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暗夜裡,幾束手電筒的亮光,掃過哈爾濱市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黑暗的廠房走廊,這裡的走廊狹長,兩側是一扇扇緊閉的房門。

丁戰國和門房老頭走在前面,跟在他們身後的,是兩個偵查員和陳彬。

陳彬戴著手銬,拖著重重的腳鐐,在兩個偵查員的押解下慢吞吞地走著。哐啷哐啷,他每走一步都會因腳鐐與地面摩擦發出這樣的聲音。

丁戰國左右打量著兩邊,問門房老頭:“這麼大個處理站,就您一個人看著?”

天冷,老頭盡量把脖子縮在瞭羊皮襖裡:“年根兒不留人。水管子一上凍,處理站就用不上瞭。工人們都放假回傢瞭,電也掐瞭用不著,我一個人全照看瞭。”

丁戰國明瞭地點點頭,問道:“聽說這兒有部電話?”

“手搖的,不過好使。”

“我們可能得借兩天。”

“這兒的東西你隨便使喚。”

丁戰國目光又掃瞭掃周圍,問:“柴油發電機在什麼地方?”

“一會兒我帶你們去。不過我這兒可沒油。”

“我們帶瞭。照明的線、取暖的電爐子,都預備好瞭。”

說完,一行人走到瞭一間屋子門口。老頭從腰裡摘出瞭鑰匙,一邊開門一邊說:“有電爐子也冷。這天,西北風一吹,遭老罪瞭。”

鐵門打開瞭,老頭將目光移向裡面對丁戰國說:“瞧,以前放材料的庫房,你看看能行嗎?”

丁戰國順勢跨進去,打著手電筒朝裡面照瞭照。昏暗的光線下,可以看見這間庫房的內墻壁很厚,窗戶上還有粗粗的鐵柵。一根管道橫貫房頂,從墻角穿下來,直入地面。

他舉著手電筒,上下掃瞭掃鐵管,說:“行,就這間瞭。”

“成,那你們忙。”說完,老頭縮著脖子離開瞭。

老頭走後,小唐和另一個偵查員屋裡屋外地忙活瞭好一陣子,才把這間庫房收拾好。

而陳彬,此時正躺在墻角的一張床鋪上,他的腳鐐上被拴瞭一根鐵鏈子,鐵鏈子的另一端就拴在墻角那根垂直的鐵管上。

離他不遠處,靠近門的地方,擺放著一個大功率的電爐子。沒有暖氣,他們隻能靠這個取暖。

“他夠不著那爐子吧?”丁戰國看著那臺電爐子,不無擔心地問道。

“我量過瞭,絕對夠不到。”小唐立刻打消瞭他的顧慮。

丁戰國嗯瞭一聲:“這位護法是屬蠍子的,屁股上有刺,別輕易靠近他。晚上咱們輪個三班倒,看好他就行瞭。”

“明白。拉屎有便桶,撒尿有夜壺,那床就是他的傢瞭。”

躺在床鋪上的陳彬一聲不吭,他似笑非笑地看著丁戰國和小唐,仿佛他們說的話和自己絲毫沒有關系。

黎明的街道,行人稀少。

晨光從窗簾縫裡擠進來,照進李唐的臥室裡。李唐一改往日睡懶覺的磨蹭勁兒,費勁地把被子翻過來,有板有眼地疊著。桌上散亂的作業本也被他拿在手裡,一一裝進書包。

他一邊穿著外套,一邊把腳使勁往靴子裡蹬,全部弄好後,他打開門跑瞭出去。

聽見聲音,姚蘭帶著滿嘴牙膏沫從衛生間裡探出頭來,她看著李唐不同以往的積極勁兒,十分意外地看著他跑進廚房:“怎麼起這麼早?”

李唐沒有回答,他站在廚房裡,把幾顆雞蛋逐一放進一口盛滿瞭水的鍋裡,然後端起來往灶上放。

一夜之間,他似乎長大瞭。

睡眼惺忪的李春秋穿著一身睡衣出現在廚房門口,他看見李唐的舉動愣瞭一下,趕緊走過去,想要伸手接過李唐手裡的鍋。

李唐有意躲開瞭他,手故意往旁邊一歪,避開瞭他的手。

姚蘭刷好牙也跟瞭進來,她看到李唐舉著鍋,趕緊把鍋接到一邊說:“這是幹什麼?”

李唐的眼裡好像隻有姚蘭,他直直地看著姚蘭,說:“我想給你做早飯。”

這樣一句溫暖的話,瞬間讓姚蘭愣在瞭那裡,心裡又溫暖又酸澀。一旁的李春秋看著李唐小小的身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早飯做好後,他們一傢三口坐在客廳的餐桌前,沉默地吃著早飯,氣氛有些沉悶。

似乎是想打破這種沉悶的氛圍,李春秋夾起一個煎雞蛋,貼心地放進李唐的碗裡。可是,李唐隻顧埋頭吃飯,看都不看他,順手把碗裡的這個煎雞蛋夾瞭出來,又放回瞭之前的盤子裡。

姚蘭有些尷尬地看瞭李唐一眼,又看瞭看李春秋。

李春秋沒有說話,他低著頭默默地喝著粥。姚蘭望著他,知道兒子剛才的舉動一定讓他心裡不是滋味。

不多會兒,李唐吃完瞭,他拍拍手把碗放好,然後從椅子上跳瞭下來,說:“媽媽,我去拿書包。”

說完,他一溜煙跑進瞭自己的臥室。

見兒子吃完,李春秋趕緊喝完瞭碗裡的粥。等李唐背著書包出來後,他馬上從餐桌邊站起來,說:“我去送你。”

“我讓媽媽送。”

整整一個早上,李唐的目光始終避過李春秋。

姚蘭抬頭看看李春秋,李春秋沒有說話,他眼睜睜地看著李唐小小的身影倔強地走出門外。

兒子的態度讓李春秋心裡有些煩悶,他默不作聲地離開傢,去瞭公安局。

走到偵查科門口時,他想起瞭魏一平交代的事。陳彬究竟被丁戰國帶去瞭哪裡,他不得而知,他必須盡快打聽到才行。

這樣想著,他扭開瞭偵查科的門把手,走瞭進去。

幾個偵查員聽見開門聲,紛紛扭過頭看向來人。小馬端著一杯剛沏好的熱茶,見來人是李春秋,便沖他打招呼:“李大夫來瞭?”

李春秋直奔主題:“老丁呢?”

“出差瞭。”

“眼看都小年瞭還出差?去哪兒瞭?”

小馬看看其他幾個偵查員,他們全部都是一臉的不知情:“我們也不知道。您找他有事啊?”

“一點兒私事。”

李春秋有意無意地掃瞭一眼屋裡的情況,幾個偵查員有的在擦皮鞋,有的在看報紙,還有的拿著火柴棍兒在掏耳朵……

雖然看上去沒什麼異樣,但他還是隱約地覺得不好再過多打探:“沒事兒,那等他回來再說吧。”

說完,他便轉身打算出門,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瞭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沒幾秒,一個偵查員從外邊跑瞭進來:“幾位幾位,唐哥回來瞭,都下去幫忙裝車!”

車庫門口的院子裡,一輛卡車的後擋板被打開瞭。大夥兒在卡車上搭瞭兩塊木板,連到地面上。

兩個偵查員戴著厚厚的手套,推著一個油桶順著那兩塊木板向上滾著,另外兩個偵查員從車庫裡跟著又滾出來一桶油,費勁地將它弄上瞭卡車。

小唐提著一個塑料桶站在卡車旁邊,正在給一輛吉普車加油。天實在太冷,加瞭會兒,他便騰出一隻手來,搓著凍得通紅的臉。

小馬走到小唐身邊,伸出兩個手指頭問道:“兩桶,夠不夠?”

“一宿就燒瞭小半桶,多弄點兒吧,保險。”

“那也太費瞭。你把發電機的過濾卡子打開,看看幹不幹凈。太臟瞭影響發電機功率,耗油量就跟著上去瞭。”

小唐聳聳肩:“我看瞭,挺幹凈的。功率太大,沒辦法。”

這時,剛從庫房幫完忙出來的李春秋走瞭過來:“臉怎麼凍成這樣?像個蘿卜。”

“風大,吹透瞭。”小唐對著合攏的手心哈瞭口氣,暖暖手。

“還有什麼活兒?”李春秋拍瞭拍手套上的浮土,問。

不遠處,法醫科的小李也扛著兩床棉被從一側走過來,一個偵查員趕忙過去接著,顯然,小李也被叫來幫忙瞭。

“夠瞭夠瞭,就這人情我都領不起瞭。”小唐滿臉堆笑,他看著小馬說道,“你也是,李大夫都敢用,那手多金貴,傷瞭誰賠得起?”

李春秋失笑道:“大傢都幹活,就我先溜瞭。要是跟你不熟,這話聽著都像是諷刺我偷懶。”

小馬和小唐都笑瞭。

李春秋擺擺手:“先偷懶回去瞭。”

說著話,他往吉普車的另一側走去,走路的時候,他目光凌厲地迅速掃視瞭一圈吉普車。他註意到,吉普車左側的車門和車窗上都結著一層霜,而右側的冰霜少一些。

李春秋往回走著,走得很慢,身後小馬和小唐對話的聲音他還能聽見。

“暖風還沒修好啊?”

“可不,手都凍硬瞭。天剛亮就上路,正是冷的時候,又不敢開快,三十公裡的速度都受不瞭。打死我也不開它瞭,還是卡車嚴實。”

“我早就說過,這車不行。行瞭,你趕緊去食堂喝碗熱湯,這兒我盯著。”

小唐點點頭,往食堂走去,沒走幾步,他又扯著大嗓門喊瞭一聲:“別忘瞭再裝上兩個電爐子!”

他們的對話李春秋聽瞭個清清楚楚,他表情有些凝重地往回走著。陽光充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李春秋抬起頭瞇著眼睛,向天空看瞭看,太陽已經升到瞭很高的位置上。

吉普車左邊的結霜程度遠遠大於右側,顯然這是因為陽光長時間地照射著右側造成的。吉普車隻有從南向北一路行駛,才會使右側接受如此多的日曬。

……“可不,手都凍硬瞭。天剛亮就上路,正是冷的時候,又不敢開快,三十公裡的速度都受不瞭。”……

李春秋仔細琢磨剛才小唐對小馬說的話。頃刻,他像是想到瞭什麼,於是停下腳步轉身往大門口的方向走去。

他走進公安局大門不遠處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拿起一本厚厚的電話簿翻開,翻找著。

很快,他找到瞭,他按著上面的號碼撥瞭幾個號,對著電話說:“是氣象局嗎?”

哈爾濱市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的庫房內,陳彬正狼吞虎咽地吃著一大碗熱湯面,一頭蒜被他剝得亂七八糟。時不時地,他手上的手銬撞上粗瓷的碗邊,發出一陣陣清脆的聲音。

丁戰國和昨夜一起押車的偵查員坐在一張簡陋的桌子後面,齊刷刷地看著陳彬。在他們投過來的目光下,陳彬吃得更起勁兒瞭。

把自己裹在一件棉大衣裡的偵查員,拿著一支筆在面前的一沓稿紙上無聊地點著。顯然,他在這裡充當瞭預審員的角色。

陳彬把碗端起來,把剩下的面湯也一滴不剩地喝瞭下去,隨後咣的一聲,把吃空瞭的碗放在桌面上。吃飽喝足後,他的臉泛起瞭紅暈。

“胃口不錯。”丁戰國看著他說道。

“再有根煙,就更好瞭。”陳彬吧唧吧唧嘴。

預審員開始低頭記錄。

丁戰國沒理會他,自顧自地說:“這麼冷的地方,還能睡那麼沉,要是沒這碗面條的熱氣兒,都叫不醒你。呼嚕打瞭一宿,你這心夠寬的。”

“扛刀弄棒,累壞瞭。”陳彬用袖口擦瞭擦嘴,說道。

“操心費神,當然累瞭。”

陳彬倒是很誠懇:“政府不讓跳大神,以後不跳瞭。政府不讓騙老百姓,再也不騙瞭。我就是個低頭過河的小卒子,您要找的是那些操心的師傅,不是我啊。”

聽他這麼說,丁戰國眉頭一挑,喝道:“裝傻充愣?”

“長官,沒裝,我是真不知道你們把我弄到這兒來幹什麼。”陳彬一臉無辜,“應天教的事,刀砍斧剁不傷身,都是忽悠。您要是想知道這個戲法怎麼變,我全說。”

丁戰國冷笑一聲:“昨天晚上,聚在北市場的百十號人,我們幹嗎不抓別人,單抓你呢?”

“是啊,要抓起碼也是大師兄吧,你們知道他騙瞭多少錢嗎?”陳彬順著他的話接口。

丁戰國看著他:“承認自己是護法瞭?”

陳彬有些吃不透丁戰國的話,他半張著嘴,望著丁戰國。

“認瞭親,就得上炕當新郎,這個態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護法瞭,怎麼這麼說話?”丁戰國把他們在徽州酒樓說的話一字不差地重復瞭一遍。

陳彬方才半張著的嘴慢慢合上瞭。

“‘就算不信,也要逼著自己信。’這話,熟嗎?”丁戰國頓瞭頓,繼續說,“徽州酒樓,隔墻有耳。要不是這句話,我也找不著北市場。”

陳彬不說話瞭,他全明白瞭。

“斷眉、八字腳,那天我就認出你來瞭。醫院的炸彈是你放的,高奇也是你殺的。”

見他不說話,丁戰國停瞭會兒,直奔主題:“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先生,保密局哈爾濱站站長,怎麼找到他,是我的第一個問題。”

陳彬看看他,頓瞭頓,才開口說:“第二個呢?”

“誰是你們藏在公安局、藏在我身邊的那個鬼。”丁戰國用一雙深邃的眼睛凝視著他。

庫房裡,一片寂靜。

預審員的筆尖停頓瞭下來,沒人說話,他的記錄暫停瞭。

陳彬坐在桌子後頭,眼睛閉著,像個入定的和尚。

丁戰國見他這副模樣,敲瞭敲桌子:“行,不願意嘮這些,那就換個話題,咱聊點別的。”

陳彬像是沒聽見,對他的話,毫無反應。

“面條這東西,老行傢和嘗鮮的人,吃相不一樣。剛出鍋的燙嘴面,咬著一頭就不松嘴,一根從頭吃到尾,看你吃那麼香,要是沒腳鐐攔著,你得蹲在凳子上吃。南細北粗、東淡西咸,老傢是西北哪兒的?”

陳彬仍舊閉著眼睛,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

“沒辣子,大蒜湊合瞭吧!要是在這兒拖到過年,我讓人給你做一碗拉條子。”

陳彬用手指頭掏瞭掏耳朵。

預審員看不下去瞭,把手裡的筆放下:“哎,說話。睡著瞭?”

丁戰國剛要說什麼,外面電話鈴響瞭。他看瞭看陳彬,而後起身出門,一路來到隔壁的屋子。

這個屋子裡有兩張卷著被褥的單人床,是夜裡輪班的時候偵查員們休息的地方。床邊有一張木桌,木桌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幅哈爾濱市區地圖。木桌上的一部手搖式電話正在響著,丁戰國走過去把聽筒拿起來。

電話的另一端是在偵查科一間單獨屋子裡的小馬:“丁科長。”

“怎麼樣?他找我瞭嗎?”

“早晨就去科裡瞭,說有私事找你。聽說你出差瞭,他有些意外,不過也就點到為止,不該問的都沒多問。”

“你和小唐該說的話,他都聽到瞭?”

“都是按照你佈置好的,一步不差。說的時候他離我們不遠,聽得見。還圍著吉普車轉瞭一圈。”

丁戰國問:“現在呢?”

“十分鐘之前,剛剛出瞭大門。要去哪兒還不清楚,隻打瞭一個電話。我們通過電話局,查到他撥的號碼是氣象局。我把電話打過去確認過。”

“他在查今天天亮的準確時間?”

“沒錯。”

“他在根據小唐的車速,計算關押地點到市區的距離,有意思!縣裡抽調來的人到瞭嗎?”丁戰國饒有興致地勾起瞭嘴角。

“天沒亮就到位瞭,都是生臉。他們的三輛車裡都配瞭步話機。”

丁戰國在電話這頭叮囑道:“別跟得太緊。記著上次的教訓——你們可以到圖書館去等他。要是我沒猜錯,他會去的,那裡有他需要瞭解的一切。”

果然不出丁戰國所料,李春秋此刻已經利索地登上一級臺階,走進瞭掛著“哈爾濱市圖書館”牌匾的大門。

圖書館對面,一輛黑色的轎車駛瞭過來,停在瞭馬路邊。車窗被人搖下來,車窗內,一個戴著氈帽的男人緊緊地盯著李春秋的背影。

李春秋走進瞭圖書館,在標著“醫學類”木牌的一排書架後面,用目光尋找著他想要的書。

他抽出瞭一本醫學方面的書籍,隨便地翻瞭幾頁後,往別處走去。

一排排的書架,書籍品種數不勝數,尋找瞭一圈後,李春秋將目光定格在瞭一排書架上,那排書架最前端的一塊木制標識牌上寫著:機械類。

他走到這排書架後面,瀏覽著書脊上的書名。當看到《柴油發電機工作原理》這本書的時候,把它抽瞭出來,然後打開目錄頁快速地瀏覽著。

他翻到相應的頁碼處,看瞭看,而後回想起瞭小唐說的那句“一宿就燒瞭小半桶,多弄點兒吧,保險”,細細琢磨著。

根據《柴油發電機工作原理》所寫的原理,李春秋通過一夜時間的耗油量,估算出瞭發電機的功率,而後他進一步推算出小唐他們待的地方,應該是一座使用面積在一千五百平方米左右的建築。

隨後,李春秋把書塞回瞭書架,又走到瞭標著“地理類”標識的書架前,抽出瞭一本哈爾濱市區地圖冊。

這是一本高倍的市區地圖冊,哈爾濱的地形地貌被分成瞭幾十頁收錄其中,每一頁上都顯示著每一座建築物的形狀和標尺比例。

李春秋不停翻動著頁碼,忽然,他在某一頁停住瞭。在這一頁的地圖上,繪有一所廠房,標著“哈爾濱市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

李春秋又想起瞭小唐去食堂前大喊的那聲:“別忘瞭再裝上兩個電爐子。”

他低頭再度看瞭看地圖。這座廠房的面積和他通過發電機功率得出的判斷很吻合。作為一個在哈爾濱生活瞭十年的人,他深知哈爾濱市自來水的來源。在夏季,水廠會調用松花江的水來使用;等冬季上凍以後,調取江水的設備就會關閉,改為使用地下水。沒有供電,丁戰國隻能使用柴油發電機;沒有供暖,他們隻能使用電爐子。綜合距離和方向這兩方面因素考慮,一切似乎都說得通瞭。

李春秋抬起頭來,如果他推測的沒錯,十有八九,陳彬就被丁戰國關在哈爾濱自來水公司的第三處理站。不過,以防萬一,他還需要最後確認一下。

陳彬可能是坐得累瞭,他蹲在椅子上,有些百無聊賴地撓著頭皮。

“還是不開金口?”丁戰國開門進來,沖著預審員問道。

“說瞭一句,問中午幾點開飯。”預審員無奈地回答。

丁戰國拉開椅子坐下來,說道:“說起來,咱們見面也不是一回兩回瞭。”

聞言,陳彬抬頭看著他。

“你看哪,在醫院裡佈置炸彈的是你,在食品廠倉庫裡殺害保管員的是你。還有你們派來勾搭我的那個女人,說起來我連她的真名叫什麼都不知道。她也是你殺的吧?”他掰著手指頭數,“在醫院,在酒樓,我們的人也因為你裹瞭不少繃帶,再加上高奇……我知道你現在怎麼想。這麼多條人命,說多少東西都救不瞭你。虱子多瞭不咬,債多瞭不愁,反正橫豎都是個死,對嗎?”

陳彬眨瞭眨眼,還是沒說什麼。

“你這塊骨頭,難啃。審你這活兒,誰攤上誰倒黴。所以我也把這個實際情況向領導做瞭請示。上面很痛快,具體方案是這樣——”丁戰國趴在桌子上,身子向前探,特別真誠地說,“隻要你交代出有用的情況,就算立功。可以不判死刑,但牢得坐,受幾年活罪,你覺得怎麼樣?”

丁戰國特意給陳彬留瞭些時間,讓他考慮。

過瞭好一會兒,丁戰國才問:“考慮好瞭嗎?”

陳彬依舊面無表情,沒有一絲要交代的意思。

預審員在一旁忍不住打瞭一個哈欠,丁戰國轉過頭來看看他。預審員見狀,有些尷尬,他正要說什麼,就聽見丁戰國跟說:“你先出去透透氣吧,換換腦子。”

“丁科長……”預審員有些不好意思。

“一天一宿,我都困瞭。別都耗在這兒,你先出去,等會兒回來換我。”這話說得不像是在生氣,語氣溫溫和和的,預審員想瞭想,隨後起身走瞭出去。

房門啪嗒一聲輕響,關上瞭。

預審員走後,丁戰國對著陳彬笑瞭笑,說:“這些小年輕,都是解放哈爾濱以後才上的崗,嫩瞭點,是吧?”

陳彬看著他,始終緘口不言。

“把他支出去,就是想和你單獨聊聊。這些話不記錄,想到哪兒說哪兒啊。”丁戰國給自己沏瞭一大缸子熱茶,話說得挺誠懇。

陳彬瞟瞭丁戰國一眼,似乎有瞭點興趣。

“要是我沒猜錯,你也是偽滿時期來東北的吧?”

陳彬終於點瞭點頭。

“那也算是老人兒瞭。我也不短,說起來都快十一年瞭。這麼說,咱倆差不多。”丁戰國嘬瞭口熱茶,接著說,“跟的人不一樣,過得就是兩種日子。還是你們舒服啊。白天找傢館子喝杯咖啡,結賬的時候順手打個電話,什麼還沒幹呢,先申請經費。夜裡烤著壁爐,躺在松軟的大床上,弄幾份小雨點的情報也能交差。”

他這樣說著,似乎真的有些嫉妒:“我們不行。我那時候還在山上,別說咖啡,為瞭口吃的,我們得跟地鼠爭食,急瞭還得去刨黃鼠狼的窩。夜裡得睡在老林子裡,有時候日本人搜山,怕被他們發現,我們連火都不敢生,就裹著條破棉被鉆在雪堆裡。第二天人起來瞭,手一摸,耳朵凍掉瞭,鼻子凍沒瞭,常事。有時候身子還能動,腳已經抬不起來瞭。睡宿覺的工夫,一條腿就這麼廢瞭。”

陳彬一直聽著。

熱茶喝著,身子也暖瞭,丁戰國把大衣解開個扣兒,接著說:“有個事,我沒跟別人說過,今天跟你嘮嘮。”

聽他這麼說,陳彬的興趣越來越濃。

“有一回,我們得到消息,說日本人又要圍剿瞭。那時候什麼情報線索也沒有,怎麼辦?”

陳彬大睜著眼睛,很顯然,他聽進去瞭。

“我和兩個腳快的兄弟天一黑就出發瞭。那時候還是年輕,十六裡的山路,還下著雪,從下山到進屯子,羊下崽的工夫就到瞭。我們在牲口圈裡蹲瞭半宿,抓著瞭一個漢奸。他跟你特別像,軟的、硬的、熱的、涼的,什麼都不吃,問什麼都不說。”丁戰國吸瞭吸鼻子,“沒辦法,我隻能犯錯誤。那倆人都不幹,拿抗聯的紀律來壓我。我急瞭,拿槍口頂著他倆,讓他倆閉瞭嘴。我沒辦法啊,說話就天亮瞭,天一亮,日本人就要上山。我要是問不出來他們走哪條路,山上的隊伍,上百口人,都得死。我沒辦法呀!”

陳彬突然開口說:“最後問出來瞭?”

丁戰國看著陳彬,笑瞭:“要是問不出來,我今天就不會在這兒瞭,早成烈士瞭。”

“有煙嗎?”

丁戰國起身給他續瞭一缸子熱水,端過去:“一宿都抽沒瞭,喝點兒茶餅子對付對付吧。”

“你的眼挺毒,我老傢是關中的。”陳彬接過水喝瞭一口。

話匣子終於打開瞭,丁戰國看著他。

“當初來哈爾濱,不光我自己,還有我弟弟。”

“他也是幹這行的?”丁戰國有些意外。

“嗯。”

“還活著嗎?”

陳彬搖瞭搖頭。

丁戰國有些惋惜地“哦”瞭一聲。

“日本人在的時候,我們不像你說的那樣,躺在床上編情報。我和我弟弟都是行動線上的人。你們在山上過得挺苦,我們在城裡頭也不易。”

丁戰國沒有說話,認真聽他說著。

“那時候,憲兵隊和特高課無處不在。出去的時候,我們不能在身上帶槍,搜出來就是個死。可我們哥倆兒吃的就是這碗飯,有事出去,還得帶著。怕讓人傢一鍋端,就每次都把槍帶在一個人身上,走在街上,互相裝作不認識。那次輪到我帶槍,死的本來應該是我。”

說到這兒,陳彬沉默瞭片刻,目光裡有絲難過的神情閃過。

丁戰國沒有插話,靜靜地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不知道怎麼回事,那條街上突然就多瞭一個卡子,我們再想繞道已經遲瞭。眼看著憲兵就要搜到我身上,我弟弟突然轉身就跑……”陳彬頓瞭頓,才說,“我親眼看見他死在我面前,我還得裝不認識他,並笑著給日本人鞠躬,因為我得活著啊,我活著才能給他報仇。不過我也做到瞭,那個值班的憲兵隊長,一傢子都讓我點火燒瞭。”

停瞭會兒,陳彬接著往下說:“我弟弟死之前,還沒結婚。除瞭我,誰也不知道他有個孩子。他未婚妻生的,兒子,我們傢的獨苗。這麼多年瞭,一直就是我供著。現在你把我抓瞭,我認。可讓我說什麼,我不能說。”

他很誠懇地看著丁戰國說:“死活對我來說無所謂。當初本來該死的就是我,活一天我算賺一天。可我要是告訴你什麼,保密局是不會放過我侄子的。”

他說得特別坦誠:“你不知道,我那個侄子爭氣啊,書念得特別好。他要是個敗傢子也就罷瞭,偏偏年年都考第一,我得管他,所以你別問瞭。你把我弄死,保密局會給他們娘兒倆發筆撫恤金,我算過瞭,這錢能讓那孩子長大成人。我要是招瞭,我就是叛徒,他們會鞭我的屍,那孩子也跟著就毀瞭。所以,我沒法說,一句話我都不能說。”

聽到這兒,丁戰國嘆瞭口氣說:“我還真想跟你交個朋友。可惜瞭。”

他看著陳彬說:“那就對不住瞭。”

“沒啥對不住的,換瞭我,昨天晚上就得下手瞭。”

丁戰國站起身來,繞過桌子走到陳彬面前給他打開瞭手銬,商量似的說:“我得脫瞭你的衣服。”

“成。”陳彬很配合地自己開始解起瞭扣子。

丁戰國看著他,面色平靜。

陳彬脫光瞭上衣,丁戰國將拴著他手銬上的那條鐵鏈子,纏繞在瞭橫貫屋頂的那根管道上,將他吊在瞭管道下面,接著打來瞭滿滿一木桶的冰水,並將一根牛皮的皮帶浸在瞭冰水裡。

“爺們,對不住瞭。”丁戰國把皮帶從冰水裡抽出來,在手上纏繞瞭兩圈。

“沒事沒事,來吧。”陳彬一臉不介意。

皮帶甩起,落下……

正在陳彬咬著牙準備迎接鞭笞疼痛的時候,庫房的房門猛地被推開瞭,預審員走瞭進來,陳彬和丁戰國都愣住瞭。

預審員慌張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連忙叫上丁戰國走出瞭庫房。不一會兒,丁戰國黑著一張臉從門外走瞭進來,拎走瞭那一桶冰水和皮帶。

顯然,他的刑訊逼供被預審員阻止瞭。

陳彬看著他,哈哈笑道:“我就說嘛,共產黨的政策是最好的。”

離市圖書館不遠的一個公共汽車站,一輛公共汽車穩穩地開過來,停在瞭車站裡。

李春秋站在汽車的最後一排,跟著車上的乘客,最後一個走下汽車。

之前跟蹤他的那輛黑色轎車,又悄然無息地停在瞭不遠處的路邊。車裡,那個戴著氈帽的男人透過車窗,依舊向外註視著李春秋。

走在街道上的李春秋朝四處看瞭看,然後從一個報童的手裡買瞭份報紙。他拿著報紙坐在路邊的一條長椅上,百無聊賴地翻看著。

他將目光移到瞭今日影訊的版面上,仔細地看著上面密密麻麻一條條影片放映時間的信息。

不遠處的另一輛轎車裡,小馬正在悄悄瞄著李春秋。

坐在長椅上的李春秋看完瞭報紙,把它折起來,起身離開,走向瞭通往勝利電影院大門口的街道上。

小馬見勢,也慢慢跟瞭上去。

走出這條街道李春秋拐瞭一個彎,右前方,一個掛著“勝利”字樣牌匾的電影院出現在瞭他眼前。

就在他剛剛走過去的時候,電影散場的鈴聲突然響起,電影院門口本來緊閉著的兩扇大門忽然打開瞭,許多看電影的觀眾從裡面擁瞭出來。

李春秋從容不迫地逆向匯入瞭人群,消失在小馬的視線中。

電影院門口,人頭攢動。看不見李春秋的小馬連忙下瞭車,慌忙追瞭過去,卻怎麼都沒再找見李春秋的身影。

他有些沮喪地走進一旁的電話亭,給丁戰國去瞭個電話:“我沒想到他買報紙的目的就是為瞭尋找最近的電影院散場的時間。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分沒差。再跟就跟不上瞭,別的組也沒他的消息。他消失瞭。”

此時,丁戰國已經冷靜瞭下來,他冷著一張臉一直聽著。

“丁科長,我們怕是被他發現瞭。”

“未必。隻要你們沒有跟得太近,就不可能暴露。我猜這是他慣用的常規性手段。不管有沒有被跟蹤,他都會這麼幹。反過來說明,他馬上就要去幹一件重要的事瞭。”

“接下來我們怎麼辦?”小馬握著話筒,目光裡重拾信心。

“過十分鐘你再打過來,讓我想想。”

掛瞭電話,丁戰國走到休息室的墻邊,看著地圖上面“勝利電影院”的位置,一邊看,一邊苦苦地思索著。

已經輾轉來到市自來水公司附近的李春秋,走進瞭一個公用電話亭。他打開裡面擺著的一本電話簿,找到瞭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的號碼後,摘下話筒,撥通瞭電話。

“丁零零——”

正在看著地圖琢磨著的丁戰國,忽然聽見瞭一陣電話鈴聲,他下意識地拿起瞭電話,想也沒想直接就問:“怎麼樣,有什麼新情況?”

“請問,這裡是自來水公司嗎?”電話那頭,李春秋故意壓低嗓音問道。

“打錯瞭。”丁戰國並沒有聽出來是誰,順口回瞭句。掛上電話後,他才恍然回過味來,他看著電話機,有些發呆。

沉思瞭片刻後,他立即抓起瞭電話機的搖把搖動瞭幾下,然後抓起話筒有些急切地對電話那頭說:“郵電局嗎?我是市公安局偵查科丁戰國。兩分鐘之前,有人給我這裡打過一個電話,我要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在聽到丁戰國的聲音後,李春秋已經確認,陳彬就被關在哈爾濱自來水公司的第三處理站,現在他要做的就是瞭解這裡的地形。

走出電話亭,他筆直地穿過馬路,走進瞭哈爾濱市自來水公司的辦公大樓。

辦公樓一樓大廳,繳費處的窗口前排著一列長長的隊伍。李春秋走過去站在隊尾,仔細觀察著大廳裡的佈局。

他環顧瞭一圈,隻見樓梯口上方有一塊指示牌,上面寫著各個樓層的辦公室位置。在看到檔案科的指示方向後,他打量瞭下四周,然後拉低帽簷往樓梯上走去。

上瞭二樓,李春秋徑直走到門框上方掛著“檔案科”的一間屋子前。他左右看瞭看,在確認走廊裡無人之後,迅速掏出兩根帶鉤的細鐵絲,插進鎖眼上下活動著。

正在他撬鎖之際,一個工作人員走瞭過來,李春秋立馬直起身抬起手,裝作一副敲門等著應聲的樣子。工作人員沒察覺出異樣,從他身後走瞭過去。

等人走遠,李春秋繼續鼓搗著鎖眼,不消一會兒,“咔嗒”一聲輕響,門被打開瞭。他一閃身就進瞭屋,把門輕輕關上。

房間裡,一排排高大的檔案櫃整齊地排列著,李春秋快步穿行在各個檔案櫃之間。不一會兒,他在一個貼著“第三處理站”標簽的檔案櫃前,停住瞭腳步。

他將櫃門打開,一堆檔案袋映入瞭他的眼簾。他隨手拿出一個打開,裡面隻有一份文件,他又打開一個,裡面還是文件,依然一無所獲。

他有些焦灼地打開第三個檔案袋,這時,一張折疊的紙顯露在他眼前,他將紙抽出來展開——是一張處理站的平面圖。

李春秋終於松瞭口氣,他仔細地看著這張圖紙上面的幾何圖形、文字和數字,用心將它們默記瞭下來。

第三自來水處理站,丁戰國正死死地盯著那部手搖式電話機,他著急地用手指頭不停地互相搓動著,甚至已經失去瞭耐心。

仿佛等瞭一個世紀之久,桌上的電話終於響瞭!丁戰國霍地一下,一把就抓起瞭聽筒。

“丁科長——”

守在電話亭裡的小馬還沒有把話說完,丁戰國就急切地吩咐道:“聽我說,在競馬場東路,靠近道南裡的那個岔路口,有一個公用電話亭。”

丁戰國眼神灼熱地看著地圖上他所說的那個位置,對電話裡說:“旁邊就是自來水公司。你通知待命的人,馬上過去。要是我沒猜錯,李春秋現在已經在自來水公司的檔案科裡瞭,他在查第三處理站的建築圖紙。”

“我們過去,你是說——”小馬表情凝重。

“抓人!馬上動手!”

“高局長知道這事嗎?”

“我會馬上給他打電話。”

小馬猶豫瞭一下,還是說:“老丁,按規矩,我得接到他的電話——”

丁戰國急瘋瞭,他一下子發作瞭:“這是我現在給你下達的命令!再緩再等,人早跑瞭!”

他抓著電話,幾乎是在大聲吼叫:“我告訴你,抓瞭人,破瞭規矩犯瞭錯,找我!但人要是跑瞭,找你!”

“是!”

小馬被他罵得一激靈,隨後他放下電話,快步沖出電話亭,一把拉開亭子外面停著的轎車的門,抓起步話機就說:“馬上到競馬場東路的自來水公司,監控法醫科的李春秋,即刻出發。重復一次,馬上到自來水公司……”

檔案室的門輕輕開瞭,李春秋側身閃瞭出來,他警惕地環顧瞭一圈,輕輕地將門關上,朝走廊的一側走去。

沒過一分鐘,他就走出瞭辦公樓大廳。就在他準備走下大廳外的臺階時,一輛黑色轎車飛快地開瞭過來,一個急剎車,在他的面前停住瞭。

李春秋愣瞭愣,徑直望著這輛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三個穿著便衣的男子便從車裡跳瞭下來,一前二後,把他圍在瞭中間。

“李大夫,得罪瞭。”說這話的,是這三人中領頭的男子,看樣貌約莫三十多歲,頭上戴著一頂氈帽。

“你們是誰?”李春秋一臉疑惑地看看他們。

戴著氈帽的男子沒回答,另外兩個人已經過來抓住瞭李春秋的雙臂。男子轉身把路讓開,等兩個力氣很大的同伴把掙紮著的李春秋塞進汽車後,他才把後座的車門關上,然後打開駕駛室的車門,鉆瞭進去。

路上,零星的行人愕然地看著剛剛發生的這一切。戴著氈帽的男子在行人錯愕的目光中,開著這輛載著李春秋的黑色轎車疾馳而去。

黑色轎車一路飛馳。

轎車裡,坐在後座中間的李春秋一隻手已經被戴上瞭手銬,他的另一隻手使勁掙紮著,死活不肯就范。

突然,轎車猛烈地顛簸瞭下,坐在李春秋身邊的男子順勢用胳膊肘頂瞭一下他的肋骨,李春秋的胳膊馬上就軟瞭。

雙手終於被反銬在一起,他痛苦地小口吸著氣,問道:“誰派你們來的?高陽還是丁戰國?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戴著氈帽的男子一言不發地開著車,完全無視他的問話。

“你們是哪個科的,是不是偵查科?我要見你們科長,我要見丁戰國!”李春秋急瞭,開始吼起來。

坐在李春秋身邊的男子拿出一團毛巾,塞進瞭李春秋的嘴裡,隨後又取出瞭一個粗佈口袋,套在瞭李春秋頭上。

倏地,李春秋什麼都看不見瞭。

等取下頭上的粗佈口袋時,李春秋已經被帶到瞭一間公寓式的樓房裡。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雙手被反銬著。口袋揭開的一瞬間,眼睛因強光的刺激而閉上,隨後,他慢慢睜開眼,瞇著眼睛努力地觀察周遭的環境。

這個房間的窗簾緊緊地拉著,客廳裡的傢具很少,沙發和桌子也被挪到瞭靠墻的地方,正中間被空瞭出來,地板上放著一把椅子,自己就坐在上面。

他完全看不出這是哪裡。

戴著氈帽的男子此時已經把氈帽摘瞭,坐在李春秋的對面。

他背後,一個預審員模樣的人坐在一張桌前,正做著記錄。那張桌上還有一盞燈,直直地照射著李春秋的眼睛。刺眼的光線讓李春秋有些看不清坐在對面的男子的長相,隻能聽見男子對他說:“沒想到,李大夫,你居然是國民黨的人。”

李春秋瞇縫著眼睛想說話,無奈嘴被毛巾堵著,根本無法言語。

“市公安局的法醫,讓自己人當街帶走,這件事會上報紙的。在事情沒全部弄清楚之前,我們隻能把你帶到這兒來。”男子伸手把李春秋嘴裡的毛巾拽瞭出來,“什麼時候說清楚瞭,什麼時候再回去吧。”

“我沒見過你們。”剛拔出瞭毛巾的李春秋動瞭動有些僵硬的面部,努力地看著他。

“為瞭抓你,偵查科也算是下瞭苦功夫。我們連夜開著車從縣裡進城,就怕你認出來。一夜車開過來,盹兒都沒得打,你要是真體諒同事,辛苦你早點開口吧。”

“我想見見高局長。”李春秋說。

“別急。到瞭那一步,你會見到他的。”

“丁戰國呢?他在哪兒?”李春秋蹙緊瞭眉頭。

“今天是過年前的最後一次傢長會,你可能都忘瞭。”沒等李春秋說話,男子繼續說,“他讓我轉告你,朋友一場,他暫時不願意見到你。作為鄰居,他也應該回避。”

“回避是什麼意思?我什麼都沒幹,有什麼回避的東西?”李春秋很警惕。

男子看看他,停頓瞭會兒,說:“咱們開門見山吧。徽州酒樓外頭那個看不見路卻知道人的乞丐是誰找的?那輛拉白菜的馬車為什麼會停在墻根底下?”

聽到對方這樣問,李春秋不說話瞭,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春光照像館的葉翔是怎麼死的?冰天雪地,你還記得他的樣子嗎?”

李春秋依舊沉默不語,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那個被卡車撞死的獵戶,你認識他,對嗎?丁科長搭你的車去木蘭縣,你千方百計不讓他打開後備廂,那裡面裝著的是什麼?”男子的話越來越快、越來越重,一句接著一句地問。

李春秋被他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接近丁科長的那個鬈發女人為什麼會自殺?是不是你跟她說瞭什麼?你兒子過生日那天晚上,你和那個醉漢打架,是不是故意的?你身上究竟還有多少秘密?”

李春秋的呼吸愈來愈快,他覺得自己幾乎要窒息瞭。

“市醫院拆炸彈,醫藥公司爆炸,你都參與瞭多少?尼古拉廣場上去抓那對特務,你去買面包。你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副食店掌櫃丟表之前去,是不是太巧瞭?”

男子邊問邊湊過來,他的話在李春秋的耳朵裡如同擂鼓。

“你為什麼要冒那麼大的險替丁科長擋那一槍?你是不是覺得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從你來哈爾濱的那天起,有人就在背後盯著你,你是不是覺得你什麼都不說,就能把大傢騙瞭?”

李春秋突然爆發瞭,他一腳踹倒瞭男子坐著的椅子,男子連人帶椅一起摔在瞭地上。

“栽贓!誰在栽我的贓!有種出來自己跟我說!給我編這麼多罪過,這到底是誰想要我死!”李春秋瘋狂地往前撲著,情緒激動得不能自已。

屋內,一團混亂。

身後做記錄的男子見狀,飛快地走過去,對著李春秋就是一拳。這極度用力的一擊,打得李春秋頭腦發蒙,砰的一聲摔倒在地,他的頭重重地磕在瞭地板上。

昏過去的李春秋被捆瞭起來,為瞭不讓他活動,他們將他的腳也綁瞭起來。

此刻,已經醒瞭的李春秋狼狽地跪在地板上,一動不能動。他的面前是一盆冰冷的水,水面上還浮著一層冰碴兒。

把李春秋打倒在地的男人,用一根鐵鉤子噗噗地砸著冰碴兒。

先前戴著氈帽的男子蹲在李春秋的身後,從後面一把抓住瞭他的頭發,厲聲質問:“再問你一次,高奇死的那天曾在醫院裡看見你,然後轉身告訴瞭丁科長,說找到瞭公安局的內鬼。幾個小時後,他就死瞭。你怎麼殺的人、滅的口?”

李春秋被揪得頭高高揚起,他艱難地說:“我要見高局長。”

咚!李春秋的臉被男子摁到瞭冰水裡,冰冷的水嗆進他的肺管使他無法呼吸,臉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男子死死地摁著拼命掙紮的李春秋,水溢得到處都是,就在李春秋快要窒息之際,他又一把將李春秋猛地拽瞭出來。

李春秋胸口劇烈起伏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男子揪著李春秋,望瞭望同伴,說:“去,把窗戶打開。”

同伴走過去呼啦一下將窗簾拉開瞭,接著把窗戶推開一道大縫,冷風呼地吹瞭進來。刺骨的寒風直直地吹在李春秋臉上,他的臉色迅速黯淡下來。

“再過五分鐘,你的耳朵就會被凍掉。我再問你,後備廂裡到底藏著什麼?”男子在李春秋的耳邊一字一句地問道。

李春秋想說什麼,但他的聲音嘶啞著,發音困難。

“重病用猛藥,這是丁科長的意思。對你這樣的人用刑,不算犯紀律。說不出來話,就點點頭。你是特務,是潛伏在我們內部的特務,對嗎?”

李春秋艱難地說:“我不是,你們弄死我吧。”

“噗——”他的臉再次被摁瞭下去。

水下,李春秋大睜著眼睛拼命地掙紮著,他跪在地上的兩條小腿被男子死死地踩著。

嘩啦——男子又把他拉瞭起來,李春秋已經毫無力氣瞭,咚的一下摔在瞭地板上。

男子看瞭看李春秋,隨後對同伴點點頭,同伴會意地走進瞭一間臥室,抓起電話撥通瞭一個號。

此刻,第三處理站的電話響瞭,丁戰國焦急地一把抓起瞭電話“喂?”瞭一聲。

電話那頭傳來瞭小馬的聲音:“丁科長,自來水公司的裡裡外外都搜遍瞭,沒有找到李春秋。”

“你們去晚瞭嗎?”丁戰國有些意外。

“就差瞭一步。不光這兒,在所有該出現的地方,他都沒有出現。我懷疑,他發現自己已經暴露,跑瞭。”

丁戰國飛快地想瞭想,說:“馬上去各個車站,能帶的人都帶上,堵截。”

“我必須見到他!”說完,他奪門而出,馬不停蹄地趕回市公安局。

回到公安局後,丁戰國連帽子和手套都沒摘,就立即前往高陽的辦公室向他匯報瞭這些情況。

“李春秋?”在聽到丁戰國說李春秋的時候,高陽一臉凝重。

“對。十有八九,他就是特務。那個我們一直在尋找的內奸。”因為剛剛趕回來,丁戰國說話還有些喘。

“找到證據瞭嗎?”

“我本來是要利用陳彬的被抓,進一步逼他現出原形。我安排小唐開車回局裡拉柴油和電爐子,還讓小馬故意在他面前說瞭一些我們設計過的話。我相信,一個職業特工,完全可以根據這些看似不相關的細節,找到秘密關押陳彬的地方。”

“他找著瞭?”高陽急切地望著他。

“我可以肯定,李春秋到過自來水公司的檔案科,拿到瞭第三處理站的建築圖紙。他的記性非常好,他完全具備短時間內把圖紙記在腦子裡的能力。”

“如果真的是這樣,就應該守在陳彬身邊,等著他。”

丁戰國嘆瞭口氣,說:“問題就在這兒,李春秋失蹤瞭。”

高陽滿臉詫異,他幽幽地說:“他的失蹤比我想得稍微快瞭一點兒。”

市醫院傳達室。

一陣電話鈴聲響瞭起來,接線員順手接通瞭電話。電話那頭,一個男人的聲音傳瞭過來:“喂?你好,是市醫院嗎?我找姚蘭。”

不多會兒,穿著護士服的姚蘭從走廊裡走瞭過來。她走進傳達室,沖接線員點瞭點頭,拿起瞭桌上的聽筒。

“哪位找我?爸爸?您在哪兒打電話呢?這麼冷的天,怎麼跑到鎮上去瞭?”她沒想到這個電話是父親打來的,聽到父親詢問何時回傢時,她為難地說,“除夕……除夕怕是回不去瞭。嗯,春秋太忙,他單位的人手太少,可能要值班。嗯,嗯,我和李唐要是回去,過年就剩他一個人瞭。等他值完班吧,過瞭年,十五我們再回去。”

姚蘭努力使自己的語氣和情緒在電話中顯得很正常:“我媽呢?她的腿怎麼樣瞭?你們把炕燒熱點兒,別心疼煤,缺錢就給我們個信。李唐啊?他現在可懂事瞭,今天開傢長會,他考得還不錯,怎麼也得有個小獎狀吧。”

她笑瞭笑,聽見電話那頭父親在問李春秋,她頓瞭頓繼續說下去,隻是聲音越來越低:“春秋啊,還那樣。還是那副驢脾氣,我說什麼他都不聽。說瞭不讓他亂花錢,哪聽啊。前天又給我買瞭件貂,這麼貴的物價,我跟他吵瞭一架。就是啊,他還和十年前一樣,就像個孩子。”

說著說著,姚蘭的眼圈紅瞭,她調整瞭一下情緒,說:“他讓我問您好呢。他說瞭,等過瞭年,不管多大的雪,都回去喝您泡的老酒。”

封閉的公寓客廳裡,李春秋已經被折磨得氣若遊絲。他的臉上全是冰水,嘴唇凍得發白,額頭微微冒著白氣。

一直在審問他的男子離李春秋很近,他直勾勾地盯著李春秋道:“說吧!橫豎都是個說,非得挺到年三十兒嗎?”

李春秋完全不打算回答,他把眼睛慢慢閉上瞭。

轟——他再次入水。

水下,李春秋掙紮的力氣越來越小。漸漸地,他開始恍惚瞭,眼前的一切都模糊瞭,他似乎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

忽然,他好像聽到瞭開門的聲音,緊接著,一個聲音從他耳邊傳來:“幹什麼?把他拉起來!快——”

李春秋被一隻手抓著,從水裡拎瞭起來,順著頭發淌下來的水流模糊瞭他的視線。

模糊的視線中,他看見一個人影離他越來越近。慢慢地,他終於看清楚瞭,那個漸漸向他走近的人是魏一平。

他這才明白,這一行人並非市公安局的偵查員。

魏一平著急地讓他們給李春秋松瞭綁,給他換瞭一套幹衣服。

收拾好的李春秋無力地坐在沙發上,虛弱地喘著氣。

魏一平坐在一邊看著他,很耐心地說:“徽州酒樓一出事,長春炸瞭鍋。每個涉及到的人,都要被審查。”

李春秋沉默著。

“向站長的秘書,跟瞭他五六年的心腹之人,也被動瞭刑。”

李春秋仍然沒有回答,他的臉色蒼白,似乎還有些沒緩過勁兒來。

魏一平轉頭看瞭看坐在一旁剛才審問李春秋的男子。

看見魏一平的眼神,男子馬上起身走瞭過來。

魏一平看看他,然後轉頭看著李春秋:“事前不通知我,抓瞭人才給我打電話,這也是上面的意思吧?向站長就不怕天冷,下面的心都寒瞭?”

李春秋已經渾身上下一點勁兒都沒有瞭。

“向站長說,他會給您打電話親自解釋。”男子抬頭瞭,原來他正是在向慶壽辦公室裡,接受瞭遠赴哈爾濱執行任務的那個穿著皮夾克的男子。

“事關重大,得罪瞭。”男子的聲音不高,他接著說,“魏站長,我會留在哈爾濱,直到找著泄露者為止。”

“你叫什麼名字?”

“中尉鄭貴平。在長春,都叫我鄭三。”鄭三“啪”的一聲敬瞭個禮。

魏一平沒回應,看瞭看李春秋。

鄭三馬上明白瞭,他走到李春秋面前,略表歉意道:“審訊李上尉是命令,不得不幹,抱歉。”

話沒說完,李春秋突然起身,“呼”地一拳砸在瞭鄭三臉上。

鄭三被他砸得歪瞭半個身子,等再直起身時,他的嘴角已經滲出瞭血。

沒等他反應過來,李春秋又是一拳,緊接著,他一把從鄭三的皮帶上抽出手槍,頂在瞭鄭三的腦門上。

鄭三硬著頭皮頂著,臉色鐵青。

“春秋!”魏一平立刻大喊一聲,趕緊阻止。

李春秋發泄似的舉起槍柄,朝鄭三的腦袋上狠狠地砸瞭下去。

“李春秋!!!”魏一平大聲呵斥。

李春秋的眼珠子都紅瞭:“站長,我挨一頓打不算什麼,但他把正事兒給耽誤瞭!”

魏一平開著一輛轎車,在黃昏的街道上行駛著。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李春秋埋頭趴在前方的車擋板上,唰唰地畫著一張圖紙。

很快他就畫好瞭,魏一平從他手裡接過圖紙,看瞭看。

“地址和方位都是準確的,細節上可能會有偏差,但大體上差不多。”

“難為你瞭。”

李春秋沒說什麼。他越不說,內心裡對今天的遭遇越不滿。

“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如果換一換,你現在坐在長春的辦公室,也會下達這樣的命令。別多想,現在受的磨難,未來都會變成勛章。”魏一平知道他心裡不痛快,安慰道。

李春秋沒說話,把臉轉向窗外。

“我早就跟他們說瞭我的懷疑——陳彬。想想看,你我還在路上奔波的時候,沒準兒他已經泡著熱水澡,喝著熱茶,開始和共產黨討價還價瞭。”

“您確定是他?”李春秋轉頭問道。

“不是你,不是我,還會是誰?”頓瞭會兒,魏一平望向李春秋,“陳立業那邊怎麼樣?有什麼動靜?”

“暫時沒什麼。”

魏一平點點頭:“隻要他不動,你就別動。這麼多年都跟下來瞭,他在和你比耐心啊。丁戰國呢?他的無聲無息讓我很不習慣啊。”

“他在貼身看著陳彬,天塌瞭他都不會離開的。我給自來水處理站打過電話,接電話的就是丁戰國。”

“鄭三這件事,你得想好一個說法。要不等丁戰國緩過勁兒來,他會很關心這半天你在哪兒的。”魏一平提醒著他。

李春秋再次側過臉,沉默地看向車窗的外面,他們如今已來到一處地形偏高的山路。車窗外,天已經擦黑瞭,星星點點的燈火亮著。

他想起瞭趙冬梅。

和魏一平分開後,李春秋叫瞭輛出租車,來到瞭鐵路俱樂部。

這裡一切如故,李春秋在大廳裡四處看瞭看,順手攔住瞭一個走過的侍應生:“勞駕。”

“先生?”侍應生停下腳步望著他,以為他有什麼需要。

“今天演《天鵝湖》嗎?”

“不好意思,沒有。以後也不會演瞭。”

李春秋眉頭一緊,問道:“出什麼事瞭?”

“沒什麼,那個跳芭蕾舞的姑娘不來瞭。”

聽到侍應生這麼一說,李春秋的表情有些復雜。他沒說什麼,走到門口招瞭輛車離開鐵路俱樂部,向趙冬梅傢奔去。

趙冬梅傢,屋裡燈光明亮。

李春秋定定地站在她傢門口,想瞭好一會兒,才決定敲門。正在他準備伸手之際,門突然開瞭。一個小夥子從裡面走瞭出來。

李春秋聽見屋內,趙冬梅很客氣地對小夥子說:“多虧你瞭,真的很感謝,謝謝你,陸傑。”

這個叫陸傑的小夥子一面連聲說著“別這麼客氣”,一面從趙冬梅傢走瞭出來。他一轉身,便看見瞭站在門口的李春秋。

李春秋愣瞭愣神,然後上下打量著他。

小夥子的眼神單純透亮,看上去很淳樸,他的牙齒非常潔白,咧嘴一笑給人憨憨的感覺。他身上穿著啤酒廠的粗佈工裝,戴著袖套和手套,上面落滿瞭爐灰,懷裡還抱著半截漚爛的爐煙囪。顯然,他是來幫忙的。

跟在小夥子身後的趙冬梅看見李春秋後,微微愣瞭一下。

“您好。”陸傑很有禮貌地向李春秋打瞭個招呼。

“你好。”李春秋禮貌地回應。

陸傑又轉頭對趙冬梅說:“那我先走瞭,有事再叫我。”

“謝謝。”趙冬梅對他淺淺一笑。

而後,陸傑客客氣氣地走瞭。

送走陸傑,趙冬梅站在門邊看看李春秋,沒有半點兒想要邀請他進門的意思。她正要自己進去,李春秋卻先她一步,一隻腳邁進瞭大門。

趙冬梅傢的屋子小,兩個人待在裡面,顯得有些局促。縱使這樣,趙冬梅也刻意坐在離李春秋盡量遠的地方。

並不大的屋子裡,滿是尷尬。

沉默瞭良久,李春秋突然開口問:“你不去那兒瞭?”

“那天晚上喝醉瞭,失瞭態,被開除瞭。”趙冬梅沒有看他,出神地望著地板。

聽她這樣說,李春秋到瞭嘴邊的話又咽瞭回去,過瞭會兒,他才說:“剛才那個小夥子是你的朋友?”

“工友,就住在附近。”她自己又補充瞭一句,“煙囪壞瞭,他來幫我修。”

“他喜歡你。”

趙冬梅什麼都沒說,她的閉口不言讓李春秋篤定瞭自己的猜測。

“今天來,有個事想請你幫我。”李春秋直截瞭當地說,“要是有人問起來,就說一整天我都和你在一起。”

趙冬梅終於抬起頭,明亮的眼眸深深地望著他:“你每天到底在幹什麼?”

李春秋答非所問:“你喜歡他嗎?”

趙冬梅沒有回答。

“我覺得他挺好的。眼睛幹凈透亮,這種人心裡藏不住話,不會撒謊。如果喜歡一個人,他會毫無保留的。”

趙冬梅仍然沒有說話。

“結婚和談戀愛不一樣,別找你喜歡的,找個喜歡你的。碰上個真對你好的,就嫁瞭吧。”李春秋說得很誠懇。

趙冬梅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春秋沒再說什麼,向她道瞭個別,起身離開瞭。

月光下,李春秋踩著積雪前行。

身後趙冬梅傢的門突然咯吱一聲開瞭,趙冬梅沖出來帶著哭腔沖他喊:“我不喜歡他,我不嫁!我想嫁的是你!你娶我嗎?你肯娶嗎?!”

聽到趙冬梅的叫聲,李春秋一臉冷峻,他依舊踏雪前行,甚至不敢回頭看趙冬梅一眼。

此時李春秋的傢裡,李唐已經睡著瞭,姚蘭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飯桌旁苦苦地等著。

桌子上的飯菜一筷子沒動,全部涼透瞭。

墻上的鐘表嘀嗒嘀嗒,一分一秒地走著。

已是晚上十點十分瞭。

冰天雪地裡,近郊林區的一間小木屋內,燃著一個火爐子。爐子上架瞭一口鍋,鍋裡咕嘟咕嘟地燉著幾根大棒骨頭。

一個眉眼和鄭三有些相似的年輕特務,穿著鄭三曾在長春保密局穿過的那件皮夾克,正在給彈夾壓子彈。

另外三個特務正在擦拭著三支英制司登沖鋒槍。

一張粗糙的木桌上立著一盞風燈,桌上除瞭一些酒碗涼餅,還擺著一把自動手槍。槍的旁邊,李春秋交給魏一平的那張自來水站的平面草圖,被平展地攤開著。

鄭三坐在桌邊仔細地琢磨著圖紙。

穿著皮夾克的那個特務把彈夾塞滿瞭,湊過來問:“哥,啥時候出發?”

鄭三看瞭他一眼。

特務馬上改口:“正事兒期間不叫哥,記住瞭記住瞭,再有下次拔我的牙。啥時候出發?”

“該出發的時候。”

夜已經深瞭,李春秋獨自走在離傢不遠的街道上,兩隻腳不斷地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夜空下,他抬頭望去,發現傢裡的客廳還亮著燈,他知道姚蘭還在等他。

嘆瞭口氣,他心裡五味雜陳地繼續向傢走去。

正在這時,突然有人沖他叫道:“老李。”

李春秋回頭一看,隻見不遠處站著一個黑影。

這個黑影他很熟悉,不是別人,正是丁戰國。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