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公安局的停屍間,一股陰冷的氣息讓人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青白色的燈光下,一具屍體仰面躺在一張推拉床上,這具屍體不是別人,正是陳彬。

他大睜著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狀態。

晨光照耀進一間幹幹凈凈的臥室,這間臥室床頭墻上的相框裡,李春秋和姚蘭緊緊貼在一起,笑得一臉甜蜜。

李春秋有些木然地坐在床邊,眼睛裡佈滿瞭血絲,他直愣愣地看著地板,像是沒睡醒,可他分明已經穿戴整齊瞭。

臥室門外,傳來瞭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頃刻,姚蘭出現在門口,她看上去也很憔悴。很明顯,她也沒睡好。不過,她強打著精神語調平靜地對李春秋說:“吃飯瞭。”

“這就來。”李春秋答應一聲,然後站起來走瞭出去。

一傢三口安安靜靜地圍坐在客廳桌邊吃飯。

經過前一天的撞車事件,李唐和李春秋二人達成瞭瞞著母親不讓她擔心的共識,關系也破冰瞭。

李春秋剝瞭個雞蛋遞給李唐,李唐不再像之前那麼抵觸瞭,他將雞蛋接瞭過去,不過他自己沒吃,而是轉手遞給瞭姚蘭。

“你自己吃。”姚蘭看著他遞過來的雞蛋,心下一暖。

“我會剝。”李唐又拿瞭一顆雞蛋在桌邊輕輕敲。啪,他一失手,雞蛋不小心掉到瞭地上,他馬上撿起來跑向廚房,“我去沖沖。”

李春秋和姚蘭沒說話,對視瞭一眼。

不一會兒,廚房裡就傳來流水的聲音。

“昨天,你和他說瞭?”姚蘭看瞭看廚房,然後聲音不大地問李春秋。

“沒有。隻是帶他吃瞭個飯。”

“他有心事瞞著我。”

“他已經不小瞭,我們什麼都騙不瞭他。”

“他很聰明,他可能已經知道瞭。”

“是啊。遲早會知道的。”

姚蘭調整瞭一下情緒,說:“過完年再和他說吧。”

李春秋神情有些黯然地說:“他要是問,就跟他說,我出遠門瞭。”

姚蘭沒說話,默默地點瞭點頭。

氣氛有些沉悶,李春秋看看眼前分外憔悴的妻子,心裡滿是愧疚,他微蹙著眉頭說:“對不起,姚蘭。”

姚蘭不敢說話,她生怕自己一開口,淚水就會流下來。於是,她隻輕輕地搖瞭搖頭。

“我知道,從今以後,在別人眼裡我就是陳世美瞭。”

廚房裡,水龍頭開著,水流涔涔而下。

李唐握著那顆洗好瞭的煮雞蛋,直直地站在門口。李春秋說的最後那句話,他一字不差地聽進瞭耳朵裡。

不同於以往,今天的李春秋和姚蘭沒有兵分兩路,而是一起送李唐去學校。

早晨清爽的街道上,李春秋推著自行車,李唐坐在車子的後架上,姚蘭跟在旁邊,和他們並排走著。遠遠地看過去,他們一傢三口很溫馨。

李春秋推著自行車,問李唐:“爸爸媽媽今天一起送你。”

“高興嗎?”走在一旁的姚蘭也笑盈盈地看著李唐。

“高興。”李唐點瞭點頭,然而他的臉上並沒有笑容。

快到學校門口時,李唐從自行車上爬下來,獨自向學校走去,夫妻倆站在原地目送李唐那小小的身影離開。

李唐一步三回頭,就在快要走進學校大門的時候,他突然回頭看瞭李春秋好一會兒,才使勁兒地喊瞭一句:“爸爸,你晚上記得回傢吃飯!”

聽到這句話,姚蘭的心裡防線一下就垮瞭,眼圈唰的一下紅瞭。

李春秋什麼也沒說,朝兒子揮瞭揮手。

等李唐進瞭學校,李春秋蹬上瞭自行車,載著姚蘭往社會局的方向騎去。

自行車的車輪向前不斷滾動著,帶著些許悲涼。

馬路對面,無論是騎車的還是步行的路人,紛紛向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李春秋知道,坐在後車架上的姚蘭捂著臉,已經淚如雨下。

背對著她的李春秋,臉上已滿是哀愁,他不知道對她說什麼,隻能輕聲安慰:“別哭瞭。”

姚蘭哽咽著說:“停車,我想走走。”

走進一條繁華的街道後,姚蘭已經調整好情緒,止住瞭眼淚。

她和李春秋並肩走著,誰也沒有再說話,沉默的兩個人在這條有些喧鬧的街道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良久,李春秋看著前方,淡淡地說:“下午,我回去搬點兒東西。”

姚蘭沒搭腔,她出神地看著路邊的一個面館,說:“還記得嗎,領結婚證那天,你帶著我就在那傢店裡吃的飯。”

李春秋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沒有說話。

“那時候還是傢餃子館。進去的時候還有個醉鬼,你和他打起來,手見瞭紅,還告訴我這叫出門見喜。”她自己絮絮叨叨地說,“後來還來過一次。還是這傢店,生意不好,拉面變成瞭削面,鹵裡加瞭肉,價錢也便宜瞭,可人還是不多。你說他們不會做買賣,哪有人敢在憲兵隊附近吃飯的?”

李春秋低頭默默走著,仍舊沒有吭聲。

姚蘭仍然自顧自地說著:“那陣子我剛懷上李唐。特別愛吃酸的,你說這傢店的陳醋是正宗的山西窖,牙都能酸倒。我爹媽說酸兒辣女,我問你想要什麼,你說男女都喜歡。可我心裡知道,你想要個兒子。”

李春秋的步伐開始變得有些艱難,他努力忍著,繼續艱難地往前走。

姚蘭越說越投入,她已經徹底回到瞭過去:“我還記著,生孩子那天特別順。咱們坐著出租車去醫院。我疼得受不瞭,你扶著我說:‘姚蘭,你睜開眼看看,我數著呢。咱們這一路過的六個十字路口,全是綠燈。你別想肚子,你看看,看看我,看看紅綠燈,看看我數得對不對。別想自己,就不疼瞭。’”

李春秋臉上依然掛著無動於衷的表情,但是沒人知道,他的心已經徹底碎瞭。他抬眼看看,不遠處,已經能看見社會局的大門瞭。

姚蘭還在自說自話:“……兒子早產,剛出生的時候又瘦又小,像個猴子。小孫那時候還在產科,把李唐抱出來讓你看。你不敢抱他,伸出手又縮回去,伸出來又縮回去,還是不敢。小孫還笑話你像個女人。”

她看著李春秋,淺淺地笑瞭笑:“她不知道,你的心其實挺硬的。”

李春秋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言語間,兩個人停住瞭腳步,他們已經走到瞭社會局門口。

姚蘭站在那裡,深深地凝望著李春秋。

李春秋隻看瞭她一眼,就避開瞭她的目光,他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秒,就會忍不住再帶給她希望。

他抬起頭,大門上方“哈爾濱市社會局”的牌子赫然掛在那裡。

市社會局婚姻登記科,一張落款為哈爾濱市政府社會局的離婚證明書,冷冷地擺在桌上。

衣裳扣子一直系到最上面一顆的中年女科員筆直地坐在桌子後面,她還戴著一副耷拉下來的眼鏡,一雙眼睛從眼鏡上方看著李春秋,嚴肅地問:“根據政府程序,我再問一次,這婚必須離嗎?”

李春秋點瞭點頭。

“說話,用語言告訴我。”

“是的。”

女科員很認真地問:“是什麼?”

“是的,必須離婚。”

女科員扶瞭扶眼鏡,又看向姚蘭,她還沒有開口,眼神空洞的姚蘭就馬上說:“必須離婚,您給辦吧。”

女科員看看她,又看瞭看李春秋,沒再說話。她用手握著公章,在印泥上蘸瞭蘸。

“嘭——”一顆紅艷艷的章決絕地扣在瞭離婚證明書上。

墻上的鐘表嘀嗒嘀嗒地走著,坐在辦公室裡的高陽,手裡捏著一支筆,輕輕地轉動著。

此刻,丁戰國站在他面前,正向他匯報著前夜發生的事情。

“詳細的記錄已經在檔案科做過瞭,出事前後的時間很短,細節我全都記得。當時的情況有些亂,我如果不開槍,也許他會傷更多的人。”丁戰國臉上的表情有些凝重,一副很正式的樣子。

高陽像是在琢磨著什麼,等他全說完以後,頓瞭頓才說:“嗯,知道瞭。當機立斷,我覺得沒什麼問題。”

“好不容易握在手裡的一條線,就這麼斷瞭,可惜瞭!”丁戰國的情緒看上去並不高。

高陽點點頭:“更可惜的是小胡。他是怎麼被這個護法引誘到身邊的,這是個關鍵的問題。”

“馬桶就在床邊,鐵鏈子絕對是夠長的。手銬和腳鐐我離開的時候也親手檢查過,都沒什麼問題。”

高陽輕輕地搓著手裡的筆,低吟道:“都沒問題,還出瞭事,這才是最要命的問題。”

“早知道這樣,我們就一起看著他瞭。”丁戰國嘆瞭口氣,“怕什麼來什麼,邪瞭門瞭。”

高陽若有所思道:“當時在那間屋子裡,究竟發生瞭什麼呢?這是個讓人好奇的謎啊。”

從社會局出來後,李春秋來到瞭局裡。他情緒極度低落地在走廊裡走著,心情前所未有的糟糕。

敞亮的走廊裡,一個年輕公安和他迎面走過,沖他打瞭聲招呼。他像沒聽見一樣,失魂落魄地和對方擦肩而過。

他孤獨地走向法醫科,打開門,低著頭走瞭進去。他脫下大衣將它掛好,往裡走瞭兩步,才看見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小李。他的眼圈有些發紅,顯然是剛剛流過眼淚。

“怎麼瞭?”李春秋不明所以地問他。

小李突然就哽咽瞭。

“出什麼事瞭?”

“小胡犧牲瞭。”

“小胡?預審室那個?”李春秋有些震驚。

小李哽咽著點頭:“小唐、我、他,都是從依蘭縣一批考進來的。我倆是一個村的,還沾點兒親。”

“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件事情著實讓李春秋感到意外。

“這幾天夜裡他跟著出任務,在城東邊一個廠子裡守夜班,看一個特務。昨天晚上輪到他值班,半夜被那個特務給殺瞭。”

“特務呢?”

“被丁科長擊斃瞭。”

李春秋更加意外瞭,問道:“這事怎麼沒人通知我?”

小李還陷在深深的難過裡:“丁科長說事實很清楚,沒必要再驚動你。早晨他帶我去驗過屍瞭,小胡是被人勒住脖子,死因就是窒息。”

“兇手呢?他的屍體在哪兒?”李春秋飛快地想著。

“停屍房。”

李春秋穿上白大褂,和小李一同前往停屍房。

他站在停屍房裡,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眼前這張水泥砌成的工作臺上,蒙著白佈的陳彬靜靜地躺著。李春秋嘩的一下揭開那張白佈,瞬間,陳彬胸口上的一個血洞出現在眼前。

李春秋看著陳彬的屍體沉思著,他想起瞭關於陳彬的種種,以及魏一平最後下達的那道殺瞭陳彬的命令。

他慢慢俯下身子,伸出一雙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查看著屍體。先是頭,然後是口鼻面,接下來是手腕。他看見陳彬的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青紫色的痕跡,於是又把陳彬的褲腿拉起來,腳腕處的青紫色傷痕也隨即呈現在眼前。

小李在一旁看著,一聲不吭。

查看瞭會兒,李春秋抬頭對小李說:“去一趟偵查科,請丁戰國過來。”

沒多久,停屍房的門再次打開瞭。小唐跟在小李身後從門外走瞭進來,他走到李春秋面前說:“李大夫,丁科長不在,有什麼話您和我說吧。”

“這幾天,你和丁戰國在一起審過他?”李春秋指瞭指陳彬的屍體。

“是。”

“他手上和腳上是不是一直戴著重鐐銬?”

“對。”

“摘下來過嗎?”

小唐搖瞭搖頭,說:“從沒有。睡覺的時候都給他戴著。”

李春秋有些疑惑:“小胡我知道,個頭比我也不矮,身強力壯的,怎麼會被一個戴著手銬腳鐐的人勒死?”

“這個我們也想不明白。當時是半夜,大傢都睡死瞭,隻有小胡一個人看著他。”小唐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環境?”

小唐回憶著庫房的景象:“是間庫房,和這個屋子差不多大小,墻角有一根從上面垂下來的鐵管子。犯人的床鋪就挨著這根鐵管,除瞭手銬和腳鐐,還有一根鐵鏈子把他鎖在管子上。”

“小胡呢?他在什麼地方?”

“坐在桌子後頭。”

“犯人夠得著他嗎?”

小唐搖瞭搖頭:“不可能!距離不夠。而且丁科長也強調過,隻管守人,不能接近。”

李春秋把他說的內容大致在腦子裡過瞭過,然後對小唐說:“我知道瞭。辛苦你來跑一趟。你先回去吧,有事我再找你。”

小唐點瞭點頭,走瞭出去。

李春秋扭過頭又看瞭看陳彬的屍體,然後再次走到屍體旁邊轉瞭一圈,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檢查著。

忽然,他好像看到瞭什麼。他往後退瞭幾步,歪著腦袋,換瞭一個角度細致地觀察著。他伸手抬起陳彬的一隻胳膊,燈光的照射下,陳彬衣服的袖口上,有一片平視角度無法發現的漬跡,微微地泛著光。

小李也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李春秋從旁邊拿瞭一根棉花裹好的小木棍,在陳彬的袖口上擦瞭擦,然後拿著它放到一旁桌子上的顯微鏡下認真觀察著。

“什麼東西?”小李在旁邊問。

李春秋觀察瞭會兒,然後從顯微鏡上抬起頭來:“肥皂水。”

小李有些意外:“肥皂?會不會是特務在洗臉的時候,濺到衣服上的?”

“不是濺,是蹭上去的。”

小李看看他:“需要寫到報告裡嗎?”

“當然。不管重不重要,都不能漏掉。有時候,特別細小的一件東西,往往會成為破案的關鍵。”

早上,正準備出門的趙冬梅在推門出來的一瞬間怔住瞭。她沒想到,陸傑會站在她傢門前。

陸傑穿得很厚,眉毛上還掛著白霜,顯然,他在門口站瞭不止一會兒。看見推門出來的趙冬梅,他的眼神馬上熱烈起來。

“你什麼時候來的?”趙冬梅看瞭看他眉毛上的白霜,問道。

“天剛亮。”

“一直等到現在?”

陸傑笑著點瞭點頭。

“你就不嫌冷?”趙冬梅挑瞭挑兩道好看的眉。

陸傑傻乎乎地搖瞭搖頭。

見他搖頭,趙冬梅一臉的不可思議。她沒說話,鎖好門,而後一個轉身從他身邊走過,腳步匆匆地走在雪地上。

陸傑見她轉身走瞭,趕忙緊緊地跟瞭上去,一直跟在她身後。

就這樣一前一後走瞭一陣子,趙冬梅終於耐不住瞭,她猛地站住,陸傑也跟著一下子站住瞭。

趙冬梅回頭看著他,面無表情地說:“別跟著我瞭!”

陸傑有些膽怯地看著她,想說什麼,但什麼都沒有說。

“對不起,我喜歡的人不是你,咱們沒法在一起。謝謝你之前對我的照顧,去找個好姑娘吧。”

說完,趙冬梅轉身離開瞭,留下陸傑一個人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靜靜地看著趙冬梅漸行漸遠的背影,目光裡滿是落寞。

趙冬梅快速地走在街上,她一反剛才對陸傑決絕的態度,眼底滿是喜悅。走到一傢通兌銀行門口,她停瞭下來。

這傢小銀行的環境有些類似郵局,她徑直走到一個出納窗口前,將一張存折遞瞭進去。

女出納員接過去,問:“要多少?”

趙冬梅笑容滿面地說:“全取出來。”

回到法醫科,李春秋出神地站在窗邊,他還在琢磨陳彬的死因。小李伏在辦公桌上補充著一份屍檢報告。

這時,門開瞭,丁戰國走瞭進來。他看著李春秋,說:“剛才你找我?”

李春秋回過神,朝他點點頭:“我把那個特務的屍體又驗瞭一遍。”

“有新發現?”

“一個小細節,或許無關緊要吧,已經加到報告裡瞭。小李。”

正叫著,小李剛好寫完瞭,他把補充過的報告遞給瞭丁戰國。丁戰國接過去,仔細看著。

“這麼大的事,你也不通知我一聲。”李春秋的語氣裡有些許埋怨。

“我自己開的槍,案子本身也沒有什麼問題。大半夜的,就沒去敲你傢的門。”丁戰國的眼睛一直在報告上,輕描淡寫地說道。看著看著,他的眉毛突然微微地挑瞭一下。

“肥皂?”他若有所思地說,“要不是你查得細,我還真沒註意。我再去看看。”說完,他把報告卷起來捏在手裡,轉身走瞭。

李春秋想瞭想,也跟瞭出去。

丁戰國臉色鐵青地朝前走著,並沒有發現身後的李春秋,直到李春秋叫他等等,他才回過頭看見他。

李春秋幾步跟瞭上來,走到他面前,說:“你這幾天是不是特別忙?”

“怎麼瞭?”

李春秋看著他,似乎有句話要說,卻又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丁戰國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說:“有什麼話,都可以說。”

半晌,李春秋才說:“最近你要是不忙,早點兒下班,多去接接兩個孩子。”

“就這事?”

李春秋點頭:“就這事。”

丁戰國有些沒想到似的,輕聲笑瞭下:“整這麼神秘,我以為天塌下來瞭。你別管瞭,下午我接。”

他朝前走瞭幾步,好像是意識到瞭什麼,突然站住瞭,然後回頭望向李春秋,問道:“老李,出什麼事瞭?”

“沒什麼。”

丁戰國又走回他跟前:“告訴我。”

“這幾天我可能沒時間去接送兩個孩子,你多費心吧。”

“你要去哪兒?”

李春秋看瞭看他,猶豫瞭許久,才說:“我離婚瞭。”

丁戰國嗡的一下,愣住瞭。

回到辦公室後,丁戰國把法醫科重新補充過的、關於陳彬的那份屍檢報告放在瞭桌子上。

他死死地盯著這份報告,像是在望著一顆定時炸彈。

趙冬梅那個面積不大的傢,一張嶄新的雙人大床醒目地擺在地上。和之前那張看起來又小又窄的鐵絲床相比,這張床有厚厚的沙發床墊,以及皮革包裹的床頭。

李春秋站在床前看著,腦袋有些發蒙。

“好看嗎?”趙冬梅挽著他的胳膊,滿臉喜悅。

李春秋點瞭點頭。

“我進瞭傢具店,一眼就看上它瞭,沒跟你商量就買瞭,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李春秋想說句什麼,卻一時間沒有開口。

因為高興,趙冬梅的話又快又多:“我和他們說好瞭,你要是不喜歡,咱們可以隨時去換。還有個藍的和暗紅的,不過我覺得你肯定更喜歡這個。以前那個床太小瞭,這個是裡面最寬的一個。還有,我把隔壁劉嬸的那間房子也租下來瞭,我和她都說好瞭,打通後給你做書房。要不這地方太小瞭,你住著不習慣,我怕你憋屈。劉嬸起初不同意,我就跟她說,反正這墻也是後砌的,原來聽說還是一排倉庫,將來不租的時候再給她們砌上就行瞭。她傢她做主,就這麼說定瞭。這幾天不好找工人,過瞭年咱們就拆墻。”

“你哪兒來這麼多錢?”李春秋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話。

“我把所有的錢都取出來瞭。”趙冬梅得意地揚著臉,像個熱戀中的小姑娘。

李春秋看著趙冬梅,張瞭張嘴,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他不曾料到,趙冬梅為他幾乎傾盡瞭所有。可是,他並不是真的和她結婚。

半晌,他從錢包裡掏出一沓鈔票放在桌上。

趙冬梅有些不解地看看這些錢,又看看李春秋。

“煙酒肉魚,對聯鞭炮,誰傢的年貨都得用錢吧。”

趙冬梅沒動。

李春秋看看她,說:“李唐剛剛交瞭學費,還給他補瞭個課,我手頭暫時就這麼多。等下月發瞭錢……”

趙冬梅飛快地接著這句話說:“發多少你都自己拿著。”

她把錢拿起來,塞到李春秋的手裡:“我跟你,不為這個。一分錢我也不要你的。我自己有錢,一間屋子、兩個人的飯,足夠花瞭。”

李春秋想說什麼,趙冬梅卻搶先一步說:“那邊帶著孩子,比這邊難。你多接濟她們,我一個字都不多說。”

這話說出來,李春秋也不好再說什麼瞭,他隻好把錢放進錢包。

“我不是那種在錢上把男人管得喘不瞭氣的人。我數學不好,算不好賬,咱倆結婚以後,你管錢。沒錢瞭我再朝你要。”

李春秋順著她的話說:“好,那就聽你的。不管怎麼樣,先過年。過瞭年,咱們就辦。”

聽見這話,趙冬梅微微一怔,她潛意識裡覺得,和她結婚這件事李春秋有些反悔瞭,於是她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你又不想結婚瞭?”

“你看,再這麼敏感,我什麼話都不敢說瞭。我是說,事兒到瞭今天,咱們誰也別藏話。我是個二婚,可你不一樣,你是頭一次。我的意思是,你要是覺著應該,我們可以隆重一些。”

聽他這麼說,趙冬梅心裡松瞭口氣。

李春秋接著道:“借著過年的熱鬧,咱們年初一就結。還喜慶,你看呢?”

笑容又浮現在趙冬梅的臉上,她羞澀地低頭小聲說:“哪有大年初一結婚的,怎麼也過瞭初六吧?初六,就初六。”

李春秋微笑地看著她,寵溺地說:“行,聽你的。”

從趙冬梅傢出來,李春秋出神地往前走著。就在快要拐過前面的彎時,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轉身回望瞭趙冬梅傢一眼。

北風裡,他眼神裡的悲哀愈加濃厚。

他滿腦子都是初六的婚約,這個善意的謊言。

那個現在應該還在屋子裡滿臉喜悅的趙冬梅還不知道,年三十的晚上,他就會永遠地離開這座城市瞭。為瞭順理成章地離婚,他再一次欺騙瞭她。

他知道,這份情債,自己怕是永遠都沒有機會償還瞭。

陳彬被捕之後,魏一平便連夜更換瞭住處,如今搬到瞭一個頗為高級的公寓。此時,他正坐在主位沙發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拿在手裡的一封信。

交給他這封信的人,是來自長春的騰達飛。他安靜地坐在魏一平對面,端起瞭茶幾上擺著的一盞茶。

魏一平看完信,把它放到一邊,沒有說話。

“魏站長好像有些躊躇。”騰達飛把手裡的茶盞放下,沖他說道。

“有上司的命令,我怎麼敢怠慢。”

“我也知道,是有些困難。”

“這麼短的時間要一百個人,還得是精幹的隊伍,太難瞭!”魏一平面露難色。

“再難的路咱們也得走下去。好在是你,要是別人,我還真不敢托付合作。”

“總指揮就別給我戴高帽子瞭。”

騰達飛很真誠地說:“肺腑之言。說句關起門來的話,黨國裡外,上上下下,姓後面帶長字的人,有幾個沒爛透,你我心裡都清楚。要不是還有你這樣的人在前線拼命,大後方的炕早塌瞭。”

他說得很誠懇,魏一平也沒再說什麼虛偽的客氣話。

“有你在哈爾濱,黑虎計劃就成功瞭一半。”騰達飛很有信心地看著魏一平,“相信我,這件事會書寫在我們百年之後的棺材板上。我準備瞭一年,就為瞭這幾天。現在,就差你瞭。”

魏一平說得也很誠懇:“我一定盡力。除瞭人,還有炸彈的制造問題。有個問題我始終搞不明白,為什麼在炸彈的外形上,要附加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條件?國防部什麼時候開始關註起審美,不關心爆炸本身瞭?”

騰達飛喝瞭口茶,沒說話。

魏一平明白是自己問得太多瞭,他看看墻上的日歷牌:“離除夕還剩十一天,時間太緊瞭。”

“再緊也得擠出來。這幾聲響動,是咱們給中共哈爾濱拜年的禮物。”

李春秋一路來到魏一平的新公寓樓門口。

樓下,剛和魏一平聊完的騰達飛,戴著墨鏡和呢帽從樓裡走瞭出來,朝一側匆匆走去。

李春秋回身望瞭他一眼,覺得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似曾相識,但想瞭想,還是沒認出來。

他收回瞭目光,走進樓裡。

一進公寓,他就將陳彬的死訊告訴瞭魏一平。魏一平一臉急切地問:“怎麼死的?”

“越獄失敗,被丁戰國一槍打死瞭。”

“能確認嗎?”

“我給他做的屍檢。”

確認瞭消息可靠,魏一平的神色寬慰瞭許多,他這幾天緊繃的弦終於松瞭:“一切都結束瞭。這件事就像一頂鉛帽子,壓得我連氣都喘不過來。我甚至在懷疑這件事和那個神秘的陳立業有沒有關系,現在好瞭。”

他有些遺憾地說:“我曾答應過陳彬,過瞭年去長春述職,會帶著他。沒想到……都過去瞭。”

李春秋幽幽地說:“他沒有出賣我們。”

“是啊,陳彬是條硬漢子。我會向上峰為他申請撫恤金,爭取年前就發下去。”

李春秋一直看著他。

魏一平察覺到他似乎還有事,直白地問:“還有別的事?”

“我離婚瞭。”

“我知道。”

“你知道?”李春秋非常詫異,他完全沒料到魏一平是這樣平靜的反應,“你怎麼會知道?”

魏一平答非所問:“大丈夫就應該要有這種決斷。事不宜遲,你今天就和新太太見見吧。”

他一邊往電話機那邊走,一邊說:“晚上就入洞房,越快越好,我們沒時間瞭。”

“站長,不行,這太快瞭。這完全說不過去……”李春秋沒料到魏一平的安排這麼急,一下子愣住瞭。

魏一平沒回答他,走過去拿起電話聽筒撥打瞭一個電話,對裡面說:“告訴李太太,她丈夫來瞭。到我這裡來拿喜糖吧,他們可以歡聚瞭。”

李春秋有些慌瞭,這樣跟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女人立刻結婚,不僅很容易暴露,而且他怎麼跟趙冬梅交代?

魏一平掛瞭電話,徑直走到沙發前坐下,慢條斯理地喝著燙嘴的茶。

李春秋在一邊急切地說:“情理上和邏輯上,從哪個角度都說不通,也說不過去。上午我才和老婆離瞭婚,晚上就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躺在一張床上,就算我自己能接受,別人會怎麼想?站長,這有暴露的危險!”

魏一平把茶杯放下,解釋道:“長春剛剛的命令,炸彈的事,今天晚上就得開始。陳彬也上天堂瞭,我隻有你一個可以信賴的技術員。再說,這也是讓你離開陳立業視線范圍的最好機會。至於對你新太太的熟悉程度……”

他看看手表,說道:“人和人沒有永遠的陌生。想瞭解一個女人,最快的方法就是在床上,你覺得呢?”

李春秋張著嘴正要說什麼,叮咚一聲,門鈴響瞭。

他慌張地站瞭起來。

魏一平隨口道:“進。”

話音一落,門打開瞭,李春秋一臉震驚地看著此時站在門外的女人,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站長。”一個熟悉的女聲在門口響起。

是趙冬梅,她站在門口,正笑吟吟地看著李春秋。

丁戰國開著一輛吉普車,來到瞭哈爾濱道裡公安分局。這是一處平房大院,院裡的墻上刷著各類標語。

解放初,哈爾濱各個公安分局的辦公環境各有不同,道裡分局比較儉樸。這裡的辦公室基本上都是雜亂狹小,每間辦公室的地上都生著一個火爐子,火爐子上的煙囪從窗戶裡一直延伸出窗外。

丁戰國來到鑒定科辦公室,他坐在爐子前面的一張小木凳上烤著手。

一個看上去和丁戰國很熟的中年男子正端個臉盆,往地上撩水:“抬腳。你別逼我瞭,真是給你調不回來。都是人命案子,你這兒著急,齊齊哈爾那邊也著急。”這個中年男子姓王,是鑒定科的科長。

“高局長給我下瞭死命令。今天不把人帶回去,我就不走瞭。”

王科長把臉盆放到一邊,搬瞭張小木凳坐過來說:“不走你就住著。那邊有水有杯子,自己倒。晚上睡我的床,我給你挪窩。”

丁戰國見他這麼說,沒招瞭:“一個鑒定筆跡的,怎麼這麼受人待見?哪哪兒都找他?”

“人才寶貴。公安局不隻是需要咱們這種打打殺殺的。”

“有那麼神嗎?”

“天生就是幹筆跡鑒定的料兒,經他手的案子,十拿十穩。到現在為止,沒出過一回錯。”

丁戰國哦瞭一聲。

王科長的話多,絮絮叨叨的:“眼瞅著就過年瞭,人傢傢裡還一個七十多的老娘,還沒個兒媳婦伺候,我都不好意思往外派他。不派又不行,你們這個電話那個電報,都是要命的事。哎,你那是什麼大案子啊,還用你自己過來跑?”

“是不小。等案子辦完瞭,我給你發通報。”丁戰國沒有正面回答,他回想著王科長方才絮絮叨叨的那些話,仔細琢磨著。

從魏一平的住處出來,李春秋和趙冬梅來到瞭伊力西餐廳,這裡是他們曾先後幾次來過的西餐廳。每次,他們都坐在同樣的位置,但每次的心情都不一樣。

他們叫瞭兩份牛排。李春秋低著頭,默默地切著他盤子裡的那份。

趙冬梅切得明顯比他快,她抬頭看瞭看他,說:“前幾次來,我們也坐在這兒,也是這張桌子。”

李春秋把一塊牛肉放進嘴裡,慢慢嚼著:“味道也沒變。”

和以往相比,趙冬梅的話明顯變多瞭:“我還說,如果你願意,咱們可以經常來這兒。”

“當時我拒絕瞭。”李春秋看看她,“有必要嗎?讓我費那麼多周折,偷偷摸摸地跑到自己人的床底下,去取什麼秘密文件。”

趙冬梅笑道:“站長說,這麼做可以讓我們的關系水到渠成,在外人眼裡,一切都順其自然。事情往後走,也可以讓你順理成章地搬出來。”

“還能讓你監視我的一舉一動。”

趙冬梅聳聳肩:“他沒這麼說。”

“你是什麼時候搬到那裡去住的?”李春秋問。

“第一次見到你一個星期以前。”

“原來住哪兒啊?”

“前進街。日本人在的時候,把那兒叫櫻花路。”

“那一片都是鋪著地毯的公寓,傢傢的桌上都是紅酒。在那兒住久瞭,還能在平房裡住習慣,很不容易。”

“別的都好,就是受不瞭屋裡有老鼠。前兩天晚上都是睜著眼睡的。”

“子彈都不怕,怕老鼠。”

“在訓練班的時候,他們說女人就該像個女人,該怕的要怕。要是連老鼠和蟲子都不在意,就容易讓人看出來。”

兩個人就這麼一問一答地聊著,彼此都很坦誠,他們二人聲音很輕,神色自然,像熟識多年的朋友。

李春秋接著問:“啤酒廠那份工作呢?也是現找的嗎?”

“那是我的公開身份,兩年前就開始瞭。”

“一個住在櫻花路上的女人,在啤酒廠上班,不奇怪嗎?”李春秋有些疑惑。

趙冬梅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內向,這讓她說話的時候看上去有幾分不好意思,她頓瞭頓才說:“那時候,有另外一個男人養著我。他給我錢,說得過去的。”

李春秋抬頭看瞭看她,他的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他回憶著從認識趙冬梅開始,她所有的一切,初識、瞭解、拒絕、接受、不舍、苦情……她把每一場戲演得都足夠逼真到位。

李春秋喝完瞭湯,把小勺放到碗裡,說:“高明。一步一步,都在牽著我的鼻子。癡情是假的,眼淚是假的,吃藥也是假的,吃完瞭藥專門到姚蘭所在的醫院去急救,弄得那邊盡人皆知,再去公安局,讓每個認識我的人都看在眼裡。這樣一來,從我的婚變開始,一直到離婚和再婚,每一步都合情合理,順理成章。”

“每一步都不能錯,錯一步,就會有人懷疑。”

李春秋用餐佈擦瞭擦嘴,說:“你的演技挺不錯的。”

“我受的一直是這方面的訓練。”她又補充瞭一句,“站長叫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李春秋想到瞭陸傑,問:“那個追求你的小夥子,叫陸傑的,也是我們的人?”

趙冬梅搖頭:“不。他沒身份,是局外人。他和我在一個廠,什麼都不知道。”

“看來他是真喜歡你。”

“你呢?”趙冬梅問。

李春秋微微一愣,沒說話。

趙冬梅見他沒說話,又問:“我是說,如果沒有命令,你會喜歡我嗎?我就是覺得好奇。”

“也許吧。”

“還記得咱們上次在這裡聊過什麼嗎?”

李春秋搖瞭搖頭。

“你要給我算命。說你懂這個。”她看著李春秋,“你那麼會算,算出來你會真的和我結婚瞭嗎?”

李春秋沒什麼興趣回答,趙冬梅的興致卻頗高,繼續追問:“那都是編的,還是真的?”

“都是假的。和你一樣,都是不得不說的話。我不能讓你離開這兒,就必須找到一個又一個的話題。每次進這個門之前,我都會花幾個小時的時間來想好要和你說什麼。見完以後,我再去分析,你對哪些話題感興趣。等下次再見面時,我會多說這些,避免再提那些令你反感的東西。和你跟我說的每句話一樣,都是假的。”

趙冬梅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她望著他,望瞭好一會兒,忽然大笑起來。

李春秋看著她,也跟著笑瞭起來,越笑聲音越大,那大笑的聲音裡滿含悲涼。

餐館裡的食客聽見他倆哈哈大笑的聲音,都向這邊投來瞭好奇的目光。

李春秋現在才明白,原來一直以來,自己才是那個一無所知的人。這麼多天以來,他所有的愧疚、所有的苦心,原來全都隻是笑話。

而他,也許原本不用離婚……

吃完飯,李春秋和趙冬梅來到瞭社會局婚姻登記科。

那個早上才處理過李春秋離婚事宜的中年女科員,看見李春秋和另一個女人再次出現時,十分吃驚。

她冷冷地看著趙冬梅,問:“根據政府程序,我要再問一次,你想好瞭嗎?”

“想好瞭。”

女科員看都不看坐在一邊的李春秋,好心提醒趙冬梅道:“今天上午他才辦瞭離婚,下午就來做婚姻登記,你確定要嫁給這樣的人?”

趙冬梅大大方方地說:“嫁。他離婚,就是為瞭我。”

女科員愣住瞭。

辦好瞭結婚證明書,趙冬梅親昵地挽著李春秋的胳膊。從社會局裡走出來後,李春秋卻輕輕地掙脫瞭她的手。

兩個人來到路邊,李春秋向一輛出租車招瞭招手,此刻他需要回傢收拾行李。

趙冬梅看看他,說:“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瞭。”

“那我去買點菜,晚上陪你喝一杯。”

李春秋面無表情地看看她,問道:“這也是命令的一部分嗎?”

趙冬梅愣住瞭,沒說話。

這時,出租車開瞭過來。李春秋拉開門坐瞭上去,和司機說瞭一個地址後,出租車開走瞭。

趙冬梅孤零零地站在路邊,呆呆地目送出租車遠去。

奮鬥小學的教室裡,陳立業正站在講臺上,手捧課本念道:“在秦張良椎……”

下面的學生齊聲跟著他朗讀:“在秦張良椎……”

“在漢蘇武節。”

“在漢蘇武節。”

所有學生都在認真地跟著朗讀,除瞭李唐。他眼睛發直地盯著前方,目光有些渙散。

忽然,丁美兮在一旁拉瞭拉李唐的袖子,李唐這才回過神來。他一抬頭,發現陳立業就站在他的面前。

陳立業把臉湊到他面前,問道:“李唐同學,叫瞭這麼多聲都聽不見,你在想什麼,還是睡著瞭?夢到文天祥瞭嗎?”

頓時,同學們哄堂大笑。

李唐沒有說話,他突然站起身,在陳立業和全班同學詫異的眼神中往外跑去。

“李唐!”丁美兮在他身後大喊瞭一聲,他卻頭也不回地跑遠瞭。

回到傢裡的李春秋已經收拾好瞭衣物。他坐在沙發上靜默瞭片刻,然後起身走進瞭臥室。

臥室墻上的結婚照下面,是他與姚蘭一同睡瞭十餘年的雙人床。他站在這裡,仿佛看見瞭自己正靠在床頭看書,身著性感內衣的姚蘭妖嬈地走過來,一把搶走瞭他手中的書本,然後向他展示自己的新內衣。

李春秋從臥室出來,又輕輕地推開李唐臥室的門走瞭進去。模糊中,他好像看見李唐躺在床上,而自己趴在他的枕邊一邊揉著他的頭,一邊給他講故事。

李春秋退瞭出來,走進廚房。這一次,他似乎看見姚蘭從廚房端起一個砂鍋走到瞭客廳,她揭開砂鍋的蓋子,裡面是一鍋熱氣騰騰的燉肉,自己和李唐歡呼著……

李春秋站在客廳裡,呆呆地望著那歡樂的一傢人,眼裡滿是不舍和悲涼。

他知道,這裡的一切,從今天開始,都將不再屬於他……

他走到門邊,拎起已經整理好的兩個皮箱,然後站在門口,最後看瞭一眼這個溫暖的傢,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去。

出瞭傢門,李春秋提著箱子,走到等候他的一輛出租車後面。他把後備廂打開,然後將兩個皮箱先後放瞭進去,又往車門邊走去。

正要拉開車門的一瞬間,李唐的聲音突然從他身後不遠處傳來:“爸爸——爸爸——”

李春秋轉過身猛地抬頭一看,離他不遠的小街拐角,李唐小小的身影正氣喘籲籲地向他跑來。

李春秋一臉震驚地看向他,隻見李唐奮力地向前奔跑著,突然一個不小心,身子摔在瞭地上。

見李唐摔倒在地,李春秋下意識地向李唐的方向走瞭幾步,但走瞭幾步後他就站住瞭。

“爸爸,你別走,你別走!”李唐爬起來,繼續向前跑。

李春秋竭力忍著,他站在原地猶豫著。

李唐拼命地叫著他。

正在這時,另一輛出租車從李唐的身後駛過來,在離李唐不遠的地方停住瞭。從車裡跳下來的人是姚蘭,原來她接到陳立業的電話後,慌忙趕瞭回來。

她跑瞭幾步,一把抱住李唐,安慰道:“李唐,爸爸是去出差的,他還會回來的。”

李唐在姚蘭懷裡拼瞭命地掙紮著:“你騙我,爸爸不要我們瞭,他再也不會回來瞭!”

李唐又哭又喊:“爸爸,別走。你和我拉過鉤,你說永遠都不走,你說不會不要我和媽媽的!”

李春秋死死地咬著嘴唇,他狠瞭狠心,最終還是拉開車門坐瞭上去。

坐在車裡,他依舊還能聽見李唐在車外面拼命地哭喊:“我以後會好好念書,我再也不要好吃的瞭!爸爸,你別走!我再也不淘氣瞭,我會聽你的話,我再也不惹你生氣瞭,爸爸……”

李春秋低著頭努力控制著眼眶的淚水,連回頭看最後一眼的勇氣都沒有瞭。

出租車開動瞭。

後視鏡裡,李唐還在姚蘭的懷抱中掙紮哭喊著,一聲接一聲地叫著“爸爸”。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遠,卻聽著那麼撕心裂肺。

他們的身影在後視鏡裡越來越小,直到他再也看不見。

李春秋坐在車後座上,渾身顫抖著,早已淚流滿面。他再也忍不住瞭,失聲痛哭起來。

黃昏時分,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個拄著拐棍的老太太提著一籃子菜走在便道上。由於年齡的關系,她的腿腳不太靈便,因此走得很慢。她的身邊不斷有行人經過。

這時,一個戴著皮棉帽子的男人從後面匆匆走過來,路過她身邊的時候,突然伸腳鉤瞭一下老太太的拐杖。

老太太一個重心不穩,“啪”的一聲摔倒在地。

戴著皮棉帽子的男人像沒這回事一樣,頭也不回地迅速走遠瞭。

市醫院門診樓大門口,一輛吉普車速度很快地開過來停在瞭門口。道裡公安分局的王科長從車裡跨出來,和司機匆匆走進瞭醫院,來到瞭急診病房。

摔倒在路邊的老太太此時正躺在病床上。

王科長守在老太太的病床邊,有些想不明白:“那人把您的拐棍鉤倒,又不搶錢,他這是什麼意思?”

老太太虛弱地躺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瞭。

“骨頭怎麼樣?”王科長轉頭問大夫。

“剛拍瞭片子,還在等結果。像她這麼大歲數,骨折怕是跑不瞭瞭。”

王科長想瞭想,對司機說:“拍電報吧,告訴許振同志,他母親摔傷瞭腿,叫他連夜從齊齊哈爾趕回來。”

原來,這位摔倒的老太太,正是筆跡鑒定專傢許振的母親。

已入夜。

暗夜中,丁戰國開著吉普車,再次來到瞭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

此刻,他停在大門口,沖大門裡面摁瞭兩聲喇叭。

車頭前的兩束雪白車燈大亮著,大門打開一條縫,門房老頭裹著他的羊皮襖出來,用手擋著車燈的強光,問:“誰呀?”

“我。”丁戰國從車窗裡探出頭回答。

老頭看瞭看,說道:“丁科長?等著等著,這就給你開門。”

丁戰國把車開瞭進來,停好車後,門房老頭招呼著他來到門房。老頭將棉門簾子掀開,把夾著一個佈包的丁戰國讓瞭進來。

屋內,一燈如豆。

炕上擺著一張小桌子,桌上放著一壺酒、一個酒燙子,還有一小盆冒著熱氣兒的酸菜豬肉燉粉條。

丁戰國看瞭看桌子上的擺設,說:“嚯,這是正喝著呢?”

老頭把門關上,招呼道:“剛剛把酒燙上。上炕,來,咱倆兒喝一壺。”

“那就暖和暖和。”丁戰國饒有興致地笑道。

老頭趕忙給他添瞭雙碗筷,高興地問:“今天怎麼想著來這兒瞭?又有案子瞭?”

丁戰國把手裡的佈包打開,裡面是一塊緞子。他把緞子往炕上一放:“你閨女不是要塊緞子縫襖嗎,瞅瞅行不行。”

“不不不。燒酒、醬肉我能要,這個不能拿。太貴瞭!”

“買都買瞭,不要我就扔爐子裡燒瞭。花的也不是我的錢,公傢的。叨擾瞭你好幾天,多少就這麼點兒意思瞭。”

門房老頭完全沒想到,他拿起那塊緞子摸著,發自肺腑地感動:“這也太瞧得起老漢瞭。”

丁戰國笑瞭笑,端起酒盅,爽快地一口喝幹瞭。

幾番推杯換盞後,老頭的臉都喝紅瞭。他拎出瞭丁戰國前一天送給他的那瓶酒,用牙把瓶蓋咬開,添到酒燙子裡面的酒壺裡。

“還喝哪?”丁戰國有些詫異。

“再喝點兒,喝美瞭算。”老頭明顯沒喝夠,樂和地說著。

“有沒有什麼下酒的豆子?”丁戰國問。

老頭立馬下瞭炕,來到櫃子前頭,打開小櫃門找著:“花生行嗎?有花生。我找找啊,不行我去宰隻雞。你專門來一趟也不容易,咱多喝點兒。這地方夜太長,喝酒最美。你要是不嫌棄,別回瞭,就擱這兒睡。”

他把頭埋在櫃子裡,一直背對著丁戰國,隻管自己絮絮叨叨地說著話,絲毫沒註意到丁戰國已經把自己的那副碗筷收好下瞭地,走到瞭他的背後。

等他說完最後一句話,站在他身後的丁戰國說:“好啊,睡吧。”

說完這話,丁戰國臉上的微笑瞬間消失瞭。他飛快地伸出右臂,從身後勒住瞭老頭的脖子。

他用右手繞過老頭的脖子,並牢牢地抓住瞭自己的左臂,左手則托住瞭老頭的後脖頸向前壓。他逐漸地用力,老頭拼命掙紮的雙手慢慢消停瞭下來,直至軟塌塌地垂瞭下去。

老頭的褲子洇濕瞭一片,他的尿液順著褲管流到瞭地上。

丁戰國慢慢地放開他,老頭的屍體啪的一聲摔倒在地。

解決瞭老頭,丁戰國看見瞭墻上掛著的那盞馬燈。他拿起馬燈,朝曾經看押過陳彬的那間庫房走去。

狹長幽暗的走廊內,馬燈發出昏暗的光,馬燈下面,丁戰國的面孔顯得格外陰森。

他走到庫房門前,推開門,黑漆漆的庫房瞬間被馬燈照亮。他仔細打量著這個房間的佈局,思緒飄回到陳彬被殺的那一晚。

那晚,屋裡隻有丁戰國和陳彬兩個人。

“還要動手嗎?”陳彬看著走過來的丁戰國,問道。

丁戰國伸手幫他調整瞭一下椅子,使他僵硬的腿腳能舒服一些,然後慢悠悠地說:“動刑這種事,要麼一次就夠瞭,要麼十次也不行。”

陳彬看著他忙活著,說:“所以改懷柔瞭?”

“感動嗎?”

“當然瞭,我爹對我都沒這麼好。”陳彬突然說,“出於報答,我也會替你保密的。”

丁戰國停頓瞭一下,看著他。

“我什麼都不說。你問我我不說,別人問我我也不說。”

“說什麼?”丁戰國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麼都不說。你知道的,我知道的,別人不知道的。誰問也不說,所以您也別問瞭。楚河漢界,能留在自己的棋盤上最好。江湖留一線,日後也好相見,對吧丁科長。”

丁戰國湊到距離陳彬很近的地方,深深地望著他,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跟蹤過你女兒。”

丁戰國心下一緊,眼睛瞬間睜大,他一把揪住瞭陳彬的衣領。

兩個人離得很近。陳彬笑吟吟地看著他:“她和你長得一點兒都不像。”

丁戰國咬著牙盯著他。

“別誤會,我跟蹤她不為別的,是為瞭她掛在脖子上的門鑰匙。”

“你在找什麼?”丁戰國略微松瞭口氣。

“什麼都不找。就是想去你傢裡坐坐,看看你到底什麼來路。”

一顆心又提到瞭嗓子眼,丁戰國蹙著眉頭,死死地盯著陳彬。

“十年前,哈爾濱火車站對面的酒樓裡,咱們就打過照面。那時候我還是個小角色,沒入瞭您的法眼。那時候您比現在年輕,不用槍,隻用刀片就能殺人不見血。”

丁戰國下意識地扭頭看瞭看門口。

“別怕,沒人聽見。”陳彬輕輕地說。

丁戰國死死地盯著他,他的眼神默認瞭這一切。

“我早就感覺你像那個人。不過,那天我沒看見你的臉,我就是覺著像。直到剛才,我還不敢確定你的身份。對不起丁科長,願賭服輸,這把我押中瞭。”陳彬笑瞭,他看著丁戰國說,“十年前,幹掉趙秉義的真是你。你不是共產黨,你到底是誰?”

丁戰國慢慢松開抓著陳彬的手,他把椅子拉過來,坐到瞭陳彬的對面,頓瞭頓,說:“你很聰明,也有絕境逢生的勇氣,瞭不起!還是那句話,要不是身份不一樣,我還真願意交你這個朋友。”

他已經徹底地恢復瞭平靜:“剛才我在腦子裡把這事過瞭一遍。鍋漏瞭,水還沒灑出去。就算我把你帶到公安局局長的辦公室,讓你把剛才的話重復一次,你覺得他相信我,還是相信你?”

陳彬看看他,說:“我就是好奇,你不是共產黨,就應該是我們的人。大傢都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你為什麼一直跟我們玩真的?搜捕、逮捕、開槍,從沒含糊過。你爬那麼高,想幹什麼?”

丁戰國沒有說話。

陳彬見他沒有回答,接著說:“想什麼呢?幹掉我?然後說這是個意外?對嗎?你們不把我帶回去,冒著雪把我帶到這兒來,不就是想查內奸嗎?我要是死在這兒,這個故事怎麼圓呢?那你不是披上內奸的嫌疑瞭嗎?”

“你在和我賭。”丁戰國笑瞭。

陳彬咧著嘴也笑瞭:“沒辦法。不這樣,我就真見不著我侄子瞭。”

丁戰國想瞭想,說:“說說吧,你的條件。”

“逃跑,越獄。我會連夜離開哈爾濱,我的上級也不會知道。我會當個逃兵,這輩子你們都見不著我。放心,還是你那句話,就算我嚷嚷,誰也不會相信。我離你遠點兒,夜裡你也會睡得更好。國民黨的大樓要塌瞭,天要變瞭,丁科長。咱倆都在冰上走路,在這種關口,誰也不想摔倒,對吧?”

丁戰國一直看著他,細細琢磨著。

“你可以找個理由離開這兒,證明越獄和你沒有關系,但是我建議你在。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你越不在場,越容易被人懷疑。反過來,我要是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跑瞭,頂多就是臉上無光。對嗎?”

丁戰國看著他,說:“怎麼個跑法?”

“這個不用你管。給我找點兒肥皂,一小塊就行。”

丁戰國的臉色甚是凝重,他出瞭庫房,來到瞭門房,在門外敲瞭兩聲,見沒人便推門走瞭進去。他走到墻角一個臉盆架子旁邊,拿起肥皂掰下瞭一個小角,不料因為太滑,手裡的肥皂一下子掉到瞭地上。

丁戰國彎腰去撿的工夫,棉門簾子突然被掀開瞭,門房老頭拎著一桶煤球,站在門口。他看到瞭地上的肥皂。

丁戰國平靜地把它撿起來,說:“來的時候太急,連塊洗手的肥皂都沒帶。回頭我還您。”

門房老頭嫌他客氣,頓時急瞭:“一塊破肥皂,你這不是罵我嗎!”

拿瞭肥皂後,丁戰國回到瞭庫房。他看見墻角的陳彬把自己裹在一床棉被裡,調整著姿勢,看樣子準備睡覺瞭。預審員小胡正坐在離他不遠的一把椅子上,看著他。

丁戰國故意裝作不放心,走過去拉開瞭陳彬的被子檢查瞭一番,也就是在那個瞬間,他將一塊肥皂放在瞭枕頭下。然後,他起身往外走,邊走邊對預審員說:“別睡得太死。”

丁戰國回到隔壁屋子,壓根兒就沒有睡覺。他穿戴整齊,一直坐在床上等著。他猜到瞭陳彬是想將肥皂放在嘴裡嚼出泡沫,然後用裝羊角風的伎倆騙小胡來到身邊,進而殺瞭小胡越獄。

不多會兒,外面走廊裡傳來瞭輕微的響動,他知道陳彬得手瞭。

他面無表情地把枕邊的一把手槍握在手裡,然後拎著手槍走到門口,輕輕推門出來。

一路走到走廊裡,他看著不遠處的陳彬穿過走廊,走到瞭走廊盡頭的大門口。

就在陳彬輕輕推開大門正要邁步出去的瞬間,他冷冷地朝他扣動瞭扳機。

靜謐的夜晚,趙冬梅傢亮著燈,透過燈光可以看見她傢的窗戶上,貼著一對“囍”字。

屋內的餐桌上熱氣騰騰,有酒有菜,還有一罐醋泡的臘八蒜,看上去很豐盛。

隻是,李春秋臉上並沒有笑容,他安靜地坐在餐桌前一動不動。

穿著紅色新衣的趙冬梅端著一盤餃子從廚房裡走出來,她把餃子放在瞭桌上,李春秋卻仍然沒有動筷子的意思。

趙冬梅見他不動,自己坐瞭下來,給兩個酒盅裡滿上酒,把一盅放到他面前,說:“來,喝一杯吧。”

說完,趙冬梅碰瞭碰李春秋面前的杯子,自己喝瞭一盅。

李春秋仍然沉默著。

趙冬梅有些不樂意瞭,看看他,說:“嫌我做的菜不如你太太做的好吃嗎?”

“你不就是我太太嗎?”

“要是還想著她,你就不該來。”趙冬梅將酒盅放下。

李春秋深深吸瞭口氣,慢慢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此時,李春秋傢,姚蘭安靜地靠在臥室的床頭上,李唐依偎在她身邊已經睡著瞭,他溫暖的小手還一直緊緊地拉著她。

這裡,本來是李春秋的位置。現在他不在瞭,李唐睡在瞭這裡,他代替爸爸陪著媽媽。

李唐的眼角還殘留著一行眼淚,顯然他是哭著睡著的。

姚蘭就這麼一直靠在床頭,目光渙散地望著前方。

吃完飯,趙冬梅仰面躺在那張新買的雙人床上,身邊的李春秋側臥著。他留給新婚妻子的,是一個沉默的脊背。

趙冬梅瞟瞭一眼李春秋,然後順著李春秋的方向側過身子,看著他的後背。

良久,她把手從嶄新的紅色緞面被子裡伸出來,然後用手指在李春秋的背上輕輕地畫著一個個圓圈。

“麻煩你,把燈關瞭吧。有光我睡不著。”李春秋突然頭也沒回地悶聲悶氣地說瞭一句。

霎時間,趙冬梅的手指僵住瞭。

她起身,“啪”地把燈熄瞭,而後背對著李春秋睡下瞭。

“謝謝。”

黑暗裡,李春秋睜著雙眼,趙冬梅同樣睜著雙眼。

一個特別的洞房花燭夜,兩個人都各懷心事,一夜無眠。

離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不遠的一處荒郊野地裡,一輛吉普車開瞭過來,兩束車燈照射著車前面白茫茫的野地。

吉普車在顛簸中行駛著,行駛到野地中的一口廢棄已久的枯井旁停瞭下來。

丁戰國從車上走下來,打開後車門,把門房老頭的屍體費勁地拖瞭出來,一直拖到枯井旁邊,然後將屍體推瞭進去。

隨後,他從車裡取下一把短短的工兵鍬,開始從周圍鏟雪,掩埋著枯井。忽然,他像是想起瞭什麼,於是回到車上拿來一頂皮棉帽子,看瞭看。

這兩天發生的一幕幕隨即閃現在他的腦子裡:

辦公室裡,丁戰國問道:“如果筆跡符合我們身邊的某一個人……,”高陽堅定地回答:“就地逮捕”;他看著陳彬的屍檢報告,聽著李春秋說:“死者右臂的袖口上發現瞭液體漬跡,經檢驗,為肥皂液”;道裡公安分局的王科長絮絮叨叨地說:“眼瞅著就過年瞭,人傢傢裡還一個七十多的老娘,還沒個兒媳婦伺候,我都不好意思往外派他”;街道上,他戴著皮棉帽子,鉤倒瞭許老太太的拐杖,然後匆匆離開,走到無人的地方後,他把皮棉帽子摘下來,塞進瞭大衣的口袋……

回過神來,丁戰國把這頂皮棉帽子一同扔進瞭枯井裡。

在兩束車燈的照射下,丁戰國鏟雪掩埋,他一邊鏟雪一邊自言自語:“比比吧李春秋,看看誰更快。”

夜裡十點,丁戰國趕回瞭傢,丁美兮在床上睡得正香。

他推開瞭她屋裡的房門,客廳的光亮瞬間投射瞭進來。他站在門口,看瞭看丁美兮,然後又輕輕把門關上。

來到自己的臥室裡,丁戰國把門關好窗簾拉緊,然後坐到桌前,打開桌上的一臺收音機,調節著收音機的調頻旋鈕。

不多會兒,收音機裡,一個女播音員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北平今日糧食價格。大米,金圓券十四萬三千七百二十元一袋。玉米,金圓券九萬九千二百六十元一袋。豆油,金圓券十一萬七千五百四十元一桶……”

他拿出一支鉛筆,在一張紙上開始記載各項數據。

記載完畢,他從桌邊的一摞書裡抽出最下面的一本,攤開,對應著剛剛在紙上記錄好的阿拉伯數字,逐一翻找著相應的頁碼。

之後,他在紙上寫下瞭一串文字:密令,設法挖出保密局長春站的中共間諜,立即。

臺燈下,丁戰國的臉色有些陰沉。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