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把突然倒在眼前的我抱住,大聲喊客廳裡的爺爺。
“她爺爺!她爺爺!”
爺爺被這不同尋常的喊聲嚇瞭一跳,飛奔進廚房。
“救護車!”
媽媽喊。
“快打一一九[1]!”
“她怎麼瞭?”
“你別管瞭,快去打電話!”
“噢……”
爺爺返回客廳,火急火燎地撥通一一九。
“喂喂,有人得瞭急病。”
可是,對方說,救護車就算立刻出發,也要花一個小時才能到。
“怎麼也要不瞭那麼長時間啊!”
爺爺的聲音不由得嚴厲起來。接著,電話那頭不知說瞭什麼,爺爺說“等一下”,去掀開瞭窗簾。
窗外正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爺爺面無血色。
媽媽正在廚房鑿冰做冰枕,爺爺回到廚房。
“救護車呢?”
“不能等瞭。”
爺爺說完,把倒在地板上的我抱瞭起來。
“什麼?你沒叫救護車?”
爺爺也不回答。
“等一下,你要幹什麼?”
“拿毛毯來!”
“你要幹什麼?”
爺爺把我背在背上,走出廚房。媽媽從後面追上來,攔住瞭爺爺。
“你不會想找出租車吧?”
“如果打得到出租車,十五分鐘就可以到醫院瞭。”
“不行,打不到的。”
“如果不行就走著去。”
“你在說什麼傻話呀!那不行,去叫救護車!”
“救護車說要一個小時。”
“什麼?為什麼?”
“你看外面!”
媽媽看瞭看外面,接著,她的臉色變得和爺爺的一樣,無話可說瞭。
“算瞭!拿毛毯來!毛毯!”
爺爺怒吼。可是媽媽呆呆地看著窗外一動不動。爺爺沒有辦法,背著我朝大門走去,媽媽回過神來,又慌慌張張地打一一九。
爺爺又回來瞭。
“是,我們在用冰降溫。”
媽媽拼命地請教各種急救措施。
“你在幹什麼,在給誰打電話?”
媽媽用手捂住聽筒,對爺爺說:
“等一下,她爺爺,把阿樹放下來。他們說要註意保暖。”
接著她又開始打電話。
“然後呢?是,是!”
“喂!”
“我說她爺爺,我不是說過瞭嗎?讓阿樹躺在那兒,註意保暖!”
“急救措施我剛才已經問過瞭!”
“那就把她放下來照做!”
“把她放下來,救護車也不會來的。”
“他們說會來的。一個小時左右。”
“不能等那麼久!”
“最好等著,對方也是這麼說的。”
接著,她又和電話那頭確認瞭一遍。
“一個小時就能來吧?能來吧?”
爺爺再也忍不下去瞭,背著我走出客廳。媽媽看見,把聽筒一放,就從後面追瞭上來。
爺爺正在玄關穿鞋。
“她爺爺,要鎮定!把阿樹放下來。”
“你別管瞭,拿毛毯來。”
“出租車不行的。”
“……”
爺爺似乎什麼都聽不進去瞭。深不可測的恐懼突然間席卷瞭媽媽,她不由自主地喊道:
“你想連這個孩子都殺瞭嗎?”
爺爺詫異地轉過身來。
媽媽硬把我從爺爺背上扯瞭下來。
爺爺想把我搶回去,可媽媽比他更快地抱住我,抱著我逃到走廊的角落裡。
爺爺一直站在大門口,瞪著媽媽。
媽媽抱著我說:“她爸爸當時怎麼樣瞭?她爺爺,你想起來瞭嗎?不聽一一九說的,自作主張去打出租車,結果根本打不到,不是嗎?於是你背著他走到醫院,是吧?記得嗎?就這樣來不及救……所以才死的,不是嗎?”
“……”
“同樣的事情,你想讓它再發生一次嗎?你想連阿樹都殺瞭嗎?”
“……外面在下大雪。”
“這種時候不按專傢的指示去做是不行的,你明白嗎?”
“她會越來越嚴重的。”
“這種時候,聽醫生的話最安全。”
“如果晚瞭怎麼辦?”
“那就……”
“如果那樣怎麼辦?”
“外行人的主意最危險瞭,你怎麼就不明白呢?”“醫生會考慮天氣嗎?”
“她爺爺,我不會讓你去的。”
“這次會沒事的。”
“不行!”
“沒事的!”
“她爺爺!”
“把阿樹交給我!”
爺爺穿著鞋走進屋來。
“她爺爺!不行!”
爺爺不顧一切地想把我從媽媽手裡搶過來。媽媽一邊奮力抵抗一邊喊:
“請你冷靜!放手!”
“應該冷靜的是你!”
“她爺爺!”
這時,爺爺突然松開瞭抓住我的手,深深地嘆瞭一口氣,站瞭起來。
“當時……走到醫院用瞭多長時間?”
“很長時間。當時花瞭很長時間,不是嗎?”
“多少分鐘?”
“……什麼?”
“你不知道瞭吧?”
“一個小時……花瞭一個小時。”
“沒有。”
“還不止!”
“四十分鐘!當時用瞭四十分鐘!”
“比這長!”
“不是,沒花那麼長時間。確切地說,從出傢門到醫院的大門用瞭三十八分鐘!”
“……”
“即便這樣還是沒趕上。當時怎麼做都來不及!”
“……”
“現在就出門的話,能在救護車來這兒之前趕到醫院。”
“可是那麼大的雪,怎麼走啊?”
“不是走!”
“什麼?”
“是跑!”
“……那是不可能的!”
“我是在雪裡長大的,這種大雪不在話下。”
媽媽心裡亂作一團,不知所措。
“怎麼辦?”
“……”
“阿樹是你的女兒,你決定吧。”
怎麼改變主意的,媽媽也不知道。
“……我去拿毛毯來。”
媽媽說完,把我交給爺爺,然後拿來瞭毛毯。爺爺用毛毯把我裹得嚴嚴實實的。趁這時,媽媽拿來瞭外套,爺爺穿上外套,把我背在背上,沖進大雪。
爺爺真的是跑。媽媽好容易才跟上。不過,跑著跑著,爺爺的速度漸漸慢瞭下來,這回媽媽開始不斷停下來等他。
爺爺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步履也開始搖晃。事情發展到這裡,媽媽才發現她忘瞭一點:我和爺爺對她來說都很重要。
“她爺爺。”
“啊?”
“可是,那是十年前啊。”
“那又怎麼樣?”
“你今年七十五瞭!”
“七十六!”
媽媽開始絕望。
“別擔心,我就算用命換,也要在四十分鐘內趕到。走吧!”
爺爺說完,又竭盡全力地跑起來。媽媽除瞭祈求上天,已經沒有別的辦法瞭。
最後,出傢門四十二分鐘後,我們到瞭醫院。我就這樣被送到瞭重癥監護室。護士長對媽媽說:
“救護車剛給我們打瞭電話,說這麼大的雪,還沒到你傢呢。我告訴他們病人已經到醫院瞭,他們大吃一驚,問道,是從錢函過去的嗎?這麼大的雪,你們怎麼來的?”
“走著……其實,是跑著來的。”
“跑?背著女兒?瞭不起。”
護士長十分感動。
“還是母親偉大啊!”
媽媽誠懇地糾正:
“不是我,是她爺爺。”
“……不是真的吧!”
偉大的爺爺因為呼吸困難陷入瞭昏迷狀態,正和孫女一起躺在重癥監護室的病床上接受治療。
一直生活在都市裡,很少真正體會到夜晚的黑暗,山裡的黑夜是名副其實的黑夜。秋葉和博子一直走在黑暗中,可以看到遠處一所房子的燈光。
“就是那裡。”
秋葉指著雷公爺爺的傢,看起來還很遠,可是走起來更遠。終於到瞭。這所房子像是給登山人住的別墅。
站在玄關,博子仍無力地垂著頭。
“就今天一個晚上,我們住在這裡,好嗎?”
秋葉溫柔地說,然後敲瞭敲木門。
博子看見從裡面走出來的雷公爺爺,嘴角的肌肉不覺舒緩瞭。
“這麼晚,阿茂。”
“好久不見,你好嗎?”
兩人感慨地互相擁抱,然後秋葉介紹瞭博子。
“這是渡邊博子。”
“啊,你好。”
雷公爺爺要和博子握手,博子伸出手去,拼命地忍住嘴角的笑。第一次見面就看著對方笑出聲來,博子是不會犯這種錯誤的。可是,這個人腦袋上的頭發都豎瞭起來,真是名副其實的雷公爺爺。她還是撲哧一聲笑瞭出來。
正如秋葉所說,雷公爺爺很爽朗,所以博子很快就無拘無束瞭。雷公爺爺專門做的野菜火鍋也很好吃。
聊得起勁,不知不覺談到瞭他。
“真可惜啊,挺好的人,那麼早就死瞭。”
雷公爺爺嘬著湯說道。
“博子以前見過這個人嗎?”秋葉問博子。
“什麼?”
然而,博子沒有一點印象。
“對不起,好像……”
“你不記得這張遭受嚴重撞擊的臉?”
“渾蛋,遭到嚴重撞擊的不過是這個腦袋。”
雷公爺爺摸摸自己的頭發,然後對博子說:
“當時我戴著登山帽。”
博子還是沒想起來。秋葉對困惑的博子道出真相。
“雷公爺爺當時也在人群裡。在藤井遇難的時候。”
“啊!”
博子終於想起來瞭。
“不過,當時你的腦袋……”
“是的。頭發比現在的多。”
“哈哈哈!”
秋葉大笑。
“可是他很瞭不起。自從那次山難發生後,他就在這兒照顧登山隊員。”
“噢。”
“不是。因為遇過山難,我比任何人都瞭解那座山的情況。我會告訴登那座山的隊員們,哪裡危險,哪種天氣最好要註意。我凈嘮叨這些事,讓人覺得我很可怕。”
“雷公爺爺很瞭不起,帶我們從山裡逃瞭出來。”
“你還想登山嗎?”
“這個……不可能瞭。”
“為什麼?”
“我已經……害怕瞭。”
席間莫名其妙地變得悄無聲息。然而,沒有人故意打破這片寂靜,大傢都安靜地喝著酒,沉浸在各自的回憶裡。
博子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現在,兩個人的腦海裡肯定湧現出遇難時的情景。那殘酷的回憶也許是博子無法想象的。然而,兩個人的表情都非常安詳。這種安詳的表情,讓博子覺得似曾相識。
或許是喝醉瞭,雷公爺爺突然哼起歌來,博子聽出那是松田聖子的《青色珊瑚礁》。
“怎麼?這是大傢的隊歌嗎?”博子問。
“什麼?”
雷公爺爺的表情略顯詫異。
“這首歌是那傢夥最後時刻唱的歌,他掉下瞭懸崖,看不見他,隻聽得見這首歌。”
博子無話可說,不由自主地看著秋葉。
“為什麼人生的最後一刻偏偏唱松田聖子的歌呢?那傢夥不是特別討厭松田聖子嗎?”
秋葉露出一個淒苦的微笑,說道。
“真是個怪人。”
“是啊。”
沉默又籠罩瞭三個人。他就在三個人中間。對他的想念,分別遊蕩在每個人的腦海裡。
博子回過神時,已經不知不覺開始瞭這樣的話題。
“他從來沒向我求過婚。他把我叫到天臺上,手裡的確握著一個戒指盒。可是他什麼都不說。兩個人默默地在長椅上坐瞭差不多兩個小時。那時,我覺得他太可憐瞭,沒辦法,隻好主動對他說,我們結婚吧。”
“博子說的?”秋葉突然發瘋似的大聲說。
“是的,於是他……”
“怎麼瞭?”
“隻說瞭一句‘好吧’。”
“哈哈哈哈哈哈!”
雷公爺爺大笑起來。博子說這話的目的本不是為瞭逗樂。雷公爺爺註意到博子的表情,撓瞭撓腦袋。
“對不起,對不起。”
“那傢夥在女孩面前真的很不幹脆。”秋葉說。
“是的。但是,這也是美好的回憶。”
這一點博子最清楚。
“是啊。”
“他留給我很多美好的回憶。”
“是啊。”
“不過,我還想要更多,所以才寫瞭信。他死瞭,我還追瞭過去,真是死皮賴臉不知足的女人、任性的女人。”
說完,博子拿起瞭喝不慣的當地酒。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博子就被秋葉叫醒。
“博子,馬上就要日出瞭,不去看看嗎?”
她披上外套,和秋葉一起來到外面。
美麗的山巒聳立在眼前,博子睜大瞭眼睛。
秋葉說:“就是那座山。”
博子不由得避開瞭視線。
“看清楚瞭,藤井就在那裡。”
博子緩慢地抬起頭來。讓人備感莊嚴的山峰占據瞭她的視野。
博子的眼淚奪眶而出。
秋葉突然沖著山大喊:
“藤井,你還在唱松田聖子的歌嗎?那邊冷嗎?”
遠處傳來瞭回音。
秋葉又喊道:
“藤井,把博子交給我!”
回音重復著這句話。秋葉自作主張地回答瞭。
“好啊!”
回音又再度響起。秋葉得意地沖博子笑瞭。
“他說‘好啊’。”
“……秋葉你真狡猾。”
“哈哈,博子也說點什麼吧。”
博子想說點什麼,但身邊有人,她覺得不好意思。她一直跑到雪地中央,然後,放聲大喊:
“你—好—嗎?我—很—好!你—好—嗎?我—很—好!你—好—嗎?我—很—好!”
喊著喊著,淚水噎住瞭喉嚨,發不出聲來。博子哭瞭,簡直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雷公爺爺邊揉著眼睛,邊打開瞭窗戶。
“一大清早的,嚷個什麼?”
“別打攪她。現在是最好的時候。”
[1]日本火災和急救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