也不願傷害到丹尼。

後面瓦斯爐口上有個大茶壺,以文火熱著。傑克把一個茶包扔進自己的大陶瓷杯裡,倒進半杯熱水。

“有料理用的雪利酒嗎?”他問溫迪。

“什麼?……喔,當然,有兩三瓶吧!”

“在哪個碗櫥?”

她指瞭指櫥櫃,傑克拿瞭一瓶下來。他往茶杯倒瞭好些,再將雪利酒擺回去,然後用牛奶填滿杯子的最後四分之一的空間,又加入三湯匙的糖,攪拌過後拿給丹尼。丹尼的啜泣聲越來越小,隻剩下鼻子吸氣和抽噎的聲音,可是他渾身發著抖,眼睛目不轉睛地瞪得大大的。

“博士,我想讓你喝下這個,”傑克說,“味道雖然糟糕得要命,不過會讓你感覺好一點。你能為爸爸把它喝下去嗎?”

丹尼點頭表示可以,接過茶杯。他喝瞭一小口,臉都皺瞭起來,懷疑地望著傑克。傑克點點頭,丹尼繼續再喝。溫迪感到自己內心某處因為熟悉的嫉妒而扭曲,她知道兒子絕不會為她喝下那杯飲料。

緊接著她突然想到一個令她不安,甚至震驚的想法:她一心想要將事情怪罪到傑克頭上嗎?她那麼嫉妒傑克嗎?這是她母親會有的想法,是非常恐怖的念頭。她還記得有個星期天,爸爸帶她去公園,而她從攀爬架的第二層摔瞭下來,割傷瞭兩個膝蓋。當父親帶她回傢時,母親對他大聲尖叫:你幹瞭什麼好事?你為什麼沒看著她?你怎麼當父親的啊?

(她一直緊逼他直到他死去;等到他與她離婚時業已太遲。)

她甚至從來沒有想過傑克是無辜的,絲毫沒有。溫迪感覺自己的臉發燙,然而她無可奈何地確信,倘若整件事重來一次,她仍會那麼想仍會那麼做。她永遠承繼瞭母親的部分特質,無論是好是壞。

“傑克——”她開口,但不確定自己是打算道歉,還是想要辯解。不論是前者或後者,她心裡明白,都是無用的。

“現在別提。”他說。

丹尼花瞭十五分鐘喝下那一大杯飲料的一半,到這時他顯然平靜瞭下來,幾乎不再發抖。

傑克鄭重地把手放在兒子的肩上。“丹尼,你想你能告訴我們究竟發生瞭什麼事嗎?這非常重要。”

丹尼的目光從傑克移到溫迪,又轉回到傑克身上。在短暫的沉默中,他們更瞭解自己的處境和形勢:外頭呼嘯而過的風,將新鮮的雪從西北方刮過來;老飯店吱吱嘎嘎地呻吟著迎向另一場暴風雪。如她偶爾會想起的,他們與外界失聯的事實以料想不到的力道擊向她,宛如一拳猛然打到心臟底下。

“我想要……告訴你們每件事,”丹尼說,“我但願自己之前說出來就好瞭。”他拿起杯子握著,仿佛杯子的溫暖讓他得到安慰。

“兒子,那你為什麼不說呢?”傑克輕輕將丹尼額頭上浸著汗濕、凌亂的頭發往後撥去。

“因為艾爾叔叔幫你弄到瞭這份工作。我搞不懂為什麼在這裡對你同時有好處又有害處,那叫做……”他註視著父母尋求協助。他找不到合適的字眼。

“左右為難的困境?”溫迪輕聲問,“當任何一種選擇似乎都不好的時候?”

“對,就是那個。”他寬慰地點點頭。

溫迪說:“你修剪樹籬的那天,丹尼和我在車上談過,就是第一次下大雪的那天,記得嗎?”

傑克點點頭。修剪樹籬的那天在他腦海中的印象非常鮮明。

溫迪嘆瞭口氣。“我猜我們談得不夠多。是嗎,博士?”

丹尼一副苦惱的樣子,搖搖頭。

“你們究竟談瞭些什麼?”傑克問,“我不確定我有多喜歡我的妻子和兒子——”

“——談論他們有多愛你嗎?”

“不管怎樣,我不懂。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在中場休息過後才進的電影院。”

“我們是在談論你,”溫迪輕聲說,“或許我們沒有全部說出口,但我們兩人都明白。我是因為我是你妻子,而丹尼是因為他……就是知道一些事。”

傑克一語不發。

“丹尼說得沒錯。這地方似乎對你有好處。你遠離史托文頓那些讓你非常不快樂的壓力。你是你自己的上司,靠雙手工作,這樣你就可以將腦筋——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晚上的寫作上。但是……我不知道確切的時間……這地方似乎開始對你有害。你花很多時間在地下室,仔細翻閱那些舊文件,那些古老的歷史。在睡夢中說話——”

“我在睡夢中?”傑克問。他的臉上露出謹慎、訝異的表情。“我在睡夢中說話?”

“多半都含糊不清。有一次我起來上洗手間,聽到你說:‘見鬼去吧,起碼把老虎機引進來,沒有人會知道,絕對不會有人知道的。’還有一次你把我吵醒,幾乎在大喊:‘摘下面具,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天啊!”他用手揉搓著臉,臉色看起來很不好。

“還有你以前喝酒的所有習慣:嚼伊克賽錠,一直不停擦嘴巴,早上脾氣暴躁。另外你的劇本還沒辦法完成,是嗎?”

“不,還沒。不過那隻是時間的問題,我正在構思別的東西……一個新的計劃——”

“這間飯店。艾爾·肖克利就是為瞭這計劃打電話給你,他希望你放棄。”

“你怎麼會知道?”傑克厲聲質問道,“你是不是在偷聽?你——”

“不,”她說,“就算我想要也沒辦法偷聽,如果你的腦袋清楚有條理的話,就知道我說得沒錯。那天晚上丹尼和我在樓下。電話總機關瞭,我們樓上的電話是飯店裡唯一可以用的,因為它直接連到外線。這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那你怎麼會知道艾爾跟我說的話呢?”

“丹尼告訴我的。丹尼知道。就像他有時候會知道被遺忘的東西放在哪裡,或是誰心裡想著離婚的事。”

“醫生說——”

她不耐煩地搖搖頭。“那醫生完全是胡說八道,我們兩個都很清楚。我們一直都知道。記得丹尼說他想要看消防車的那次嗎?那不是直覺。他當時隻是個嬰兒。他知道一些事情。現在我擔心……”她看向丹尼脖子上的瘀傷。

“丹尼,你真的知道艾爾叔叔打電話給我嗎?”

丹尼點頭。“爸爸,他真的很生氣。因為你打給厄爾曼先生,厄爾曼先生打給他。艾爾叔叔不希望你寫關於飯店的任何事。”

“天啊!”傑克又說瞭一次。“那些瘀傷,丹尼。是誰想要勒死你的?”

丹尼的臉色一暗。“她,”他說:“那間房裡的女人,二一七號房。那個死掉的女士。”他的嘴唇又開始顫抖起來,於是緊抓住茶杯又喝瞭一口。

傑克和溫迪在丹尼低垂的頭頂上交換瞭一個害怕的眼神。

“你知道這件事嗎?”他問她。

她搖頭。“不,這件事我不知道。”

“丹尼?”他抬起小男孩驚恐的臉蛋。“兒子,繼續說下去。我們都在這兒。”

“我知道這裡不好,”丹尼低聲說,“從我們在博爾德的時候就知道瞭,因為東尼讓我夢到過。”

“什麼夢?”

“我記不得每件事。他帶我看晚上的‘全景’,前面有骷髏頭和交叉的腿骨。然後有敲擊的聲音。有東西……我不記得是什麼……追著我。一個怪物。東尼還讓我看瞭redrum。”

“那是什麼,博士?”溫迪問。

丹尼搖搖頭。“我不知道。”

“是像《金銀島》裡頭的‘呦呵呵還有一瓶蘭姆酒’的蘭姆嗎?”

丹尼再度搖頭。“我不知道。之後我們到達這裡,哈洛蘭先生在他車上和我聊天,因為他也有閃靈。”

“閃靈?”

“那是……”丹尼用雙手比出概括、無所不包的手勢。“能夠理解許多事情,知道許多事情,有的時候也能看見很多東西,就像我知道艾爾叔叔打電話來,哈洛蘭先生知道你們叫我博士。哈洛蘭先生,他在軍中削土豆皮的時候,知道他弟弟在一場火車車禍中死掉,他打電話回傢時確認是真的。”

“噢我的老天啊!”傑克低聲說,“這不是你編出來的吧,是嗎?丹?”

丹尼猛烈地搖頭。“不是,我可以對上帝發誓。”隨後,他略帶驕傲地又說:“哈洛蘭先生說,我是他遇過閃靈能力最厲害的。我們幾乎不用張口就可以彼此對話瞭。”

他的父母再次相互對看,顯然被震懾住瞭。

“哈洛蘭先生單獨找我,因為他非常擔心。”丹尼繼續說,“他說這地方對有閃靈的人來說很不好。他說他看見過東西。我也看到過,就在我跟他聊過以後,在厄爾曼先生帶我們到處參觀的時候。”

“你看到瞭什麼?”傑克問。

“在總統套房裡。在進入臥室的門邊墻壁上,有一大片血跡和其他的東西,是噴濺出來的東西。我想……那些東西一定是腦漿。”

“噢,我的天。”傑克說。

溫迪此刻臉色非常蒼白,嘴唇幾乎變成灰白。

“這個地方,”傑克說,“以前曾經有相當壞的傢夥擁有這地方一陣子,從拉斯維加斯來的團夥。”

“惡棍嗎?”丹尼問。

“對,就是惡棍。”他看著溫迪。“一九六六年有個叫做維多·吉奈力的頭號流氓在那上面被殺害,他的兩名保鏢也跟著一起被殺瞭。報紙上登過一張照片,丹尼剛剛描述的正是那張照片。”

“哈洛蘭先生說,他還看見過一些別的東西,”丹尼告訴他們,“有一次是在遊戲場,有一次是在那間二一七號房看見不好的東西。一個女服務生看見瞭,到處說,結果丟瞭工作。所以哈洛蘭先生上去,他也看到瞭。但他沒有說,因為他不想要丟掉工作。他隻告訴我,絕對不要進去那房間。但是我進去瞭,因為我相信他說的話,你在這兒看到的東西並不會傷害你。”最後這句話幾乎是用微弱、沙啞的聲音說出來的,丹尼撫摸著脖子上腫起的一圈瘀傷。

“遊戲場怎麼瞭?”傑克用一種奇怪而又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

“我不知道。他說到過,那個遊戲場,還有樹籬動物。”

傑克微微驚訝地跳瞭一下,溫迪好奇地盯著他。

“傑克,你在那兒看到瞭什麼東西嗎?”

“沒,”他說,“什麼都沒看到。”

丹尼凝視著他。

“什麼都沒有。”他又重復一次,這回比較鎮定。他說的是真話,他是被幻覺所欺騙,如此而已。

“丹尼,我們很想聽聽那個女人的事。”溫迪輕柔地說。

於是丹尼跟他們說,但他的話每隔一段周期就會突然變得支離破碎,因為他急於吐露、擺脫,所以有時候會變成近乎無法理解的含糊話語。他一邊述說一邊越來越緊地貼住母親的胸脯。

“我走進去,”他說,“我偷瞭總鑰匙溜進去的,感覺好像我沒辦法控制自己,我非知道不可。而她……那位女士……在浴缸裡。她已經死瞭,整個身體膨脹起來。她……裸——裸……沒穿衣服。”他可憐兮兮地望著母親。“然後她開始站起來,她想要抓住我。我知道她想,因為我感覺得到。她甚至不用思考,不像你和爸爸那樣子思考。她的想法充滿惡意……傷害……就像……像那晚在我房間裡的黃蜂!隻想傷人。就像黃蜂一樣。”

他吞咽瞭一口口水,沉默瞭一會兒。當黃蜂的影像浮現在他們腦子裡時,全都靜默不語。

“所以我拔腿就跑,”丹尼說,“我跑,但是門關上瞭。我之前把門開著,但現在它關上瞭。我沒想到隻要再把門打開跑出去就可以瞭。我嚇壞瞭。所以我就……我靠在門上,閉上眼睛,想著哈洛蘭先生說的,這裡的東西就好像書裡的圖片,如果我……不停地對自己說……你不存在,走開,你不存在……她就會走開。但是這不管用。”

他的聲音開始歇斯底裡地拔高。

“她抓住我……把我轉過來……我可以看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多麼……然後她開始掐我脖子……我可以聞到她的……我可以聞到她身上死亡的味道……”

“別再說瞭,噓,”溫迪擔憂地說,“別再說瞭,丹尼。沒事瞭,沒——”

她準備好再度開口輕聲哼唱,溫迪·托倫斯的萬能安撫法。

“讓他說完。”傑克粗魯地說。

“後面沒有瞭,”丹尼說,“我昏瞭過去。可能是因為她讓我沒辦法呼吸,或者隻是因為我太害怕瞭。等到我恢復意識,夢見你和媽媽因為我而吵架,爸爸,你又想做那件壞事。然後我明白那根本不是夢……然後我就醒過來……然後……我尿瞭褲子。我像個小嬰兒一樣尿褲子瞭。”他將頭重新靠回到溫迪的毛衣上,十分軟弱無助地哭瞭起來,雙手松軟無力地垂放在膝蓋上。

傑克站起身。“你好好照顧他。”

“你打算做什麼?”她的臉上寫滿恐懼。

“我要到樓上那個房間去,不然你以為我打算做什麼?喝杯咖啡嗎?”

“噢不!傑克,別去,拜托你別去!”

“溫迪,如果飯店裡有別人在的話,我們得搞清楚。”

“你竟敢把我們單獨留在這裡!”她對他尖聲大喊道。唾沫隨著她喊叫的力量從嘴裡飛濺出來。

傑克說:“溫迪,你真是和你媽一個樣啊!”

她猝然哭瞭起來,但她無法捂住臉,因為丹尼坐在她大腿上。

“對不起,”傑克說,“但是你知道的,我不得不去啊!我是該死的管理員,那是人傢付錢請我來做的事。”

她不由哭得更厲害瞭,傑克任由她哭泣,走出廚房,當門在身後關上時,他拿手帕擦抹瞭一下嘴巴。

“媽咪,別擔心,”丹尼說,“爸爸不會有事的。他沒有閃靈,這裡沒有東西會傷害他。”

她眼睛含著淚說:“不,我不相信那一套。”

30.重訪二一七號房

他搭電梯上樓,這很奇怪,因為他們搬進來後沒人用過這臺電梯。他扳動黃銅操縱桿,電梯發出喘息聲顫動著爬上電梯井,黃銅格柵激烈地嘎嘎作響。他知道,溫迪面對這電梯會產生幽閉恐懼癥。她想象他們三人在電梯裡,受困在樓層之間,而冬季的暴風雪在外頭肆虐,她能看見他們越來越瘦,越來越虛弱,活活被餓死。或者也許大啖彼此,如同那些橄欖球選手一般。[14]他記得在博爾德看過一張保險桿貼紙廣告:橄欖球選手吃他們自己的死屍。他還能想到其他的。人如其食。或是菜單上的項目:歡迎來到全景餐廳,落基山脈的驕傲。在世界屋脊的壯麗景色環繞下用餐。本店招牌菜:火柴烤人的腰腿肉。輕蔑的笑容再度閃過他的面容。當二號出現在電梯井的墻上時,他將黃銅操縱桿扳回原本的位置,電梯嘎吱瞭一聲停住。他從口袋取出伊克賽錠,甩出三顆到手上,然後打開電梯門。“全景”裡頭沒有東西能嚇到他。他覺得自己和“全景”的性情兼容。

他走上走道,將伊克賽錠一顆一顆拋進嘴裡咀嚼,在轉角轉彎從主走道進入短廊。二一七號的房門半開,總鑰匙的白色標牌從門鎖上垂下來。

他蹙起眉頭,感覺一陣氣惱甚至真正的憤怒。不論結果如何,那小子竟然擅自闖入。他告訴過他,直截瞭當地告訴他,飯店裡有些特定區域是禁止進入的:設備倉庫、地下室,以及所有的客房。等丹尼那小子克制住驚恐後,他會跟他談談。他會理性但嚴厲地跟兒子說。有許多父親不光是用說的,他們會狠狠揍一頓,或許這正是丹尼所需要的。雖然那小子已經嚇到瞭,不過那不是他起碼應得的懲罰嗎?

他走到門邊,拿下總鑰匙,放入口袋,然後走進去。頭頂的燈亮著。他瞄瞭床一眼,發現床單沒有弄皺,接著直接走到另一邊的浴室門口。他心中忽然萌生奇妙的確信。雖然沃森沒提及名字或房間號碼,但傑克很肯定這就是律師妻子和她的種馬一起住的房間,而這間浴室就是她陳屍的所在,充斥著巴比妥酸鹽[15]和科羅拉多酒吧的烈酒氣味。

他推開背後裝著鏡子的浴室門,跨瞭進去。裡頭的燈沒亮。他打開燈,觀察這間有如臥鋪車廂式的狹長浴室,裝潢是獨特的十九世紀初期建造、二十世紀改建的風格,似乎所有“全景”客房的浴室都相同,三樓那幾間純正拜占庭風的臥室除外,這幾間適合皇室、政客、電影明星和經年待在那裡的黑幫老大。

無光澤的淡粉色浴簾拉起,防護著圍著古典的四爪長浴缸。

(不過,它們確實動過瞭)

他第一次覺得剛剛丹尼跑向他,口中嚷著“是她!是她!”時,在他心中湧起的新自信(近乎驕傲自大)舍棄瞭他。一根冰涼的手指輕輕抵住他的脊椎底部,讓他全身溫度降瞭十度。其他的手指也加入進來,有如彈奏叢林樂器般地撥弄著他的脊椎,冰冷的感覺忽然間一路擴散到整個背,一直到達延髓。

他對丹尼的怒氣不復存在,當他往前跨一步,拉開浴簾時,他的嘴巴幹渴起來,隻覺得同情兒子,因為就連他自己也感到驚駭。

浴缸是幹的,且空無一物。

一聲“哼!”如極小的火藥從緊閉的嘴唇突然爆破而出,寬慰和惱怒隨之宣泄出來。浴缸在營業季末已洗刷得幹幹凈凈,除瞭閃亮的雙水龍頭底下的一點銹漬。空氣中有股淡淡的但可確定是清潔劑的味道,是那種使用過後會自以為是地刺激你的鼻子好幾個禮拜,甚至好幾個月的味道。

他彎下腰,用指尖沿著浴缸底部摸一圈。完全幹燥,連一絲絲水氣都沒有。那小子要不是產生幻覺,就是徹底在撒謊。他的怒火再度上升。就在這時,地板的浴室腳踏墊吸引瞭他的註意力。他低頭看著腳踏墊,皺起眉頭。腳踏墊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它應該和其餘的床單、毛巾、枕頭套等一起收在這一側盡頭的亞麻佈織品儲藏櫃中。所有的亞麻佈織品都應該在那裡。甚至連這些客房的床鋪都徹底收拾好瞭,床墊封在透明的塑料套裡,再蓋上床罩。他想丹尼可能是到樓下去拿的——總鑰匙應該能打開亞麻佈織品儲藏櫃——可是為什麼呢?他用指尖來回抹一下,腳踏墊完全是幹的。

他走回到浴室門口,站在那兒。一切都很好。那孩子在做夢。這裡沒有任何東西脫離軌道。的確,那個腳踏墊是有點令人費解,不過合理的解釋是某個打掃客房的女服務生,在營業季的最後一天忙到錯亂,忘瞭把它收起來瞭。除瞭這點之外,一切都——

他的鼻孔微微張大。消毒劑,那自以為是、自認為比你幹凈的味道。還有——

肥皂?

肯定不是。不過一旦辨識出那個味道,就太明顯瞭而無法驅散。是肥皂,並且不是飯店和汽車旅館提供的那種明信片大小的象牙白香皂。淡淡的香味,是女性用的香皂,有種石竹的香氣,可能是佳美或羅威拉牌,以前溫迪在史托文頓時常用的品牌。

(這沒什麼,隻是你的想象而已。)

(對,就像那些樹籬,不過它們的確動瞭)

(它們並沒有動!)

他迅速地走到向著走廊的那扇門,感覺太陽穴又開始不規律地抽痛起來。今天發生瞭太多事,顯然過多瞭。他不會打那小子屁股,或者揮拳相向,隻要跟他談談,但是老天作證,他不會將二一七號房列入他的問題。不會單憑一張幹燥的腳踏墊和隱隱的羅威拉牌香皂味。他——

忽然間背後傳來咔嗒咔嗒的金屬聲響。聲音是在他的手正握住球形門把時響起的,旁觀者可能會以為是門把表面的細紋不銹鋼產生靜電瞭。他的身體痙攣地猛然一抽,眼睛圓睜,其餘的五官則皺縮起來,痛苦不堪。

然後他控制住自己——盡管隻是稍微而已,他放開門把,小心謹慎地轉過身,身上的關節嘎吱作響。他往浴室門的方向走回去,每一步都像灌瞭鉛一樣。

那個他曾拉開來察看浴缸的浴簾,現在拉上瞭。在他聽起來像是墓穴中屍骨騷動的金屬咔嗒咔嗒聲,原來是浴簾環在頭頂上的桿子上移動時所發出的。傑克瞪視著浴簾,感覺自己的臉仿佛上瞭厚厚的一層蠟,外面是死透的皮膚,裡頭是鮮活、滾燙的恐懼之流。和他在遊戲場的感覺一樣。

粉紅色的塑料浴簾後頭有東西。浴缸內有東西。

透過塑料佈,他可以看見輪廓不十分清楚、朦朦朧朧的,近乎模糊的形影。那有可能是任何東西。燈光的變戲法。淋浴設備的陰影。死去多時的女人躺臥在浴缸裡,僵硬的手上握著一塊羅威拉牌香皂,耐心地等候可能出現的任何一位情人。

傑克吩咐自己大膽地走向前,將浴簾一把拉開,去看個究竟。然而他以急促、如木偶般的步伐大踏步地轉身,心臟在胸口急遽地撞擊著,走回到臥室兼起居間。

通往走廊的門關上瞭。

他動也不動地瞪著門好半晌。此時他能嘗到驚駭的滋味,在他喉嚨深處宛如熟過瞭頭的櫻桃的味道。

他以同樣急促的步伐走到門邊,強迫手指握住門把。

(打不開的。)

但是門打開瞭。

他緊張地摸索著把燈關掉,走到外面走廊上,完全沒回頭看就把門拉上。他似乎聽見裡面有夾雜著水聲的古怪重擊聲,遠遠的,微弱的,好像有東西正趕忙爬出浴缸,似乎要迎接訪客,仿佛知道訪客在她盡社交禮節之前就要離去,因此現在匆匆忙忙地趕去門口,一身青紫,滿面笑容,準備邀請訪客再次進去。也許永遠。

腳步聲正接近房門,抑或隻是他自己耳邊的心跳聲。

他笨拙地摸弄著總鑰匙,但鎖孔中的鑰匙好似沾滿淤泥,不願意轉動。他猛敲總鑰匙一下,鎖簧突然彈動,他往後退靠在走廊另一邊的墻上,放松地發出小聲的呻吟。閉上眼睛,所有熟悉的詞句開始在他腦袋中遊行,感覺好像應該有好幾百個,

(神經衰弱、神智不清、精神失常、那傢夥完全瘋瞭、他精神崩潰、情緒失控、發狂、發瘋、精神不正常)

全部都表示同一個意思:你發瘋瞭。

“不,”他低聲哀號,幾乎沒察覺到自己陷入這種狀態,像個孩子似的閉著眼睛嗚咽。“噢不,天啊!拜托,天啊!不要。”

然而在一片混亂的思緒下,在心臟連續不斷的重捶之下,他聽見門把轉來轉去所發出的微弱、細碎聲響,好像鎖在裡頭的東西徒勞地企圖出來,那東西想要見他,希望當暴風雪在他們四周怒號,明亮的白晝變成黑暗的夜晚時,他能將其引介給他的傢人。倘若他睜開眼,看見門把在轉動,他一定會發瘋。因此他繼續緊閉雙眼,過瞭不知多久,一切歸於寂靜。

傑克強逼自己張開眼,半信半疑地相信一旦他睜開眼睛,她會站在他的面前。不過走廊空無一人。

但他仍然覺得自己被監視著。

他註視門中央的貓眼,懷疑如果他走近,從貓眼望進去會發生什麼事。他會與什麼眼珠對眼珠嗎?

他的雙腳已在移動瞭。

(現在可千萬別腳軟啊)

他轉而遠離那扇門,走向盡頭的主走道,他的腳在藍黑色的叢林地毯上沙沙作響。在前往樓梯的途中,他停下腳步,凝視著滅火器。他覺得那一圈圈的帆佈軟管擺放的方式有些許不同。他相當確定剛才上來時那黃銅噴嘴是朝著電梯的,然而此時噴嘴卻是朝著另一個方向。

“我什麼也沒看到。”傑克·托倫斯非常明確地說。他的臉色蒼白憔悴,嘴角不斷試著扯出笑容。

不過,他並沒有搭電梯下去。電梯太像張大的嘴巴,實在太像瞭,於是他改走樓梯。

31.裁決

他踏進廚房看著母子倆,將左手的總鑰匙拋出幾英寸高,弄得白色金屬標牌上的鑰匙鏈叮當作響,然後再接住。丹尼看起來疲憊、毫無生氣。他知道,溫迪一直在哭,她的眼睛紅紅的,還有黑眼圈。他突然感到一股喜悅。他不是唯一受苦的人,這是千真萬確的。

他們一聲不吭地望著他。

“那裡什麼都沒有。”他說,真誠的語調使自己嚇瞭一跳。

他讓總鑰匙彈上落下,彈上落下,對著他們微笑好讓他們安心,看著他們臉上逐漸放松的表情,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從沒像此刻這麼強烈地想喝酒。

32.臥室

那天下午稍晚,傑克從一樓儲藏室找到一張輕便小床,將床放在他們臥室的角落裡。溫迪預期兒子會到半夜才去睡,但是丹尼在《沃頓一傢》播到一半之前就打起瞭盹兒,他們送他上床睡覺十五分鐘後就陷入瞭沉睡,動也未動,一隻手塞在臉頰底下。溫迪坐在床邊註視著他,一根手指夾在厚厚的《凱希爾瑪拉》平裝本裡。傑克坐在書桌前,看他的劇本。

“噢,可惡。”傑克說。

溫迪停止凝視丹尼,抬起頭來。“怎麼瞭?”

“沒事。”

他生著悶氣低頭看劇本。他怎麼會覺得劇本寫得很好呢?它太幼稚瞭。已經修改無數次瞭。更糟的是,他不知道該如何結尾。以前他一度覺得它簡單極瞭。丹可在一時盛怒之下,從壁爐旁邊抓起火鉗,將聖潔善良的加裡毆打至死。然後,兩腿張開站在屍體旁,一手拿著血淋淋的火鉗,對觀眾大喊:“證據就在這裡的某個角落,我一定會找出來的!”接著燈光漸暗,帷幕緩緩降下,觀眾看見加裡的屍體面朝下地趴在舞臺佈幕前,而丹可跨大步走到舞臺後方的書架,瘋狂地抽出架子上的書,瀏覽一下就扔到一邊。他以為這題材老得足以當新,單單劇本的創新或許就足以成功地登上百老匯的舞臺——一出五幕悲劇。

但是,除瞭他的興致突然轉向“全景”的歷史外,還發生瞭別的事。他對自己筆下的角色產生相反的感覺。這是相當新鮮的。通常他喜歡自己塑造的所有角色,無論好的或壞的。他很高興自己如此,這樣一來讓他能試著全方面地瞭解筆下的人物,更加明白他們的動機。他最喜歡的故事售給瞭緬因州南部一本名叫《違禁品》的小雜志,就是名為《猴子在此,保羅·德隆》的作品。小說講述一名猥褻兒童犯打算在自己傢具齊備的房間內自殺。這名猥褻兒童犯的名字是保羅·德隆,朋友都叫他猴子。傑克非常喜歡猴子。他同情猴子異於常人的需求,知道猴子不是他過去犯下的三起強暴殺人案的唯一罪人。還應該包含他那不良的雙親:猴子的父親如同傑克的父親一樣在傢施暴,母親則和他母親一樣是個膽小、寡言的軟骨頭;小學時代的同性戀經驗,當眾被羞辱;高中、大學期間更糟的經驗。他在對兩個下校車的小女孩施展露陰癖後,遭到逮捕被送去收容所。最糟糕的是,收容所將他驅逐出去,讓他重新回到街上,因為負責人判定他精神正常。那人的名字叫格烈默。格烈默明知猴子德隆顯露出異常的癥狀,但他還是寫瞭良好、充滿希望的報告放他走瞭。傑克也喜歡並且支持格烈默。格烈默必須經營管理人手不足、資金不足的收容所,得設法用臨時湊合的物品和州立法機關的撥款來維持整個機構,而州立法機關必須回去面對選民,因此對撥出的款項錙銖必較。格林知道猴子可以和其他人交流,他不會弄臟褲子,或是企圖用剪刀刺殺同病房的室友。他不認為自己是拿破侖。院內負責猴子案例的精神科醫師認為,猴子有超過百分之五十的機會能在街上生存,而且他們兩人很清楚一個人在收容所內待得越久,會變得越依賴這封閉的環境,就如吸毒者需要海洛因一般。再者,收容所人滿為患:偏執狂、精神分裂癥患者、循環性情感癥患者、半緊張癥患者、宣稱曾搭飛碟上天堂的男人、用比克拋棄式打火機灼燒孩子性器官的女人、酒精成癮者、縱火狂、竊盜狂、躁鬱癥患者、有自殺傾向的人。艱苦的舊世界啊!乖乖。倘若你沒有被拴緊,那麼在你邁入三十歲之前,就會開始搖晃、滾動,發出嘎嘎的聲響。傑克能夠同情格烈默的問題,能同情那些謀殺案受害人的雙親,當然,還有慘遭謀殺的孩童本身,也同情猴子德隆。任由讀者責怪吧!當時他並不想要評斷。道德主義者的披風相當不合他的肩。

他以同樣樂觀的心情著手寫《小學校》。但是近來他開始挑選隊員分組,更糟的是,他開始厭惡他的男主角加裡·班森。起初他將男孩構思成一個聰明伶俐的男孩,深受金錢之害勝過蒙受金錢之利,他一心隻想要取得一份優異的履歷,好讓他憑自己的能力獲得好大學的入學許可,而不是憑借他父親在暗中運用關系,他在傑克心目中他變成面帶傻笑的偽善者,是知識聖壇前的神職志願者,而不是忠誠的輔祭,表面上是童子軍美德的典范,內心卻憤世嫉俗,並沒有洋溢著真正的才華(如他最初構思的),隻有狡猾的動物詭詐。劇本從頭到尾他始終稱呼丹可為“先生”,就像傑克教導自己的兒子稱呼那些年長和有權勢的人為“先生”一樣。他認為丹尼使用這個詞的時候相當真誠,加裡·班森原先也是如此設定的,但是當開始寫第五幕時,他越來越堅定地相信加裡用這個詞時帶著嘲諷,表面上一本正經,但加裡·班森的內心在對丹可扮鬼臉,蔑視他。而丹可,從來沒有加裡所擁有的一切。丹可必須窮其一生地工作才成為一間小學校的校長。如今他面臨這個英俊、看似無辜的富傢男孩所帶來的毀滅,男孩在期終作品上作弊,並且狡黠地隱瞞證據。傑克認為老師丹可差不多就像南美香蕉王國裡趾高氣揚的小霸王,貼靠在就近的壁球或手球場墻上的長期異議分子,在小規模亂局中的超級狂熱信徒,每次突發奇想都會變成改革運動的男人。一開始,他想要利用自己的劇本當作縮影,傳達權力濫用的故事。如今他越來越傾向於將丹可塑造成《萬世師表》中的奇普斯先生,悲劇不在於加裡·班森的江郎才盡,而在於慈藹的老教師、校長無法看穿喬裝成男孩的怪物憤世嫉俗的詭計。

他一直沒辦法完成這個劇本。

現在他坐著低頭看劇本,生氣地皺著眉,想著是否有方法能搶救這個困境。他實在不認為有什麼方法。他著手寫一個劇本,然而不知怎麼的卻轉變成另一個劇本,變化迅速。算瞭,管他的。無論如何這以前就做過。不管怎樣都是一團糟。他今晚何必為瞭這個劇本把自己逼瘋?經歷剛過去的這一天之後,難怪他沒辦法頭腦清醒地思考。

“——帶他下山?”

他抬起頭來,努力眨眼想要拋開紊亂的思緒。“啊?”

“我是說,我們要怎麼帶他下山?傑克,我們得帶他離開這裡。”

有一瞬間他的思緒太過紛亂,甚至不確定溫迪在講什麼。隨後他恍然大悟,發出短促、洪亮的笑聲。

“你把這件事說得好像很容易。”

“我的意思不是——”

“沒問題,溫迪。我隻要在樓下大廳的電話亭裡換件衣服,就能背著他飛到丹佛去。超人傑克·托倫斯,我年輕不懂事的時候,他們都這樣叫我。”

她的臉上露出些微受傷的表情。

“傑克,我瞭解這是難題。無線電對講機壞瞭,雪又……可是你得明白丹尼的問題。我的天啊!你難道不知道嗎?他幾乎得瞭緊張癥瞭啊,傑克!萬一他一直無法擺脫那種狀態怎麼辦?”

“可是他好啦!”傑克有點不耐煩地說。他也被丹尼眼神空洞、表情呆滯的狀態嚇瞭一跳,不用說他的確嚇到瞭。一開始是。但是他越仔細想,越懷疑這是否是為瞭逃避懲罰才裝出來的。畢竟,丹尼違背瞭他的話擅自闖入那裡瞭。

“但是,”溫迪說。她走向傑克,坐在他書桌旁邊的床尾上,表情既震驚又擔憂。“傑克,他脖子上有瘀傷啊!有東西接近他!我要他遠離那個東西!”

“別大吼大叫的,”他說,“我的頭很痛,溫迪。我跟你一樣擔心這點,所以拜托……不要……大聲嚷嚷。”

“好啦,”她說著,降低音量。“我不大聲說話。可是,傑克,我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這裡除瞭我們之外還有別人,而且不是非常友善的人。我們必須下山到薩德維特去,不光是丹尼,而是我們所有的人,得快一點!可是你……你卻坐在這裡看你的劇本!”

“‘我們必須下山,我們必須下山。’你一直說這句話。你一定以為我真的是超人。”

“我認為你是我的丈夫。”她柔聲說,低頭端詳著雙手。

他的火氣突然爆發,將劇本原稿重重摔下,不但把桌子上的那疊稿件弄亂瞭,還將最底下的文件弄皺瞭。

“溫迪,該是你接受聽起來怎麼不悅耳的事實的時候瞭。就像社會學傢說的,你似乎沒有把事實吸收進去。這些話就像一大堆不受約束的母球在你腦袋裡撞來撞去,你必須把它們敲進球袋裡。你必須瞭解我們被雪困住瞭。”

床上的丹尼突然動瞭起來,雖然仍睡著,但開始翻來覆去。每次我們吵架時,他總是這樣,溫迪沉悶地想。現在我們又在吵瞭。

“別把他吵醒,傑克。拜托。”

他瞥向丹尼,臉頰泛起幾抹潮紅。“好吧!對不起,溫迪,我很抱歉我的口氣很兇,那其實不是因為你。可是我砸壞瞭無線電,如果誰有錯的話,那就是我。無線電對講機是我們跟外面重要的通訊工具。喔伊——喔伊——不必再躲瞭[16]。巡邏隊員先生,請來接我們吧!我們不能在外面待到這麼晚。”

“別這樣,”溫迪說,一隻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他把頭一傾靠在妻子的手上。她用另一隻手梳理他的頭發。“我想我那樣子指責你,你確實有權利發怒。有的時候我就像我母親,很難搞。但是你得明白有些事情……很難忘懷。你必須明白這一點。”

“你是指他的手臂?”他抿起嘴唇。

“對,”溫迪說,但連忙接下去說,“不過,不隻是你。我連他出去外面玩都擔心。我擔心他明年會想要兩輪的腳踏車,就算有輔助輪的也一樣。我擔心他的牙齒、視力,擔心他說的閃靈那種東西。我很擔心。因為他還小,看起來好像非常脆弱,還有因為……因為這飯店裡似乎有東西想要抓他。必要的話,那東西會透過我們把他弄到手。那就是我們必須把他帶走的原因,傑克。我知道!我感覺到瞭!我們必須把他帶走!”

她焦慮不安地緊緊抓住傑克的肩膀,緊得讓他覺得痛,但他並沒有閃開。他的一隻手感受到瞭她結實的左乳,於是隔著襯衫撫摸瞭起來。

“溫迪,”他說,然後頓住。她等著他重新整理好想要說的話。胸部上強壯的手令她感覺很舒服,讓她得到撫慰。“我也許可以穿著雪地鞋帶他下去。他自己可以走幾段路,但是大多數時候我可以背著他。這意味著要在外頭露營一兩個晚上,也許三個晚上,那表示得造一個印第安雪橇來載補給品和被子。我們有調頻調幅收音機,所以可以選氣象預報說暫時有連續三天好天氣的日子出發。但是如果預報錯誤的話,”他聲音輕柔而緩慢地說完,“我想我們可能會死。”

她的臉色變得慘白。看起來很有光澤,幾乎如幽靈似的泛著光。他繼續愛撫她的乳房,用拇指掌輕輕地搓揉乳頭。

她發出一聲呻吟——既像是在回答他的話,又像是對他輕壓她的乳房的回應,他無法辨別。他微微抬起手,解開她襯衫最上面的紐扣。溫迪稍微挪動她的雙腿。忽然間她的牛仔褲似乎過緊,以一種舒服的方式微微刺激著她。

“另外,那表示要留下你一個人,因為你穿雪地鞋滑技很差。可能會三天得不到我們的音訊,你希望那樣嗎?”他的手下滑到第二顆紐扣,解開瞭它,她的乳溝露瞭出來。

“不。”她聲音有點嘶啞地說。她回頭瞄向丹尼,他不再翻來翻去,隻是將大拇指塞回嘴巴裡。這是可行的。可是傑克遺漏掉瞭某樣東西,她想不出來。還有別的……是什麼呢?

“如果我們留在原地,”傑克邊說,邊故意以同樣緩慢的速度解開第三和第四顆扣子,“森林公園的巡邏隊員或是狩獵警察會過來探查,看看我們的情況。到那時候我們隻要告訴他,我們想下去,他就會負責辦好的。”他將她赤裸的乳房擠到襯衫敞開的寬大V字領中,俯身,用嘴唇覆蓋住乳頭四周。她的乳頭已經又硬又挺。他的舌頭以他知道她喜歡的方式,在乳尖上緩緩地來回滑動。溫迪拱起背微微呻吟起來。

(我忘瞭什麼事?)

“親愛的?”她問道。她的雙手自動摸索著他的後腦勺,因此他回答時聲音被她的肉體堵住瞭。

“巡邏隊員要怎麼把我們帶出去?”

他稍微抬起頭來回答,之後又將嘴巴緊貼在另一邊的乳頭上。

“如果直升機被人預訂瞭的話,我猜應該會用雪上摩托車。”

(!)

“可是我們有一輛啊!厄爾曼說的。”

他的嘴巴在她的胸部僵瞭半晌,然後他坐起身。她的臉龐有點發紅,眼睛裡閃著亮光。而傑克的則相反,十分平靜,仿佛他剛剛正在閱讀一本相當無聊的書,而不是忙著與妻子調情的前戲。

“假如有雪上摩托車的話,就沒問題瞭,”她興奮地說,“我們三人可以全都一起下去。”

“溫迪,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開過雪上摩托車。”

“那個不會那麼難學吧!以前在佛蒙特的時候,你看過十歲的小孩都能自己在田野裡開啊……雖然我不懂他們的父母在想什麼。而且我們認識的時候,你還有一臺摩托車呢!”他的確有,一輛本田350cc的摩托車。他和溫迪同居後沒多久,就把它賣掉換瞭一輛薩博汽車。

“我想我應該可以,”他緩緩地說,“不過,我懷疑那輛雪上摩托車保養得好不好。厄爾曼和沃森……他們隻是在五月到十月份期間經營這裡的,他們考慮的都是夏天的東西。我想車上一定沒有汽油,很可能也沒有火花塞或是電瓶。溫迪,我不希望你讓希望沖昏瞭頭。”

她現在完全興奮起來,俯身向他,乳房滾出襯衫外。他驀地有股沖動,想要抓住她一邊的乳房,用力擰到她尖叫,或許那樣可以教她閉嘴。

“汽油不是問題,”她說,“福斯車和飯店的載貨車兩輛都加滿瞭油,樓下還有給緊急發電機使用的備用汽油。外頭倉庫裡一定有汽油桶,這樣你就可以多帶點備用。”

“對,”他說,“的確是有。”事實上,一共有三桶,兩個五加侖的,一個兩加侖的。

“我敢說火花塞和電瓶也在外頭。沒有人會把雪上摩托車收在一個地方,再把火花塞和電瓶放在別處,對嗎?”

“似乎不太可能,是吧?”他起身走到丹尼躺臥睡覺的地方。一綹頭發滑落到他的前額,傑克輕輕將頭發撥開,丹尼絲毫沒有動。

“如果你能讓雪上摩托車動起來,你會帶我們出去吧?”她從他背後問,“等到收音機裡預報說好天氣的那一天?”

有一會兒傑克沒有回答。他站著俯看兒子,錯綜復雜的情感化為一股愛意。丹尼就如她所說的,脆弱、易受傷害。他頸部的傷痕非常鮮明。

“沒錯,”傑克說,“我會把摩托車發動起來,我們要盡快離開。”

“謝天謝地!”

他轉過身。她已脫掉襯衫躺在床上,小腹平坦,乳房神氣地直朝向天花板。她慵懶地玩弄著自己的乳房,輕彈乳尖。“快點吧,先生,”她溫柔地說,“時間到瞭。”

*

事後,房間裡沒開別的燈,隻有丹尼從他房間搬過來的那盞夜燈亮著,溫迪躺在傑克的臂彎裡,感覺平靜愉悅。她覺得難以相信他們居然能與一個兇殘的偷渡客同住在全景飯店。

“傑克?”

“嗯哼?”

“到底是什麼碰瞭他?”

他沒有直接回答。“他身上的確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一些我們其他人都欠缺的天賦;抱歉,我們大多數人都這樣。也許‘全景’也有些特別的東西。”

“鬼魂?”

“我不知道。可以確定的是,不是像阿爾傑農·佈萊克伍德[17]寫的那種。感覺這比較像是住過這裡的人殘留下來的感情,有好的有壞的。照這樣說來,我想每間大飯店都有鬼魂,尤其是那些歷史悠久的。”

“可是浴缸裡有個死掉的女人……傑克,他不是發瘋瞭吧,是嗎?”

他緊緊抱瞭她一下。“我們知道他會……嗯,精神恍惚,因為找不到更合適的字眼……有時候。我們知道當他出神的時候,有時候能……看見?……一些他不明白的東西。假如預知的出神狀態真有可能發生,那大概是心靈潛意識的作用。弗洛伊德說過,潛意識從來不會用文字語言向我們表達,隻會用符號。如果你夢見身在沒人說英文的面包店,你可能是在擔心自己養活傢庭的能力,或者隻是沒人瞭解你。有的書裡說,夢見自己從高空墜落,是發泄不安全感的典型表現。花招,小花招。意識在這張網的這一邊,潛意識在另一邊,來回地傳遞著荒誕不經的意象。精神病、預感,所有這之類的東西都一樣。為什麼預知就算是不尋常的呢?也許丹尼確實看見總統套房墻上濺滿瞭血跡。對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血的影像與死亡的概念幾乎是可以互換的。不管怎樣,對孩子來說,影像總是比概念更容易理解。威廉·卡羅斯·威廉斯深知這一點,他是位小兒科醫師。當我們長大,概念漸漸變得比較容易懂,我們就把意象留給詩人……我隻是隨口談談。”

“我喜歡聽你閑談。”

“這可是她說的,各位。她說的喔!你們全都聽到瞭。”

“傑克,他脖子上的傷痕,那些是真的。”

“對。”

有很長一段時間傑克沒再說話。溫迪開始以為他一定是睡著瞭,她自己也打起瞌睡,就在這時他說:

“我可以想到兩個解釋,沒有一個跟飯店裡的第四者有關。”

“什麼解釋?”她用手肘把身體撐起。

“聖痕,可能吧!”他說。

“聖痕?那不是人在耶穌受難日流血或其他什麼的嗎?”

“對。有的時候深信耶穌神性的人在復活節前一周,手腳會現出流血的痕跡。這在中世紀比現在常見。在那個時代認為這樣的人是得到上帝的保佑的。我不認為天主教聲明過這種現象是不折不扣的神跡,這是非常聰明的。聖痕跟瑜伽修行者能做到的某些事情沒有太大的差別。現在大傢比較瞭解瞭,就這樣而已。瞭解心靈和身體會相互影響的人——我是指研究,沒有人真的明瞭——相信人模擬本來認為的更能控制自己無意識的動作。你如果足夠專註去想的話,可以減緩自己的心跳,提高自己的新陳代謝,讓自己流更多汗,或者讓你自己流血。”

“你認為丹尼是把這些瘀傷弄到自己的脖子上的?傑克,我沒辦法相信。”

“我可以相信這是有可能發生的,雖然我也覺得這似乎不大可能。更大的可能性是他自己弄的。”

“他自己弄的?”

“他過去就曾陷入‘出神狀態’傷害自己過。你記得那次在晚餐桌上嗎?大概兩年前吧,我想。我們兩個對彼此超級生氣,大傢都沒什麼交談。然後,突然間,他的眼睛往上一翻,臉朝下栽進他的晚餐裡,之後摔到地板上。記得嗎?”

“嗯,”她說,“我的確記得。那時我以為他痙攣瞭。”

“還有一次我們在公園裡,”他說,“就隻有丹尼和我,禮拜六下午。他坐在秋千上,蕩來蕩去,突然間他栽倒在地面上,簡直像被槍打中似的。我跑過去把他抱起來,結果他忽然又恢復意識,對我眨一眨眼然後說:‘我撞到肚子瞭。告訴媽咪,下雨的話要把臥室的窗戶關起來喔!’結果當天晚上就下瞭傾盆大雨。”

“對,可是——”

“而且他每次回來都是傷痕累累,手肘也時有擦傷。他的小腿傷痕累累,看起來就像是剛從戰場上回來。你要是問他這個傷或那個傷是怎麼弄的,他隻是回答說:‘喔,我在玩啦!’就不瞭瞭之瞭。”

“傑克,每個小孩都難免一些磕磕碰碰。小男孩從學走路開始一直到十二三歲,傷口幾乎都是不間斷的。”

“那我確信丹尼的傷也是理所當然的,”傑克回答,“他是個活潑的孩子。可是我記得在公園的那天,還有晚餐桌上的那天晚上。我懷疑我們孩子身上有些撞傷和瘀傷是不是因為暈倒導致的。埃德蒙斯醫生說丹尼在他辦公室當場暈倒,我的天啊!”

“是沒錯。可是那些瘀傷是指痕啊!我可以對天發誓,他那些傷痕不是因為跌倒得來的。”

“他進入出神狀態,”傑克說,“也許他看見那房間內發生的事情:爭吵,也許是自殺。激動的情緒。那不像是在看電影,他處在非常容易受到影響的狀態。他就置身在那該死的情境中。他的潛意識可能用象征的手法把發生的事情化為影像……好比說死而復生的女人、僵屍、亡靈、食屍鬼,隨便你選哪個詞。”

“你讓我雞皮疙瘩都起來瞭。”她聲音沙啞地說。

“我自己也起瞭一些。我不是精神科醫師,但是這似乎非常符合他的情況。那具行走的女屍象征著槁木死灰的情感、死去的生命,就是不肯離開……因為她是潛意識塑造出來的人物,所以她也是他。丹尼在出神的狀態下,本身的意識被淹沒掉。潛意識的人物在幕後操縱著,因此丹尼用雙手圈住自己的脖子,然後——”

“別說瞭,”她說,“我明白瞭。我覺得這比有個陌生人在走廊上鬼鬼祟祟的還要來得恐怖,傑克。你可以逃離陌生人,但沒辦法逃離你自己。你說的是精神分裂癥啊!”

“是一種非常有限度的那種,”他有點不自在地說。“而且是性質非常特殊的。因為他似乎真的能看透人的想法,而且他有時似乎真的有預知的靈光。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嘗試,也沒辦法把那當成是精神病。反正我們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潛藏有精神分裂癥。我想等丹尼年紀再大一點,他就能控制瞭。”

“假如你說對瞭,那麼我們就迫切需要把他帶走。不論他是什麼毛病,這間飯店都讓癥狀更嚴重瞭。”

“我不這麼認為,”他不贊同。“要是他乖乖聽我的話,一開始就絕對不會上去那個房間,這件事就永遠不會發生。”

“我的天,傑克!你是在暗示說,差點被勒死是……他擅自闖入禁地應得的懲罰嗎?”

“不……不,當然不是。可是——”

“沒有可是,”她激烈地搖著頭說,“事實是,我們全都在猜測。我們完全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可能會轉個彎,撞到那個……嗯,氣穴、一卷恐怖電影,或者無論是其他什麼。我們必須把他送走。”她對著黑暗笑瞭一下。“接下來就輪到我們看到東西瞭。”

“少胡說八道瞭。”他說,在幽暗的房間裡,他看見樹籬獅子群聚集在小徑四周,不再是防守在小徑的兩側,而是擋在路中間,監視著小徑,饑餓的十一月份的獅子。冷汗從他眉間冒出。

“你真的沒有看到什麼,有嗎?”她在問,“我是說,你上去進那個房間的時候,沒有看到任何東西嗎?”

獅子消失瞭。現在他看見淡粉紅色的浴簾,後頭有個暗影斜靠著。關上的門。隱約、匆忙的重擊聲,以及隨後而來可能是跑動的腳步聲。當他吃力地轉動總鑰匙時,自己心臟恐怖、不穩的鼓動聲。

“什麼都沒有。”他說,那是真話。他非常緊張不安,不確定發生瞭什麼事。他沒有機會一一細查自己的思緒,找出兒子頸部瘀傷的合理解釋。他自己也該死地相當容易受影響。幻覺有的時候能有感染力。

“你沒有改變主意吧?我是指,雪上摩托車的事。”

他的兩手猛地一收緊握成拳

(別再煩我瞭!)

放在身側。“我說過我會試,不是嗎?我會的。現在,睡覺吧!今天真是漫長又辛苦的一天。”

“你說得沒錯。”她說。她轉向丈夫親吻他的肩膀時,弄得被褥窸窣作響。“傑克,我愛你。”

“我也愛你。”他說,但他隻是動動嘴唇做出口型而已。他的雙手仍然握得緊緊的,感覺像是手臂末端的兩塊石頭。他前額上的青筋跳個不停。她隻字未提他們下山之後,當派對結束時,他們將會面臨什麼情況。一個字也沒說。一直都是丹尼這個,丹尼那個,噢傑克我好害怕。啊是啊,她害怕一大堆衣櫥裡的惡鬼和跳動的影子,有許多讓她提心吊膽的。但是也不乏現實的東西。他們抵達薩德維特之後,將隻剩下六十塊錢和穿著的經久耐用的衣服,甚至連輛車都沒有。即使薩德維特有當鋪(事實上並沒有),他們也僅有溫迪那隻九十元的鉆石訂婚戒指和一臺索尼牌調頻調幅收音機能典當。當鋪老板可能給他們二十塊錢,若碰上仁慈的當鋪老板的話。他們沒有工作,甚至找不到兼職或季節性的工作,也許隻能幫人傢的車道鏟雪,一次三塊錢。想象約翰·托倫斯,三十歲,作品曾經刊登在《君子》雜志上,他曾經懷抱著夢想——不盡然是不切實際的夢想,他覺得——在接下來十年內成為美國的重要作傢,如今肩上扛著從薩德維特西部汽車用品百貨買來的鏟子,挨傢挨戶按電鈴……突然浮現在腦中的景象感覺比樹籬獅子更為清晰,他的拳握得更緊瞭,感覺指甲掐入手掌,留下神秘的弦月形血痕。約翰·托倫斯,站著排隊將六十元兌換成糧票,站在薩德維特衛理公會教堂旁的隊伍中,等著領取捐贈的物品,接受當地人惡意的眼光。約翰·托倫斯向艾爾解釋,他們不得不離開,不得不關掉鍋爐,不得不讓“全景”及其所有財物遭受搭雪上交通工具前來的惡徒或小偷覬覦,因為,你要明白,艾爾,當心些,艾爾,那上面有鬼啊!它們對我兒子懷恨在心。再見瞭,艾爾。想想第四章的內容,春天為瞭約翰·托倫斯而來臨。然後呢?接下來究竟如何?他們或許能夠開著福斯到西部,他假設,換個新的燃油泵就行瞭。從這裡向西五十英裡,全是下坡,你他媽的幾乎可以把金龜車放在空擋,一路滑到猶他州。繼續前進到陽光明媚的加州,柑橘和機會之地。像他這樣擁有酗酒、毆打學生、追逐鬼魂等輝煌紀錄的人,毋庸置疑地能在此自訂未來計劃,挑選任何他喜歡的工作:清潔技師——清理灰狗巴士,汽車業——穿著橡膠衣洗車,也許是烹飪業,在快餐店洗碗盤,或者有可能是責任更重大的職位,例如加油。類似這樣的工作需要找零、開貸方傳票,甚至能持續激蕩腦力。我能以最低薪資提供你一星期二十五個小時的工作。這在“神奇牌吐司”一條要賣六十美分的年代是相當苛刻的協議。

血開始從他的手掌流下來。噢沒錯,正如同聖痕一般。他將手握得更緊,用疼痛來殘害自己。他的妻子在他身旁熟睡,為什麼不呢?一切都沒問題瞭啊!他已經答應帶她和丹尼離開邪惡的巨大惡靈,沒問題瞭。所以你瞧,艾爾,我認為最該做的事情將是——

(殺瞭她。)

這念頭,赤裸裸、毫不掩飾地驀然浮上來。他有股沖動想要讓她摔下床,光著身子,手足無措,還沒有從睡夢中完全清醒;想要猛撲向她,抓住她猶如青嫩白楊木未成熟的枝幹一般纖細的脖子,緊緊勒住,大拇指放在氣管上,手指頂住脊椎最上方,把她的頭猛然向上拉,再用力往下壓去撞擊地板,一遍又一遍地,重重地敲,使勁地打,猛力地搗,狠狠地砸。寶貝。咯咯顫抖吧!在地上打滾吧!他會逼她吃下她的藥,一滴不漏地,苦澀的每一滴。

他模模糊糊地留意到某個角落傳來隱約的聲響,就在他狂熱、快速轉動的內心世界之外。他看向房間的另一側,丹尼又在輾轉反側,在床上扭動,把毯子弄得凌亂。男孩的喉嚨深處傳出呻吟,一種受困籠中的微弱聲音。什麼樣的噩夢?青紫的女人,死去多時,在飯店彎彎曲曲的走廊上踉蹌地跟在他後頭嗎?不知怎麼的,傑克並不這麼認為。有別的東西在丹尼的夢中追逐著他,比死掉的女人更恐怖的東西。

他充滿怨恨不滿情緒的閘門頓時崩潰。他起床走到男孩身邊,對自己感到失望羞愧。他該考慮的是丹尼,不是溫迪,也不是他自己。唯有丹尼。無論他努力將事實扭曲成什麼形狀,心底都明白非送丹尼走不可。他拉好男孩的毯子,又扯過放在床尾的被子給他添上。丹尼現在又平靜下來。傑克輕撫他熟睡的前額

(在隆起的骨頭後面究竟是什麼怪物在玩把戲?)

發現他的額頭溫暖,但沒有過熱。他又平靜地睡著瞭。真是古怪。

他回到自己床上,試著入睡,卻睡不著。

事情轉變成這樣實在不公平——厄運似乎在跟蹤他們。即使他們上山來終究甩脫不瞭。等他們明天下午抵達薩德維特,絕佳良機也會消失——如同他以前的室友慣常說的:像腳穿藍色山羊皮鞋一樣溜掉瞭。思考一下倘如他們不下山,假如他們能夠設法堅持下去,結果會怎樣?他的劇本將會完成。無論如何,他會補上結局。他本身對筆下人物的不確定,也許反倒可能為原本的結局增添一點曖昧不清的魅力;或許甚至能幫他賺點錢,這不無可能。就算沒賺錢,艾爾可能會好好說服史托文頓的董事會重新聘用他。當然應該會先試用察看,也許長達三年,但是如果他能保持頭腦清醒,並且繼續寫作,或許不需要在史托文頓待滿三年。當然,他以前並不十分喜歡史托文頓,老覺得窒悶,好像遭到活埋,但那是不成熟的反應。再說,每隔兩三天就帶著頭痛欲裂的宿醉撐過前三堂課的人,能有多喜愛教書呢?他不會再重蹈覆轍,將能更妥善地克盡自己的職責。他有十足的把握。

腦袋在轉著這念頭的當兒,思緒逐漸飄散,他沉入夢鄉。隨著他陷入睡夢中的最後一個念頭如同敲響的鐘:

如此看來他也許能夠在此找到平靜。最終。隻要他們允許的話。

他醒來的時候正站在二一七號房的浴室裡。

(又夢遊瞭——為什麼?——這裡又沒有無線電可摔)

浴室的燈亮著,他背後的房間一片漆黑。長形四爪浴缸周圍的浴簾拉起,一旁的腳踏墊又濕又皺。

他開始感到害怕,但恐懼宛如做夢一般的特質告訴他這不是真的。然而那不單單限於恐懼,“全景”裡的許多事物感覺都像是幻夢。

他挪動到浴缸旁,雖不願意卻無力迫使腳往回走。

他唰地一下把浴簾拉開。

浴缸裡,渾身赤裸、懶洋洋、幾乎毫無重量地躺在水中的是喬治·哈特菲德,胸口插著一把刀,周圍的水染成鮮粉紅色。喬治的雙眼閉著。他的陰莖軟弱無力地漂浮著,宛如海草。

“喬治——”他聽見自己說。

聽到這句話,喬治的眼睛啪地打開,瞳孔是銀色的,絲毫不像人類的眼睛。喬治死白的雙手摸到浴缸的邊沿,奮力坐起身來。那把刀筆直地從胸膛突出來,插在正胸口。傷口沒有邊沿。

“你把定時器調快瞭。”銀眼的喬治對他說。

“不,喬治,我沒有。我——”

“我沒有口吃。”

喬治現在站瞭起來,依舊用非人類的銀色眼眸緊盯著他,嘴唇卻向後扯開露出冷漠、扭曲的笑容。他將一條腿跨出陶瓷浴缸的邊緣,白皙起皺的腳安放在腳踏墊上。

“你先是想要輾過腳踏車上的我,接著把定時器調快,然後又企圖把我刺死,但是我還是沒有口吃。”喬治朝他走來,伸出雙手,手指微微彎曲。他身上聞起來有潮濕的黴味,宛如一直淋雨的樹葉。

“那是為你著想啊!”傑克邊往後退邊說,“我把定時器調快是為瞭你好。再說,我碰巧知道你在期終作品上作弊瞭。”

“我沒有作弊……也沒有口吃。”

喬治的手碰觸到他的脖子。

傑克轉身逃跑,跑的速度緩慢仿佛毫無重量地飄浮著,一如夢中非常普遍的情境。

“你有!你的確作弊瞭!”他跑過昏暗的臥室兼起居室,既害怕又憤怒地大喊道,“我會證明的!”

喬治的手又放到他的脖子上。傑克的心中漲滿瞭恐懼,他確信心臟將會爆開。然後,他的手終於握住門把,將門把一轉,猛力地把門拉開,沖瞭出去,但他並不是跑進二樓的走廊,而是跑進地下室拱門後的房間。滿佈蜘蛛網的燈亮著,那把有著幾何圖案的粗陋露營椅立在燈下,四周滿是紙箱、木箱和用帶子捆好的檔案、發票及隻有天曉得的鬼東西,堆積得像小山似的,他驀地感到全身放松下來。

“我會找到的!”他聽見自己吼叫。他抓瞭一個潮濕發黴的紙箱,箱子在他的手中分解開來,泛黃的薄紙如瀑佈般傾瀉出。“證據就在這裡某個角落!我會找出來的!”他把手探進那堆紙張當中,一隻手掏出一個幹枯、薄如紙的黃蜂窩,另一手拿出一個定時器。定時器滴答滴答地走著,後面拖著一段電線,連在電線另一端的是一捆火藥。“這裡!”他高聲嚷著,“在這裡,過來拿啊!”

他的放松轉變為完全的勝利。他不僅逃離瞭喬治,他還征服瞭他。有瞭手上這些護身符,喬治再也不能碰他。喬治會驚慌而逃。

他正準備轉身迎戰喬治時,喬治的雙手圈住瞭他的脖子,緊緊勒住,阻塞他的氣息,在他倒抽最後一口氣後,徹底截斷他的呼吸。

“我沒有口吃。”喬治從他身後低聲說。

他放下黃蜂窩,黃蜂成群湧出如一股狂怒的黃褐色浪潮。他的肺部像著瞭火似的。搖擺不定的視線落在定時器上,勝利感又回來瞭,伴隨著達到頂點的義憤。電線並非將定時器連結到炸藥上,而是連到一根厚實牢固的黑色拐杖上的金色握柄上,就跟他父親被牛奶貨車撞倒之後攜帶的那根拐杖一樣。

他一把抓住拐杖,電線頓時脫落。拐杖拿在手上感覺沉甸甸的,十分順手。他將拐杖往肩膀後頭一甩,往上揮時拐杖擦到吊著燈泡的電線,電燈因此來回擺蕩,讓房間的陰影驚人地在地板和墻壁之間晃動起來。揮下來時拐杖打到某個更加堅硬的物體。喬治放聲尖叫,掐住傑克喉嚨的手指松開瞭。

他掙脫喬治的掌控,猛地轉過身。喬治雙膝跪地,頭低垂著,雙手捂住頭頂,鮮血從他的指間湧出。

“拜托,”喬治卑微地低聲說,“饒瞭我吧!托倫斯先生。”

“現在你該嘗嘗苦頭瞭吧!”傑克咕噥著說,“現在向上帝發誓,你會吧!你這個小畜生,狗雜種。現在有上帝為證,你給我馬上喝,一滴不剩,喝光該死的每一滴!”

頭上的燈光搖晃,影子擺蕩飛舞,他開始揮動拐杖,一次又一次地打下去,他的手臂如機器般地舉起又落下。喬治護著頭部沾滿血污的手指從頭上滑落,傑克反復不停地揮舞拐杖,打在他的頸部、肩膀、背部和手臂上。隻不過拐杖不再是拐杖,看起來像是握柄上有某種鮮明條紋的球桿,一頭堅硬、一頭柔軟的球桿,銳利的那頭凝結瞭血跡和頭發。空洞轟隆的聲響取代瞭球桿打在肉體上的單調重擊聲,在四周回蕩著。他自己的聲音也呈現同樣的音質,空洞地咆哮著。然而,矛盾的是,他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比較微弱,含糊不清,暴躁……仿佛他喝醉瞭。

那個跪著的人緩緩抬起頭來,仿佛是在哀求。嚴格說來,那不是一張臉,隻不過是露出眼睛的血淋淋面具。他再度舉起球桿準備最後咻的一聲猛擊下去,當他使出全力揮下時,才看見底下懇求的臉不是喬治的,而是丹尼的。那是他兒子的臉。

“爸爸——”

球桿擊中目標,正打在丹尼的眉心,讓他的眼睛永遠闔上瞭。而在某處有個東西似乎在狂笑——

(!不!)

他從夢中清醒,赤裸著身子站在丹尼的床邊,兩手空空,身體因為流汗而微微泛著光。他最後一聲尖叫隻不過是他腦海中的空想。他再說一次,這次是用喃喃低語。

(不。不,丹尼。絕不會這樣。)

他拖著仿佛變成橡膠的兩條腿走回床上。溫迪沉沉地睡著。床頭櫃上的時鐘顯示為四點四十五分。他躺到七點,一直沒睡著,直到丹尼蘇醒過來。然後他坐起來,雙腿貼著床沿,開始穿衣服。該到樓下去檢查鍋爐瞭。

33.雪上摩托車

午夜過後不知何時,當他們全都不安地睡著的時候,大雪在舊的雪殼上傾倒瞭八英寸厚的新鮮積雪後,終於停止。雲層散開,清爽的風將雲朵一掃而空,此時陽光從臟污的窗戶斜射進設備倉庫的東邊,傑克就站在灰塵飛揚的一方陽光中。

這地方大約如運貨車廂那麼長,高度也差不多。聞起來有潤滑油、燃油和汽油的味道,以及隱約而令人懷念的甜草香味。四臺電動割草機在南面墻邊排成一列如等待校閱的士兵,其中兩臺是乘坐式,外觀像小型牽引機。割草機左邊是掘孔機,圓刃的鏟子專門設計用來幫果嶺動手術,還有鏈鋸、電動的修籬剪,以及一根又長又細、頂端有面紅旗的鋼桿。嘿,球童,在十秒內把我的球撿回來,裡頭有二角五分的硬幣賞給你。是的,先生。

早晨太陽斜射最強烈的東面墻邊,有三張乒乓球桌,一張緊靠著一張,宛如歪斜的紙牌屋。拆除掉的球網從上方的架子懸垂下來。角落裡放著一堆推圓盤遊戲的圓盤和一套短柄槌球球具——槌球的拱門用幾撮鐵絲捆綁在一起,著色鮮艷的球收在有如雞蛋盒之類的東西裡(沃森,你這裡養的雞還真奇怪……沒錯,你應該看看前面草坪上的動物啊,哈哈),以及球桿,共有兩套,豎立在支架上。

他走過去槌球那邊,跨過一個裝八節電池的電瓶(這無疑曾經被放置於飯店載貨車的引擎蓋底下)、一個充電器以及卷在充電器和電池之間的一副潘尼百貨的跨接線盤。他從前排支架迅速取下一根短柄球桿,舉到臉的正前方,宛如即將上戰場,正在向國王致敬的騎士。

他夢中的片段(如今全都混雜在一起,漸漸淡出)重現,有關喬治·哈特菲德及他父親的拐杖那部分,剛好足以令他心神不安,而且十分荒謬的是,握著老舊、平凡而普通的短柄槌球桿居然會有點罪惡感。短柄槌球不再是常見的大眾遊戲瞭,比它更現代的表親槌球如今更為普遍……還有兒童版的槌球遊戲。然而,短柄槌球……肯定是相當瞭不起的遊戲。傑克在地下室找到一本發黴的比賽規則手冊,是二十世紀初某一年北美短柄槌球錦標賽在“全景”舉辦時留下的。真是瞭不起的遊戲。

(精神分裂癥)

他皺瞭一下眉頭,然後笑瞭。是啊,這是一種精神分裂癥患者玩的遊戲。球桿完美地表達出這點:一頭柔軟,一頭堅硬。講求技巧和準度,強調原始、攻擊力量的遊戲。

他揮桿劃過空氣……咻——聽到球桿產生強大、呼嘯的聲音後微微一笑。隨後將球桿重新放回支架上,轉向左邊。映入他眼簾的東西令他再度皺起眉。

雪上摩托車幾乎盤踞在設備倉庫的正中央,非常新的一臺,傑克一點也不喜歡它的外觀。面朝向他的引擎罩側邊以黑色字體印著龐巴迪雪上摩托車,字跡傾斜向後,大概是在暗示其速度。突出的滑橇同樣是黑色的。引擎罩的左右兩邊有黑色鑲邊,是在跑車上稱為賽車條紋的圖案。但實際上車身噴成瞭明亮、嘲諷的鮮黃色,那正是他不喜歡的地方。在晨光中,黃色車體、黑色鑲邊、黑色的滑橇及裝有軟墊的開放式黑色駕駛座,使得這臺雪上摩托車看起來好像巨大的機械黃蜂。當它發動時,聲音聽起來應該也像黃蜂,發出嘶吼、嘈雜的嗡嗡聲響,準備蜇人。要不然它應該長得像什麼呢?最起碼,它不是以偽裝的顏色飛行。因為在它完成任務之後,他們將會受到相當大的傷害,他們所有的人。到春天來臨時,托倫斯一傢將會傷得非常嚴重,比起來黃蜂在丹尼手上蜇出的傷口簡直像是母親的親吻。

他從身後口袋抽出手帕,擦拭嘴巴,然後走向雪上摩托車,站著俯視那臺車,眉間的皺紋更加深瞭,接著他將手帕塞回口袋。外頭一陣突如其來的強風猛烈地刮向設備倉庫,吹得倉庫搖晃不已並且嘎吱作響。他望出窗外,看見陣風夾帶一大片閃亮的雪花結晶飄然吹向飯店的後方,再將雪花高高卷上凜冽蔚藍的天空。

風停息後,他回去仔細端詳那臺機器。這真的是令人厭惡的東西。你幾乎可以預期看到一根長長、柔軟的刺從車尾突出去。他向來討厭可惡的雪上摩托車。它們將冬天教堂般的寧靜震碎成千百萬個嘎嘎作響的碎片,驚嚇到野生動物,後面排放出大量污染性的滾滾黑煙——咳嗽、咳嗽、嘔吐、嘔吐,讓我呼吸吧!它們或許是日漸開展的化石燃料時代最醜惡的玩具,提供給十歲孩童當聖誕節禮物還差不多。

他記得在史托文頓讀過一篇新聞報道,文章的發稿地是在緬因某處。一名孩童騎著雪上摩托車,以超過時速三十英裡的速度飛馳在他以前從沒行走過的道路上。晚上。他的頭燈關著,行駛到一處,立著兩根柱子之間綁著沉重的鏈條,中間掛著禁止入內的標示牌。他們說那孩子十之八九根本沒看到,月亮可能隱藏在雲後。那根鏈條將他的頭削掉瞭。讀到這篇報道時,傑克幾乎是心情愉悅的,如今,低頭看著這臺機器,那種感覺又重現瞭。

(要不是為瞭丹尼,我會非常樂意抓起一根球桿,拆開引擎罩,不斷地用勁敲,敲到)

他緩慢地長籲一口氣,釋出壓抑的氣息。溫迪說得沒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就隻能排隊領救濟瞭。溫迪說得對。把這臺機器敲毀是愚蠢至極的行為,不論這愚蠢行為能帶來多麼愉快的一面,這幾乎無異於將自己的兒子捶死。

“可惡的勒德分子[18]。”他大聲地說。

他走到機器後面,旋開油箱蓋,在環墻高及胸部的架子上找到一把量油尺,將量尺迅速放進油箱,結果量尺末端八分之一英寸是濕的。油不是非常多,但足夠試試看這該死的東西是否能發動。稍後他可以從福斯和飯店載貨車多抽出一點油過來。

他把蓋子旋回去,再拆開引擎罩。裡面沒有火花塞,也沒有電瓶。他再去架子那邊四處尋找,推開螺絲起子和活動扳手,從舊割草機取出單缸汽化器,好幾個塑料盒的螺絲、釘子和各種尺寸的螺栓。架子因為陳年的油漬而又黏又黑,經年累積的灰塵黏在上頭如同一層絨毛。他不想碰到。

他找到一個沾滿油污的小盒子,上頭用鉛筆簡潔地標示著零件。他搖一搖,裡頭有東西嘩啦嘩啦響。火花塞。他高舉起一個火花塞舉到燈光下,企圖估量出間隙,就不用到處搜找間隙測量工具瞭。他媽的,他憤恨不平地想著,將火花塞扔回盒子裡。假如火花塞不匹配,那就太糟瞭。該死的糟透瞭!

門後有張凳子。他拉過來,坐下,安裝上四個火花塞,然後在每個上頭套上小的橡膠點火帽。做完之後,用手指撥弄一下磁電機。當我坐在鋼琴旁時,他們哄堂大笑。[19]

他再回到架子邊,這一回他沒找到想要的一個小電瓶,能裝三、四節電池的。架上有套筒鉗子,一個裝滿鉆機和鉆頭的箱子,幾袋草地肥料和花壇用的肥料,但是沒有雪上摩托車的電瓶。他絲毫不覺得困擾;事實上,他覺得好極瞭。他解脫瞭。我盡力瞭,隊長,但是我沒辦法通過。沒關系的,孩子,我會為你申請銀星勛章,還有紫色雪上摩托車。你是本軍團的榮耀。謝謝,長官,我真的努力瞭。

他開始用口哨快速地吹著《紅河谷》,一邊繼續搜找最後兩三英尺的架子。音符吹出來時伴隨著一小口一小口的白煙。他已經徹底搜查過倉庫一遍,那東西不在這裡。也許有人把它搬走瞭,說不定是沃森。他放聲大笑。老掉牙的私賣辦公室用品的把戲:一些回形針、幾令紙,沒有人會發現遺失瞭這條桌巾或這套金尊餐具……那麼拿走這個不錯的雪上摩托車電瓶又何妨?是啊!那遲早可能派上用場。把它扔進腰包。白領階級的犯罪,寶貝。每個人都有偷竊的習慣。小時候我們都稱這是外套下的折扣。

他走回雪上摩托車旁,經過時朝摩托車側邊使勁地狠狠踹上一腳。哼,就到此為止。他隻需要跟溫迪說聲抱歉,寶貝,但是——

門邊角落裡有個箱子。方才凳子就放在箱子上,上頭用鉛筆縮寫著:雪地車。

他死盯著箱子,笑容僵在唇邊。你瞧,長官,是裝甲部隊。看來你的煙霧信號終究還是發揮作用瞭。

這不公平。

該死的,這根本不公平。

某種東西——運氣、命運、天意——一直在試圖拯救他,某種善心的運氣。然而在最後一刻壞心的老傑克·托倫斯的運氣又介入。這場討厭的牌局尚未結束。

一股灰暗、陰鬱的憤懣湧上他的喉嚨。他的雙手又緊握成拳。

(不公平,該死的,這不公平!)

他為何不會註意別的地方呢?任何地方都好!他為何沒有突然脖子抽筋、鼻子發癢或者需要眨眼呢?隻要有任何一點小事,他就永遠不會看到那個箱子。

唉,他沒有。就這樣。那是幻覺,跟昨天在二樓房間外或是該死的樹籬動物園發生的事情沒什麼不同,隻是一時精神緊張而已。真是異想天開,我居然以為自己看見角落裡有雪上摩托車的電瓶。現在那裡什麼也沒有。長官,我猜是戰鬥疲勞癥。抱歉。孩子,打起精神來,我們大傢遲早都會犯這個毛病的。

他猛地將門打開,力氣大得幾乎足以弄斷鉸鏈,然後把雪地鞋拖進來。雪地鞋上結滿瞭雪霜,他用力將雪地鞋往地板上拍,惹起一片灰塵。他把左腳伸進鞋中……驀地頓住。

丹尼在外面,就在放牛奶的平臺旁邊。看上去,他正努力堆出雪人。可是運氣不大好,雪因為結冰無法黏合。然而,他還是盡全力去做,閃耀的晨光中,一個穿得厚厚的小不點兒在亮晶晶的雪上,在燦爛的晴空下。他頭上戴著帽子,轉過身,活像紅襪隊捕手卡爾頓·費斯克。

(老天,你究竟在想什麼啊?)

答案毫不遲疑地浮現。

(我。我隻想到我自己。)

驀地他想起昨晚躺在床上,躺著躺著突然考慮要謀殺他的妻子。

那一瞬間,他跪在地上,一切都再清楚不過。“全景”不僅對丹尼有影響,也對他有影響。薄弱的環節不是丹尼,而是他。他才是那個脆弱的人,那個可被彎折、扭曲直到某樣東西斷裂的人。

(直到我放棄,睡著……真要做的話,什麼時候動手呢)

他抬頭仰望那一排窗戶,太陽從許多片拼成的窗戶表面反射出奪目的光芒,但他還是直視著。第一次他註意到那些窗戶多麼像眼睛。它們將太陽光反射出去,卻把黑暗保留在自己內部。它們並非註視著丹尼。不,它們是在註視他。

在短短幾秒鐘內,他恍然大悟。他記得小時候在教義問答課堂上,看過一幅黑白的圖畫。修女向他們介紹掛在畫架上的這幅畫,宣稱這是上帝的神跡。全班同學茫然不解地看著畫,沒看到任何東西,隻看見一團混雜的黑與白,毫無意義可言,也沒有圖案。但沒多久坐在第三排的一個孩子倒抽一口氣說:“是耶穌!”由於那孩子是頭一位發現的,所以回傢時帶著一本全新的《聖經》和一份月歷。其他同學更認真地凝視,小傑克·托倫斯也是其中一位。其他的孩子一個接一個都發出類似的倒抽一口氣的聲音,一名小女孩激動得近乎狂喜,尖聲喊道:“我看見他瞭!我看見他瞭!”她同樣獲得一本《聖經》作為獎賞。到最後每個人都在那一團混雜的黑白之中看見耶穌的臉,隻有小傑克除外。他更加奮力地睜大眼睛,開始感到害怕,他身體的一部分嘲諷地認為,其他每個人都隻是為瞭取悅比阿特麗絲修女才假裝看見的;第一部分的他暗自相信,他沒看見是因為上帝判定他是班上最惡劣的罪人。“小傑克,你沒看見嗎?”比阿特麗絲修女用憂愁溫柔的態度詢問。我看見你的咪咪,絕望中他滿懷惡意地想。他搖搖頭,然後假裝興奮地說:“嗯,我看到瞭!哇!是耶穌!”班上每個人都笑瞭並為他鼓掌,讓他同時感到得意揚揚又羞愧害怕。之後,當每個人急急忙忙擠出教堂地下室到街上去的時候,他慢吞吞地逗留在後面,盯著比阿特麗絲修女留在畫架上的那團無意義的黑白。他恨它!他們全都像他一樣造假,就連修女自己也是。它是個大騙子。“放屁——見鬼——放屁。”他低聲地喃喃自語,正當他轉身要走的時候,眼角瞥見瞭耶穌的臉,悲傷而睿智。他轉回去,一顆心跳到瞭嗓子眼。驀地所有的一切豁然開朗,他懷著敬畏的心驚訝地凝視那幅圖畫,不敢相信他之前居然沒看到。那雙眼,憂心忡忡的額頭上那道鋸齒狀的陰影,秀挺的鼻子,富有同情心的嘴唇,正看著小傑克·托倫斯。原本僅是毫無意義的一團雜亂,忽然間轉化為清晰的主耶穌臉龐的黑白蝕刻版畫。敬畏的訝異變成恐懼。他在耶穌畫像前咒罵。他會下地獄,會和罪人一起待在地獄。耶穌的臉一直都在圖畫中,始終都在。

如今,跪在陽光底下,看著兒子在飯店的陰影中玩耍,他知道一切全都是真的。飯店想要傷害丹尼,也許想要傷害他們所有的人,但丹尼是絕對肯定的。樹籬真的走動過。二一七號房有死掉的女人,或許在多數情況下隻不過是個無害的靈魂,然而現在卻是積極攻擊人的危險物。她就像個惡毒的發條玩具,是丹尼本身奇特的心靈……以及他自己的心思……幫她上瞭發條,讓她開始活動。是不是沃森告訴過他,有一天有個男人在短柄槌球場中風,當場倒斃呢?還是厄爾曼?那不重要瞭。三樓發生過暗殺事件。過去還有多少次爭執、自殺和中風呢?多少件謀殺案?格雷迪是不是拿著斧頭潛伏在西側某個角落,隻等著丹尼將他啟動,好讓他能從蟄伏的地方出人意料地冒出來呢?

丹尼脖子上那一圈腫起的瘀傷。

空無一人的酒吧裡,若隱若現的閃亮酒瓶。

無線電收音機。

幻夢。

他在地下室發現的剪貼簿。

(梅鐸克/你在嗎?/親愛的,我又夢遊瞭……)

他突然站起來,把雪地鞋用力扔出門外。他渾身發抖,使勁將門關上,然後拿起裝瞭電瓶的箱子,箱子從他顫抖的手指間滑落,

(噢天啊,要是我把它摔壞瞭怎麼辦)

砰地翻倒到側面。他拆開箱子的封蓋,猛然拉出電瓶,完全不顧萬一電瓶破裂,裡頭的酸液有可能從電池的外殼漏出來的危險。但是電瓶沒破,完好無缺。從他的嘴唇裡逸出小聲的嘆息。

抱著電瓶,他走到雪上摩托車旁,放在靠近引擎前頭的平臺上。他在架子上找到一支小的活動扳手,順利地迅速接好電瓶的線。電瓶還可用,不需要用充電器。當他把電線接到正極那一端時,聽到電流噼啪的爆裂聲,並聞到輕微的臭氧味。完工後,他站開,雙手緊張地在褪色的牛仔夾克上猛擦。好瞭,應該可以發動。沒有理由不行,一點理由也沒有,隻是這臺車屬於“全景”,而“全景”實在不希望他們離開這裡,一點也不想。“全景”玩得不亦樂乎。有個小男孩可以嚇,還可以鼓動一個男人和他的女人互相敵視,倘若它好好運用手上的牌,他們最後就會如雪莉·傑克遜[20]小說中無實體的幽靈一般,在“全景”的走廊上輕快地穿梭,無論什麼走在山宅裡都是獨個兒在走,但是你在“全景”不會單獨一個人,噢不,這裡有好多同伴呢!但是這輛雪上摩托車真的沒有理由發動不瞭,當然除瞭

(除瞭他依舊不是真心想要離開。)

對,除瞭這一點。

他站在那裡端詳著雪上摩托車,呼出的氣息凍結成小縷的白煙。他希望維持原狀。當他進來這裡時,他毫不懷疑。下山將是錯誤的決定,他那時就知道瞭。溫迪隻是害怕歇斯底裡的小男孩召喚來的鬼魂。此時,忽然間,他能瞭解她的立場。感覺就好像他的劇本,那可恨的劇本。他不再清楚自己是支持哪一邊,或者事情該如何收場。一旦你在雜亂的黑與白之間看見上帝的臉,那就完瞭,你再也無法看不見。其他人也許會大笑說這沒什麼,隻不過是一大堆毫無意義的斑點,隨便哪一天給我一張漂亮的舊藝術大師用數字畫的彩繪吧!但你總是會看到主耶穌的臉朝著你看。你已從碎片中看出完美的成形,意識和潛意識在令人駭然的領悟瞬間交融在一起。你永遠都會看見。你受到詛咒,永遠都會看見。

(親愛的,我又夢遊瞭……)

本來一切都很好,直到他看見丹尼在雪中玩耍。都是丹尼的錯,一切都是丹尼的錯。他是那個擁有閃靈或管他是什麼的人。那不是閃靈,是詛咒。假使他和溫迪單獨在此,他們就能相當安穩地度過這個冬季。沒有痛苦,精神上也沒有壓力。

(不想離開嗎?不能嗎?)

“全景”不希望他們走,他也不希望他們離開,甚至不希望丹尼離開。也許現在他是計劃的一分子。或許“全景”,這位浮誇、說話長篇大論的塞繆爾·約翰遜[21],選中他做為它的鮑斯韋爾。你說新的管理員會寫作?非常好,那就雇用他吧!該輪到我們說說我們這一方的看法瞭。不過,我們要先除掉那個女人和他流鼻涕的孩子。我們不希望他分心。我們不要——

他站在雪上摩托車的駕駛座旁,頭又痛瞭起來。結論到底是什麼?離開或是留下。非常簡單。簡單就是美。我們應該走,還是該留下來?

假如我們離開的話,你要多久才能在薩德維特當地找到簡陋的住處?他心中的一個聲音問。擺瞭一臺爛彩色電視,讓沒刮胡子、沒工作的男人成天看益智遊戲節目的陰暗場所?男廁的尿騷味聞起來像是累積瞭兩千年以上,抽水馬桶裡總是有泡爛的駱駝牌煙蒂的地方?還是啤酒一杯三毛錢,你得摻著鹽喝,點唱機裡裝滿七十首鄉村老歌的地方?

多久?噢天啊,他很擔心根本撐不瞭多久。

“我贏不瞭的。”他非常輕聲地說。就是這樣,感覺就像是試圖用一副缺張A的紙牌玩接龍一樣。

他陡然俯身沖向雪上摩托車的引擎室,猛力拔掉磁發電機。令人生厭地輕松將磁發電機拆下。他審視磁發電機半晌,然後走到設備倉庫後門,把門打開。

從這兒山景一覽無遺,在早晨的閃耀光芒下宛如風景明信片般美麗。連續不斷的雪地延伸到大約一英裡外遠的第一排松樹那裡。他奮力將磁發電機扔到雪地中,盡可能扔到最遠處。磁發電機飛得比正常情況下要遠,落下時砸濺起少量的雪。微風將雪的微粒吹到新的休息地。就地解散,我說。沒什麼好看的瞭。全都結束瞭。解散。

他感覺心境平和。

他站在門口好長一段時間,呼吸著清新的高山空氣,然後把後門牢牢關上,從另一扇門走回去告訴溫迪他們要留下。途中,他停下來和丹尼打雪球仗。

34.樹籬

時間是十一月二十九日,感恩節過後三天。上個禮拜過得很愉快,感恩節晚餐是他們一傢人吃過最棒的。溫迪把迪克·哈洛蘭的火雞烹調得恰到好處,他們全吃到肚子撐,仍舊離清光這隻快活鳥還差很遠。傑克抱怨說他們接下來的冬天都得吃火雞——奶油火雞、火雞三明治、火雞面、驚喜火雞燉菜。

不用啦,溫迪微微笑著告訴他。隻要吃到聖誕節,到時候我們會有閹雞。

傑克與丹尼齊聲呻吟。

丹尼脖子上的瘀痕漸漸淡去,他們的恐懼似乎也隨之消失。感恩節下午,溫迪拉著雪橇上的丹尼到處閑逛,傑克則忙著寫劇本,他的劇本現在已接近完成。

“博士,你還會害怕嗎?”她開口問,不知道該如何較委婉地提出這問題。

“會,”他簡單地說,“不過我現在待在安全的地方。”

“你爸爸說森林巡邏隊員遲早會覺得奇怪,我們為何都沒查一下無線電對講機。他們會過來看看是否有什麼問題,到時候我們或許就可以下山,你跟我。讓你爸爸做完整個冬季。他有很好的理由想這麼做。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博士……我知道你很難瞭解……我們已經無路可退瞭。”

“嗯。”他不置可否地回答。

這個閃亮的下午,他們兩人在樓上,丹尼知道他們剛才在做愛,現在在打瞌睡。他知道,他們很快樂。母親仍然有一點擔憂,但父親的態度十分奇怪。感覺好像他做瞭什麼非常艱難的事,而且做得很正確。可是丹尼似乎無法看出究竟是什麼事。父親小心翼翼地保守這個秘密,即使在他自己的心裡也一樣。丹尼懷疑,你有可能高興自己做瞭某件事,卻同時對這件事感到羞愧而盡量不去想嗎?這問題是相當令人困惑的。他不認為這種事情有可能……以正常人的心理來說。他費最大的工夫去探索父親的心,結果隻得到模糊不清的畫面,一個好像章魚的東西快速卷上凜冽蔚藍的天空。而兩次他努力集中精神才取得這畫面的時候,爸爸突然用犀利、駭人的目光瞪視他,仿佛他知道丹尼在做什麼。

此刻丹尼在大廳裡,正準備要出門。他常常出去,帶著雪橇,或是穿著雪地鞋。他喜歡走出飯店。當他置身在外面的陽光下時,感覺好像卸下瞭肩膀上的重擔。

他拉一把椅子過來,站上去,從舞廳的衣櫥取出連帽雪衣及雪褲,然後坐在椅子上穿上。高筒靴在鞋箱裡,他把靴子取出來穿上,舌頭從嘴角探出,專心致志地系鞋帶,把生牛皮帶子仔細綁成易解的祖母結,接著戴上連指手套和滑雪面罩,準備就緒。

他踩著沉重的步伐穿過廚房到後門去,驀地停下腳步。他厭倦瞭在後頭玩耍,到一天的這個時刻,飯店的影子會籠罩在他遊玩的區域,而他甚至不喜歡處在“全景”的陰影底下,於是他決定穿上雪地鞋到遊戲場去。迪克·哈洛蘭吩咐他要遠離綠雕,但是想到樹籬動物,他並不十分擔心。它們現在都埋在雪堆底下,除瞭粗略的小雪丘可看出是兔子的頭或獅子的尾巴外,什麼也看不見。它們從雪中隆起的模樣,使得尾巴看起來反而可笑而不是可怕。

丹尼打開後門,從放牛奶的平臺上拿瞭雪地鞋。五分鐘後,他在前廊用皮帶將雪地鞋綁在腳上。爸爸告訴過他,他(丹尼)抓到瞭使用雪地鞋的要領:放松,緩慢滑動步伐,在抬起的腳即將落下之前扭動腳踝將粉狀的幹細雪從系帶上甩下來的動作。諸如此類的動作都能讓他鍛煉到大腿、小腿及腳踝必要的肌肉。丹尼發現腳踝最先感到疲累。穿雪地鞋行走對腳踝的負擔幾乎同滑雪一樣重,因為你必須一直清理鞋帶。每隔五分鐘左右,他就必須雙腳張開停住,雪地鞋平放在雪上讓腳踝休息。

但是去遊戲場的途中他不需要休息,因為全是下坡。在吃力地爬過飄進“全景”前廊的巨大雪丘後,不到十分鐘,他就已經站在遊戲場,一隻戴著連指手套的手擱在滑梯上,甚至沒有喘得多厲害。

埋在深雪中的遊戲場似乎比秋天時來得漂亮,看起來像是仙境的雕塑。秋千的鏈條凍結成奇怪的姿態,大孩子秋千的座椅與雪齊高。攀爬架是由滴下的冰牙護衛著的冰穴。“全景”娃娃屋唯有煙囪突出在雪上。

(但願另一個也這樣被掩埋,隻是不要將我們一起埋進去)

而水泥環的頂端有兩處露出來,宛如愛斯基摩的圓頂小屋。丹尼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過去,蹲下,開始挖掘,沒多久就挖出其中一個的幽暗入口,於是他鉆進冰冷的地道,想象自己是秘密帕特裡克·麥高漢(這個影集已在柏林頓電視頻道回放瞭兩次,他爸爸一個也沒錯過,寧願不參加聚會,待在傢裡看《秘密間諜》或是《復仇者》,丹尼總是跟他一起看),正在瑞士山區逃離KGB的探員。這區域發生雪崩,而惡名昭彰的KGB探員斯洛博用帶毒的飛鏢殺害瞭他的女友,但是這附近某個地方有蘇俄的反重力機械裝置,或許就在這個地道的盡頭。他拔出自動手槍,走進混凝土地道,睜大眼睛警戒,呼吸時冒出陣陣白霧。

水泥環的另一頭出口被雪牢牢封住。他試著挖穿,卻驚訝(也有點不安)地發現雪有多堅實,由於寒凍加上越來越多的雪的重量不斷壓在上頭,這裡的雪幾乎像冰一樣。

他的假想遊戲瞬間瓦解,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被包圍,在這緊密的水泥環裡異常地緊張。他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聽起來陰冷、淺快而空洞。他在雪底下,幾乎沒有光線從他進來時挖掘的洞口透過來。驀地他亟欲出去到陽光下,忽然想起他的爸爸媽媽在睡覺,並不知道他在哪裡,萬一他挖的洞坍塌瞭,他就會被困住,更何況“全景”並不喜歡他。

丹尼有點困難地轉身,沿著長長的水泥環往回爬,他的雪地鞋在後頭相撞,笨拙地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手掌啪啪啪地把底下今年秋天的白楊木枯葉弄碎。他才剛爬到盡頭,觸及上面射下的少許冷冽光線,雪就真的崩瞭,輕微的塌陷,但足足撲瞭他一臉,並且堵塞住他扭動身軀鉆出來的裂口,將他留在一片幽黑之中。

有一剎那,他的大腦恐慌得完全凍結,無法思考。然後,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他聽見爸爸告訴他,他絕對不能在史托文頓的廢物堆玩耍,因為有時候會有愚蠢的傢夥把舊冰箱拖出來丟掉,卻沒有把冰箱門拆掉,萬一你跑進去,門剛好關上,你就沒法出來瞭。你會在黑暗中死去。

(你不會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在你身上吧!會嗎,博士?)

(不會,爸爸。)

但是事情真的發生瞭,他慌亂的腦袋告訴他,事情確實發生瞭,他在黑暗中,他被困住瞭,這裡就像冰箱一樣寒冷。而且——

(這裡除瞭我以外還有別的東西。)

他倒抽一口氣後屏住呼吸,近乎遲緩的驚恐悄悄蔓延至他全身的血管。是的,沒錯。這裡有別的東西和他在一起,是“全景”為這種機會所保留的可怕東西。也許是一隻潛伏在枯葉底下的大蜘蛛,或許是一隻老鼠……或者也許是某個死在遊戲場的小孩的屍體。那種事情曾經發生過嗎?嗯,他想也許曾有過。他想起浴缸裡的女人,總統套房墻壁上的血液和腦漿。想到某個小孩,頭部因為從單杠或秋千上摔下來而裂開,在黑暗中追在他後面爬,咧開嘴笑,尋找與它一同在永無止境的遊戲場玩耍的最後一位玩伴。再過一會兒他就會聽見它到來的聲音。

在水泥環的另一頭,丹尼聽見某個東西手腳並用地爬來找他時,枯葉發出鬼鬼祟祟的窸窣聲。隨時他都可能感覺到它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腳踝——

這個想法讓他緩過神來。他開始挖掘坍塌下來封住水泥環這端的疏松的雪,不斷迅速地將粉狀雪從兩腿間向後拋,猶如正在挖找骨頭的小狗。藍色的光線從上方透過來,丹尼奮力朝光線方向爬去,宛如從深海遊出來的潛水人。他的背部擦撞到水泥環邊緣,一隻雪地鞋纏繞在另一隻的後面,雪掉進他的滑雪面罩及連帽雪衣的領子裡。他五指並用地挖著雪。雪似乎想要挽留他,將他再吸回底下,回到那個看不見的東西把枯葉弄得窸窣作響的水泥環,把他拘留在那兒,永永遠遠地。

然而他出來瞭,仰著臉正對著太陽,他從雪中爬出來,爬離半遭掩埋的水泥環,粗重地喘著氣,臉上凈是粉狀雪,白得近乎滑稽——活生生的嚇人面具。他跛著腳走到攀爬架,坐下來重新調整雪地鞋,緩一口氣。在他將雪地鞋恢復正常,重新綁緊帶子的時候,一雙眼始終沒離開水泥環盡頭的那個洞。他等著看是否有東西會跑出來。什麼也沒有,過瞭三四分鐘後,丹尼的呼吸開始緩和下來。不管是什麼,它都受不瞭太陽光。它被拘禁在下面,也許隻有天黑時才能出來……或者當雪把它環形的監牢兩端都堵塞住時。

(不過我現在安全瞭,我安全瞭,我可以就這樣回去,因為我)

他身後有東西發出輕微的撞擊聲。

他轉過身,向著飯店,仔細凝視。但是甚至在他凝望前

(你能看見圖片中的印第安人嗎?)

就已經知道他將會看見什麼,因為他清楚那輕微的撞擊聲是什麼。那是一大塊雪墜落的聲音,就是像雪從飯店的屋簷滑落,掉到地面上的聲音。

(你能看見——?)

是的,他可以。雪從樹籬狗的身上掉落。他下來時,它隻不過是遊戲場外的無害雪團。如今它露出雪堆,在四周將人的眼睛刺到流淚的白色中出現一抹極不協調的綠。它坐起來,仿佛要乞討糖果或是殘羹冷炙。

但這一回丹尼不會發狂,不會失去冷靜。因為最起碼他不是受困在某個漆黑古老的坑洞裡。他是在陽光下,而它隻是一條狗。今天外面相當暖和,他抱著希望地想,也許太陽能融掉老狗身上足夠的雪,讓剩下的慢慢攤成一團。或許它就隻有這點能耐。

(別靠近那個地方……靠右邊走繞過去。)

他將雪地鞋的帶子綁得緊緊的,站起來回頭望著幾乎完全淹沒在雪中的水泥環,當他看到方才從中逃出的那一端時,心臟霎時凍結。在水泥環的末端有個環形的黑塊,一圈陰影標示著他為瞭進去所挖出的洞口。現在,盡管白雪刺目,他覺得自己能看見有東西在那兒——有個東西正在動。一隻手。是某個極為悲傷的孩子在揮動的手,是揮舞的手,懇求的手,即將溺死的手。

(救我,噢拜托,救救我,如果你救不瞭我,起碼來陪我玩……永遠。永遠。永永遠遠。)

“不。”丹尼嘶啞著聲音喃喃地說。從他嘴巴漏出的這個字幹枯赤裸,完全失去水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精神開始搖擺,想要逃走,就像那時房間裡的女人要……不,最好別去想那件事。

他攫住現實的繩索,緊緊地抓著。他得離開這裡,集中精神在這件事上。鎮定點,要像秘密間諜一樣。帕特裡克·麥高漢會像個小娃娃一樣哭哭啼啼尿褲子嗎?

爸爸會嗎?

這想法讓他多少平靜一點。

從他身後,又傳來雪緩慢墜地時的砰然聲。他一轉身看見一棵樹籬獅子的頭從雪中鉆出來,朝他怒吼。它比原本該站的位置還要更靠近,幾乎要到遊戲場的大門瞭。

恐懼想要冒出頭,但他強壓下去。他是秘密間諜,他總會逃脫的。

他邁步走出遊戲場,采取繞道而行,與開始下大雪的那天父親走的路線相同。他全神貫註地操縱雪地鞋,緩慢、平順地滑步。別把腳抬太高,否則會失去平衡;扭動你的腳踝,把雪從縱橫交錯的鞋帶上甩下來。感覺好像非常緩慢。他抵達遊戲場的邊陲,這兒的雪堆得很高,因此他能夠跨過圍籬。跨到一半時,突然差點跌趴下去,因為後腳的雪地鞋勾到圍籬的柱子。他靠著重心的外緣,雙臂如風車般地轉扭瞭一下才沒有跌下去,他清楚一旦跌倒再爬起來有多困難。

他的右邊,又傳來輕微的聲響,雪塊砰然掉落的聲音。他轉回頭,看見另外兩隻獅子,如今前爪以上的雪都清幹凈瞭,它們並肩站在大約六十步以外的地方,代表眼睛的綠色凹洞緊盯著他。那隻狗也把頭轉瞭過來。

(隻是在你沒留神的時候發生的。)

“噢!嘿——”

他的兩隻雪地鞋拌在瞭一起,身子猛地往前一跌,陷入雪中,手臂無用地揮動著。更多的雪跑進他的兜帽裡,向下滑到脖子裡,靴子上也沾瞭不少雪。他掙紮著爬出雪堆,試圖穿著雪地鞋站起來,他的心臟怦怦猛跳。

(秘密間諜,要記住你是秘密間諜)

結果失去平衡往後倒下去。有一會兒他躺在那兒仰望天空,覺得放棄應該會容易點。

然後他想起混凝土地道裡的那東西,心知他不能就此放棄。他重新站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綠雕。三隻獅子現在全都聚集在一塊兒,不到四十英尺遠。狗圍在它們左邊稍遠處,仿佛要阻斷丹尼的退路。它們身上全都沒有雪,隻有脖子和口鼻處有一環環粉狀的細雪。它們全都瞪視著他。

他的呼吸加速,驚慌好像老鼠在腦袋裡扭動、啃噬著。他奮力對抗驚慌,與雪地鞋搏鬥。

(爸爸的聲音:不,博士,別想對付雪地鞋。穿著雪地鞋走路,把它們當成是你自己的雙腳。靠它們走路。)

(好的,爸爸。)

他再度走動起來,試著重拾與爸爸一起練習時的流暢節奏。一點一點地他逐漸掌握到節拍,但隨著節奏順暢,他繼而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疲累,恐懼多麼耗盡體力啊。他的大腿、小腿和腳踝的肌腱開始發燙顫抖。他能看見“全景”在前方,愚弄人似地遙遠,好像在用許多窗戶直盯著他,仿佛這是一場它稍微感興趣的比賽。

丹尼轉回頭看,急促的呼吸驟停瞭片刻,隨即加速,甚至比之前還更快。最接近他的獅子如今在他身後隻有二十英尺遠的地方,宛如狗在池塘裡涉水前進一般地挺胸穿過積雪。另外兩隻在它的左右兩邊,與它同速向前。它們就像一排巡邏的士兵,而狗,依舊在左邊稍遠的地方,宛如偵察兵。最靠近他的獅子把頭低下,強健有力的肩膀拱得高過脖子,尾巴翹起,仿佛在他轉身看它之前,它正來來回回、來來回回地甩動尾巴。他覺得它看起來像是一隻異常巨大的傢貓,正愉快地戲弄即將殘殺的老鼠。

(——要跌倒瞭——)

不,假如他跌倒的話就死定瞭。它們絕不會讓他爬起來。它們會猛撲過來。他死命地揮動雙臂,身子突然往前沖,重心跳到鼻子之前。他抓到重心後急忙向前,迅速回頭瞄幾眼。空氣颼颼地進出他幹渴的喉嚨宛如熱燙的玻璃。

包圍他的世界僅剩刺眼的白雪、綠色的樹籬和雪地鞋沙沙的聲響。還有別的東西,一個輕柔、聽不清楚的腳步聲。他想要加快速度,卻沒有辦法,他正走在大雪掩蓋的車道上。小男孩的臉幾乎完全隱沒在雪衣兜帽的陰影下。這個下午無風而晴朗。

再次回頭時,尖端的獅子離他隻有五英尺,齜牙咧嘴的,嘴巴張大,腰臀部繃緊有如上瞭發條。在它及其他幾隻後頭,他看見兔子鮮綠色的頭正鉆出雪堆,仿佛要把可怕茫然的臉轉過來看這場追獵的結果。

現在,在“全景”前面環形車道和前廊之間的草坪上,他不再壓抑心中的驚慌,開始笨拙地穿著雪地鞋奔跑,絲毫不敢回頭看,身體越來越往前傾,兩隻手臂伸在前面,宛如盲人摸索障礙物一般。他的兜帽掉在背後,顯露出他的臉色,臉頰上病態的紅斑遮蓋住瞭糨糊般的灰白,眼睛因驚懼而異常地凸起。前廊現在非常接近瞭。

在他背後,他聽見雪突然發出嘎吱一聲巨響,有個東西跳起來。

他跌倒在前廊的階梯上,發不出聲音地尖叫著,一面手腳並用地快速往上爬,雪地鞋在後面歪歪斜斜地撞擊著。

空中有揮砍的聲音,他的腿忽然感到一陣疼痛,還有衣服撕裂的聲音。別的東西可能——肯定——存在他的心中。

咆哮,憤怒的吼叫。

鮮血和常青植物的味道。

他整個人趴在前廊上,嘶啞地啜泣著,嘴巴裡嘗到濃烈的金屬銅味。他的心臟在胸口怦怦狂跳,鼻子淌下一道細細的血流。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兒趴瞭多久,之後大廳門突然打開,傑克飛奔出來,隻穿著牛仔褲和拖鞋。溫迪跟在他後頭。

“丹尼!”她高喊。

“博士!丹尼,天啊!怎麼瞭?出瞭什麼事?”

爸爸扶他起來。他膝蓋底下的雪褲被撕開,裡頭羊毛料的滑雪襪也被撕裂,小腿肚上有淺淺的抓痕……似乎像是他努力擠過生長茂密的常青樹籬時,樹枝抓傷瞭他。

他轉回頭看。底下草坪的遠處,越過果嶺,有幾個隱約、蒙著雪的隆起物,是樹籬動物——在他們和遊戲場之間;介於他們與道路之間。

他的雙腿癱軟。傑克抱住他,於是他放聲哭瞭起來。

35.大廳

丹尼告訴瞭父母所有的事情,除瞭雪封住水泥環盡頭時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件事。他無法強迫自己重述當時的情況,也找不出恰當的詞句來表達當聽見白楊枯葉在陰冷的黑暗中鬼祟地噼啪作響時,自己感受到的那種遲緩、漸漸爬上來的恐懼感。不過他告訴他們雪成團落下時輕微的聲響,還有獅子用頭和聳起的肩膀一路頂出雪堆來追逐他,甚至連即將終瞭時兔子如何轉頭來看的事也說瞭。

他們三人在大廳裡,傑克在壁爐裡生起熊熊烈火。丹尼裹著毛毯坐在小沙發上,那兒曾經,仿佛是一百萬年前,有三位笑得像小女孩的修女坐在那兒,等待櫃臺的隊伍逐漸稀疏。丹尼啜飲著馬克杯中的熱面湯,溫迪坐在他身旁,輕撫他的頭發。傑克坐在地板上,在丹尼講述那場經歷時,他的表情似乎越來越沉寂,越來越凝重。他兩度掏出身後口袋的手帕擦拭看起來疼痛的嘴唇。

“然後它們就追著我。”丹尼說完,傑克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他們。丹尼望著媽媽。“它們一路追著我到門廊。”他努力維持平靜的語氣,因為假如他保持平靜,他們也許會相信他。史坦格先生就沒有保持平靜,他開始哭泣,而且沒法停止,所以穿白大褂的人才來帶走他,因為如果你不能停止哭泣,就代表你發瘋瞭,那麼何時能夠回來呢?沒有人知道。他的連帽雪衣和雪褲及凝結瞭的雪地鞋,擱在一進巨大雙扇門內的地毯上。

(我不哭,我不會讓自己哭出來的)

他想他有辦法做到,但是忍不住發抖。他直視著壁爐裡的火,等候爸爸開口說話。猛烈燃燒的橘黃色火焰在深色的石頭壁爐邊跳躍著。一個松樹結砰的一聲爆開,火花沖上排煙管。

“丹尼,過來這兒。”傑克轉過身,臉上依舊是憔悴如死人般的表情。丹尼並不想看他的臉。

“傑克——”

“我隻是要孩子過來一下子。”

丹尼滑下沙發,來到爸爸身邊。

“好孩子。現在你看到瞭什麼?”

丹尼甚至還沒走到窗邊就知道他會看到什麼。在標示著他們平常活動區域凌亂的靴子腳印、雪橇軌跡和雪地鞋印子之下,覆蓋住“全景”草坪的雪地向下傾斜到綠雕和遠處的遊戲場。兩組鞋印破壞瞭雪地,一組是從門廊筆直通向遊戲場的足跡,另一組是繞瞭一大圈又回到門廊的環形印子。

“隻有我的腳印,爸比。可是——”

“那樹籬呢,丹尼?”

丹尼的嘴唇顫抖瞭起來,他快要哭瞭。萬一他停不下來怎麼辦?

(我不哭,我不哭,不哭不哭絕不哭!)

“全都被雪蓋住瞭,”他低聲說,“可是,爸比——”

“什麼?我聽不見你說的話!”

“傑克,你是在盤問他啊!你難道看不出來他很難過,他——”

“閉嘴!好啦,丹尼?”

“它們抓傷我,爸爸。我的腿——”

“你一定是在雪殼上割傷腿的。”

溫迪插入父子之間,臉色蒼白而憤怒。

“你打算要他做什麼?”她質問丈夫。“承認殺人嗎?你到底是怎麼搞的?”

這時他眼神中的古怪似乎淡去。“我隻是想要幫助他找出現實和幻覺之間的差別。”他在丹尼身邊蹲下讓兩人處在眼睛平視的位置,然後緊摟住丹尼。“丹尼,事情並沒有真的發生,明白嗎?那就像是你有的時候陷入的出神狀態,就這樣而已。”

“爸比?”

“什麼,丹?”

“我並不是在雪殼上割傷腿的。那裡根本沒有雪殼,全都是粉粉的雪,甚至沒辦法黏在一起做雪球。記得我們想打雪球仗,都沒辦法打嗎?”

他感覺父親貼著他的身體僵硬起來。“就在門廊前的階梯那裡。”

丹尼抽身退開。忽然間他懂瞭。他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就像他有時候會突然明白一些事情一樣,如同他知道那婦人想要鉆進灰衣男人的褲子裡一般。他瞪大眼睛直盯著父親。

“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他震驚地低喃。

“丹尼——”傑克的臉越加緊繃。

“你知道的,因為你看到過——”

傑克張開手掌摑丹尼臉的聲音相當平淡,一點也不戲劇化。男孩的頭部往後一仰,臉頰上變紅的掌印宛如烙印。

溫迪發出哀嘆的聲音。

瞬間他們三人都靜止不動,之後傑克一把抓住兒子說:“丹尼,對不起,你還好嗎,博士?”

“你打瞭他,你這混蛋!”溫迪哭喊著,“你這下流的混蛋!”

她扯住他的另一隻手臂,丹尼被兩人拉扯在中間好一會兒。

“噢拜托,別再拉我瞭!”他對他們高聲喊,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痛苦,於是兩人都放開他,此時眼淚止不住瞭,他崩潰地哭泣,倒在沙發和窗戶之間,他的雙親無助地盯著他,就像孩子直瞪著在激烈爭奪玩具歸屬的扭打中弄壞的玩具一樣。壁爐裡另一個松樹結爆裂的聲音有如手榴彈,把他們全都嚇瞭一跳。

溫迪給他服用兒童阿司匹林,傑克輕輕將他放入輕便小床的被褥裡,他沒有抗議。他將拇指塞在嘴裡馬上睡著瞭。

“我不喜歡這樣,”她說,“這是倒回到從前。”

傑克沒有回答。

她柔和地註視他,沒有生氣,也沒有笑容。“你要我為瞭罵你混蛋向你道歉嗎?好吧,我道歉,對不起。但是你還是不應該打他。”

“我知道,”他咕噥著說,“我清楚。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答應過絕對不會再打他的。”

他憤怒地望著妻子,隨後怒氣消退。突然間,帶著同情和震驚,她看見傑克年老後的模樣。她以前不曾見過他這副樣子。

(?什麼樣子?)

挫敗,她回答自己。他看起來像是被擊垮瞭。

他說:“我一直認為自己能信守承諾。”

她走向傑克,把雙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好瞭,都過去瞭。等巡邏隊員來查看的時候,我們就告訴他,我們全都想下山,好嗎?”

“好。”傑克說,至少在那一刻,他是真心的。如同他早晨看著浴室鏡中自己蒼白枯槁的臉之後,總是真心如此認為。我要停掉,要徹底戒掉。但是早晨接下來是下午,到下午他覺得舒服一些。然後下午緊接著是晚上。如某位二十世紀的偉大思想傢說過的,夜晚總會降臨。

他發現自己希望溫迪詢問他關於樹籬的事,問他丹尼說的那句“你知道的,因為你看到過——”是什麼意思。倘若她問的話,他會把一切如實告訴她。所有的事情:樹籬、那房裡的女人,甚至那條似乎會變換姿勢的消防軟管。可是自白該終止在何處?他能告訴她,他把磁發電機扔掉,假如他沒那麼做的話,他們現在可能全都在薩德維特瞭?

結果她說的是:“你要喝茶嗎?”

“好。來杯茶應該不錯。”

她走到門邊,在那兒停住,隔著毛衣搓揉前臂。“這不單是你的錯,也是我的錯,”她說,“他在經歷那個……夢,或不管是什麼的時候,我們在做什麼?”

“溫迪——”

“我們在睡覺,”她說,“睡得像一對剛滿足過性欲的青少年。”

“別再說瞭,”他說,“都結束瞭。”

“不,”溫迪回答,對他露出古怪、焦躁不安的微笑。“還沒結束。”

她出去泡茶,留他繼續照看兒子。

36.電梯

傑克從不安穩的淺眠中醒來,睡夢中,模糊不清的巨大幻影在無窮無盡的雪地上追著他,他醒過來時起先還以為是另一場夢:一片漆黑,黑暗中,突然響起機器的混亂噪音——咔嚓咔嚓、叮叮當當、嗡嗡嗡嗡、嘎嘎嘎嘎、啪嗒啪嗒和呼呼颼颼的聲音。

不久他旁邊的溫迪坐起身,於是他知道這不是夢。

“那是什麼聲音?”她的手冰冷得像大理石,緊抓住他的手腕。他克制想要把她的手甩開的沖動——見鬼的,他怎麼會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床頭櫃上發光的時鐘顯示差五分十二點。

那嗡嗡聲又來瞭,響亮而穩定,僅有輕微的變化。嗡嗡聲停止後緊接著是叮當聲,然後嘎嘎作響再砰的一聲。撞擊。接著嗡嗡聲又繼續。

是電梯。

丹尼坐瞭起來。“爸爸?爸爸?”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睡意和恐懼。

“我在這裡,博士,”傑克說,“過來這邊,跳上來。你媽媽也醒瞭。”

丹尼爬上床到他們兩人中間,把被褥弄得沙沙作響。“是電梯。”他低聲說。

“沒錯,”傑克說,“隻不過是電梯罷瞭。”

“隻不過?你什麼意思?”溫迪質疑,口氣略帶點歇斯底裡。“現在是三更半夜啊!誰在操作電梯呢?”

嗡嗡嗡——咔嗒/叮當。現在在他們上頭。閘門拉上時的嘎嘎聲,門開開關關的碰撞聲,接著又是馬達及纜線的嗡嗡聲。

丹尼嗚咽瞭起來。

傑克把腳移到床外,踏到地板上。“大概是短路。我去檢查一下。”

“你敢給我走出這個房間!”

“別傻瞭,”他匆忙穿上睡袍說,“這是我的工作。”

過一會兒她自己也下床,拉著丹尼一起。

“我們也要去。”

“溫迪——”

“怎麼瞭?”丹尼陰鬱地問,“爸爸,怎麼回事啊?”

傑克沒有回答,反而轉身走開,表情憤怒而凝重。他在門邊系上睡袍的帶子,打開門,踏入幽暗的走廊。

溫迪遲疑片刻,事實上先開始移動的是丹尼。她很快趕上他,他們一起出去。

傑克沒想費事去開燈。她摸索著開關,點亮通往主走道的走廊天花板上四盞間隔排開的燈。前方,傑克已經轉過轉角。這一回丹尼找到開關面板,輕輕將三個開關全都扳上去,通到樓梯及電梯井的走廊立刻亮瞭起來。

傑克站在電梯間,電梯兩側有長椅及煙灰壇,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緊閉的電梯門前。他穿著褪色的格子呢睡袍和鞋跟磨損瞭的棕色皮拖鞋,頭發全都睡得亂卷,還有幾撮像苜蓿那樣亂翹的頭發。他望著她就像可笑的二十世紀的哈姆雷特,一個猶豫不決的人物,陷入洶湧而至的悲劇,卻無力逆轉局勢,或者以任何方式改變。

(天啊,別再這樣妄想瞭——)

丹尼的手緊握住她的,令她吃痛。他抬頭專註地看著她,神情緊張焦慮。她明白,丹尼捕捉到她大致的想法,隻是他究竟懂多少難以判斷,但她的臉紅瞭,感覺很像兒子當場逮到她手淫。

“走吧!”她說,他們沿著走廊走到傑克身邊。

這裡的嗡嗡聲、叮當聲和碰撞聲更為響亮,斷斷續續、令人麻木的聲響讓人感到恐怖。傑克極度焦慮地緊盯著關閉的門。透過電梯門中央的鉆石形窗戶,她覺得能看到纜線輕微地彈動著。電梯當一聲停在他們底下,大廳層。他們聽見門咚地打開。然後……

(舞會)

為何她會想到舞會?這個詞就這樣毫無來由地躍入她的腦中。“全景”完全寂靜無聲,除瞭電梯井傳上來的奇怪嘈雜聲。

(一定是個很棒的舞會)

(?什麼舞會?)

有一瞬間她的腦袋充斥著一幕景象,那影像如此真實,感覺像是回憶……不僅僅是一般的回憶,而是你珍藏的記憶,你為特殊場合保留,絕少大聲張揚的那種。燈……數百盞,也許上千盞。燈光和旗幟,香檳軟木塞砰地打開的聲音,四十人組成的管弦樂團,演奏著格倫·米勒的《喜悅心情》。但是格倫·米勒在她出生前就隨著轟炸機墜落瞭,她怎麼會有關於格倫·米勒的回憶呢?

她低頭看著丹尼,發現他的頭偏向一側,仿佛他正在聆聽她聽不見的聲音。他的臉頰非常蒼白。

砰。

底下的門關上,電梯開始上升發出嗡嗡的哀鳴。她從鉆石形的窗戶先看到電梯轎廂頂上的發動機外殼,緊接著透過黃銅閘門形成的更多鉆石形,看見轎廂的內部。轎廂天花板的燈發出暖色調的黃光。電梯空蕩蕩的,轎廂內空無一人。現在是空的,但是

(在舞會那晚,車廂一定擠進幾十人,擠到超過安全限制,不過那時電梯當然是新的,他們全都戴著面具)

(?什麼面具?)

轎廂停在他們上方,三樓。她看向丹尼,他的神情專註,嚇到毫無血色的嘴唇緊閉成一條縫。在他們上面,黃銅閘門嘎嘎地拉開。電梯門砰地打開,它砰地打開是因為時候到瞭,時間到瞭,該說

(晚安……晚安……是啊,真的很愉快……不,我真的沒辦法留到摘下面具……早睡,早起……喔,那位是席拉嗎?……那個修道士?……真是詼諧啊,席拉扮成修道士來參加?……喔,晚安……很好)

砰。

齒輪相撞,馬達運轉,轎廂開始哀號著往下。

“傑克,”她低聲說,“那是什麼?電梯怎麼搞的?”

“短路,”他說,表情如木頭一樣平靜。“我告訴過你,那是短路。”

“我一直聽見腦袋裡有聲音!”她喊著,“那是什麼?怎麼回事?我覺得自己好像快發瘋瞭!”

“什麼聲音?”他完全無動於衷地看著她。

她轉向丹尼。“你有——?”

丹尼緩緩地點頭。“有。還有音樂,好像是從很久以前來的,在我的腦袋裡。”

電梯轎廂又停下來。飯店寂靜,空無一人,唯有嘎吱嘎吱的聲響。外頭,風繞著黑暗中的屋簷哀號。

“也許你們兩人都瘋瞭,”傑克聊天般輕松地說,“我沒聽到任何見鬼的聲音,除瞭電梯有點電路上的小問題。假如你們雙雙都想要歇斯底裡地發作的話,沒問題,不過別把我算進去。”

電梯又下來。

傑克跨到右邊去,那兒約莫胸口高度的墻壁上,嵌著一個正面鑲玻璃的盒子。他赤手空拳地捶擊盒子,玻璃哐當一聲往內碎掉,血從他的兩個指關節間滴下來。他伸手進去,拿出一把附著光滑長圓筒的鑰匙。

“傑克,不,不要。”

“我要盡我的職責。溫迪,你別管我!”

她試圖抓住傑克的手臂。傑克將她往後一推,她的腳絆到睡袍的下擺,不雅地重重跌坐在地毯上。丹尼刺耳地哭喊出聲,跪在她身旁。傑克轉回電梯,將鑰匙插入插孔。

電梯的纜線消失,轎廂底部出現在小窗戶裡。片刻後傑克用力地轉動鑰匙,電梯轎廂頃刻間停住時,發出吱吱軋軋的尖銳聲響。有一瞬間地下室空轉的馬達哀號得更為響亮,緊接著馬達的離合器斷開,“全景”陷入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當中。屋外的夜風相形之下顯得非常大聲。傑克麻木地盯著灰色的金屬電梯門,鑰匙孔下方有他受傷的指節所留下的三點血漬。

他轉回去凝視溫迪和丹尼半晌。她正要坐起來,丹尼用手攙扶著她。兩人都小心翼翼地瞪視著他,仿佛他是他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或許是危險的陌生人。他張嘴,不確定會吐出什麼話語。

“那……溫迪,那是我的工作。”

她清清楚楚地說:“去你媽的工作。”

他轉身面對電梯,將手指擠進門右側由上到下的那條裂縫,設法讓它再打開一些,接著就能夠用他全身的重量把門頂開。

轎廂停在半途,地板與傑克的胸膛齊高。溫暖的光線仍然灑落在地板上,與底下油膩黑暗的電梯井形成對比。

他探頭進去看瞭似乎很長一段時間。

“裡面是空的,”他說,“就像我說的,是短路。”他用手指勾住門後的溝槽,準備將門拉上……但她的手搭在他肩上,出乎意料地強而有力,猛然將他拉開。

“溫迪!”他大喊。但是她已經抓住轎廂底部的邊緣,努力伸展身體好探視裡頭。她的肩膀和腹部的肌肉抽搐地聳起,努力把自己一路往上舉。有一陣子她有點搞糊塗瞭。她的腳在漆黑的電梯井上搖來晃去,腳上一隻粉紅色的拖鞋掉落,滑到視野之外。

“媽咪!”丹尼尖叫。

然後她上去瞭,雙頰憋得通紅,前額如酒精燈一般蒼白而閃亮。“那這怎麼說,傑克?這也是短路嗎?”她丟下某種東西,突然間走廊上滿是飄落的五彩碎紙,紅的、白的、藍的、黃的。“這個呢?”綠色的派對彩帶,由於年代久遠而褪色成淺粉色。

“還有這個?”

她把手上的東西往外拋,那東西落在藍黑色的叢林地毯上,一張黑色絲質、太陽穴附近撒著亮片的貓眼面具。

“你覺得這看起來像是短路嗎?傑克?”她對著他高喊。

傑克慢慢地後退,遠離面具,一邊機械地來回搖著頭。貓眼面具在撒滿五彩碎紙的走廊地毯上,空洞地仰望著天花板。

37.舞廳

今天是十二月一日。

丹尼正在東側的舞廳,站在座子裝填鼓脹的高背扶手椅上,註視著玻璃下的時鐘。這個鐘立在舞廳內裝飾用的高貴壁爐架正中央,側翼是兩隻巨大的象牙雕刻的大象。他站在那兒預期大象會移動,並且企圖用長牙刺他,然而它們完全靜止不動。它們是“安全的”。自從電梯事件的那晚後,他想到要把“全景”所有的東西區分成兩類。電梯、地下室、遊戲場、二一七號房和總統套房(那個字是“房”,不是“糖”;昨晚晚餐時,他在爸爸讀的那本賬簿上看到正確的拼法,就熟記於心瞭)——那些地方是“不安全的”。他們的住處、大廳和門廊是“安全的”;顯然這間舞廳也是。

(至少,那兩隻大象是。)

他不確定其他地方如何,因此按照一般的原則盡量避開。

他凝視著玻璃圓罩裡的時鐘。這個鐘之所以罩在玻璃底下,是因為它所有的轉輪、齒輪和彈簧全都裸露在外。一圈鉻或鋼制的箍條圈環繞在這些機件的外圍,而鐘面的正下方有條小小的軸線,軸線兩端有一對嚙合的齒輪。時鐘的指針停在十一點十五分的位置,雖然他不懂羅馬數字,但是可以從指針擺放的形狀猜出時鐘停止的時間。這鐘放置在天鵝絨的基座上。鐘的前面由於圓罩的弧度而略微扭曲,上頭有把雕刻精致的銀色鑰匙。

他想這個鐘是他不該碰的東西之一,就像大廳壁爐旁邊鍍銅陳列櫃裡裝飾用的司爐用具,或是餐廳後面展放瓷器的高腳櫃一樣。

他的心中突然湧起一種不平和憤怒的反叛感。

(別管我不該碰什麼,完全別介意。它碰瞭我,不是嗎?它玩弄瞭我,不是嗎?)

它的確碰瞭,而且也沒有特別小心留神不要弄壞他。

丹尼伸出雙手,抓住玻璃圓罩,將罩子拿起放到一旁。他用一根手指撥弄機件好一會兒,貼著齒輪的食指指腹凹陷下去,平順地滑過轉輪。他拾起銀鑰匙,這鑰匙對大人而言應該小得難以掌握,卻完美地契合他的手指。他將鑰匙插入鐘面中央的鑰匙孔。鑰匙牢牢插瞭進去,感覺到——而不是實際聽到——輕微的喀嚓一聲。鑰匙是向右轉的,當然囉,順時針方向。

丹尼旋轉鑰匙直到無法再轉動,才將鑰匙抽出。時鐘開始滴答滴答響瞭起來。齒輪轉動,巨大的平衡擺輪來回晃動劃著半圓,指針在走動。倘若你保持頭部完全靜止不動,眼睛張大,就能看見分針緩緩移動,逐漸朝四十五分鐘後與時針會合的點前進,就在十二點。

(紅死魔統馭瞭一切!)

他皺起眉頭,甩開這個念頭。這個念頭對他不具任何意義,也不重要。

他再度伸出食指,將分針推向時針,好奇將會發生什麼事。這顯然不是佈谷鐘,但是那條鋼的軌道必定有某種用途。

時鐘發出一連串棘輪咬合的細微喀嚓聲,然後開始叮叮當當地響起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圓舞曲。一卷寬度不超過兩英寸打瞭孔的佈漸漸展開。一小串黃銅的撞針起起落落。從鐘面後頭有兩個身影沿著鋼軌道滑出,是芭蕾舞者,左邊的女孩穿著蓬蓬裙和白色長襪,右邊的男孩穿著黑色的緊身連衣褲和芭蕾舞鞋,他們的雙手彎成拱形高舉在頭上。到中間後兩人聚在一起,就在“6”的前面。

丹尼在他們的側面,就在腋窩下方,發現瞭微小的凹槽。那條軸線嵌進凹槽,他聽見另一聲微弱的喀嚓聲,軸線兩端的齒輪開始轉動,《藍色多瑙河》圓舞曲叮當地響起。舞者的手臂放下,環抱住彼此。男孩將女孩往上輕拋過他的頭,自己緊接著翻過那條軸線,然後兩人俯臥著,男孩的頭埋在女孩的芭蕾短裙下面,女孩的臉緊貼在男孩緊身連衣褲的中央。他們如機械般地瘋狂扭動著。

丹尼的鼻子皺起。他們正在親吻尿尿的地方,讓他覺得很惡心。

半晌後,一切開始倒轉。男孩翻回軸線這一頭,再將女孩輕拋回直立的姿勢。他們似乎熟稔地對彼此點點頭,一面將雙手舉回到頭上彎成拱狀,順著原路退回,當《藍色多瑙河》圓舞曲結束時,他們也消失不見瞭。時鐘開始敲出報時的清亮鐘聲。

(午夜!午夜的鐘響瞭!)

(面具萬歲!)

丹尼在椅子上旋轉轉回身,差點跌到地上。舞廳空蕩蕩的。在雙層的教堂窗戶之外,他能看見新的雪花又飄落下來。繡著金紅色交雜鮮艷刺繡的寬大舞廳地毯(跳舞時自然要卷起來)平平地鋪在地板上。在地毯周圍以一定間隔擺放著兩人座的私密小桌子,佈滿蜘蛛網的椅子四腳朝天地沖著天花板。

整個空間都是空蕩蕩的。

但是其實並非真的空。因為在“全景”一切事物都在持續不斷地變化。在“全景”,所有的時間都融合為一。一九四五年八月有個無盡的夜晚,歡笑、暢飲,少數精心挑選出來的容光煥發的精英乘著電梯上上下下,喝著香檳,高談闊論。大約二十年後,六月裡一個天尚未亮的清晨,黑幫打手連續不斷地將獵槍的子彈掃射進三個男人的破碎軀體,讓他們血流滿地,經歷瞭無窮無盡的痛楚。二樓房間裡有個女人躺臥在浴缸裡,等待著訪客。

“全景”裡的一切都有種生命,仿佛整個地方都用銀鑰匙上緊瞭發條。時鐘在走動。時鐘在走動。

他正是那把鑰匙,丹尼難過地想。東尼警告過他,但他隻是聽憑事情發展下去。

(我才五歲啊!)

他對房間內隱約感覺到的存在吶喊。

(我才五歲而已,難道沒有什麼差別嗎?)

沒有回應。

他厭惡地轉回身去面對時鐘。

他一直在推托,希望會發生什麼事情幫他避免再嘗試呼喚東尼,冀望巡邏隊員會來,或是直升機,或是救援小組;在他看的電視節目中,他們總是及時到來,人們會獲救。電視裡的巡邏隊員、霹靂小組和護理人員是友善的白色勢力,對抗世界上他所認為的混亂邪惡;人們陷入困境的時候,總是有人會出手搭救,安頓他們。他們不需要自己想辦法擺脫困境。

(拜托?)

毫無響應。

沒有回答,倘若東尼出現,是否仍會出現同樣的夢魘?那嘶啞暴躁的轟隆聲,宛如多條蛇竄動的藍黑色地毯?Redrum?

但是還有什麼?

(拜托,噢,求求你)

依然沒有回答。

他顫抖地嘆息一聲,註視著鐘面。齒輪轉動,與別的齒輪相互嚙合。平衡擺輪催眠似的來回擺動。假使你保持頭部完全不動,就能看見分針毫不客氣地從十二慢慢爬下來指到五。倘若你的頭完全靜止不動,就能看見——

鐘面不見瞭。在鐘面原本的位置出現一個圓形的黑洞,洞一路往下深不見底,開始膨脹。時鐘消失瞭。洞的後面有個空間,丹尼搖搖晃晃,墜入始終隱藏在鐘面背後的黑暗中。

椅子上的小男孩突然倒下,身體彎成不自然的角度躺在椅子上,他的頭往後仰,眼睛無神地瞪著舞廳高高的天花板。

墜下、墜下、墜下,最後墜入——

——走廊上,蜷伏在走廊上,他剛轉錯彎瞭,在設法走回樓梯時轉錯瞭彎,現在,而現在——

——他看見自己正在盡頭是死路、隻通往總統套房的短廊上,而轟轟的聲響越來越靠近,短柄槌球的球桿野蠻地颼颼劃過空氣,槌頭嵌入墻壁,劃破絲質壁紙,揚起一陣陣微細的灰泥粉塵。

(該死的,給我出來!出來受)

但是走廊上有另一個身影。冷漠地斜倚在墻上,就在他身後,宛如幽靈。

不,不是幽靈,但一身雪白。穿著一身白衣服。

(我會找到你的,你這該死的、拉皮條的臭小鬼!)

丹尼聽到聲音往後退縮瞭一下。如今那聲音正爬上三樓的主客廳,很快地聲音的主人將會轉過轉角。

(過來!過來啊,你這討厭的小傢夥!)

穿著一身白衣的人影稍微挺直起來,拿開叼在嘴角的香煙,從飽滿的下嘴唇扯下少許的煙草絲。丹尼看清瞭,是哈洛蘭,穿著廚師的白色制服,而不是休館日穿的藍色西裝。

“萬一遇到麻煩,”哈洛蘭說,“你就叫我吧!就像你幾分鐘前把我嚇瞭一大跳的那樣響亮地大叫,或許我在佛羅裡達那麼遠都能聽見。如果我聽到的話,我會馬上跑來的。我會馬上跑來。我會馬上跑——”

(那麼,馬上來吧!立刻來,馬上來吧!噢,迪克,我需要你,我們全都需要)

——“走瞭。對不起,但我必須走瞭。抱歉,丹尼好孩子,好博士,可是我得走瞭。這肯定會很有趣,你這傻小子,可是我得趕快,我必須走瞭。”

(不!)

但是他看著迪克·哈洛蘭轉身,將香煙放回嘴角,神情冷漠地穿墻而過。

獨自留下他一人在那兒。

就在這時,那個模糊的身影已轉過轉角,在走廊的幽暗中顯得龐大無比,隻有眼睛反射出的紅光非常清晰。

(你在這裡!我找到你瞭,你這混蛋!我現在就來教訓你!)

令人恐懼地,那個身影步履蹣跚、搖晃不穩地跑向他,短柄槌球的球桿揮舞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高。丹尼一面倒退著爬著,一面大聲尖叫,忽然間他穿過墻往下掉,不斷地翻轉著,掉到洞裡,掉到兔子洞底下,墜入充滿惡心奇景的境地。

東尼在他下方很遠的地方,也在墜落。

(丹尼,我不能再來瞭……他不讓我接近你……他們沒有一個容許我接近你……去找迪克……找迪克……)

“東尼!”他大喊道。

但是東尼消失瞭,驀地他置身在一個黑暗的房間,但不全然漆黑,減弱的光線從某處照射進來。那是媽媽和爸爸的臥室,他看得見爸爸的書桌,但房間一團混亂。他以前曾到過這間房。媽媽的唱機翻倒在地板上,唱片散落在地毯上,床墊有一半挪到床外,墻壁上的圖片被撕下來。他的小床側翻著,像是一條死掉的小狗,亮紫色的福斯車模型被壓成一片片紫色的塑料碎片。

光線是從浴室半開的門透過來的。就在門裡面一點點,一隻手無力地懸垂著,鮮血從指尖滴落。在藥櫃的鏡子中,REDRUM這個字不停地忽閃忽滅。

突然,罩在玻璃罩中的巨大時鐘清晰出現在鏡子前。鐘面上沒有指針或數字,隻有用紅字寫著的日期:十二月二日。此時,他驚恐地睜大雙眼,看見REDRUM這個字隱約地反映在玻璃罩上,經過兩次反射,於是他看清瞭這個字的拼法:MURDER(殺戮)。

丹尼·托倫斯驚駭地高聲尖叫起來。日期從鐘面上消失,鐘面本身也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膨脹再膨脹的圓形黑洞,猶如擴張的虹膜。黑洞遮蔽瞭一切,他往前一倒,開始墜落、墜落,他從——

——椅子上跌下來。

有一會兒他躺在舞廳的地板上,劇烈地喘息著。

REDRUM

MURDER

REDRUM

MURDER

(紅死魔統馭瞭一切!)

(摘下面具!摘下面具吧!)

在每張閃耀、美麗的面具後面,是在幽暗走廊上追逐他的影子那張迄今仍看不見的面孔,它的一雙血紅眼睛睜得更大,茫然但透著殺氣。

噢,他害怕當最後摘下面具的時刻到來時,顯露出的將會是怎樣的一張臉。

(迪克!)

他使盡全力尖叫起來。他的頭似乎因為用力過猛而發抖。

(!噢迪克,噢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快來吧!)

在他上方,剛才用銀鑰匙上緊發條的時鐘,持續標記出分分、秒秒、時時、刻刻。

《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