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煦呈送的通封書簡裡共有兩份奏折,一是索額圖和熊賜履的聯名折子,詳細奏陳瞭戈賴尼離京以後羅剎兵在黑龍江沿岸移防的情況;同時請旨撥庫銀一百萬交於成龍賑濟黃淮災民;還說到安徽巡撫正在著意密查六十萬兩餉銀被劫的案子;末瞭又奏報伍次友的行蹤至今尚未查明。康熙看後,將它放在一邊,拿起另一件看時,不禁一怔,原來竟是伍次友的親筆折子!這是他兩個月前寫的,康熙瞧著折上端正的鐘王小楷,心裡不由一陣興奮。康熙從伍次友受業整整三年,對他的手跡十分熟悉。康熙的窗課都是用這種筆體批改的,或劃圈,或勒紅,伍次友總要一絲不茍地細加評語,如今這親切的手跡又重現在眼前,真有久違重逢之感。看著看著,竟情不自禁地小聲讀瞭起來:
……臣以為四方不靖,當先以安內為要。不能定民,不可言靖藩;不能聚財,不可言兵事。東南波興,天下板蕩,則西北邊患彌甚,實難驟然蕩平。見事不疑,疑事不為,詳慮而後行,則事鮮有不克之理。吾主乃天下聖君,自有明斷。臣一管之見,一得之愚,敢不曲陳於陛下?臣本疏曠散人,遊歷江淮、講學山東,觀士子之心,似已翕然向化,當勉心盡意,廣羅人才,薦賢於廟堂,為吾主大業,竭奉綿薄之力。久違聖顏,時念不忘,對此孤燭昏焰,草章遠呈,能不潸然涕下……
再看下邊,還有幾行小字:
另,今有邪教鐘三郎,其教眾造謠啟釁,煽惑人心,志在不測。此間甚為猖獗,未審京師若何?於此類案,臣以為吾主當鎮之以靜,明查暗訪,一鼓蕩盡,則民心自定矣。
伍次友頓首又及
康熙讀著,淚水竟情不自禁地淌瞭出來:自己的這位恩師,才真正夠得上“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啊!怕人瞧見自己失態,康熙忙悄悄拭瞭,轉臉問楊馝道:“京師謠言甚多,你這裡近在京畿,可聽到些什麼沒有?”
“有的。”楊馝略一思索答道,“那都是些不經之談,臣已出諭嚴禁——”
“講!”康熙厲聲吩咐。
“喳!”楊馝忙道,“多是小兒歌謠——”
四張口兒反,天下由此散。日月雙照五星聯,時候到來一齊完——勸人早從善。
楊馝說著,偷眼看瞭看,見康熙臉上毫無表情,便接著又道,“還有哩!——”
道士腰裡兩個錘,火木水土向金歸。實心啞子騎白虎,北京城裡血如水。
楊馝一邊背,康熙一邊緊張思索,聽至此抬頭問道:“據你看來,這些童謠因何而起,又指的什麼?”楊馝忙跪瞭叩頭道:“臣實在學陋識淺,第一首索解不來;第二首有些妄思,未敢直陳……”
“這倒奇瞭,據情回奏有什麼幹礙?”康熙一笑,“不管是什麼,隻管說。”
“是——這第二首童謠,似指吳三桂。”
“怎麼見得呢?”
“‘道士腰裡兩個錘’”楊馝解釋道,“‘道’者‘倒’也,把‘士’倒過來寫,成一‘幹’字,腰中兩錘是兩點,合成一個‘平’字。火木水土向金歸,按火屬南、木屬東、水屬北、土屬中央,都歸於‘金’;而金乃西方之氣,暗指西方當主天下興亡。‘亞’字中心是空的,現在說‘實心啞子’,正是一個‘王’字,湊成瞭‘平西王’三個字。東青龍,北玄武,南朱雀,惟西為‘白虎’,合起來便是‘平西王騎白虎殺進北京’。這‘血如水’便是‘殺’的意思。”說完叩頭道,“這不過是臣妄自臆斷,未必能揣對謠言真意……”
“你說得對,”康熙沉吟一會兒,選擇著適當的詞說道,“這首童謠指的確是吳三桂,但吳三桂與朝廷恩結情固,斷無造反之理,必是不軌之徒從中離間煽惑——你下令嚴禁後又怎樣?”
“回萬歲的話,”楊馝從容答道,“明面上已沒有瞭,暗地裡的情形尚不能盡知。近來地方上盛行一種‘鐘三郎’教,行蹤十分詭秘可疑,卻未查出是否與謠言有關。”
“這件事暫說到此。”康熙似乎有些倦意,站起身來,打瞭個呵欠道,“天已遲瞭,楊馝可以跪安瞭,朕明日凌晨啟程回京,由魏東亭、穆子煦和上官亮隨侍,一切供張俱不須辦。”
次日凌晨五鼓,康熙便命發駕回京,楊馝不敢違旨,隻帶著合衙人等恭送出城便悄悄回來。康熙因為身份已明,不便再微行,便更換瞭服裝。頭戴一頂黑狐腿緞臺冠,身著醬色江綢面天馬皮袍,外罩一件石青緞面縑金褂。魏東亭、穆子煦兩個侍衛一左一右騎著高頭大馬,將康熙簇擁在中央,後邊上官亮也是全掛子朝服,帶著五百餘名營兵前呼後擁、浩浩蕩蕩,踏著堅硬如鐵的凍土,迎著凜冽的寒風,順永定河沿岸黃土官道直趨北京。
康熙騎在馬上,臉色平靜而略帶欣慰。盡管幾個月來發生在身邊的事是那麼紛繁雜亂,但是,他自覺尚無處置不當之處。昨晚看瞭老師伍次友的信,一件件都合如符契,心中更有一種踏實之感。沉思良久,康熙在馬上回身向魏東亭說道:“有兩件事,到京提醒朕,一是等明珠回來,讓他到戶部清查一下,到底有多少存銀、庫糧;二是調這個上官亮帶他的營兵移駐通州,楊馝的升任詔書由朕特旨辦理,明年將他調出來,仍到保定府,為朕看守京師門戶。”
這兩件事,第一件魏東亭是清楚的,太和殿震坍,康熙下詔命即刻修復,戶部尚書米思翰竟抗著不辦,說是庫中無銀,自然要清查一下;第二件卻領會不瞭,上官亮是無名弁佐,連自己善撲營總管也隻是知道個姓,又無功勞,為什麼要特簡調任?楊馝是康熙親口對百姓許願不予調動的,為什麼一夜之間就又變瞭?遲疑片刻,魏東亭方才答道:“臣領旨。”
“你不要學京官的油滑,”康熙笑道,“以為多磕頭、少說話、熬資格是做官的秘訣,朕要那樣的奴才有什麼用!通州這個地方民情很雜,上官一個微末無名之輩,奉朕特旨駐防,敢不努力向上、盡力辦差?”
魏東亭恍然大悟:“這叫結之以恩!”
“至於楊馝,也是大同小異。”康熙撫著下巴,眼睛深沉地望著遠方,緩緩說道,“因他的事要緩辦,所以朕要你提醒一下。楊馝這樣的官最宜府道,不可太上,也不可太下。”
“萬歲——這?”
“楊馝這人朕仔細看過瞭,外柔內勁,蓄而後發,其性情與鰲拜恰相反相成,有其長而無其短。”康熙的眼中閃著似乎冷峻又似乎贊賞的光,良久才又說道,“用得太低可惜瞭材料兒,用得太高……”他忽然覺得有些礙口,一笑頓住瞭。
魏東亭膽怯地瞥瞭一眼康熙。對這主兒,他是忠誠得不能再忠瞭,但時而敬、時而怕的感覺還是不斷地縈繞在心頭。他覺得康熙像一潭明凈的水,觀山色湖光令人陶醉,但你真的跳下去,又會覺得深不可測。他忽然想起他的仆人老門子,化裝潛伏在自己身邊整整三年,直待鰲拜敗亡伏法,才露出真相。是不是自己身邊還有這樣的人物呢?他不敢沿著這個題目想下去瞭,忙又從另一頭想,在河堤上楊馝將比自己大著三品的朱甫祥拉下水,還有數百名民伕為保護楊馝而表現出的那種洶洶氣勢,使他真正領悟瞭“聖意”。魏東亭被迎面吹來的冷風襲得打瞭一個寒噤,他挺瞭挺身子,想籲一口氣,又憋瞭回去,隻當作什麼也沒想一樣目視前方。
“國士盡忠是不應計較寵辱進退的。”仿佛是在回答魏東亭的疑問,康熙忽然深深地嘆息瞭一聲道,“但為人主的,也當體念忠良的臣子——伍先生現在不知怎樣瞭?他在外頭講學很辛苦,也甚見成效,今年山東、安徽來京應試的舉人比往年大增,不能說沒有他的功勞。前頭他幾次給明珠的信都轉給朕瞭,昨日又上瞭奏折,實在是身在江湖、心懸魏闕啊!隻如今他在哪裡呢?”
“啊——哦!”魏東亭開始嚇瞭一跳,後來才聽清是說伍次友,忙賠笑道:“皇上已派明珠大人前去尋訪,不日之內,伍先生定可到京。”
康熙對伍次友的擔心並不多餘,愈來愈大的危險正在靠近伍次友,而這個飽學多才、風流儒雅而缺少世故閱歷的帝師還一點也不知道。
在鄭州烏龍鎮伍次友與明珠一起請天子劍誅殺瞭西選官鄭應龍兄弟,二人便分手瞭。伍次友帶著兩個從人沿黃河故道東下,一路冬景蕭索,放眼一望滿目淒涼,野蒿荒草、枯楊殘柳在沙灘上稀稀落落,被風吹得東搖西擺。伍次友放馬慢行,想到韶華易逝,美人遲暮,盛年不再,不禁感慨萬千。
但他並不氣餒。他知道,自己的“賜金還山”和李白是大不相同的。唐玄宗骨子裡是把李白視為幫閑文人、取樂玩物;而康熙卻真心把他當作知音良友。他知道康熙的心思,是想請他以在野文人的地位幫朝廷收攬一批漢族文士,不要讓這批人滑到吳三桂那邊。康熙曾多次向他透露,尚有再行起用的意思。但是伍次友對做官一點意興也沒有瞭,是因為官場中齷齪的構陷、膩人的奉迎、捉摸不定的沉浮,還有與蘇麻喇姑出人意外的婚變,他自己也說不清。但自己既然有幸做瞭當今天子的啟蒙師傅,便有責任幫扶學生做一個萬世留名的英主。為此,他要在江湖上為康熙物色一批人才,以便協助康熙治國安民,創建大業。自從在安慶遇到進京趕考的李光地以後,他知道父親身體康健,便更加堅定瞭這一決心。
伍次友與李光地的相遇完全是一次偶合。
伍次友由山東到安徽,先在鳳陽府淮西書院講瞭一個月的學,便又乘船來到安慶府,卻不願再以去職的翰林院侍講身份露面瞭。他是一個落拓疏放慣瞭的人,懶於應酬,苦於拘束,所以到安慶後便沒有再與官府交往,自找瞭一處靠實的百年老店“迎風閣”住下。他哪裡曉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還在受到朝廷嚴密的關註!
住下的第三日,天氣驟然變冷。伍次友一大早起來,便覺得奇寒難當,看看窗紙明亮,還以為自己睡過瞭頭。哪知道剛剛推開窗戶,便有一股寒風卷著雪團撲面襲來,灌得他一脖子白雪。他不禁又驚又喜,忙從包裹中取出康熙賜的那件狐裘披上,興沖沖走下樓來,向店主人說道:“今日這場好雪,怕是今春最後一次瞭。我想包下閣上西邊那間,那裡臨河景致好,可以獨酌觀雪。我願多出錢!”
“爺來遲一步,西閣房已上瞭客。”夥計在一旁滿面賠笑道,“不過爺也別懊惱,西閣那麼大,各人玩各人的,兩不相幹,上頭總共才七八位,又都是文人,正好吟詩說話兒,小的不再接客人就罷瞭。”
伍次友無奈,隻好如此。待他登上樓閣,果見西閣已有瞭八個人,卻分為三起。靠東南一桌,有兩位。年約四十歲上下的人,都穿著灰佈棉袍。另幾個年輕一點的,坐在他們的下首,靠在窗前把著酒杯沉吟,見他上來,隻瞧瞭瞧他一眼,便都轉臉去賞雪,很像是在分韻做詩。另一個中年人卻坐在東窗下,開瞭一扇窗戶,半身倚在窗臺上看雪景。西墻下一張桌旁坐著一個少年,打扮有些奇特,隻穿一件藍府綢夾袍,罩一件雨過天青套扣背心,黑緞瓜皮帽後一條辮子長長垂下,幾乎拖到地面,腰間懸著一柄長劍,正左一杯右一杯地獨酌獨飲,見伍次友登樓上來,似乎有些無所適從的樣子,便含笑點頭欠身道:“這位兄臺,那邊幾位正在吟詩,何妨這邊同坐?”
“多謝,”伍次友一邊坐一邊笑道,“這邊隻怕冷一點——敢問貴姓、臺甫?”
“先生披著狐裘還說冷,那我該凍僵瞭!”那年輕人至多不過二十歲,卻十分灑脫,嘻嘻一笑說道,“不才姓李,叫雨良,您呢?”伍次友頓生好感,忙道:“久仰!不才姓伍叫次友。”推窗賞雪的中年人聽到“伍次友”三個字,迅疾轉過身來看瞭他一眼,便又坐回到桌邊,旁若無人地吃酒,兩眼卻不停地向這邊瞟。
李雨良的目光也霍地一跳,又從上到下打量瞭伍次友一番。正待問話時,伍次友卻大聲傳呼酒保:“取一壇老紹酒,再要四盤下酒菜——精致一點的。”東南桌上的幾個人構思正苦,猛聽伍次友大聲要酒要菜,不覺面露厭色,別轉瞭臉不言語。
“伍先生真是海量,吃得瞭這麼多?”雨良邊飲邊問。伍次友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既與你同座,理應共飲,難道你的酒就不肯賜我一杯?”雨良一笑。起身滿傾一大觥遞過來。伍次友笑著一飲而盡。放下杯子道:“雨良先生也是達人!隻管吃吧,若醉瞭,就不必回去,和我一同宿在這迎風閣店裡。”雨良微微一愣,轉而笑道:“這倒不消費心,我本來就住在這店裡呢!”
此時樓外的雪下得越發大瞭,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隻是河裡的水顯得分外清澈,向東南緩緩流去。閣外的墻頭上露出一枝紅梅,在這風雪中顯得更加妖艷。李雨良見伍次友看得發呆,便笑道:“伍先生,這麼好的景致,何不也吟上一首?”伍次友笑著一擺手道:“那邊立著詩壇呢!眼見就要開壇瞭,我們且聽聽他們的,賞雪吟詩。快何如之!”
李雨良轉臉望去,果見一位憑窗而立的先生手拈著胡須,擺頭吟誦:
淡妝輕素鶴林紅,移入頹垣白頭翁。
應笑西園舊桃李,強勻顏色待春風。
吟聲剛落,對面那位四十來歲的人呵呵笑道:“好一個‘強勻顏色待春風’!黃太沖火性未除,要羞得桃李不敢開花麼?”
聽見“黃太沖”三字,伍次友眼睛一亮,想不到竟在此遇到名傾天下的“浙東三黃”之首黃宗羲!李雨良一邊替伍次友斟酒,一邊悄聲笑問:“這糟老頭子吟的什麼?我竟連一個‘雪’字也沒聽見。”伍次友笑著努努嘴道:“喏,說的是那株紅梅!別打岔,咱們且往下聽。”
黃宗羲聽瞭中年人的話,微笑拈須道:“汪玉叔,該你的瞭!”伍次友不禁又是一驚:此人竟是“燕臺七子”文壇座首汪玉叔!一樓同聚這等兩個人物也真算得上奇遇瞭。但不知那個蘊藉深沉的青年和那三個中年人又是誰?正想著,那年輕人開口說道:“黃先生所言極是,光地也以為該汪先生吟瞭。”旁邊一個中年人插話道:“今日原為賀黃先生四十壽辰,但既為文人,就少不瞭作詩。潤章監酒,就該不分長幼、尊卑,凡做不出詩來,酒是沒得吃的!”伍次友側耳聽著,對李光地他不熟悉,但對施潤章他是知道的,乃宣城文派壇主。天下論詩“南施北宋”,北宋是燕臺七子中的宋瓊,“南施”便是這一位瞭。伍次友一邊觀風望色,一邊暗自拿著主意。
“愚山監酒說瞭話,”汪玉叔幹咳一聲笑道,“酒令大於軍令,隻好應命。不過今日卻沒有詩情,胡亂填一首詞兒塞責吧。”說著,便吟道:
重重凍雲凌太虛,東風剪碎玲瓏玉。白蝶舞成團,梅花一帶攢。昨窗窗影白,錯認團月,曉起推門看,羅衣生峭寒。
“‘東風剪碎’一句不壞。”施潤章笑道,“詩詞貴乎恬淡,你總是不失本色。”說罷,轉臉對李光地道,“該聽你的瞭。”李光地卻隻是笑,半晌才道:“杜訥先生和蒲亭神先生都是一代名傢,晚生斷不敢僭先!”伍次友此時方知,原來這兩位是山東新城派大名士杜訥和蒲留松。
“我來獻醜!”杜訥卻十分爽快。
獸炭金爐室難溫,深掩重門天欲昏。
彤雲掃來昆崗玉,抹向梅梢月一痕。
吟罷笑道:“我的詩不好,請諸位自去爭那碗狀元酒吧!”
六人不禁相視而笑,正待評論詩詞優劣,伍次友呵呵大笑立起身來,對雨良說道:“兄弟,你帶兩碗酒,咱們湊個熱鬧,他們那些個詩詞,太沉悶瞭,辜負瞭如此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