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漆黑的夜空,無月無星。

西郊楊傢堡,黃老婆子傢院門大開,幾個公安守在大門口。李春秋帶著法醫科的小李走瞭進來,剛走到小屋門口,他就停住瞭——門框邊上,趴著已經停止呼吸的春兒,她的兩隻手死死地抓著門檻,瞪大的雙眼裡還殘留著死亡前的驚恐。

再往裡看,老黃婆子的屍體大半留在瞭炕上,但上半身從炕沿上無力地垂瞭下來。

李春秋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跟在李春秋身後的小李,見李春秋站在門口不動也不說話,有點兒不明所以,試探性地叫瞭一聲:“李大夫?”

李春秋這才回過神來,轉身對小李說:“今天的現場分析,你來吧。”

“我?”小李有點兒意外。

李春秋又回頭瞥瞭一眼春兒那難以閉合的眼睛,冷靜地說:“早晚都得有獨立的那天,我去院子裡等你。”

小李興奮地說道:“是!”

院子裡,李春秋抬頭望著天。漆黑的夜色掩蓋住瞭他陰鬱的臉龐,松花江面上,魏一平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老孟我不擔心,我擔心的是她認識你。”李春秋還記得,說這話時,魏一平的眼神意味深長。

其實,當時他已經隱約意識到瞭什麼,可能是不願面對吧。他心存僥幸地告訴自己,一個病懨懨的女人,能對她怎麼樣,也許不至於吧。如今,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李春秋徹底明白瞭一個道理——他、老孟、陳彬,甚至魏一平,在他們這些人的字典裡,沒有“僥幸”兩個字。

辦公室裡臺燈昏黃,已是深夜,高陽還在伏案看文件。突然,一陣沉悶的敲門聲匆匆響起,這個鐘點趕來的事兒,高陽預感不好。

來人是丁戰國。一進門,高陽便看出他神情有異。

“高局長。”

“怎麼,你帶回來的那個女的開口瞭?”

丁戰國搖搖頭。

“出事瞭?”

丁戰國又搖瞭搖頭,但臉色愈發難看:“不,她沒事兒,是另一件事。剛才接到電話:西郊的楊傢堡發生瞭一起兇殺案,娘兒倆是母女,被悶死在屋裡。法醫科的鑒定結果是:有人殺人在先,然後制造瞭燒炭嗆煙中毒的假象。”

高陽皺瞭皺眉:“楊傢堡?怎麼聽著有點兒耳熟?”

丁戰國黯然地低下瞭頭:“前幾天我跟您匯報過,是那個被卡車撞死的獵戶傢。這是滅口。”

高陽遺憾地點點頭:“這個獵戶的身份果然不簡單。”

丁戰國也很懊惱:“可惜瞭,我沒有順著這條線索深挖下去,是我的錯。”

夜半時分,李春秋從西郊現場回來。一進傢門,他便感到一陣疲憊襲來。脫掉大衣,他習慣性地走到瞭臥室門口。門關著,他遲疑瞭一下,還是沒進去,轉身走到沙發旁邊,和衣躺瞭下去。這是一天裡僅有和難得的放松瞬間,他不想再被任何煩心的人和事打擾。

可是放松絕非易事,李春秋深深地舒瞭口氣,剛一閉上眼睛,春兒、老孟、老黃婆子,這些人的身影和之前發生過的一幕幕畫面便開始在他腦子裡閃現。他們都曾是李春秋最不想見到的人,他在心裡不止一次地祈禱他們消失。現在,他們真的都消失瞭,但隨之而來的並不是輕松和暢快。李春秋覺得他們仿佛並沒有遠離,而是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連腳步聲都越來越近,近得好像他們就站在他的身邊。

李春秋突然猛地坐瞭起來,驚魂未定地喘著大氣,額頭上浮著一層細密的汗珠。而他的身邊也確實有人在註視著他——身著睡衣的姚蘭一動不動地站在沙發旁邊。

李春秋默默地看瞭她一眼,很快就低下頭。兩個人就這麼沉默瞭良久,姚蘭有些支撐不住瞭。她雙手抱著自己的肩膀,眼淚無聲地流瞭下來。她伸手想擦掉,可是更多的眼淚湧瞭出來。看著淚流滿面的妻子,李春秋本想說點兒什麼,可他動瞭動嘴唇,又覺得沒有哪句話是可以脫口而出的,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

此時,已經泣不成聲的姚蘭開口說:“我不想毀瞭這個傢。我不想讓你殺瞭他,我也不想讓他去害你。都是我自己造的孽,我想回頭,我想讓你拉我一把。春秋,你不理我,我知道,我不奢求。我不想讓任何人把你、把我們這個傢毀瞭,我是想攔他,可我沒想去殺人,我沒殺人。”

李春秋當然瞭解姚蘭,點點頭說:“我知道。”

可這三個字並不足以撫慰姚蘭的痛苦,她慢慢地蹲在地上,斷斷續續地說道:“我知道你恨我,我要是你,我也恨。我不會求你原諒我,我也不配。可我不是天生就是這副樣子的,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也不想這樣,我都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

“我和你從認識到戀愛,從結婚到現在,八年十個月零六天瞭,所有人都覺得我和你是模范夫妻,每個認識你和我的護士都覺得我們是相敬如賓,沒有一個人覺得我和你的婚姻有問題,我媽說她睡覺的時候都能笑出聲來,因為她覺得她女兒找到瞭一個能讓她托付、讓她放心的女婿,她什麼都不用擔心,你會對我好的。春秋,你對我很好,你對我有多好?

“快九年瞭,李唐都這麼大瞭,我連你的一個親戚都沒見過,我能理解你是孤兒,你沒有傢人,這我能接受。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在想些什麼。最近這些天,你每天晚上回來後一句話都不和我說。每天早晨出門,你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都讓我覺得是第一天認識你,你知道嗎?

“你每天晚上都會做夢,每次做夢你的拳頭都攥得緊緊的,做夢說的夢話誰也聽不懂。我認識你這麼久,你從來不肯離開哈爾濱,你沒有一次肯帶著我和孩子去一趟外地。除瞭丁戰國,結婚這麼多年,我沒見過你的任何一個朋友,我總覺得我不瞭解你,我沒辦法,你也不讓我去瞭解你。每次晚上睡醒,我都在問自己,躺在我身邊的丈夫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到底是誰呀?”

李春秋再也聽不下去瞭,他走到姚蘭身邊,蹲下來伸手擦掉她的眼淚。

姚蘭的眼淚依舊在源源不斷地流著:“我想要的不是什麼浪漫,不是什麼陪我、哄我,不是怎麼捧著我的人,我就求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能把以前經歷過的傷害忘掉、和我一起生活的人,你知道嗎?你受過的傷我從來沒問過,你說你的傢人都被日本人殺瞭,我從來都不敢多問一句,我就是怕你難受,可你不能總像一個陌生人哪。方黎呢,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他高興瞭會笑,他傷心的時候會哭,他磕瞭腦袋會跟我喊疼,他會說我愛你,做完手術他會給我揉揉腿,有的病人搶救不過來,他會開個玩笑讓我不那麼難受。他像一個人,一個能說話,能呼吸,能讓我看得見、摸得著喜怒哀樂的人。春秋,你明白嗎?”

“八年十個月零六天”,李春秋沒想到,姚蘭竟然也和他一樣記得這麼清楚。他能記住這樣確切的天數,是因為他來到這座城市就背負著巨大的秘密和任務,而姚蘭,她隻是一個普通女子,一個對丈夫的愛與溫暖求而不得的妻子。漫長的八年十個月零六天,對她來說,與其說是婚期,不如說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刑期。她想逃離這無形的監獄,最終又被抓瞭回來,釘在瞭恥辱柱上。可最開始,她又有什麼錯呢,僅僅是因為她是一個特務的妻子,就必須遭受這些折磨與懲罰嗎?

李春秋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這個陪伴在他身邊的女人,這個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傢庭的女人,所承受的並不比他這個隱藏的特務少。他的雙眼漸漸有些模糊,雙手不由自主地抱住瞭泣不成聲的姚蘭,仿佛兩個孤獨的靈魂又在黑暗中找到瞭曾經同路的伴侶。

片刻後,李春秋貼在姚蘭的耳邊輕輕說道:“我們離開這兒,走吧。”

聽到這話,姚蘭抬起一雙淚眼,有點兒迷惑地望著李春秋。她剛想說點兒什麼,桌上的電話突然響瞭。

半夜的電話鈴聲顯得特別刺耳。李春秋和姚蘭都忍不住一哆嗦,臥室裡的李唐也被驚醒,帶著哭腔喊“媽媽”。姚蘭趕緊擦瞭眼淚,快步走進去。

李春秋走到電話機旁邊,拿起電話聽筒,裡面傳來魏一平沉重的聲音:“李大夫,是我,老魏。實在不好意思,半夜還來打擾你。我有個親戚病瞭,很重,人命關天。”

黑暗中,李春秋的臉異常蒼白而凝重。

清晨的松花江邊,人煙稀少。一輛孤零零的轎車裡,李春秋仔細端詳著魏一平遞過來的照片:“我見過那個女人,身材苗條,燙著鬈發。幾個小時前,她和丁戰國在鐵路俱樂部裡見的面。”

魏一平的臉色不太好看:“世界真小。”

“我也沒想到能遇到她們。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是我們的人。”

“我低估瞭這個丁戰國。剛開戲一個回合,銅鑼還沒響,就謝幕下場瞭。”

李春秋看出瞭魏一平的沮喪,但他對丁戰國更加瞭解:“之前出瞭那麼多事,丁戰國早已經草木皆兵瞭。這一次是他自己抓的人,我猜這一夜他都不會閑著,如果沒有意外,他應該在突擊審訊。他審人很有一套,不管是誰,哪怕是高陽在場,他也不會離開嫌疑人半步。在這種情況下,想要救人,恐怕難。”

魏一平看瞭看他,搖搖頭說:“治病救人,你管前面兩個字就行。我需要的隻是讓你想辦法給她捎一句話。”

“捎句話?”

“‘糧垛裡都是米。’把這句話告訴她,我們今天就可以睡個好覺瞭。”魏一平說完,又拿出一個信封,“這是那個趙冬梅的詳細資料,看完以後燒掉它。”

李春秋打開信封,開始快速地瀏覽和記憶。

魏一平註視著他,問道:“怎麼樣,有突破嗎?”

“比我想的要難一些,她剛剛拒絕瞭我的邀請。”

“一個從小養尊處優、八歲那年在一次海難事故裡失去父母、被教會養大的孩子,確實不容易打開心扉。這個世界上和她最親的是她的養母,一個老修女,三年前也去世瞭,這很容易讓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對命運失去信任。”

李春秋看著趙冬梅的資料,又聽魏一平如此說,點點頭道:“可憐。”

“中學畢業後,她考上瞭奉天的一所藝術學校,學戲劇和芭蕾。後來加入瞭哈爾濱芭蕾舞團。戰亂的時候,芭蕾舞團四散,她想去上海,沒去成,隻好留瞭下來。原來有一個男朋友,也是跳芭蕾舞的,逃難的時候被流彈打死瞭。她自己無依無靠,隻好在啤酒廠做一名女工糊口。”說到這兒,魏一平看著李春秋,問道,“你覺得有把握讓一個經歷過這麼多苦難的女孩乖乖地配合你,把埋在她屋子裡的東西找出來嗎?”

李春秋想瞭想,答道:“是不是可以找個人轉租走她的房子?”

“那是養母留給她唯一的東西,除非你用槍頂著,我想她不會接受這種要求。所有的方法我都已經替你考慮過瞭,現在也許隻剩下一種可能。”

李春秋想到瞭什麼,但他看著魏一平什麼都沒說。

“愛情——這是滋潤女孩子最好的東西。”

李春秋低下頭,避開瞭魏一平的目光:“我已經有孩子瞭。”

但這句話似乎並沒起什麼作用,魏一平笑瞭笑說:“是啊。在道德上,我們似乎不應該這樣。第一次上軍統訓練班的時候,給你上課的是孔夫子吧?”

這個笑容讓李春秋覺得自己的回答確實不妥,他馬上補瞭一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魏一平收回瞭笑容:“你用什麼方法,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完全可以和她談一談哈爾濱的天氣,就把東西拿到手。”

這話一說,李春秋便再也無法辯解瞭。

魏一平看著他,又說道:“讓一個經歷坎坷的小姑娘再遭受一次感情的欺騙,這確實挺慘的,是吧?”

“還有比她更慘的——老孟的妻子和嶽母昨天晚上死瞭。您聽說瞭嗎?”

魏一平聽出瞭這句話中隱含的質問,但仍舊迎著李春秋的目光,坦然答道:“她們的錯誤在於認識瞭老孟。你覺得呢?”

李春秋沉默不語,好像是被魏一平的這句話說服瞭一般。魏一平見狀,接著用稍微和緩的口氣說道:“我特意囑咐過,下手的時候利索點兒,別讓她們遭太多罪。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其實她們在這個世界上過得也不好,去另一個世界,也許會好過些,還能團圓,也不至於連個男人都沒有,買點兒米都會受欺負。要怪,她們就去怪老孟吧。你說呢?”

“我就是覺得,眼看就要過年瞭,她們——”

“悲天憫人啊,你還真把自己當菩薩瞭。”魏一平的語調再次嚴厲起來,他果斷地打斷瞭李春秋的話,“趙冬梅傢裡的通訊錄,很急。希望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能看到它。如果送不來,我就辛苦一趟,去你傢裡取。”

李春秋深知“去你傢裡取”這幾個字的分量和含義。他點點頭說“是”,拉開車門離去。

江邊的風很大。李春秋攥緊瞭衣領,把自己縮在大衣裡,在雪地上蹣跚前行。

審訊室的大門緊緊關著,一個偵查員站在門口待命。見李春秋從走廊深處走過來,他熱情地打瞭個招呼:“李大夫早。”

“早。”李春秋點點頭道,隨後目不斜視地走瞭過去。

辦公室裡,李春秋獨自對著一杯熱茶冥思苦想。茶杯中冒出的騰騰熱氣,阻斷瞭他的視線,就像審訊室那扇緊閉的鐵門,隔絕瞭一切可能性。

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傳來,遲到的小李沖進辦公室:“不好意思,昨晚一出現場就睡過頭兒瞭。”

李春秋的沉默讓小李有點兒心虛,他看著同樣一臉疲憊的李春秋,沒話找話道:“李哥,昨天忙到那麼晚,我看你怎麼不犯困啊。”

李春秋端起茶杯喝瞭一口,隨口說道:“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我還真羨慕你這個睡不醒的歲數。”

聽到李春秋的話,小李微微松瞭口氣:“不怕您笑話,我現在都還算是好的,小時候幾乎天天睡過頭兒,幾乎每天都遲到。因為這事,老師沒少叫傢長。”

“老師”這兩個字像一把鑰匙,一下子打開瞭李春秋腦子中的關竅。他笑著對小李說:“老師——老師總是為你好。”

審訊室的洗手臺前,丁戰國使勁兒洗瞭洗臉。冰涼的水打在臉上,讓他看上去精神瞭很多,但發紅的眼睛還是暴露瞭他的疲憊和困倦。

不遠處,對昨晚那位鬈發女郎的審訊還在繼續著。預審員嚴厲地說道:“政策上的每一條、每一點,我已經跟你說清楚瞭。你什麼都不說,隻能是浪費咱們每個人的時間,我希望我們能坦誠一點兒。”

雖然裝束沒變,但鬈發女郎身上早已不見昨晚的風情萬種。她斜靠在椅子上,目光低垂,臉上也沒有一絲表情,仿佛自己跟周圍的一切都隔絕瞭。

丁戰國幾乎都有點兒佩服她瞭——整整一宿,這個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當然,這也激起瞭他的鬥志,越是硬骨頭,越要啃下來。他走過去,對預審員擺瞭擺手說:“來,熟人還是由熟人來問吧。”

預審員把座位讓給他,自己坐到瞭另一邊。

丁戰國看著她,問道:“抽煙嗎?”

鬈發女郎不置可否——戴著手銬的手慢慢舉起,伸出手指做瞭個夾煙的動作。一陣吞雲吐霧後,她長長地出瞭口氣,隨後又恢復瞭剛才的狀態。

丁戰國見狀,又把審訊桌上的一碗大米粥往她跟前推瞭推。見她仍舊視而不見,丁戰國笑笑說:“這是在絕食嗎?”

鬈發女郎沉默以對。

丁戰國依然用很輕松的口氣說:“一晚上瞭,一句話都不說。要不是昨天和你那麼熟,搞不好我會誤以為你是個啞巴。”

鬈發女郎懶洋洋地換瞭個坐姿,還是不開口。

丁戰國看著她,接著說道:“國民黨的女間諜往往有兩種:一種是繡花枕頭,還沒進審訊室就什麼都招瞭;另一種是鋼筋鐵骨,骨頭渣子碎瞭也什麼都不肯說。不管是哪一種,她們都殊途同歸,最終隻有一種結果,就是被主人丟棄。

“我瞭解你們的規矩:棋子一旦失敗,就會被放棄。放棄的意思是就算你保守秘密,也會在某一天見到自己人的槍口。”

不知道她是訓練有素,還是見慣瞭生死威脅,丁戰國的話沒有起到絲毫作用,鬈發女郎仿佛聽得不耐煩,索性閉上瞭眼睛。

丁戰國湊到她耳邊說:“告訴我你知道的,你有什麼要求,我們都可以考慮。”

幾個小時之前,在那間昏暗的小屋裡,兩個人也曾如此貼近。鬈發女郎感受到瞭耳邊呼吸的熱度,慢慢睜開眼,轉頭看著眼前的丁戰國。雖然經歷瞭一夜的煎熬,這雙美麗的大眼睛看上去有些暗淡,但眼波流轉之間,仿佛還是藏著許多未盡之言。丁戰國盯著她的瞳仁,恨不得一下子鉆進去一探究竟,把裡面包藏著的秘密全部揭開。

二人就這樣無聲地較量著,直到門外突然傳來李春秋的聲音:“老丁,老丁——”

丁戰國在心裡默默地哀號一聲,他覺得也許隻要再過一秒,就能讓這個女特務開口,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換作別人,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趕走,可李春秋他不能怠慢,尤其他的聲音聽上去是那麼焦躁。他起身開門,對已經走到門口的李春秋問道:“怎麼瞭?”

李春秋的表情一如他的聲音,急切焦躁:“可找到你瞭,學校的事兒。”

“學校怎麼瞭?”

李春秋臉色發黑:“還是陳立業。昨天,他讓李唐給我捎話兒,要做電話傢訪。夜裡我一直都在楊傢堡,就把這事兒忘瞭。早晨回電話過去,這就不依不饒瞭。”

“又不高興瞭?”

“兜頭一頓訓,說李唐和丁美兮的成績最近是坐著冰車往下滑,一個比一個快,讓我,讓你,讓咱們兩個當傢長的想辦法。說下次考試成績要是再這麼靠後,蹲班都是小事。你說他一個當老師的,吃的就是教書育人這碗飯,老讓咱們兩個傢長想辦法,要他幹什麼?要學校幹什麼?”

丁戰國點瞭點頭,剛要開口,李春秋又搶著說道:“還沒完,指名道姓地提瞭一個成績好的孩子,傢長你也見過,就是教育局那個科長。陳立業說瞭,人傢為什麼成績好?傢長上心——”

丁戰國打斷他:“別說瞭,我明白瞭。”

李春秋擺擺手:“我來不是跟你商量怎麼再陪他吃喝、再給他送禮的。我是告訴你,我準備給李唐轉學,我不幹瞭。”

說完,李春秋扭頭就走。丁戰國趕緊拉住他:“哎,別沖動啊,轉學哪有那麼簡單啊。你聽我的,今天我是真沒空。不行就明天,我做東,你給我面子,陪個酒,年前這就算完瞭。”

“這次完瞭,下次呢?”

“那怎麼辦,畢竟孩子在他那兒。再說,就算要轉學,年底瞭誰給咱們辦哪?”

“惹急瞭,我到校長那兒告他去。”

“人傢說出來的話滴水不漏,你怎麼告?算瞭,過年嘛,吃個飯喝個酒買點兒東西,人情往來也不算太過分。”

丁戰國本想好言相勸,盡快把李春秋應付完,沒想到一聽這話,他更急瞭:“什麼人情往來,真把咱們當糧垛瞭?裡頭全是米,餓瞭就舀兩瓢?”

丁戰國趕緊拍拍他肩膀:“理解理解。你我也不是地主老財,日子也得緊著過,別跟他置氣瞭。就當咱倆想開開葷,順便叫瞭個人,不就是多雙筷子的事兒嗎?”

說完,丁戰國不經意地朝審訊室看瞭一眼。李春秋不好再發作,會意地點點頭,說瞭句“先忙吧”,就轉身離開瞭。

丁戰國再次走到審訊桌前,鬈發女郎抬頭看瞭看,丁戰國以為她想說什麼,臉色立刻認真起來。但僅僅對視幾秒,鬈發女郎又陷入瞭沉默。丁戰國倒是毫不灰心,見桌上的粥絲毫未動,耐心地說道:“別說是孩子上學,今天就是天塌瞭,我也會陪著你。要不先填飽肚子,再跟我慢慢下棋吧。”

鬈發女郎依舊沉默著,眉頭微蹙,仿佛在思索什麼。

“你在這兒苦熬著,手銬勒得胳膊都快斷瞭,可那些給你喊口號、騙你受罪的人,也許正在寬大的軟床上睡懶覺。或許,你覺得自己特別偉大,但在他們眼裡,你也就是一個蝦兵,連個蟹將都算不上。

“這樣吧,你隻需要告訴我你的上線是誰、叫什麼、住在哪兒。我不貪心,有這一個就夠瞭。你呢,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哪怕是馬上離開哈爾濱這樣的條件。你甚至可以在開往長春或者沈陽的火車車廂裡,告訴我那個人的住址,我等得及。當然,這隻是我的提議,如果你有別的要求,都可以提。”

聽完這一席話,鬈發女郎的眼睛稍微動瞭動。

丁戰國知道,動的不僅是她的眼睛,還有心思,但他默默告訴自己不要急,伸手把粥碗又朝鬈發女郎推瞭推:“聽我的,先填飽肚子,慢慢來。我們有的是時間。我相信你的同伴是不會在一夜之間離開哈爾濱的,對嗎?”

女郎瞥瞭一眼已經涼透的碗,搖搖頭說:“有別的嗎?”

這句話讓丁戰國眼前一亮:“你想吃什麼?”

“面條,帶熱湯的。”

丁戰國馬上對一直坐在一角做記錄的預審員說:“到食堂,馬上叫他們下一碗面,送來的時候用佈包好,我要面送到這兒時還燙嘴。”

如丁戰國所願,雞蛋面端進來的時候還冒著熱氣。鬈發女郎用戴著手銬的雙手拿著筷子,大口吃瞭起來。看樣子,她是真餓瞭。

不過,丁戰國還是從她迫不及待的吃相中看出瞭些門道,他發現女郎一次次用筷子把碗裡的荷包蛋扒拉到一邊。

丁戰國試探著問道:“不愛吃雞蛋?”

聽得這話,鬈發女郎微微停瞭一下,看著那個荷包蛋,她似乎有些悵然地說道:“小時候吃不夠,每次我都把它留到最後。”

丁戰國覺得這句話不像是這個人會說出來的,但一時也想不通哪兒不對,隻好簡單答道:“跟小孩子一樣,喜歡吃,下一頓再給你做。”

鬈發女郎沒再說什麼,她極其認真地吃完瞭面條,最後夾起瞭荷包蛋。僅僅是一個普通的荷包蛋,此刻在她嘴裡卻仿佛變成瞭陳年佳釀。她咬瞭一口,臉上立刻顯現出陶醉又留戀的神情。

最後一口雞蛋下肚之後,鬈發女郎對丁戰國報以一個淡然的微笑:“吃完瞭,謝謝。”

丁戰國似乎預感到瞭什麼,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女郎突然把一根筷子折斷,攥著帶尖茬兒的那一頭插進瞭自己的耳朵。鮮血一下子就流瞭出來。

丁戰國猛地站起來,掀翻桌子撲瞭過去,抓住女郎的手腕,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愣瞭一下,他才反應過來,回頭沖著同樣目瞪口呆的預審員喊:“叫人!快去叫個大夫!叫李春秋!”

空空的走廊裡,回想著預審員焦急的喊聲:“李大夫,李大夫!”

盡管有一些心理準備,但沖進預審室時,李春秋還是被眼前慘烈的景象震住瞭。插進耳朵的筷子已經被鮮血染紅,女郎的臉上卻掛著滿足的微笑。

距剛剛那場他預先設計的對話僅幾分鐘的時間,一場慘烈的變故就發生瞭。那句看似平淡無奇的話,竟然會讓一個活生生的人狠心使自己致殘。命令?威脅?這背後的含義,李春秋一時想不通,甚至有點兒不敢想。

天已經亮瞭,窗口依舊拉著厚厚的窗簾。這是陳彬新租的一間用來制造雷管的屋子,和之前的相比顯得有些狹小局促。為瞭安全起見,也為瞭防止類似上次的泄密事件再次發生,這幾天,陳彬幾乎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此刻,他正仰頭靠在椅子上打呼嚕,面前的小茶幾上放著半瓶酒和一堆雞骨頭、花生米。和從前一樣,他的皮夾克敞開著,露出腋下的手槍。

臥室裡,戴著口罩的高奇抬頭看瞭一眼陳彬,繼續低頭幹活。忽然,陳彬打瞭個激靈,一下子睜開眼睛。見高奇還在裡面默默幹活,陳彬慢慢站起身來,晃瞭晃脖子,走進瞭臥室。

桌子上擺著一堆制作完畢的雷管,陳彬點瞭點數,又看瞭看手表,很不滿地罵道:“我陪你熬瞭整整一宿,都這個點兒瞭,才做出這麼幾個?你是在跟我磨洋工嗎?”

高奇沒說話,把左手伸到陳彬眼前,隻見膠皮手套裡的左小指套軟塌塌地垂著。

陳彬沒好氣地說:“別他媽在我這兒伸你那根破手指頭,我切的是你左手的小指,跟幹活兒有什麼關系?”

高奇戴著口罩,含混不清地說道:“要不你試試,傷口沒好利索,沾著就疼,換瞭您也得躲著。”

“你媽的,還學會跟我犟嘴瞭?!”陳彬說著,抬起右手作勢要打。高奇趕緊縮著脖子向後躲瞭躲。

好在陳彬的手隻是空揮瞭一下,並未真的打中高奇。他打瞭個哈欠,瞪著眼睛對高奇說:“麻利點兒。”隨後,重新坐回剛才的那把椅子上,不一會兒,呼嚕聲又響瞭起來。

聽著均勻又響亮的呼嚕,高奇偏頭看瞭看客廳。視線的盡頭是擺放在客廳桌子上的一部電話機。

估摸著陳彬已經完全睡死瞭,高奇慢慢地放下瞭手中的工具,輕手輕腳地走出瞭臥室。椅子上,陳彬的嘴角流著一串長長的口水。高奇絲毫不敢怠慢,極其小心地從陳彬身邊走過,幾乎是一寸一寸地在往電話機旁移動。

桌子上的電話機越來越近,近得幾乎觸手可及。他慢慢抬起胳膊,想用已經累得麻木的手抓起聽筒。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電話突然響瞭。刺耳的鈴聲把高奇嚇得直哆嗦,此刻,他根本來不及退回原處。幾乎是同時,陳彬也被鈴聲驚醒,他猛地坐起身來,用通紅的眼睛瞪著身邊的高奇。呆立在那裡的高奇,急中生智地指瞭指桌子,用怯懦的聲音說:“電話響。”

剛被驚醒的陳彬,腦子還沒轉過來,走過去一把撥開高奇:“以後我的電話,你別接。”

說著,他拿起話筒,“喂”瞭一聲之後,馬上恭敬地說道:“是,是,還在做,估計——現在?您說。”

高奇聽不見電話裡說瞭什麼,但他看得出,陳彬的臉色漸漸由諂媚變成緊張。聽瞭好半天之後,他啪地掛掉電話,快步走到衣帽架前,邊穿衣服邊對高奇說:“你也跟我走,停下手裡的活兒,馬上到第三醫院。”

高奇愣瞭一下,馬上依言摘掉口罩、手套,開始穿衣服,腦子裡卻飛速地轉瞭起來——打電話的很可能就是上次那個他沒看清楚的長者,而他剛剛給陳彬佈置瞭一個緊急任務。這樣的機會也許不多瞭,高奇告訴自己必須想辦法抓住,他邊收拾邊試探性地問:“可炸彈還沒做好,一會兒——”

陳彬掀起沙發墊子,從下面摸出一把手槍,遞給高奇:“不埋炸彈,有別的事兒。”隨後,他又掏出一把匕首遞給高奇:“聽好,現在出發去第三醫院,這兩件傢夥分開帶著。等急救車送過來一個耳朵流血的急診病人,女的,二十二三歲,咱倆誰有機會,誰就幹掉她。不到萬不得已,別用槍。槍是給你備用的,最好用刀子,明白嗎?”

高奇點點頭,心裡更加確定他面對的是一起嚴重的突發事件,否則以陳彬的經驗不至於如此慌亂,以至於連鞋都穿反瞭。

高奇把匕首插進腰帶,看瞭看陳彬,又指瞭指腳下。陳彬低頭看去,“哎”瞭一聲,馬上開始糾正,同時還不忘吩咐高奇:“送她過去的全都是公安局的人,要是不小心讓他們發現,你就跟他們同歸於盡吧。”

可能是怕自己一會兒再犯這種低級錯誤,換好鞋後,陳彬走到桌前把杯子裡的涼水澆在臉上,啪啪地拍著自己的臉,恍惚中聽到高奇問:“市公安局?那個女的被他們抓瞭?那我們——”

涼水並沒有讓陳彬徹底清醒,一句不過腦子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公安裡頭有我們的人,是個法醫,別誤傷瞭他。”

高奇“哦”瞭一聲,便隨陳彬出門瞭。此刻,他的腦子比腳步走得更快。

在微微顛簸的救護車上,做瞭簡單包紮的鬈發女郎正躺在擔架上昏睡。李春秋、一個救護車上的醫生和兩個偵查員分別坐在擔架兩側的座位上。

丁戰國坐在副駕駛位上,一言不發。他似乎在認真地聽著後面車廂裡的對話,又好像充耳不聞地獨自想著什麼心事。

車廂裡,醫生問李春秋:“打瞭多少劑量的鎮靜劑?”

“二點五克。你覺得她會失聰嗎?”

“這不好說,得做進一步檢查。”

李春秋有點兒焦急地懇求道:“第三醫院是哈爾濱市最好的耳科專科醫院,你們要是治不好她,我們就什麼都問不出來瞭。”

這話讓坐在前排的丁戰國耳朵微微一動。

救護車醫生點點頭,認真地說道:“我們會盡力的。”

對話到此為止,車上陷入一片沉寂,隻剩下機器發出嗡嗡的聲音。在擔架上的昏睡鬈發女郎,似乎已經什麼都聽不到瞭。

到達醫院附近後,陳彬看瞭看周圍的環境。隨後,他壓低頭上的鴨舌帽,豎起衣領,雙手插在短大衣口袋裡,匆匆地朝醫院走去。身後,高奇縮著脖子緊緊跟隨,手裡還拎著剛買的一兜水果。

兩個人剛進門診樓的大門,身後便傳來一陣救護車警笛的尖叫聲。陳彬、高奇不由自主地回頭看過去,一輛救護車正呼嘯著駛入醫院,停在瞭門診樓大門口。在一名醫生的帶領下,兩個護工抬著一具擔架從車上下來。

陳彬假裝不經意地往前走瞭兩步,看見擔架上躺著的並非他們要找的人,而是一個白發老人。他輕輕地吐出瞭一口氣,下意識地回頭看瞭看高奇。大概因為還不知道擔架上是什麼人,高奇看上去緊張極瞭,他提著水果的手不自覺地微微抖動,喉結也上下滾動,不住地咽著口水。

陳彬皺瞭皺眉,心裡默默罵瞭句“蛋”,然後走到高奇面前,小聲說道:“算瞭,動手這活兒,你幹不瞭。”

高奇茫然地跟著點瞭點頭。

陳彬見他這副樣子,心裡更火瞭:“別他媽瞎點頭,好好聽著——你就在這兒等著,目標出現以後,確認無誤,你就隨便找個人一撞,把這兜水果摔到地上。”

高奇不解:“幹什麼?”

陳彬向四處看著,小聲對他說:“我在樓上。看見你摔瞭水果,就知道該下手瞭。”

高奇木然地點瞭點頭:“懂瞭。”

陳彬不滿地看瞭他一眼:“瞪好你的眼珠子。出瞭紕漏,剩下的手指頭,你也別要瞭。”

說完,陳彬轉身進瞭門診樓,絲毫沒註意到此時的高奇眼睛裡滲出一絲寒意。

啤酒廠食堂裡,正是午飯時間,打飯窗口前排瞭一列長長的隊伍。

趙冬梅端著飯盒從隊伍裡走出來,和往常一樣,她走到角落裡一張沒有人的餐桌前坐下,低著頭安靜而文雅地吃著。

“小趙,打瞭啥好的,一個人躲著吃?”說話的是一位穿工裝的大姐,她帶著滿臉笑意,手裡也端著一個滿滿的飯盒,不待趙冬梅答應便坐在瞭她身邊。

趙冬梅沒吭聲,隻是笑著把飯盒推到瞭大姐眼前。

“又是白菜燉豆腐啊。”大姐不由分說地把自己的飯盒推給趙冬梅,“紅燒丸子,嘗嘗。”

趙冬梅搖瞭搖頭,拿回自己的飯盒繼續吃著:“我不太愛吃葷菜。”

大姐瞟瞭趙冬梅一眼,說道:“愛吃素菜,所以日子也過得這麼素?一個人過苦不?”

趙冬梅大概已經猜到瞭後面的話題,臉上露出瞭一絲尷尬的神情,但她並沒有馬上拉下臉來,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說道:“還行,挺好的。”

大姐當然沒有註意到趙冬梅臉上細微的變化,自顧自地念叨著:“好啥呀,一個女人傢,沒個爺們兒依著靠著,多難哪。”

趙冬梅一時找不出別的話應對,隻好默默地低頭吃飯。

“跟大姐說實話,有對象瞭沒?”

“沒有。”

“我給你介紹一個,咋樣?咱廠長的小舅子,人老實,耍手藝的……”

“大姐,”趙冬梅輕柔而堅定地打斷瞭她,“這事我暫時還不想考慮,等過一段時間我想好瞭,一定去麻煩您。”

“別呀,再想你都多大瞭。你的事大姐也都聽說瞭。我是過來人,多嘴勸你一句,凡事都得往開瞭想。以前那個男人再好,人沒瞭,光想有啥用?晚上鉆進被窩,是冷是熱不就你自己知道嗎?過日子你得朝前看,老顧著屁股後頭有啥意思?”

在趙冬梅聽來,大姐的話與其說是勸慰,不如說是折磨。曾經的歡樂和現實的痛苦都隨著大姐的話語翻飛,交替地從她心裡掠過。她好像陷入瞭痛苦的夢魘,明知道都是虛幻,卻怎麼也醒不過來。她的臉色也隨著顫抖的思緒,紅一陣白一陣。她終於忍無可忍,“噌”地一下站起來,扔下一句“我吃完——先走瞭”,然後端起飯盒,小跑著離開瞭食堂。

食堂外面,寒風刺骨,陽光也有些刺眼,一滴眼淚就這樣不自覺地落在瞭臉上。趙冬梅也沒擦,她想跑一會兒眼淚就幹瞭,每天這樣挨著,日子也不覺得難過瞭。

載著鬈發女郎的救護車停在瞭門診大樓前,按照提前的部署,兩個偵查員先從車裡跳下來,四下觀察瞭一會兒,沖著車裡點瞭點頭,然後原地戒備。

丁戰國從副駕駛室裡鉆出來,左右看瞭看,直接快步進瞭大廳。不一會兒,兩個護工跑過去,從救護車後車門把擔架慢慢地抬瞭出來。一陣寒風吹過,擔架上女郎的頭發飛起一縷,烏黑卷曲,格外醒目。高奇看得真真切切,他提著水果假裝從旁經過,鬈發女郎的臉徹底映入瞭他的視線。

目標確定無疑,高奇提著水果兜子若無其事地走著,突然腳下一滑,水果撒瞭一地。周圍的人見狀都忍不住“哎喲”一聲,高奇覺得二樓的陳彬肯定也看到瞭這一幕。但他並沒有抬頭,隻是趕緊蹲下身子,手忙腳亂地撿著地上散亂的水果。

大廳門口,一位中年醫生匆匆趕來。

那位救護車裡的醫生對李春秋介紹道:“這是林副院長,這位是公安局的法醫李春秋,李大夫。”

高奇的手停瞭一下,悄悄回頭,隻看見瞭一個背影。那人握住醫生的手,客氣地說道:“林院長,久聞大名,您可是哈爾濱最權威的耳科專傢。”

“過獎瞭。李大夫,咱們邊走邊說,病人現在是什麼情況?”

“拿筷子把自己的耳朵捅瞭……”兩個人說著,漸次朝樓內走去。高奇死死地盯著李春秋的背影,心裡發狠地默念著:“回頭,回頭。”

然後,李春秋真的回頭瞭。他當然沒有聽見高奇內心的召喚,隻是覺得似乎有一道目光在緊緊盯著自己。在快走進大門的一瞬間,他猛地一回頭,正好和高奇四目相對。

高奇已經收拾完水果,見李春秋發現瞭他,立刻低頭走開瞭。李春秋一時還看不出這個小夥子有什麼奇怪,但他心裡很清楚,這絕不是碰巧或者偶然,圍繞著他的人和事從來都沒有這兩種可能。

搶救室和林副院長的辦公室都在二樓,李春秋隨著兩位醫生登上瞭樓梯。還沒到地方,他就察覺到剛才那道目光又來瞭,隻不過因為樓梯扶手的遮擋,對方尚未鎖定目標還在尋找。

李春秋邁上二樓最後一級臺階,對身邊的林副院長說:“你們先過去吧,我去一趟洗手間。”

林副院長指著走廊盡頭說:“那邊就是。”

李春秋點點頭,朝那個方向走去,但沒幾步便閃身不見瞭。待高奇登上二樓張望時,擔架旁隻剩下瞭兩個醫生的背影,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暴露瞭,立刻低下頭,快步朝走廊深處走去。

此時,李春秋從一間空辦公室探出頭來,看見高奇匆匆的背影,便悄悄地跟瞭上去。樓道裡,病患在來回穿梭,高奇感覺身後的人離自己越來越近,情急之下,他閃身進瞭男廁所。

男廁所裡,除瞭一個開放的小便池,還有三個帶門的隔間。李春秋跟進去的時候,一個中年男子正站在小便池前撒尿,身後三個隔間的門緊閉著。

李春秋慢慢解褲子,假意要小便。待中年男子離開後,他馬上整理好衣服,走到隔間跟前。第一扇小門裡沒人,第二間也一樣。李春秋屏住呼吸,輕輕地推瞭推第三間,門從裡面鎖死瞭。他馬上側身讓在一邊,等裡面的人出來。

這時,從隔壁女衛生間的方向隱隱傳來一個女人“哎呀”的叫聲,李春秋側耳聽去,還沒來得及聽清,第三扇門內傳來瞭抽水馬桶的放水聲。

李春秋死死地盯住第三扇門。不一會兒,門開瞭,一個老頭兒從裡面慢悠悠地走瞭出來。李春秋一時迷惑瞭,難道這裡還有其他出口?想到此,他突然回身看瞭看,果然廁所的窗戶虛掩著,有人將它打開過。李春秋推開窗子,外面空空如也。

暫時甩掉瞭李春秋的高奇,緊張得後背都濕瞭。他從二樓下來,快速朝大門的方向走去。陳彬交給他的任務已經完成,這裡一會兒很可能還會有交戰,他現在恨不得插上翅膀,趕緊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剛剛那場追蹤也讓他害怕得喘不過氣來。雖然從二樓跳下不至於摔死,但說不定胳膊和腿哪一個就保不住瞭。如果不是急中生智,沿著狹窄的窗沿跳進女廁所,那後果……高奇都不敢往下想。他早已在心裡把自己罵瞭一萬遍——當時怎麼就鬼迷心竅地上瞭這艘賊船,唉,到底怎樣才能逃出這些人的魔爪呢?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高奇不經意中一抬頭,正好看見從另一側樓梯走下來的丁戰國。二人四目相對之際,高奇的大腦飛速轉動,他立刻改變瞭行進的方向,朝丁戰國使瞭個眼色,然後向大廳左側的掛號處走去。

丁戰國對高奇的出現有些意外。見高奇加入瞭掛號的長隊,他也溜溜達達地走過去,假裝不認識地說道:“不好意思,我剛才站在這兒。”

高奇向後退瞭退,丁戰國插在瞭高奇前面,點頭說道:“謝謝。”緊接著,他頭也沒回,用輕巧卻嚴肅的聲音問道:“你怎麼來瞭?”

高奇眼睛看著別處,聲音也很小:“現在來不及多說——我知道你要找的內鬼是誰瞭。”

丁戰國眼睛一亮:“準確嗎?”

“千真萬確,我可以保證。”

“這真是個好消息。什麼時候能和你一起分享?”

“別著急,我有條件。”

高奇說著,不住地往四下張望。可惜,他並沒有看見二樓樓梯口的柱子後面,李春秋正站在那裡看著他和丁戰國隱秘地交頭接耳。

這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和丁戰國秘密地接觸?李春秋在腦子裡仔細搜尋著。忽然,他想起瞭在魏一平的小院裡曾經發生的一幕——

魏一平問道:“我們在醫院放置炸彈的事情,公安局的人怎麼會知道?”

李春秋搖搖頭:“不清楚。偵查科現在的保密工作,連根針都插不進去。”

魏一平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李春秋:“見過這個人嗎?”

李春秋拿起照片看瞭看:“沒見過。他是誰?”

魏一平收起瞭照片,沒有回答。

對,這就是照片上的那個人。魏一平在找他,卻對他的身份不加說明。現在,他又和丁戰國接觸。他倆假裝不認識,但嘴唇一直動個不停。丁戰國撓瞭撓頭,說明他一定是遇到瞭什麼難辦的事情,這是丁戰國的習慣動作。可究竟是什麼呢?李春秋一時還想不到。

丁戰國也沒想到高奇居然會提出如此高的價碼:“黃金,二十兩黃金,還有一輛加滿油的吉普車和出城的通行證。後備廂裡放兩個備用輪胎,後座上放兩件棉大衣,一箱餅幹和一箱罐頭。”

丁戰國跟著排隊的人流往前挪著,下意識地撓瞭撓頭,問道:“要這麼多東西,準備走多遠啊?”

高奇冷冷地答道:“你要你想要的情報,我要我想要的自由。”

“怎麼讓我相信你?”

“下午三點,我要在公寓樓下看到這些東西——錢、車、通行證,見到東西我會馬上告訴你。”說著,高奇突然湊到丁戰國身邊,“你沒有時間和我討價還價——去看好你的女犯人吧,我們的人已經在上面瞭。”

丁戰國臉色一下子就變瞭,他不顧一切地跑向二樓。高奇則低著頭,轉身匆匆離去。李春秋看著突然分道揚鑣的兩個人,也有些不明所以。但未及多想,二樓突然響起瞭刺耳的槍聲。

丁戰國的腦子簡直要爆炸瞭,他拔出槍,飛快地跑到急診科的門口,隻見一個偵查員身負重傷,渾身是血地倒在另一個偵查員懷裡。

丁戰國瞪著眼睛問:“人呢?”

“交完火就跑瞭,老段正在追呢。”

“女特務呢?”

偵查員臉色一沉,低頭不語。丁戰國等不及瞭,一步沖進搶救室,剛剛救護車上的那位醫生和一個護士都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鬈發女郎安安靜靜地躺在搶救床上,太陽穴上插著一個註射針頭——她已經死瞭。

匆匆趕來的李春秋和林副院長也震驚不已,但大傢誰都不敢言語,因為此刻丁戰國的眼珠子幾乎要瞪出血來瞭。

丁戰國沖進高陽的辦公室,連敲門都省略瞭。高陽當然理解丁戰國的心情,每一次都是近在咫尺的真相被敵人搶先一步毀滅,此時就連他自己的心裡也是懊惱萬分。不過他忍住瞭,絕不能讓沮喪的情緒在局裡無限制地蔓延下去,到他這兒必須停止。想到此,他盡量平靜地向丁戰國問道:“提前埋伏?”

匆忙的腳步加上洶湧的情緒,讓丁戰國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是。估計敵人是事先做瞭約定——一旦行動失敗,這個女的就想辦法捅破耳膜。治療耳朵最好的地方就是市第三醫院。所以……”

“連環套。”

“是。不過案情還有轉機,我需要一些東西。”

高陽沒想到丁戰國會帶來這樣的消息,眼睛一亮:“什麼?”

丁戰國分外謹慎,盡管辦公室的門緊緊關著,屋裡也隻有他和高陽兩個人,但他還是湊到高陽身邊,用極其微小的聲音把剛才高奇在醫院裡說的話告訴瞭高陽。

“二十兩黃金,這可不是小數。”高陽凝視著窗外,心中有些猶豫。

“還有吉普車和通行證。”丁戰國在一旁補充道。

高陽看著他,認真地說:“這是賭博。”

丁戰國看出瞭高陽的猶豫,馬上急切地說:“都到這一步瞭,必須賭一把。這個線人我熟悉,我敢說這一次他絕不會錯。”

“為什麼?”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想離開哈爾濱,離開保密局。他已經死過一次瞭,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高陽眉頭緊鎖。作為局長,他承擔著更大的責任。如果真如丁戰國剛剛講述的一般,整件事情裡包含的風險是不可估量的。

見高陽依舊猶豫不決,丁戰國繼續懇切地說道:“那個女特務已經死瞭,這是我們挖出內鬼的唯一機會,高局長!”

唯一機會!高陽被這句話說服瞭:“你去辦吧,我這就去向局長請示。還有,從現在起,盯住每一個知道鬈發女郎案件的人——記住,是每一個人。”

“是。”

高奇的照片被放大瞭數倍,此時正擺放在丁戰國辦公室的桌子上,三四個精幹的偵查員認真地看著照片。

丁戰國叮囑道:“仔細看清楚,把他刻到心裡、刻在骨頭上。不僅如此,我還要你們發揮想象力,把這個人戴口罩、墨鏡,甚至裝扮成女人的形象都在腦子裡過一遍。”

不一會兒,幾個偵查員先後抬起頭來,表示已經準備好。

丁戰國看瞭看手表,開始佈置任務:“下午兩點五十分,小馬把吉普車停在公寓門口,不要關火,不要拔鑰匙,下車就走。

“小薑和大劉坐另一輛車,檢查好通信器材,給我緊緊盯住那輛吉普。一接到命令,馬上抓人。

“所有人都檢查一下武器,子彈多帶,有備無患——出發。”

眾偵查員聽到命令立刻起身,一擁而出。丁戰國趁人不備,拽住小唐對他使瞭個眼色。小唐會意,稍稍放慢瞭腳步。待眾人離開,丁戰國對小唐小聲交代道:“你的任務一會兒交給別人,你隻負責好一件事:盯緊李春秋,包括他接觸的每一個人。”

“明白。”小唐領命後,又問瞭一句,“跟著李大夫,要帶槍嗎?”

丁戰國遲疑瞭一下:“帶。”

出瞭公安局大門,李春秋伸手攔下一輛黃包車坐瞭上去。身後不遠處,戴著一頂氈帽的小唐也上瞭一輛黃包車,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面。

李春秋要去找魏一平。整整兩個小時,高奇的臉一直在李春秋腦子裡盤旋。他翻遍瞭記憶的每一個角落,除瞭魏一平給他看的那張照片,他怎麼也想不起還在哪裡見過這張面孔。按照剛才在醫院的情形,毫無疑問,他是丁戰國的線人,但他和魏一平又有什麼關系?他為什麼盯著自己,他發現瞭什麼?他又告訴瞭丁戰國什麼?

李春秋心裡的疑問太多瞭,他不安地張望著路邊的街景,很快便發現瞭後面尾隨的黃包車。李春秋心頭一緊,馬上改變瞭計劃,讓車夫在前方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來。果然,身後的尾巴也下瞭車,改為步行跟蹤。

很顯然,一張彌天大網已經開始收緊瞭。李春秋知道,現在已經不能再去找魏一平確認醫院裡那個神秘者的身份瞭。打電話也不行,他的一舉一動馬上就會傳到丁戰國的耳朵裡。通過電話局,他很容易就能查到對方的號碼。怎麼辦?一時間,李春秋有些憂心忡忡。

突然,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傳來。李春秋抬頭一看,人群中,趙冬梅正騎著自行車迎面過來。

天賜救兵。李春秋趕忙迎上前去:“趙小姐?”

趙冬梅恍惚瞭一下,趕忙從自行車下來,有些意外地說道:“李先生,是你啊?”

“太巧瞭,在這兒能遇到你。”

“我正愁去哪裡找你呢。”

這句話倒讓李春秋頗有些意外:“找我?”

趙冬梅依舊很害羞的樣子,低下頭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昨天晚上,我好像把手帕落在出租車上瞭。你看到瞭嗎?”

李春秋知道,他們應該可以繼續聊下去瞭。他抬頭看瞭看四周,不遠處正是哈爾濱著名的伊力西餐廳。

“趙小姐,能幫我一個忙嗎?”

“啊?什麼意思?”趙冬梅不明所以。

“陪我吃個飯。”李春秋說著,一把拉起她朝伊力西餐廳走去。

坐到餐桌旁,趙冬梅還是很疑惑,她左看看右看看,最後把目光落在李春秋身上:“陪您吃飯算幫忙?我不明白。”

李春秋並沒有東張西望,但他早已經看清,跟蹤他的人正在街對面觀察著這邊。他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輕松愉悅,對趙冬梅說:“實不相瞞,今天有個人約我吃飯,坦白說我實在不願意去。所以,我會在這兒給對方打個電話,就說我已經有一個很重要的約會瞭。”

“那你可以隨便找個地方打這個電話,何必……”

“如果這個謊可以這麼輕易撒圓,我也就不必這麼麻煩瞭。約我吃飯的是個軸人,他也許會真跑來看我是不是在和別人約會,到時候看見你,他才會相信。”

李春秋的話聽上去有點兒玄,趙冬梅將信將疑地說道:“李先生,你在騙我吧?”

李春秋笑瞭:“我們可以打個賭,看看一會兒是不是真有人過來。”說完,他揮揮手叫來侍者,點瞭兩份牛排和一瓶紅酒。然後掏出幾張鈔票,遞給侍者說:“剩下的是你的小費。另外,麻煩你幫我打一個電話。”

桌上的電話鈴響瞭四五聲,魏一平才接起來。他和每一個聯系人都有響鈴次數的約定,這個電話應該不是來自他認識的人。

拿起話筒,魏一平並不說話,他要等著對方先開口。

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請問是魏先生傢嗎?”

“你是?”

“這兒是伊力西餐廳,有一個姓李的先生讓我轉告您,他今天有重要約會,所以不能去見您瞭。還有,他今天見到瞭您傢裡照片上的那位朋友,對方認出瞭他,但沒有說話。李先生說,這位朋友肯定和丁先生也有生意上的來往。”

“我知道瞭,謝謝。”魏一平面無表情地掛斷瞭電話,但他的心情遠沒有臉上這麼平靜,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瞭。

在紅綢子的襯托下,幾根黃燦燦的金條格外顯眼。丁戰國親眼看著一個偵查員把這個沉甸甸的紅包放在吉普車的車座下面,車裡還放著高奇要求的一箱餅幹和一箱罐頭。此刻,吉普車的頂棚被卷瞭起來,幾個偵查員正在將一個備用輪胎抬上後座。

丁戰國緊咬著後槽牙——在山裡打遊擊的時候,這些東西夠他們那支隊伍半年的裝備,現在都便宜瞭高奇這個小子。當然,如果他真能揭開內鬼的身份,花這些也值得。可是,他真能做到嗎?丁戰國把剛才說服高陽的話,又在心裡默念瞭一遍,好像是在給自己加油打氣。

這時,一個偵查員走過來,對丁戰國小聲說道:“小唐來電話瞭。”

“怎麼說?”

“李大夫去瞭一傢西餐廳。”

“餐廳?”李春秋總能帶來意想不到的答案,丁戰國看瞭看手表,對身邊的偵查員說,“你在這兒盯著點兒,我過去看看。”

陳彬用一條厚厚的圍巾把臉裹得嚴嚴實實。他走路的時候微微低著頭,但對四周的情形依舊瞭如指掌,在走到一條較為僻靜的街道後,他一閃身鉆進一個公用電話亭,撥通瞭魏一平的電話:“老魏,是我。事情很順利,你的那個親戚已經走瞭……”

“那些都不重要瞭。你的線人現在在你身邊嗎?”電話裡傳來瞭魏一平嚴厲的聲音。

“我的線人?他沒和我在一起。”

“你們分頭撤的?”

“對。我們約好瞭分頭……”

“混賬!”魏一平極少發怒、失態,但這次是真急瞭,“你知道他是誰的人嗎?丁戰國!現在,我們在公安局的線人已經命懸一線瞭!”

“什麼?他怎麼會認識……”

“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計較他們是怎麼認識的瞭,你給我馬上除掉他,馬上!”

“是!”陳彬掛瞭電話,還有些失神。魏一平的話猶如一記悶棍,把他打蒙瞭。他努力回想著和高奇的每一次對話。電話亭外,一陣冷風吹來,陳彬猛然想起剛才出門時,急慌慌地對高奇說:“公安裡頭有我們的人,是個法醫,別誤傷瞭他。”

想到此,陳彬立刻理解瞭魏一平為何如此氣急敗壞,他抬起手狠狠給瞭自己一巴掌。

離開醫院後,高奇在回傢的路上給女朋友打瞭一個電話。他謊稱母親病重,要立刻見到他倆,讓她務必在兩點半之前趕回來。然後,他急匆匆地回到傢,翻箱倒櫃地收拾東西。

墻上的表嘀嗒嘀嗒地走著,吵得高奇無比心焦。雖然把屋子翻瞭個底朝天,但除瞭金條和鈔票,他隻是象征性地帶瞭一兩件衣服,為瞭遮蓋錢財,以防它們四下散落。

忙活完之後,高奇從後腰裡抽出那把從陳彬那兒拿來的手槍。雖然作為特務,他接受過一些基本的訓練,但從沒開過槍。此刻,槍拿在手裡,他覺得沉甸甸的,不確定自己開槍時會不會哆嗦,他忍不住在心裡自嘲真不是幹這個的料兒。所以,他必須逃,這恐怕是他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

就這樣默默地看瞭一小會兒,高奇又把手槍重新插進瞭後腰裡。

墻上的鐘表聲,簡直就像催命的音符。已經做好萬全準備的高奇,此時心神不寧地在屋裡轉來轉去。按正常來說,女朋友應該馬上就到瞭,她平時很聽話,何況剛才在電話裡,他的語氣非常急。

“當!當!當”,門外傳來一陣輕巧的敲門聲。高奇下意識地一激靈。停瞭一會兒,敲門聲又響瞭起來,還是如剛才一般輕巧的三聲。他把後腰的手槍抽出來抓在手裡——這肯定不是他的女朋友,既然如此,無論門外的人是誰,對他來說都是危險的。

高奇緊緊地靠在墻上,用力屏住呼吸,感覺心都快要跳出來瞭。

很快,他的判斷得到瞭證實——見屋內沒有回應,外面的人開始撬鎖瞭,“咔嗒,咔嗒”的聲音,應該是用鐵絲在鎖眼裡鼓搗。這聲音其實極其微小,高奇卻覺得自己的耳朵仿佛都要被震聾瞭。他咬緊牙關,舉起手槍,烏黑的槍口正對著房門。

一滴汗水流進瞭高奇的眼角,他眨瞭眨眼睛卻不敢去擦。

門外開鎖的人,腦門上也是一層細密的汗珠——陳彬在心裡默默讀秒,平時開一把這樣的鎖,最多隻需要十幾秒鐘,但今天已經過去一分多鐘瞭,鎖還是沒被打開。不得不說,他現在有些慌張。

在汗水與汗水的較量中,突然,“咔嗒”一聲,鎖被打開瞭。陳彬立刻推瞭推門,高奇在屋內手攥得生疼。

可是門並沒有打開,門鎖還在頑固地咬合著。陳彬輕輕呼瞭口氣,剛準備繼續,忽然聽見從樓梯的方向傳來瞭腳步聲。不論來人是誰,在目前這種狀況下,他都不能被暴露。陳彬立刻停下手裡的動作,閃身從另一側的樓梯離開瞭。

幾串腳步聲之後,門外漸漸安靜瞭下來,高奇握槍的手漸漸放松瞭一些,接著,他整個人慢慢地癱坐在瞭地上。

盤子裡的最後一小塊牛排放進嘴裡之後,趙冬梅有些感慨地說:“兩年沒吃過瞭,我都快忘瞭這味道。謝謝你,李先生。”

李春秋眼含笑意地看著她,說道:“要是你願意,咱們可以經常來。”

趙冬梅聽出瞭言語間的曖昧,但她沒接茬兒,抬手看瞭看表,低聲說:“我得先回去瞭,下午還要上班。”

“你不是已經請好假瞭嗎?”

李春秋脫口而出的問話,讓趙冬梅十分驚訝,她愣瞭一下才問道:“你怎麼知道?”

“我看見你的自行車的車把上掛著菜籃子。”

“我本來是想在午休時間出來買點兒菜。”

“準確地說,應該是年貨。你傢和啤酒廠之間有一個小菜市場,你完全可以買瞭菜送回傢,然後再去上班,不過你沒有去那兒。從這邊往東穿過三條街,有一個大菜市場,在那兒可以買到任何年貨。那個地方我去過,很大,就算你跑著逛完,也得需要半個小時,再把買的東西送回傢,返回廠裡百分之百會遲到。你是個老實本分的姑娘,想必不會輕易地遲到早退。所以,我猜你已經請好下午的假瞭。”

李春秋一段頭頭是道的分析,讓趙冬梅又驚訝又好奇,她很感興趣地說道:“你們這些公安可真神。你還知道我什麼?”

“除瞭芭蕾舞,你還學過小提琴。”

“怎麼看出來的?”

“你看,練過小提琴的手和一般人不一樣。”李春秋說著,很自然地握住瞭她的一隻手。兩隻手的觸碰,點醒瞭沉浸在好奇中的趙冬梅,她下意識地往回縮瞭一下,但感受到瞭李春秋手上的堅持——他微微用力攥瞭一下。

趙冬梅快速瞟瞭一眼李春秋,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復雜,但臉上依舊掛著微笑,這讓趙冬梅更加不自在,她又使勁兒一抽,把手收瞭回來。

李春秋沒想到這個嬌羞的姑娘竟然會如此倔強。他的手被晾在桌上進退維谷,頗為尷尬。待他剛要收回來的時候,趙冬梅突然問道:“你結婚瞭?”

李春秋被問得一愣,這才註意到那隻尷尬的手上,結婚戒指明晃晃的,特別顯眼。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氣氛,如同肥皂泡一般瞬間破裂。李春秋在心裡一陣懊惱,卻沒有註意到,另一張桌子前同樣戴著戒指的護士小孫,正在心裡默默冷笑。

透過車窗,丁戰國幾乎目睹瞭李春秋和趙冬梅的整頓午飯。他有點兒莫名其妙,對身邊的小唐問道:“這女的是什麼來路?”

“不知道。”

為什麼李春秋總能帶來意想不到的答案?無辜群眾,絕頂高手,李春秋的身份隻能是二者之一,絕無其他可能。雖然有滿腦子的疑問,但這個結論在丁戰國心裡紮下瞭根。

此時,轎車的步話機裡傳來一個偵查員的聲音:“丁科長,通行證有問題——任副局長不批,他要你當面說明。”

丁戰國心想:既然如此,那就讓謎底快點兒揭開吧。於是,他拿起步話機,答道:“我這就回去。”

小唐在一邊問道:“李大夫這兒,還要繼續監控嗎?”

丁戰國想瞭想:“留一個人跟著,看他去哪兒就行瞭。”

出租車停在瞭趙冬梅傢附近,李春秋先一步下車,把她的自行車從後備廂裡搬出來。

趙冬梅接過車把,淡淡地說瞭句“謝謝”,剛要轉身離開就被李春秋攔住瞭。

“我得向你道個歉。”李春秋說著,掏出瞭那塊絲質手帕,“昨晚,其實在你下車前我就撿到瞭,但是我沒和你說。”

“為什麼?”

“借著還手帕的機會,還能再見到你。”

趙冬梅接過手帕,很客氣地說:“我先回去瞭,再見。”說完,她推著自行車轉身就走。

這不是李春秋預想的反應,他不甘心地攔住她:“趙小姐,明天你有空嗎?”“有事嗎?”

“有一傢很好的俄羅斯餐廳,去的人不多,但味道很好。我想……”

這次,趙冬梅的口氣中一點兒客氣的成分都沒有瞭,她很認真地打斷他,說道:“對不起,我不想去。”

“為什麼?”

“因為如果有時間,你應該多陪陪你的太太。”說完,她繞開李春秋,決絕地走瞭。

李春秋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一籌莫展。看來,不是每個女人都會在寂寞面前放棄原則。想到此,他苦笑著搖瞭搖頭。身後的尾巴還沒甩掉,下一站帶他們去哪兒呢?李春秋想瞭想,又攔下一輛出租車。

“師傅,奮鬥小學。”

已經兩點半瞭,高奇決定不再繼續等下去。他起身拎起桌子上的皮箱,剛要往外走,想瞭想,轉身從衣櫃裡拿出瞭一件以前從沒穿過的大衣和一頂帽子。

換完裝束,他趴在門口聽瞭一陣,接著抓住門把手,做瞭一個深呼吸。門被拉開,外面空無一人。他迅速地下樓,在樓道門口看見瞭從遠處走來的女朋友。他閃身躲在一堆雜物後面,待他女朋友一進樓道,便從身後一把拉住瞭她。

“噓。”見到她的驚訝和慌張,高奇立刻做瞭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一把扯下她身上的大紅圍巾,扔到瞭角落裡,小聲說道:“戴著這個太紮眼。別說話,跟我走。”

出門後,他攔瞭一輛出租車,上車前還特意看瞭看司機的臉,確認安全之後,才說道:“火車站,快!”

丁戰國抓著通行證,幾乎是從局長辦公室沖瞭出來。他邊跑邊看手表——兩點四十,應該來得及,來得及。

飛車趕到高奇傢樓下的時候,他已經顧不上看表,向在這裡待命的偵查員問道:“怎麼樣?”

“沒動靜。”

“人沒露面兒?”

“一直都沒出來。”

丁戰國皺著眉頭想瞭想,拔出手槍說道:“不對,上樓。”

踹開房門,迎面墻上就是一座掛鐘,時間顯示——三點十分。破門而入的丁戰國,此時正站在一片狼藉中,差點兒沒找到下腳的地方,兩個偵查員也是面面相覷。突然,電話響瞭。

丁戰國遲疑瞭一會兒,還是小心地走過去接起電話。沉默片刻後,電話那端傳來高奇的聲音:“丁科長?”

丁戰國急切地問道:“你在哪兒?”

此時,高奇正站在火車站前廣場邊的公用電話亭裡,往遠處望去,幾個帶著袖標的解放軍士兵正在巡邏。他的女朋友提著他的裝滿細軟的小箱子,走上前去,詢問售票處的方向。一個解放軍士兵指瞭指,她依言快步走瞭過去。

看見這一幕,高奇放心瞭,更讓他放心的是,電話那頭的確是丁戰國。

高奇微微松瞭口氣,說道:“我要走瞭。”

“現在就走,不要錢瞭?”

“我要是再不走,估計你就得把那些錢燒給我瞭。不過你別擔心,作為禮物,我會把你想知道的那個名字告訴你。等你抓到人,替我保存好承諾給我的那些錢,在合適的時候,我會回來自己取。”

“隨時歡迎。”

從丁戰國的聲音中,高奇聽出瞭一絲難以掩飾的興奮,做瞭這麼久的特務,他心中第一次產生一絲成就感——把一個人的情緒、思想甚至生命玩弄於股掌中。怪不得那些人不要命也要幹這個,這感覺太他媽過癮瞭。他長出瞭一口氣,對著話筒不慌不忙地說:“你一直在找的那個內鬼,也許你心裡早就有答案瞭。他是——”

話未說完,高奇突然覺得眼前一暗,仿佛一片巨大的陰影把整個電話亭都籠罩在其中。他抬頭一看,一輛失控的重型卡車正呼嘯著迎面沖來——

丁戰國仿佛聽見那個名字在高奇的嘴邊呼之欲出,電話聽筒裡傳來的卻是一陣巨大的撞擊聲……

電話亭被撞得支離破碎,眾多巡邏公安和解放軍士兵紛紛向事故現場沖去。一副旅客模樣的陳彬看著這一切,放心地走瞭。

剛到下班時間,姚蘭就急急忙忙地換上瞭便裝。經歷瞭那一晚的痛哭傾訴,她心裡反倒暢快瞭一些,似乎也感覺到瞭李春秋的松動。今後的路可能還會很難,隻要他還給她機會,她願意付出任何努力。所以,她不想再沉浸在沒完沒瞭的搶救和病歷中,她要先去挽救自己瀕臨破碎的傢。

“姚蘭姐——”穿過走廊時,姚蘭聽見有人在背後喊她,回頭一看是小孫。

“有事啊?”

小孫囁嚅著說道:“有個事兒,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姚蘭看看她,頓瞭頓道:“科裡就這麼幾個人,夜班我隻能這麼排,你也別怪我。”

小孫搖瞭搖頭,欲言又止道:“不,我……”

姚蘭沒心思再等,見小孫遲遲不開口,便說道:“今天你辛苦一下,過兩天我安排你倒休。”說完,便轉身走瞭。小孫看著她的背影,剛才話已經到瞭嘴邊,但她還是沒勇氣把看到的一切告訴姚蘭。

三盤炒菜外加姚蘭最拿手的砂鍋排骨,李唐已經很久沒在傢裡吃過這麼豐盛的晚餐瞭。他顧不得砂鍋裡還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泡,站起來就把筷子伸瞭進去。

“李唐,你等會兒,小心燙著!”

李春秋在一旁什麼也沒說,夾瞭一塊排骨吹瞭吹,放進瞭李唐的碗裡。再抬起頭時,隻見姚蘭拿來一瓶酒和兩個杯子,對他說:“今天天冷,喝一點兒吧?”

李春秋正要把酒接過去,姚蘭馬上自己擰開瓶蓋:“我陪你喝一杯。”把兩個杯子都斟上酒,她接著說道,“下班後,我去瞭菜市場,你知道嗎?老周傢的排骨比老李傢的貴瞭。我還以為老周也多瞭耍奸的心眼,比較之後才發現一分錢一分貨。貴就貴吧,我還是買瞭老周傢的。”

李春秋接過酒杯說:“菜太多,該吃不完瞭。”

“不多不多,你辛苦一天瞭,多吃點兒。先嘗嘗排骨,要是覺著硬,我再去回回鍋。”

李唐吃得滿嘴油,頭也不抬地搶著說:“別回鍋,不硬。”

李春秋疼愛地看瞭兒子一眼,又往他碗裡夾瞭一塊。姚蘭也夾瞭一塊,但是放進瞭李春秋的碗裡:“忙嗎,今天?”

李春秋低頭吃著肉,說道:“還好。”

“爸爸今天去我們學校瞭。”李唐接茬兒說道。

“我去問瞭問你的學習成績。陳老師說你的古詩背得還不熟。”李春秋說完,繼續低頭吃飯。那一夜的擁抱,還不足以讓他有勇氣直視姚蘭的眼睛。

姚蘭自然也感覺到瞭李春秋的躲閃。她摸瞭摸李唐的頭,說道:“聽爸爸的話,好好背。”

飯後,她一刻不離地監督李唐寫作業,之後洗漱整理,早早把他送進瞭夢鄉。

臺燈下,李春秋躺在床上,手裡拿著一本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姚蘭換瞭一身性感的睡衣坐在床邊。

“我今天新買的。”

“嗯,挺好看。”

姚蘭上瞭床,輕輕地依偎在李春秋的身邊。李春秋猶豫瞭片刻,把書合上放在瞭一邊。

燈光昏黃,雙人床上發出瞭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兩個人的呼吸都漸漸有些急促,不一會兒似乎又恢復瞭平靜。

李春秋仰面躺著,雙眼盯著天花板,說道:“我今天不行。”

旁邊的姚蘭強忍著失望問道:“是不行,還是不想?”

李春秋沉默瞭一會兒,轉頭看瞭看姚蘭,說:“是不行。我今天太累瞭。”

“那趕緊睡吧。”說完,姚蘭伸手關掉瞭臺燈。

床頭上方掛著他們的結婚照,照片上曾經眉目含情的兩個人,此刻漸漸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陳彬面紅耳赤地趴在女友身上,酒精是他最好的春藥,幾瓶酒下肚,他似乎就有用不完的精力。直到女友的呻吟聲幾乎變成尖叫,他才漸漸松弛下來。

然而,就像煙花過後的夜空,絢爛過後馬上便是黑暗,一股巨大的恐慌馬不停蹄地籠罩過來。陳彬坐起身,在一些半空不空的酒瓶裡挑揀瞭半天,最後尋得一個瓶底兒,抄起來便喝。

“別喝瞭,你都醉瞭。”女友起身溫柔地勸著。

“怎麼會,喝一缸我也不會醉,不能喝醉。”

女友輕嘆瞭一聲。“我爸媽想見你。”她說著,下地開始收拾散落在各處的酒瓶,“等天一亮,喝瞭臘八粥,我和你就整整認識四年瞭。我爸媽一直不知道我找瞭個什麼樣的人,他們年前非要來哈爾濱,他們想讓我結婚。”

“結婚”這兩個字讓陳彬心頭一震,他胡嚕著自己的臉,含混地說道:“是嗎?”

“這些年,我一直沒催過你。你做生意忙成天不在傢,你忙你累我都知道是為瞭我,我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過。可我爸媽不知道,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明白。”

她收拾完,重新坐到陳彬身邊:“你要是累就別幹瞭。你就在傢,我上班養著你。你要是願意,明天咱倆就結婚,我給你生個孩子,行嗎?”

話沒說完,一陣抽泣聲傳來,她轉頭一看,陳彬竟然滿臉是淚。女友吃瞭一驚,趕忙問道:“你怎麼瞭?”

陳彬哽咽著說道:“對不起啊。”

“別這麼說,你沒有。”

“我不行瞭。”陳彬把腦袋埋在女友胸前,泣不成聲,“天天都在外頭,也不讓回傢,天天這樣也沒個頭兒。我太累瞭,不想幹瞭。我再也不想出去瞭,我不想再殺人瞭……

女友輕撫著陳彬的頭發,像哄孩子一樣哄著他說:“好好好,咱們就在傢,不出去,什麼都不幹,不殺人。你喝醉瞭,好好睡一覺,醒瞭就什麼都好瞭,別哭,不殺瞭,不殺瞭。”

深夜的辦公室,丁戰國還沒下班。從現場回來之後,他就把自己關在裡面,狠狠地砸碎瞭一個茶杯。沒人敢來勸他,但丁戰國並未任由自己繼續發作。在和對手的較量中,他又輸瞭一局。但戰鬥還沒有結束,他必須再次打起精神繼續迎敵。

此刻,丁戰國手裡拿著一張檔案室的照片,照片上的李春秋正和他對視著。一直負責跟蹤李春秋的小唐後來告訴他,李春秋送完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後,直接去瞭奮鬥小學。

這個消息聽上去既令人欣慰,又令人失望。丁戰國死死地看著照片上的李春秋,真恨不得將他一眼看透。

突然,辦公室的門被推開,高陽直接走瞭進來。丁戰國立刻起身:“高局長。”

高陽面色凝重地說道:“剛剛接到情報:後天,保密局的特務會在尼古拉廣場上刺殺公開演講的民主人士。除瞭避免這件事情的發生,也許你還可以借助這件事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情,排查一下你想排查的人。”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