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被害人賭馬朋友裡那個叫弓岡的男子,身份已經查明,所以特來匯報。弓岡嗣郎,五十八歲,住在大森東。”

旁聽過松倉的審訊之後,最上直接參加瞭搜查本部的例行搜查會議,坐在後方位子上側耳聽著每個負責人的匯報。

“那個弓岡暫時不用接觸,也許以後有需要,不過現在有其他事情需要優先處理。繼續收集周邊的情報,註意被害人的糾紛、品行、生活變化方面有沒有特別需要留意的地方。”

在前面指導會議進行的青戶對部下的報告做出瞭指示。

弓岡嗣郎是在審訊關口時提到的都築和直的賭馬同伴,在都築的手機中留有他的通話記錄,借條中沒有他的名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個應該重視的人物。隻是,沒有借條,目前也可以理解為他僅僅是被害人馬友中的一人。如果現在輕易接觸,那麼萬一他在這個案件中是個重要角色,因為目前正對松倉集中調查而白白讓他起瞭戒心,導致警方對應不及時就危險瞭。

所以青戶應該是覺得,相比之下,應該優先集中精力調查松倉,當有必要接觸弓岡時,再全力以赴主攻弓岡吧。

可是……

這次的案件,兇手有沒有可能不是松倉呢?

最上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如今這個疑問在他腦海中閃過,可是他並不想深究。

自己是確信松倉是兇手,還是希望他是兇手,他分辨不清。

想要斷定他是兇手,手上的證據少得可憐。可是不管缺少多少證據,他都不想暫緩追究松倉的腳步。每次聽過松倉的審訊,他都覺得必須竭盡全力逮捕松倉,原因就在於他內心堅信松倉就是兇手吧。

不管怎樣,應該全力調查松倉,證據隨後一定能找到的。

會議結束之後,送來瞭慰問大傢的啤酒,最上順勢跟警察們喝瞭一杯。

“辛苦瞭,”最上打開啤酒罐上面的拉環,向站在近處的森崎警部微微舉起,“今天對松倉的審訊很精彩。”

森崎精悍的臉上表情顯出些許緩和,回應著向最上舉起瞭手中的酒。

“田名部和青戶讓我按審訊犯人的標準審問。”他咕嚕喝下一口啤酒之後繼續說,“我聽說檢察官也認為他沒說實話。不過今天隻開瞭個頭。”

“這個開始很重要啊,他已經明顯動搖瞭,森崎君又對此強勢圍攻,明天之後的樣子很值得期待啊。”

“根津的案子,估計很快就能水落石出瞭。”森崎自信地說,“過瞭時效起瞭很大作用。”

“DNA鑒定也發揮瞭很大作用。”

“是的,一鼓作氣提出瞭這件事,看他反應很明顯,那就是做瞭虧心事的反應。看來不久的將來一定可以把他拿下瞭。”

最上期待地點點頭:“這第一裡程碑很重要哦。”

“請交給我吧。如果兇手是他,我一定會讓他招認的。田名部也跟我嘮叨瞭不少,我會把這作為分內之事做好的。”

森崎志在必得地說完之後,臉上隨即露出瞭一絲為難之色。

“隻是,我感覺這跟解決這次的案子不是一回事。趁勢瞭結那是最好,不過他應該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人,甚至可以說和根津的案子一樣有很棘手的地方。去瞭被害人的傢,卻因為傢中無人回去瞭,之後想著再試試於是打瞭電話,做法雖然奇怪,但是在關鍵之處並無矛盾地保住瞭自己的清白。某種意義上說,完美得令人惱火。不知是故意的還是偶然的,根津的案子和這次的案子都沒有決定性的證據,兇手僅憑著運氣好是無法逃脫得如此幹凈的。他這個能守住底線避開搜捕的厲害角色,該怎麼打破,得好好琢磨琢磨。”

“如果他招認瞭根津的案子卻沒能解決這次的兇案就失去意義瞭,一氣呵成追查到底吧。”

聽到最上的這句話,森崎將手中啤酒拿到嘴邊,眼角露出細小的笑紋。

“在這一點上檢方也得下定決心統一戰線哦。”

“那是當然。”

“根津的案子為什麼會無疾而終的……我雖然隻是聽田名部說,感覺當時負責的檢察官的態度影響很大。對於檢察官來說,那些鐵證如山的案子處理起來自然方便,隻要證據不足,就可以跟警察要求說沒有自首就不能起訴,這一點通常情況下沒錯,但是情況不同,搜捕有時是有極限的,有時候運氣會偏向兇手,不是每次都能得到一百分,碰到難題哪怕再努力也隻能得六十分,那個時候檢察官能否說一句‘之後就交給我吧’就很關鍵瞭。如果能有這樣的信任,那麼我們也能各方周旋,也許還能再加上五分、十分。”

“我看過根津案的資料瞭。”最上說,“如果我是那個案子的負責人,我毫無疑問會堅決逮捕,提出起訴的。最終隻到協助調查的階段,這對案情的影響很大。雖然曾經策劃以旁案逮捕,但是進展並不順利,如果當時一鼓作氣逮捕瞭松倉,也許他就招供瞭,結果在關鍵的時候,因為他沒有松口就放過瞭。”

“原來如此……有機會的話想好好問問松倉。”森崎輕輕一笑,“我相信您說的話,既然您已經表明決心,那我隻能加油努力瞭,等我揭開他的真面目吧。”

同樣都是精幹的警察,比較起來的話,青戶喜歡隱藏起自己的本意見風使舵,而森崎則是豪放大膽喜歡正面交鋒的類型,頭腦清楚,能夠抓住要害把犯人掌控於股掌之間。

聽到他意氣風發的說辭,相信二十三年前的真相大白於天下的日子便指日可待瞭。最上默默地承認瞭心中興奮雀躍的心情。

第二天早上,最上六點鐘醒來,身旁朱美沒有要起床的動靜,最上留下她,走出瞭臥室。

最上剛剛聽到客廳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環顧瞭一圈,發現奈奈子抱著礦泉水瓶睡在瞭沙發上。

“喂,你這是在哪兒睡呢。”聽到最上的聲音,她微微睜開眼,睡意蒙矓地嗯瞭一聲。

“剛剛回來的嗎?在哪裡玩到這麼晚?”感覺不久之前還是孩子的模樣,如今卻戴起假睫毛,眼線濃重得像是另外一個人,他明白這副裝扮在同齡女孩中並不稀奇,不過還是不禁皺起瞭眉頭。

奈奈子膩煩地皺瞭皺眉,攏起頭發慢騰騰地站起身來。

“隻是打工的事情啊。”她小聲嘀咕著。

自從開始晚上打工,奈奈子就過起瞭最上工作結束回傢後她還沒有回來,早上最上出門之前還一直在自己房間睡覺的生活。

前幾天好不容易碰瞭面,最上問她在打什麼工的時候她也隻是冷淡地回瞭一句“酒吧”就結束瞭。

最上也知道最近很流行一種女子酒吧,也就是年輕女孩隔著櫃臺接待客人的酒吧。奈奈子好像就是在那種店裡打工到深夜。剛聽說的時候,最上曾經苦口婆心地勸她找個像樣的工作,她卻毫不領情地回瞭一句“不用多管閑事”。

最上並不認為這種深夜工作是需要特別忌諱的不健康的世界。年輕時自己也曾徜徉於商業街的霓虹燈下,所以他知道在那裡工作的人的快樂。

可是另一方面,那個世界很容易招引犯罪也是不爭的事實。回想自己當年,不知女兒有沒有當時自己的分辨力和自制力。

明明是自己的女兒,卻無法理解她的想法,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感覺。隨著她的長大,這種感覺就越發明顯,這是能用個性或者代溝這樣的詞匯來解釋的嗎?最上想來想去找不到清晰的答案。

在傢裡實在看不出她青春活力的樣子。如果隨波逐流地虛度光陰,那麼她是不會快樂的,可是就算最上指出來,女兒也不會認可的吧。

“大學一年級一早有早課的吧?來得及去上課嗎?”最上明知是嘮叨還是說出瞭口,奈奈子懶洋洋地嘴裡嘟囔著些什麼去瞭自己的房間。

如果久住由季還活著,會怎樣長大,又會如何度過她的青春?最上最近有時會想到這些。

有些膽小怕生,可是一旦打開心扉,會毫不吝嗇地綻放俏皮可愛的笑容。那是有著北海道人血脈的鄰傢女孩兒般的純真可愛。在守護她的人們眼中,用雙手呵護起的這棵溫柔的萌芽,在數年之後,一定會綻放成為女人的巨大魅力。

可是,那個確鑿的未來卻連同生命一起被無情地奪走瞭。

奈奈子是在那件事過去瞭數年之後出生的。不知不覺奈奈子已經超過由季的年紀,經歷著由季不可能經歷的歲月。

當然,這隻是最上內心的感慨。

奈奈子沒有任何過錯,如何度過青春是她的自由。

錯的是他,想在奈奈子的身上尋找那個孩子的影子。

可是,就算他心中明白,還是會不自覺地把兩個孩子重合起來。意識到這一點,他便開始鬱鬱寡歡,無法消解。

隨後起床的朱美簡單地準備瞭早飯,最上吃過之後比往常早瞭一些出門,乘坐地鐵來到根津。

不管是嫌疑人的正式審訊,還是重要參考人的協助調查,對方馬上就要低頭認輸的時刻,往往是會有預感的。

今天,最上心裡便出現瞭這樣的預感。

在負責審訊時需要全心全力地擊敗對手。不過最上隻要有時間,經常會到現場或者地檢附近的神社,祈禱搜查順利。搜查是人與人的較量,需要靠著人的力量去一個一個地收集證據,可是命運的戲弄或者眷顧,還會影響到很多的因素,而這,隻能依靠神靈瞭。

從根津站出來走到地上,最上走在清晨的不忍小路上。兩旁的建築是現代公寓,已不再是最上學生時代的樣子。走進小巷還能稀稀落落地看到擁擠的幾處老舊的房子,可是,與其說是懷念,不如說是那種物是人非的疏離感更加強烈。

北豐宿舍的舊址亦是如此,如今已被鋼筋混凝土的公寓取代,定睛看著這個原本充滿回憶的地方,竟讓人生出一些恍惚。

淡淡的相思在心中來瞭又去,留下的是歲月無盡的滄桑。感覺就在眼前,卻早已不同瞭。原來那個案子已經被埋藏瞭那麼多年的時光。

最上向根津神社走去。學生時代不曾正式參拜過,今天卻在拜殿前認真地合掌祈禱偵查順利,連同聚在小小的紅色鳥居旁的玉女稻荷神仙們一起拜瞭拜。

最上白天忙著其他搜查本部案件的情報收集,到瞭傍晚和長浜一起去瞭蒲田署。沖野和橘沙穗先一步抵達,正在搜查本部等待。

“松倉今天一整天都有專人跟蹤監視。”

完全是重要嫌疑人的待遇。連日協助調查馬上要開始瞭,他很快會被帶到蒲田署來。

“今天田名部還會出席。”青戶晃晃悠悠地走到最上他們面前來,打瞭招呼順便提到此事。

原來田名部心中也有預感。

“另外,本想好好把松倉的壞事抖摟出來的,可是輕易找不到合適的把柄。”青戶苦著臉說,“隻有一點,據他工作的舊貨商店的專務說,倒不是隻有松倉一人,工人們有時會把白菜價回收的二手品或者合適的冰箱、彩電之類的帶回自己傢,專務們似乎對此也是半默認的。”

“松倉也做過嗎?”

“聽說電視機、冰箱確實是帶回傢過的。”

“貪污私吞,”最上毫不猶疑地說,“這個很好啊,如果是公司起訴就方便行動瞭。”

“倒也是,那個公司的社長也不是太較真的人,暗示一下的話應該不是難事。”

“那就見機行事吧。”

像現在這樣直言不諱地建議利用旁案逮捕的事情,以前從來沒有過,隻有這次是百無禁忌的。切斷退路,二十四小時全方位包圍住身心,借此來提高破案的可能性,也未嘗不可。

在這番討論之後過瞭大概三十分鐘,青戶再次來喊最上他們。

“走吧。”田名部也從座位上站瞭起來,跟最上他們走到一起。看不出眼鏡背後的那雙細長的眼睛裡藏著怎樣的情感。

走進一號聽審室旁邊的房間,田名部站到鏡子前,其他人坐在瞭椅子上。

聽審室中一片沉默,隻能隱約聽到抽鼻子和身體活動的聲音。

和以前相比,今天的氣氛完全不同。森崎以往都會不動神色地緩和氣氛來讓對方開口,今天改變瞭風格。

“今天不管多長時間我都會奉陪到底。”

森崎低聲打破瞭持續瞭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松倉的喘息聲越發沉重。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說出多少真話,趕緊把沒有坦白的事情說出來吧,你昨天一晚上也考慮瞭不少吧,嗯?”

“不是……那個……”松倉為難的聲音含混不清。

“你準備把隱瞞的一切都帶進墳墓嗎?你覺得這樣真的可以嗎?這會痛苦的。人隻有死的時候才能從所有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從嬰兒長大成人,老瞭又會變回嬰兒,等到死亡的時候變成虛無回到土中。可是如果身上背負著從未坦白過的罪惡,是無法變成虛無的,罪惡會一直跟隨你到死亡的那個瞬間。生命之火消失的時候,想吃什麼,想要見誰,這些人類的本能都會消失,到真正等待死亡的時候,還是會有罪惡留下來,最後留下來的就是它,沒辦法解放出來的。你能想象那會有多痛苦嗎?我是無法想象的,很恐怖的啊。”

森崎低聲說話的時候,能聽到松倉痛苦的喘息聲。

“所以,如果你有所隱瞞,希望你考慮清楚是否真的要這樣下去。人如果說出實話,心靈會被解放的,這樣的人我在這裡見過很多瞭。‘警察先生,謝謝你,多虧瞭你我才能放松,要是早點說出來就好瞭’,流著眼淚低頭懺悔。這樣的人,說完會變回人的面相,在那之前根本不是人的樣子,而是被惡魔奪走瞭靈魂的無比痛苦的樣子,說完表情會一下子緩和下來,活著的時候也能坦然,煩惱痛苦瞬間就消失瞭,這樣就會意識到,之前打算到死都要背負著這些痛苦,是多麼愚蠢的事。”

森崎留出瞭幾秒鐘空當,靜靜地問:“我的話,你聽懂瞭嗎?”

“我……到底……該說什麼好……”松倉結結巴巴地用煩悶的聲音說。

“把隱瞞的事情說出來。根津的案子也好,這次的案子也好,把自己做過的事情說出來。過錯越大越不容易說出口,這是很痛苦的事情,不過,隻要再多一點勇氣就可以的,隻要戰勝自己就可以瞭。”

“警察先生……我真的跟這次的案子沒有關系。”

“那你為什麼一臉痛苦?現在你可不是正常人的樣子啊。”

“那是……唉……”

“根津的案子也可以,說出來放過自己吧。”

“可是……”

“松倉,已經夠瞭。已經過瞭時效瞭。我隻能聽著,雖然筆錄是要寫的,但是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不會追究你的刑事責任,不追究你刑事責任也就意味著媒體不會報道你的名字。你告訴瞭我,隻不過是為瞭和過去的自己清算。”

“是……是……”松倉擠出這句回答之後,對話中斷瞭。

山崩地裂之前的寧靜。那個決定性的瞬間很快就要來臨瞭。

聽審室中的森崎當然是這樣確信的。對於跟犯人戰鬥經驗豐富的人來說,這是切實能感覺到的。

可是,時間在沉默中一點點逝去。持續瞭十分鐘後,站在鏡子前從未離開的田名部焦躁地退到瞭長椅上。

沒有人走過去。最上也沒有站起身來。現在隻是靜靜地等待著松倉發聲。

“松倉,”森崎再次開口,“你沒有必要這麼痛苦。我已經調查過瞭,久住由季的父母已經去世。獨生女兒被殺,肯定會對兇手恨之入骨,可是他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瞭。已經過去二十三年瞭,憎恨都已經在這個世界消失瞭,隻有罪過留瞭下來,一直留瞭下來。松倉啊,做個瞭結吧。”

松倉嗚咽著,可是沒有說話。

“松倉,救救你自己吧。今天,科學搜查研究所的人來瞭。昨天也跟你說過的,是為瞭取你的口腔黏膜做DNA鑒定的。”

傳來松倉大口喘著粗氣的聲音。

“今天是最後的機會瞭,不是嗎?”

“是……是的……”

回應之後卻沒有再繼續。

可是……

“那個……”

再次蔓延開來的沉默中,不經意地傳來松倉的聲音。

“……我明白瞭。”

雖然是幾乎輕不可聞的聲音,最上還是聽到瞭。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挺直瞭腰背。

“嗯。”森崎回應。

“可是……”松倉深深呼出一口氣之後說,“我跟這次的案件是沒關系的,希望你能明白。”

“嗯,”森崎又附和瞭一聲,“說吧。”

“好的。”松倉說瞭這句給自己下定決心的話之後,繼續說,“根津的案子……確實是我。”

最上閉上瞭眼睛。

“是你殺的嗎?”

“對不起。”

松倉幹癟的聲音這樣說道。

隨後傳來低聲抽泣的聲音。

“貪污私吞,抓緊時間搞定。”

從房間出來返回會議室的最上回頭跟走在後面的青戶說。

“一兩天之內。”

最上強調要盡快,又補充瞭一句。

青戶跟田名部對視瞭一眼,用鄭重的語氣回答說:“好的。看來要背水一戰瞭,現在這個情形也隻能這麼辦瞭。”

沒有將松倉放歸自己的住處,而是讓他住到瞭警方預定的商務酒店裡,進行瞭事實上的拘留。

第二天,不由分說地將松倉帶去審訊,和森崎一起關在聽審室裡。最上他們已不再在隔壁旁聽,而是待在會議室旁邊的待客室裡,和田名部、青戶等人就今後的舉措反復磋商。

傍晚,從松倉工作的舊貨商店的社長處取得瞭控告書,警方進行瞭受理。除瞭吃飯一直和松倉在一起的森崎報告說,松倉承認瞭從商店倉庫拿瞭液晶電視和小型冰箱放在自傢公寓使用。另外,從松倉的同事處也取得證言,說曾看到松倉從倉庫裡拿出電視機等。嫌疑已被落實。

與老夫婦被殺案相關的傢宅搜查是在明天,送檢是在明後天,這個日程在最上和田名部之間確定下來之後,剩下隻需要等待法院下達貪污私吞嫌疑的逮捕令。

“現在真不是開會的時候。”

搜查會議的時間臨近,青戶心神不定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今天的會議多半隻是就松倉逮捕的方針進行說明,很快就能結束吧。

本想跟隨青戶轉移到會議室的最上剛剛站起身,手機響瞭起來。

“你們先去。”

最上催促著沖野他們,眼睛落在手機的顯示屏上。

是大學時代的前輩——水野比佐夫。

警視廳搜查一課課長應該已經在上午的例行招待會上公佈瞭由季案件真兇自首的消息。

這件事恐怕已被晚報或者晚間新聞報道出來瞭。

最上知道早晚會有學生時代的友人做出反應。

不愧是為瞭由季的案子跳槽做瞭雜志記者的男子。

“喂?”目送沖野他們走出房間,最上接起瞭電話。

“是最上嗎?”

大學時的粗嗓音聽起來有些嘶啞。

“水野,好久不見。”

“新聞看瞭嗎?”

和水野一晃有七年以上沒有說過話瞭,他好像對此事毫無感慨,直奔瞭主題。

“什麼事情?”最上佯裝不知。

“兇手,北豐宿舍的由季的那個案子,兇手現在自首瞭。”

“是嗎?”尋思瞭一會兒該如何回答,最上淡淡地回瞭一句。

“趕緊去看電視新聞!”他著急地催促。

“我還在工作。”

聽瞭最上的回答,水野一時語塞。

“工作中也好幹什麼也好,你是檢察官吧?趕緊打聽打聽消息,電視新聞上沒有兇手的名字,讓你相識的警察查查看是不是松倉?”

“那是不可能的。”

水野的心情,最上很明白,事實上也正是由於他的那份執著,最上才能註意到松倉。

可是最上現在卻不能跟水野站在一起行動。

“水野,對不起,我跟那件事沒有任何關系。”

“你說什麼?”

“我知道你對那件事一直耿耿於懷,可是麻煩你不要把它跟我扯上關系。”

“真是讓人大吃一驚……你這是什麼鬼話?”大概是太過生氣,水野聲音有些顫抖。

“當初你連老板娘和老板的葬禮都沒有出席,我還在想你怎麼這麼生分……真是讓人瞧不起的傢夥!”

“隨便你怎麼想,不過對我指指點點的話就此打住吧。背後說三道四傳出來會影響我的工作,拜托你瞭。”

“什麼?這麼看重自己的工作?”水野不屑地說,“占著好位子也這麼無動於衷,不肯幫忙嗎?你這檢察官也不過是庸官!”

“隨你怎麼說吧。”最上握著手機的手加瞭力道,聲音沉下來。

“你放心吧。”水野也壓低瞭聲音,其中已經包含瞭最大限度的鄙視,“像你這樣的人,我不屑把你說出口。”

聽到水野掛掉瞭電話,最上輕輕嘆瞭口氣。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熱心。最上無奈地笑瞭笑,留在心底的是在關鍵時刻隻能孤軍奮戰的孤單和落寞。

搜查會議結束之後,最上和田名部、青戶一起再次聚到待客室,等待逮捕令的到達。

當時鐘轉到九點鐘,趕去東京地裁的蒲田署刑事課員回來瞭。拿到逮捕令的田名部把書面的記載事項瀏覽瞭一遍,點瞭下頭站起身來。

除瞭剛剛收到的令狀,手裡還握著手銬。田名部親自出馬執行逮捕,強烈的執念可見一斑。

“一起去嗎?”

不知為何,田名部向最上發出瞭邀請,也許是田名部在為抓捕松倉不惜采用強硬手段的最上身上感到瞭共鳴吧。

“走吧。”

兩人一起走向審訊室。

田名部敲瞭敲一號審訊室的門,和森崎一起一直待在房間裡的年輕刑警開瞭門。年輕刑警看到田名部和他手裡的東西,吃驚地退後一步將門打開。

田名部走進審訊室,最上緊隨其後跟瞭進去。

“是松倉重生吧。”

田名部站到轉過頭來的森崎背後,不帶任何感情地說。

“因貪污私吞下達逮捕令,現執行逮捕。”

松倉臉色疲憊,呆呆地看向田名部。

田名部不動聲色地把令狀上的嫌疑事實要點讀出之後,舉起逮捕令給他看。

“現在把雙手伸出來。”

松倉仿佛失去瞭思考的能力,把雙手放到瞭桌子上。

田名部將他的雙手放進正散發出暗淡光芒的手銬之中。

“二十一點十八分,逮捕。”

田名部瞥瞭一眼自己的手表之後宣佈。這次他拿出鑰匙,將松倉手腕上的手銬卸瞭下來。

松倉被卸下手銬之後依然保持著雙手放在桌子上的樣子,呆然地一動不動。

“今天好長啊。”

把沖野和沙穗分別送到各自住處附近之後,開車的長浜這樣安慰最上。

“這才隻是個開始。”最上在後座上疲憊地揉著眼睛。

“青戶警部也說過,這是很大的賭註。不知道明天會有什麼結果……”

長浜的言辭中隱約透露出對前景的不安,他的心情最上非常清楚。任職本部負責人已有一年多,同時也是和長浜一起工作的一年多歲月。在這期間,現在這樣強硬推動搜查的案子,是絕無僅有的。

沒有任何直接證據。借過錢的事實。案發時間段附近曾拜訪被害人傢的事實。僅此而已。本來應該讓警方一再慎重,即便是狀況證據也應確認到無可挑剔的程度。

這次卻沒有這麼做。

僅憑著松倉是兇手的強烈直覺,便想著略施強腕,通過搜查住處等手段收集證據,引出他自首。

可是真的隻想這樣嗎?

最初可能是的。

如今卻不同瞭。

如果兇手不是松倉……這個可能性也留在心中無法忽視。

可以說搜查是在牽強地推進。

讓時效過期無法懲戒的罪犯受到相應的懲罰,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

這次的事件:

因為金錢關系導致兩名遇害者。推測是計劃行兇。求刑勢必是死刑。裁決是死刑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當年由季案順利送上法庭,會是什麼情形?當年的刑罰沒有現在嚴格,可能達不到死刑判決。

可是如果加上這二十三年的利息,並不為過。

無論如何要把松倉送上法庭,最上一心隻有這個念頭。

最上轉念想起忙著逮捕松倉的時候,前川直之曾打來電話,於是拿出瞭手機。

“把我從這邊放下吧,我想走回去。”

沿七號環線到住處附近時,最上從車上下來,長浜如往常般短鳴瞭聲喇叭以示禮貌後開車走瞭,最上目送之後,撥通瞭前川的電話。

“對不起,當時在工作中沒接到電話。”

接通後最上此話一出,“是我不好意思打擾瞭”是對方善解人意的回答。

“由季的案子我在新聞上看到瞭,大吃瞭一驚,就打瞭個電話。”前川說,“新聞的事情你知道嗎?”

“嗯。”

“剛才水野來電話的,不知道你們發生瞭什麼,他很生你的氣。”

“他說什麼瞭?”最上苦笑著問。

“他說要跟你斷絕關系,罵你是個冷血的傢夥。”

“這樣啊……”

“你說由季的事情跟你無關,是真的嗎?”

“是啊,我是這樣說的。”最上走在七環的步行道上,冷風吹來,“對你我也要這樣講。”

“最上,不管你怎麼講,我都不認為是你的真心話。”

“我是連老板的葬禮、老板娘的葬禮都沒有出席的人……你明白嗎?”

聽到最上的話,前川一時沉默。

當聽說久住夫婦過世的消息時,內心的無力感讓自己刻意遠離瞭那個悲傷的地方。

然而此時卻剛好相反。沒有無力感,甚至可以說成敗就掌握在自己手裡。

可諷刺的是,正因為如此,不能和前川他們站在同一個立場上瞭。

“水野說想盡快查一查自首的兇手是不是松倉,當時的那個重要嫌疑人。”

“是嗎?”最上淡淡地附和瞭一句。前川繼續說:“不過現在已經過瞭時效,即使知道兇手是誰也無能為力瞭。我擔心的是水野會查到兇手做些出格的事情,畢竟他執念很深。”

“那隻能靠你說服他瞭。”

“是啊。”前川順從地應承下來,“不過,我總感覺兇手之所以會跟警察坦白當初的案情,是因為其他的案件在接受調查吧。”

最上聽聞此話沒有任何回應,但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他想問問前川。

“如果是因為其他案件,希望這次能順利裁決。可惜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以期盼的瞭。”

最上停頓瞭一下,終於還是抵不過心裡的沖動,開瞭口。

“前川,你經常接國選辯護的案子吧?”

“是啊。”最上的問話有些突兀,前川聽到不禁有些疑惑。“現在不多瞭,不過以前經常做。”

“如果那個兇手因為其他案子逮捕瞭,你被選中做國選律師,會怎麼辦?”

“當然不會接受的。”前川認真地回答,“我也會區分可以做的工作和不可以做的工作的。現在律師很多,國選律師多是抽選,我想應該不會那麼湊巧。”

“是嗎?”最上笑著說,“那我就放心瞭。畢竟希望你幫助的是那些真正需要挽救的人。”

“最上……”前川的聲音起瞭些變化,“你不會知道些什麼吧?”

“知道什麼?”

“那個兇手的事情……難道是你負責的案件?”

“前川,不要說傻話。”最上想要岔開話題。

“最上……”前川嘆瞭口氣,“原來是這樣,好吧,明白瞭,我什麼都不說瞭。”前川像是領會到瞭什麼,“這件事到此為止吧。”

“話說回來,丹野現在怎麼樣瞭?”最上轉換瞭話題。

“對哦,剛才也想說說這件事的。”前川有意加快瞭語速,從剛才的話題完全轉移出來的語氣繼續說,“我跟他聯系過幾次,也直接見過面,看樣子被追查得很緊。”

“精神上還撐得住嗎?”

“很難說,特搜步步緊逼,他覺得自己快被逮捕瞭,感覺非常緊張。”

“現在還在國會期間啊。不管特搜有多嚴,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強行申請逮捕的吧。”

“可是之前是有先例的。”聽到前川的反駁,最上一時無言以對。

“而且,特搜的真正目標是高島,丹野終究不過是第二目標,甚至第三目標。按理說,不過是想攻陷下來當作最終決戰時的墊腳石。現在周刊每周都會就這個問題爆料高島,對丹野進行審問時的對話也從檢方泄露瞭出來,導致外界希望仔細調查高島的呼聲越來越高,恐怕這正合特搜的意,我覺得特搜勢必會利用這股風向的。國會被眾參控制,再加上預算委員會因為這個問題被投訴導致審議受阻,這種時機下,立政黨估計不會特意退回逮捕許可來自保,而且主流派正采取動作想要借此一舉削弱高島集團的勢力。丹野也是這樣的看法。”

最上非常瞭解追蹤獵物時特搜檢察官的執拗程度,現在的狀況之下,無論如何也很難說出“你想太多瞭”這類樂觀的勸慰。

“他是不是已經下定決心瞭?”最上喃喃自語。

“他還沒有最終下定決心吧,當然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他最討厭不正之事,把清廉正直當作信條才當律師的。聽說老傢的母親現在身體不好住院瞭,他肯定不想讓她聽到引以為傲的兒子被逮捕的消息。可是另一方面,他真心想要保全高島。從年齡上來說,高島此次競選黨首已是最後的機會,丹野在考慮舍棄自己來助他一臂之力。他想在跟特搜周旋到支撐不住的時候,以一己之力承擔下所有問題。可是真能如他所願嗎?現在就已猶豫不決瞭,更不用說獨自面對特搜的攻勢瞭。總之,他自己現在也不清楚到底想要什麼,當然也不可能知道怎麼做才好。每次聊天說的話總會變,看到他脆弱的樣子真是很可憐。可是我什麼都做不瞭,他已經是案板上的魚肉瞭。”

即使感覺到無力,前川依然不離不棄,最上一方面想到丹野孤苦的處境,另一方面又感動於前川不同於自己的處世之道。

“我也跟他聊聊吧。”聽到最上的話,前川的聲音輕快瞭很多。

“你能跟他聊聊就太好瞭。不要因為是檢察官就有所顧忌。我想他一定很想聽到你的聲音。”

最上掛掉跟前川的電話,走進路邊的便利店買瞭一罐啤酒,走上附近的步行道,喝瞭幾口。

靠在步行道的欄桿上面,最上拿出手機,撥給瞭丹野。

“是最上嗎?”電話接通之後,聽到對方有些驚訝的聲音。

“好久不見瞭,丹野。”最上還和學生時代一樣,直言不諱地說,“聽說你現在脆弱得很嘛。”

此言一出,丹野立刻領會到最上不是以檢察官的身份來打這個電話的。

“嗯,”丹野害羞的笑聲隱約傳來,“對不住啊,給我這樣的嫌疑犯打電話會很為難吧。”

“你在說什麼呢!”

“立場上不會難堪嗎?”

“別說傻話,我們是夥伴。”

“是嗎?很開心啊。不過還是吃瞭一驚。”丹野說,“剛剛我正想到你。”

“真的假的?”和學生時代一樣,最上笑出瞭聲。

“真的。你看,你們住的宿舍的那個孩子,由季的案子已經報道瞭。”

“哦。”

“看瞭報道,我心情也很復雜,心裡想著最上和前川在以什麼樣的心情看著這個新聞。當初我也經常去那裡玩,跟宿舍老板一起打麻將,我認識小由季,那時還是小學生的可愛的小女孩兒。連我這樣的交情都百感交集,就更不用說你們瞭。”

“嗯。”最上簡短地回應。

“真是沒有天理,有些人能被制裁,有些人卻制裁不瞭。不過在我看來事情不會輕易結束的,那個兇手在這二十多年中一定是被自責折磨,之所以到現在來自首,還是因為心裡多少有這樣的心結吧,所以並不是真的沒有受到懲罰,怎麼說呢,是受到瞭更大的懲罰,絕對不是能夠逃避的。我是這麼認為的。”

最上默默地聽著丹野傷感的話。

“當時一定很害怕吧……”丹野小聲嘟囔瞭一句。最上不知他所指為何,想瞭一會兒才想到說的是由季。

“自己爺爺奶奶去世的時候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我,一想到那個小女孩,就忍不住流下眼淚。在那麼小的年紀就去瞭他界,一定很害怕,不禁讓人想到她會有多麼恐懼,想到這些就覺得心裡難過,真想為她敬上一杯。”

“我也是。”最上輕輕地笑著說,“我現在也正喝著酒。”

“是嗎?那,等我。”丹野語氣和緩,隨後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音,不久,傳來啤酒罐拉環打開的聲音。

“好,敬酒。”

“敬酒。”最上也舉起瞭手中的酒。

兩人一時誰都沒有說話,最上默默地喝瞭一口。

“丹野……”最上出聲。

“嗯?”

“還好嗎?”

“嗯。”帶著苦笑的弱弱的聲音傳來,“說不出還好的時候才最難過啊。”

“特搜厲害吧。”

“嗯,厲害。我以前吃律師這碗飯,想著如果涉及法律可以攻守自如,結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們有他們的說法,隻是要你承認而已。為此他們對我追查得徹底,而且不遺餘力地在精神上折磨我。在政界闖蕩這麼多年,原以為自己精神上已足夠堅強,看來完全是錯覺。我很軟弱,一直都是,檢察官也看透瞭這一點。”

“丹野,有些話隻能在這裡講,”最上將此話說在前面,“你隻需要考慮自保。若是你想正面接受檢方的攻勢,那勢必會崩潰的。特搜也是拼上自己的尊嚴的,對你的審問恐怕更是不遺餘力,為瞭攻下你他們會拼盡全力。他們不會聽你說些什麼,就像是目標設定好的機器人一樣。面對這樣的對手,一本正經地應付是不起任何作用的。所謂攻下對手,就是讓他精神崩潰。如果你正面迎戰,焦頭爛額是在所難免的。聽之任之。沉默不語也沒關系。總之,保全自己。”

“謝謝,身為檢察官卻對我說出這些忠告……是你的風格。”丹野訥訥地說。

“可是,某種意義上說,我已把自己排到第二位甚至以後瞭。即便我今後還能以議員的身份留下來,也不可能有大的作為。這一點我自己非常清楚。”

“是因為高島進吧?就算他是你的嶽父,為什麼非要你為此犧牲?你才是有未來的。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樣的威望,但是在他把女婿當作擋箭牌的那一刻,他就錯瞭。你沒有義務為他如此恪盡忠誠。”

“我不是受人逼迫。”丹野平靜地繼續,“這世間對我嶽父褒貶不一,毀譽參半,這些我非常清楚。失言亦多,樹敵亦眾,但是他算得上是極少數值得信賴的人瞭。他身上具備這樣的吸引力。我和尚子結婚之前對政界完全不感興趣,可是隨著跟嶽父的相處,完全被影響瞭,我很想做這種熱血沸騰的工作。

“這世上聰明人隨處可見,不管是政界還是法界,我看到過很多頭腦靈活、能言善辯的人,可是說到能切切實實推動一個國傢發展的,卻是鳳毛麟角。是需要有胸襟、有氣度、有魄力的人,能言善辯、堅決果斷而又有公信力的人。這樣的人即使在政界也並不多見。

“最上,在我看來,我嶽父就是其中一人。他有撐起一個國傢的能力。正是在近處看著,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哪怕再過三十年,我也無法成為他那樣子。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領導風范,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想助他坐到總理的位子。確實,他有時不拘小節,可能做瞭讓人在背後指點的事,我在一旁看著確實擔心。

“可是,從本質上說,他內心有改變這個國傢的信念,並非隻想爭權奪利。正因為知道這一點,我有時會選擇視而不見,無論如何都想保全他。我有時會問自己,成為盾牌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吧。”

“如果你這樣想的話,恐怕我說什麼都是徒勞瞭。”最上小聲嘆瞭口氣,“不過,特搜的目標是他,自然做好瞭對付大人物的準備,所有人都會全力以赴的,如果你想以一己之力抵擋,我感覺很難扛得住。”

“最上,謝謝你。”丹野說,“你的意思我明白瞭,剩下的我自己斟酌吧。雖然已經苦悶瞭多時,但是感覺已經度過瞭最痛苦的階段,和你這樣打著電話,心情也舒暢起來瞭。這個世界並不幹凈,這一點我不說你也能夠明白,我很開心。可能檢察官的世界也無法僅憑善意生存吧。”

“嗯,我不否認。”最上開玩笑似的回答。

“不過最上你是沒問題的。你比我堅強得多,而且有膽有識,即使在那個不清明的世界裡,也能占得一席之地。”

“喂,什麼時候變成你來鼓勵我瞭呀。”聽到最上的話,丹野跟著哈哈笑瞭起來。

丹野最後說出一句謝謝,掛掉瞭電話。最上將手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丹野準備保全高島進。丹野自身很有可能沒有過錯,對於幕後捐款的實情,他隻在知情或者不知情的界線上,至少沒有積極地主導瞞報收支報告這件事。

政治資金規正法是為瞭規范政治資金流向的重要法律,目前正被調查的問題,就是報告書上記錄的數字是否正確等書面問題,也就是所謂的形式犯罪,所以即使沒有實際損失或者不良企圖,隻要符合違反條件,就會成為處罰對象。

另外,對於政治傢來說,不管是實際犯罪還是形式犯罪,起訴本身就會讓人質疑他作為政治傢的資格,很有可能成為政治生涯上的致命傷,更不用說高島進現在正處於競選黨首的關鍵期,他一定不希望被這種無足輕重的事情絆住手腳。

所以丹野準備擋在前面。可是調集眾人奮力作戰的特搜,不會滿足於讓一個替罪羊頂罪瞭事的,他們正拼命地要獵殺高島。這就是現在的情形。

苦境之下啊……最上想。

雖然說瞭不少,不知道有沒有給他帶來解脫。

不過,丹野說兩人說著話心情舒暢瞭,這讓最上稍微有瞭一些安慰。

現在大傢的處境各不相同,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正是每個人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或者被賦予的道路上,一直努力前行的結果。

即便如此,當彼此手中持酒,回憶起過去的時候,兩個人又是心意相通的。最上得知丹野將自己的艱難處境放到一旁,為由季憤憤不平的時候,他是開心的。兇手並沒有逃脫,將會受到更為嚴厲的懲罰,丹野的話留在瞭最上的心裡。

惡有惡報,因果循環,也許丹野想說的是這些吧。

可是在最上聽起來,更像是丹野在背後推瞭自己一把,希望自己為此做些什麼。

最上一早便去瞭蒲田署。

松倉昨晚被捕後,留在蒲田署的拘留所裡,今天早上應該會在審訊室接受調查,把此事交給負責的森崎,最上和準備搜查松倉住處的搜查組出瞭門。

青戶帶領著不到十名的查組員。最上坐上其中一輛警車,朝著松倉的公寓出發瞭。據連日跟蹤松倉的搜查員說,松倉的住處在西蒲田,是一間建築時間三十年以上的老舊公寓,格局是一廚一衛的單室套。雖然空間不大,但是由於房間實在雜亂,想要徹底搜查,估計需要不少時間。

對於都築夫妻被殺案,松倉仍拒絕承認。雖然通過審訊讓他自首的可能性並不是沒有,但是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就指望他坦白,是有些一廂情願瞭。

現在需要找到讓松倉松口的證據。比如作為兇器的三德刀的刀柄,或者從老夫婦傢拿走的借條。

隻是,很可能找不到那麼直接的證據,如果扔掉瞭就沒辦法瞭。但是在松倉的房間裡必須找到些能推動搜查進行的東西。

能找到什麼呢……最上從警車上下來,站在松倉的公寓前,心中暗暗湧起跟以往搜查時完全不同的緊張感。

這是一棟外面由灰漿塗成的暗棕色的公寓,被左右同樣的公寓樓夾在中間,采光並不好。郵箱的噴漆已經剝落,露出斑斑銹跡,幾戶人傢的郵箱口裡插著紙質廣告,正暴露在風吹日曬之下。

松倉的房間在一樓的中間位置,104號房間。請房東用鑰匙打開房門之後,警察們陸續走進房間。

最上站在狹窄的水泥地面上,和在都築傢現場檢驗時一樣,套上鞋套,穿上白色手套之後走進瞭房間。

和報告中提到的一樣,房間裡亂七八糟。眼前是六張榻榻米大小的廚房,裡面是同樣大小的和室房間。地上堆放著床墊被褥,矮餐桌上堆著空酒罐,用過的碟子上面放著盛滿瞭煙灰的煙灰缸。

地板上除瞭脫下來的衣服,還散落著包裝紙、空紙箱、雜志、賽馬報紙等,廚房裡也是一樣的情形。

一位搜查員正站在洗碗池前,把放在那裡的刀具拿在手裡端詳。可是那把刀沒有那麼新,不能指望它是兇器。旁邊的另一位搜查員蹲在地上,打開瞭洗碗池下面的收納櫃。

和室房間裡的壁櫃拉門被拆下來,送到瞭外面。房間裡瞬間揚起瞭灰塵,在熒光燈下肆意飛舞。

壁櫃裡除瞭疊積的紙箱,還有閑置的錄像機、電話機、電飯鍋等不值錢的東西,混在瞭衣服堆裡。青戶在房間裡轉瞭一圈,覺得壁櫃裡面最有可能藏匿東西,他仔細地看瞭看裡面,指示部下把那一堆衣服推倒。

最上跪在和室的一角,抖抖枕頭和被褥,翻翻扔在一邊的上衣口袋,和其他警察一起檢查房間,看看是否能找出些跟事件相關的東西。最上沒有像上次現場監察時在一旁觀看。此次的搜檢,關系著今後的成敗。

集中搜檢壁櫃的搜查員中,三四個人把紙箱卸下來,一個人爬到壁櫃上面查看頂櫃。

“怎麼樣?”青戶焦急地詢問。

“什麼也沒有。這邊連動過的痕跡都沒有。”爬上壁櫃的搜查員說。

能不能找到兇器其實是碰運氣,即使已經被扔掉瞭也完全不奇怪。如果關系到今後生死,恐怕隻會發愁扔到哪裡吧。

情況比較嚴峻。

搜查開始還不到一個小時,最上已經有這樣的感觸。負責尋找垃圾的搜查員也沒有找到借條的碎紙片。

最上撿起地板上散落的碎紙屑,琢磨著能否給搜查提供線索,在房間的角落裡來回查看,沒有任何成果。他心裡不免有些焦慮,就在這時,他拿起落在洗碗池下的一張小小的字條,上面的印字讓他瞬間屏住瞭呼吸。

是“銀龍”的發票。

看向日期。

4月13日。案發三天前。

最上看到發票上的時間是五點三十六分,心情立刻起瞭波瀾。

他看向旁邊尋找同樣的字條。

又發現瞭一張,4月18日。

再找,又找到瞭。

4月16日。案發當日。

發票時間是五點八分。

最上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隻感覺一股血氣湧上心頭。

松倉說案發當日,工作結束後到“銀龍”就著餃子和炒榨菜喝瞭啤酒,五點多出門,騎自行車前往被害人傢。由於都築夫婦不在傢,暫且回到蒲田站附近,在那裡試著用手機聯絡沒有收到回復,隻能回瞭傢。

這張發票佐證瞭這份供述的一部分。

與此同時,當天四點多松倉拜訪被害人傢,四點半左右行兇,之後出去清洗沾瞭血的拖鞋並扔進垃圾箱企圖毀滅證據,然後返回現場查看傢裡情況的時候被目擊者看到,進而發瞭一條短信詢問能否過去坐坐,偽裝成跟案件沒有任何關系的樣子,這張發票也包含著對搜查方推測的合理懷疑。

當然,五點多松倉在“銀龍”,並不能成為他沒有犯案的證據。尾野治子在被害者傢門前目擊到松倉是五點半,實際上在那之後行兇也是說得通的。時間在死亡預測時間之內,而那些所謂四點半犯案的證據,比如在那個時刻聽到的慘叫聲、五點多便利店監控的影像、往便利店垃圾箱裡扔一雙濕拖鞋的證言,都不是絕對的。

不過,警方目前正在按照四點半犯案推測案情,在法庭上也必須展示出被告人行兇的時間軸,能找到其他證據證明五點半以後行兇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不能,輕易改變說法很有可能導致在法庭上敗訴。

現在,四點半犯案的阻礙,隻有這張發票。選擇視而不見可以蒙混過去,如果一旦被誰發現,借此搜查本部內風向一轉,松倉犯案的理論動搖而陷入困境就難辦瞭。

最上裝作不經意地看向周圍。

長浜、沖野和沙穗正各自忙著,沒有看向最上。

最上把案發當日的發票放到手裡一把握緊。白色手套裡出瞭汗。

正準備把它放進上衣口袋的時候,一雙腳停在瞭眼前。

“怎麼樣?找到什麼瞭嗎?”

往上一看,青戶正用充滿希望的眼神看著最上。

“沒有。”

看來沒有得到想要的收獲,他也按捺不住瞭。

“找到瞭銀龍的發票,想著會不會是線索,結果不是案發當日的。”

“哦?”

青戶拾起最上腳邊的發票,仔細端詳起來。

“有這張發票,說明很有必要再找找看。”

他說完便命令一名部下去找其他“銀龍”的發票。

最上在一旁看著,把手裡揉成團的發票悄悄塞進瞭口袋,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搜查。

自己現在的想法和行動仿佛是另外一個人。

也許還有機會挽回。

但他並沒有這個打算。

“人太多瞭反而不方便行動,長浜和橘先到外面在公寓周圍找找線索吧。”

最上環顧周圍之後,這樣吩咐兩位事務官,減少瞭房間裡的人數。

還能做些什麼?

看著房間,最上陷入瞭思考。

需要讓案件連貫起來,展示給法庭上的法官和裁判員看。

有時加害者本人也不一定記得當時發生瞭什麼,這種時候,如果沒有在法庭上提供出一目瞭然的證據,就很難請求相應的刑罰。

極端地說,哪怕有一些細節不符合真相,隻要能在形式上把案情完美地展示出來,就有著巨大的意義。

因為,它能讓那些理應受到處罰的人付出相應的代價。

可以在形式上串聯起來的素材、證據,會在這裡出現嗎?

如果不出現要怎麼辦?

那就拼湊出一個來。

到瞭現在,已經不可能再讓松倉逃脫瞭。

最上靠著墻壁,看向小小的衣架上掛著的松倉的上衣。

便利店的監控錄像裡留下的身影穿著的是暗黑色的上衣。

松倉的上衣多是米色或者灰色等淺色,黑色有兩件。羽絨外套和法蘭絨的短外套。

兩件都是大賣場裡的式樣,看樣子已經穿瞭很多年。兩件都是比較薄,在4月中旬比較寒冷的天氣穿著不會顯得奇怪。

羽絨外套的針腳處有羽毛漏瞭出來。

最上看到之後,幾乎是下意識地觀察著周圍的視線,發現沒有人看著自己,他捏住瞭羽絨外套針腳處漏出的羽毛。

羽毛一下子出來瞭。

最上抓瞭三片,放進瞭自己上衣的口袋。

不知道能不能用。不過隻要有可能成為“素材”,就應該收集起來。

“青戶,”最上喊來青戶,“便利店監控裡出現的人,是穿著黑色衣服的吧?”

來到最上身邊,看向衣架的青戶回瞭一句“沒錯”,心領神會地把手伸向瞭那兩件黑色的衣服。

“把這個收起來帶走。”青戶向部下指示道。

然後,最上謹慎地避開周圍的目光,撿起火柴盒、糖塊的包裝紙,或者有使用痕跡的牙簽創可貼等,塞進瞭自己的口袋。

看到瞭賽馬報紙,尺寸有些大,他躊躇瞭一會兒還是把案發之前的一部分折小之後塞進瞭上衣的內側口袋。上面有紅筆標記,最上感覺有可能成為“素材”。

最上順勢從內側口袋裡取出手帕,輕輕擦瞭擦額頭上的汗。

“怎麼樣,有收獲嗎?”

沖野發現瞭裝有信件和賀年片的箱子,正一張一張翻看。

“沒有,基本都是賀年片,信件也隻是親戚之間的互相問候,沒有跟都築夫婦的往來。”

“不是被害人也沒有關系,如果信件裡有跟誰借錢被拒絕的內容也可以留意。”

“這裡沒有。”沖野說,“不過可以調查看看有沒有跟這幾年互發明信片的人借過錢。”

“是啊,讓警察查查看。”

結果在持續瞭近四個小時的搜查之後,沒有找到任何跟案件有直接關系的證物。兇器、借條、行兇筆記,都沒有。

不過除瞭冰箱等貪污的物品,還有作為查處品重點收集起來的涉及松倉日常行動、交友關系、金錢收支的資料,放進紙箱裡總共收集瞭十個箱子。

“那個微波爐和取暖器,也是松倉同事提到的貪污品。”青戶環視著稍稍清爽瞭些的房間說。

“松倉認罪瞭嗎?”

“還沒呢。”

青戶眼神意味深長地說。

“是嗎?”

就算松倉對貪污案認瞭罪,隻要還有餘罪,就可以申請延長拘留時間。送檢之後的拘留時間是十天,再加上十天的延期,總共二十天。

就看這二十天內能不能以都築夫婦被殺案逮捕他瞭。

時間充足。

但是,手上的證據太少瞭。

“辛苦瞭。”

走出公寓,長浜和沙穗正等在外面。公寓周圍也沒有收獲。

“情況怎麼樣?”

長浜坐進警車之後深深嘆瞭一口氣,詢問室內的成果。

“嗯,”最上語氣裡夾雜著苦澀,“看來後面隻能靠審訊瞭。”

“這樣啊。”長浜遺憾地小聲說。

“你們誰來負責?”

坐在副駕駛位子的青戶回過頭來問。

最上沒有回答,隻是輕輕地看瞭一眼沖野。

“請讓我來負責吧。”

沖野回答,他沒有逃避最上的視線。

從立場上來說,最上自己負責審訊是有難處的。

一兩次審訊倒是可以,但是最上並不想。松倉自首根津案的內容,在逮捕之前的問話中已經聽過瞭,負責審訊可以讓松倉再開一次口,最上沒有信心當面聽到時還能保持冷靜。

怒火已經充斥他的全身。現在要做的,不是自己與松倉對峙,而是竭盡全力讓他為此付出沉重代價,連帶這二十三年的利息。

“這次搜查的目的你明白吧?”最上謹慎地問瞭一句。

“當然。”沖野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當初覺得沒有留下借條的人才值得懷疑,現在怎麼想?”

“我確實那樣想過,不過現在已經知道,從現狀來看不應該執著於那個觀點。我認為目前對松倉的懷疑是正確的,必須竭盡全力讓他在審訊中開口認罪。”

曾對鎖定松倉提出異議的沖野,自從聽到松倉承認去過被害人傢之後,發生瞭微妙的變化。

這恐怕是根津案的自白讓他改變瞭想法。不管對方如何哭泣懺悔,面對把殘暴罪行隱藏二十三年逃脫得幹幹凈凈的人,都不可能再輕易相信瞭。

“好,那我來跟副部長說。”

最上表示認可瞭沖野那番話中的幹勁。

《檢察方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