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高鳥已盡良弓宜藏 書生明哲克保全身

循康熙發送孝莊太皇太後的例,天子居喪以日代月,二十七天後期滿,雍正皇帝除服理事。這二十七天中,為防北京肘腋生變,張廷玉隆科多允祥三人無日無夜輪流值差,催促各省督撫修表稱賀、吊喪,嚴令甘、陜、豫、晉、冀各省地方官及時申報迎送大將軍王允入京情形,北京的允祉、允禩、允禟、允則隨著新皇帝守靈,寸步不得離開大內,連入廁睡覺都有專設的太監監護。這些人盡自心裡怨氣沖天,無奈裡裡外外手腳都捆得死死的,別說商議,就是遞個眼色道個寒暄都有多少眼死死盯著,哪裡有半分自由?心裡叫苦不迭,也隻得耐著性子等機會。

允在軍中接到喪報,原想即刻帶兵入京的,但北京城裡不但允禩等人,就是自己的門客幕僚、心腹大臣,別說一片紙、一封信,連一句話也沒捎出來,京師什麼情形竟漆黑一團,實在難以決策,軍中糧庫中隻有六天存糧,發文年羹堯,年羹堯又推給李衛,李衛遞進稟帖,說:“軍中但有一日斷糧,請十四爺行軍法斬瞭奴才。如今天下大雪,糧食隻能一天一天往上補給,若要屯糧,也請十四爺殺瞭奴才,另選高明。”軍隊一動,要的是金山銀山米山面山,如今情形不明,師出無名,又沒有存糧,在這漫天大雪中行軍,走不出潼關就要餓垮瞭,怎麼敢輕舉妄動?甘陜總督、甘肅巡撫衙門三天兩頭來拜,催問允行期,把個允催得六神無主,挨瞭幾日,隻好遵旨,帶瞭十個人啟程,打算到京見瞭允禩再作商量。這一來耽誤瞭時日,加上雪大路滑,趕到北京時,已是十二月初二,早有禮部一大群司官接著,徑直往大內導引,黨逢恩雖然也在裡頭,無奈人多眼雜,二人縱有千言萬語,也隻能眼色會意而已。當此之時,允身不由己,隻好在西華門遞牌子。

“十四爺!”不一刻工夫,六宮都太監李德全便迎瞭出來,請安起來便道:“今兒禮成除服,萬歲爺方才還念叨您,說路不好,怕您趕不回來。”允怔瞭一下,冷冷說道:“萬歲?就是四哥吧?登極大典還沒辦,就稱瞭萬歲?倒真是伶俐人,虧煞瞭還惦記著我!”李德全一聲不敢言語,隻默默帶著允往裡走,直到太和門,已離乾清宮不遠,李德全實在怕他進去胡說,連累瞭自己,站住瞭腳道:“十四爺,奴才受過您的恩,這時辰不能不關照一聲。京師情形大局已定,與十四爺離京時大不相同。過幾日您就都明白瞭。當今主子不比先帝,最是心細的,十四爺就有什麼心思,往後慢慢和萬歲說,打不散的親兄弟,也就撂開手瞭……”

允知道他的心意,迎著凜冽的寒風,悵悵地望著積雪覆蓋的一層層宮闕和掃得纖塵不染的天街,隻點瞭點頭,徑隨李德全入乾清門進乾清宮。但見六十四盞白紗宮燈夾著甬道,乾清宮九楹大殿朱紅門墻柱窗都用白紙糊嚴瞭,丹墀上下靈幡紙帳悲風裊裊,大殿上素幔白龕正中金漆楠木棺前,供著康熙的靈位,上寫:

合天弘運文武睿哲恭儉寬裕孝敬誠信

功德大成仁皇帝愛新覺羅·玄燁之位

兩旁男昭女穆,東邊以胤禛為首,挨次跪著允祉、允祺、允祚、允祐、允禩、允禟、允、允禌、允祹、允祥、允禑、允祿、允禮、允祈、允禝、允禕十六個成年阿哥,西邊卻是雍親王福晉為首,下頭才是康熙的嬪妃,以惠妃納蘭氏為首,馬佳氏、郭絡羅氏、戴佳氏……什麼答應、常在……凡受康熙一幸之恩的都依品級伏身跪著,白汪汪一大片,像是剛舉哀不久,兀自滿殿啜泣唏噓之聲。李德全急趕一步進來道:

“萬歲,大將軍王允趕回來瞭!”

允走在這白色的世界裡,原是恍恍惚惚迷迷離離,好似做夢一般,這一聲提醒瞭他,才知世事變遷,景物依舊人事已非,連自己的名字都變瞭。仿佛遭到電擊,他渾身一顫,清醒過來。陡然間胸膈間一股似氣似血、又腥又熱的東西湧上來,淚水已經奪眶而出,長嚎一聲趨跪而入,不管三七二十一,伏在冰冷的臨清金磚地下,雙手死命地摳著地,身子痛苦地扭曲著,嘶啞的嗓音驚得滿殿人心裡起栗:“阿瑪!你去瞭……我好苦……苦啊!你為什麼……不等等我……等我……看你一眼……你好狠……我好悔……原本打下拉薩……我就想回來……見你……你為什麼不肯……?”

“舉哀!”張廷玉聽著允話中未盡之意,生怕這愣阿哥說出更難聽的,忙在旁大喊一聲。

於是眾人齊聲悲嚎,這群人不比允,都是哭乏瞭的,隻是幹叫,早已沒瞭眼淚。有的捂住臉假哭,有的摳磚縫兒哼哼,有的拖著涎水想心事,待哭聲低瞭補上兩聲……亂糟糟的,倒也掩瞭允的哭訴。

“十四弟,”許久,哀止之後,胤禛方起身來,由邢年扶著到允跟前,嘆息一聲道,“難為這麼遠的道兒,艱難跋涉,總算趕瞭回來,先帝在天之靈,必定稱你孝道。不過,今兒是除服的日子瞭,有些大事得趕緊商量。你節哀,朕還有些知心話要和兄弟們講。”他哽咽瞭一聲叫過張廷玉,吩咐道:“所有女眷,外官內官都退出去。你去傳旨給我府的鄔思道,我要回去一趟見見大傢,然後就移住養心殿,多少軍國重務都在等著……”

張廷玉答應著出去瞭,所有阿哥都跪直瞭身子,愣愣地看著胤禛,不知他有什麼話要說。胤禛滿面戚容,頭一個月沒剃,前額上的頭發已寸許來長,看去顯得十分憔悴,他蒼白著臉來回踱瞭許久,語氣沉重地說道:“……都起來吧,今日隻論兄弟,不論君臣……”他仰臉噓瞭一口氣,款款說道:“這個帝位傳給我,我是萬萬沒想到。不但我,就是各位哥哥兄弟、滿朝文武,料到有今日的恐怕也很寥寥……”他開篇這幾句,無頭無尾,似嘆似嗟,眾人都不知是什麼意思,都瞪大瞭眼睛。

“自古皇帝不長壽,道理很多。”胤禛臉色愈加蒼白,“有的是享福太多,子女玉帛將息著,聲色狗馬淘虛瞭身子。有的是妄想長生,討不死藥,煉九轉丹,反而戕害瞭性命。所以打祖龍算起,活過七十大壽的皇帝滿打滿算隻有三位。唉……我們都見到的,父皇盛年身子骨兒什麼光景?他老人傢一生不貪酒色,不愛財帛,不煉丹藥,為什麼也隻活瞭六十九歲?——這件事我想來想去,是我們愛新覺羅傢命中所定!”

胤禛慢慢踱著,看也不看眾人一眼,隻管娓娓而言:“朱元璋說過,自古胡人無百年之運,細思五胡亂華到元朝,確是如此情形。我們滿人隻有那麼百十萬人,入主中原,要不朝乾夕惕惴惴然如履薄冰,那就好比在太湖裡撒一把胡椒面兒,終究變不成胡椒湯!我們何其艱難!盡著些小心翼翼,早起五更,夜伴明燈地勤政,還有多少闕失難以周全!據我看,聖祖就是為天下蒼生、為統禦華夏嘔心瀝血,活活累的瞭!”

“所以當皇帝是苦事,我們滿人當皇帝萬是極苦的事!”胤禛瞥一眼兄弟們,無聲無息瞭一下,“論才學,我比不上三哥;論忠厚,我比不上五弟;論識量,八弟是最好的;任艱任煩,要算十三弟;論起行兵佈陣,我不及十四弟。因此,選中我入繼大統,做這極苦的事,不但沒想到,我也不願做!兄弟們都在這裡,一個外人也沒。你們誰說我說的不是,或者你們誰願意做這皇帝,今日當眾說出來,我讓位給他!”

他口似懸河滔滔不絕,像是談心,又像是勸說,語氣中既不乏誠懇,又帶著一種巨大的威壓,兄弟們都被說得目瞪神癡,眼見允祥虎視眈眈註目眾人,外頭劉鐵成張五哥一幹侍衛仗劍瞋目挺身而立,哪一個敢作仗馬之鳴?

“既然你們不願,我隻好勉為其難。”胤禛皺眉道,“為祖宗大業,我必定宵旰勤政,不負先帝重托。我雖生性認真,但並不刻忌,得饒人處,我也能饒人。隻要不懷著異樣的心思難為我,懷著不軌之心要怎樣怎樣,我在政務上有闕失,你們還像從前那樣,隻管提醒我,輔佐我,不但我知恩感戴,就是阿瑪在九泉之下,見我們兄弟和睦,共治天下,他老人傢必定也是歡喜的……”說著便掏出手帕拭淚。允祥見他這樣,率先起座跪瞭下去,泣道:“皇上如此重手足情誼,推心置腹,就是石頭人也感化瞭!如今君臣之分已定,我們一定遵皇上聖訓,恪盡臣道,同治聖化,把天下理好,以報先帝和萬歲隆恩!”

他這麼一跪,十七阿哥也跟瞭下去。眾人自然坐不住,一齊伏地稱臣,山呼“萬歲”!

“就這樣吧。”胤禛雙手虛扶一下,說道,“兄弟們先回去,把傢事料理下,然後明日起,照常辦差。朕已下詔恩赦天下,上書房人手少,想調馬齊、趙申喬進來辦事。今日關照兄弟們一下,一件是要開恩科取士;一件是要鑄雍正制錢,這都是通常的事;還有一件,兄弟們欠的庫銀,要能還得起,早早還瞭;要還不起,可具折密陳上來,朕不能因私廢公,所以怕要有點小小處分,也不能因公廢私,處分瞭再減免債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道乏吧!”

允祥單獨留下,和胤禛又說瞭一會子話方辭出來,見隆科多帶著十幾個太監,都抱著高高一疊文書正進養心殿,便站住瞭,笑道:“老隆,這就忙起來瞭?”隆科多行禮笑道:“這都是主子要的。今晚要抄十三個京官的傢,防著他們轉移財物,我剛佈置巡防衙門圍瞭他們宅子。主子說,要有事直接請示十三爺,到時候我到哪裡尋十三爺?是尊府,還是進上書房?”允祥隻一笑,說道:“萬歲已經把抄傢官員名單給我瞭。我不在雍和宮就在這裡——其實你也未必要請示我什麼,奉旨行事嘛!”說罷一徑去瞭。

允祥在雍和宮興沖沖下馬,穿過已經搬空瞭的大院來尋鄔思道,至楓晚亭前,掏出表看時,已是酉正時牌,天已經麻蒼蒼黑瞭。因見鄔思道正默默整理書籍,一腳踏進門來笑道:“我來給先生道喜——這些活計叫下人們做,你忙什麼?”鄔思道在搖搖的燭光下回過頭來,讓座道:“萬歲已經傳旨,今晚回來,下人們都去預備酒席瞭,想不到十三爺來的這麼早——你說報喜,我何喜之有?”

“黨逢恩今晚就要抄傢。”允祥笑嘻嘻道,“大丈夫酬恩報怨,第一快心之事,這不是一喜?放心!明兒我告訴老隆一聲,那個淫賤材兒叫什麼姑來著?合傢良賤我都給你弄來當奴才!”鄔思道什麼也沒說,抱著手爐隻是出神,半晌才道:“萬歲即位之初雷霆大震,刷新政治,整飭財務,這確是一喜。別人今夜哭,我也無喜可言。”允祥哈哈大笑:“先生真是先天下憂而憂!我再告訴你,今兒在養心殿萬歲親口對我說,先生有輔相之才,隻幹礙著沒職份,所以開恩科,特簡先生進翰林侍讀,然後轉上書房。宣麻拜相,還有比這更喜的麼?”

鄔思道神情似乎有點呆滯,古怪地一笑說道:“算是的吧——十三爺今晚喜上眉梢,給我報喜是一宗兒,恐怕你自己有喜事才是真的。說出來,叫我也歡喜歡喜!”“都喜。”允祥掩飾不住得意的神情,向後一靠伸展瞭一下,“其實是早已知道的瞭。萬歲說元旦日晉封我親王,世襲罔替!王不王無所謂,這個‘世襲罔替’難得!”鄔思道一雙眸子在燈下晶瑩生光,沉靜地一笑,說道:“鐵帽子王,兒孫永永無既。好嘛!連你加上一共九位瞭。”

“你今晚怎麼瞭,這麼不陰不陽的?”

鄔思道伸手將一杯茶推給允祥,長嘆一聲默然不語,見允祥一臉驚訝之色,苦笑道:“十三爺,我和你認識十五年瞭,你天真率性、任俠仗義,很佩服你的為人。今日有句話,說出來或許我要人頭落地,不知當講不當講?”

允祥被他的神情驚呆瞭,手裡捧著已經涼瞭的茶,死死盯著鄔思道。

“這個鐵帽子王你要拼死辭掉,才能保你一世平安!”鄔思道仿佛不勝其寒,緊緊抱著銅手爐,聲音低沉嘶啞。“四爺豺聲狼顧,鷹視猿聽,乃是一世陰鷙梟雄之主……”

“你不是說他龍驤虎步……”

“不錯,那是當時的話,他沒信心。”鄔思道語氣冷峻得令人發抖,“你沒勘透世情。與平常人交,共享樂易,共患難難。與天子交,共患難易,共享樂難。”

“我不信!今日四哥還說,決不做鳥盡弓藏的事!”

鄔思道陰冷地一笑:“明日我的話就能驗證,周用誠、墨香墨雨、性音和粘竿處十幾個最心腹的,專一替四爺辦秘密差使的恐怕就要……”

允祥驀地一個驚顫,臉色變得蒼白如紙,翕動瞭一下嘴唇,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兩個人在燈下交換著目光,隻聽院外一陣風聲,像是什麼在樹林子裡撲棱瞭一陣翅膀,接著便是鴟鳥淒厲的大叫聲,叫得允祥起瞭一身雞皮疙瘩。這樣寒冷的冬夜,到處是堅冰和積雪,雍和宮孤零零地處在京郊,四鄰不靠,全是曠野,胤禛所有的內眷又都搬進宮裡,隻留下瞭原來書房的人和幕僚和尚,這時滅口,真正是殺人如草不聞聲!允祥噓瞭一口冷氣,剎那間,他冒出一個念頭,竟想奪門逃出去!

“十三爺,你不要害怕,隻要你收斂鋒芒,萬歲不會怎樣你,”鄔思道撥瞭一下蠟芯,屋裡亮瞭一點,“我隻求你一件事,不要把我的話說給別人。易經有雲:君不密喪其邦,臣不密喪其身——不用為我操心,我有自全之道。”

“那——坎兒他們呢?”

鄔思道垂下眼瞼,深長嘆息一聲:“他們不該知道的東西知道得太多瞭……”正要接著說,便聽遠遠一陣腳步聲,周用誠一躥一蹦地跳進來,搓手跺腳地笑道:“好天氣,賊冷賊冷的!文覺那邊預備齊瞭麼?主子已經回來瞭!”話音剛落,胤禛已帶著十幾個太監進來,見鄔思道掙紮著要起來迎接,忙上前雙手按著,呵呵笑道:“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不要做這生分模樣。今晚這一聚十分難得,過瞭明兒,就又忙起來瞭。怎麼這屋裡隻點一枝蠟?——走,咱們過書房那邊,邊吃酒邊談——”幾個小太監聽皇帝嫌暗,忙不迭又點瞭七八枝蠟燭。允祥隻像傻子似的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審量著胤禛,覺得一下子陌生瞭許多。

“萬歲!”鄔思道到底掙著跪瞭下去,伏地行瞭大禮,說道:“臣有密奏的事。”

胤禛疑惑地看瞭看允祥,坦然說道:“——那,十三弟你們先過去,和文覺性音他們先說話,等著我。我和先生聊幾句就過去。”待允祥帶著一幹人離去,胤禛又問:“老十三來都說瞭些什麼?你神色不對呀!——你起來說話。”

“為的就是這件事。”鄔思道坐直瞭身子,心事重重地說道,“十三爺來報喜,說萬歲預備起用臣。臣單獨見萬歲,就是想辭謝萬歲。”胤禛沒言聲,站起身踱至窗前,望著外頭漆黑的夜,半晌才問:“為什麼呢?”鄔思道盯著胤禛的背影,緩緩說道:“臣有三忌,三不可用。”

胤禛回過頭來,臉上已是掛瞭一層嚴霜一樣冷峻,卻不吱聲,幽幽望著鄔思道。

“臣乃殘疾之人,這是一忌。”鄔思道毫不畏縮地看著胤禛,“國傢取士授官,自有制度。況大清國運正盛,人才濟濟,臣在王邸十幾年,中外人士知之甚多,驟然置之廟堂之上,雖至公亦無公,雖無私也有私,恐怕有傷聖德。這是一不可用。”

胤禛臉上毫無表情。

“臣原是犯罪之人,這是二忌。”鄔思道道,“康熙三十六年臣為孝廉,應天府試,率五百舉人抬財神大鬧貢院,此事震動朝野,天下皆知。雖說是激於義憤,到底是觸瞭國法,先帝曾連下詔旨捕拿,臣又潛逃在外。為憎恨吏治黑暗,臣又入京,擇主而事。萬歲如今功成名就,即起用臣輔在帝側。在臣原是罪餘欽犯,在君又幹礙聖祖當初原意,用此不忠之臣致於臣下議萬歲為不孝之君,這是二不可用。”

胤禛聽得悚然動容,不覺坐瞭下去,撫膝沉吟道:“隻是可惜瞭你。”

“這正是第三忌。”鄔思道見他動瞭心,舒瞭一口氣,又道:“臣雖然薄有小才,卻是陰謀為體。萬歲龍日天表春華懋德光明正大。這就是忌!臣在萬歲僭邸蒙恩十餘年,顧問侍從,無不聽之言,無不從之計,無數驚濤駭浪之中早已殫精竭慮耗盡心力,譬如已經熬幹瞭的藥渣,萬歲何堪再用?倘若萬歲念思道忠貞不貳之心,放臣還山,沐浴聖化之中,舞鶴升平之世,在萬歲為全始全終之主,在臣為明哲知理之臣,傳之後世,亦為一段風雲際會佳話。萬歲若不允臣之所請,臣今夜就仰藥自盡,不傷聖人知人之明!”說著,淚水已走珠般滾落出來。

胤禛也不禁黯然,他今夜要下毒手滅口,原是聽瞭文覺的警告,外邊允禩黨羽如林,政局不穩,放著周用誠一幹人無法處置,日後將雍邸的事兜出來,正好給允禩借來推波助瀾,所以打算喝酒之後,下半夜動手全部處死。但鄔思道這番言語,其實已表明永不從政,永不泄密,想起十幾年知遇之交,朝夕贊襄,吟詩論文,這些情分也難一古腦兒付諸東流。想著,嘆息一聲道:“你的心我都知道瞭。不知眼下你有什麼打算?”鄔思道頓時放下瞭心,從容說道:“雍和宮如今是天子行宮,自萬歲下詔那天,我在棋盤街已經租瞭一處宅子。萬歲既然允臣之請,今晚一見,就算辭行,臣這幾日痰喘,酒筵也不敢領,這就搬出去,過幾日陸路回無錫老傢。臣已經二十餘年沒吃故鄉水瞭。”

“好,依你。”胤禛想著允祥等在那邊,起身在案邊提筆寫瞭個字條,口中道:“不過你跟我一場,空手回去,我難忍心。當年替二哥還債,用瞭你七十萬銀子。賞還你呢,要招謠言,所以不還你瞭。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你不要大隱,也不要小隱。你且去,明兒叫允祥看看你,給你找個靠得住的官,你去當師爺。將來朕出巡或者他入覲,還能見見。”

“謝萬歲!萬歲如此隆恩,臣粉身碎骨不足以報萬一!”

“不必說瞭。”胤禛擺擺手,叫進一個太監,吩咐道:“你帶朕的手諭,用小轎把鄔先生送出去,到棋盤街安置好,你來回話!”

“喳!”那太監答應一聲,過來攙定鄔思道,說道:“先生,咱們慢慢走……”

鄔思道當晚住瞭棋盤街寧心客棧。這是他包租瞭好久的一個宅院,店主早接瞭銀子,原想不知是個什麼貴人,今日見著,卻是孤零零一個殘廢人,又見是太監親送,越發不知來頭,湯水茶飯侍候著忙個不停,鄔思道卻要靜坐,便打發瞭他去。

屋子裡隻剩下瞭他一個人,他默默坐著,想入定,但今晚改瞭積習,再也靜不下來。從康熙四十六年夏入京,到現在整十五年半。孤身一人進來,轟轟烈烈做瞭一番事業,如今又剩下孤身一人,真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一幕幕往事湧上來又壓下去,壓下去又泛起,再也不得平靜。

“正不知明日如何,今夜不得入夢瞭……”鄔思道和衣躺瞭一會兒,那炕燒得滾熱,更覺煩躁難耐,訥訥自語著起身,架拐推門出來,但見天邊一鉤新月,慘淡地將光灑落下來,房頂上、院子角落的雪都抹上水銀似的,幽幽發亮,隻是清寒襲人。他在院裡踟躕良久,正要回房,靜極之中,隱然聽墻外有人嚶嚶而泣,聽著是個女人聲氣,便踱到賬房,問店老板:“什麼人在外頭哭?”

“是兩個女人。”店老板無所謂地笑道,“您進來一會她們就來瞭,想住店,我沒答應——這是爺包下的嘛。”鄔思道沉吟著說道:“眼看子時到瞭,天太冷,叫她們進來吧!”店老板狡獪地一笑,答應著開瞭門,說道:“你們進來吧!誰叫你們碰上這麼好的客人呢?”

鄔思道閃眼看時,是三個人,兩個女人,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便道:“這裡有火,請先過來略暖和一下,等老板收拾瞭房子再過去。”那三個人也不言聲,一路進瞭正房,竟都跪瞭下去!

“這是怎麼說!你們——”

鄔思道大吃一驚,正要請店主攙起他們,兩個女人都已抬起頭來,居然是這樣——一個是金鳳姑,一個是蘭草兒!他愕然盯視瞭許久,口吃地問道:“蘭草兒!你不是——”

“我沒有死……”蘭草兒滿臉淚光,哽咽道,“他們是借故兒拿你的……”鄔思道又把目光移向鳳姑,許久,嘆道:“你傢的事我已經聽說瞭……”鳳姑低下頭,小聲道:“傢抄瞭,我剛好回門,金傢也抄瞭……”

鄔思道端坐不語。良久,徐徐說道:“可嘆。”那毛頭小夥子挺著脖子大聲道:“表舅!您不能冤枉我媽!不是我媽叫外婆報信兒,您骨頭都燒成灰瞭!”蘭草兒想起那夜的事,臊得滿臉通紅,倒是鳳姑掌得住,說道:“表弟,冤有頭債有主,是我不好。如今兩傢都敗瞭,你的仇也報瞭,我和蘭姑商量好,要出傢。隻這孩子小,不懂事,叫他怎麼過……”說著,嗚嗚咽咽直要放聲兒。

“求你……”蘭草兒滿眼都是懇求神色,看著鄔思道的臉色,下面的話竟沒能說出來,鄔思道點點頭,起身來說道:“我腿腳不便,不扶你們瞭,孩子,你扶她們起來。”待三個人起來,鄔思道深長嘆息一聲,又道:“我是久經滄海的人,世上事紛紛擾擾,比你們恩恩怨怨大得多的經瞭不知多少。那些事,於我而言,早已是杳如煙波。我若計較,早就除瞭你們瞭……如今我雖不修行,也是修行,雖不出傢,也是出傢。好歹你們跟著我吧,總有一口飯吃的……”

安置他們三人安歇瞭,鄔思道越發沒瞭睡意。熄瞭燈,獨坐在暖烘烘的炕上。月光如洗,輕柔的光隔窗沐浴著他的全身,久久地一動不動。忽然遠處傳來三聲沉悶的午炮,已到子夜時分。鄔思道望著寥落的寒星,子時陰極而陽生,明天會怎樣呢?鄔思道不再去想它瞭,他是太熟悉皇帝瞭。

1990年4月中旬寫於宛

《雍正皇帝(全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