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冬日的清晨寒氣逼人,白雪覆蓋瞭整個市公安局的辦公大樓。
李春秋拎著公文包走在辦公大樓的樓道內,他被醉漢打過的眼角還隱約有些淡淡的青紫。
和兩個偵查員結伴同行的小馬看見瞭李春秋,沖他打招呼:“李大夫早。”
“早。”李春秋一掃眼,瞥見小馬手上拿著一條臟兮兮的紫紅色暗格圍巾,順嘴說,“那圍巾都臟成那樣瞭,還能戴嗎?”
小馬看瞭看手裡的圍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早晨一不小心掉爐灰裡瞭。”
李春秋打趣道:“別學老丁,你們可是要結婚的人。老跟著他那麼邋遢,媳婦也找不著。”
聽他這麼一說,三個小夥子頓時都樂瞭。
經過昨夜的探討,丁戰國已經部署好瞭今日的行動計劃。
此刻,高陽辦公室的桌子上鋪著幾張手繪的平面圖,每一張的頁眉上都寫著四個字:徽州酒樓。
丁戰國指著紙張上一樓前廳的位置,對高陽講述著自己的部署:“一層的前廳不大不小,十個人進去足夠瞭。這還不說吃飯的老百姓。”
高陽點頭說:“人要是太多太擠,也不正常。”
丁戰國又指向另一張圖紙:“這是二樓。這個是他們見面的雅間。我們會在這個和這個距離不遠的房間裡埋伏。萬一交火,可以從兩面包夾,把他們擠到三樓上去。還有這個——”
他把第三張圖紙也拉瞭過來:“這是酒樓隔壁的綢緞莊,在房頂上有八個同志,分別在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位置上。一旦開槍,這就是交叉火力。還有六個人在附近做機動,哪兒薄弱去哪兒補充。”
高陽對丁戰國的部署很滿意:“很好。保密方面怎麼樣?”
“到現在為止,還沒人知道具體的計劃。行動開始前,沒人會知道任何消息。”
高陽看瞭看表,估摸著時間差不多瞭,吩咐道:“差不多瞭,集合吧!”
“是。”
從高陽辦公室出來,丁戰國匆匆地往偵查科會議室走去。他剛走過走廊,身後便有腳步聲追瞭上來,緊接著,李春秋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老丁——”
丁戰國停下腳步,轉過頭看他:“老李啊,有事?”
李春秋追上來,說:“奮鬥小學那事聽說瞭吧?”
“昨天在外頭跑瞭一天,夜裡回來才知道。我去看瞭那個老七,就是個混兒。”
“知道是誰抓的人、拿的賊嗎?”
“全哈爾濱都快知道瞭,陳老師嘛——”丁戰國笑瞭笑,然後小聲說,“聽說,把褲子都嚇尿瞭。”
李春秋也小聲說:“他是想跑,摔瞭個跟頭,壓到那人身上瞭。誤打誤撞,就那麼巧。”
“我說呢。”丁戰國看瞭看手表,有些著急。
李春秋見他有些趕時間,說:“你有事啊?我長話短說啊,昨天夜裡我去看瞭看陳立業,傷得倒是不重,不過,有這麼個想法。”
丁戰國眉毛一挑:“他又想幹什麼?”
“沒明說,話裡話外的意思,是讓咱們給他送封感謝信,最好是以你我的身份。”
丁戰國看著他,接著他的話說:“再在局裡給他申請個見義勇為的嘉獎?”
“就這意思。”
丁戰國隻能苦笑瞭。
偵查科會議室的門窗緊閉,會議室四周圍滿瞭穿著各類便衣的男女偵查員。
會議桌上,擺著高陽曾看過的三張徽州酒樓的平面圖。和李春秋聊完,丁戰國便三步並作兩步來到瞭這裡。此時,他正摁著紙角,把那三張徽州酒樓的平面圖展開。
高陽站在會議桌主座前,看著大傢說:“之所以到現在才說行動細節,意思大傢都明白,記住各自的任務,把嘴鎖好。”
然後,他指著徽州酒樓二樓的位置,繼續說:“中午大概飯點前後,國民黨在哈爾濱的負責人,會跟一個土匪頭子在這兒見面。”
偵查員們靜靜地聽著。
“兩條大魚就要進網。今天的原則,是一個都不漏掉。能抓活的最好,實在沒條件,就一網打盡!”
他看著丁戰國,示意他:“細節上的東西,你來說吧。”
丁戰國順著高陽的話說:“對方不是吃素長大的,手裡的傢夥也不是燒火棍,胡子(土匪)的槍法一貫都好,大夥兒必須小心。睜大眼睛,看好自己要守的位置……”
偵查員小馬探著脖子看著,他裝扮的是一個黃包車夫,一件破棉襖的外面套著一件印著車行名稱的棉坎肩,脖子上圍著李春秋早晨看到的那條臟兮兮的紫紅色暗格圍巾。
清晨的陽光透過幹凈的玻璃窗,斜斜地照進趙冬梅那個曾經不一樣的傢。
趙冬梅安安靜靜地站在鏡子前,用白皙的手指捏著一管唇膏,對著鏡子,在嘴唇上輕輕地塗著,紅艷艷的顏色讓她的雙唇看上去嬌艷欲滴。
她把發辮解開,柔順的長發突然散開,蓬松地披在肩膀上。
她為自己抹上瞭一層淡淡的胭脂,穿上瞭一件緊身束腰的呢子大衣和一雙黑色的半高跟皮靴。
今天的她和以往大不一樣,在精心的打扮下,顯得身材頎長、凸凹有致,美得不可方物。
趙冬梅看瞭看鏡子裡的自己,深深地呼瞭一口氣,轉身向門口走去。
傢門口的小街上,她一反常態地挺胸抬頭地走著,仿佛換瞭個人。
街角邊,一位鄰居大嬸看見她,猶豫瞭半天才敢認:“小趙?”
“劉嬸。”
大嬸看著趙冬梅,有些發怔:“幹啥去啊這是?”
趙冬梅淺淺一笑,說:“找男朋友。”
晨間,奮鬥小學的教學樓內傳來瞭朗朗的讀書聲,偶爾有幾個遲到的孩子背著書包,慌慌張張地跑進教室。
李春秋帶著感謝信從學校的側門進去,徑直走向校長辦公室。
在向校長表明來意後,李春秋把那封感謝信遞給校長。
校長接過信箋,不一會兒便看完瞭。他將信箋放在桌子上,看看李春秋說:“感謝信學校收下瞭。至於你說的這個嘉獎……昨天在場的人很多,眼睛也很多,實際情況是怎麼回事,大傢都心知肚明。”
“我們是這麼看,校長。陳老師那麼大的年紀,不管是主動還是無意,那一跤是摔瞭。他這一跤摔得不輕,又連驚帶嚇,也該安慰安慰。再說陳老師自己親口說,他是故意從臺階上摔下來,用手肘打昏歹徒的。”李春秋語氣較為懇切,接著又帶著特別的意味說道,“早晨我剛剛去過治安科,他們對此也無從界定。結果擺在這兒,這話拿到哪兒去說,也站得住腳。您說呢?”
校長擺擺手:“你還不明白嗎?這事不是我非要攔著,我怕其他教員有意見。陳老師的人緣怎麼樣,你沒有耳聞嗎?”
話說到這份兒上,李春秋的話也顯得格外坦誠:“我懂,獎金這事向來瓜田李下……我閑問啊,是不是他教書之前薪水很高,所以才曾經滄海難為水瞭?”
校長冷哼一聲:“半斤八兩,能有多高?他來本校之前就是做小學教員的。”
“是嗎,他以前在哪兒教書?”
“通江街小學,他是從那邊申請調過來的。”
“什麼時候的事啊?”
校長想瞭想,很確定地說:“前年冬天。”
市公安局的院子裡,一眾便衣偵查員先後鉆進瞭一輛車廂上沒有車窗的黑色長廂汽車。隨後,丁戰國把副駕駛室的車門拉開,登瞭上去。人員齊瞭之後,長廂汽車往大門口開去。
此時,一個年輕的女人站在大門口的門崗前面,正和衛兵說著什麼,這個女人正是趙冬梅。
衛兵很有禮貌地對她說:“對不起,您不能進去。再說,李大夫也不在裡面。”
趙冬梅的聲音很輕:“上次,他也說不在。”
黑色長廂汽車從大院裡駛出來,經過他們身邊時,駕駛室裡的小唐有些疑惑地看著趙冬梅,說道:“那女的,怎麼看著這麼眼熟?”
透過汽車的擋風玻璃,丁戰國也看到瞭趙冬梅,他沒有說話。
小唐突然想起來瞭:“哎,那不是李大夫那個——”
沒等小唐說完,丁戰國就“啪”的一聲把手裡的皮手套扔到瞭前擋風玻璃下。小唐馬上乖乖閉嘴,不言語瞭,駕著車一路遠去。
門崗前面,衛兵還在問著趙冬梅:“你是李大夫的什麼人?”
“我是他的女朋友。”這是趙冬梅第一次光明正大地這樣說,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有勇氣過。
衛兵愣瞭一下。趙冬梅的這句回答,讓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瞭。
“我可以進去嗎?”趙冬梅問。
衛兵頓瞭頓,還是搖頭:“不行。”
“那我就在這兒等他。”趙冬梅的表情很執著。
衛兵有些無奈,但又無權幹涉,隻能任她就這樣站在門口。
一撥又一撥的人進進出出,她依舊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恍若一尊雕塑。
大門口正對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偶爾,有過往的行人會用怪異的眼神打量她。
門崗裡的衛兵有些苦惱,他看看她,見她仍舊目光堅韌而執著,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最終無奈地摘下瞭掛在墻壁上的電話話筒,撥打瞭一串號碼。
通江街小學和奮鬥小學不一樣,是一座年代久遠的園林式校園。一排中式的辦公室前面,是一道雕梁畫棟的長廊。
一個個子不高、語速很快的中年男人從長廊的深處走過來,他正是這所小學的校長。
他走得很快,不耐煩地回答著李春秋的問題:“你就別跟著瞭。不是我這麼大歲數瞭還這麼小氣,是這個人的話題,我不愛提。”
話雖然這麼說,他還是喋喋不休地嘮叨著:“我就說一句,把你換成我,或者換成和陳立業共事的任何一個人,你看你煩不煩。”
他絲毫不管李春秋的感受,說著說著站住瞭,掰著手指頭對他說:“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沒有一樣像個說話砸坑的老爺們兒。他書教得不錯,這我承認。但是從人品上,我永遠都會低下頭看他——雖然我個子不高。”
李春秋笑笑:“您是我見過說話最直的校長瞭。”
校長嘆瞭口氣:“你還是不瞭解他。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會變得這麼耿直。他是我見過的最自私自利的人,沒有之一。”
李春秋繼續勾著話:“這得怎麼做人,才能得到這樣的評價呀!”
“借同事的錢久拖不還,不止一次地暗示學生傢長送禮,為瞭一點蠅頭小利能和教導處長大打出手,我那時候是教導處長。還有,我們學校的待遇在全市的小學裡差不多算最高瞭,除瞭薪水,還有筆專門用於租賃房屋的補貼。你知道這個陳老摳兒,為瞭省下這筆錢,死活賴在集體宿舍裡就是不搬。他又不是單身,長年累月還帶著媳婦出來進去的,他就那麼好意思。”校長將心裡對陳立業的不滿一股腦兒全說瞭出來。
聽他提到集體宿舍,李春秋忽然想去看看,問:“集體宿舍在什麼地方?”
校長一指前面的方向:“就那兒,西北角。”
順著校長指的方向,李春秋來到瞭一座青磚砌就的三層小樓前,他順著樓梯上瞭三樓,往走廊裡走去。
這時,一個青年教師端著一個盛著濕衣服的水盆,從洗漱間裡拐出來,與他擦肩而過。
李春秋來到洗漱間,走到窗前,然後把窗戶的插栓拔開,接著推開瞭窗戶。隨後,他看見瞭一街之隔的對面,那裡是另一座三層小樓。
李春秋有些呆住瞭,他凝望著街對面的某扇窗戶,神情有些恍惚。
那裡,他最熟悉不過瞭。
那座樓,正是醫學院的公寓,他和姚蘭結婚的時候就住在那裡。幾年後,李唐也在那間屋子裡出生。直到哈爾濱解放以後,他們一傢人才從那裡搬走。
李春秋忽然覺得有些不安,陳立業真的是像校長說的那樣,為瞭節省房租才賴在這裡不走的嗎?顯然不是。他的兩次搬傢和調動,都和他傢保持著很近的距離。
走出宿舍樓,李春秋深吸瞭幾口寒冷而又清冽的空氣。他不知道陳立業究竟是何用意,這種摸不透的感覺讓他有些惶恐。
此時此刻的他,是多麼希望這一切都是巧合呀!
徽州酒樓不遠的一條街道上,一輛黑色的長廂汽車行駛過來,緩緩地停在瞭路邊。
副駕駛座上的丁戰國回頭看向偽裝好的偵查員們,說:“車就停在這兒。再往前就容易引起懷疑瞭。自己的位置和身份都記住瞭嗎?”
偵查員們紛紛點頭。
他接著說:“平時大傢苦哈哈的,沒一個不抱怨食堂的白菜熬豆腐。今天,局裡撥的飯錢也不算少,在一樓前廳的各位,開葷的時候到瞭。”
大傢看著他,露出會心的微笑。
“進去以後,該怎麼點菜就怎麼點菜。現在可不是省錢的時候,吃超瞭,有我兜著;但誰要是露出破綻來,自己兜著。”
丁戰國一本正經地看著所有人,大夥兒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隨後,他給自己戴上瞭一頂裘皮帽子,下令道:“下車。”
接到命令以後,一個偵查員利索地一把將車門打開,大夥兒陸續走瞭下去。
李春秋帶著不安的心情,決定來陳立業傢一探究竟。他站在距離陳立業傢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耐心地等著時機。
隻聽“咯吱”一聲,陳立業傢的木門被打開瞭。陳太太挎著一個菜籃子從裡面走瞭出來,她反身將門帶上,鎖上門鎖,走瞭。
看見陳太太走遠瞭,李春秋才從大樹後面側身出來。他將攥著一把大號改錐的手從大衣裡抽出來,然後疾步走到陳立業傢門口,“咔嗒、咔嗒”撬著門鎖。
“啪”的一下,門鎖被撬開,李春秋推開門,一個閃身潛瞭進來。他把門合上,把手裡的壞鎖隨意地扔在瞭地上。
站在屋子裡,李春秋環顧瞭一圈四周,仔細觀察著這裡的環境。這是一間不大的屋子,廳臥一體,隻是用一些舊式的傢具隔開。
李春秋迅速地打開每一扇櫃門,拉開每一個抽屜,翻看著。
在一個抽屜裡,他發現瞭一塊舊懷表。他把這塊表拿出來,打開表蓋,湊到耳邊聽瞭聽,沒有嘀嗒嘀嗒的聲音,懷表已經不走瞭。
李春秋想瞭想,把懷表裝進瞭兜裡。
他又拉開一個抽屜,發現瞭一個用手帕包著的佈包。他拆開佈包,裡面是一些鈔票。
李春秋把所有的錢都塞進瞭兜裡,然後將手帕隨手扔在瞭地上。
離陳立業傢不遠的一條街道上,陳太太正在菜攤兒前的一筐白蘿卜裡挑挑揀揀,她將挑好的蘿卜一根一根放在秤盤裡。
菜販子提起秤桿,稱好後說瞭個價錢,便把秤盤裡的蘿卜倒進瞭陳太太的菜籃子裡。
陳太太掏錢結賬時,忽然發現錢包落在瞭傢裡。她跟菜販子說瞭句“等下過來”,便把菜籃子丟在那兒,匆匆往傢返去。
李春秋還在陳立業傢各處翻找著,和往日的小心謹慎不同,今天的他動作顯得有些隨意和粗魯。
屋裡,李春秋幾乎翻遍瞭所有能打開的櫃子和抽屜,但似乎沒有什麼讓他滿意的發現。
他四處環顧著,忽然看見瞭西墻上掛著的一道舊佈簾。這道佈簾與墻壁的顏色相近,因為光線和位置的原因,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發現。
李春秋徑直向這道佈簾走去,挪走瞭西墻底下的一個米缸,然後來到墻壁下,抓住瞭窗簾的一角。
此時,陳太太正一邊匆忙地往傢走,一邊從口袋中掏出鑰匙。她剛走到傢門口附近準備用鑰匙開鎖時,一下子愣在瞭當場。
她看見本來鎖好的鎖頭已經被撬瞭,她意外地睜大瞭雙眼,快步沖進瞭傢中。
屋裡,李春秋猛地一把扯開佈簾——
佈簾後面的西墻上貼著一大張已經泛黃的白色硬紙,紙上是一幅粗線條的手繪地圖。這張地圖上除瞭標示地點和位置,上面還有類似“康德三年,醫學院……”等密密麻麻的文字記錄。
李春秋仔細看去,隻見上面寫著:
康德三年,醫學院。五月七日,離開哈爾濱,前往長春,翌日返回。
康德四年,認識姚蘭,戀愛。姚蘭無身份。
康德五年六月八日,結婚。同年十月,姚蘭懷孕。
康德七年,生育一名男嬰,因李母姓唐,取名李唐。乳母無身份。
康德十一年,升職。
看著這些關於他的文字,李春秋徹底蒙瞭,隻覺耳朵裡傳來“嗡”的一聲。他完全沒想到,陳立業居然如此詳細地記錄瞭關於他的個人資料。
正在他極度震驚之際,陳太太一把推開瞭木門。一進門,陳太太就看見瞭被扔棄在地板上的鎖頭。
聽見動靜的李春秋立刻打開廚房的後窗跳瞭出去,還順手用力地將窗戶啪的一聲撞在墻上。
頓時,廚房裡玻璃破碎的聲音傳進瞭陳太太的耳朵,她驚慌失措地循聲沖瞭過去。然而,此時廚房裡已經空無一人,被打開的後窗玻璃已被震碎,碎玻璃散落一地。
她環顧瞭一圈,發現西墻上的佈簾雖然仍舊拉著,但它的一角在微微發顫。
從陳立業傢裡跑出來,李春秋叫瞭輛黃包車。他鐵青著臉坐在車上,神情有著前所未有的嚴峻。
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被冰水澆過一般,透心涼。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打從自己來到哈爾濱的第一天起,就一直被人監視。
陳立業到底是什麼人?如果是共產黨,為什麼對他遲遲不動手?難道是保密局,或者是黨通局?他到底想幹什麼?魏一平對此又知道多少?
李春秋心裡有太多的疑問,這些他猜不透的事情攪得他惶恐不安。不能再等瞭,他必須立刻找魏一平問個明白。
帶著這些疑問,李春秋往魏一平的住所趕去。
等在市公安局門口的趙冬梅沒等來李春秋,卻被門崗的衛兵帶進瞭高陽的辦公室。她筆直地坐在沙發上,不卑不亢。
她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但她始終沒喝。
高陽坐在她的對面,削著一個蘋果,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蘋果上:“你知道他有太太吧?”
“知道。”趙冬梅輕輕地說。
“他也有孩子。”
“知道。”
高陽抬頭看瞭看她,問道:“他跟你之間有承諾?”
“沒有。”趙冬梅目光平靜。
高陽把手裡削好的蘋果遞給她,看見趙冬梅有些猶豫,他把手又往前伸瞭伸,直至她接住並道謝。
高陽把水果刀收起來,說:“感情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尤其是在你這樣的年齡,很容易割傷自己。我也曾經在像你這樣年輕的時候,經歷過一段說不上是好還是壞的感情。結局很可惜,不過也算是給我上瞭一課。”
趙冬梅一言不發地聽他說著。
“你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姑娘,任何一個男人,即便是再優秀,也不值得你去維持一段沒有承諾的感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沒想過要什麼結果,所以我不需要承諾。”趙冬梅面色冷靜。
高陽靠到沙發背上,嘆瞭口氣說:“等你到瞭我這個歲數……”
沒等他把話說完,趙冬梅就插瞭一句話,她的聲音雖然很小,但是很堅定,她說:“我不想等到那時候。我今天就想見他。”
魏一平的住處,黑漆漆的大門被一隻手打開。陳彬拎著一個皮包從裡面率先走瞭出來,魏一平緊隨其後。
街角不遠處,有幾個黃包車夫蹲在那兒,陳彬向第一輛黃包車的車夫招瞭招手。
這時,窄街的另一端,李春秋坐著一輛黃包車正好也拐瞭過來。他恰好看到魏一平和陳彬分別坐上瞭黃包車,他張瞭張嘴剛想喊一句,他們卻已經離開瞭。
李春秋指著前面的黃包車,對拉著自己的車夫說:“前面那兩輛車,跟上他們。”
徽州酒樓的大廳通道兩側,偽裝成各種身份的偵查員已經分坐在餐桌前,有的在點菜,有的開始小酌瞭。
沒過多久,丁戰國戴著一頂裘皮帽子,也出現在徽州酒樓的一層大廳裡。他穿過通道,徑直登上瞭通往二層的樓梯,然後穿過二樓的走廊,進入瞭二樓的第一間包間——春風閣。
春風閣的雅間裡面,小唐和另一個偵查員正在擺弄著監聽裝置。
丁戰國走進來,問:“怎麼樣?”
“差不多瞭。”小唐回答道。
丁戰國走過去戴上瞭耳機,吩咐另一個偵查員走進冬雪閣試音。偵查員駕輕就熟地走進去,輕輕地咳嗽瞭一聲。
清晰的咳嗽聲立馬從耳機裡傳來,丁戰國對此很滿意。他抬起手腕看瞭看手表,現在是中午十二點整。
坐在黃包車上的魏一平此時也在抬起腕看表。他和陳彬坐的黃包車到瞭一個繁華的十字路口時,魏一平忽然說:“停車。”
拉著他的車夫停瞭下來,跟在後面的陳彬坐的黃包車也停瞭下來,二人齊齊下瞭車。
等李春秋的車跟過來的時候,魏一平和陳彬已經不見瞭蹤影。
不遠處,他們剛才乘坐過的那兩輛黃包車已經空瞭,其中一個車夫正在原地歇著,另一輛車已經有新的乘客坐瞭上去。
李春秋趕忙叫停瞭自己乘坐的黃包車,從車上跳下來,然後問那個休息的車夫:“兄弟,剛才你拉的那位老先生呢?”
“剛走。”
“那是我舅舅和表弟,我這一路追也追不上。他們去哪兒瞭?”
車夫想也沒想,給他指瞭個方向:“往那邊走瞭,具體去哪兒不知道。”
李春秋看著車夫所指的方向,若有所思。中途換車,是隱藏行動路線的必要手段。這說明,魏一平他們正在進行一次非比尋常的重要行動。
換瞭黃包車的魏一平和陳彬這次來到瞭徽州酒樓附近的路邊,他們下車後,警惕地四下裡看瞭看,才向徽州酒樓的方向走去。
他們身後的不遠處,坐在黃包車上的李春秋終於看見瞭他們,他著急地催促著車夫:“再快點兒。”
車夫賣力地加快瞭速度,黃包車離魏一平他倆越來越近。
就在這時,李春秋突然註意到路邊站著的一個黃包車夫。那個車夫蹲坐在車把上,面向墻壁的一個小土爐子烤火。雖是背對著街道,但還是能看見他脖子上圍著一條臟兮兮的紫紅色暗格的圍巾。他倏地想起早上小馬手上有一條一模一樣的圍巾,一下子明白瞭,他快速地低下瞭頭,沉默瞭。
直到黃包車從魏一平和陳彬身邊快速經過,走出瞭小馬的視線范圍時,李春秋才長長地呼出瞭一口氣。
此時,魏一平和陳彬已經走進瞭徽州酒樓。
酒樓門口不遠的地方,一個挎著香煙箱子的小販在遊走著叫賣:“香煙,老刀、炮臺、哈德門……”
下瞭車的李春秋站在不遠處一個賣佈頭的攤子旁,從懸掛著的一塊塊佈料後面小心地探頭看著賣香煙的小販。
他看瞭一眼後,發現這個賣香煙的小販,正是早晨和小馬一起結伴走在樓道裡的其中一個偵查員。
李春秋的表情有些嚴峻,他忽然意識到瞭這次行動的重要性和危險性。
他悄無聲息地躲過各個偵查員,走到徽州酒樓的側面。他仰頭看瞭看,發現酒樓側面的這堵圍墻又高又陡,窗戶離地面很高,常人難以攀爬。於是,他又走向瞭酒樓的另一側。
不遠處,有三個男人迎面走瞭過來,正好和李春秋撞個正著。
走在中間為首的男子約四十歲左右,魁梧彪悍,脖子上還有道醒目的刀疤。兩個比較年輕的男子在他左右,看樣子像是他的跟班,身上穿普通的棉衣,看上去格外機警。
路不寬,和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李春秋不聲不響地往邊上讓瞭讓。
走過去後,三個人裡最邊上的一個身形偏瘦、戴眼鏡的男子,轉過頭看瞭看李春秋的背影,而後繼續向前走。
李春秋沒有過多註意他們,他沿著徽州酒樓的外墻走著,一邊走一邊抬頭觀察著這裡的地形。走到一處時,他看見墻高壁陡的徽州酒樓有一道飛簷凌空挑起,和旁邊的錦繡綢緞莊挨得很近。
他想瞭想,向綢緞莊走去。就在快到綢緞莊大門的時候,他一掃眼,看到綢緞莊裡一男一女兩個偵查員正在挑選一塊佈料,綢緞莊的一個小夥計正在為男偵查員量尺寸。
男偵查員有意無意地抬頭往外看,李春秋在他看到自己之前,迅速低下頭,往前走去。
他深吸瞭一口氣。看來,天羅地網已經佈好瞭,一旦魏一平他們被捕,他也即將暴露。現在的他似乎隻有一條路可以走瞭,那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帶著妻兒離開哈爾濱。
李春秋一臉茫然地往前走著,突然,他被什麼吸引住瞭。
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隻見一個車把式牽著一輛馬車從酒樓另一側的街道緩緩走過,一整車大白菜被碼得高高的。
他思索瞭會兒,招手叫來瞭一個路邊正在賣報的報童。他從衣兜裡掏出些許鈔票遞給報童,交代瞭幾句後轉身走瞭。
車把式牽著垛滿瞭大白菜的馬車繼續往前走著,報童隨後追瞭過去:“趕車的,趕車的。”
車把式回頭一看,隻見小報童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叔,你這一車菜有人要瞭。”
車把式疑惑地看看他,問道:“誰要?給多少錢呀?”
報童遞給他一些鈔票:“這是定金,先給一半。”
這些錢明顯比他期望的要多,車把式面露喜色,問道:“東傢呢,要給他送哪兒?”
報童勾勾手指頭,說:“跟我來——”
徽州酒樓內,一個夥計正帶著魏一平和陳彬穿過大廳往樓上走。從進瞭徽州酒樓開始,陳彬便小心謹慎地觀察著大廳內的一幹食客,談生意的、敘舊的、談戀愛的,各類交談從他的耳邊閃過,沒有任何人抬頭看他們倆一眼,一切都顯得很自然。
他們二人跟著夥計拾級而上,來到二樓的走廊,一直走到掛著“冬雪閣”小牌的雅間門口,才推門進去。
魏一平先走瞭進去,跟在後面的陳彬告訴夥計:“一會兒還有客人,菜先不點,你給我們先上一壺八年的女兒紅。”
不消一會兒,夥計便端上瞭一個托盤,托盤上有一把青瓷酒壺、五隻精巧的酒杯。
夥計把托盤放在桌上,恭敬地說:“先生,您要的女兒紅。”
陳彬隨手遞給他幾張鈔票:“出去候著。不招呼你,別進來。”
等夥計出瞭門,陳彬又走到門口警惕地看瞭看,在確定安全後,回身沖魏一平點瞭點頭。
魏一平這才打開皮包,從裡面取出一個酒葫蘆和一隻玻璃量杯。
陳彬看瞭看,有些不解:“咱們費瞭那麼多勁,弄的天平沒用瞭?”
這話問得外行,魏一平慢慢地看瞭他一眼,說:“天平是配顯影液裡的固體配料的。現在缺的是最後的液體配料。”
陳彬似懂非懂地點瞭點頭。
魏一平端起酒壺微微傾斜,橙色的酒液緩緩地流進量杯。直至酒液到達一定的刻度後,他才端起量杯核對瞭一下容量,然後把量杯裡的黃酒全部註入瞭酒葫蘆裡。
陳彬有些百無聊賴地看瞭看手表,說:“咱們是不是來得太早瞭?”
“早點兒好,顯得咱們有誠意。”魏一平給酒葫蘆塞上堵頭,輕輕搖晃著。
另一邊,春風閣裡,丁戰國正戴著耳機仔細聽著。
隻聽,陳彬清晰的聲音從耳機裡傳來:“一幫雞鳴狗盜的東西,不能慣著。我就是提醒一句,您這樣的身份,沒必要給他們好臉子。”
丁戰國眼前一亮,看來冬雪閣裡此刻正坐著一位大人物。
耳機那頭,魏一平繼續說:“別小瞧人。守時可是他們的強項。一會兒等人來瞭,你可以留意一下他們的指頭縫。”
“指頭縫怎麼瞭?”
“有疤。”
陳彬一臉詫異:“指頭縫上有疤?怎麼弄的?”
“這些人吃的都是殺頭的飯。再冷的天,也沒一個綹子敢睡一個囫圇覺。尤其下瞭山,他們怕睡著醒不瞭,就在手指縫裡加上一根點燃的香。什麼時候燙醒瞭,馬上換一個地方,再睡。”魏一平看看他,“看著吧,他們不會遲到的。”
陳彬有些尷尬地笑瞭笑。
魏一平抬起手腕看瞭看表,估摸著時間:“差不多瞭,拿筆。”
陳彬打開皮包,從裡面抽出一支粗毛筆遞給他,遞過去的時候,因為伸直瞭胳膊,露出瞭半截小臂。
魏一平看瞭看他露出來的半截小臂,道:“你胳膊沒畫上符啊?我還等著你的靈符保我刀槍不入呢。”
“那些狗屁靈符都是糊弄老百姓的。”陳彬把袖子捋下去,冷笑著。
“認瞭親,就得上炕當新郎,這個態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護法瞭,怎麼這麼說話?”魏一平表情很嚴肅。
陳彬立馬收住笑臉,正瞭正色。
魏一平深深地望著他,語重心長地說:“就算不信,也要逼著自己信。明天晚上可不能露餡兒。”
“是。您放心,我去瞭也不是一兩回瞭。”
丁戰國戴著耳機耐心傾聽著,當聽到這幾句話的時候,他緊緊地鎖住瞭眉頭,這幾句話究竟是何意,讓他不解。
忽然,“啪嗒啪嗒……”門外傳來瞭一陣腳步聲。丁戰國隔著春風閣的門縫,看見三個男人走上瞭酒樓二層,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脖子上有道刀疤的健壯男子。
他仔細觀察著這三個人,隻見他們手指的指縫裡有一圈燙過的疤痕。他們從春風閣門口走過,來到走廊頂頭的冬雪閣門口。
刀疤男看瞭看門口的小牌子,然後回過頭恭恭敬敬地看著那個戴眼鏡的瘦子,請他示下。
瘦子沖他點點頭。
原來,他才是帶頭者!
春風閣裡,丁戰國恍然大悟。
刀疤男抬手叩門,三重兩輕。門開瞭,陳彬站在裡面,微笑著看著他們。
“請問,這是向先生擺的酒嗎?”刀疤男禮貌地問。
陳彬笑笑:“是倒是,可是向先生沒來,他表弟住院瞭。”
“是滑冰的時候摔斷瞭腿嗎?”
“是,快請進。”
刀疤男側身讓瞭讓,戴眼鏡的瘦子穿過他,走瞭進去,直接走到站起身來的魏一平面前,問:“魏先生?”
魏一平目光深邃地望著他,伸出瞭一隻手,說道:“魏一平。”
瘦子不卑不亢,握瞭上去:“小弟楊文堂。久仰魏站長。”
丁戰國戴著耳機聽到楊文堂給魏一平介紹:“這是山裡的頭炮,姓武。這位是二炮手,我的親弟弟。”
魏一平面帶笑容:“軍部如果知道楊先生的誠意如斯,肯定會讓我轉達他們的感激。”
丁戰國摘瞭耳機,轉頭對小唐說:“全都清楚瞭。通知下去,疏散群眾,在他們下樓的時候就動手。重點目標是年紀最大的花白頭發的男子和戴眼鏡的瘦子。他們倆才是大魚。”
接到命令,小唐馬上起身推門走瞭出去。他下瞭樓梯,沖下面的偵查員輕輕地點瞭點頭,幾個偵查員紛紛起身,走向幾桌正在零星吃飯的食客,亮出身份,疏散瞭所有食客。
徽州酒樓附近的街道上,行人絡繹不絕。與這些穿著體面的路人相比,一個坐在墻根底下的盲人乞丐顯得寒酸得多。他抱著一把二胡自拉自唱,唱的是東北的民間小調。
李春秋走過來,蹲下身,看著他。
乞丐感覺到有人來瞭,便對李春秋說:“先生,您想聽啥,我會的小曲可多瞭。”
“看得見琴弦嗎?”李春秋的聲音很低。
“看不見,咱摸得著就行啦!”
李春秋掏出一張鈔票,伸到乞丐鼻子底下問:“能摸出這是多少錢嗎?”
乞丐接過,摸瞭摸,臉上的喜悅之色掩飾不住,他連忙給李春秋磕頭拜謝。
李春秋扶起他:“我需要你幫個忙,進到你右手邊的酒樓去,喊一句話。”
冬雪閣的桌子上鋪瞭一塊淺白色的細佈,陳彬將之前已經搖勻的酒葫蘆裡的液體倒進瞭一隻酒杯裡。
魏一平提起一支毛筆,蘸瞭蘸酒杯裡的液體,在白佈上輕輕刷著。
楊文堂靜靜地看著。
不一會兒,白佈上便漸漸地顯出瞭上下兩行字跡:“委任狀:任命楊文堂義士擔任黑龍江省反共救國軍第三旅上校旅長。”
楊文堂深邃的眼眸裡閃過一絲亮色。
魏一平完成瞭用密寫藥水的顯影,將委任狀遞到楊文堂面前,向他道賀:“恭喜楊旅長。”
楊文堂和顏悅色地伸出雙手,恭敬地接過瞭委任狀。
“從今天起,我們就是同舟共濟的兄弟!要槍要錢,你隨時開口。”魏一平語氣莊重。
楊文堂正要說話,樓下忽然傳來瞭盲人乞丐的喊聲:“北平來的趙秉義先生,你傢人叫你趕快回傢——”
魏一平一下子怔住瞭。
盲人乞丐的聲音繼續喊著:“北平來的趙秉義先生……”
魏一平的臉色刷地變瞭,陳彬看看魏一平,知道不對瞭,馬上抽出瞭一把手槍。
“快走。”魏一平臉色鐵青。
楊文堂一下子站瞭起來,頭炮和二炮手神色警覺地撩起大衣,順手抽出兩把速射駁殼槍。
丁戰國從耳機裡聽到瞭駁殼槍連續上膛的聲音,他猛地站起來對小唐說:“暴露瞭。”
小唐和一旁的偵查員一愣。
丁戰國不假思索地抽出瞭手槍,說:“動手!”
小唐和那名偵查員都將槍拔瞭出來,守在門口的小唐猛地拉開門,那名偵查員先沖瞭出去。
與此同時,冬雪閣的房門也開瞭。第一個出來的頭炮抬手就是一梭子子彈,沖出來的偵查員的大腿頓時被子彈打穿瞭,血濺得滿門框都是,疼得他齜牙咧嘴。
小唐沖上來,拼命地把他拽瞭回去。
聽見樓上槍聲驟起,樓下的偵查員紛紛向樓上沖去。
走廊裡,頭炮和二炮手各端著一把速射型駁殼槍背對背,瞄著春風閣和樓道口。
春風閣裡,負傷的偵查員臉色蒼白地坐在地板上,他痛得已無力說話。門口的小唐摘下自己的禮帽,用槍口頂著,迅速朝門外伸瞭出去。
二炮手看見禮帽伸出來,抬手就是一槍,“乒”的一聲,小唐的禮帽被打飛瞭。
小唐縮回身子,躲在門後,心有餘悸。
丁戰國穩瞭穩心神,安撫道:“別急。樓下有人封著,他們跑不瞭。隻要把他們逼到樓上,咱們就贏瞭。”
冬雪閣門口,二炮手回頭看瞭看楊文堂:“哥,左右都被封死瞭,怎麼整?”
已留好後路的陳彬接瞭一句:“往上走。”
楊文堂抬頭看瞭一眼陳彬說的地方:“那是死路。”
“從外頭看是死的,上去有退路,我找過瞭。”
魏一平也沖楊文堂點點頭,示意他沒問題:“我們昨天來過。”
楊文堂看看魏一平,沒有猶豫,吩咐自己的兩個人:“往樓梯口沖,上三樓。”
魏一平也對陳彬點瞭點頭。
陳彬深深地吸瞭一口氣,對二炮手使瞭個眼色,喊瞭個數,端著槍和他一起沖瞭出去。魏一平和楊文堂緊跟其後,頭炮端著槍倒退著給他們斷後,一行人沖向瞭通往三層的樓梯口。
頭炮最後一個登上瞭通往三層的樓梯,他正要上樓時,丁戰國就從春風閣門口閃身出來,抬手打瞭一槍,頭炮應聲栽倒。
通往三層的樓梯上,楊文堂回身死死地抓著頭炮的手腕,把他拖到瞭射擊范圍之外。
頭炮的腰部中瞭一槍,血流如註,臉色慘白。楊文堂用一隻手死死地摁著他的傷口。
“能行嗎?”魏一平看瞭看楊文堂。
就算是當著頭炮的面,楊文堂也沒有絲毫隱瞞的意思,直言道:“腰子讓子彈給打穿瞭,活不瞭瞭。”
二炮手一聽,慌忙跑過去抱住頭炮的臉:“武哥,你說句話。”
頭炮嘴唇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張臉已蒼白如紙。
楊文堂頓瞭頓,面色平靜地對二炮手說:“送他上路吧!”
二炮手抬起頭看瞭他一眼,咬著牙將槍口頂在頭炮的胸口上,緊閉著眼睛扣動瞭扳機。
乒!
送走瞭頭炮,他們一行人退到瞭三層的閣樓裡。陳彬第一個從閣樓裡出來,用提前準備好的梯子爬上瞭樓頂,楊文堂和魏一平緊隨其後。二炮手最後一個登上樓頂,順手把梯子也拽瞭上去。他上去後把梯子交給瞭陳彬,自己守在閣樓外面,向下射擊。
魏一平和楊文堂在一旁看著抱著竹梯的陳彬,他正小心翼翼地走向房簷的一角,預備將梯子架到徽州酒樓和綢緞莊這兩座建築物之間,形成一座臨時的橋。
路上的行人聽見酒樓裡有槍聲響起,紛紛四處逃竄。
車把式牽著那輛載滿瞭白菜的馬車跟個沒頭蒼蠅似的亂跑,他想逃離這個地方,但四處奔逃的行人令馬車根本動彈不得,他隻能無奈地牽著馬在人群中艱難地行進著。
李春秋躲在一棵樹後,暗暗觀察著酒樓的動靜。他看見一群偵查員從徽州酒樓裡跑出來,直奔綢緞莊而去。
待偵查員都走後,他低著頭尾隨著馬車擠瞭過去。
車把式隻顧埋頭前行,突然,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自己手裡的繩子變輕瞭。他轉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手裡牽著的隻是一匹馬,連接大車的韁繩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割斷瞭。
徽州酒樓和綢緞莊之間,一架臨時的簡易橋梁已經架好。陳彬跑到後面,對魏一平說:“站長,可以走瞭。”
在生死面前,魏一平並沒有對身後的楊文堂客氣,他想也不想地走過去,剛要登上梯子,忽然感覺到瞭什麼似的抬眼看瞭一下對面的閣樓。
守在綢緞莊閣樓裡窗欞前面的偵查員像是感覺到瞭魏一平直射過來的目光,下意識地躲向瞭旁邊。
魏一平順勢抓住瞭梯子,故意拽瞭拽,裝成檢查梯子結實程度的樣子,隨後轉身對楊文堂說:“撐得住,楊旅長,來!”
楊文堂有些意外,他看著抓著梯子的魏一平:“魏站長——”
一旁的陳彬也沒想到。
魏一平急瞭:“別囉唆!再不走,全死在這兒!”
楊文堂不再廢話,沖二炮手喊瞭一句:“老二!”說完,他一腳踩到瞭梯子上,二炮手三步並作兩步,迅速跟著他往前跑去。
經過魏一平身邊的時候,楊文堂看瞭他一眼,眼神裡帶著感謝。
魏一平蹲著,兩隻手抓著梯子,對他說:“記著你答應國軍的話!”
綢緞莊閣樓裡,偵查員們紛紛將槍支的保險打開,一支支黑洞洞的槍口架在瞭窗欞上。
徽州酒樓的樓頂上,陳彬眼睜睜地看著楊文堂和二炮手跑過瞭梯子,登上瞭綢緞莊的房頂。
陳彬有些急瞭,他過去拉瞭一把魏一平,要扶他上梯子,卻被魏一平反拉瞭一把。
“啪”,魏一平突然舉起手槍,向著對面綢緞莊的閣樓開瞭一槍。那個守在窗欞前的偵查員耳朵被魏一平打掉瞭一隻,鮮血噴瞭一窗欞。
其他偵查員急瞭,紛紛開火。二炮手的腿上挨瞭一槍,一下子跪倒瞭。
槍聲裡,陳彬飛快地將魏一平撲倒,然後抓著他順著屋頂的斜坡滾到一處可以避開子彈的地方。
一聲槍響,魏一平腦袋旁邊的一塊瓦片被打爛瞭。魏一平臉色蒼白地說:“真有埋伏。”
已經跑到綢緞莊屋頂上的楊文堂和二炮手艱難地開槍回擊著閣樓裡的偵查員。
二炮手的褲子還在不斷往外滲血,他又朝閣樓裡開瞭兩槍後,子彈打光瞭。他從腰裡摸出一個彈夾,正要換上,不想這時肩膀上又中瞭一槍。
一團血霧騰起,二炮手被打得一個趔趄,摔倒在屋頂上,整個人往樓下出溜下去。他的手在瓦片間胡亂抓著,但無濟於事,根本什麼也抓不住。就在他快從房簷處掉下去的時候,一隻手抓住瞭他的手腕——是楊文堂。
“哥,救救我!”二炮手的身子吊在半空中。
楊文堂的額頭上根根血管暴起,他咬著牙喊:“爬!往上爬!”
二炮手著急地亂蹬亂抓。
乒!
一顆子彈射瞭過來,二炮手的胸口被打透瞭。楊文堂驚得手一抖,二炮手摔到瞭地面上,腦漿混合著血液濺瞭一地。
綢緞莊閣樓裡的幾個偵查員已經推開窗戶跳到瞭房頂上,他們舉著槍,一步步朝楊文堂緊逼過來。
楊文堂的眼睛裡佈滿瞭紅紅的血絲,看上去甚是嚇人。他突然轉過身子,抬起槍口。
還沒等他扣動扳機,偵查員們亂槍齊發,瞬間將楊文堂打成瞭篩子。
魏一平和陳彬靠在傾斜的瓦片上,聽著對面爆豆似的槍聲驟然響起,他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魏一平的臉上毫無血色,他檢查著自己的手槍,頭也不抬地對陳彬說:“給自己留一顆子彈。剩下的,都打出去。”
聽魏一平這樣說,陳彬有些驚慌,他爬起來扭著頭向四處張望,似乎想跑。
魏一平見他這副模樣,毫不留情地把槍口對準瞭他。
忽然,陳彬指著墻下的路邊:“快快,快看——”
魏一平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隻見一輛滿載白菜的大車就停在墻根下面。
陳彬的眼睛裡冒出瞭光:“站長,跳啊!”
市公安局大樓裡,李春秋回來瞭,他不緊不慢地穿行在走廊裡。路過一個個辦公室的時候,發現裡面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很怪異,可是當他回看過去時,那些人又都飛快地把臉轉瞭過去。
李春秋有些不明所以,他莫名其妙地頂著這些目光繼續前行,然而沒走幾步,他便一下子站住瞭。
在他的正前方,高陽正臉色鐵青地站在那裡等他。直到高陽說“側門門口,趙冬梅在等你”時,他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
和正門相比,側門顯得又小又隱蔽。高陽為瞭避免帶來更壞的影響,特意安排趙冬梅在這兒等李春秋。
側門的鐵門上有一個凹進去的小門,李春秋從裡面把它推開,走瞭出來。
外面是一條小街。李春秋一出來,就看見趙冬梅正站在一棵松樹底下,一動也不動,像座雕塑。
頓瞭頓,李春秋才走過去。
趙冬梅深深地凝視著他的眼睛,她看他的眼神很執著,眼前這個人,她仿佛已經等瞭一個世紀之久。
“你在毀我。”李春秋看著她,面無表情地說。
“昨天你說會找我。我等著,你沒來。你說今天會去,我等瞭,你還沒到。”趙冬梅的聲音還是很輕。
“所以你來這兒找我?”李春秋挑挑眉。
“我找不著你,隻能來這兒。”
“找我,幹什麼?”
趙冬梅忽然哼瞭一聲,然後笑道:“七天前,你找我,我也不知道你想幹什麼。”
李春秋看著她,他沒想到趙冬梅是這麼執著的一個姑娘。
趙冬梅的聲音一直很輕很低:“以前,我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很無聊,可也很平靜。你說來就來,來的時候,什麼都不管;說走就走,走的時候,也什麼都不管。可是,我回不去瞭。”
李春秋看著她的眼神漸漸地堅硬起來。
趙冬梅接著說:“我沒想毀你,就是你把我毀瞭,我也不會那樣做。我隻想見到你。我知道我已經瘋瞭。”
她說這話的時候,情緒有些激動。
李春秋面無表情地註視著她,冷冷地說:“你是瘋瞭。”
咯噔一聲,趙冬梅的心像被什麼撞瞭下,李春秋說出這樣的話來讓她感到有些意外,她完全沒想到,他對自己的態度會這樣急轉而下。
“我要是有一個像你這麼大的女兒,我會告訴她,別幹傻事。我會把她帶回傢,給她做一桌子好吃的,好好吃一頓飯,把所有的事全忘掉。這是最好的結果。否則——”
李春秋用嫌惡的目光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她在那個男人眼裡,就會變成一個下賤的人。”
趙冬梅怔住瞭,她隻覺得腦袋裡嗡嗡作響,像有什麼在她腦子裡不斷敲擊著,她六神無主地喃喃重復著:“下賤……”
“對。或許我是這樣的人,所以我會這麼想,才會這麼告訴我的女兒。當然,我沒有女兒。至於我的兒子,他就算是個禽獸,受的傷也不會很深。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趙冬梅凝望著他,眼神卻越來越冷。
“說實話,我沒想到你還是一個——怎麼說呢,在我眼裡,你現在就像一隻小刺蝟,渾身是刺兒。我本來以為你是一隻小貓,爪子都被剪掉的那種。”
趙冬梅倔強地看他:“你喜歡貓?”
“是沒爪子的貓。誰會去喜歡一個把自己撓傷的畜生呢?你看我就從來不豢養那些小東西。別那麼看著我,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那些臺詞如果你願意聽,我可以背誦給你。我聽得太多瞭。”
趙冬梅的臉色越來越差,她不敢相信自己究竟聽到瞭什麼,更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他——李春秋——她所愛的男人嘴裡說出來的。她竭力忍著自己的眼淚,不讓它們流出來。
一陣冷風吹來,李春秋緊瞭緊大衣的衣領,用一個傢長對孩子的口吻說:“回去吧,別再來瞭,沒用的。”
趙冬梅在傍晚的風中瑟瑟發抖。
李春秋走到她身邊,低聲說:“如果登門逼宮這種方法有用的話,這些年,我得跟著十二個不同的女人回傢。”
趙冬梅再也忍不住瞭,一滴眼淚無聲地從眼眶裡滾落出來。
李春秋伸手幫她擦掉瞭這滴淚珠,低聲說:“別哭,千萬別哭。這是最廉價的東西,在我眼裡,它還不如我在床上的一句承諾金貴。”
趙冬梅死死地咬著嘴唇,她覺得自己心臟難受得快要死瞭一般。
李春秋湊到她的耳邊,輕輕地說:“你說得沒錯,《天鵝湖》就是個悲劇,我老喜歡大團圓的結局,我錯瞭。”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瞭。
趙冬梅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再也忍不住,終於大放悲聲。
華燈初上的街道上,李春秋慢慢地走著,他沒有裹緊大衣,任由冷風蕭瑟地吹在身上,吹透瞭他的整個身體。
路邊,一傢傢商鋪的櫥窗在燈光下折射著好看的光。
他告訴自己,今天是最好的機會,他必須狠下心來,否則拖得時間越長,帶給她的傷害就越大。他隻希望這個可愛又可憐的姑娘,在經歷瞭這些之後,能夠吃一塹長一智,以後不再受騙受傷。
他,也隻能這樣安慰自己瞭。
回到傢,李春秋看見李唐正趴在一桌子菜前苦等著。一看到他回來,李唐高興地大叫:“媽媽,爸爸回來瞭,能吃飯瞭!”
李春秋看看李唐,示意他:“快吃。”
得到李春秋的準許,李唐迅速地拿起饅頭,咬瞭一大口,他明顯餓壞瞭。
姚蘭起身走過來,看瞭看李春秋:“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出什麼事瞭?”
“沒事,吃飯吧。”李春秋面無表情地解著大衣紐扣。
入夜,李唐已經睡下。李春秋閉著眼睛癱坐在沙發上,腳放在一個熱氣騰騰的木盆裡泡著,他看上去很疲倦。
姚蘭拿著一件毛衣走過來,腳步很輕,她想叫他,但看見他閉著眼睛,還是站住瞭。
她正要走,李春秋睜開瞭眼睛,說:“我沒睡著。”
姚蘭在一旁坐下,舉著毛衣問道:“好看嗎?給李唐織的。”
李春秋看瞭看,道:“挺好的。”
“再有兩天就能織好瞭。到時,我再給你織一件,過年的時候,你倆都有新毛衣穿瞭。”
“我那件還能穿。”
“過年瞭,都得換新的。”姚蘭的眼神有些執拗。
“就幾天瞭,來得及嗎?”
“是啊,沒幾天就過年瞭。”她看瞭看李春秋,“你要是想走,咱過完年就搬傢。”
聽她這樣說,李春秋有些意外。
姚蘭頓瞭頓,說:“我想好瞭,去哪兒我都跟著,都聽你的。其實想來想去,哈爾濱也沒什麼舍不得的,冬天又冷又長,早晨一出門就能凍透瞭。不如南方。南方暖和,人們也和善,再說李唐和我都沒去過,都新鮮。咱倆手裡都有技術,不愁找不著工作。”
李春秋的眼底有些動容,他似乎看到瞭姚蘭所描述的生活。
姚蘭接著說:“上次你說要走,我也不是不肯,我就是覺得快過年瞭,要走,咱們也過瞭這個年吧。我們好久都沒回老傢瞭,要不過年咱回去看看,帶著孩子串串門,還有幾個親戚傢都轉轉。要是以後不怎麼回來,好歹也得和我傢裡的人告個別,你說呢?”
李春秋有些感激地看著她,可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過年以後就搬,他還有過年以後嗎?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懼怕過年三十兒的到來。“過年”這個詞就像一個如期而至的魔鬼,那是一個他即將永遠告別妻兒的日子。
姚蘭把頭靠在李春秋的肩膀上:“你想去哪兒,我們就跟你去哪兒。”
李春秋情不自禁地握住瞭她的手,看看她懇切的眼睛,正要說什麼時,桌上的電話鈴突然響瞭。
姚蘭起身過去接起電話,聽著聽著,她的臉色越來越差。
李春秋一邊擦著腳,一邊看著她的表情,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問道:“誰啊?”
姚蘭把聽筒放到桌上,淡淡地說:“找你的。”
李春秋走過去接瞭起來:“哪位?”
電話裡,一個男人急切的聲音傳瞭過來:“是李春秋嗎?這兒是啤酒廠,趙冬梅喝藥自殺瞭!”
“嗡”的一下,李春秋呆呆地愣在瞭原地。
市醫院急診病房內,趙冬梅一動不動地躺在潔白的病床上,經過一番緊急搶救,她已經度過瞭危險期。
病床上的她臉色煞白,嘴唇毫無血色,看上去就像個玻璃人兒,仿佛隻要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李春秋怔怔地站在病房門外,透過門口的小窗靜靜地看著她,感到身心俱疲。
李春秋走後,姚蘭獨自靠在傢裡的沙發上,身上緊緊地裹著一條厚厚的毛毯。
客廳裡隻亮著一盞小燈。昏暗的燈光下,她大睜著眼睛出神地看著前方,誰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墻上的掛鐘敲響瞭午夜零點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