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暗黃色的路燈下,李春秋和丁戰國筆直地站在對方的影子裡。

丁戰國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李春秋,絲毫不放過他臉上的任何表情。

“去哪兒瞭也不敢說,這麼簡單的問題都沒答案,心裡也太虛瞭。”他的話裡透著一股揶揄的意思。

有風吹過,李春秋在他的目光中,拉瞭拉大衣的衣領,然後緩緩問道:“這話,是你問的,還是誰讓你問的?”

“誰問,你才會說?”

“有些事情就像窗戶紙,我在這邊,她在那邊。再想翻臉,也有層東西擋著。真要是戳破瞭……何必呢?”

丁戰國突然笑道:“姚蘭是個聰明的女人,丈夫半天沒回傢,這種事情她才不會去找我這麼個外人問呢!”

“詐我?”李春秋這才明白,原來丁戰國是在跟他開玩笑。

“詐你又吃不飽飯,我還沒那麼閑。小馬說你早晨著急找我,還是私事。去你傢你又不在,沒出什麼事兒吧?”

李春秋頓瞭頓,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還是說瞭:“我一直在她傢。”

“她?”丁戰國很快反應瞭過來,“李春秋……”

還沒等他說什麼,李春秋立馬打斷瞭他:“我知道你會說什麼,我也知道你怎麼說,別說瞭。”

丁戰國嘆瞭口氣,看著他問道:“那個事,過不去?”

“我以為能過去。”李春秋目光裡泛著苦澀,他指瞭指胸口,“它就在這兒,一直在。每天晚上我都勸自己,在夢裡我都對自己說,這日子得往下過。但是沒用,一睜眼,它就又出來瞭。”

“這是你的事。可那邊,算什麼?”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李春秋深吸瞭口氣。

丁戰國往前走瞭兩步,近距離地看著他:“你已經到懸崖邊瞭。再往前一步,就是個死。”

李春秋也看著他:“我知道,可我拉不住自己。”

丁戰國還要說什麼,剛想開口,李春秋便主動岔開瞭話題:“你怎麼不問我找你什麼事?”

“那得你自己願意說。”丁戰國看看他。

“你這兩天去哪兒瞭?”

“保密。紀律。”

李春秋聳聳肩:“那算瞭。松花江上禮拜就鑿冰洞瞭,這幾天下班太早,懶得回傢,就想叫你去釣個魚。”

“就這個?”丁戰國挑起瞭眉頭。

“快過年瞭,別那麼緊繃著,難道非得有人命案子才能找你?”

丁戰國擺擺手道:“釣魚喝酒這種事,沒準兒還真得等年後瞭。熬不住瞭,我得回傢睡覺瞭,回頭見吧。”說完,他打瞭個哈欠轉身走瞭。

李春秋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臉上的表情有些復雜。

丁戰國突然回來,跟他今天的短暫失蹤有沒有關系,他說不好。但是,看見丁戰國今夜沒有待在第三處理站,他打心裡感到欣慰。

因為從丁美兮的角度出發,他並不希望丁戰國有任何閃失,他不希望一個小女孩在今夜失去父親。

寒冷的雪夜,離哈爾濱第三自來水處理站不遠的一片樹林裡,鄭三帶著四個特務蹲守在那兒。

鄭三舉著望遠鏡看向不遠處,幾百米外的自來水處理站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白茫茫的荒野之中。

鄭三看瞭看之後,放下瞭望遠鏡。

穿著皮夾克的男子把那張手繪圖紙鋪在一塊石頭上,另一個特務打開手電筒,照著亮。

鄭三看向圖紙,指著上面幾個位置說:“差不太多,這兒是蓄水池,這一溜兒都是廠房,那個人肯定關在這排房子裡。看著這堵西墻,就從這兒翻進去。”

圍攏在圖紙四周的四個特務明白地點頭。

“記著一點,今天的活兒是滅口,不是救人。對方有多少人看著,誰也不清楚。一得手就走,誰也別黏著。”鄭三看瞭看表,叮囑道。

穿著皮夾克的男子在這些人裡是最年輕的,他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拍瞭拍身邊一個特務胸前反背著的一個粗佈背包,咧嘴笑道:“這幾個英國造在手裡,沒必要那麼緊張。”

鄭三看都沒看他,繼續說:“脫身以後,還到這兒來集合。隻要超過半數,我們就走。誰拖在最後,誰自己擦屁股,明白瞭嗎?”

“是。”四個特務一齊低聲應道。

鄭三把圖紙裝進外套的兜裡,一聲令下:“動身。”

背著粗佈背包的特務迅速將背包打開,幾個特務紛紛從裡面抽出瞭司登沖鋒槍,往自來水站的方向走去。

穿著皮夾克的男子正要往前,鄭三一把拉住瞭他。

等其他特務走到前面時,鄭三才放開他。男子有些不高興,一臉不屑地回頭看瞭鄭三一眼。

鄭三往前走去,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冷冷地說瞭一句:“別忘瞭大哥是怎麼死的。槍打出頭鳥,蠢貨。”

夜幕籠罩下的雪原上,幾個身影從小樹林裡跑出來,無聲而快速地接近瞭處理站的圍墻。

到瞭圍墻邊後,一個特務俯下身子,讓另一個特務踩在他肩膀上,往墻上攀爬。

攀爬的特務慢慢從墻上探出瞭半個腦袋,院子裡靜悄悄的,特務四處打量瞭一番後,向墻下面點瞭點頭。

圍墻外面,鄭三等人向後退瞭幾步,開始助跑。他們借著沖力跑到墻邊,鞋底在墻上蹬瞭兩步,然後伸手扒住墻頭,一個翻身便躍進瞭墻內。

進去之後,鄭三向廠房的方向指瞭指,幾個人在黑暗的掩護下,向廠房摸瞭過去。

在雪地上悄然走瞭一會兒,走在最前面的特務突然停住瞭腳步,他側耳傾聽,然後指瞭指廠房後側。

鄭三點瞭點頭,帶頭的特務便帶著幾個人向廠房後側摸瞭過去。

遠處,一處雪地被廠房的一扇窗子中透射出來的燈光照亮。特務們輕輕走到那扇窗子下面,不一會兒就看到瞭窗口外的雪地上映出兩個男人的影子。

四個特務都看向鄭三,向他請示是否行動。

鄭三點瞭點頭,得到準許後,穿著皮夾克的男子立馬抬起槍口,對準瞭窗戶,另外三個特務也都抬起槍對準瞭裡面的人影。

正當穿著皮夾克的男子將手指頭勾到扳機上時,突然,窗子裡的燈光啪的一下熄滅瞭。

整個院內頓時一片漆黑。

淡淡的月光下,皮夾克男子摸著黑看向鄭三,有些發蒙地問:“啥情況?”

說話間,院子四周的幾盞探照燈突然一齊亮瞭起來,院子裡頓時亮如白晝。

“所有人都放下槍,馬上——”丁戰國的聲音從擴音器裡傳出來。

幾乎是聽到聲音的一瞬間,鄭三第一個反應過來,喊道:“把燈打滅!”說著率先向一盞探照燈開瞭一槍。

幾聲槍響過後,幾盞燈都熄滅瞭。

“乒乒乒——”激烈的槍聲隨即傳來,鄭三拽瞭一把皮夾克男子,幾個特務馬上四散開去。

沒多久,一盞探照燈重新照亮,燈光盡頭,一個特務躺在地上,已被打成瞭馬蜂窩。

其餘幾個特務已逃到瞭院子的圍墻邊,鄭三爬上圍墻,一個躍身,從圍墻上跳瞭下來。離他不遠的地方,皮夾克男子也從圍墻上跳瞭下來。

另一個特務也拼命地爬上瞭圍墻,他中瞭一槍,用一隻手捂著流血的眼睛,嚷著:“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槍響,他一下子趴在墻上一動不動瞭。

一旁的皮夾克男子顯然被嚇傻瞭,他呆愣愣地站在圍墻底下,腿直打哆嗦。鄭三紅著眼睛,朝發愣的皮夾克男子喊道:“跑啊!”

皮夾克男子這才回過神,和鄭三一起向小樹林跑去,身後的子彈嗖嗖地從他們耳邊飛過。

“哥,咱們中埋伏瞭!”皮夾克男子一邊跑一邊說,臉色慘白。

“別回頭,別說話!跑,往前跑!交替掩護!”說話間,鄭三猛地站住,端著沖鋒槍回身一通猛掃。

皮夾克男子向前沖瞭十幾米,然後也回身掃射。鄭三借著弟弟的掩護,向前猛跑幾步沖進小樹林,隱蔽在一棵樹的後面,端著槍向樹林外射擊。

皮夾克男子跑過來,就在快要接近樹林的時候,突然崴瞭腳,然後猝不及防地往旁邊一歪。

正在這時,一顆子彈不偏不倚地射瞭過來,隨著一聲悶響,他的胸口被打透瞭。他什麼話也沒來得及說,就一頭栽在地上,整張臉都栽進瞭寒冷的冰雪裡。

鄭三滿腔悲憤,遠遠地咬著牙,死死地看著他弟弟的屍體。

丁戰國等人追瞭過來,小唐第一個看見瞭皮夾克男子的屍體,他指著屍體說:“又發現一個,還有兩個。”

“拉開距離,分頭搜。都把心提起來,這幾個人槍法不賴。”丁戰國朝著戰士們喊道。

大夥兒端著槍,小心翼翼地進入樹林。

鄭三躲在一棵樹後,端著槍瞄準瞭一個解放軍戰士,乒的一槍,一個戰士應聲倒地。

林間影影綽綽,聽見槍響的解放軍戰士們從四面八方朝這裡圍攏過來。

鄭三脫掉外套,將它掛在樹枝上。

又一聲槍響,一個解放軍戰士的胳膊中瞭彈。

丁戰國這才憑借槍響,確認瞭子彈射出的準確方位,他從同伴手裡搶過一支沖鋒槍,向鄭三藏身的方向一陣掃射。

其餘的解放軍戰士也紛紛開槍,子彈乒乒乒地打在樹上。

過瞭會兒,丁戰國揮瞭揮手,射擊停止瞭。他用手電筒照向樹林,看到一棵樹後面,隱隱露出瞭一個人的外套。

兩側的戰士小心翼翼地圍攏瞭過去。

這棵樹旁邊的地上,除瞭鄭三外的最後一個特務躺在那裡,他被剛才的掃射擊中瞭。

小唐走過去,一把將樹上的外套摘下來,一摸:“還有熱氣兒。”

丁戰國接過外套看瞭看,然後摸瞭摸外套的衣兜,發現兜裡有一張紙。他掏出紙來打開,借著手電筒的亮光,認出這是自來水處理站的手繪地圖。

他的表情馬上不一樣瞭。

黎明時分,行動結束。

丁戰國匆匆趕回瞭公安局,他在高陽面前有些沮喪地說:“死瞭四個,跑瞭一個。沒抓住一個能張嘴的。”

“咱們的人呢?”

“犧牲瞭兩個戰士。”丁戰國心裡不好受。

“眼看著就要過年瞭。”說這話的時候,高陽有些發愁,“該怎麼向他們的爹媽交代呀。”

丁戰國感同身受。

高陽看瞭看他,說道:“不管怎麼說,關押地點泄露瞭,這個判斷還是準確的。你怎麼想?”

丁戰國掏出瞭那張手繪地圖,遞給他:“您看這個。”

高陽接過圖紙,看瞭看。這張圖紙上除瞭圖型,還標有蓄水池、倉庫、廠房等詳盡的名稱,他也有些震驚:“這麼細?”

“這是那個帶頭者留下來的。那些特務就是靠著這個,鉆進瞭我們搭好的籠子。我覺得,繪制這張地圖的人就是內鬼。”

高陽忽然想到瞭什麼,他抬起頭說:“筆跡鑒定!我很好奇,握著那支筆的人,到底幹瞭些什麼。”

“我馬上就去辦。”丁戰國看著高陽,問道,“如果筆跡符合我們身邊的某一個人……”

“就地逮捕。”

早晨,溫暾暾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斜斜地灑進李春秋傢次臥的書桌上,一張期末試卷平鋪在那裡。陽光照在試卷的右上角,那束光亮處,一個用粗筆標著的分數“92”顯得格外醒目。

李春秋坐在書桌前,拿著一支鋼筆,在分數欄旁邊工整地寫瞭一行字:“傢長閱,李春秋。”

姚蘭站在一邊,看著他寫完瞭,轉頭叫:“李唐,來!給,爸爸給你簽好字瞭。”

李唐面無表情地走進來,沒過去拿試卷,隻是看著姚蘭說:“媽媽,我是讓你簽字。”

“媽媽的字不如爸爸寫得好看。”

李唐沉默著,一把抓起試卷轉身走瞭。

姚蘭瞟瞭一眼李春秋,見他也沉默著,她張瞭張嘴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客廳裡,坐在餐桌前的李唐依舊情緒不高,他隻顧吃飯,連頭都懶得抬起來。

“倒數第二題,你本來會做,一錯扣四分,大意瞭。”李春秋看著他說道。

李唐悶著頭吃飯,像沒聽見一樣。

“今天我去送你吧。”

李唐仍然沒回答。

李春秋從盤子裡拿起一塊蛋糕,遞到他面前,李唐毫無反應。李春秋的手又往前探瞭探,李唐不悅地伸出筷子一擋,蛋糕啪的一下掉在瞭桌子上。

李春秋一陣錯愕。

李唐終於抬頭看著他,嘴裡嚷道:“不吃。我不吃你夾的東西。”

“為什麼?”

“你是個特別差勁的爸爸。”李唐的眼睛很冷。

李春秋有些惱火地質問:“怎麼這麼和我說話?”

話趕話,李唐也急瞭,馬上接瞭一句:“你在外面有女人!”

嗡的一下,李春秋愣住瞭。

聽到這句話,姚蘭趕忙端著兩杯牛奶從廚房裡跑出來,她的反應很強烈:“李唐,這都是誰跟你瞎說的?!”

李唐看著她大喊:“每個人都知道!連學校的同學都知道瞭,他們人人都在說!”

“那些都是假的!”姚蘭也沖他喊。

“是真的!”李唐叫瞭起來,然後情緒激烈地對李春秋說,“媽媽昨天晚上一口飯也不吃,她在等你。你就是不回來,每天晚上你都不回來,你在和那個狐貍精在一起!”

姚蘭實在聽不下去瞭,伸出手就要去打李唐,李春秋猛地一下子抓住瞭她的胳膊。

李唐倔強地揚著臉,仿佛對於那個即將打下來的巴掌一點兒都不害怕。

姚蘭一陣心酸,看著對峙的父子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晨起,靠近近郊的一片棚戶區裡,傢傢戶戶門口的土灶上都冒起瞭炊煙。三三兩兩的居民從傢裡走出來,有的生火買菜,有的刷牙洗臉。

鄭三穿著一件剛剛偷來的泛著油光的皮襖,低著頭走在這片棚戶區裡。因為太冷,他不得不將兩隻手攏在袖子裡。

剛剛失去親弟弟的他,臉上還掛著血痕。他半瞇著眼低頭前行,眼神冷冰冰的,涼透瞭一樣。

長春。

一輛黑色轎車安靜地停在南湖公園門口的街邊,不多會兒,另一輛黑色轎車也開瞭過來,停在距離前車不遠的地方。

車門開瞭,下來一個人,是向慶壽。他頓瞭頓,向前車慢慢走去。

前車的司機見向慶壽已經下車,立馬也打開車門走瞭下來,站到不遠處。

向慶壽走過來,透過前車搖下來的後車窗,看見後座上坐著一個頭戴高大貂帽、把自己的臉藏在墨鏡下的男人。

他拉開後車門,看瞭看這個男人。

“向先生早啊。”男人主動向他打瞭個招呼。

這個聲音讓向慶壽覺得很熟悉,他有些狐疑地看著眼前這個人,仔細辨認著。

男人看著他狐疑的目光,立刻明白瞭,不禁誇贊道:“向先生好記性。多年前說過話,到現在還記著我的聲音。”

他笑著摘下墨鏡,說道:“向站長,別來無恙呀。”

看到他面容的一瞬間,向慶壽驚愕地瞪大瞭眼。這張有星星點點麻子坑的臉,他再熟悉不過瞭。錯不瞭!他正是當年國共合作抗日時,投敵叛國的騰達飛。

向慶壽警覺地一下子摸向腰間。

站在一旁一直關註著這邊情況的司機,見向慶壽有所動作,馬上也將手摸向懷中。騰達飛沖他擺擺手,司機又將手放瞭下去。

“向站長還記得我愛抽雪茄,這是給我掏煙呢吧?”騰達飛沖向慶壽露出瞭一個笑臉。

向慶壽死死地看著他。

“戒啦。五年前,你的手下把一根偽裝成雪茄的微型炸彈放進我辦公桌上的煙盒後,我就再也不抽啦!以後咱們還是喝酒吧,紅酒,對身體也好。”

向慶壽看著他打趣的談吐,愣瞭片刻才把手從腰間放下來,有些難以置信地問:“你,是黑龍江反共救國地下軍的總指揮?”

“國防部任命的。如果需要,委任狀就在後備廂,你可以帶回去看個夠!”騰達飛點點頭,“我要是你,我也想不到。”

“上峰要我配合的居然是你!”向慶壽一臉意外。

“向兄,別看東三省的地界這麼大,這麼多年瞭,常在這個戲臺子上唱主角的還就是咱們這幾個人。山不轉水轉,誰和誰搭一臺戲,我看都是命裡註定的。”

向慶壽沒有說話。

騰達飛重新戴上瞭墨鏡:“外頭多冷啊,兄弟的車雖然不大,但還是很暖和的。”

向慶壽猶豫瞭片刻,最終還是鉆進去,然後將車門關上瞭。不過,他一時間還沒有接受這個事實,一直目視著前方,甚至不願側過臉直視騰達飛。

騰達飛倒是很放松地說:“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今天坐在這兒吃飯的人,備不住明天就會拔槍相向,換過來也一樣。放在幾年前,我都不敢想象我們能並排坐在這裡。”

“是啊。上面的心思,總是很難猜。”

“上面是什麼人?都是投機者!我如果幫不瞭他們,你們或者說咱們,想想看,肯定輪不到你去拔槍,我就死在哈爾濱瞭。”

向慶壽終於轉過頭,看著他。

騰達飛繼續說:“來長春之前,國防部給我詳細介紹瞭保密局長春站做的大量前期工作。我必須先在這裡道一聲謝。”

“總指揮蒞臨長春,要說的不僅僅是這句話吧?”

“你是聰明人,我就有話直說瞭。”

“你還想要什麼?”向慶壽凝視著他。

“人。”

“多少?”

騰達飛伸出一根手指:“最少一百。那些前期工作隻是一部分,後面才是決定輸贏的關鍵。我還得說明一點,這一百人不能是湊數的濫竽,我要整個東北最出色的特工。”

“沒有。”向慶壽回答得十分幹脆。

看他如此不配合,騰達飛目光凌厲地看著他。

向慶壽微抬瞭下眼皮:“拿槍頂著我也沒有。我們最近在哈爾濱的幾次行動都折瞭,損失很大。”

“據我所知,你們剛剛啟動瞭不少沉睡者,都是當年從各個培訓班選出來的精英人才,偽滿時期就埋在哈爾濱瞭。再加上原有的力量,湊個整數不是什麼大問題吧?”

向慶壽盯著騰達飛,沒說話。

“不是我手長,實在是國防部對這次行動期望太高瞭。”

“拿國防部壓我?”

“我反而覺著這是一種督促。”

向慶壽笑瞭:“你應該去經商。我出錢,你得利。太妙瞭。”

騰達飛也笑瞭:“等計劃成功的那一天,向兄就不會這樣冷嘲熱諷瞭。這是一盤大棋。”

“有多大?”

“能說的,剛才我都說瞭。”

向慶壽不無嘲諷地看著對方說:“總指揮不肯屈尊到我的保密局,怕是被別人看到您這張臉吧?”

“我的這張臉早晚都會被大傢看到。我擔心的倒是貴站的保密措施,聽說這陣子泄密不斷啊。”

這一個巴掌打的,向慶壽的臉色有些難看。

“相信我,很快就不會這樣瞭。快過年瞭,我有個禮物送給你。領你一百人的情,我也得投桃報李呀。”騰達飛給他丟個棗。

“禮物?”向慶壽故意嘲諷地問,“是日本人留下來的金條嗎?”

騰達飛沒和他一般見識:“人,人才是最寶貴的禮物。潛伏在貴站的中共間諜。”

向慶壽一直看著他,像是在甄別他話裡的真偽。沉默瞭一會兒,才說:“這也是你的黑虎計劃裡的一環?”

“不不,這是開胃菜,咱們還沒正式開席呢。”

“黑虎計劃。這個名字是你起的嗎?”

“俗瞭點兒,是吧?”騰達飛勾起瞭嘴角。

“怪瞭點兒。世上有黑色的老虎嗎?”

騰達飛笑瞭:“你隻要相信它,什麼都會出現的——包括那個讓你睡不好覺的內奸。”

哈爾濱。

陳立業傢裡的床上擺瞭很多打開的包袱,裡屋的兩個板櫃大開著,陳太太正跪在板櫃前尋找著什麼。

寒冬臘月天,陳立業隻穿瞭一件洗得變瞭形的寬背心。他站在板櫃一邊,有些著急地催問:“找著瞭嗎?”

“你別急,我記得是放在這兒瞭。”

陳立業抑制不住內心的焦急,忍不住埋怨道:“跟你說瞭多少回,別亂放別亂放。你看,這多耽誤事。”

“找著瞭,在這兒呢——”正埋怨著,陳太太將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新棉袍取瞭出來。

陳立業立刻迫不及待地將它穿上,對著鏡子仰著頭,在屋子中央站直瞭身體。

笑容滿面的陳太太細致地用一把掃炕笤帚,幫他掃著身上那件棉袍,雖然棉袍上幾乎沒有浮塵。

陳立業的臉上有一種掩飾不住的高興:“再掃掃。多掃兩遍,幹幹凈凈的。”

市公安局偵查科門口的樓道裡,李春秋一臉陰鬱地走著。因為兒子,他上班的這一路心情都不太好。

正走著,一個女公安抱著一摞文件不疾不徐地迎面走過來,看見他,主動向他問瞭個早。

李春秋禮貌地點點頭。

另一邊,兩個年輕的公安一邊咬著包子,一邊快步從李春秋身後超過。

李春秋認識這兩個小年輕,沖他們嘮叨瞭一句:“早起五分鐘都不至於這麼狼狽。”倆人沖李春秋笑瞭笑。

李春秋一路穿過走廊,仔細地觀察著兩側的辦公室,裡面的辦公人員一如既往地忙碌著。

一切都很平靜,今天早晨和以往相比,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昨天夜裡的連鎖反應消失瞭。

難道鄭三沒有行動?以魏一平急切的態度,他沒有理由拖著這件事。還是說出現瞭另一種可能?李春秋細細琢磨著。

偵查科就在前面,他想瞭想,過去敲瞭敲門。

門開瞭,小馬招呼道:“李大夫?”

“老丁在嗎?”

“還沒來,昨天夜裡下瞭班到現在就沒見著他。”

“是嗎?”

小馬正要說話,桌上的電話鈴響瞭起來。屋裡隻有小馬一個人,他跑過去接起來:“是我,什麼?消防?什麼消防?”

這時候,拿著兩張紙的小李從一側走過來,叫住瞭李春秋:“李哥。”

“這是什麼?”李春秋站在門前,看著他手裡的東西。

“消防知識考核。”

小馬拿著外套從屋裡出來,看著小李手裡的紙卷問:“幹嗎的呀?說讓我們也去領。”

“消防科弄的,普及防火知識,開卷考核,後背答案正面題。考不過的,年底不給發大米。”小李有些無奈地扯瞭扯嘴角。

開卷?李春秋有些意外:“開卷考試,有意義嗎?”

“人傢說瞭,大傢都忙,沒時間背,抄一遍加深一下記憶總比啥都不知道強。”說完,小李把試卷遞給李春秋,“下班前就得交,抄吧!”

李春秋接過試卷,和小李一起回到瞭法醫科。

二人分別坐在各自的辦公桌前,抄寫著答案。李春秋執著一支鋼筆,用筆尖在消防知識試卷上寫道:“……定期檢查消防蓄水池的水位……”

他看瞭一眼答案,繼續寫:“保證火情發生時,有充足的水量滅火……”

一條行人不多的馬路上,陳立業穿著那件壓箱底的棉袍站在街邊,努力地壓制著自己的激動心情,靜靜地等人。

不一會兒,一輛黑色的轎車朝他勻速地行駛過來,快到他身邊時減慢瞭速度。

車停下來,一個年輕姑娘從車裡走出來,從容地來到他面前。

這個年輕姑娘,正是在臘月十一的早晨,李春秋在咖啡館裡看見的坐在陳立業對面的那個人。

和那天相比,這個姑娘今天的穿著和打扮讓她看上去顯得格外精神利落。

“林翠姑娘。”陳立業叫道。

林翠註意到瞭陳立業一絲不茍的打扮,她嘴角噙著笑,上下打量瞭他一番:“老陳,今天夠帥的啊!”

“我結婚的時候穿過的,不到過節我都舍不得穿。”

“今天就是你的節日,走吧。”林翠笑著為他拉開車門,陳立業抬腿鉆瞭進去。

汽車平穩地行駛著,坐在後座上的陳立業有些出神地凝視著車窗外。

“老陳。”林翠喚他。

陳立業似乎沒有聽到,仍舊保持著望向窗外的姿勢。

“老陳?”林翠再次喚他。

“啊?”陳立業這才反應過來。

“一會兒,你如果對工作和生活上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出來。”

陳立業點頭如搗蒜:“好好。”

十幾分鐘後,轎車行駛到一個有兩扇紅漆大門的門口,這座大門前並沒有任何牌匾。

轎車司機向大門鳴瞭兩聲喇叭,有人便將大門從裡面打開。轎車隨後進入大院,然後穿過一條松柏掩映的馬路,拐瞭一道彎,停在另一扇大門的前面。

這一次,站在門前兩側的是兩個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

林翠搖下車窗,將證件遞給瞭衛兵。

衛兵查驗後,將第二道大門打開瞭。轎車開進去,直接停在一座辦公大樓的下面。

陳立業和林翠下瞭車,向樓裡走瞭進去。

林翠領著陳立業穿過又高又深的寂靜走廊,來到一間辦公室門前。她敲瞭敲門,裡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進。”

林翠應聲輕輕推開瞭門,站在她身後的陳立業下意識地整瞭整衣服,挺瞭挺胸,抬腿走瞭進去。

這間屋子裡堆滿瞭各種各樣的雜物和櫃子,看起來不像辦公室,倒像個倉庫。

屋子靠墻邊的地方擺瞭一張辦公桌,後面坐著一個身材消瘦、看似路人的中年男子。見他們進來,男子馬上站起來,用手指瞭指陳立業,問道:“陳立業?”

林翠點點頭,介紹道:“老陳,這是咱們中共東北局社會部的馮副部長。”

馮部長幾步走到陳立業面前,朝他伸出瞭手。

陳立業呆呆地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陳立業同志。”馮部長還伸著手。

陳立業依舊直愣愣地看著他,馮部長靜默地望著他,等他的回應。

“老陳,老陳?”林翠拽瞭拽陳立業的衣袖。

陳立業就那麼一直看著馮部長。半晌,他的眼睛紅瞭。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紅著眼睛,有些哽咽地對馮部長說:“你剛才叫我什麼?”

馮部長明白他的心思,主動握住瞭他的手說:“陳立業同志。”

“你能再叫我一遍嗎?同志,叫我陳立業同志。”陳立業的眼淚唰地流瞭下來,像個受瞭委屈的孩子。

頓瞭頓,他才說:“我等得太久瞭。”

馮部長看著這位老同志的眼淚,百感交集。

小李在卷子上寫完瞭最後一個句號,神色輕松地放下瞭手裡的鋼筆,他活動著手腕問道:“我答完瞭,李哥,你還差多少?”

李春秋依舊埋頭奮筆疾書:“最後一段瞭。不服老不行瞭,你比我答得晚,交卷比我早。這要是閉卷考試,我得不及格瞭。”

“那是您比我認真。”小李整理好自己的卷子走過來,看著李春秋寫字,“寫瞭這麼多,還能保持這麼工整,童子功啊。”

李春秋寫下瞭最後一句文字:“所有消防用具使用過後,必須放置在指定的庫房內。”

全部寫完,小李拿著他和李春秋的答卷走到消防科,把手裡的卷子放到桌上一摞試卷的最上面,然後轉身走瞭。

消防科的一個年輕公安等小李出去後,起身把他剛才放下的兩份試卷拿瞭起來,送到瞭高陽辦公室,丁戰國和高陽正等在這裡。

年輕公安把兩份卷子放在辦公桌上後,便出去瞭。

丁戰國從沙發上起來,走過去挑出瞭李春秋的卷子,把他的那份答卷和那張自來水處理站的草圖並排放在瞭桌子上。

高陽從辦公桌的筆筒裡抽出一支鉛筆,把答卷上蓄水池、倉庫這兩個詞圈瞭出來。

丁戰國站到高陽身後,看看卷子,再看看圖紙,很顯然,這兩處的筆跡非常相近。

丁戰國抬起頭看著高陽,高陽不動聲色。

“很明顯瞭。我看——”

“你是筆跡鑒定專傢嗎?”高陽突然打斷瞭他。

丁戰國搖瞭搖頭。

“我也不是。我們需要鑒定專傢,道裡分局的許振是哈爾濱唯一能幹這種活的人,聽說過他嗎?”

“誰都聽過,偽滿時期日本人培養出來的那個。”丁戰國對日本人培養出來的人有些不屑。

“這樣的話,讓當事人聽見,就是一根刺耳的針。日本人培養的人才,也是人才。第一,他是一個沒有劣跡的技術人員;第二,他願意為新政權服務,並且是個建過奇功的人。”

丁戰國心頭一振,趕緊分辯道:“我沒有別的意思。”

“不管是什麼意思,我們都有一個原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有筆跡鑒定的程序,就得遵守。否則,我們連自己的關都過不瞭。”

“明白。”

“他人還在齊齊哈爾,那邊有個案子有如火燒眉毛。我打過電話瞭,盡快把他調回來。具體多久還不知道,也許一天,也許三天。等他的這段時間,你有什麼想法?”

“我先回處理站,看看能不能有點兒收獲。”丁戰國看著高陽,眼神裡有異樣的光,“也許昨天的槍聲能讓護法先生明白,等我退休瞭,他也跑不瞭。”

厚篷佈支撐的一傢簡陋面館裡,零零散散地坐著幾個食客。

鄭三坐在這傢面館最裡面的角落,臉沖著裡側,狼吞虎咽地吃著一碗冒著熱氣兒的苗條。

他餓狠瞭,仰頭喝幹瞭碗裡那最後一滴面湯。

放下碗,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無聲地流下一行淚水。

陳立業坐在馮部長辦公室的沙發上,背挺得很直。他正在用不太大的聲音向他們講過去的一些事情,並已經深深地陷入瞭回憶裡。

“他是我唯一的上線。日本人那天公開槍斃瞭一批人,他是最後一個。其實那天我也去瞭,在刑場邊上。我在人堆裡拼命往前擠,就想讓他看見我,想讓他知道,我們那個小組還有一個人活著,我們沒有讓人殺光,我還能跟小日本繼續幹下去……”說到這裡,陳立業一下子哽住瞭,他再也說不下去瞭。

馮局長走到陳立業面前,給他的茶杯裡續上水,端起來遞到他手裡,體貼地說:“喝口水,慢慢說。”

陳立業接過水喝瞭一口,努力穩瞭穩自己的情緒,接著說:“我也想從他那兒得到一些暗示。接下來,我該去找誰?和誰聯系?他一直抬頭看著天上,始終都沒有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他是壓根兒就沒看見我,還是怕看見我難受。後來我才知道,日本鬼子把他的聲帶割瞭,還不給打止疼針,仰著頭能稍微減輕疼痛。”

他頓瞭頓接著說:“直到槍響。我眼睜睜地看著我唯一的上線,死在那片雪地上。過瞭年,我想盡瞭辦法,登廣告、發啟示,甚至到廢棄的交通站去蹲守,可始終找不著任何人。”

馮部長接著他的話說:“當時是我們被破壞最嚴重的時候,許多聯絡方法一經廢止,就不會再啟用瞭。事實上,組織一直都在找你。光復以後,為瞭尋找當年失散的每個人,東北局還把過去在東三省的一些老資格聯合起來,成立瞭一個工作組。知道嗎,你當年的入黨介紹人就在裡頭。”

“他還活著?”馮部長的話太過出乎他的意料,讓他說的話聽上去有些別扭,“他怎麼還會活著呢?我以為他早就……”

他馬上意識到瞭自己的措辭,趕忙抱歉道:“不好意思,我真是沒想到。他在哪兒?”

“最早在吉林,後來調到瞭冀中。為瞭證實你的身份,我們想辦法聯系上他,把你的照片托人輾轉帶瞭過去。過瞭這麼多年,他還是一眼就把你認出來瞭。要不是他,我們今天還坐不到這兒。”

陳立業不住地搓著手裡的杯子,百感交集。

“老陳,這些年,就你們兩口子,一直這麼過著,難為你們瞭。”馮部長看著他,有些感慨。

陳立業開瞭個玩笑:“我和那個國民黨特務一樣,我們都是孤獨的人。我們倆不一樣的是,他是低著頭過日子,我是揚著臉,揚到瞭周圍都沒什麼人願意看我一眼瞭。”

“很成功。如果我是你的同事或是鄰居,我也不會多看你一眼。你太讓人討厭瞭。”馮部長也和他開瞭句玩笑。

陳立業不好意思地笑笑。

“算算日子,你開始盯著那個人的時候,都是國共合作時期的事瞭。”

“是啊。有時候我還在想,備不住就是這麼巧,他也斷線瞭。因為直到哈爾濱解放之前,這個人都沒有任何動靜,他就像一個普通老百姓一樣活著,無聲無息地活著。”

“這樣的沉睡者,你是怎麼發現他的?”馮部長問。

“說起來太久,都是一九三八年冬天的事瞭。那年東北軍的騰達飛投敵叛國,我們得到情報,他要坐火車到哈爾濱和日本人談判。我的任務是在火車站監視。我不知道軍統的人也盯上瞭他。他們提前動瞭手,想暗殺,但是失敗瞭,其中就有那個人。那天特別亂,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咱們的人……”

陳立業的思緒飄回十年前:“那天我從火車站裡走出來時,就聽見身後傳來瞭一陣瘋跑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看,就看見那個人正朝我這邊跑過來,身後還跟著兩個日本巡警。他從我身邊跑過去之後,拐瞭個彎,沖進瞭一條胡同裡。我哪能眼睜睜見日本人抓走中國人,所以我給他打瞭個掩護,支開瞭那兩個巡警。巡警走後,他就脫瞭棉袍從小胡同裡走瞭出來,我也悄悄地跟瞭上去。”

陳立業接著往下說:“我一直跟到瞭他住的地方,醫學院的教師宿舍。和組織失去聯系之後,我就開始關註他。快十年瞭,我都沒有貿然和他接觸。等哈爾濱解放之後,他還是沒有任何異常。但是,十幾天以前,他突然活躍瞭。”

“這個人,叫什麼名字?”馮部長表情凝重。

“李春秋,他是市公安局的法醫。”陳立業停頓瞭下,繼續說,“之所以沒有向公安局舉報,一開始是因為我沒有證據。我怕一打草,冬眠的蛇也可能會跑。我跟瞭他十年,就想看看他到底要幹什麼。”

“他已經被喚醒瞭。”

“是。我老婆當年學的是發報,跟蹤這種事,隻能我自己去幹。有時候跟不緊,我就拉長線。有一回,終於咬住瞭,就是市醫藥公司總庫爆炸的那天夜裡。那天,我跟著他到瞭哈爾濱醫藥公司總庫,我看見他背著炸藥四處尋找爆破點,哈爾濱近期的藥品特別緊張,藥一亂,整個城市都得亂。那天晚上,我必須阻止他。可我沒想到,他會那麼幹——他直接把炸彈放置在一個空箱子裡面,而且周圍的箱子全是空的。”

陳立業說得有些口幹舌燥,他舉起杯子喝瞭口水:“因為他兒子的關系,我們經常能見面。通過這麼長時間的交往,我能相信他的人品。”

馮部長看著陳立業沒有說話。

“通過那件事,我更能確定他良心未泯,所以我覺得沖動的告發不一定是上策。我下意識地繼續跟著他,說句荒唐的話,十年瞭,我甚至都把他當成瞭一位特殊的朋友。”

馮部長看著他:“所以你還保護瞭這位朋友。”

陳立業點頭說:“就是那次尼古拉廣場的民主集會之前,他不顧自己的安危,奮不顧身地救瞭丁戰國。這種為他人犧牲的事情不是誰都能夠做到的,尤其救的還是敵方的人。”

馮部長細細品味著他的話,低頭喝茶。

“馮部長,我覺著他可以為我們所用。從我多年和他打的交道裡可以判斷,他現在並不想繼續下去瞭,他已經厭煩瞭這種生活。我猜想,他一定想結束這一切。”他懇切地說,“這時候,需要有人拉他一把。”

馮部長沉吟不語。

陳立業深深地望著馮部長,眼神裡充滿瞭期待。

馮部長又喝瞭口茶,才說:“老陳,你在和組織失去聯系、單打獨鬥的時候,還能無私地工作,這點難能可貴。”

陳立業期待的眼神有些暗瞭下去,他似乎感覺到,馮部長下面的話與他的期待相去甚遠瞭。

“考慮得怎麼樣,在工作的安排和生活的打算上,你有什麼想法?你可以敞開瞭提。”馮部長說得很輕松。

陳立業看著面前已經不再滾燙的杯子,沒有說話。

馮部長把他杯子裡剩下的水倒掉,給他重新沏上茶:“市教育局缺編一個黨委副書記。你一直以來的掩護身份就是這個,又是一九三五年入黨的老黨員……”

“馮部長。”馮部長的話還沒說完,陳立業就喚住瞭他。

“你說。”

陳立業想瞭想說:“我不想動。我還想在奮鬥小學教書。”

“為什麼?”

“李春秋的事還沒解決,我不能暴露身份。”

“這件事,組織會處理的。”

“怎麼處理?”陳立業一下子急瞭,沒等馮部長說話,他馬上急切地說,“我敢說,整個哈爾濱,沒有任何人比我更瞭解他,更容易接近他。”

馮部長深呼瞭口氣,望著他說道:“這件事情是有風險的,老陳。萬一他跑瞭,換句話說,或者他再給一個不是隻有空箱子的街道埋下一顆炸彈,你負得起這個責嗎?”

陳立業順著他的話說:“那就把他簡單粗暴地抓起來?”

“未嘗不是一種辦法。監獄就是改造他這種人的地方。”

陳立業一下子站起來嚷道:“馮部長,現在是什麼時候?敵我雙方在各條戰線上拼命掉腦袋的時候啊!一旦李春秋被抓,他的上線和下線怎麼想?肯定全跑瞭,佈置給他的任務還會重新修訂。就算那時候李春秋願意配合我們,把他知道的全都說出來,有什麼用?他的供詞全是廢紙瞭!我們抓他還有什麼價值?”

馮部長正要說話,陳立業馬上說:“不好意思,我激動瞭一點,我道歉。你就看在我十年扮啞巴的分兒上,別跟我計較。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你安排的教育局差使是照顧我。可讓我現在退出,什麼都不管,我覺得這是我的一種恥辱。”

他的語速很快,卻說得非常動情:“你再給我幾天的時間,就幾天。到除夕之前,足夠用瞭。”

已經到瞭中午,法醫科裡,李春秋看瞭看墻上的掛鐘,約莫著時間差不多瞭,就從衣帽架上摘下大衣準備外出。

小李眼見到瞭午飯時間,李春秋卻要外出,有些疑惑地問:“馬上開飯瞭,還出去啊?”

“孩子嚷嚷‘米娘久爾’的蛋糕一年瞭,年底總得兌個現。”李春秋一邊穿大衣一邊說。

“這叫福娃趕上好爹瞭。擱我小時候,嘴快多吞個煮雞蛋,屁股都得讓我爹削腫。”

“那是窮,和疼不疼孩子兩碼事,不信你現在回去問你爸。”

小李拿起飯盆,有些感慨地點瞭點頭:“得問問。年初一給他上墳,我得好好念叨念叨。”

聽他這麼說著,李春秋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言狀的傷感。

從辦公室出來,李春秋徑直來到瞭奮鬥小學,站在學校門口等著。

下課鈴聲響起,許多孩子從裡面跑瞭出來。李唐夾在那些孩子中間,一眼就看見瞭大門口的父親,不禁愣住瞭。

米娘久爾西餐廳是一傢久負盛名的西餐廳,這傢餐廳每天客滿,不提前預約根本訂不到位子。

靠窗的一張小桌前,李春秋吃著列巴和紅菜湯,坐在他對面的李唐正吃著他平時最愛的奶油蛋糕。不過,他現在正一下一下地用手摳著那塊蛋糕,顯然情緒不是很高。

“好吃嗎?”李春秋問。

李唐微微地點瞭點頭。

“我和老師請假瞭,你下午的課不用上瞭。”

李唐又點瞭點頭。

“想去哪兒,我帶你去。”李春秋看看他,問。

李唐沒說話,一直低著頭。

正在這時,他們身後門上的頂鈴響瞭。一個戴著帽子的男人走瞭進來,他不動聲色地背對著李春秋父子倆坐瞭下來,伸手招來服務員點餐。

“去公園滑冰車吧,咱倆一人一輛。”李春秋耐心地看著李唐。

李唐依然什麼也沒說。

“要不聽你的,你想去哪兒?”

終於,李唐開口瞭,他說:“我想去找我媽。”

“好啊,那我們把她也叫上,咱們一起。”李春秋的語氣很溫柔。

“我要是不說,你也不叫她。”

之前剛剛進門的食客此時已點完瞭餐,服務員拿著菜單離開瞭。

李春秋頓瞭頓才說:“吃飽瞭嗎?再來一塊吧。”

見沒爸爸始終沒提媽媽,李唐把手裡沒吃完的蛋糕也放到盤子裡,他幹脆不吃瞭。

李春秋深吸瞭口氣,看來父子關系是很難緩和瞭。他有些黔驢技窮瞭,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此時,方才點完餐的那個食客有意無意地回頭看瞭李春秋一眼。

丁戰國開著吉普車,來到瞭自來水第三處理站。門房老頭還穿著他那件油膩膩的羊皮襖,他從門房裡看見丁戰國來瞭,急忙出來把兩扇大門推開。

丁戰國把車開進來,停到一邊,他從車裡鉆出來,又從後車座上拿下一包醬肉和一瓶酒遞給老頭,說道:“拿著,大爺。”

“這還能行?”老頭的眼睛一直瞅著那酒,嘴裡還在客氣。

“這種天能把人凍透瞭。喝點兒熱酒暖暖,再陪我們熬幾天,就過年啦。”

“我要說不要,那是跟你假客氣。”老頭接過去,丁戰國笑瞭。

老頭快步過去挑起門房的門簾,招呼道:“來丁科長,進屋去爐子那兒烤烤手。”

“我還有事。”

“有事也不差半袋煙的工夫啊,嘗嘗我曬的凍柿子。”

丁戰國不好意思再拒絕他的盛邀,踏進瞭門檻。

這間不大的屋子裡盤著一個土炕,門口一進來的地上,生著一個火爐子。老頭將兩個紅彤彤的凍柿子烤在爐盤上,而後出去抱瞭一簸箕煤塊進來,撿瞭五六個扔進火爐子裡,火苗子呼地一下子燒起來瞭。

丁戰國坐在爐子旁邊的木頭凳子上烤著手,看看這屋子,道:“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地的大院子裡守一個冬天,不怕啊?”

“有咱解放軍保護著,我怕啥?”

“那不一樣。換瞭我,我都含糊。”

“您這是逗樂子。手裡要有槍,多少鬼都不怕。”

丁戰國笑道:“老傢在哪兒啊?”

老頭拿起柿子撕開個口子,遞給丁戰國,自己也拿瞭一個撕開口子嘬著吃:“黑河。過兩天就回去過年。”

“傢裡有誰啊?”

“老伴和閨女。您呢?”

“我也是個閨女,剛上小學。你傢的呢?”

“十六啦,過兩年就該嫁人瞭。讓她媽慣得沒樣,劈個柴都不會。”他嘴上發著牢騷,臉上卻露著幸福的笑,“過年瞭啥也不要,就要塊緞子縫棉襖。你說穿那玩意兒幹啥,挑擔水都不方便!”

丁戰國吃著柿子,笑道:“閨女大瞭都愛美,該買就得買呀。這柿子真好吃,還有嗎?”

向門房老頭又討瞭個柿子後,丁戰國走進瞭陳彬待著的庫房裡。他拿著手裡的凍柿子,舉在憔悴的陳彬嘴邊,供他嘬著吃。

陳彬吃得心滿意足,吃完瞭舔舔嘴角,留戀地看著丁戰國扔到一邊的柿子皮,說道:“我還以為死之前再也吃不著這麼好的東西瞭。”

“誰說你會死?”

陳彬笑瞭笑。

“也許昨天夜裡的那些人是來救你的。”

“他們是來幹掉我的,換瞭我也會這麼做。”

“那你還在等什麼?和這些連起碼的情誼都不講的人混在一起,有意思嗎?”

“這叫規矩。落網瞭,就得認栽。”

一旁的預審員聽到他的這番話,露出一臉不可理喻的表情。

丁戰國笑瞭笑,說:“之前已經把話說透瞭,咱倆也別繃著。實話說吧,你肯定是沒得救瞭,不過我可以幫你找到你侄子,確保他和他母親的安全。”

“好意我領瞭,算瞭。”陳彬搖搖頭。他太瞭解他們瞭,心狠手辣,做事幹凈利落,不留一點兒後患,豈是丁戰國說能護周全就能護的?

丁戰國看著他。

“你們的監獄裡,過年給吃餃子嗎?”陳彬問。

“急什麼?什麼也不說,監獄也不會收你的。”

“饞瞭。我最愛吃豬肉大蔥餡的餃子。麻煩你給監獄裡捎句話,給我留點兒,哪怕就留一個呢。過年嘛,是吧?”

丁戰國看看他,然後扭頭對預審員說:“去幫他弄點兒吃的。”

預審員出去瞭,等他把門關上後,陳彬說:“改懷柔瞭?”

“感動嗎?”

“當然瞭,我爹對我都沒這麼好。”陳彬露出瞭一個笑,而後他突然說,“出於報答,我也會替你保密的。”

丁戰國停頓瞭一下,看著他。

“我什麼都不說。你問我我不說,別人問我我也不說。”

“說什麼?”丁戰國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麼都不說。你知道的,我知道的,別人不知道的。誰問也不說,所以您也別問瞭。楚河漢界,能留在自己的棋盤上最好。江湖留一線,日後也好相見,對吧丁科長。”

丁戰國湊到距離陳彬很近的地方,深深地望著他,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吃完點心,李春秋和李唐出瞭米娘久爾西餐廳,在附近的一條小街上一前一後地走著。

看著兒子倔強的背影,李春秋快走幾步到瞭他的身邊,伸出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李唐不回頭也知道是父親,一把就將他的手推開瞭。

他們身後,一輛黑色的轎車從街口行駛過來,司機在轎車裡緊緊地盯著這對父子的背影。

李春秋的心思都在兒子身上,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人在跟蹤他們,他對李唐說:“等一下。”

李唐不理他,繼續前行。

“李唐。”他又喚瞭聲。

這次,李唐站住瞭,但依舊不肯回頭看李春秋。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李春秋盡可能耐心地說。

李唐小小的身子倏地轉過來,他直視著李春秋認真地說:“我知道。”

“你不知道。”

“你不想要我和媽媽瞭!我什麼都知道。”李唐情緒有些激動地喊瞭起來。

李春秋面帶傷感地看著他,心情甚是復雜。其實,並不是這樣。他在心裡這樣對兒子說著。

父子倆說話的時候,那輛黑色轎車的司機一直透過擋風玻璃觀察他們。

突然,司機加掛瞭一擋,狠狠地踩下瞭油門。

李春秋聽到瞭這聲異響,向側面看瞭一眼,在商店櫥窗的映射下,一輛轎車躥上便道,向他們瘋狂地沖過來。

李春秋連忙一把抱起李唐,快速閃到一棵大樹後面。由於速度太快,他抱著李唐一個踉蹌摔在地上,好在他整個人護住瞭李唐,沒讓他受到一丁點兒傷害。

轎車擦著大樹向前沖去,電光石火間,這輛轎車撞到瞭前面的一棵樹上。

李春秋從地上爬起來朝轎車裡看去,隻見一個人從車裡鉆瞭出來,跑遠瞭。

是鄭三。

奮鬥小學李唐的班級裡,陳立業手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三個大字:“正氣歌。”

隨後他轉過身來,把粉筆扔在講臺上說:“南宋。南宋是一個支離破碎的時代,國之不國。”

他搓搓手裡的粉筆灰,接著說:“文天祥雖然是個讀書人,可他不是個軟蛋。這個人被關在一個滿是糞便、屍體和死老鼠的屋子裡三年,卻沒生過一次病。這是因為他身上有正氣。”

他看看眾學生,說道:“人人有正氣,民族的脊梁才不會斷。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我給大傢讀一遍。”

包括丁美兮在內的所有孩子都筆直地坐著,全神貫註地直視著他。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

陳立業自信從容地挺著胸膛,氣質和從前的他判若兩人。

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陰房闐鬼火,春院天黑。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一朝蒙霧露,分作溝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嗟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豈有他繆巧,陰陽不能賊。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陳立業朗誦的聲音由低漸高從弱漸強,語調慷慨激昂,誦至最後高潮處,震耳欲聾,甚至眼含淚光。

所有的學生都被他的情緒感染瞭,教室裡一片寂靜。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喊瞭一聲“報告”,稚嫩洪亮的聲音打破瞭這片寂靜。

陳立業頓瞭頓,道:“進來。”

門開瞭,是李唐,他站在門口,小臉還有些蒼白,李春秋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

陳立業看著李春秋,目光炯炯。

李春秋也註視著他。

李春秋說不清楚為什麼,在兒子遇到危險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陳立業。他的直覺告訴他,陳立業應該是一個可以信賴和托付的人。

把兒子托付給陳立業後,李春秋來到瞭一間封閉的公寓。他將公寓門輕輕地撬開,閃身進來。

公寓裡,窗簾拉著,光線很暗。這裡正是李春秋曾經被鄭三拷打的地方,屋子裡的陳設還和那天一樣,隻是沙發等傢具已經回歸瞭原位。屋子裡空無一人,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李春秋隻穿著襪子,把拿在手裡的皮鞋放到地板上然後走瞭進去,他的手裡握著一把短刀。

他註意著廚房和衛生間的情況,都沒有人。臥室的門開著一道縫,李春秋悄然走到門口,頓瞭頓,輕輕地推開瞭門,裡面果然有一個人,正安安靜靜地看著他。

是魏一平。

見到是他,李春秋一愣,加快瞭呼吸。

魏一平顯然已經知道瞭一切,他走過去慢慢伸出手,將李春秋手裡握著的一把短刀拿瞭下去,然後盡量放緩語氣說:“別著急。坐下,聽我說。”

竭力安撫瞭李春秋的情緒後,魏一平坐在瞭李春秋的對面,用不高的聲音說:“我能理解你。如果我是你,也會這麼幹。”

“這還是長春要求的測試?”李春秋的情緒已經稍微平靜瞭些。

“昨天夜裡的事,你還不知道?”

李春秋看著他,一臉全然不知的表情。

“除瞭鄭三,全死瞭。包括他的親弟弟。”

李春秋有些震驚地睜大瞭眼睛,他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

“這是丁戰國的圈套。陳彬就是個餌兒,我、你、鄭三,咱們全咬鉤瞭。”

“怎麼會這樣?”李春秋顯然非常吃驚。

魏一平看著他:“你打給自來水處理站的電話,引起瞭丁戰國的警覺。”

“所以鄭三就懷疑我和丁戰國串通好瞭?我差點兒被他撞死!”說到這裡,李春秋有些激動。

“別說他瞭,任何人懷疑提供情報的你都不過分。老實說,如果你今天不來,我也會去找你。”

李春秋嘆瞭口氣,臉上寫滿瞭絕望。

和李春秋聊完,魏一平把他送出瞭門,從樓上一直送到瞭路邊。這時,公寓臥室裡的窗簾被拉開,鄭三站在窗邊,看向樓下的魏一平和李春秋。

遠遠看去,魏一平在獨自說著什麼,而李春秋一路上幾乎沒說話。

送走李春秋,魏一平回到瞭這間封閉的公寓。鄭三從裡屋走出來,迎上去說:“站長。”

“再這樣下去,我的老臉都不管用瞭。”魏一平一邊往裡走,一邊幽幽說道。

鄭三跟在他身後,頓瞭頓,說:“我總覺著他跟咱們不是一條心。”

魏一平走到櫃子邊上正要倒水,聽到他這番話,停住瞭。他側過臉問道:“你的意思是?”

“向站長說過,需要的時候,可以錯殺。”他看瞭看魏一平,“您對他太仁慈瞭。”

啪!

魏一平一記耳光抽在瞭鄭三的臉上,吼道:“再擅自行動,我斃瞭你。”

放學後,姚蘭接李唐回到傢的時候,李唐的臉色還有些蒼白。進門後,他直接走到沙發邊坐下,連靴子都忘瞭脫。

“李唐?”

李唐下意識地“哎”瞭一聲。

“你今天怎麼瞭?一路上都魂不守舍的。”姚蘭有些奇怪地看著他。

李唐趕緊說:“沒事,沒什麼。”他小小的腦袋忽然想起下午差點兒發生車禍後的場景。

當時,父親緊緊拉著他的手。這次,他沒有拒絕,也沒有撒開。

父親看著他,說:“我覺得那個司機肯定喝醉瞭。”

他當時還有些害怕,順著父親的話下意識地點點頭:“我也覺得是。”

“這件事先別告訴媽媽瞭。”

“為什麼?”

“她一擔心什麼就會睡不好覺,然後就要打針輸液,難免會出亂子。”

沒等父親說完,他就馬上說:“我知道瞭,我不說。”

正回想著,姚蘭揉瞭揉他的頭,打斷他的小思緒:“洗手去。”

李唐木然地應瞭一聲。

從鄭三的住處出來後,李春秋的思緒有些亂,他心煩得快要窒息瞭。

他坐在鐵路俱樂部的一張桌前,煩悶地灌瞭一大杯啤酒。桌子上,已經被他喝空瞭幾個大杯子。

四周的喧鬧聲裡,李春秋又拿起一杯鼓著泡沫的啤酒,一飲而盡。

丁戰國的埋伏生效瞭。難道從一開始,他就掉進瞭一個陷阱?這和陳彬有沒有關系?他到底說瞭什麼?陳立業到底是朋友還是敵人?問題太多瞭,多到讓他想不明白的地步。他隻覺心累,無比累,他已經被逼到瞭極限。他甚至覺得,被捕或許都是一種解脫。而現今,唯一讓他割舍不下的隻有妻子和孩子。

疲憊不堪的李春秋腦海裡忽然浮現出瞭魏一平對他說過的話:“想想吧,如果老孟當初早早地離瞭婚,後面的事就都不會發生瞭。”而後,浮現出下午鄭三撞向他的那輛黑色轎車,那一撞差點兒要瞭李唐的命。

想到這兒,發著愣的李春秋突然一張嘴,一大口啤酒全噴到瞭地上。

他沖出鐵路俱樂部,跪在冰寒刺骨的雪地上,大口地嘔吐著。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瞭,他必須得保證妻兒的安全。這是他李春秋活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瞭。

趙冬梅傢,爐子上的煙囪已經換好瞭,一截嶄新的煙囪此時已經連接在窗戶上。

趙冬梅和陸傑面對面坐著。

相比趙冬梅的矜持,陸傑明顯很熱情,這是一個淳樸的小夥子,說話也有一種直來直去的勁兒:“補房加垛,砌墻木工,我什麼都會幹。以後不管有啥活兒,你喊我一聲就行。”

“謝謝。”

“別別,你別謝我。再親近的人,一說謝謝就遠瞭。”他看看趙冬梅,說道,“我就想幫你。我說話直,你別在意。往後,廠裡誰再嚼你的舌頭根子,你告訴我,我去找他們。那些話都是假的,我不信。”

趙冬梅正要說什麼,大門突然被推開瞭,風和雪粒子都刮瞭進來。

李春秋直直地站在門口,陸傑轉過臉很奇怪地看著他。

李春秋沒有在意陸傑的目光,深深地凝望著趙冬梅,他用不容置疑地口氣說:“我想好瞭。”

趙冬梅一下子站瞭起來。

“我娶你。”

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的庫房裡,陳彬把自己裹在一床棉被裡調整著姿勢,看樣子他是準備睡覺瞭。

預審員坐在離他不遠的一把椅子上,看著他。

丁戰國看著把自己裹得很緊的陳彬,似乎有些不放心,走過去拉開他的被子檢查瞭一番後才往外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對預審員說:“別睡得太死,下半夜我來換你。”

“是。”預審員點頭。

被窩裡,陳彬一臉平靜。

黑暗的臥室中,淺睡的姚蘭似乎感覺到瞭什麼,她打開床頭燈翻身坐瞭起來。

昏暗的光線中,李春秋正坐在床對面的椅子上,一副憔悴不堪的樣子。

“怎麼瞭?”她扶著被子,輕聲問。

縱使心裡萬般苦楚,李春秋還是保持著平靜,他說:“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出什麼事瞭?”姚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心底已然升騰起瞭非常不好的預感。

安靜的夜裡,李春秋淡淡地看著她,半晌才輕輕說道:“離婚吧。”

靜夜。預審員一直盯著陳彬,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又過瞭一會兒,預審員有些坐不住瞭,他起來緊瞭緊身上的大衣,松瞭松坐麻的腿。

突然,他耳邊傳來一陣鐵鏈子快速抖動的聲音。

他趕緊走過去看向陳彬,隻見陳彬口吐白沫,渾身抽搐,隨著雙腿的抖動,腳鐐咔咔地碰在一起。

預審員俯下身去,想看得更仔細些。突然,陳彬睜開眼睛,沒等預審員反應過來,就把連在自己手銬上的鐵鏈子飛快地套在瞭他的脖子上。

鐵鏈子劇烈抖動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裡格外駭人。

解決瞭預審員,陳彬將庫房門開瞭一道小縫,他從小縫裡向外面觀察瞭會兒,見四下無人,才走出瞭房門。

陳彬穿過走廊來到樓道盡頭的門口,然後輕輕推開大門,任月光灑在他的臉上。

就在他的腳即將邁出大門的瞬間,“乒”的一聲槍響,劃破瞭寂靜的夜空。

陳彬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胸口,那裡赫然出現瞭一個血洞,鮮血正汩汩從那裡流出。

丁戰國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瞭走廊的另一側,他手裡拿著一把槍,冷冷地看著他。

陳彬轟然倒地。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