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壺漏盡,鐵馬搖曳,伍次友一夜不曾入睡。想起幾年來自己所經歷的稀奇而驚險的遭際,伍次友一會兒緊張,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悲愴,總難以入眠。龍兒這個怪學生,那種與其年齡不相符合的性子,使他很起猜疑。蘇麻喇姑那閃爍不定的影子,總在眼前晃來晃去……他也曾很費一番“克己”功夫,但是仍覺不能“下修身上復禮”。不知什麼時候他總算模模糊糊睡著瞭,直到日上三竿時,才被門外柱兒的叩環聲驚醒。柱兒在門外叫道:“二爺醒瞭吧?索大人和龍少爺來瞧您吶!”
伍次友急忙起身開門。龍兒一步跨進院來,笑嘻嘻作瞭一個長揖道:“先生安!龍兒久不見先生,著實惦記著呢!”便欲拜瞭下去,伍次友急忙攔住,扳著雙肩端詳著,笑道:“這多日不曾見面,你倒出挑得越發精神瞭!”回頭看時,索額圖、魏東亭也已進院,微笑著站在一旁;還有個長隨打扮的人手裡提著一個禮盒子,跟在魏東亭後頭;婉娘則握著手帕在一旁垂手侍立。大傢都見過瞭禮,才走進屋裡。
“聽婉娘說,先生這幾日清恙在身,不知可好些瞭?”索額圖滿面堆笑,一邊吩咐人打開禮盒,取出禮品放在桌上,一邊繼續說道,“傢母聽說後把我好訓瞭一場,說是請瞭個這麼好的先生,除瞭驚嚇竟沒給人傢半點好處,還不趕快瞧瞧去。——說起來也很怪,這些天來我們傢盡出事兒,竟沒有顧著來看望先生,實在有愧得很哪!”
伍次友微笑著說道:“索大人國事傢事煩忙,還不斷地派人送東西來,大人如此費心,倒叫學生感愧得很!”說著便起身來到桌邊,瞧那些禮物:一柄鏤花嵌珠的玉如意,一枝用紅綾桑皮紙裹著的老山參,幾瓶陳釀老窖酒和一方青石硯。伍次友拿起那方青石硯仔細端詳:上面斑斑點點夾著一縷縷紅絲,宛然一幅朱筆山水畫兒。最奇的是,硯旁竟天然生成一隻白色玉筋,酷肖顏真卿體的“山高月小”四個字。玉筋直透硯背,字跡雖漫漶不清,但若仔細辨認,宛然在目。伍次友仔細看瞭一陣,忽然失聲笑道:“這石工頗不解事,糟蹋瞭材料!”
這是康熙從雲南新近貢來的石頭中精選出來的,特命玉工剖制成硯,自己沒舍得用,拿瞭來敬獻先生。不料伍次友說出這樣話來,便失驚問道:“怎麼?”
“此物叫雞血青玉,極為名貴難得,上邊天然生成的這四個字,更是絕世奇珍。索大人,不是學生孟浪,尊府是決不會有此物的。”伍次友答道。
“此乃聖上所賜。”索額圖一笑,“隻是怎麼就糟蹋瞭呢?”
伍次友嘆道:“將此物制成硯,看去雖是十分精美,但是殊不知此石質地堅硬無比,是磨不出墨來的,隻能當做一件玩物而已,豈不可惜?”見康熙將信將疑地盯著自己,伍次友淡淡一笑,倒瞭一些水在裡邊磨墨,果然滑不受墨,磨出的黑水油珠兒一樣亂滾,沾不到硯上,大傢這才十分信服。康熙不禁連叫:“可惜,可惜!”
“確是可惜!”伍次友道,“萬物之生成,都是造化之功,非人力可為。荀子《勸學篇》說‘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裡;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聰明人比糊塗人強的,就是能順著人情物理去做。如果用非其材,違背著人情物理行事,必然會鬧出笑話來。紫檀黃楊可以雕佛,如果拿來做轎杠用,豈不毀瞭。這塊玉如果落到良工巧匠之手,飾以黃金,雕以蟠龍,可置於天子明堂之上……”
蘇麻喇姑素來信佛,聽瞭這些話覺得很不吉利,便不等伍次友說完插口問道:“難道說這硯就一點好處也沒有麼?”
“哪裡話,”伍次友笑道,“可惜的隻是它不甚實用而已。”見大傢默默不語若有所思,伍次友也沉默瞭一會兒,又啞然失笑道,“我倒有幾句陋詩,不妨寫出來聊作調侃。”說著便取來筆墨,走筆疾書。隻見他文不加點地寫道:
祖龍憤怒鞭頑石,石上血痕胭脂赤。
滄桑變幻經幾秋,水沖沙蝕存盈尺。
飛花點點粘落紅,碧野青青欲何之?
但見山高月小處,海客高擎珊瑚枝。
青玉原難充硯材,姑置案頭人笑癡。
何不重歸女媧爐,再煉補天青白汁?
寫罷笑道:“這不過講的是物理,至於人情麼,俗話說‘千裡鵝毛’,我再不通達,也不至於連索大人和龍兒對我的一片深情都不知道……今日掃瞭龍兒的興瞭,我倒像個冬烘道學先生瞭!”
“道學也不見得就不好。”康熙聽瞭笑道,“譬如常來府裡和先生切磋學問的熊大人就是個道學先生。”伍次友道:“熊大人才學是好的,人也方直,隻是過分迂闊瞭些。譬如吳三桂這樣冥頑不化的人,上年來京時,熊大人還和他大講‘德化’,這豈不是對牛彈琴?就像鰲拜這樣的賊臣,秉的就是天地間的戾氣,皇上若像菩薩一樣每日和他說因果報應、地獄輪回,他肯聽信嗎?”
“話雖這樣講,”魏東亭在旁笑道,“如果先生現在跟皇上參贊朝政,說出這些話來隻怕連性命都難保呢!”伍次友笑道:“到哪山唱哪歌,若讓我參贊朝政,我就不能聽任鰲拜勢壓朝野,吳三桂擁兵自重。如果聽任這兩匹野馬胡作非為下去,一旦合槽作亂,局面就不好收拾瞭。現在一個在雲南養精蓄銳,虎視眈眈,一個在北京網羅黨羽,專橫暴戾,應該趁早定下拿掉他們的方略。——咳!說這些做什麼,佈衣論朝政,隔靴搔癢,白白地惹人恥笑!”
鰲拜和吳三桂常有書信往來,康熙是早就知道的,倒沒多想他二人“合槽”的事。現在聽到伍次友的一番議論,內心也不禁焦急萬分。但又不能讓伍次友看出,隻得強裝笑臉,打趣道:“先生是佈衣,龍兒便是佈衣的學生呢!我們閑說三國,原不必替古人擔憂,不過先生既說到這裡,我倒想問一問,他們會不會合槽呢?依先生之見,該怎麼制定對付他們的方略?”
伍次友看一眼索額圖,笑道:“索大人,你是朝廷重臣,你看他們會不會合槽?”
“暫時不會。”索額圖想到吳三桂擁有龐大的軍隊並和耿精忠、尚可喜二藩聲應氣求,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沉吟道,“不過時間長瞭就難說。姓吳的翻雲覆雨,不是個東西!”
“此人先叛前明,再叛李自成,腦後還會有第三塊反骨。如今,當務之急,就是不能讓他們合槽,采取一個一個拿掉的辦法。”伍次友道。
“怎樣才能叫他們合不起來呢?”魏東亭在旁忍不住問道。“人死如燈滅。”伍次友淡淡一笑,“先穩住三藩,不動他們的藩位,誅瞭鰲拜再說。”康熙聽瞭,額上不禁滲出汗來,自己在兩年前曾有下詔撤藩的打算。他喟然一嘆,輕聲說道:“真險呀!”
“唔?”伍次友聽他這種語氣,轉過臉來驚異地打量著康熙。
“我是說,”康熙從沉思中驚悟過來,忙笑道,“皇上如今仍重用鰲拜,是很危險的!”伍次友笑道:“龍兒不必憂心忡忡,看來皇上至今未動三藩的藩位,便是絕頂聰明的。鰲拜的氣數也不會長久瞭,”伍次友咬著牙道,“我倒替他算瞭一命。”
一語既出,座中人無不驚訝得面面相覷。半晌,魏東亭方嘻嘻笑道:“鰲拜目下正是氣勢旺盛的時候,何以見得就長久不瞭呢?”
“我雖不精風角象數之術,”伍次友道,“但對《易經》卻略知一二——索大人可記得他搜府的日子?”
索額圖蹙眉思索瞭一會兒,說道,“好像是八月初九。”
“不錯,是八月初九。”伍次友道,“圍山沽店是十一月二十九。連占瞭兩個‘九’,都是數的極位。琴瑟不調本應改弦更張,他卻去狠撥亂彈,焉有不斷之理!《易經》上說‘上九潛龍勿用’,說白瞭,就是逢十便要歸一,月滿則向晦,水滿則自溢。鰲拜做得太過分,其氣數便不得不折!”
“先生推算得真好。”康熙對這些並不很懂,但心裡卻十分願意聽,遂傾身問道,“先前講書時,先生為何不教我這些?”
“這些是末節。”伍次友興致勃勃地說道,“我於此道並不精深,偶一為之罷瞭。傢父倒是精於此道的。四書中講的立德、立言、立功,那才是根本,有瞭這個根本,原本不必再懂這些個,隻管順民情循天理地去做,便沒有個不大吉大利的。若是把心思隻放在這上頭,猶如隻顧瞭‘利’,卻忘瞭‘義’,憑誰再強霸精明,也是要鉆進邪道上的。”他講得有些口渴,端起杯來卻是空的,魏東亭正要忙著去張羅,可婉娘早從隨身帶的銀壺中倒出一杯水端瞭過來。
魏東亭由不得噗嗤一笑,見康熙滿面正色地垂頭吃茶,便掩住瞭。索額圖見蘇麻喇姑紅瞭臉退到一旁,不禁想到,“與伍先生倒像是天生的一對兒,隻可惜這一滿一漢難為瞭月老……”
吳六一坐在九門提督府衙門的簽押房裡,屏退瞭弁從官佐,他要獨自好好想想。此刻,他拿著小魏子方才送來的“聖上密旨”反復閱讀,雖早已背得一字不漏,但仍舍不得收起來,還在那裡一字一句地咀嚼。他佩服這個諭旨寫得好——不是文字好,而是意思精深周密。他相信這必定受瞭能人的指點。現在自己已再無回旋的餘地瞭,到瞭最後抉擇的關頭,不能不小心一些。因為鰲拜那邊也常派班佈爾善、濟世一幹人來此打點。頂頭上司泰必圖又是鰲拜一黨。這是自己一生的關鍵一步,萬萬不能走錯!
“來啊!”吳六一忽然喚道,一個長隨畢恭畢敬地進來,幹凈利落地打瞭個千兒,後退半步垂手聽差。“去,請何先生來!”
那差人去後不到一袋煙工夫,便聽何先生在門外頭笑道:“東翁昨夜的雙陸打輸瞭,今兒還想著找回來呀?”說著便挑簾進來。吳六一忙笑著起身讓座道:“志銘,鐵丐正要同你共下一盤大圍棋,咱們可不能輸瞭。”
“是啊,這盤棋還得你我共下才成。”何志銘狡黠地眨著雙眼說道。
何志銘五短身材,兩隻小眼黑豆一般嵌在臉上,一說話便滴溜溜亂轉,一臉的精悍之氣。在吳六一邀聘的清客中,他是最得用的一位。從吳六一當參將時起就跟隨著。兩個人幾次一起死裡逃生,故雖有賓主之分,實在比傢人還來得親近。
這一“圍棋”笑語,在他們二人身上還有一段掌故。何志銘下得一手好圍棋,那吳六一卻是屎棋。他們二人聯手,曾與金陵國手王守泰的師徒對弈,竟把對方殺得中盤推枰認輸。原因是何志銘在下棋前作瞭極無賴的佈置——他讓吳六一坐在王守泰上頭,他卻在王守泰的下首。預先商定“不管對方如何嚴密攻防,吳六一隻管殺劫”。面對著連“直四”都要點睛的傻棋手吳六一,把王守泰弄得瞠目結舌,忙於應對。一局下來,竟是何志銘與王守泰的徒弟相對。一百餘著之後,王守泰隻好笑著認輸。
這會兒提到“雙殺棋”,何志銘呵呵大笑:“好,好!照上次的殺法兒,保管取勝!但不知敵手是何人?”
“輔政首席大臣鰲拜!”吳六一喑啞著嗓子,身子往前一傾道,“怎麼樣,不至於不過癮吧?”
何志銘正笑得開懷,聞得此語戛然止住,擺瞭擺袍子坐下:“東翁,你與他下瞭快二十年的棋瞭,難道是今日才開始的麼?”
“是的。但若說今日之舉,於圍棋言,算得上中盤勝負生死劫,於象棋則是殺將!”吳六一臉上橫肉一顫一顫,眼中兇光逼射。何志銘雖與他多年相交,也覺不寒而栗。沉默瞭一陣子,何志銘忽然抬起頭,一雙黑豆眼閃爍有光:“明白瞭,怎麼個殺法兒?”
“聖上要我做他的殺手鐧,”吳六一道,“這是絕大的一盤棋,你可要幫我走好瞭。咱們不能輸給人傢!”何志銘興奮地將身子一挺道:“怎麼會呢!”
“走好瞭,紅頂子是有你的。”吳六一在椅子上將身子向後一仰,舒展一下身子說道,“走不好,那咱們就一塊兒‘頂子紅’瞭!”說完,眼睛望著棚板不言語瞭。何志銘一邊思索一邊說道:“前幾日都察禦史彈劾巡防衙門玩忽職守,那個缺隻怕要出。這像是鰲中堂開出的盤子,我料定這邊也會應對,您今日此語既出,那準是有信兒瞭。”
“姓鰲的這會兒把金山搬來我也不能從他!”他本來就與鰲拜不睦,魏東亭又當著查伊璜的面幾次暗示:救查伊璜出獄的七個折子都是被鰲拜駁回的,萬歲爺做不瞭主。弄得吳六一更加憎惡這位輔政大臣。
“說到金山是沒有的。這裡倒有一件東西請將軍過目。”何志銘說著,彎腰從靴筒裡抽出一張紙來遞上。吳六一接過一看,卻是十萬兩一張的龍頭銀票。看著吳六一懷疑的目光,何志銘忙道,“這是晚生的一個同窗,在泰必圖屬下,於昨晚奉命送來的。”
“用的什麼名義?”吳六一上下打量著何志銘。
“名義?”何志銘大笑,“為瞭祝賀將軍少公子百日湯餅會,他怕將軍未必肯收,就叫我瞧著辦。我想著他們發的黑心財也夠多的瞭,既然取不喪廉,也就笑納瞭。”
“好!有你的,拿瞭來使也很好!”吳六一滿意地說道,又問,“他還說些什麼?”
“他還說,鰲中堂要薦你做兵部侍郎!”
“兵部侍郎?哈哈哈哈……”吳六一仰天大笑,“十萬銀子加上一個二品官,要換一龍百虎和一乞丐還有你何先生的頭……”吳六一背起手,來回踱瞭兩步,“何先生,我也給你瞧一件東西。——事情一發動,我立刻就能委你做兵部侍郎!”說著從懷中抽出密詔給何志銘看。
何志銘接過詔旨,反復地審視瞭上面的朱砂玉璽“體元主人”,一字一句啃著詔書上面的幾句話,忽地擊案躍起道:“軍門,有這個在,事情就好辦瞭!”
“所以我請你來,”吳六一冷靜瞭下來,“議議怎麼個著手法。”
何志銘踟躕一下,取出火煤子點著瞭旱煙,半躺在椅子上,瞇縫瞭眼苦苦思索,二人足有半頓飯工夫沒說話。“唉!”良久,何志銘輕嘆一聲,坐直瞭身子,從那黑豆眼裡發出綠幽幽的微光,“雖然狠瞭一些,有傷陰騭,但也隻有如此瞭。”
“請道其詳!”吳六一坐正瞭,他不抽煙,手裡兩隻碩大的鋼球刷刷地轉個不停。
“在軍門帳下,我料鰲拜必定另做瞭手腳。這十萬銀子,明知無用,不過用它來買大人輕慢之心而已。”
“說得透!他要做大事,如今便許個王爺也隻一句話,明知道我不買賬,才來這一套。”
“軍門見的是!”何志銘笑道,“您就是買賬,將來他做瞭皇帝,也要把你列在清君側的名單裡。”說著話鋒一轉,“可慮的,倒是將軍帳下的李、黃二參將,還有張副將、劉守備,這十幾個人素來……”
“你不必說瞭,”吳六一道,“我心裡有數。我即日就把他們都打發到福建辦差,叫他們作不成耗!”
“那不成!”何志銘道,“鰲拜是何等樣人?班佈爾善更不可欺!如今時機未到,您先就這麼擺佈,他們能不猜疑?倒讓他們有瞭防備。”
“格奶奶!”吳六一咬牙道,“到時候全都扣起來!”
“不成!我們在這局棋中是殺手鐧,主角是姓魏的他們。萬一扣押不盡,或又被別的人救瞭,鐵丐兄——你我可就真要‘頂子紅’瞭!”
“那,依你呢?”
“殺!”何志銘豆眼一閃,“死人是作不得亂的——自今而始,帳下軍官全部到衙應差,將兩廊廂房騰出來給他們住。這是一!”他伸出兩個指頭,“二、密佈幾名心腹校尉,許以高爵、酬以重金,弓上弦、刀貼身,隨時應變。”吳六一聽得出神,不住點頭。何志銘又伸出第三個指頭道,“待事一發,頒聖上密旨,下令將這十幾個人一鼓擒斬!敲山震虎,餘下的就不敢發難瞭!”
“這——”
何志銘突然揚聲大笑:“軍門枉自稱瞭‘鐵丐’!做這事豈能心軟?早年殺人如麻,如今莫非回心向善瞭?”
“那好!”吳六一咬牙道,“就這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