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裡的京城,絲毫不被風雪減去半點熱鬧。馬行街上,夜市的鋪子一個連著一個,三更才收,五更復開。北食有樓前李四傢、石逢巴子,南食有寺橋金傢、九曲子周傢。
豬胰胡餅、和菜餅、野狐肉、果木翹羹、香糖果子、水晶燴、糍糕之類吃食,光是聞香便引人食指大動,更有提瓶賣茶者,寒冷冬夜裡飲上一碗熱騰騰的香茶,身上便是說不出的和暖。
這份熱鬧對於食客來說自是愜意,當對於巡街的捕快,則是另一番光景瞭。從掌燈時分一直巡到二更天,饒得裡面穿瞭棉夾襖,莫研還是凍得直打哆嗦,忍不住偷偷買瞭個“羊荷包”,叼著它躲到一方角落裡大口大口吞咽。
冷不妨背後有人輕拍瞭下她的肩膀,驚得她一時哽在喉嚨中,邊轉身邊狂咳不止。那人也是沒料到,忙拍她的後背,助她順過氣來。
“王頭,”她好不容易吞下去,陪著笑道,“您怎麼又親自出來瞭?”
她口中的王頭即王朝,作為開封府捕頭,對於手下捕快玩忽職守的行為歷來懲罰嚴厲。莫研拿不定巡街時吃點東西到底算不算玩忽職守,但看到王朝臉色不善,自知不妙。
王朝帶著幾分無奈看她,沉聲責問道:“你怎麼又偷吃東西?巡街須得時時警覺,不得有絲毫懈怠。”
“捕快也是人,又不是銅塑鐵鑄的,這麼冷的天……”莫研不滿道,她五天才能輪到巡馬行街,巡街又冷又凍,滿眼又皆是吃食,如何能忍得住不吃。天空尚落著雪粒子,風卷著雪刮過來,她皺眉裹瞭裹鬥篷。
畢竟還是個小丫頭,王朝拿她沒奈何,隻能教訓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這話不對,皇上算是人上人,怎得不見他來吃這般苦頭。”莫研搖頭,“若是說隻要我肯吃苦便能當人上人,難道說我也能當上皇上不成,不通不通,很是不通。”
“你怎麼總有理!”
“這話本來就不對。”
“這話是我說的嗎!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就是這個理。”
“那就是老祖宗錯瞭,還傳下來作什麼。”莫研理所當然道。
王朝氣結,回回都說不過她,回回都有一堆歪理頂回來。
“王頭還有什麼事麼?沒事的話,我去接著去巡街瞭。”莫研的一雙腳早凍得麻木,她原地急跺瞭幾下,試著恢復些知覺。
已經連話都不願再說,王朝揮揮手,示意她趕緊走,看著這個小丫頭慢悠悠地匯入人流中,他連連搖頭——聽說皇上還欽點瞭她當捕頭,就這般模樣,當瞭捕頭如何才能服眾?
這邊莫研亦是一肚子不痛快,剛吞下去的“羊荷包”雖使身上和暖些,嗓子卻幹得厲害,想買碗茶喝,又恐王頭還在後面盯著。路兩邊香氣四溢,卻隻能眼巴巴地幹看著,她用力嘆口氣:早知當捕快這麼無趣,當初就跟著二哥哥回蜀中去,不偷著跑回來就好瞭。
正自一搖三晃地溜達,突聽有人驚呼:“我的錢袋!我的錢袋呢?”
莫研還未來得及循聲望去,便有一位十二、三歲模樣的男孩飛快躥過來,正巧一頭撞進她懷裡,她想也未想便一把抓住他的衣領。
“哪裡來的婆娘,敢擋你爺爺的路!”男孩惱火地大聲嚷嚷。
莫研聽得咯咯直笑:“你才多大,小媳婦還沒娶,就惦著當爺爺瞭。”
男孩使勁掙紮,無奈未曾習過武,雖然動作靈活,卻無章法,怎麼也掙脫不瞭莫研。
此時先前叫喊的那人也趕到瞭,生得眉清目秀,公子哥兒打扮,一把揪住男孩,從他手中拿過黑底金線的錢袋,惱道:“這麼小就偷東西,小心我送你去見官。”
“等等,”莫研伸手拿過錢袋,“你如何能說這錢袋就是你的?”
“你!”那人惱怒,“你是什麼人,也配來問我!”
莫研慢條斯理地掏出懷中制牌:“在下是開封府的捕快,姑娘若有冤屈,可到開封府衙前擊鼓鳴冤。”
“你……”那人愣住,“你怎麼知道我是姑娘?”
頗為無奈地瞥瞭那人一眼,莫研的表情明顯寫著:呆子都看得出來你是女兒身。隨即她低頭解開錢袋,略略掃瞭一眼,眼底閃過一絲疑惑……
“這錢袋果真是你的?”
“嗯。”
“這裡頭可都是大內的東西,你從哪裡得來的?”莫研拈出個貓眼戒指,對著燈火轉動,贊道:“蜜黃色,上上品,好金貴的東西。”
那人顯然沒想到她一語道破,遲疑片刻,口中含含糊糊道:“……仔細看好像又不是我的錢袋,大概是認錯瞭。”說罷,匆匆返身就走。
莫研還在瞇著眼睛看那戒指,待回過頭來,方才那人已不見瞭,連方才抓住的小男孩也趁機一並溜瞭。
“人呢?”
她疑惑不解地四下張望,周圍人影憧憧,哪裡還找得到:“錢袋都不要就跑瞭?……看來多半也是偷來的。”將錢袋揣入懷中,她慢吞吞地接著往前逛去。
過瞭三更以後,馬行街夜攤便開始收瞭,大街由熱鬧歸於清冷,隻剩下稀稀落落幾位提瓶賣茶者仍守在屋簷下,同他們縮在一道的還有莫研,哆哆嗦嗦地捧著碗茶慢慢吃。風雪卻是愈發大起來,屋脊上雪已積起尺許。
“咚——咚!咚!咚!咚!”
天寒地凍,遠遠地隱約傳過來打更的聲音,莫研如釋重負地長呼口氣:總算熬到五更天,可以換班瞭!
欣喜地在原地用力蹦瞭蹦,溜達瞭一夜,凍得僵硬的腿簡直就不像是自己的瞭。莫研還瞭茶碗,縮縮脖子,裹緊鬥篷,往開封府走回去。
風夾著雪劈頭蓋臉地刮過來,打得臉上生疼,她幾乎是閉著眼睛在朝前走。
“小七!”似乎有人喚她。
莫研將眼睛撐開條細縫,循聲望去,驟然睜開,頓時喜道:“展大哥!”
不遠處,展昭一襲紅衣立在雪中,正含笑看著她,那般沉靜的眉目,似乎漫天風雪也為之一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