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向慶壽的兩鬢已經斑白,但說話依舊中氣十足。身為保密局長春站站長,他現在的工作壓力非常大。哈爾濱已失守一年有餘,長春決不能再有閃失,這是毛人鳳向他傳達委員長的口頭指示。“現在整個東三省的擔子都壓在你一個人的肩上瞭。”毛局長在他肩頭重重地一拍,向慶壽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連日的緊張工作,讓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但從堅決的語氣中能聽出,他絲毫都不想放松。

除瞭向慶壽,保密局的會議室裡還有五六位來自東北地區的保密局各站站長,每個人身後都跟著一位秘書。戰局不利,上峰的督戰電報一封接著一封,幾位站長看起來都是面色冷峻,甚至有點兒垂頭喪氣,唯有坐在向慶壽下首,做會議記錄的那個人頗有些與眾不同。他比其他幾位都年輕一些,看上去三十多歲的樣子,掛著上尉軍銜,氣質卻格外冷靜沉穩。他姓金,是向慶壽的機要秘書。

向慶壽清瞭清嗓子,對大傢說道:“昨天,毛局長特別調集瞭二十四位省站站長,在南京舉辦瞭站長講習班,為期一個月。因為東北局勢緊張,特批我們在座的諸位不必參加。”

說著,他轉過頭來看瞭看身邊的金秘書,隻見他低頭握筆,在本上唰唰地記錄著。

向慶壽接著道:“全國戰局的焦點在東北,東北戰局的焦點就在哈爾濱。日本人經過多年經營,把哈爾濱變成瞭全國生產能力最強的城市。共軍能夠屢敗屢戰,就是因為能從這座城市迅速地得到給養。如果哈爾濱能一直從容不迫地生產出槍炮佈匹、糧食醫藥,那就是我們的失職。毛局長讓我轉達給各位一句話:‘戰事為重,望大傢殫精竭慮。委員長期待為我們授勛的那一天。’”

說著,他合上手裡的小本,摘下老花鏡,繼續說道:“還有幾句傢長裡短的嘮叨,到我辦公室裡去談吧。金秘書,你現在馬上把會議記錄整理出來,然後盡快交給我。”

“是!”金秘書正色道。

穿過樓道,距離會議室不遠處有一間辦公室。金秘書疾步走瞭進去,進門前,他回頭看瞭看四周,然後進屋、關門、反鎖,動作輕巧熟練。隨後,他坐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副耳機戴上,簡單調試後,從裡面傳來會議室裡的同步聲音。

正在講話的是向慶壽:“汪站長,南京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哈爾濱的工作。經費花瞭那麼多,老實說,上面對工作的進展並不滿意。我們下的每一步棋,共產黨都知道。他們就差把黨代會開到我們的辦公室裡來瞭。”

“向站長,您是知道的,我剛把內奸揪出來……”這是汪站長的聲音,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向慶壽打斷瞭:“你不用說瞭,我都替你解釋過。中共有手段不假,關鍵是我們內部的同床異夢者太多。毛局長說過:‘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戰事期間,司空見慣。’”

“敵中有我、我中有敵”,聽到這句話,金秘書面色一凜。隨即,他耳邊又傳來向慶壽的聲音:“各位也用不著妄自菲薄。他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在哈爾濱市公安局裡,也有我們的人。”

“哈爾濱公安局”!金秘書眼睛裡閃出光亮,必須馬上把這條重要情報傳遞給高陽局長。

窗外已是深夜,李春秋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夜不能寐。既然讓他推遲撤離,說明後續必然還有其他任務,會是什麼樣的任務?刺探情報,還是制造鼎豐酒樓那樣的爆炸案,或者是殺人?李春秋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他現在甚至想,如果那天在出租車前沒有猶豫,直接離開該多好。可是妻子和孩子怎麼辦?難道真的和他們就此永別?李春秋覺得這也並不比刺殺、爆炸更輕松。他的右手無名指還是空空蕩蕩的,找到戒指才是當務之急。一想到此,李春秋忍不住又摩挲瞭一下右手無名指。

此時,丁戰國還沒下班。他在話務室的一塊小黑板上寫下一串數字,然後跟對面的一排接線員說道:“這個電話號碼,昨天夜裡十一點五十接通的。有人記得嗎?”

一個紮辮子的女值班員舉起手來。

丁戰國問道:“是你接的?”

女值班員點瞭點頭。

“你不會記錯?”

女值班員肯定地回答:“錯不瞭,昨天我上夜班,這是我接班後轉接的第一個電話。”

丁戰國馬上問道:“能判斷這個號碼的位置嗎?”

女值班員想瞭想,答道:“那是個公用電話,位置……”說著,她走到墻邊的地圖前,猶疑瞭片刻,指著一個位置說:“就在這兒,仁和街西口。”

不一會兒的功夫,丁戰國就帶著兩個偵查員小唐和小馬出現在瞭仁和街西口。這是一條狹窄的小街,此刻已經空無一人。小唐看瞭看四周,有些茫然地問道:“都過去那麼久瞭,那個人還會來這兒打電話嗎?”

丁戰國沒有回答小唐的問題,他把四周巡視瞭一遍,目光最終定格在街角的一傢小吃店。雖然已經深夜,但窗子裡仍然透出光亮,房頂的煙囪還冒著煙。

“走,先去吃點兒東西暖和暖和。”丁戰國說著,便朝小吃店走去,身後的小唐和小馬面面相覷。

三碗熱餛飩很快就端上瞭桌,丁戰國吃得稀裡呼嚕,把這間冷颼颼的小屋都感染得熱氣騰騰。也許是看他吃得太香,一個系著粗佈圍裙的老人端著一瓢熱湯走過來,給每個人的碗裡都加瞭一些。

丁戰國見狀抬頭抹嘴,連聲道謝,隨後,假裝不經意地朝小馬使瞭個眼色。小馬立刻心領神會,朝老人問道:“掌櫃的,昨天晚上快十二點的時候,瞅見有人用外面那個公用電話瞭嗎?”

掌櫃搖頭說道:“沒看見,哪兒有那閑工夫。”

旁邊的小唐暗暗地朝小馬做瞭個手勢,小馬這才註意到小吃店門口掛著厚厚的棉佈簾子,完全阻擋瞭外面的街道。

丁戰國已經把餛飩吃瞭個精光,他擦瞭擦嘴,問道:“這三更半夜的,周圍的鋪子早關瞭。您還不歇著?”

掌櫃嘆瞭口氣,說道:“我拉瞭一輩子車,現在上歲數拉不動,就開瞭這個小店,專門給拉腳的爺們兒包餛飩。不管多晚,都有人來。”

“那昨天晚上,也有拉腳的來這兒吃飯嗎?”

“有。不過不多,快過年瞭嘛。 ”

“快十二點的時候,有嗎?”

掌櫃想瞭想,答道:“有一個,合盛車行的。”

丁戰國一夜未睡,天亮前,他找到瞭合盛車行的那個車夫。他證實,在昨天夜裡十一點四十五分,把一個客人送到瞭仁和街西口的公用電話亭。那個客人是在市人民醫院門口叫的車。所以,現在基本可以斷定:爆破的位置就是市人民醫院。

已經到瞭分秒必爭的時刻,丁戰國正在給偵查員部屬行動方案。此時,大傢都已經喬裝打扮瞭一番,“探望病人”所需的水果、點心也已經準備齊全,還有兩個人直接穿上瞭病號服。

大傢認真核對著排爆行動的每一個步驟,就在此刻,大門被輕輕推開,高陽悄然而入。

丁戰國停下來,正要征詢高陽的指示,高陽卻擺擺手,示意他繼續說,自己坐下來旁聽。

丁戰國繼續說:“據人力車夫回憶,那個坐車的男人中等身材,穿灰色棉大衣,戴黑色棉帽子,還戴著口罩。他很小心,唯一能讓我們知道的,就是這個人在走路的時候,是外八字腳。大傢都要留意這一點。另外,一定要註意:千萬不要暴露身份,一旦引起恐慌,對方很可能會提前引爆炸彈。”

說完,他看向高陽,請示道:“高局長。”

高陽站起來,一聲令下:“出發。”

眾人立正答“是”,然後迅速魚貫而出。丁戰國也風風火火地往外沖,卻被高陽一把拉住。“你留一下。”高陽拉著丁戰國的胳膊暗暗地使瞭點兒勁。丁戰國立刻心領神會,待其他人都出去之後,他把門關緊,轉向高陽問道:“局長?”

“從現在開始,保密級別升為最高。除你我之外,包括剛才參加會議的每一個人,隻知魚腹,不知魚肚。明白我的意思嗎?”高陽的表情異常嚴峻。

“所有進展,我隻向您單獨匯報。另外幾位副局長,如果過問……”

“保密,對任何人。”

丁戰國看瞭看他,遲疑道:“您懷疑局裡也有國民黨的人?”

高陽沒說話,用眼神給瞭丁戰國一個肯定的回答。他看瞭看腕表,說道:“我得馬上向市委匯報這件事,離爆炸隻剩下幾個小時瞭,記著我跟你說過的偵查細節。記住,不管你用什麼辦法,這顆炸彈都不能響。”

“是!”

早晨的醫院人頭攢動,丁戰國和眾位偵查員坐著一輛改裝過的救護車進入醫院。救護車穿過院子,最終停在主樓後面的一個僻靜處。丁戰國和偵查員們迅速下車,分別從幾個偏門進入醫院大樓,很快便混入瞭人群。

此時,李春秋正提著一份兒早飯上樓。他走到方黎的辦公室門前,輕輕地敲瞭敲門。

“進。”

“方大夫,忙著呢?”見方黎連頭都沒抬,李春秋客氣地說道。

方黎一看,趕緊起身相迎,熱絡地說道:“是李大夫啊。您看,到我這兒,還敲什麼門,推門進就是。”

“那怎麼好?”

“有什麼不行的,論起來,我還得叫您一聲學長。快坐。”

說著,方黎把李春秋請到沙發上,忙不迭地倒茶。李春秋見狀,趕緊道:“別麻煩瞭,我給姚蘭送點兒早飯就走。姚蘭說你對她特別照顧,我忙得一直沒機會當面感謝你。”

“這話說的,同事之間,舉手之勞的事兒。不過,你這飯恐怕送不成瞭,姚護士長沒在,她一早就出去采血瞭。”

“哦,那她什麼時候能回來?”

“說是中午十二點,不過現在血庫一直告急,他們多跑幾個地方也有可能。”

“血庫現在這麼緊張?”

“還不是因為昨天那起爆炸,本來這陣子醫院的血漿就供不應求,一下子又增加瞭那麼多傷者,更缺瞭。”

“是啊,爆炸太可怕瞭,那幾個受傷的怎麼樣?”

“還好,基本都已脫離生命危險。”

“那就好。哎,那個女人呢?就是昨天早晨送過來的那個?”見方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李春秋接著說:“就是被人襲擊的那個,我給她驗過傷,叫尹秋萍。”

“喔,她呀,醒瞭。”

“哦,真想不到,當時她傷得那麼重。”

“是啊。早晨,我剛和姚蘭給她做瞭一個全面檢查,心肺功能恢復得都不錯,呼吸也越來越好。照這樣的恢復速度,應該很快就能開口說話,也算是個奇跡。”

“世上哪兒有什麼奇跡,還不是你拼瞭命,才把她救回來。”

“咱們幹的就是這一行,當然得盡心盡力。”

“方不方便帶我去看看她,讓我見證一下你的妙手回春。不過,那兒應該有守衛吧。”

“沒事,跟我來吧,再說都是一個單位的,誰還不認識你李大法醫呀。”方黎爽快地答應瞭。

病床上的尹秋萍依然戴著氧氣面罩,但可以看出,她的呼吸已經比剛送來時強勁瞭很多。方黎拿出病歷夾,對李春秋說:“這是今天凌晨一點和三點的體溫和血液報告。”

李春秋仔細查看著病歷,說道:“她的炎癥還是很嚴重。”

“是,我在藥液中增加瞭25%劑量的盤尼西林。”

李春秋走過去伸手摸瞭摸尹秋萍的額頭,說道:“體溫還可以。”

“嗯,五點鐘的時候,體溫就恢復正常瞭。”

就在李春秋抬手的瞬間,尹秋萍艱難地睜開眼睛,她看瞭一眼李春秋,又慢慢地閉上眼。

方黎見狀說道:“她的喉管斷瞭,不能說話,但意識是清醒的,心裡什麼都清楚,聽力也正常。”

李春秋註視著尹秋萍的臉,對她說:“你很走運,遇到的是方大夫。放心,有她在,你很快就會康復。”

尹秋萍再次睜開眼睛,隻見李春秋正用拇指撫摸著右手戴戒指的空白處。她努力抬起眼皮,和李春秋對視瞭幾秒鐘,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和幹嘔。

方黎立刻俯下身,檢查尹秋萍纏滿紗佈的脖子:“喉管處的傷口,總是引起她的咳嗽。”

“什麼人能對一個女人下這樣的狠手啊?!”李春秋感慨道。

“那就要問問門口的那些福爾摩斯瞭。”從方黎的語氣中,李春秋聽出一絲諷刺。方黎對他也不避諱,看看門外,小聲說道:“這話我也就跟您抱怨一下。就她這麼一個不會動彈的病人,你們出這麼多人守著,出來進去都要門條審核,多少事兒都被耽誤瞭。”

“很多審核?不就門口一個人嗎?”

“早晨,科裡又去瞭三個,您不知道嗎?”

李春秋察覺出瞭一絲異樣,還沒容他細想,病房的門就被推開瞭,是丁戰國。

“你別瞞著我,老丁,是不是出事瞭?”李春秋緊跟在丁戰國身後,不停地追問,最後幹脆擋住瞭丁戰國的去路。

“跟你說瞭沒事,能有什麼事兒?”

“有什麼事情,保密到連對我都不能說的程度?!”

“你看你,我就是來看看病房的安保情況,這說得過去吧?我又不是小鬼兒,一露面兒就得出事。”

李春秋盯著丁戰國看瞭一會兒,又朝四周掃視瞭一圈,見他還是一臉裝糊塗的表情,隻得冷冷地在丁戰國耳邊小聲說:“欺負我是法醫,不會看活人,是嗎?剛從我身邊過去的那對病號和傢屬,你敢說不是局裡的人?這麼多偵查員,個個身著便衣,不會隻是為瞭那個女人。你看看現在都幾點瞭,你放著昨天那麼大的爆炸案不去偵破,反而來瞭醫院。我知道你會說來看看她的情況,可醫院並沒有告訴你,她已經醒瞭。醫院出事瞭,對嗎?”

丁戰國看瞭看李春秋,頓瞭頓,說道:“我隻能告訴你,盡快帶姚蘭回傢。中午十二點之前,不要再來醫院。”

“到底是什麼情況?”李春秋急瞭。

“既然我不能說,你就別問瞭,紀律你比我更清楚。這個消息要是放出去,老百姓會亂的。趕緊走,離開這兒——哎,對瞭,你去尹秋萍的病房幹什麼?”

“你別打岔。老丁,你知道嗎,我找不著姚蘭,她出去采血瞭。十二點會發生什麼事?”

丁戰國看瞭看李春秋,什麼都沒說,轉身便走瞭,卻聽見李春秋在背後說道:“這裡也會發生爆炸,對不對?”

丁戰國一下子就停住瞭。他怎麼會知道?丁戰國在心裡一怔,他想馬上追問李春秋,但轉過身去的時候,李春秋已經不在瞭。一個疑團在丁戰國的心中悄悄升起,但他此時沒時間多想,偵查員們正在緊張地排查著大樓的每一個房間,他必須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那顆未知的炸彈上。

李春秋疾步走向護理站的時候,裡面一片平靜,幾個護士正有條不紊地按照醫生的處方給各個病房配藥。李春秋稍作停頓,讓自己盡量平靜下來,隻見護士小孫端著托盤走瞭出來,他悄悄做瞭個手勢,讓小孫跟她走到墻角,問道:“小孫,我傢裡有點兒急事,必須馬上找到姚蘭。你知道怎麼才能聯系上她嗎?”

“這可不好說。”小孫面露難色道,“今天采血的地點有好幾個大學和軍營,都是院長和采血單位提前聯系的,我也不知道姚護士長現在在哪兒啊。”

聽瞭小孫的回答,李春秋意識到在這裡恐怕很難得到姚蘭的消息,再問下去還可能走漏消息。於是,他隨口說瞭聲“算瞭”,便匆匆離開護理站。隻不過剛走出去兩步,他又轉身對小孫說:“今天中午你早點兒下班吧,天大的事也等下午再處理。”

小孫一臉不解,李春秋早已匆匆離開。他沒時間再多說什麼,既然不能馬上帶姚蘭離開危險區,那就隻有阻止這場爆炸。此時,李春秋還無法完全搞清楚這一次又一次案件的幕後主使。無論是誰,他都必須先保護自己的妻兒,沒有什麼人和什麼事可以排在他們前面。

看丁戰國的部署,炸彈應該已經安放完畢,隻是暫時還沒找到。施暴者既然選擇瞭醫院,就是要制造重大傷亡的轟動效果。而要達到這個效果,唯有全力摧毀醫院主樓。想到此,李春秋停下飛快的腳步,四下打量起這座大樓。這是一幢日本人修建的大樓,日本建築……李春秋在大腦中飛快地搜尋著相關的信息——

十年前的課堂上,他坐在第一排,黑板上寫著“爆破”兩個字。一個姓趙的教官指著懸掛在黑板上的一幅建築物結構圖,說道:“日本人的建築一向很結實,要想徹底摧毀它,必須研究它的圖紙。用你們的腦子記住,一定要找到承受力最關鍵的那個點,埋彈引爆。它可能是一堵墻,也可能是一根柱子……”

丁戰國在醫院樓道裡逐層巡視,不斷有喬裝打扮的偵查員與他相遇。遺憾的是,每個人給他的回應都是搖頭。沒有,已經檢查瞭將近百分之八十的房間,都沒有。炸彈究竟藏在什麼地方?難道情報判斷有誤?焦急和疑慮在丁戰國的腦子裡不斷盤旋。

這時,忽然一個偵查員跑過來,對丁戰國耳語瞭幾句。

“什麼,院長辦公室?”丁戰國微微一愣,他去那兒幹什麼。丁戰國對前來報信的偵查員交代瞭幾句,便匆匆走向院長辦公室,還沒走進門口,便聽見裡面傳來瞭院長和另外一個人的爭吵聲。

“我就想問清楚,你和那個丁科長,誰說瞭算?”

“院長,官大官小不重要,您也是大夫,人命最重要,對嗎?”

“我聽不懂你的話。我不是犯罪嫌疑人,沒必要配合你們市公安局從上到下每個人的要求!”

這個聲音,丁戰國再熟悉不過瞭。他猛地推開院長辦公室的門,果不其然是李春秋。

院長一見到他,立馬指著李春秋說道:“丁科長,他是你的人嗎?”

丁戰國點瞭點頭說:“是,院長,我們……”

院長生氣地打斷道:“你們到底要幹什麼?秘密治療一個什麼嫌疑犯、疏散病房裡的人也就罷瞭,怎麼現在又需要調閱醫院的建築圖紙?”

聽院長如此說,丁戰國這次也有些疑惑,他望著李春秋說:“圖紙?”

“對,老丁,你快跟他說說,我要整個醫院所有的建築圖紙。”李春秋滿眼焦急地看著丁戰國。

咣,院長把手裡的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丁戰國說瞭兩聲抱歉,把李春秋拉瞭出去。

“你在幹什麼?!”丁戰國壓低聲音說道,“你不能讓我這麼為難啊!我知道你擔心姚蘭,可你要再這麼鬧,讓老百姓亂瞭套——”

“亂,和人命,你選什麼?”李春秋的聲音也很低,但語氣中有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抓你。”

李春秋深知丁戰國的老革命脾氣,語氣上不得不稍微軟下來一些,耐心地說道:“你知道自己犯瞭一個什麼樣的錯誤嗎?我是個法醫,不知道怎麼抓人,可我明白一點:就剩下這幾個小時,萬一抓不住人,你怎麼辦?”

丁戰國一點就透,遲疑地問道:“你能找到炸彈在哪兒?”

“你帶我去找圖紙,如果我錯瞭,你馬上抓我。”見丁戰國還有些猶豫,李春秋又說道,“姚蘭是我老婆,她要是出瞭事兒,李唐會問我要媽媽!你自己是單身,別讓我也打光棍!”

醫院的資料管理員已經有些年紀瞭,顯然這間資料室他早已瞭然於胸。他帶領著李春秋和丁戰國在一排排書架間穿行瞭很久,最終在一個書架前停下來。隻見他扶扶老花鏡,手指逐一掠過檔案盒上的標題,嘴裡念叨著:“就在這個架子上。我看看是在哪一層……”

丁戰國的眼睛也隨著管理員的手指依次搜尋著,不想聽到李春秋在旁邊說:“那份圖紙,可能已經被人偷走瞭。”

管理員回頭打量瞭一下李春秋,不滿地說道:“開什麼玩笑?!日本人還沒來哈爾濱之前,這兒的鑰匙就一直在我身上。”

李春秋剛想說話,同樣一直在觀察著書架的丁戰國說道:“這個書架比別的都幹凈許多。偷圖紙的人為瞭消除他留下的痕跡,專門擦瞭書架上的灰塵。”

此時,管理員恰好找到瞭存放圖紙的檔案盒,打開一看,裡面空無一物。管理員慌瞭:“哪兒去瞭?我沒丟過鑰匙啊……”

丁戰國看著李春秋,問道:“你有什麼想法?”

“有人有意為之,圖紙肯定是找不回來瞭,不過有一個人比圖紙還管用。”

“誰?”

“和醫科大學一墻之隔的哈爾濱工業大學建築系的劉教授。”

李春秋話音未落,丁戰國便沖瞭出去,吩咐道:“你們兩個,現在馬上去把工業大學的劉教授請到醫院來。來不瞭的話,背著他也得來。馬上!”

“是!”

主樓大廳裡的一根大柱子旁邊,坐在輪椅上的劉教授上下左右地看瞭好幾圈,隨即陷入沉思。

李春秋俯下身子,輕輕問道:“劉教授,是這兒嗎?”

“還能給我一些時間嗎?”劉教授有著學者特有的嚴謹。

丁戰國對他搖瞭搖頭。劉教授嘆瞭口氣,說道:“時間太短,我不敢完全確定。不過,我比較傾向於這裡。”

丁戰國繞著柱子走瞭一圈,柱子光溜溜的,四周也很幹凈。這麼顯眼的位置,周圍又這麼多人,誰能明目張膽地把一顆炸彈安放在這裡呢?

李春秋也覺得不可思議,他走到丁戰國身邊,小聲問道:“你怎麼判斷?”

丁戰國看看表,搖搖頭說:“來不及判斷瞭,我先讓人把劉教授和病房裡的尹秋萍送走,你去門口等著姚蘭,別讓她進來。”

“不找瞭?”

“沒時間瞭,就這麼辦。”

“轉移?你們到底還想不想讓她好瞭?”見有人來轉移尹秋萍,方黎立刻氣不打一處來,氣憤地嚷道,“她剛抬進來的時候,就剩下半條命,你們下命令似的讓我們搶救。現在剛治得有些眉目瞭,你們又來三折騰兩折騰。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對不起,方醫生,我們也是奉命行事。”偵查員說道。

“奉命,奉誰的命?我告訴你,這裡是醫院,不是你們公安局,病人的命都在醫生的手裡呢……”

話未說完,病房裡傳來瞭護士小孫的喊聲:“方醫生,你快來看看吧,病人又吐血瞭!”

方黎趕緊轉身向病房走去。進門之前,他又對偵查員說瞭一句:“都給我在外面老實等著,誰都不許進來!”

尹秋萍伏在床邊,大口嘔血,鮮血很快就浸透瞭紗佈。小孫忙不迭地換瞭一塊又一塊。突然,她一停,打開手裡的紗佈看瞭看,隻見血跡斑斑中,竟然有一枚戒指。

“方大夫,您看這個。”小孫把帶血的紗佈和戒指遞到方黎眼前。

“這是什麼?”

“好像是她剛才吐出來的。”小孫說。

“啊?哎,別管瞭,先放一邊。病人的血小板一直往下掉,你趕緊去血庫再拿兩袋血來。”

“血庫裡哪兒還有血啊?”

“這都幾點瞭,姚蘭他們怎麼還不回來?”方黎焦急地看瞭看墻上的掛鐘,已經是十一點五十分瞭。

他並不知道,姚蘭早在十一點就踏上瞭歸程。最後一個采血營地的首長本來要讓炊事班提前開飯,留姚蘭在那裡休整一下,但被她拒絕瞭:“您的好意我心領瞭,這兒離我們醫院不算近,我必須馬上趕回去,醫院正盼著這批血漿呢。”

臨近中午,醫院內外又熱鬧起來,許多小吃攤兒都在醫院門口招攬生意。李春秋就站在醫院救護車的必經之路的路邊,焦急地搜尋著姚蘭的身影。

車上的姚蘭也同樣著急,過瞭十一點半,醫院門口的這條路到處都是擺攤的,汽車根本開不動。她已經催瞭司機幾次,但根本沒什麼用。眼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姚蘭終於等不下去瞭,她對身邊的小護士說道:“你跟車,我先提一箱子血漿走回去。”

“姚護士長,這會兒醫院門口人多車多,您自己提著那麼大個箱子,能行嗎?”

“沒事,我從偏門過去,直接進主樓,那邊人少點兒。”說完,姚蘭拎起一個箱子,便下瞭車。

李春秋的目光還在人群中不斷掃視。突然,門口墻上的一張醫院工作日程表闖入他的視線——中午十二點,重病號午餐。李春秋突然想到瞭什麼,他一把拉住正巧從他身邊經過的一位醫院的工作人員,問道:“咱們醫院有送餐制度?”

“對,隻針對重病號。”

“怎麼送?”

“有專門的送餐車,具體情況,你去後勤處問吧。”

李春秋回頭望向主樓大廳,透過玻璃,他果然看到好多輛餐車正朝各個病房推去,而其中的一輛正在靠近劉教授指出的那根柱子。

姚蘭提著箱子從另一側的門走進醫院大廳。大廳裡擺放著橫七豎八的餐車,讓她有點兒煩躁。中午是醫院裡人最多最亂的時候,平常這個時間,她都躲在護理站整理病例,今天可真是見識瞭。魚龍混雜不說,偏偏還有人特別沒眼色,隻見他邁著外八字把餐車推到柱子旁邊,然後,蹲在餐車旁邊整理瞭起來。姚蘭長出瞭一口氣,依她平時的脾氣是肯定要過去說兩句的,但現在沒空搭理這些。她徑直朝柱子走瞭過去——柱子後面就是樓梯,樓上的方黎還不知道急成什麼樣子瞭呢,她得趕緊把血漿送過去。

李春秋在大廳門口被丁戰國一把拉住,任憑他怎麼掙紮,丁戰國都不松手。在人來人往的大廳門口,他倆誰都不敢說什麼。丁戰國用眼神示意李春秋不能輕舉妄動,隨後把目光投向大柱子旁邊的一輛餐車。李春秋註意到:一個勤雜工打扮的人蹲在餐車旁,左右看瞭看,慢慢把手伸進餐車下方的佈簾,隨後起身準備離開。李春秋明白,炸彈的開關已經打開瞭。

丁戰國已顧不上李春秋,他用眼神指揮著埋伏在大廳裡的便衣偵查員,讓他們悄悄包圍那個“勤雜工”,自己則朝著餐車走去。李春秋也跟著進瞭大廳,人群中依然找不到姚蘭的身影。而那個“勤雜工”絲毫沒有察覺到便衣偵查員逐漸縮小包圍圈,依然故作鎮定地走向門口。漸漸地,他離李春秋越來越近——外八字,還有左側的一截斷眉。這個身影在李春秋的眼前和腦子裡交錯出現,既陌生又熟悉。

身後的偵查員已經近在咫尺,李春秋突然身子一歪,撞到瞭身邊經過的一個患者。隻聽“哎喲”一聲,“勤雜工”應聲回頭,看見瞭李春秋,也看到瞭周圍的偵查員。

“有炸彈!有炸彈!”勤雜工突然高喊瞭兩聲,拔腿就跑。整個大廳迅速陷入一片混亂,四處奔逃的人群讓丁戰國和偵查員們的追捕也陷入停滯。

“哎喲,血!好多血!”突然,從人群中又傳來一陣喊叫。李春秋聞聲望去,原來逃跑中的“勤雜工”撞翻瞭姚蘭,箱子裡的血漿潑灑瞭一地。

此刻,李春秋恨不得長上一對翅膀,帶著姚蘭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現在別說是飛,隔著這混亂的人群,他想走到姚蘭身邊,把她扶起來都做不到。想救妻子,隻能先排爆。

李春秋硬著頭皮沖到餐車旁,伸手掏出瞭炸彈,倒計時的數字還在繼續跳動:20、19、18……

“老丁,快把我圍起來。”李春秋對著丁戰國大喊。見李春秋手握炸彈,丁戰國迅速沖到他的身邊。

15、14、13……

“誰會拆這個?誰會?!”丁戰國對著身邊的偵查員大喊,可是,沒有人應聲。

“給我把刀子!”說話的居然是李春秋。丁戰國完全沒想到,可炸彈上的倒計時已經不允許他繼續思考其他。此時,已經有一個偵查員把刀子遞到李春秋手裡。隻見他快而不亂地用刀尖擰開炸彈頂端的一顆螺絲,卸下頂蓋。頂蓋下面,是一團錯綜復雜的電線。

李春秋略微思索,拉出藍色電線,用匕首切斷,但是計時器並沒有停止。

丁戰國絕望地閉上瞭眼睛。4、3、2……他在心中默念著,也許是生命的最後幾秒,突然耳邊“咔嗒”一聲——

計時器歸零瞭,炸彈並沒有爆炸。

丁戰國慢慢地睜開瞭眼睛,見李春秋已經癱到地上。

“是的,沒有引爆。”丁戰國正對著電話匯報醫院裡的情況,“壞消息是那個放炸彈的人跑瞭……對,是李春秋剪的電路線,拆炸彈的就是他。是的,他妻子是這裡的護士。明白。他在這兒休息——”

丁戰國正說著,剛要回頭叫李春秋,但這間辦公室裡並不見李春秋的身影。他結束瞭電話,走到大廳,依然找不到李春秋。回想剛才的排爆過程:找圖紙,要刀子,一個念頭從丁戰國的腦子裡一閃而過。他抓住從身邊經過的一個偵查員:“那個剛醒過來的尹秋萍,現在在哪兒?”

“危險排除以後,把她送回原來那間病房瞭。”

丁戰國馬上向樓上走去。

尹秋萍正躺在移動的病床上。她微微睜瞭睜眼,走在她身邊的是這幾天一直照顧她的護士,那推著病床的一定就是負責看住她的人。尹秋萍閉上眼睛,耳朵立刻進入工作狀態。雖然身負重傷動彈不得,但軍統高強度的訓練和多年的特務生涯,讓她的身體習慣性地隨時待命。

很快,尹秋萍便聽出,在這兩個看護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雖然他已經把腳步壓得很輕很輕,但因為節奏不同,還是能察覺到他的存在。功夫都已經生疏瞭,還指望這樣的人能有所作為,真是異想天開。尹秋萍在心裡默默冷笑。

一行人到達瞭尹秋萍的病房。主管護士小孫一邊整理著輸液架子,一邊嘰裡呱啦地指揮跟進來的偵查員:“同志,麻煩你把床腳固定一下。要不然,床腳松瞭,把病人滑走摔瞭跤,咱倆都有責任,你說是吧?”

偵查員默默地彎腰,開始固定床腳。此時,尹秋萍悄悄地睜開眼睛,果不其然,李春秋的半張臉出現在病房門口。見尹秋萍睜開眼睛,李春秋舉起瞭自己曾經戴過戒指的左手。尹秋萍明白他的意思,她做出一副有些不適的表情,輕輕搖瞭搖頭,不經意中用手摸瞭摸自己的喉嚨,然後又朝門外看瞭看。

李春秋似乎明白瞭尹秋萍的意思,又似乎在思考其他問題——俯著身子的偵查員後腰上露出一個手槍槍套,靠近門口的沙發上還扔著一個枕頭。如果這時沖上前去,左手抓起枕頭,右手抽出偵查員的手槍。把槍口頂在消音的枕頭上,連發三槍。眼前的三個人——小孫、偵查員、尹秋萍都將倒在血泊之中。這樣既能防止自己的身份暴露,對尹秋萍來說也是一種解脫。李春秋覺得偵查員腰間的手槍,簡直呼之欲出瞭。

尹秋萍再次睜開眼睛,又有人來看她瞭。這個人的腳步又重又急,是怕見不到她這個將死之人嗎,還是?尹秋萍把目光投向病房門口,李春秋竟然還站在那裡,她心裡一緊。這時候動手,還怕自己的嫌疑不夠大嗎?尹秋萍努力地尋找著李春秋的目光,使出全身的力氣向他眨眼。

“走,快走,抓你的人馬上就到。”尹秋萍簡直想對李春秋喊出這句話。

丁戰國腳步飛快地穿行在走廊裡。越接近尹秋萍的病房,他似乎越感受到某種危險的臨近。走到病房門口,丁戰國稍微停瞭一下,他右手撩開衣襟,握住瞭插在後腰的手槍柄,左手慢慢地推開病房的門。

隻見病房裡,小孫和偵查員剛剛忙完,愕然地看著丁戰國這個不速之客。

“老丁?”

循聲望去,隻見李春秋從走廊另一側迎面而來。丁戰國的右手悄悄地松開瞭槍柄,狀似無意地問道:“你怎麼來這兒瞭?”

李春秋也不著痕跡地回道:“早晨來送飯的時候,和方黎醫生聊瞭兩句。我對他搶救這個女人的醫療方案挺感興趣。早上沒說完,我想再找他聊聊。”

丁戰國看著他,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秘密一樣。

“怎麼瞭?”見丁戰國來回打量自己,李春秋問道。

“剛剛從閻王爺傢的後門跑出來,你一點兒都不害怕呀?還有心思探討什麼治療方案?”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一刀——”

“哎,你怎麼這麼精通爆破這方面的事?”丁戰國打斷瞭李春秋的話。

“上個月六號,局裡組織業務培訓,你沒參加嗎?”見丁戰國茫然地搖頭,李春秋接著說道,“那教官姓盧,還發瞭一本蘇聯人寫的教材,上頭都有啊。”

“連拆炸彈也有嗎?”

“有啊。講得還挺詳細的,我看瞭好幾遍。沒辦法,考核不通過的人,要扣發當月的獎金。”

丁戰國還在思量著李春秋說的這些話,一抬眼,隻見姚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瞭李春秋的身後。他趕緊朝李春秋使瞭個眼色,李春秋回頭見是姚蘭,長長地出瞭一口氣。排除炸彈之後,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妻子,經歷瞭剛才的變故,她顯得有些疲倦。

李春秋幾步走到姚蘭身邊,問道:“我剛才去科裡找你,你沒在,去哪兒瞭?”

“沒事吧?”丁戰國也上前關切地問道。

“沒事。我在方大夫那屋,她給我擦瞭擦傷口。”

“怎麼摔成這樣?”李春秋拉過姚蘭的胳膊檢查傷口,卻被姚蘭冷冷地甩開。丁戰國見二人有些不愉快,趕緊打圓場道:“今天多虧瞭老李,要不是他,咱們全完瞭。”

“他?一個書呆子。”

“你見過會拆炸彈的書呆子嗎?”丁戰國仿佛話裡有話。

李春秋捋瞭捋自己紛亂的頭發,說:“現學現賣,趕巧瞭,命大。”

姚蘭瞥見李春秋捋頭發時仍然空著的手指,又想起瞭那晚在餐廳的一幕,不滿地說道:“自己的東西丟瞭,都找不著,還敢去拆炸彈?”

沒等丁戰國接話,李春秋馬上說道:“別耍脾氣瞭,行嗎?那時候我來不及去扶你,中間那麼多人,我要是過去,咱們可能都得死。”

“李春秋,你說誰耍脾氣呢?”

“我知道你上瞭一宿夜班,很累,心情不好。我也沒閑著啊,一大早就來這兒找你,一直找不著,你知道我有多著急嗎?”

“我忙成什麼樣兒,你不知道嗎?你以為我願意一天一天地在黃土坡上抽血不回來嗎?我怎麼知道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就有炸彈瞭?我怎麼知道你就在那兒站著,看見我也不過來?”

眼看著吵架要升級,不得已,丁戰國清瞭清嗓子。姚蘭看瞭李春秋一眼,賭著氣走瞭。

“這是幹嗎呀?是不是我說錯什麼瞭?”情緒低落的李春秋擺擺手,跟在姚蘭身後,也走瞭。

就這樣一前一後,一直快到護理站,李春秋才又追上姚蘭。

“姚蘭,姚蘭,你聽我說——”

“我還是別聽瞭。我怕我再說句什麼不對的話,你再把我給休瞭。我剛說瞭你一句,你還我瞭十句。咱倆結婚這麼多年,你都沒這麼說過我。”姚蘭說著,眼圈就紅瞭。

“我知道,對不起。我剛才腦子裡開鍋瞭,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瞭。我怎麼瞭這是?你摔倒的時候,我看見瞭。可我要是去扶你,炸彈就響瞭。”

“你說你一個法醫,放著本職工作不幹,你去拆什麼炸彈?”

“我也是腦子一熱。不過,這回知道自己不是幹這個的料兒瞭,我的腿肚子到現在還哆嗦呢。不過,當時確實沒辦法,炸彈一響,李唐就成孤兒瞭。”

聽到這兒,姚蘭低頭不語,然後緊緊抱住瞭李春秋。李春秋把頭伏在妻子的肩膀上,輕輕說道:“從認識你到現在,我第一次差點兒就失去你。真讓人後怕呀,我什麼都可以沒有,除瞭你和孩子。”

“下午,見到孩子,什麼都別跟他說,別嚇著他。”姚蘭囑咐李春秋。

“下午?”

“你忘瞭,傢長會。”姚蘭提醒道。

李春秋看瞭看表,說:“我這就去。”

“等等,你的戒指呢?還沒洗幹凈嗎?”

“你看這是什麼?”李春秋說著,從口袋裡掏出瞭一枚戒指。

姚蘭拿過戒指聞瞭聞,不滿地說道:“我就說洗不幹凈,還是這麼大腥氣。”

“有時間我再好好洗洗。”李春秋哄著姚蘭道,“我得趕緊去學校。”

李春秋邊看表邊往學校趕,突然,前方的一個街口正圍著一堆人——一個警察在墻上貼瞭一張告示。

“……我們嚴正警告那些潛伏在哈爾濱的國民黨特務、土匪、漢奸。你們應認清形勢,立刻向人民政府投降,爭取寬大處理。我們的原則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首惡必辦……”人群裡有人大聲讀著告示上的內容,其他人則在下面議論紛紛。李春秋在外圍停瞭下來,人群的夾縫中,他看見告示的最下方寫著一個舉報投誠電話:2243。

此時,有人突然從背後拍他的肩膀。李春秋心下一驚,猛然回頭,是一個陌生的人力車夫。

“請問,是李先生嗎?”

“什麼事?”

“您關裡來的朋友,讓我把您送到他傢去。”

“哪裡?”

“他說您知道。車錢也給過瞭。”

李春秋猶豫地看瞭看學校的方向,然後上瞭這輛人力車。

講臺上攤著一本花名冊,陳立業推瞭推鼻梁上油油的眼鏡,喊瞭一個名字:

“陸傑。”

“到。”一個瘦高的孩子站瞭起來。

陳立業的目光從眼鏡上方打量著孩子:“你爸爸是幹什麼的?”

“上班的,在教育局。”

陳立業點瞭點頭,在一個本子上記下來:“你坐到第一排來,你個子矮,坐後頭什麼都看不見。”

“李金貴。”陳立業繼續點名。

“到。”

“你爸爸呢?他是幹什麼的?”

“種地的。”李金貴聲音很洪亮。

“嗯。”陳立業在小本子上記瞭一筆,“你坐到最後一排去。”

“老師,我比陸傑還矮呢。”李金貴覺得有些委屈。

陳立業摘下眼鏡看看他,然後說道:“你中氣十足,體格壯實,遲早會長高的。”

說完,陳立業又戴上眼鏡,接著念道:“李唐。”

李唐站起來說:“老師,我爸爸和丁美兮的爸爸都是公安局的。”

“你倆的座位……”陳立業眼珠一轉,對李唐說,“先待定吧,一會兒見瞭你爸,我和他聊聊。”

然而,直到放學,李唐和丁美兮都沒能等來自己的爸爸。陳立業目送最後一位傢長帶著孩子離開,又回頭看瞭看站在講臺旁的李唐和丁美兮。他鼻子裡“哼”瞭一聲,慢條斯理地坐回到椅子上,端起熱茶喝瞭一口,對兩人說道:“公安局,忙啊,抓盜捕賊,幹的都是大事。怎麼能顧得上開傢長會呀,理解。虎父無犬子,你們倆將來也都是幹大事的人。”

說完,他走到教室門後,拿起一把掃帚,“啪”的一下扔在李唐和丁美兮面前,振振有詞地說:“聖賢說,幹大事,‘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你們倆,未來的國之棟梁,先勞動起來吧。”說著,他狠狠地往地上吐瞭一口茶葉渣子,“掃地前,把講臺、桌子都擦瞭,還有窗臺。”

人力車拐入小巷,在一所民宅門口停瞭下來。李春秋下瞭車,環顧四周,小巷裡冷冷清清,空無一人,再回頭,人力車已經走遠。

在兩扇敞開的黑漆大門前,李春秋佇立片刻,便步履沉重地走上臺階。繞過一堵影壁,穿過寬闊的院落,李春秋推門,便進入一座青磚正房。堂屋的八仙桌上擺著一套茶具,一個男人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水剛燒開,你就到瞭。”

李春秋回頭一看,是一位老者,頭發花白,精神卻很好。他提著一個冒著熱氣的小巧銅壺,繞過李春秋,走到八仙桌前,開口說道:“都是新茶,大紅袍和普洱,喝什麼?”

“冬天,還有新茶嗎?”李春秋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老者不疾不徐地燙杯、洗茶、沖泡,動作極其流暢,答道:“是冬天嗎,我怎麼覺得春天早就到瞭呢?”

“您貴姓?”

老者放下茶杯,走到李春秋面前說:“魏一平,你的直接上級,今天剛剛接任哈爾濱站站長。”

李春秋馬上立正敬禮:“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中尉李春秋,見過長官。”

魏一平拉下他舉起的右手,緊緊握住:“是上尉,李春秋上尉。”

李春秋一臉茫然。

魏一平解釋道:“軍統這個說法已經消失瞭,還不習慣吧?”說著,他給李春秋理瞭理衣領,接著說,“正式更正一下,從現在起,你就是保密局上尉情報官。”

在八仙桌旁坐定,李春秋開始向新上級匯報自己的背景資料:“民國二十七年六月,我從臨澧軍統特訓班畢業,奉命回老傢北平潛伏。到瞭十一月底,接到上峰急令,即刻動身,到哈爾濱公幹。”

“是趙秉義帶隊嗎?”

“是,他是我在培訓班時期的教官。”

“我聽說,你們當時是帶著任務來的?”

“是,刺殺騰達飛。他原來是東北軍將領,但是後來秘密投靠瞭日本關東軍,當瞭漢奸。我們當時收到可靠消息——他會坐火車去哈爾濱與日方接洽,所以我和趙秉義長官提前十天到瞭哈爾濱。”

“執行任務的隻有你們兩個人嗎?”魏一平問道。

“趙長官沒說,我當時的級別還不能問太多問題。”

“那你在那次行動中負責哪個環節?”

“配合老趙,執行暗殺。據我後來推測,應該還有其他人負責掩護和幹擾,但是那些人我都沒見過。”

“那次行動並不順利,是嗎?”魏一平喝瞭口茶,問道。

聽到這個問題,李春秋剛剛舉起的茶杯停頓瞭一下,他沒有喝茶,又輕輕地把杯子放回桌上:“不,那次行動徹底失敗瞭。”

李春秋的臉蒙上瞭一層冷峻而痛苦的陰影,十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又回到瞭眼前——

在醫學院報到完畢,一切都安頓好以後,李春秋按照之前和趙秉義的約定,來到車站對面的一傢酒樓。按計劃,二人將在酒樓二樓的包間見面,在這裡用狙擊步槍幹掉目標。

快到達目的地時,李春秋見趙秉義已經出現在瞭酒樓門口。他緊走幾步過去,跟在趙秉義的身後。趙秉義的腳步很快,待李春秋穿過酒樓一層,準備登上通往二樓的樓梯時,趙秉義已經踏上瞭二樓的平臺。

此時,一個帽簷壓低、豎著大衣領子的男人迎面走來,經過趙秉義的身邊時,他無意中輕輕地撞瞭一下趙秉義的肩膀。男人態度和藹,撞瞭趙秉義之後,還躬瞭躬身子,表示歉意。待到從李春秋身邊經過時,他特意側瞭側肩,仿佛生怕再碰到別人似的。李春秋用餘光掃瞭一下這個人,因為穿得太過嚴實,根本看不清他的臉。隻見他習慣性地掏瞭一下耳朵,用的卻是大拇指,這讓李春秋覺得此人似乎有些與眾不同。

隻是李春秋來不及想太多,趙秉義還在二樓的平臺上等他。李春秋加快腳步上樓,但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剛才還健步如飛地趙秉義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按規矩,不到包間,二人是不能太接近的。

不好!李春秋意識到事情不妙,他沖到趙秉義身邊,低聲喊瞭句:“老趙,你……”

話未說完,趙秉義突然跪倒在地上,吐瞭口血,腦袋便耷拉下去。李春秋趕緊攙住他,隻見大量血液從他肋下滲瞭出來。

這時候,忽然有人伸手把李春秋拽瞭起來,對他說道:“快走!”

李春秋回頭一看,是那時還素昧平生的老孟。李春秋不明就裡地問道:“你?”

“和你一樣。”老孟用眼神示意李春秋趕緊撤退,兩個人便一前一後匆匆地走出酒樓。

不料,一出酒樓,迎面走來的兩個巡警便把他們嚇住瞭:“站住!”

李春秋低頭一看,原來自己的胸口沾滿瞭老趙流出的血。他和老孟對視一眼,倆人轉頭分開狂跑,瞬間身後警笛大作。

李春秋穿街走巷,一路狂奔,卻總是甩不掉身後的人。慌亂中,他跑進瞭一條死胡同,胡同的盡頭是一棵大樹。無奈,李春秋隻得在大樹後面藏身。不一會兒,他便聽見幾個警察朝這邊走過來。李春秋在大樹後絕望地喘著粗氣,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身邊傳來一陣嘈雜。

“頭兒,這人說他剛看見逃犯瞭。”

“是嗎?”

“是,報告長官,我姓陳,現在在小學教書……”

“說重點!”

“是,我剛看見一個渾身血呼啦的人,進瞭藥鋪,然後從後窗跑瞭,就是那邊。”

“藥鋪?走過去看看。”幾個警察呼啦啦地跟著他追瞭過去。

“趙秉義就這麼死瞭?”魏一平的問話,把李春秋從回憶中拉瞭回來。

“是,就是那個豎著大衣領子的人殺瞭老趙。這十年,我一直在做法醫,他殺死老趙的方法,我晚上做夢都能見著。那一刀特別快,準確地從兩條肋骨之間穿過,將肝臟切成瞭兩半。”李春秋說著,用手在自己的肋部劃瞭一道,“極度的疼痛,讓老趙喪失瞭喊叫的能力。由於躲過瞭動脈,血液是慢慢滲出來的。兵不血刃,這是個高手。我一直在找他,可根本沒有任何線索。”

魏一平給李春秋倒瞭杯新茶,接著說道:“不畏浮雲遮望眼。為黨國大業建功立勛的日子還長得很,很多人都在時間的消磨中漸漸喪失瞭鬥志,你和他們不一樣。”

“慚愧。”李春秋低頭喝瞭口茶。

“你不知道,內戰開始之後,我們相繼喚醒瞭一些長期的潛伏者。有些人竟然連手槍都找不到瞭,這難道不悲哀嗎?”魏一平有些唏噓地說,“哈爾濱現在是個什麼樣的局面,你比我更清楚。別說開槍瞭,你在街上放幾個鞭炮,過不瞭十分鐘,市公安局和社會部的人就會找到你的火柴。可很多人連自己的尾巴都夾不緊,你還能指望他們什麼?而你,能忍辱負重,滲透到哈爾濱市公安局,實在難能可貴,趙秉義沒有看錯你。”

“說實話,我也沒做什麼。”面對這樣的盛贊,李春秋感到有些慚愧。

“趙秉義有沒有交給你什麼東西保管?”

“有,好像是一本郵政局的通訊名冊。”

“在哪裡?”

“老趙殉職後,我不敢帶在身上,埋在城西一座尚未完工的倉庫裡瞭。”

“你能把那個位置給我畫出來嗎?”說著,魏一平取來瞭紙筆。很快,李春秋便畫就瞭一張草圖。

“喔,三號倉庫。這是什麼,一棵樹嗎?”魏一平看著圖紙說。

“對,我就是用這棵樹做記號的。站長,這個東西很重要嗎?”

魏一平沒有回答李春秋的問題,他把草圖折好放進衣兜,答非所問地說道:“喚醒你的那個姑娘,現在怎麼樣瞭?”

“剛剛醒過來,但是她的喉管被人打斷瞭,不能說話。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瞭什麼。”

“也就是說,她會被搶救過來,健康地痊愈。開口說話是遲早的事情。”

李春秋頓瞭頓,說:“我會隨時觀察她。”

“這會是個麻煩呀。”魏一平說著,站起身來,“出城往東北方向走,有一個叫柳河鎮的地方,你知道嗎?”

“知道,我去過。”

“明天你帶老孟去一趟,我會在鎮公所門口等著你們。”

“是。”

“另外,”魏一平轉回頭,看著他說,“我們那個躺在病房裡的不會說話的尹秋萍、尹秘書,有沒有可能讓她永遠都不會再開口呢?”

李春秋一時無言以對,他感到背後有一絲森森涼意。

丁戰國坐在辦公室沉思,今天發生的一幕幕,他總覺得哪裡有些古怪。培訓?想到此,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是喬科長嗎?我是治安科的丁戰國。對,現在借調到偵查科瞭。對瞭,我聽說前不久局裡組織過一次業務培訓,我怎麼沒接到通知啊?噢,文職人員啊。文職人員還需要培訓爆破嗎?沒有,我就是挺感興趣的。有教材嗎?蘇聯的……那太好瞭,那我就不客氣瞭,回頭找你拿,行,再見啊。”

“還真有蘇聯教材。”丁戰國狐疑地自言自語。這是一陣敲門聲,是偵查員小馬。

“科長,還去醫院找那個女特務問話嗎?”小馬說著,抬頭看瞭看墻上的掛鐘。

丁戰國也看瞭看掛鐘,快到下班的時間瞭,笑著說:“你小子啊,我自己去就行瞭。”

“科長辛苦瞭!”小馬笑嘻嘻地沖丁戰國敬瞭個禮。

丁戰國確實很辛苦,重重壓力之下,他已經幾夜沒睡好覺,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不知不覺就打起瞭盹兒。

“戰國,你們怎麼還在這兒?”丁戰國一晃神,原來是姚蘭。

“我在這等會兒,方醫生之前說,今天她就可以接受問話瞭。”丁戰國說著,指瞭指尹秋萍的病房。

“真不容易,沒日沒夜的。”

“老李呢?回傢瞭吧?”

“沒有,他去開傢長會瞭。”

“哎呀!”丁戰國懊惱地一拍腦門,“我這腦子,全忘瞭。算瞭,回頭再去給老師道歉吧。說起孩子,我要是又晚瞭,還得麻煩你給她盛碗飯。”

“放心,不用你吩咐,我們都習慣瞭。”

丁戰國一臉愧疚,正要說什麼,病房裡有人呼喊護士。姚蘭朝他點點頭,匆匆走瞭。雖已年過三十,生瞭孩子,姚蘭的身材依舊十分窈窕。她也是個愛美之人,天寒地凍的,還不忘在厚襪外面套上一層絲襪。丁戰國看著她的背影,有些出神。

“看什麼呢?”方黎的聲音,忽然在丁戰國耳邊響起。

“哦,沒什麼。方大夫,病人的狀態怎麼樣,我現在可以進去問話瞭吧?”

“狀態還可以。不過想問話,還是等到明天吧。”方黎對丁戰國熱情不高。

“你之前不是說——”

“之前是之前,現在是現在。病情的發展,我也預料不到。之前,她喉部的感染也沒有現在這麼劇烈和反復,好嗎?”

面對方黎的冷言冷語,丁戰國絲毫不生氣,低聲說道:“那好。反正我們總能等到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對嗎?”

方黎轉身,邊走邊說:“我不知道。要是再嘔出一枚讓她感染的戒指,也許她就永久喪失說話的功能瞭。”

“戒指?”丁戰國心中一震,卻不露痕跡地說,“方大夫,戒指在哪兒,請帶我去看看。”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