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上課的鐘聲響瞭,周阿雨背著書包從石板路上跑過。她臟兮兮的小臉上,閃著一雙清秀機靈的大眼睛,瘦小單薄的身上穿著不合身的破舊衣服。
這是一座被清晨薄霧繚繞的山清水秀的貧窮小山村。古廟、古祠堂、古宅大院等幾座破舊的古磚瓦建築,被一片雜亂無章的破舊茅草房淹沒,整個山村破敗潦倒,缺乏生氣。
學校上課的鐘聲響瞭,周阿雨背著書包從石板路上跑過。她臟兮兮的小臉上,閃著一雙清秀機靈的大眼睛,瘦小單薄的身上穿著不合身的破舊衣服。
學校由村頭古廟改建而成,院子裡長著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古樹,一口古鐘掛在這棵樹上。周阿雨氣喘籲籲地穿過院子跑到教室門口,哈下腰兩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著。
老師戴著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村裡人給他起瞭個綽號“四眼”。老師正準備講課,瞥見教室外的周阿雨,走過去打開門。周阿雨站直身子膽怯地說:“老師,對不起,我又遲到瞭。”
“四眼”老師問:“一早又到集市去賣炒瓜子瞭?”周阿雨點點頭,接著小聲解釋:“我找不到表……”老師嘆口氣說:“能來就好,快進來吧,要上課瞭。”
周阿雨找到自己的位子剛要坐下,老師讓她和黃日跳往前坐。周阿雨這才註意到,教室裡空空蕩蕩的。老師無奈地說,其他同學都被大人帶去做生意,不會來瞭。周阿雨聽話地坐到第一排中間的位置,黃日跳拿著課本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兩人相視一笑,既默契又親密。
老師打開備課本,習慣性地說,同學們,現在上課。周阿雨和黃日跳忍不住想笑。教室裡失去瞭往日朗朗讀書聲,滿眼滿世界都是如何掙錢。老師還沉浸於過去,交代著上面的指示,無非是“五講四美三熱愛”。
這時,有個村民在外面敲瞭敲破窗叫道:“阿雨,你在意大利的表舅來瞭。你爹叫你快回去,弄不好還帶你出國呢!”
黃日跳小聲問:“周阿雨,你要去意大利嗎?”周阿雨沒回答,一直看著老師。老師嘆息一聲說:“周阿雨,你爹叫你,回傢去吧。”這種情形他已經習以為常。
周阿雨跑進自傢院子,幾個村民正從裡面出來,村長的兒子手裡小心翼翼地拿著一塊電子表,一臉興奮。別人要看看,他趕緊把電子表舉起來說:“別碰,這是阿雨表舅給我的,意大利貨,好幾千塊裡拉。你要是碰壞瞭,就是把你身上的血都抽去賣錢也賠不起!”
周老順在堂屋裡表演噴火木偶,一邊表演一邊唱。噴火木偶也叫煙火木偶,藝人將戲曲、神話人物等木偶造型混於煙花之中燃放,在煙花的帶動下,焰光中木偶凌空飛舞,五彩紛呈,栩栩如生。每當演出接近尾聲或是演到最緊張的時候,先是有“滋滋”的聲響,接著就有一股火藥味,木偶依靠焰火噴發的沖擊力跳出紙盒懸掛在空中或騰、或跳、或飛、或舞、或翻跟鬥;與此同時,“煙花輪”也層層朝天燃放,五顏六色的光把夜空照得嫵媚多姿。
周老順耍完,把噴火木偶放下。阿斌說:“姐夫,沒想到這麼多年,這玩意兒你還玩。”周老順說:“要不是你回來,村裡不讓玩,說是資本主義尾巴。”阿斌挨個給來人發555牌香煙,大夥都別到耳朵上舍不得抽。有人問:“阿斌,這些年你在國外掙瞭多少錢?”周麥狗搶話:“我表舅掙多少錢能告訴你嗎?”眾人眼裡滿是羨慕,阿斌自然很受用。
傍晚,周老順、趙銀花、兒子周麥狗、女兒周阿雨和阿斌坐在一起吃飯。麥狗喜滋滋地擺弄著手腕上的電子表問:“表舅,到意大利坐火車還是坐船?”阿斌說:“坐火車和船都太慢瞭,坐飛機。”麥狗又問:“坐飛機舒服嗎?”阿斌笑:“騰雲駕霧,神仙一樣,當然舒服瞭。”麥狗說:“比坐東方紅拖拉機還舒服嗎?我們大隊有一臺,我爸開過,我還坐過呢!”
周老順對阿雨、麥狗說:“你們兩個吃飽瞭出去玩會兒,我和你表舅有大事商量。”麥狗不樂意:“外面下雨呢!”周老順說:“下雨又不是下刀子!”阿雨起身往外走,麥狗沒辦法,隻好跟著走出去。
周老順問:“阿斌,意大利那邊阿雨上學的手續辦下來瞭嗎?”阿斌說:“意大利那頭該辦的都辦瞭,不過隻讓帶一個,還必須是直系親屬。就是說,得把孩子過繼給我。不過繼簽證就辦不瞭。放心,過繼隻是個形式。是送麥狗還是阿雨走,你們商量商量吧。要是定麥狗,他滿十六歲瞭,到那就可以打工掙錢。如果是阿雨,最少得先上三年學,上學的錢你們得出,不是小數目。”
夜晚,兩口子睡在床上,趙銀花對周老順說:“阿斌說有困難,我們就不把孩子送出去瞭吧?”周老順摟住趙銀花說:“你就是缺長遠眼光,看看阿斌出去這幾年混的,上意大利,那是去天堂享福!阿斌隻能帶一個走,你是當媽的,我得問問你的想法。”趙銀花說:“我哪個都不讓走。”周老順說:“你這麼說,這事就得全聽我的瞭,我讓阿雨走。我有道理,第一,麥狗出去馬上可以打工掙錢不假,可是看不懂、聽不懂、說不懂,隻能零敲碎打做雜工,掙不瞭幾個錢。阿雨三年書一讀,就成意大利人瞭,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掙多少錢就掙多少錢。第二,這倆孩子,一個是會叫的狗不咬,一個是會咬的狗不叫。麥狗天天咋咋呼呼的,沒主意。阿雨悶不作聲的,主意比我還正,將來一定能成大器。”
趙銀花嘆道:“這個傢快妻離子散瞭。”周老順說:“你今天就沒說對一句話,應該是離光宗耀祖不遠瞭!”
趙銀花為阿雨上學的錢發愁。周老順說:“錢的事我已經想到辦法瞭。你放心,我說有辦法就有辦法,隻有我周老順想不到的,沒有我周老順做不到的。”
第二天上午,一傢人圍坐在桌子旁。周老順宣佈:“我和你們媽商量瞭,決定讓阿雨出國。”麥狗急得有些磕磕巴巴地問:“那……那我呢?”周老順瞪瞭麥狗一眼:“你給我老實在傢待著!”麥狗大聲反問:“為什麼?!阿雨這麼小就讓她去外國打工,我不肯!”周老順說:“她是去讀書!”麥狗氣呼呼道:“我要讀高中你不讓,卻讓阿雨出國讀書,你偏心!”
周老順對趙銀花說:“聽見瞭吧?半分鐘前還在心疼阿雨,一轉眼就說我偏心,說變就變。”麥狗說:“我沒變,我就是要出國!”周老順說:“你是兒子,就得在傢傳宗接代,守住這個根兒。”
麥狗道:“我都和同學說瞭,不去要被他們笑死的,我就得去!阿雨出去要花錢,我出去能掙錢。”周老順說:“你想掙錢在哪都能掙,這事就這麼定瞭,天打雷劈都變不瞭!”麥狗氣惱道:“你不是我爸,我這一輩子也不認你這個爸!”說罷轉身沖出去。
阿雨要追麥狗,周老順喊:“阿雨回來!不該說話的上躥下跳說瞭半天,你這個該說話的,半天一個字也沒蹦出來,你也說兩句。”阿雨淚眼婆娑地看著周老順問:“我是你親生的嗎?”周老順說:“廢話,不是我親生的,你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阿雨說:“我不出國!”周老順很幹脆:“這事沒得商量!”阿雨也跑瞭出去。
趙銀花說:“非得讓阿雨走嗎?她還這麼小。”周老順說:“你大,讓阿斌帶你走,走得瞭嗎?”
“我跟你說正經的。”
“我哪點不正經瞭?”
趙銀花試探著:“我是說,非得走一個,還是讓麥狗走吧。他大一點,是男孩。”周老順脫口道:“就因為是兒子,所以不行。”趙銀花有些不滿地說:“老順啊,嫁給你到現在,大小事情都是你說瞭算。這回你總該跟我說句實話吧?”周老順很不情願地說:“我不能把兒子過繼給人傢。”“阿斌不是說瞭,那隻是走個形式嘛。”“走形式也不行!”
喝瞭半天酒,天色暗下來,阿斌打著哈欠,進屋要睡覺,轉身關房門。突然發現門後藏著一個人,把阿斌嚇瞭一跳,定睛一看是麥狗。麥狗給阿斌跪下說:“舅舅,求求你瞭,帶我走吧。”說著趴在地上磕起頭來,一邊磕一邊哽咽道:“我的同學都出國瞭,我留在這兒一點兒面子也沒有。大傢會笑我絲瓜打鼓,中看不中用,我沒臉出門。”阿斌把麥狗扶起來說:“這是你爸定的。”
麥狗說:“你偷著把我帶出去。”阿斌皺著眉頭說:“出國得辦好多手續,還需要錢,這些事你爸不松口,我說瞭也不算。”麥狗眼中含淚問:“那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瞭嗎?”阿斌無奈地搖搖頭。麥狗絕望地哭著說:“我走不瞭瞭!”
阿斌說:“別哭,要不我再和你爸說說。阿雨去瞭還得上學,那要花錢,你跟我出去是掙錢。”麥狗沮喪地說:“我爸比牛還犟,我從小長到大,他說出口的事兒,就沒見他改過。舅舅,現在全靠你瞭!”
阿雨的屋裡沒點油燈,明亮的月光從窗戶和門縫裡射進來。阿雨一個人躺在破木板架子上,哭紅腫的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趙銀花進來坐到阿雨旁邊,阿雨帶著哭腔央求:“媽媽,我能不能不去意大利讀書?”趙銀花沒吭聲,在這個傢裡,男人是天,她說瞭也不算。
阿雨哭著說:“媽媽,我從來沒出過遠門,連溫州城裡都沒去過。我這是第一次看到表舅,我和他一點兒也不親。我害怕,我不會說意大利話,我不願跟他去意大利………”趙銀花心如刀絞,舍不得這個懂事的女兒,她還是沒吭聲,因為一張嘴眼淚就會滾落下來。
阿雨抓住趙銀花的胳膊搖著哭著央求:“媽媽,求求你和爸爸好好說說,讓哥哥去意大利吧。我會天不亮就起來到集市上賣炒瓜子,從天光賣到黃昏,賣到半夜也可以。再苦再累我也不抱怨,也不會哭……”趙銀花的眼淚刷地流下來,她抱住阿雨說:“別怨你爸,他也是為你好。”
母女倆滿臉淚水地緊緊相擁,她們的心緊緊地連在一起。
翌日清晨,朝霞滿天。在瑞安汽車站裡,趙銀花緊緊摟著阿雨,母女倆哭成一團。周老順拉住阿斌叮囑道:“阿斌,我把阿雨托付給你瞭,這孩子可是我的心肝兒肉。”阿斌說:“姐夫放心吧,我肯定會把阿雨照顧好!麥狗呢?他生著氣,不會出什麼事吧?”周老順吐瞭一口唾沫說:“誰知道去哪兒瞭,不用管他。”
車就要開瞭。周老順轉身囑咐阿雨:“到意大利一定要聽你表舅的話,他說的話就跟我說的一樣,他說東你不能往西,他說南你不能往北,聽見瞭嗎?”阿雨沒應聲,也沒看周老順,跟著阿斌往前走。周老順又喊:“阿雨,你給我記住,你是代表我們老周傢出去的,一定得有出息!好好讀書,將來掙大錢,給老周傢爭光,光宗耀祖!”
滿臉淚水的阿雨仍然沒有回頭,跟著阿斌上瞭汽車。汽車開動瞭,趙銀花追車喊:“阿雨……”她追出老遠,直到實在跑不動瞭,才站住大哭不已。周老順看著汽車消失,心頭一酸:“這閨女,是要不認我這個爸爸瞭。”
客車從路上經過,揚起一地塵土。一臉淚水的麥狗站在路邊的一處高地上,看著汽車越走越遠。車窗旁,淚流滿面的阿雨看見瞭麥狗,對著他喊著“哥……”
麥狗背著一個大包,沿汽車開過的道路往前走去。他發誓,再也不回這個傢瞭,一定要混出個人模狗樣的。
回到傢裡,趙銀花掉瞭魂一樣。她收拾門口凌亂的鞋子,發現阿雨那雙破舊的小鞋,忍不住又哭瞭。周老順說:“哭什麼呀,麥狗呢?”趙銀花說:“是你把他氣跑的,你給我把兒子找回來!”
周老順不屑地說:“跑?他還沒那個膽。”趙銀花撒潑:“你個混賬東西,把女兒弄走瞭,要是兒子找不到,好好的傢就這麼散瞭……”
周老順說:“收拾收拾,我們也走,去溫州闖蕩!省得今年盼明年好,明年還是吃不飽。這個傢也該翻翻身瞭,過個吃飽穿暖的好日子!”趙銀花賭氣說:“我不去,我就在這傢裡待著。”“不去也得去,我已經把這房子賣瞭,湊瞭阿雨上學的錢。”
趙銀花驚叫道:“什麼?你……你再說一遍!”周老順平靜地說:“再說十遍也一樣,我把房子賣瞭。”趙銀花瞪圓瞭眼睛喊:“誰叫你賣房子的?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告訴你,你也不會同意,我就自己決定瞭,錢除瞭給阿斌,還剩瞭一些。”
趙銀花痛心疾首地說:“這是祖屋,是祖公業啊!賣不得呀!你賣瞭祖公業,在村裡會一輩子抬不起頭的。告訴我賣給誰瞭?我找他要回來!”周老順說:“棺材都抬到清明橋,回不來瞭。”趙銀花一屁股坐下哭道:“這日子沒法過瞭……”
周老順一腳踢開一個破臉盆,臉盆“咣咣當當”滾落在墻角:“不是沒法過瞭,是為瞭過得更好!我是窮瘋瞭,窮怕瞭,窮出鬼來瞭!窮得連祖公業都敢賣瞭!不賣行嗎?不賣拿什麼讓阿雨出國!不賣掉這破破爛爛的祖公業,守著它,供著它,下輩子、下下輩子還是吃苦受窮的命!”
周老順又一腳踢飛個小板凳:“我也跟你說實話,賣祖公業,自斷後路,這主意我琢磨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瞭!這兩年,溫州城裡人人都在做生意,開始還偷偷摸摸,現在越幹膽子越大,都發財瞭。這就叫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我們也要像他們那樣,去幹去發財!我要一條道走到黑,死也不回頭!”
麥狗一個人坐在楠溪江邊,望著湍急的江水發呆。他覺得自己的世界一片灰暗,活著沒有前途和希望。這時,周老順出現在麥狗身後,他過於專註沒有發覺。周老順撿起一塊石頭扔進江裡,水濺瞭麥狗一身。麥狗回頭,見是周老順,便用仇恨的眼神看著他。
周老順說:“我估算著走十裡地能找到你,這還沒出五裡就看到瞭。”麥狗氣呼呼地說:“我已經不認你這個爸瞭,傢我也不回瞭。”周老順點點頭:“好啊,說話倒像是我的種,但做起事來總是三日風四日雨的。”麥狗毅然決然地說:“你說什麼都白搭,反正我已經決定瞭。”周老順鄭重其事地說:“那你走啊,再走五裡地我還能找到你。你一個孫猴子,還想蹦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我這爸爸也不是你說認就認,說不認就不認的。老子生瞭你,這輩子都是你爸,你走到天邊我都是你爸!”
麥狗瞪著周老順,不知道說什麼好。周老順說:“起來,老子和你打個賭,你賭贏瞭,老子就不再管你;你輸瞭,就得聽老子的,老子說什麼就是什麼。”
麥狗蹦起來問:“賭什麼?”周老順指著江水:“賭誰敢從這跳進江裡洗澡。”
麥狗看著江水猶豫瞭。周老順催著:“跳啊,不是想跟老子叫板嗎?那就拿出點樣子來!”麥狗往前走瞭兩步,還是沒勇氣跳下去。周老順又催:“快跳,我沒工夫和你在這耗,溫州還等著我去發財呢!”
麥狗反問:“你敢嗎?”周老順二話沒說,脫掉衣服跳進江裡遊起來,他撲騰著,很得意地喊:“好久沒洗過這麼舒服的澡瞭!”麥狗受瞭刺激:“有什麼瞭不起的,跳就跳!”他脫瞭衣服,但面對江水,還是有些膽怯。周老順說:“算瞭吧,輸給老子又不丟人。”
麥狗終於跳下去,也在水裡撲騰著。周老順笑著:“這才像我周老順的兒子!”麥狗喊:“我跳瞭,我贏瞭!”周老順哈哈大笑:“你贏個屁,老子先跳的,從今往後,你還得乖乖聽我的!”
早晨,太陽剛露臉,周老順就帶趙銀花、麥狗背著行囊離開瞭傢。周老順頭也不回,趙銀花眼裡含淚一步三回頭。鄉裡鄉親都趕來送行。
八十歲的五叔公看著趙銀花責備:“銀花,這個傢你管得好啊!”周老順說:“五叔公,是我的主意,不怪銀花。”五叔公指著村裡的房子,狠狠打瞭周老順一巴掌:“小順啊,這村裡前前後後走瞭多少人,可賣祖公業你是開天辟地第一個!”五叔公邊說邊斜眼看趙銀花。趙銀花低著頭,不敢正眼看五叔公。周老順忙說:“五叔公,你放心,我今天敢賣,明天就一定能把它買回來。你老不是想著修祠堂嗎?到時候我出大頭。”
一個村民好奇地問:“你們打算到哪兒去發財?”周老順說:“先去溫州城裡。”另一個村民問:“你們打算到溫州城裡做什麼生意?”周老順說:“現在說不好,走一步看一步吧,什麼賺錢就幹什麼。”
五叔公拍瞭拍周老順的肩頭說:“走也好,當年走出去的,漂洋過海的,不少都發瞭大財。像我這樣沒出息不敢走出去的,也就隻能過著東欠饅頭西欠債的日子,一輩子算是白活瞭。”他嘆瞭一口氣,“我要是和你一般大就跟你走,搏死搏活也要搏出個甲魚翻身來。”說著他哆哆嗦嗦掏出一元錢遞給周老順,“這是你五叔公一點兒心意,拿著。”
周老順說:“五叔公,你還欠著生產隊的糧錢,哪有閑錢?這錢我不能要。”五叔公堅持要給:“小順啊,這錢你一定要收。給出門人送路財,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這個老規矩可不能在你這兒破!”眾鄉親紛紛勸說:“是啊,收下吧。”周老順說:“那我就謝謝瞭。”他兩手合在一起。眾人紛紛解囊,有的往他手上放一塊錢,有的放幾毛錢,有的小孩子放幾分錢。
錢收完瞭,周老順手捧著錢給大傢鞠瞭個團躬,眼含淚水感動地說:“謝謝,大叔、大嬸、兄弟姐妹們!這些錢都是你們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我老順忘不瞭你們的恩情。麥狗你要記住,我們傢將來要是掙到錢,發瞭財,絕不能忘瞭我們的鄰裡鄉親!”
辭別鄉親,周老順撐著竹排載著全傢順楠溪江而下。青山綠水,風景如畫。趙銀花望著傢的方向無聲地哭泣,不時拭去臉上的淚水。麥狗噘著嘴用眼掃視周老順,一臉不滿。周老順忍不住也抬起頭往傢的方向回望一眼。開弓沒有回頭箭,周老順在心裡起誓,一定要風風光光地衣錦還鄉。
上瞭岸,周老順一傢人背著行囊急匆匆走著。一臺裝廢品的手扶拖拉機從不遠處駛來,駛近周老順時突然熄火瞭。司機趙冠球一次次加油門,手扶拖拉機突突響著就是半點不動。趙冠球跳下來,用腳踹車輪、車廂,邊踹邊罵:“你又給我耍賴皮,我看你就是欠踢!不踢扁你我就不姓趙!”
周老順回頭看著,見趙冠球踹個不停,若有所思地笑瞭。趙冠球氣不打一處來,吼著:“笑什麼笑?幸災樂禍呀!”周老順說:“我不是笑你,我是笑我自己見識少。”趙冠球說:“笑你自己到一邊笑去!”
周老順誇張地退到一邊:“過去,隻知道拖拉機這東西要人坐上去開它才走。今兒個長見識瞭,知道還有一種拖拉機,要在下邊用腳踢它才會走。”趙冠球火瞭:“別人火燒到頭頂,你倒跑過來說風涼話!你想幹什麼?”
周老順說:“我想幫你踢。人多力量大,四隻腳總比兩隻腳頂用,你說呢?”說著真就抬起腳做出要踹的架勢。趙銀花趕忙上前一把拽住:“這死老順,等車還等出本事瞭!”轉頭對趙冠球說:“他這人就這德行,別和他一樣。”
周老順笑道:“兄弟,你遇上高手瞭,叫我一聲老順,我保證順順利利讓你這寶貝跑起來。”趙冠球狐疑地瞅瞅周老順:“你行嗎?”周老順說:“行還是不行,就看你肯不肯叫我一聲老順瞭。”趙冠球無奈地叫:“老順!”
周老順神秘地笑道:“你上去打著火,我喊一、二、三,到瞭三,這東西不走也得走。可有一點,你不能回頭看,你要是一回頭,我這法術就不靈瞭。”趙冠球疑惑地打量瞭周老順一眼:“你以為拖拉機是小學生做廣播體操啊?聽到喊一二三就伸腿踢腳瞭?”
周老順說:“你說得對,拖拉機真不是小學生上操,可在我眼裡,它不是拖拉機,是木偶。線兒牽在我手上,那根線我能看到,別人見不到。”趙冠球說:“好,今天算我遇到半仙瞭,我信你這半仙一把。”周老順笑:“半仙算不上,當你的師傅綽綽有餘。我再說一句,師傅喊一二三的時候,你不能回頭,你要是回頭,我的法術就不靈瞭。到那時拖拉機走不瞭你可別怪我。”
趙冠球上車打火。周老順朝麥狗示意,麥狗不情願走過來。周老順將兩手放到車廂上示意,麥狗也學著他的樣子將手按到車廂上。周老順和麥狗同時喊:“一……二……三……”手扶拖拉機果然起動瞭。
趙冠球笑著說:“老順,真人不露相啊!”周老順兩手本能地抽動一下,不屑地說:“這算什麼,真本事還沒放出來呢!”趙冠球問:“你們這是到哪兒去?”周老順說:“我們在等長途車到溫州城裡。”趙冠球說:“那正好,我也去溫州,你們就坐我的車吧。”周老順假裝著說:“這怎麼好意思呢?”趙冠球真誠地說:“別客氣,我這也算是請瞭個師傅跟車,萬一這傢夥再犯毛病,也有人幫我修理。”
一路上,手扶拖拉機又熄火幾次,都是周老順一傢三口下車推才發動著火。趙冠球說:“真感謝你們,要不然,我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瞭。”周老順說:“我也真感謝你,要不是這傢夥熄火,我仨人車票錢早就不姓周瞭。”
趙冠球、周老順哈哈大笑,隻有麥狗還生悶氣。周老順說:“你瞧瞧你那頭縮眉低的樣子,像個男人嗎?”麥狗說:“頭翹得像鷺鷥就是男人瞭?”周老順說:“當年你爺爺去法國的時候,隻有十歲大,比你小六歲!”麥狗翻白眼:“又來瞭,我爺爺十歲去法國,你哪來的?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周老順給噎瞭一下:“我——我怎麼來的你管不著,你管你老子從哪來的!”
天黑瞭,走走停停的手扶拖拉機才開進趙傢院子。院裡堆滿廢品,一根高高的木桿上掛著個電燈泡。趙冠球的妻子李阿香抱著孩子從一間石棉瓦搭成的小屋裡出來問:“冠球,今天怎麼這麼晚才回來?”趙冠球說:“這破車又犯病瞭,能不晚?要不是周大哥一傢幫著,怕是明天早上也回不來。”
李阿香笑道:“周大哥、周大嫂,你們受累瞭,快進屋吧。”周老順說:“受什麼累?白坐瞭車,一路上又看瞭光景,賺著瞭。鄉下人,身子骨沒那麼金貴,這一車的東西,壓在車上輪胎可受不瞭,卸車吧。”
趙冠球說:“車是得卸,可你是客人。”周老順說:“一傢人,哪是客人。”說著,就去卸車。麥狗和趙銀花也上手卸車。
李阿香把孩子放到床上,開始燒火做飯。孩子哭瞭,趙銀花過去抱起孩子,孩子像是跟她特有緣,立刻不哭瞭。李阿香看在眼裡,暗暗稱奇。廢品卸完,李阿香從門口探出頭:“冠球,飯好瞭。”趙冠球說:“周大哥,走,咱哥倆好好喝一壺。”周老順說:“兄弟,你把我們一傢拉到城裡,我們已經感謝不盡,這飯哪好意思吃啊!”趙冠球一手拉著周老順,另一手拉著麥狗朝屋裡拖去。
桌子上擺瞭兩個炒菜,幾個溫州小菜,眾人圍在一起吃喝。周老順說:“兄弟,有個事得求你。”趙冠球說:“周大哥有事兒盡管說,談不上求。”周老順說:“我們這一傢子今晚沒地方住,想在你的手扶拖拉機車廂裡睡一晚上。”趙冠球搖頭說:“那裡怎麼能住人?你要不嫌棄,就在我這湊合一晚上。”
周老順笑著說:“早些年出民工,野地都住過。這手扶車可比野地強一百倍。”趙冠球說:“一個破手扶,不能擋風遮雨,你一個還行,這又是嫂子又是孩子,弄不好要出病。”李阿香說:“周大哥,要不,你就和嫂子、孩子過來住,讓冠球睡手扶。”周老順趕緊說:“不行,把你們的生活打亂瞭,還不如我們另想辦法。”
趙冠球隻好說:“周大哥,你真不嫌就隨你,愛住哪兒住哪兒。我這別的沒有,破爛有的是,你就揀點破爛遮擋一下吧。”周老順說:“那就更感激不盡瞭。”
夜色中,周老順在廢品堆旁轉悠著。他找來四根竹竿,分別插到手扶拖拉機車廂的四個角,和趙銀花、麥狗一起用破繩頭綁住。上面又搭幾根竹竿,同樣用破繩頭綁住。塑料佈圍到竹竿上,手扶車廂真的像一間房子瞭。有風吹來,塑料佈被吹起來,趙銀花從旁邊隨手扯出一塊長長的大紅佈,顯然是一條開會時的大橫幅,繞著四角纏瞭一圈兒系上,塑料佈不飄瞭。
麥狗念橫幅上的大字:“吹響改革開放的號角,為四個現代化而奮鬥!”周老順很開心:“好,國傢的號角吹響瞭,咱傢的號角也吹響瞭。上車,快速前進!”他掀開塑料佈一角搭到上邊:“咱周記新房蓋好瞭,不錯吧?”趙銀花嗔怪:“都住天底下瞭,還嘴上抹油,早點上車睡吧。”
月在天上,麥狗和趙銀花躺在車上睡瞭。周老順坐在地上琢磨事。趙銀花睜眼看到周老順,爬起來下車來到他跟前:“大半夜瞭,怎麼不睡?”周老順說:“銀花,我想到瞭咱們倆成傢的事。那年秋天,大隊說到年底結賬,要買一臺手扶拖拉機,誰傢要辦喜事,大隊就派手扶當婚車。兩傢的老人就惦記上瞭,為坐那手扶婚車,硬是把我們的婚期從秋收拖到臘月,一直等到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隊裡結賬發錢。誰想到,那年的工分倒掛瞭,幹一天活,掙十個工分,十個工分不但不給錢,還欠瞭隊上六分錢。沒辦法,隻得借兩輛自行車結瞭個革命化的婚。等後來大隊買瞭手扶,麥狗都三歲零一個月十八天,阿雨都滿月瞭。”
趙銀花說:“那時候年輕,叫你騙瞭,要是換到現在,我才不會嫁你!”周老順說:“船大船小都在水上;鐵硬鐵軟,都在爐中。有手扶沒手扶,咱不照樣生出兒女?再說瞭,當年沒坐上手扶,今兒個補上瞭!我再給你說個高興的事,告訴你,今天,咱掙到錢瞭!”
趙銀花說:“住到天底下瞭還窮開心,你就胡吹吧,什麼時候掙的錢?我怎麼不知道?”周老順笑呵呵:“明明掙到瞭錢,你還不知道。看來,在掙錢這事上,你得聽我的。從我們在路邊等車,就開始掙錢瞭。你想想,三個人的車費,一個人一塊三,三個人不是三塊九嗎?晚上要是住旅店,一個人兩塊一,三個人就六塊三啊,三塊九加六塊三,是多少?算算。”“好,你能,你天天坐不花錢的車,天天住不花錢的床!”
周老順一把摟過趙銀花:“你這句話可值銀子瞭!對,咱一定要想方設法降低住宿錢,少花錢就是掙瞭錢!”趙銀花說:“你這麼一算,咱這回進城,是進對瞭?”“那還用說,鑼剛開,馬剛到,就白賺瞭車票錢、住宿錢,天上掉個大餡餅。”“你頭都鉆到錢眼裡,為錢傢都不要瞭。”
周老順說:“頭要是還鉆在地裡,就不用賣祖公業……”他自知失言,趕緊打住。趙銀花說:“賣房子的事阿雨知道嗎?”“我特意交代阿斌,絕對不能告訴阿雨。”“這孩子,人小心重啊!”
周老順岔開話題:“從看到這手扶上的破爛,我就劃算,破爛這東西,誰多看一眼?可人傢就看瞭,一車一車地收,要是不掙錢,能費那手腳?到瞭這兒,我特地多看幾眼,這裡什麼都有。鄉下有破爛,城裡更有破爛。看見這些破爛,我就曉得,咱一傢餓不死瞭,撿破爛也能過得比鄉下好。”趙銀花贊同:“人傢能幹的,咱也能幹。”
周老順就勢鼓勁:“看到瞭嗎?趙冠球媳婦手上還帶著金戒指!那得多少錢?這年頭,連飯都吃不飽,她還能戴上金戒指!”趙銀花驚奇:“金戒指?你真看到瞭?”“看到瞭,黃澄澄的。”“她戴瞭幾個戒指?”“一個。”
趙銀花下意識地看瞭看自己的手指頭。周老順問:“銀花,她長瞭幾個手指頭?”趙銀花說:“要不是六指的,一隻手五個手指頭,兩隻手不就十個指頭嘛!”“你長瞭幾個手指頭?”“我長幾個手指頭你不知道?我是六指兒嗎?”
周老順笑著打趣:“我真巴不得你是六指!兩隻手都是六指才好。到時候,我買十二個戒指,把你的手指頭上都戴滿,一伸手,十二個戒指,金光閃亮的,到晚上不用開電燈!”趙銀花趕緊捂周老順的嘴:“小聲點,麥狗睡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