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臘月初一。

一束陽光被樹杈的間隙切碎瞭,灑在林間的地上,白雪泛著銀光。

寒冬臘月的呼嘯北風中,一個渾身被獸皮和氈帽裹起來的中年男人,穿著高高的氈皮靴子,嘴裡噴著白汽,胡楂兒和眉毛上都是細細的冰凌,踩著興安嶺東北林區裡厚厚的積雪,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

沒過膝蓋的大雪讓他走得格外艱難,背後的土制獵槍和腰間的兩隻野雞仿佛成瞭千斤重擔,壓得他氣喘籲籲。

突然,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讓男人定住瞭。多年的狩獵經驗,讓他對森林裡的一舉一動都瞭如指掌,這麼大的動靜來自體形龐大的野獸。這個季節,熊瞎子都在山洞裡睡覺,唯一可能出現的就是東北虎。

是的,目光所及之處,一隻體形壯碩的東北虎正冷靜地註視著他。

男人屏住呼吸,抽出瞭背後的獵槍。

除瞭風,森林裡一片死寂。人和虎站在各自的位置一動不動,仿佛在等待一個出手的契機。

突然,“咔嚓”一聲,一根樹枝被雪壓塌瞭。虎如夢初醒,它猛地朝男人撲過去。男人的雙腳被大雪緊緊箍住動彈不得,一股瀕死的恐懼佈滿瞭他的雙眼,但也讓他緊緊握住瞭獵槍。

老虎的嘶吼聲和槍聲幾乎同時響起。

很快,森林裡又是一片死寂。

哈爾濱市區的一棟獨立公寓裡,在葉翔的喘息聲中,門上標著201房間的小木牌都有些微微顫動。

葉翔摸索著戴上瞭眼鏡,感覺眼前的混沌漸漸清明。美智子還在他身下喘息,中間還夾雜著他聽不清的日語。地上、床上散落的皮帶和衣物都是昨晚美智子扒下來的。想到她急不可耐的狂野,再聽著意猶未盡的呻吟,葉翔幾乎不能把她與平日裡身著和服低眉順目的美智子當成一個人。

這也正是這個日本女人讓他欲罷不能的原因,把這樣的女人送回日本實在太可惜瞭。

葉翔忍不住又在美智子的脖子上一陣猛吸。

“啊!”美智子叫瞭出來,聲音不算大,但穿透力極強。

葉翔把嘴唇挪到瞭美智子的嘴上,邊咬邊說:“小點兒聲,忘瞭昨晚鄰居砸墻?”

窗外的哈爾濱,霧氣蒙蒙,已經是早上七點鐘,天空仍不見一絲光亮。盡管有些戀戀不舍,葉翔還是馬上起身,準備離開。已經進瞭臘月,年關就在眼前。“年關”,光看著這兩個字就讓人覺得忙不過來。

穿上和服的美智子又恢復瞭日本女人慣有的溫順,半低著頭給葉翔整理衣服。

桌子上,一臺貓眼明亮的德國根德電子管收音機裡,一個女聲用激昂振奮的語調正播送著《新華日報》的《元旦獻詞》:……今年應是我們苦戰五年的民族除舊佈新、翻身抬頭的一年。激烈的戰鬥、沸騰的工作,都在等待我們。我們要善於把握時機,完成任務。這裡主要的關鍵,反對輕敵、等待、松勁的情緒,提高嚴肅、緊張、積極、戰鬥的精神。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武裝的敵人一定會在全中國的土地上被肅清……

收音機的正上方掛著一張黑白遺照,是一個年輕的日本陸軍士兵。葉翔總覺得照片裡的人在看著他,但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如果沒有他的接濟,美智子現在橫死街頭也說不定。“你若真是泉下有知,感激我還來不及呢!”每次,葉翔都在心裡這樣默念,然後往桌子上放一些鈔票。

“沒事兒少出門。”葉翔叮囑道,“街上有日本女人在推著小車賣大米飯,就是再便宜都沒人買。中國人恨透你們瞭。”

美智子點瞭點頭,用蹩腳的漢語說:“回去不要和夫人吵架,註意身體。”

隔壁203門前是葉翔下樓的必經之路,以前他從未在此駐足過,但今天他突然忍不住停下腳步。這扇平淡無奇的門裡究竟住著一個什麼樣的人,會在半夜砸墻?

想到這裡,葉翔鬼使神差地伏耳貼在門上。隔著一道門,除瞭自己的呼吸聲,葉翔聽不見任何動靜。很快,他便覺得索然無趣,準備拔腿走人。

然而,眼前的情景突然讓他震驚地合不攏嘴,他腳上的那雙被美智子擦得鋥亮的皮鞋,已經快被鮮血泡透瞭。

血正從203室的門縫往外流出,越來越多。

丁戰國到達現場的時候,已經有兩個年輕警察把現場勘查瞭一遍。天冷,他習慣性地吸瞭吸鼻子,一股濃烈的酒味鉆瞭進來。

“味兒夠嗆的啊!”丁戰國一邊四處張望,一邊說道,“什麼情況?”

“用紅酒瓶子開瓢瞭。”一個年輕警察說道,“丁科長,你這傷鼻子還挺靈的嘛。”

丁戰國現在的身份是哈爾濱市公安局治安科副科長,他鼻子上的傷是當年抗聯時留下的舊疾,哈爾濱的冬天再冷,跟當年抗聯比起來都算不上什麼。

丁戰國現在沒工夫憶苦思甜,他一邊聽著年輕警察的勘查結論,一邊細細地打量整個房間。

“人在那兒躺著。”年輕警察指瞭指床邊靠窗的位置,一把躺椅上有大片斑駁的血漬,顯然這就是屋裡血漬的原發地。“錢包空瞭,裡面的錢都被人拿走瞭,應該起初是劫財,劫不成,就變成瞭兇殺。”年輕警察按部就班地講勘查結論。

“兇殺?下這麼狠的手,殺父之仇也不過如此吧,至於嗎?”丁戰國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兒,想瞭想,他把頭探進烤爐裡,煙道的最深處被一個炭塊堵得嚴嚴實實。

“沒準是那些回不瞭國的日本子,他們現在連老鼠都吃,人要餓急眼瞭,啥事幹不出來啊。”

丁戰國沒再接茬兒,他指瞭指烤爐,示意年輕警察過去看看。“看到瞭吧,炭塊。”丁戰國對年輕警察說道,“現在還覺得是餓急瞭眼的日本子嗎?她知道來者不善,開門之前就先把煙囪堵死瞭,想和兇手同歸於盡。燒炭,這是抱著必死的心瞭。”

這個人不簡單哪,還是個女人。丁戰國心中的疑雲又多瞭一重,必須得會會她。看著現場流成河的鮮血,他轉頭問年輕警察:

“人現在在哪兒?”

“還在醫院搶救。”

“流瞭這麼多血,還能救過來嗎?”

“現在不好說,剛才打電話……”

丁戰國再次用手勢打斷瞭年輕警察的話。他邊吸著鼻子邊滿屋張望道:“為什麼地上隻有酒瓶子碴兒,沒有酒漬啊?”

“在這兒呢。”另一個年輕警察站在床邊說道。丁戰國走過去一掀被子,床單上有一大片淡紅色的酒漬。“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嗎?”丁戰國看著兩個面面相覷的年輕警察,自問自答地說道,“你要是兇手的話,會把酒倒空瞭,再用酒瓶打她嗎?你夠閑的啊,還非得把酒一滴不剩地倒在床上?!”

沒等年輕警察說什麼,丁戰國又走到瞭另一邊,隨手翻著寫字桌上的東西。他先擰開一支鋼筆,又拿起一摞稿紙,都沒什麼發現。

兩個年輕警察被反問瞭好幾回,再也不敢想當然,都湊過來跟在丁戰國身後,學習如何勘驗現場。

丁戰國拿起一個墨水瓶,打開聞瞭聞,頭也不回地問:“為什麼她最後會出現在椅子上,而不是床上?”

兩個年輕警察對視一眼,“這裡頭又有什麼玄機?”倆人冥思苦想半天,也不得要領。

丁戰國蹲下身子,把墨水瓶裡的墨水倒進一個鐵皮做的垃圾桶裡,仔細地查看瓶子裡面,也沒什麼發現。他看瞭看兩個皺著眉頭的年輕警察,說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就是隨口問的。”

丁戰國放下墨水瓶,剛站起來,無意中看見一張放在紙袋子裡的唱片。他走過去把唱片拿出來,對著光看瞭看,又想瞭想,走到唱機前,把唱片放進去,通電,再搭上唱針,唱機裡卻什麼聲音都放不出來。

丁戰國突然想到瞭什麼,急忙說道:“快,把那些墨水弄出來。”兩個年輕警察手忙腳亂地把墨水從垃圾桶裡倒進一個盤子裡。雖然還算手腳麻利,但墨水已經所剩不多瞭。

丁戰國用手指蘸瞭墨水,塗抹到唱片上。一張地圖在唱片上隱隱地顯現瞭出來。丁戰國的眼睛一下子就亮瞭,興奮地說道:“把這個女人所有的私人物品全收起來。”

與抗聯出身、略顯粗糙的丁戰國不同,一身潔白的法醫李春秋顯得文質彬彬。此時,他正仔細觀察著眼前這具死不瞑目的男屍。

眼球、耳朵、頭發,每一個細節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並最終用嚴謹準確的描述把這些細節傳達給在一邊記錄的公安人員。

一旦進入工作狀態,李春秋就如同入定的高僧一般,眼裡心裡隻有屍體,所以跟往常一樣,他根本沒註意到身後——哈爾濱市公安局副局長兼偵查科科長高陽已經等候多時瞭。身材微胖的高陽氣場很足,不怒自威,他的眼神裡有一種深邃的光,這使得他看任何人、任何事都有種懷疑的態度。他往這兒一站,旁邊的人基本連大氣都不敢出。

不過,現在連高陽自己也不敢出大氣,他怕打斷李春秋的思路。直到李春秋松瞭一口氣,慢慢挺直腰身,用手合上死者的眼睛,高陽才輕聲問道:“怎麼樣?”

“死者脖子上的傷口,是死以後被人割傷的,致命傷在心臟。”

“別的呢?你知道我要聽什麼。”

“我試試看。”李春秋又檢查瞭一遍屍體的外部細節:系在襯衫領口下方的領帶、緊系的鞋帶、鞋底上沾著沙子的皮鞋、被嘔吐物和海水浸濕的褲腳、充血的眼球、滲著血跡的耳道、襪子和褲腳之間露出來的小腿上佈滿瞭剮蹭傷……

“這個人在死之前喝過酒,應該不是在傢——一個人在傢裡喝酒,一般不會穿著皮鞋,領帶也不摘;他的鞋底沾著沙子,喝酒的地方應該在江邊;他還喜歡吃魚,連嘔吐物都是魚湯,所以,他應該是在江邊被人襲擊,死後又被拖到瞭郊外的山上。他的眼球完全充血,所以,在死的時候想必很痛苦,心臟的血液倒流,充斥著四肢和眼球,耳道裡也有。但是這份痛苦,在到達郊外之前就終止瞭。所以他腿上那些大片的剮蹭傷,從傷口的面積和深淺程度看,都是被人在粗沙石的山路上費勁拖拽的結果。”

高陽微微點頭:“你知道嗎,有些人是天生可以吃偵查科這碗飯的。你有這樣的天分,卻隻當一名法醫,有點兒屈才。你要是再年輕五歲,我一定會把你訓練好。”

“高局長,您又在開我的玩笑。”李春秋笑道,“很多人都說我不務正業——不好好驗屍,就喜歡說書。”

“這得感謝丁戰國。要不是聽他說起,我還真不知道你有這些本事。還有其他發現嗎?”高陽還想再挖一挖李春秋的潛力。

“從城南的江邊到城西的山腳,這麼遠的路,隻要能找到目擊者,就好辦瞭——這個人怎麼瞭?為什麼有人要殺他?”

高陽沒有正面回答:“我也想知道啊。”

李春秋馬上明白瞭,說道:“對不起,我沒忍住。這是紀律,我懂。”

高陽擺瞭擺手,說:“喜歡問為什麼是個好習慣。哈爾濱這麼大,每個角落都需要有我們的眼睛和耳朵,多問點兒為什麼,是好事。”

這時候,有人匆匆進來,連門都忘瞭敲,附在高陽的耳邊耳語。隻見高陽的眼睛一亮,他馬上就要往外走,走瞭兩步,突然站住:“春秋,你也來一趟。”

李春秋正在摘手套,問道:“是——出什麼事瞭?”

高陽徑直往外走去,頭也沒回地說道:“去醫院。早晨那女的,是個特務。”可能是太興奮瞭,他都沒有註意到身後的李春秋聽瞭他的話之後,猛得愣瞭一下。

一個雙目緊閉、額頭和喉嚨處有青紫傷痕的女郎在病床上沉睡著。病床旁邊,各種監護設備在忙碌地運轉著,維持著這個重傷員最後的一絲生命體征。這時的她和十幾個小時前他們見面時簡直判若兩人,李春秋不動聲色地在心裡默默感嘆。

到底發生瞭什麼?這樣的疑問他不敢在臉上表露分毫。能回答他的,隻有她這一身的傷瞭。李春秋下意識地摸瞭摸無名指的關節,上面什麼都沒有,除瞭一道淡淡的曬痕。

在他身後,丁戰國正在向高陽匯報這個女人的背景資料:“尹秋萍,公開身份是市文教局的女秘書,五年前從保定女子師范學校畢業,在賓縣小學實習一年後,調到瞭哈爾濱。在學校裡教過書,去年才調到文教局。單身,一直沒有男朋友,祖籍伊春,但她已經很久沒回去過。公寓是她租的,從十四個月前到現在,一直住在那兒。從屋裡的擺設和她的生活用品來看,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回去。還有,從沒欠過租金,簽的是兩年契約。”

“租那種房子,她的工資負擔得起嗎?”高陽問道。

“她傢裡的條件很好,父親是個愛國者,抗戰的時候,給國共兩黨都捐過長槍和子彈。”丁戰國回答。

“那她父親知道這事兒嗎?”高陽的表情有些復雜。

“日本人在投降之前,把他殺瞭。”

高陽和李春秋都不禁停瞭一下,但也僅僅是很短的一瞬。李春秋又開始細致地檢查,高陽則問道:“你手裡還有什麼要緊的案子?”

丁戰國答道:“道裡區尚志大街復成實、裕太祥兩傢五金行發生火災,損失達十二億面額東北流通券。老百姓都說是縱火,我們必須盡快查出真相。”

“先放一放。你去打個報告——暫時調到這邊來,專職辦理這個案子——我馬上批。”說完,高陽轉過身,對正在摘手套的李春秋說道:“有什麼發現?”

“喉管被打斷瞭。其他部位都是鈍擊傷,十個小時之前,她經歷過肉搏。從舌苔來看,她有胃病,所以消化不太好。根據經驗,應該是平時無節制地喝酒造成的。還有很嚴重的咽炎……”

“那應該是抽煙造成的。看她的手指,已經被熏黃瞭。”高陽說道。

“致命傷是頭上挨的這一擊,從力量上看,襲擊她的是個男人。這一擊打中瞭她的太陽穴,這塊區域的毛細血管全部破裂,看樣子是想讓她死。可是為什麼沒有趕盡殺絕,再補上一刀或者一槍呢?”話一出口,李春秋便有點兒後悔,絮絮叨叨地補充道:“我就是打比方啊,我不知道有沒有刀,再說一般人哪有槍呀。”

丁戰國站在旁邊,若有所思地說道:“從現場的情況看,她反抗過,但顯然不是襲擊者的對手。或者兇手是想等她死透以後再走的,但是時間上來不及瞭?”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尹秋萍熏黃的手指上,問道:“在現場,有沒有發現她抽的香煙和使用過的火柴?”

“有,在她的包裡有一盒華芳牌女士香煙和一盒火柴。”一個年輕警察在旁邊回答道。

丁戰國問:“火柴是什麼牌子?”

“不知道,商標被撕掉瞭。”

“馬上拿過來,我看看。”年輕警察隨著丁戰國的話音兒跑瞭出去,不一會兒便取回瞭放在吉普車的證物。丁戰國推開紙盒,抽出一根火柴,仔細端詳著:“這是一種定制的火柴。梗粗長,頭肥大。老哈爾濱人都知道,這是市裡為數不多的幾傢手工作坊生產的。相比市面上流通的普通火柴,這種火柴主要供應酒樓、浴室、旅館等服務性場所。外皮上都是這些商傢的名字,做廣告的。”

合上火柴盒,丁戰國又看瞭看外包裝被撕掉的痕跡:“撕掉的痕跡是嶄新的,裡面的火柴梗數量很多,說明她剛剛拿到火柴不久。可她為什麼要撕掉包裝呢?唯一的解釋就是: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去過那兒。”

說著,丁戰國把火柴重新交給年輕警察,示意他收好,隨後很有信心地說:“隻要派人帶著火柴走訪這幾傢作坊,很快就能找到定制火柴的商傢。”

高陽贊許地點瞭點頭。李春秋則是面無表情地默不作聲,隻不過他又下意識地摸瞭摸右手的無名指關節,那裡什麼都沒有,除瞭一圈淡淡的曬痕,仿佛有一枚戒指還套在手指上。

從醫院出來,李春秋沒有和高陽、丁戰國一起回局裡,理由是昨晚忙瞭一個通宵,現在腦袋已經進入麻木狀態。高陽很爽快地準瞭他的假,隨即又指瞭指醫院,說:“這個案子,你也要盯住。”

李春秋點瞭點頭,他現在要去的地方,正是要給這個案子做個瞭結。當然,這些都是藏在他心裡的話。在確定已經脫離高陽和丁戰國的視線之後,李春秋叫瞭一輛出租車。

“靖國路,鼎豐酒樓。”

冬天的太陽溫暾暾的,仿佛也難以抵禦哈爾濱的寒冷。街上沒什麼人,李春秋覺得這裡跟十年前比似乎沒什麼變化。然而時間的確過去瞭十年,1938年,就是偽滿洲國康德五年,也是一月,李春秋隻身來到瞭哈爾濱。隻是那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會在這裡度過如此漫長的時光,更不知道十年後,他又必須在一夜之間舍棄這裡的一切,轉身離開。朋友、事業、傢庭、妻兒,想到這些,李春秋心亂如麻。

更讓他心慌的是:他把戒指弄丟瞭,無名指上那道淺淺的曬痕時刻提醒著他。這個致命的錯誤來自十年沒有執行任務的松懈,也是被喚醒之前喝過酒造成的疏漏。

為什麼要喝酒呢?明知這是執行任務的大忌。李春秋緩緩閉上眼睛,昨天的一幕幕在他的大腦裡快速翻轉起來——

晚飯,他一個人帶著兒子李唐來到塔道斯西餐廳,那時戒指應該還在手上。隻是那時,他並沒有心思關註戒指,而是想盡辦法催促兒子趕緊吃飯。

“現在不吃,晚上餓瞭,也沒有飯吃。”

“我不想吃面包,老吃面包。”李唐邊嘟囔邊撕著盤子裡的面包。他今年七歲,覺得自己已經掌握瞭百分之九十的人生真理。

“媽媽上夜班,我今天正好也忙——”

“我想吃蛋糕,上面有草莓的那種。”看爸爸臉上開始不耐煩,李唐直接拋出瞭自己的條件。

“沒有,已經賣完瞭,筐裡是空的。”

“那我想吃烤蘋果。”

“也沒有,咱們今天來得晚,都賣光瞭。再不吃,面包也沒瞭。”

李唐不信,他站到座位上往一側的蛋糕筐裡一看,真的已經空空如也,失望的情緒瞬間寫在臉上:“你又沒看,怎麼知道沒有?”

“進門的時候,我就看過,快吃吧。”李春秋說著,站起來走到門口拉上門——不知道哪個顧客臨走時沒把彈簧門關緊,冷風正好吹到兒子這邊。

往座位上走的時候,他還在想:大冷天的,也不知是誰這麼不小心。突然,隔壁桌上一份被遺落的報紙闖進瞭他的視線。這份在常人看來平淡無奇的報紙,在李春秋的心裡卻引爆瞭一顆定時炸彈——報紙缺瞭一角,朝上的版面刊登瞭一則尋人啟事。這是喚醒命令。

十年前,上級給他演示過一模一樣的場面,隨後告訴他,隻要看見這個就說明組織要啟動他執行任務,聯系人的時間、地點都在這份報紙上面。

李春秋努力回想著剛才坐在這裡的人是什麼模樣——很模糊,隻記得他戴著帽子。這就對瞭,執行任務時的裝扮一定要普通,盡最大可能不給周圍人留下印象。李春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假裝不經意地拿起報紙:二十一點十六分,傢裡的老人在靖國路附近的廣場走失,至今未歸,其間曾有人在鼎豐酒樓門口看到,望好心人若有線索,積極聯系,必有重酬。

李春秋把報紙倒過來一看,上面有一塊淡淡的水漬,顯現出一隻蝦的形狀。蝦頭對著鼎豐酒樓四個字。

“爸爸,這是什麼啊?”李唐好奇地湊過來。

“沒什麼,你快吃飯吧。”李春秋看瞭看墻上的掛鐘,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多瞭,再安頓好兒子,時間很緊迫。

“先生,下個路口就是鼎豐酒樓,不過有點兒堵車。”出租車司機的提醒把李春秋的思緒拉瞭回來。

“那我就在這兒下吧。”李春秋本來也計劃要提前下車,汽車太醒目,要盡量不引人註意才最有可能安全脫身。

不遠處,“鼎豐酒樓”的牌匾若隱若現。昨天晚上,李春秋也在這個位置停瞭一下,像個不願打針又明知逃不過的孩子。

在一樓大廳櫃臺左側的位子,李春秋第一次見到瞭面容姣好的尹秋萍。隻見她正欲點燃手裡的香煙,卻發現火柴用完瞭。她舉起香煙,朝夥計做瞭個點火的手勢。李春秋又看瞭看她面前的報紙,和剛剛在西餐廳裡的一模一樣。他輕出瞭口氣,在櫃臺拿瞭盒火柴朝尹秋萍走瞭過去。

“是老趙傢的侄女吧?”

尹秋萍並沒有馬上抬頭,她打量瞭一下那隻戴著婚戒的手,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隨後,她對不遠處趕來送火柴的夥計說瞭句“不用瞭”,這才幽幽地抬起頭對李春秋說道:“你弄錯瞭吧,不過我舅舅姓趙。”

“沒認錯,我認識他,十年前我坐他傢的船,他是船夫,我還欠他一頓酒。”

“他已經死瞭。”

李春秋頓瞭頓,像是真的在緬懷一位故人:“太遺憾瞭,我還以為我們還能再見一面。”

尹秋萍又是一個冷笑,隨即拿起瞭煙。李春秋拿出火柴想幫她點,可連續劃瞭兩根都斷瞭,第三根火柴才點燃。

“平時不抽煙?”

“不抽。我看見你在找火柴,順手在前臺拿的。”

尹秋萍把火柴拿過去,熟練地撕掉包裝紙放在桌上,然後吐瞭口煙,突然一把握住李春秋的手,身子前傾,湊到他的面前,有些曖昧地看著他的眼睛,低聲說:“如果遇到不該遇到的人問起來,你就說在追求我。我是單身,咱倆也見過面,一個月前市政府牽頭的建設會議上,你我都去參加瞭。你隻需要知道我叫尹秋萍,在文教局上班,就夠瞭。其他的資料,因為我們才第二次見面,所以你不清楚也很正常。”

這一系列的動作和語言,讓李春秋感到萬分局促。不管是執行任務還是面對陌生女人,對現在的他來說,都不是熟練掌握的技能。

“會勾引女人嗎?”尹秋萍感到李春秋的手有一絲輕微的顫抖,不等他回答便接著說,“不會也沒關系。你長得不錯,氣質也好,別人可以理解為是我先對你產生瞭好感,所以今天才會赴你的約。之所以約在今天,是因為今天你太太值夜班,兒子也睡瞭。你想要帶我去旁邊的飯店去開房,我有點兒動心,可還在猶豫。如果需要,你可以親我。”

“你知道我的不少情況,包括傢裡的。”李春秋淡淡地說。

尹秋萍把手抽回來,靠在椅背上,說道:“我對你的瞭解,像你對我一樣陌生。上面除瞭讓我轉達剛才這些話,還有一件事。現在我們來對一下表。”

李春秋抬起腕表,核對時間。

尹秋萍看瞭看二人的表盤後,說道:“二十四小時以後,去貨運東站,那兒有人等著你。他姓鄭,臉上有顆痦子,暗號和你剛到哈爾濱的時候見的第一個人說的話一樣——都十年瞭,沒忘吧?”

“如果忘瞭,今天我也不會來。”李春秋機械地回答著暗語。

見他答得還算流利,尹秋萍似乎比剛才輕松瞭一些,微笑著說道:“祝你們一路平安。”

李春秋怔瞭一下,問:“去哪兒?”

“南京。上車的時候不要帶多餘的東西,不要請假,也不要帶錢和金條,別讓任何人覺得你要離開這裡。你走之後,我們會讓所有人相信,你在江邊釣魚的時候失足落水,替換的屍體也找好瞭。”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李春秋有些手足無措。尹秋萍的語氣卻輕松自如,像是在安排和訴說一隻小貓小狗的命運一樣輕松隨意。

“事情是有些突然,不過一整天的時間還是很充裕的。我想特別提醒你一句:千萬不要和傢人告別,該上班就上班,該吃飯就吃飯,要像平時一樣。否則,會給你帶來非常大的麻煩。”

李春秋眼神直直地看著她,說:“這算是威脅嗎?”

“不,這是命令。”

“我不可以帶傢人?”

尹秋萍不再直視李春秋的眼睛,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右手的婚戒上:“回南京以後,你還可以再組織一個傢庭。相信我,治愈小孩子失去父親的痛苦的速度,比我們大人想象的快得多。”

“可你剛才說,祝我們一路平安——我們?”李春秋還有些不死心。

尹秋萍從包裡掏出一張照片遞給他,說道:“除瞭你,他也需要一起回去。以我的身份,沒有特別過硬的理由去喚醒這個人,所以還需要你跑一趟。”

“老孟?”

“你們認識?那最好瞭。”尹秋萍說著從李春秋手中取回瞭照片,小心翼翼地撕成瞭碎片,“他的地址我已經留到瞭意見簿上,你出門的時候,看一眼就知道瞭。”

李春秋明白,此刻他已再無半點兒退路。尹秋萍仿佛看穿瞭他的心思,緩緩地說道:“我知道這麼突然地離開,很難。我就是怕自己舍不得這座城市,所以沒有結婚,更沒有孩子。點菜吧,今天我請客,為你餞行。你不抽煙,喝酒嗎?”

李春秋的臉色看上去十分平靜,但放在腿上的手卻在微微發抖。聽到尹秋萍的提議,他抬頭堅定地說:“喝。”

李春秋面色凝重地朝鼎豐酒樓走去。留給他撤退的時間越來越少,任務卻變得越來越復雜。昨晚喚醒他的女秘書尹秋萍,為什麼會在一夜之間身負重傷?盡管現在誰都不知道兇手是誰,但李春秋太瞭解丁戰國瞭,查到鼎豐酒樓對他來說易如反掌。隻要找到昨晚那個拿火柴的夥計,他的身份就會立刻暴露。現在的當務之急,便是馬上幹掉這個酒樓的夥計。

可是,李春秋已經做瞭十年普通人,他對自己沒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殺人,他還下得瞭手嗎?

現在還不是飯點兒,鼎豐酒樓的門口人不算多。李春秋長長地舒瞭一口氣,他又摸瞭摸右手無名指的關節,定瞭定神,往酒樓門口走去。

可是,他沒能走進去。酒樓內突然傳出一聲發悶的巨響,一團火光噴瞭出來,門窗一下子都被掀翻瞭,碎玻璃濺瞭一地。緊接著,哀號聲便從酒樓內次第傳出,先跑出來的幾個人滿臉是血。隨後出來的人,傷情則越來越重。一個男人的半條胳膊被炸斷瞭,他手裡拿著自己的一隻斷手,邊跑邊瘋瞭似的喊著“救命”。周圍的行人漸漸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開始無頭蒼蠅似的奔逃呼號,街面很快陷入瞭一片恐怖的混亂。

李春秋也被巨大的氣浪掀翻在地,臉上被一塊碎玻璃碴兒劃傷瞭,一道鮮血順著臉淌下來。他顧不上自己的傷,在混亂的人群裡穿梭,他要盡快找到昨晚的那個夥計。

直到酒樓內的人都走得差不多瞭,他才發現,昨晚的那個夥計一動不動地趴在酒樓的門檻上,身下一大片血——他已經被炸死瞭。

李春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不用自己動手就解決瞭這個隱患,他應該感到慶幸。但眼前的場面太過慘烈,他跟街上的行人一樣,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越來越近的警笛聲叫醒瞭他——丁戰國可能很快就會出現在這裡,雖然李春秋能找到在場的理由,但現在沒有心力和丁戰國周旋。昨晚的兇手是誰還不得而知,十幾個小時後又是一起,丁戰國絕對不會把這個當作偶然。針對李春秋的撤退命令還在執行,馬上走,必須馬上走。

李春秋跌跌撞撞地離開瞭鼎豐酒樓。

和哈爾濱一樣,幾百公裡之外的長春也頗不寧靜。勝利大街上,一批進步學生簇擁在一起,手持著“反饑餓”“反迫害”“反內戰”“要和平不要內戰”等標語站在街道中央,不肯後退。

在他們面前,有一批個頭一樣齊的警察方隊,身著國民黨第四代黑色警服,一律手持盾牌和警棍。

雙方在這裡已經對峙瞭一段時間。突然,一隊配有美軍裝備、鋼盔鋼槍的警備司令部憲兵方隊整齊有序地走來。皮靴落地有聲。眾學生為之一動,人群裡開始騷動起來。

此時,一個頭上纏著白佈條的進步學生高舉著“反內戰”的標語,大聲喊道:“都別後退!我看誰敢開槍!”

學生們稍微平靜瞭一些。此時,憲兵方隊突然閃開瞭一條路,一個帶頭的軍官拉好槍栓徑直走到這個學生面前,將槍口頂在瞭他的頭上。

“最後說一遍,回去。”軍官的口氣不容置疑。

帶頭的學生面色蒼白,後牙緊緊咬住,額頭的青筋根根爆出,雖然緊張得說不出話,但不曾向後退卻半步。人群中已經有女生用雙手捂住瞭雙眼。軍官又把槍口往那位學生頭上使勁兒頂瞭一下,手指也扣在扳機上。帶頭的學生閉上眼睛,周圍的空氣幾乎要凝固瞭。

突然,有一隻手握住瞭槍口,軍官一愣,大傢也都一愣。

“魏老師!”“魏校長!”“魏先生!”人群裡,學生們喊出聲來。隻見一位頭發花白的清瘦長者從軍官身後走出來,雖然已經年過五旬的樣子,但長者目光如炬。軍官在他的逼視下也有些發憷,問道:“您是?”

長者看著他的眼睛,語氣堅定地說:“魏一平,長春大學副校長。”

軍官有些被他的威嚴震懾,雙腳輕碰,敬瞭個軍禮,同時開口道:“魏校長,我們在執行軍令。請您體諒。”

魏一平從他的臉上掃過,接著向他身後的軍警方隊掃瞭一眼:“看看你們,看看你帶的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孩子?你也是。讓一些孩子來抓、來殺另一些孩子,你們也肯來?”

軍官有些尷尬。

魏一平繼續說道:“回去吧。告訴派你來的那些人:這裡不許遊行,但是更不許當街殺人、殺學生。告訴你們警備司令部的老全,就說他的老同學老魏是帶頭人,要抓,要殺,先沖我來。”

說到此,魏一平也有些激動瞭,他指著眼前遊行的學生,大聲說道:“你們看看這些學生,他們都是你們的弟弟妹妹,都是同胞啊。日本人走瞭,你們還要拿著槍出來嗎?”

年輕的軍官有些手足無措,有些女學生哭瞭。

魏一平轉過頭來,問帶頭的學生:“你叫什麼?”

“魏校長,我叫何寧!”學生顯然也被這種激動的情緒感染瞭。

“好樣的,何寧。”魏一平贊許道,“有我在,沒人敢對你們開槍。”

回到傢裡,早已過瞭午飯時間。魏一平沖等待的用人擺瞭擺手,示意自己什麼都不吃。他掛好外套,有些疲倦地走到沙發邊上,拿起電話聽筒,撥通兩個號:

“不能再殺學生瞭,再鬧也不許開槍。你們就是一群蠢豬。那幫愣頭青都不要命,你殺得瞭一個,殺得瞭全東北的學生嗎?”魏一平頓瞭頓,接著說道:“對瞭,那個鬧得最兇的學生叫何寧,錦州人。我約瞭他晚上來見我,你們可以在路上動手。像這樣的人,得殺。”

他掛瞭電話,好像想到瞭什麼,又拿起來撥通兩個號,用比較舒緩和恭敬的語調說:“是我,那隻兔子已經醒瞭,是。”

掛掉電話,魏一平終於放松身體靠在瞭沙發背上。光線下,他消瘦的臉看上去格外陰鬱。

老孟的屋裡好東西不少,就是亂,山珍皮貨散落在屋裡的各個角落。常年的狩獵生活令他看上去粗手粗腳。尤其這幾天,他的動作尤其不靈便——就在前天,他剛剛失去瞭三根手指,現在傷口的紗佈上還有暗褐色的血跡。

老孟看著墻上一張毛色鮮亮的虎皮,心想:三根手指頭換一條虎命,也值瞭。這種成色的虎皮,現在早已不多見。再加上一大堆虎骨,應該能賣個好價錢。

正琢磨著,身後的粗鐵門鈴響瞭起來,門被推開。老孟殷勤地說道:“先生,要點兒什麼?”

“聽說你這兒有新鮮的虎骨?”

“好說,好說,您先坐,泡酒還是熬藥——這位先生消息夠靈的呀,我剛打回虎骨來才一天,您就知道啦?”

“我消息不算靈,十年瞭,要不是有人告訴我你在這兒,我還以為你死瞭。”說著,他摘下帽子和墨鏡,是李春秋。老孟的笑臉瞬間凝固瞭。

鋪板裝好,門從裡面反鎖。李春秋和老孟各坐在火爐子的一側,手裡拿著熱氣騰騰的茶缸子喝水。

片刻後,老孟艱難地說:“不能推後一天嗎?”

李春秋喝瞭口水,什麼都沒說。

“哪怕半天也行啊。”

李春秋莫衷一是地說:“是啊。”

“我老婆生病瞭,說好明天帶她去看大夫。”老孟絮絮叨叨地說著,更像是說給自己,“像我這樣的人,找個好大夫不容易,我老婆的哮喘……”

“她不能走。”李春秋決絕地說。

聽瞭這話,老孟先是驚愕,繼而臉上又蒙上一層愁容。

李春秋沒能力安慰老孟,看著爐子裡的火苗,問道:“你們有孩子嗎?”老孟搖搖頭。

頓瞭頓,李春秋開口說:“我兒子今年七歲,過瞭今天,他就是個沒爸爸的孩子瞭。”

聽到這兒,老孟的眼神中充滿瞭無奈與同情,低聲問道:“到處都是共產黨的眼睛,出門走不瞭兩步就能碰著公安,怎麼走?”

“坐貨車。”

“誰來接?”

“不知道。”

“通知你的那個人走嗎?”

李春秋沒回答,把茶缸子放到爐子上。老孟愣瞭一下,才反應過來:“抱歉兄弟,時間太久,紀律都忘瞭。不該問,不問,不問。”

李春秋無語,隻聽老孟兀自念叨:“我也不是舍不得。兒女情長,咱們不該有。我老婆跟瞭我九年,沒享過一天的福,還得瞭哮喘……我會遭報應的。”

兔死狐悲的傷感充滿瞭這間小屋。李春秋不想再繼續聊下去,站起來說:“晚上我帶點兒酒,喝完睡一覺,就進關瞭。”

他轉身剛要走,老孟忽然伸手抓向瞭一根縫虎皮的尖針。粗骨尖針從空中閃過,李春秋一躲,一腳把火爐子上的茶缸子踢向瞭老孟。開水潑到瞭老孟的手上,他悶哼瞭一聲,尖針紮歪瞭。李春秋一把抄起放在櫃上的剔骨刀,頂住瞭老孟的頸動脈。

“當年救我,現在要殺我?”李春秋死死地拽著老孟的傷手,“就算殺瞭我,還會有人來找你。就算躲到夾皮溝,躲進興安嶺,躲到海參崴,他們也會找著你!”

老孟面如死灰,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啷當”一聲,剔骨刀和粗骨針都掉在瞭地上。

“晚上見。”李春秋說完,轉身沒入瞭門外的風雪中。

外面天寒地凍,公安局的大樓內卻是熱火朝天。鼎豐酒樓爆炸案,光是筆錄就做瞭幾十份。審訊室裡,丁戰國剛剛結束對一個嫌疑人的審問。他對身邊的年輕警察吩咐道:“查一查他這半年以來買東西的記錄,看看裡面有沒有火藥和棉石。再盯一星期,如果沒什麼發現,他的嫌疑就可以排除瞭。”陪審的審訊員點瞭點頭,在記錄簿上做瞭備註。

門開瞭,另一個偵查員走瞭進來。丁戰國看瞭看他的身後,問道:“不是說還有一個嫌疑犯嗎?人呢?”

偵查員撇撇嘴說:“廁所——剛進屋就拉瞭一褲襠,又是屎又是尿的,他還以為這兒是日本憲兵隊那一套呢。”

“他不知道哈爾濱已經解放瞭嗎?”丁戰國喝瞭口水。

“哪能不知道!就是個貨,從來沒進來過,嚇壞瞭。這樣的人敢搞爆炸嗎?他連放二踢腳的膽子都沒有。”

丁戰國想瞭想,問道:“拉在褲襠裡的屎尿,你親眼看見瞭?”

“還用看嗎,你去聞聞,隔壁整個屋子都臭瞭。”

丁戰國嗅瞭嗅,皺著眉問道:“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一進樓道還沒進屋,就開始大小便失禁瞭?”

“你是怎麼知道的?”偵查員十分驚訝。

“你見過真的被恐懼嚇尿瞭的人嗎?”丁戰國的語氣中多瞭幾分把握。

偵查員茫然地搖瞭搖頭。

“別愣著瞭,馬上去他傢裡,搜。”

“搜什麼?”

“瀉藥。”

果不其然,半小時後,從這個名叫高奇的嫌疑人傢裡傳來消息,在廚房的蒸鍋裡發現瞭半包瀉藥。丁戰國通過電話叮囑現場搜查人員,務必把高奇傢裡的私人物品都帶回來。隨後,他對身邊的年輕警察說:“去給高奇收拾一下,然後帶到一號審訊室。”

剛剛吃瞭止瀉藥的高奇,看上去還很虛弱。丁戰國讓人給他沖瞭一杯糖水,可他連端杯子的力氣都沒有。丁戰國見他一時也沒力氣說話,便拿起桌上的記錄本念道:

“高奇,二十六歲,畢業於奉天建築設計專科學院。這四年來,你不過是在一傢建築公司做繪圖員的工作。可是傢裡呢,裝瞭電話。衣櫃裡不是毛料西裝,就是皮革大衣,連睡衣都是絲綢的,他們給你的經費還不少吧。說說吧,你是隸屬於保密局,還是黨通局?”

高奇低著頭,沒有回答。

丁戰國接著說道:“放置炸彈,就得出現在酒樓附近。出現在那兒,就有嫌疑。有瞭嫌疑就有可能被抓住。所以未雨綢繆,先吃瞭瀉藥。肚子受點兒罪,別的麻煩就省瞭。你們這一招很聰明,可是有些過頭兒。你一定是第一次這麼做,我給你個建議,下次再吃瀉藥,別吃那麼多。什麼事一旦做過頭兒,就會讓人懷疑。”

高奇依然沉默。

“不過,你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瞭。”丁戰國拿起桌上的那張照片看瞭看,“多好的姑娘啊,就這麼讓你坑瞭。”照片裡是高奇和一個姑娘的合影,姑娘靠在高奇的肩膀上,甜蜜無比。

高奇抬頭看瞭丁戰國一眼,又垂下頭。丁戰國扔下照片,繼續說道:“三死五傷,夠槍斃你好幾回瞭。”

高奇忽然開口:“吃瀉藥,也不能證明是我放的炸彈。”

“你說的有道理。”丁戰國點點頭說,“我們的證據還真不算充分。這樣,我先關你幾天,天天大米飯、紅燒肉地養著,保證讓你白白胖胖地出去。然後我隔三岔五地拎上點心匣子上門看看你。你說怎麼樣?”

高奇用眼角掃瞭丁戰國一眼。

“我說的是真的,沒跟你開玩笑。”見高奇不出聲,丁戰國接著說道,“可是你的那幫同夥會怎麼想?我想你比我更加瞭解他們吧?你無所謂,早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瞭。可照片上的那個姑娘怎麼辦?你覺得,他們會放過她嗎?”

高奇猛地抬起頭來,臉色蒼白。

“所以,我才會說那麼好的姑娘被你坑瞭。”丁戰國看瞭高奇一會兒,接著說道,“我們的政策是首惡必辦、脅從不問。你不是首惡,這是件好事。雖說你手裡有人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要的不是你,是首惡。當然,你想全須全尾地出去是不可能的,怎麼也得在裡面待幾年。共產黨的監獄和你們的不一樣:沒鞭子,更沒刀槍棍棒,不歧視,不虐待;飯能吃飽;隻要努力勞動,還能爭取減刑——我說的是案子瞭結以後。在結案之前,我可以把你們送到別的地方去。”

“我們?”高奇再度抬起頭來。

“你們——你和你的女朋友。”

高陽將那份審訊記錄合上,放在瞭桌面上。

丁戰國站在一邊接著匯報道:“下達任務是通過電話完成的,炸彈是放置在指定地點的。他連上級的面都沒有見過。當然,這都是他自己說的。您覺得呢?”

“從他的反應和回答來看,我覺得他是可以相信的。你的意見呢?”

“一樣。”丁戰國回答。

高陽咂摸著嘴說:“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特務,有時候也會是個突破口。”

丁戰國一語雙關地問道:“那我就‘放人’瞭?”

“隻要你能確保他被抓的消息沒有泄露出去——現在他就可以離開瞭。”

在學校辦公室的門口,一個人正絮絮叨叨地對著電話說:“怎麼會是我搞錯瞭呢?米面糧油多少錢,我就是記不住自己叫啥名,也算不錯它們呀。我一個東華學校數學聯考第一名的人,是不是?這不是一分兩分錢的事,你老是這麼念叨,以後你自己管賬吧!什麼都別說瞭,就是我算錯瞭,就這樣吧!”

電話驟然掛斷。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轉過身來,忽然看見在門口站著的李春秋,二人都頗為尷尬。

“不好意思,陳老師,我不知道您在打電話……”

這個陳老師毫不在意地揮揮手說:“沒事,沒事,這種鬥爭每天都會上演一遍。請坐。”

陳老師名叫陳立業,是李春秋的兒子李唐和丁戰國的女兒丁美兮的班主任。他體態頗豐,圓乎乎的一張胖臉總有油脂滲出,所以臉上難免也會有一些粉刺。你不管在什麼地方見到他,他總是把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皮鞋也永遠擦得鋥亮。

他有意無意地看瞭一眼李春秋手裡的公文包,隨後,繞過李春秋走到門口,把門小心地關上:“李大夫,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不上班嗎?”

李春秋說:“傢裡有點兒事,想給李唐請個假。”

陳立業的笑容有些掛不住,說道:“喔,請假呀。”

“不會很久的,半天就夠瞭。明天一早,他就正常來上學。”

陳立業翻看著桌上的課程表:“我看看下午是誰的課啊,是我的。我的就好說瞭,要是別人,你知道吧,會很麻煩。”

“我懂,我懂。”

陳立業笑道:“是嗎,你知道就好,能理解就最好瞭。現在的老師都不喜歡學生請假。”

李春秋有些心不在焉道:“陳老師,真不好意思,傢裡的事有些急,您要是同意,我就先去接孩子瞭。等明天送他來時,我再給您道謝。”

陳立業失望地看看他的公文包:“去吧,去吧。幫我把門打開,憋得慌。”

李唐對於提前放學很高興:“爸爸,你放心吧,你提前接我的事兒,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包括媽媽。”

“要是媽媽問學校為什麼提前放學,你怎麼說?”

“老師傢裡有事。”

“什麼事?”

“老師不說,我們也不知道。”李唐對答如流。

“那為什麼丁美兮沒有早回傢?”顯然,李春秋這麼一問便難住瞭李唐,他支吾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李春秋蹲下來看著他,認真地說道:“記住,要麼別撒謊,要麼撒謊就得無懈可擊。”

“那我該怎麼說?”李唐問道。

“你不用說,我來說。你點頭就行。”李春秋伸出手指鉤住兒子的,“這是我和你之間的秘密。”

李唐拉鉤後,問道:“爸爸,我們這算騙人嗎?”

“隻要不是為瞭害人,就不算騙。”

“爸爸,你的臉怎麼瞭?”

“沒事,摔瞭一下。走吧,西餐廳,草莓蛋糕等著你呢。”

父子倆並肩走出瞭學校。這恐怕是最後一次接兒子放學瞭,李春秋心裡默念道。

在李唐最喜歡的餐廳的一角,李唐正抱著一盤草莓蛋糕專心致志地吃著。李春秋切好瞭盤子裡的牛排,用叉子紮起來,放到對面妻子姚蘭的餐盤裡。

姚蘭是醫院的護士,雖然忙碌的工作讓她顯得有些疲憊,但依然無法掩蓋她姣好的面容和高貴的氣質。她說話時聲音雖然很低,但有一股很執拗的勁兒:“非得來這兒吃,多貴啊。”

“說好瞭,給他補過去年的生日,大人賴皮不好。”李春秋開心地張羅著。

“前年生日,你也不在,每年都那麼巧。”

“今年,你得帶我去兒童公園!”李唐看爸爸心情不錯,越發得意。

“一定去,這個月爸爸不會再那麼忙瞭。”

這時候,一個服務員送一瓶紅酒過來:“先生。”李春秋點點頭,服務員把紅酒打開,給他和姚蘭各倒瞭一杯。

“怎麼還點酒瞭?”

李春秋舉杯道:“今天發瞭獎金,慶祝一下。”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瞞著我?”

“我就知道瞞不過你——”李春秋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小聲說,“我升職瞭,工資能漲不少,不過也麻煩,可能總得出差。”

“出差?什麼時候?”

李春秋頓瞭頓,說:“今天晚上就得走。”

姚蘭什麼都沒說,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李春秋,看得他一陣心虛。

“怎麼瞭?”

姚蘭慢慢地拿起他沒有舉杯的另一隻手:“你的戒指呢?”

李春秋知道,再浪漫的晚餐也很難哄好妻子。姚蘭就坐在桌子旁邊,既不吃飯,也不說話。嘴邊沾著蛋糕屑的李唐看媽媽真生氣瞭,也不敢多說話,先看看媽媽,再看看爸爸。他伸出舌頭,悄悄地把嘴邊的蛋糕屑舔到瞭嘴裡。

李春秋伸出手,握住姚蘭的手。姚蘭毫不猶豫地拿開瞭。

“對不起,我會去洗——”

姚蘭一下子就急瞭,但是她的涵養讓她縱使發怒,在這樣的場合也還是努力克制著,不讓自己的嗓門變大,她壓著聲音連珠炮似的發問:“怎麼就那麼不小心?你是個法醫啊,工作的時候就不能摘瞭嗎?你的手套呢?沾瞭……屍體的血多臟啊,有沒有病菌,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弄好。”

“你怎麼弄?那麼小,怎麼洗幹凈?那是你的結婚戒指呀。”

李唐輕輕地拉著母親的胳膊:“媽媽,我再也不吃蛋糕,也不買小手槍瞭,你別生氣。”

這話一說,姚蘭的氣也鼓不起來瞭,耐著性子對李唐說:“沒事兒,吃飯吧,把湯喝完。媽媽一會兒還得上夜班,晚上餓瞭可沒人給你做飯。”

李春秋順著這句話,小心地問:“那個昏迷的女人,還沒醒嗎?”

姚蘭對他的氣還沒全消:“醫院那麼多昏迷的,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

夜幕漸漸籠罩著哈爾濱,可許多人還沒有停止忙碌。

丁戰國親自把高奇送回傢。這裡的一切都恢復瞭原樣,絲毫看不出之前被偵查員們搜查過。

丁戰國看瞭看手表,開口說道:“你的未婚妻還有十五分鐘就到傢,我得走瞭。那就回見吧。”

“長官,”高奇叫住丁戰國,“你能保證我隻坐六年牢?”

“隻要你記得管住自己那張嘴,別在做夢的時候說漏瞭。”

姚蘭已經換上護士服,盡管剛剛經歷瞭一頓不愉快的晚餐,但隻要一到醫院,她就會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工作中。況且,那個被層層把守的病號終於有瞭點兒進展——在昏迷整整一天後,尹秋萍終於從死亡線上掙紮瞭回來。

這會兒,她正大口地嘔吐鮮血。姚蘭和另一名護士正忙碌地協助主治醫生方黎搶救、輸血、掛吊瓶,時刻關註病床邊的監測儀,直到尹秋萍停止吐血。門外的守衛時不時地推門進來查看情況,方黎特別討厭他們,沒好氣地說:“進你們上司的辦公室時,也不知道敲門嗎?”

待守衛出去之後,姚蘭輕輕地勸方黎:“何必呢?”

“我最討厭這幫警察。什麼事都幹不瞭,就知道裹亂。”

“你小點兒聲。”姚蘭做瞭個“噓”的手勢。

“怕什麼。他們有能耐去抓那些搞爆炸的啊,在這兒看著個活死人,沒完沒瞭地盤查大夫,算什麼本事?”

姚蘭沒再繼續接話,今晚她心裡有點兒亂。

老孟的心裡更亂。此刻,他坐在小酒館的一張桌子旁,面前擺著一個空盆。大棒骨都吃完瞭,啃完的骨頭堆在桌上,手邊的一瓶燒刀子也喝得所剩無幾。

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天很冷,他吃得大汗淋漓,啃完最後一根骨頭,“啪”地一扔,站起來,走出門去。緊接著,屋外傳來嘔吐的聲音。

片刻後,老孟又走瞭回來,看見夥計探頭看,他大聲喝道:“怕我不給錢跑瞭?”

“哪能呢。”夥計賠笑道。

老孟往櫃臺上拍下幾張鈔票:“好酒好肉,一次哪兒夠。我是給胃騰窩去瞭。剛才那酒那肉,再來一份兒。”

老孟把這天當成瞭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來過。很快,又是一個空盆。老孟仰頭喝幹碗裡的最後一口酒,酒碗放下時,他的眼窩裡有淚。老孟擦瞭擦眼淚,起身走瞭。一開門,寒風卷著雪星子撲面而來。

李春秋正領著李唐回傢。本來是高高興興的一餐,因為姚蘭的發飆,弄得李唐最後有點兒掃興。李春秋看瞭看表,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他心緒難平。一路上,父子二人都沒怎麼說話。

剛走到樓下,一個黑影突然拉住李唐,是丁戰國的女兒丁美兮。丁戰國傢和李春秋傢相鄰,兩傢的孩子經常在一起玩兒。

李春秋蹲下身子,問道:“美兮,這麼晚瞭,你怎麼自己在這兒,你爸爸呢?”

“我也不知道。”丁美兮委屈地說道。

直到晚上十點多,丁戰國才來接孩子。此時,丁美兮和李唐早在二樓的房間裡睡著瞭。

“你的臉怎麼瞭?”丁戰國一見李春秋,便問道。在得知他親歷瞭鼎豐酒樓的爆炸案後,丁戰國不無擔心地說道,“那個酒樓是特務炸的。再遲兩秒鐘路過那兒,毀的就不隻是臉瞭。你命大,明天去燒燒香,拜拜菩薩吧。”

“你還信這個?”李春秋小聲說道。

“共產黨員也得敬畏命運呀。”說完,丁戰國輕輕地把女兒抱起來,正在睡夢中的女兒不自覺地抱緊瞭他。

“你要是以後晚回來,打個電話,別讓孩子在門口凍著。”李春秋想到即將離開兒子,禁不住也開始心疼起美兮來。

“今天的情況特殊,你也知道炸彈最讓人心慌,大傢都急著破案呢。”

“帶炸彈的人,找到瞭沒有?”

“還沒有。姚蘭呢?”

“夜班。”

“天天夜班?”

“沒辦法,吃的就是這碗飯。”

“我還想問問她,那個女秘書醒瞭沒有?”

“沒聽她說,你給醫院打電話問問吧。”

倆人走到門口,李春秋又問道:“聽說你調到偵查科瞭?”

“高局長就那麼一說,誰知道呢,走瞭啊。”

李春秋站在門口,目送丁戰國遠去。時間不多瞭,他必須馬上開始行動。

可是,兒子還在樓上,他雖然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可還是忍不住又上樓看瞭看兒子。床邊,李唐的小腳丫露瞭出來,李春秋輕輕地拉過被子,給他蓋好。他伸手摸摸兒子的臉,軟軟的,李春秋想永遠記住這一刻指尖的感覺,然後,他轉身走瞭出去。

剛到路邊,一輛黑色的出租車就在他不遠處停瞭下來。李春秋伸手招呼出租車過來,拉開車門,卻猶豫著不上車。

寒風呼嘯著鉆進車裡。天氣太冷瞭,司機把自己的腦袋裹在厚厚的圍巾裡,從後視鏡裡問他:“走嗎,先生?”

李春秋頓瞭頓,突然下定決心似的說:“你等我一下。”說完,他一路小跑,直奔臥室,輕輕地把李唐搖醒,邊給他穿衣服邊哄著起床,語氣盡量平緩地說:“醒醒,兒子。來,咱們得去個地方……穿衣服,你的襪子呢?你先等等,我去找襪子。”

李唐睡眼蒙矓地問道:“爸爸,咱們去哪兒啊?”

“去爸爸出差的地方。”

“那媽媽呢?”

“媽媽明天就來,咱們先走。”

“不,我想和媽媽一起走。”本來就沒睡醒的李唐,開始耍賴。

李春秋剛想安慰孩子,電話突然響瞭。他想瞭想,走過去接起來,卻一言不發,等著裡面的人先開口。片刻,電話裡傳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司機病瞭,很重,暫時不能來接你們,抱歉。”

李春秋頓瞭頓,問道:“什麼時候走?”

“二十九天以後,除夕夜。上車的地點,我會再給你打電話。天太冷瞭,要是帶孩子出去,記得多給他穿點兒衣服。”

電話掛斷瞭,李春秋下意識地看瞭看坐在床上的李唐,背後生出一絲涼意。忽然,他一下子就明白過來,馬上跑到窗前,拉開窗簾一看,出租車已經消失瞭。李春秋僵在窗邊。這個神秘的電話到底是誰打的?撤退的時間為什麼會改在除夕夜?老孟又怎麼樣瞭?還有躺在醫院裡生死一線的尹秋萍,鼎峰酒店的爆炸案……所有問題的答案,李春秋都不得而知。十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如此無助。

直到李唐輕輕叫瞭聲“爸爸”,李春秋才緩過神兒來。隻見兒子光著腿站在地上,問道:“爸爸,我的襪子呢?”

李春秋趕緊手忙腳亂地走過去抱他上床,有一種劫後餘生的興奮感,語氣輕快地說:“不用穿,咱們不走,爸爸不出差瞭,乖乖睡覺吧。”

就在不遠處的丁傢客廳裡,丁戰國正狼吞虎咽地吃著一晚素面。因為怕吵醒女兒,他連吸溜面條都不敢太大聲。突然,桌上的電話響瞭起來。丁戰國沖過去一把接起來,看瞭看臥室,確認女兒沒被吵醒,才對著話筒輕聲問道:“誰?”

電話裡傳來高奇的聲音:“十二個小時以後,還有一起爆炸,在醫院。”高奇的聲音有點兒顫抖,因為此刻他正站在寒冷的街頭的電話亭裡。

“在哪所醫院還不知道,他們隻讓我在爆炸後給報社打電話報信兒。這次的炸彈,會比酒樓那次的威力更大。”說完,高奇掛掉電話,消失在寒冷的冬夜裡。

而電話的另一頭,丁戰國的面色越發凝重。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