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電閃雷鳴,雨點打在手扶拖拉機車廂頂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所謂的頂棚,其實就是罩瞭一塊大塑料佈。
累瞭一天的趙銀花和麥狗在拖拉機上呼呼大睡,周老順在地上坐著打盹兒。雨滴從塑料佈上滾下來,落到周老順的臉上,把他驚醒。他看到塑料佈還有幾處漏水,爬到車上伸手去遮蓋,不想塑料佈的縫隙越扯越大,雨水落到麥狗的被子上。這邊還沒弄好,那邊塑料棚也漏起雨。他伸出兩隻手接雨水,掌心的雨水滿瞭,潑到車外再接。周老順顧頭顧不瞭腚,弄得手忙腳亂,他琢磨著得想個法子。
雨稍稍小些瞭,周老順在廢品堆裡東尋西找,找到一個塑料盆和一個破鐵盒蓋兒,便又爬到車上,一手舉盆一手舉鐵盒蓋,雨點落在盆裡蓋裡,啪啪響著。
趙銀花在夢中喃喃自語:“阿雨……阿雨……”
塑料佈原本就不結實,在風吹雨打下極為脆弱,破爛的地方越來越多。周老順像雜技演員耍接球,不斷移動著塑料盆和鐵盒蓋兒接漏雨。動靜一大,把趙銀花給折騰醒瞭。她嘆瞭口氣,從周老順手中接過塑料盆,跪在車上接雨水,抱怨說:“你說這老天爺,早不下晚不下,咱剛到溫州它就下瞭。”周老順抹瞭一把臉上雨水說:“這雨下得好啊!”趙銀花氣呼呼地說:“你這是年三十死瞭頭豬,不好也得說好!”“老婆,天上的雨落到地上是什麼?是水呀,有水就有財。我們一進溫州,老天爺就給我們送財來。現在明白啥叫財源廣進瞭吧?”
趙銀花沒心情聽周老順說笑:“哎,你就是顧頭不顧腚的,背上都濕瞭!”“我後背早就濕透瞭。隻要我老婆和兒子身上不濕,我身上全濕瞭也沒關系,就當洗澡瞭,還不用花錢。”周老順笑起來。“小聲點,別把趙大哥一傢弄醒瞭。”
夫妻倆各自舉著手中的物件,忽而左忽而右地接雨水,仿佛表演舞蹈。
窗外的電閃雷鳴和噼裡啪啦的雨聲驚醒瞭李阿香,她推醒趙冠球,沖著外面努努嘴。趙冠球立刻就明白瞭,他起身拿著手電筒,翻找出一大塊塑料佈,抱著走到院子裡,見周老順和趙銀花手忙腳亂地接著雨水,心裡一陣愧疚。
趙冠球緊走幾步說:“周大哥,讓你們受苦瞭。我找瞭塊塑料佈,趕緊蒙上。”周老順心中暖暖的,眼睛有些濕潤地說:“這半夜三更,讓你……看看,你身上都濕瞭,住瞭你的車,又讓你挨淋!”
趙冠球嘴裡不住道歉:“都是從鄉下出來,不容易。可惜我這條件不行,要不,怎麼也得請你們到屋裡。”周老順感動地說:“兄弟,你什麼都別說,你的好處哥都記心裡,等哪天哥發瞭財,一定加倍謝你!沒有你,我們今天不定淋成什麼樣呢。”趙冠球感嘆:“周大哥,你要是不發財,天理難容啊!”
雨過天晴,早晨,陽光燦爛。周老順興致很高地召集一傢人開會:“貧下中農同志們!社員同志們!現在,在勞動開始前,我們開個會。”麥狗不滿地小聲咕噥:“都離開老傢瞭,還過那生產小隊長的破癮。”
周老順接茬講話:“為瞭發財致富的革命事業,我們不遠百裡來到溫州。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創咱們的事業。老話說,開喉奶要吃對。為瞭吃好開喉奶,我宣佈兩大決定,一是今天全傢分兩個小分隊,周老順為一分隊隊長,負責熟悉環境,尋找商機;周麥狗為二分隊隊長,由他帶領趙銀花,熟悉環境,尋找商機。二是吃到嘴裡的才是肉,路上看到什麼就撿什麼,完成我們從農村包圍城市後的第一目標,那就是要靠撿廢品解決我們一傢三口的生存問題。”
分配完工作,就要分頭行動。周老順背著編織袋一邊走一邊四處尋覓。他撿到一張廢紙,抖瞭抖,高高舉起自語:“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周老順見到什麼都好奇,他一會兒在街頭左顧右盼,一會兒在小食攤前徘徊,一會兒在小商品店前窺探。這城裡新鮮玩意兒太多瞭。
周老順走在一條狹窄的巷子裡,遠遠見到前方有一塊塑料佈在風中飄蕩,他趕緊跑過去,塑料佈被風卷走瞭。他拔腿就追,眼見伸手就能夠著,忽的一陣風吹來,塑料佈從他頭頂飛走,像是在玩捉迷藏。周老順來瞭火,轉身回來追,拐過一個墻角,卻見那塊塑料佈落到地上,他過去一把手攥住。沒承想這塊塑料佈早被一個叫老五的人惦記上,他上前扯住就不撒手。
兩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大眼瞪小眼,都不肯示弱。周老順說:“我先看見的,追半天瞭。”老五一齜牙:“你才追半天,我都追大半天瞭,鞋底都磨破瞭。”周老順沒想到遇見個挺能白話的人,講道理恐怕不行,不成就拼力氣,他瞪著眼說:“你給我撒手。”老五氣呼呼說:“憑什麼,我的東西憑啥撒手。”
兩個人正爭執著,林四林騎摩托車路過,頗為好奇地問:“你倆這是幹啥呢?”老五說:“我先看到這塊塑料佈,他沖上來就搶!”周老順惱火地說:“他胡扯,我追瞭半條街,剛拿到手裡,他就過來跟我爭。”
林四林審視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掃來掃去,冷冷地問:“你們說的都是真話?”兩人同時喊:“真話!”林四林手伸到身子後,倏地掏出一把彈簧刀。兩個人都吃瞭一驚,但都還扯著破塑料佈不放。
林四林把彈簧刀送到老五的鼻尖上:“老五,你說,到底是誰先看到的?”老五高聲說:“我先看到的。”林四林同樣把彈簧刀送到周老順的鼻尖上:“你說,到底是誰先看到的?”周老順下意識地把身子後仰,聲音更高:“我先看到的!我對天盟誓,就是我先看到的!”
林四林笑瞭:“行啊,嘴都很硬嘛。”他手起刀落,塑料佈立時分成兩半。林四林看著周老順,“你是新來的吧?”周老順點點頭。
林四林一本正經道:“記著,誰先看到的不重要,誰先拿到才重要。誰看到瞭,還出瞭手,那東西才是誰的瞭。這是規矩,溫州城的規矩!”周老順忙說:“有規矩就好,我周老順喜歡照規矩走。”林四林點頭:“那好。”他收起彈簧刀,騎摩托車飛駛而去。周老順和老五互相瞅瞭一眼,各自縮縮脖子,都笑瞭。
老五扭頭走瞭,周老順追上來叫住他。老五回頭瞪眼:“怎麼,你還不死心?”周老順揚揚手中那半塊塑料佈:“五哥,給你瞭。”“噢?吃到嘴的肉還吐出來?我可是頭一回碰到。”“五哥,你年齡比我大,我不該和你爭。”
老五冷笑:“你當我是三歲孩子啊?無利不起早,你肚子裡排什麼鬼陣瞭吧?明說,別拐彎抹角的瞭。”周老順賠笑:“五哥,你的眼光真厲害,我在肚子裡排陣都瞞不過你。”“撿破爛靠什麼?眼!”
周老順舉起手中的塑料佈:“五哥,叫你說中瞭。不是白白給你。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老江湖,想問你個事。”老五得意起來:“不假,我吃這碗飯,沒有十年,也有八年。什麼事?”“剛才那人是幹什麼的?口氣那麼大!”“溫州城有名的林四林大老板啊!開鞋廠,雇瞭好多推銷員,天南地北給他賣鞋。你就問這事?”
周老順把塑料佈遞給老五:“對,我就問這事。塑料佈歸你瞭。”混江湖的人,做事有自己的原則,老五搖搖頭:“兄弟,幹我們這行的不容易,你還當真瞭?我有一半瞭,不貪。”說著抬腳就走。周老順攆上去,把破塑料佈塞到老五懷裡:“說話不算數,白在世上混。”
傍晚,趙銀花和麥狗回到趙冠球傢院子裡,周老順還沒有回來。麥狗說:“媽,今天說什麼我也不睡拖拉機瞭。”周老順突然從後面冒出來,大叫一聲:“住金鑾殿!”趙銀花一驚:“你有沒有個正經?嚇我一大跳!”
周老順說:“兒子,想住金鑾殿好啊,我得先檢查檢查戰果如何。”他打開趙銀花的編織袋看看,又把自己的編織袋打開,“首戰勝利,凱旋而歸!”麥狗不屑:“一堆臭破爛。”周老順惱火:“小子,你說什麼?”
麥狗憤怒地說:“我不想再忍瞭!你斷我出國路,把我逼到城裡,讓我大街小巷丟人現眼撿破爛,我打死也不幹!”周老順大聲問:“你想幹什麼?告訴我!”麥狗怒目而視,沉默不語。周老順和麥狗像鬥架的公雞,氣呼呼盯著對方,趙銀花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道該勸誰好。
趙冠球從外面回來問:“老順,你租房子瞭嗎?”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周老順就怕花錢,忙岔開話題問:“老趙兄弟,你看看,我們今天撿的這些東西,能值點錢嗎?”趙冠球看瞭看:“收獲不小,肯定能值錢。”周老順問:“能值多少錢?”趙冠球說:“值兩三塊錢。”
周老順笑著:“老趙兄弟,我和你商量個事。我每天把撿來一半的廢品給你,你讓我們住你這兒,行嗎?你算算,這樣等於你每天多賺瞭一點。我呢,也比住旅館省瞭一點,兩傢都不虧,我覺得這是件好事。”趙冠球是實誠人,他說:“周大哥,你要是不嫌棄,這裡你住多久都行,不用給錢。”周老順不好意思地說:“不要錢我心裡不舒服,就住不下去。”
趙銀花說:“兄弟,就聽你大哥的吧,你能讓住我們已經很感激瞭。”趙冠球隻好說:“那就聽大哥的。這院子裡還有些空地,那一堆都是廢舊建築材料,搭兩個棚沒問題,也費不瞭多少工夫,比住拖拉機上強多瞭。”周老順高興道:“這主意好,能做大生意的人想事情就是不一樣。”趙冠球笑著:“大哥誇我瞭,大哥才是能做大生意的人!”
周老順一傢三口趕緊動起手來,半天工夫,院子的一角,一座用廢品建的小屋立起來瞭。周老順還要為“新房”寫對聯,寫的是:一堆廢品全是寶,打響溫州第一炮。麥狗不屑地譏笑:“胡說八道。”周老順也不生氣:“笑話你爸呢,你文化高,你來寫。”麥狗搖搖頭,周老順用激將法說:“怕寫不過我丟人吧。”麥狗想瞭想,拿起筆寫下:四化藍圖千般美,九州山河萬裡春。
趙冠球瞅著對聯誇:“好,意思好,字也寫得龍飛鳳舞。趙大哥,你這兒子行啊!一看書讀得肯定好,將來當老師得瞭。”麥狗得意地說:“小菜一碟。”趙冠球笑著說:“小菜一碟都寫這麼好,要是大菜一盤,那得出什麼樣彩啊!”周老順哈哈大笑:“行,我兒子給我爭臉瞭,來,貼上。”幾個人一起把對聯貼到棚子兩邊。
夜裡,周老順伸手去摸正在熟睡的麥狗,摸過又摸趙銀花。趙銀花沒睡著:“你那玩煙火木偶的爪子,都什麼時候瞭,還不能老實點!”周老順悄聲道:“我看你在不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能上哪去!”“你在,兒子在,阿雨去意大利,我周老順就什麼也不怕。”說著兩人睡著瞭。
半夜,趙銀花突然一抖動醒瞭。周老順也醒瞭,問道:“怎麼瞭?”趙銀花驚恐地說:“我夢見阿雨丟瞭,她不會出什麼事兒吧……”
阿雨和阿斌拿著材料,坐在意大利駐中國大使館的椅子上,等候與簽證官見面。阿雨手握成拳,身體有些發抖。阿斌看瞭一眼阿雨問道:“是不是有些緊張?”阿雨點瞭一下頭。阿斌寬慰著說:“沒事兒,意大利的簽證官不打人不罵人,說話特和氣。他隻問你叫什麼,多大瞭,在哪兒住,為什麼去意大利……”
走過來一位引導員問道:“請問誰是周阿雨和她的監護人?”阿斌站起來說:“我……”引導員問:“你和她什麼關系?”阿斌說:“我是她父親。”阿雨猛地抬瞭一下頭,張瞭張嘴,忙又閉上。引導員說:“請跟我來。”
阿斌小聲交代:“進去之後,一定要說我是你爸爸。”阿雨低著頭沒吱聲。阿斌說:“告訴你,不這麼說,人傢就不給辦簽證。我不是真要給你當爸爸,等辦完簽證,周老順還是你爸爸,我才不願跟他搶!”阿雨恨恨地說:“我沒有爸爸瞭!”
阿雨和阿斌跟著引導員進瞭簽證官辦公室,意大利簽證官坐在辦公桌後面。他長著棕色頭發,留著棕色大胡子。阿雨看到簽證官,嚇得大叫道:“表舅,我要回傢!”阿斌驚愕地問:“怎麼瞭?”阿雨說:“大猴子,那是大猴子……”
簽證官不解地問道:“大猴子?你為什麼叫我叫大猴子?”阿雨躲在阿斌背後,戰戰兢兢地說:“大猴子……棕色毛猴……”簽證官問:“你見過猴子嗎?”阿雨點頭。簽證官又問:“你見過像我一樣的猴子嗎?”阿雨點頭又趕緊搖頭。
簽證官哈哈大笑:“人都是猴子變的。”說著他做瞭一個猴子取食的滑稽動作,“我的年紀比你大,我是大猴子,你是小猴子。”阿斌拉住阿雨小聲說道:“別怕。”兩人坐在辦公桌對面。
簽證官用流利的漢語說:“上午好。”阿斌朝簽證官笑笑:“上午好。”說著把材料遞給簽證官。簽證官看瞭看問:“你是周阿雨嗎?”阿雨緊張地回答:“是。”簽證官問:“你為什麼要到意大利讀書?你熱愛美麗的意大利嗎?”
阿雨看瞭阿斌一眼,阿斌示意阿雨說話。阿雨帶著哭音結結巴巴地說:“是我爸爸叫我去的……”
簽證官看瞭阿斌一眼,做瞭一個無奈的鬼臉問:“你瞭解意大利輝煌悠久的歷史文化嗎?”阿雨的腿抽動一下,貼在阿斌耳邊小聲說:“我想尿尿。”阿斌沖阿雨搖頭,小聲說:“忍一下,馬上就完。”
簽證官對阿斌說:“先生,您能不能把周阿雨小姐剛才告訴您的話,告訴我?”阿斌有些窘迫地說道:“她想要去……”阿雨提高嗓門:“表舅,我忍不住瞭!”簽證官問道:“表舅?您不是周阿雨小姐的父親?”
阿斌緊張地說:“我是,我當然是囉。就因為我常年在意大利,孩子沒在我身邊長大,所以一直不肯叫我爸爸。我不怪她,是我虧欠孩子太多瞭,所以我要把孩子帶走,帶在我身邊,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多給她一些溫暖,多給她一點關愛,讓她在美麗的意大利快快樂樂地成長。”阿斌說得挺動情,簽證官聽罷,滿意地點點頭。阿雨一直盯著阿斌,對這些謊言既反感又恐懼。
辦好簽證,阿斌趕緊到郵電局打電話,阿雨站在他旁邊。阿斌對著話筒說:“您好,巴爾,我是阿斌啊!我現在在中國的北京,馬上得去一趟紮伊爾,對,鉆石有瞭。是這樣,我的外甥女要到意大利讀書,她坐後天中午去佛羅倫薩的航班,我分不開身,隻有托付給您瞭,您千萬別推辭。我把她送上飛機,到佛羅倫薩您一定要幫我接一下,幫我安排好……好好好,謝謝!”
阿斌打完電話,一回頭發現阿雨沒瞭,掃視周圍也沒有,急忙叫道:“阿雨!”他放下電話朝門外追出去。
阿雨在街上拼命跑著,一邊跑一邊扭頭向後看,她摔倒瞭爬起來接著跑。她急匆匆跑進火車站,遇人就問:“溫州怎麼走啊?”一個大人告訴她:“小姑娘,你得先拿錢買車票,再去檢票口排隊。”阿雨呆瞭,她一分錢也沒有,怎麼買票啊!阿雨隻好從火車站出來,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她疲憊地走到一傢飯店門前,又累又餓,實在走不動瞭,就蹲在人行道上,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飯店。
飯店的女服務員發現瞭阿雨,來到她面前問道:“哎,你為什麼老蹲在我們飯店門口?”阿雨的眼圈紅瞭:“阿姨,我肚子疼,我餓。”服務員驚訝地問:“你怎麼餓成這樣?”阿雨有氣無力地說:“我想幹活換飯吃,找瞭一天也沒找到。”“這麼說,你一天沒吃飯瞭?”阿雨流下眼淚點著頭。
女服務員把阿雨領進飯店,給她端來一碗湯面條。阿雨坐在飯店的角落裡,狼吞虎咽地吃著。服務員坐在旁邊說:“小姑娘,慢點兒吃,這兒是飯店,喂飽你這隻小麻雀沒問題。”阿雨吃完面,羞答答地說:“阿姨,我沒有錢……”
服務員說:“這飯是阿姨白給你吃的,不要錢。”阿雨捂著肚子說:“我不能白吃你的飯,我給你們幹活。”“幹活兒?你多大瞭?”“十三瞭。”“你這麼小能幹什麼活兒?”“我可以幫你們做飯,我們傢的飯全是我做。”
服務員笑道:“我們這兒有專門做飯的大師傅。”阿雨說:“我可以幫你們洗碗,我們傢的碗也全是我洗。”“你是哪兒的人?”“溫州瑞安古樹村人。”
服務員驚訝地說:“又是溫州人。溫州人連你這麼小都敢跑這麼遠來打工?”阿雨點瞭點頭。一個顧客插話:“我看到王府井胡同裡,蹲在道邊修鞋的小男孩還沒她大呢,也是溫州來的。”
溫州人吃苦耐勞有目共睹,飯店老板收留瞭阿雨,她暫時在飯店裡打雜。一會兒擇菜,一會兒洗碗,沒事兒就掃掃地,累得滿頭大汗。
外甥女丟瞭,阿斌急得四處尋找,他死的心都有瞭。阿斌累得筋疲力盡,他實在走不動瞭,一屁股坐在飯店的臺階上,絕望地把頭埋在膝蓋間。阿雨出來倒垃圾,好奇地問:“你怎麼瞭,是病瞭,還是餓壞瞭?”阿斌猛地抬起頭,見是阿雨,真是又驚又喜。阿雨一看是舅舅,撒腿就往飯店跑。
阿斌跳起來追進飯店,一直追到後廚,薅住阿雨的衣領,生氣地大聲呵斥:“阿雨,你怎麼這麼不聽話?讓我找得好苦!”阿雨咧著小嘴哭起來:“我不去意大利……”阿斌生氣地拽著阿雨就走。阿雨掙紮著哭著說:“表舅,放瞭我,我不去意大利!”
女服務員走過來說:“意大利還不想去?要是有人願意帶我去,我還不得樂壞瞭!”阿雨說:“誰要去誰去,打死我都不去……”
阿斌氣急敗壞地訓斥:“好,你不去意大利,我也不逼你。原來,你爸讓我對天發誓不告訴你;現在,我不得不告訴你,他為瞭你去意大利的路費、學費、生活費,把你們傢的房子都賣瞭!”阿雨驚愕地看著阿斌。
阿斌接著說:“我們前腳走,你爸、你媽、你哥後腳就離開古樹村瞭!他們去溫州做生意討生活,做牛做馬,要把你的路費、學費、生活費,還有你們傢的房子賺回來。你不去意大利,對得起誰?既對不起千裡迢迢從意大利回來接你的我,也對不起付出這麼大代價的爹媽和哥哥。他們為瞭你,現在是上無片瓦,下無寸地!晚上在哪兒住,白天吃什麼?你不知道,我不知道,全村的人都不知道!”
阿雨驚呆瞭,沒想到這趟意大利之行,竟背負著如此沉重的精神和物質壓力。
阿斌繼續說:“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瞭。想跑你就跑,想去意大利就乖乖跟我走。”阿斌轉身走瞭,阿雨擦幹眼淚,隻好跟在後面。
阿斌領著阿雨來到北京國際機場,他在阿雨的胸前掛上一個牌子,牌子上用英文寫著:我叫周阿雨,來自中國溫州,我要到意大利佛羅倫薩,中途轉機的時候,請給我幫助。謝謝。
阿斌說:“有瞭這個牌子,你就不會走錯瞭。等到瞭意大利佛羅倫薩,有個叫巴爾的人在機場出口接你。他是我在意大利最好的朋友,我已經把錢匯給他瞭,讓他給你找一傢管吃管住的私立學校,你先暫時在那兒待著。非洲紮伊爾那兒有個人催我過去做生意,過不瞭幾天我就回意大利,等我回去發大財瞭,就買一套大房子,把你接去住。”阿雨眼圈發紅地“嗯”瞭一聲。
機場開始廣播通知阿雨乘坐的航班可以登機瞭,阿斌催她趕緊進安檢口,阿雨邊走邊抹著眼淚。阿斌沖她揮揮手,轉身離去。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呼嘯著飛入藍天。阿雨坐在座位上,兩手緊緊抱著胸前的牌子。她身旁坐的都是外國人,這讓阿雨有些緊張。不知道什麼時候,阿雨坐在座位上睡著瞭。
阿雨這一覺居然睡瞭十個小時,機艙的廣播響起來,交替播放英語和意大利語:“尊敬的女士們、先生們,我們抱歉地通知您,因為大霧,飛機無法在佛羅倫薩機場降落,我們將轉飛羅馬機場。下飛機後,您可以乘坐我們公司的大巴抵達佛羅倫薩,或改乘我們公司的航班,等天氣轉好後,飛抵佛羅倫薩。”
坐在阿雨身邊的外國女人拍瞭拍阿雨,她猛地睜開眼睛,聽瞭聽問道:“阿姨,廣播裡說什麼?”那外國女人指瞭一下自己的耳朵,攤攤手,示意自己聽不懂阿雨的話。阿雨著急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在客艙裡邊走邊左顧右盼,她終於在機艙後半部找到一個中年華人,忙問:“叔叔,剛才廣播裡說什麼?”那華人用粵語說:“有大霧,飛機不能降在佛羅倫薩,改降羅馬,你可以選擇坐大巴到佛羅倫薩,也可以等天好後坐飛機去佛羅倫薩。”
阿雨一臉茫然:“叔叔你能不能慢點說,我一句也沒聽懂。”那人放慢語速重復瞭一遍。阿雨還是不懂:“叔叔,你講的是中國話嗎?我還是聽不懂啊!”那人撓瞭撓頭,從西裝上衣兜裡掏出筆,在廢包裝紙背面寫:有霧,飛機不能降在佛羅倫薩,改降羅馬,你可以坐大巴到佛羅倫薩,也可以等天好後坐飛機到佛羅倫薩。
阿雨一看就急瞭:“不行,我表舅定好瞭,有人在佛羅倫薩的機場接我,我要是去羅馬,就接不著我瞭。”說著她四下打量著尋找出口,“我要下飛機,現在就下去,不坐瞭。”中年華人笑著又寫瞭一句話:這是飛機在天上飛,不是公共汽車,必須到機場才能降落。阿雨看瞭,急得快要哭出來。
乘務員拿著登記表開始挨排找乘客登記改乘方式。她來到阿雨身旁,用英語問:“可愛的小公主,你怎麼去佛羅倫薩?是飛還是跑?”阿雨一臉茫然,求助地看著中年華人,他寫道:她問你到羅馬後,是坐飛機還是坐大巴去佛羅倫薩?
阿雨不解地問:“叔叔,什麼是大巴?”中年華人隻好自作主張,用英語對乘務員說:“她說她要坐飛機去佛羅倫薩。”乘務員點點頭,在登記表上做記號。
羅馬機場不時用英語、意大利語廣播各航班的提示。阿雨惶恐不安地背著軍用書包在人流裡走著,邊走邊緊張地四顧,放眼望去,全是外國人,一個華人也沒有。阿雨不停地擎著胸前的牌子讓人看,向人求助,可沒有人答理她。
一個拖著黃色旅行箱的中年意大利女人停住腳步,哈下腰仔細看瞭看阿雨胸前的牌子,又看瞭看阿雨手裡拿的換乘牌,她領著阿雨來到就近的一個登記口前,耐心地指瞭指登記口上方的阿拉伯數字標識牌,讓阿雨辨識明白,然後又指瞭一下阿雨手裡拿的換乘牌上註明的登機口阿拉伯數字,再朝前指瞭指。
阿雨明白瞭,趕緊說瞭聲:“謝謝阿姨。”急忙朝應該去的登機口跑去。
巴爾和胡文躍在佛羅倫薩機場出口處焦急地等候,不時有乘客走出,卻不見阿雨的身影。巴爾著急地看著腕表說:“等這麼長時間,孩子怎麼還不到?”胡文躍說:“轉機哪有正點兒。”
巴爾說:“這個該死的阿斌,主啊,他雖然救瞭我的命,但他也要瞭我的命,總是不停地拿事麻煩我。他急著與人合夥去紮伊爾做鉆石生意,那兒為瞭爭奪鉆石內戰不斷,瘟疫橫行,AK-47就是政府,7.62口徑的子彈就是法律。帶著錢去那地方太危險瞭,這不是腦子進水瞭嘛!”
胡文躍說:“阿斌到意大利這些年做生意一直沒起色,有時候吃瞭上頓沒下頓,看到和他前後腳來的老鄉不少都發瞭財,他有些急瞭。中國有句老話,叫膽小得不到將軍做,他不冒這個大險,怕是發不瞭大財。財富險中求嘛。”巴爾說:“真愚蠢,人死瞭要錢有何用?你們中國人說錢能讓鬼推磨,但磨不出他的命。”
阿雨擎著牌子走出來,緊張地左顧右盼。胡文躍看到,趕緊和巴爾迎上去。胡文躍走到阿雨面前問:“小姑娘,你叫周阿雨吧?”阿雨膽怯地問:“你是巴爾叔叔嗎?”胡文躍說:“我不是,我叫胡文躍,咱們是老鄉。我在巴爾先生的餐館打工,你的表舅阿斌經常到巴爾先生的餐館來,我們很熟。”說著一指巴爾,“他就是巴爾先生,他不會說中文,讓我陪他來接你。”阿雨疑慮地看著巴爾:“你好,巴爾叔叔。”巴爾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說:“你好。”
巴爾開著菲亞特轎車,載著胡文躍和阿雨來到寄宿學校。阿雨下車四下打量著,一臉驚訝。巴爾看著學校的校舍問:“怎麼樣?我的天使,這兒漂亮吧?氣派吧?”胡文躍在一旁替巴爾翻譯。阿雨連連點頭。巴爾說:“你就在這裡上學吧,你表舅說他一個半月左右就能回來。他給我匯的錢夠交兩個月的學費,我都給你交上瞭。”胡文躍趕緊翻譯。
周阿雨穿著校服開始上課。她的同學全是意大利人,教師用意大利語上課。周阿雨瞪大眼睛聽課,可是什麼也聽不懂。體育課,同學們都在一起玩球,周阿雨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體育館的角落裡不知所措。寢室裡,同學們有的聽音樂,有的看電視,有的說笑。周阿雨坐在床邊看著書,小聲背著意大利文字母。
晚上,周阿雨一個人坐在操場的照明燈下反復練意大利語。“您好!”“謝謝,先生。”“謝謝,小姐。”“早晨好!”“中午好!”“晚安!”
遠處,寢室樓燈光已熄。周阿雨讀著讀著,委屈地流下淚水。過瞭一會兒,她的困勁兒上來瞭,一個接一個打哈欠。她站起來,脫下鞋和襪子,赤著腳在操場上一邊走一邊提高嗓門,繼續練習意大利語。校長從遠處走過來,發現瞭周阿雨,站住默默地看著她。周阿雨沒有發現校長,繼續練習意大利語。
早晨,管理員推著一個精致的手推車進來,室友們紛紛把自己要洗的衣服扔進車裡,然後登記。管理員以目光向周阿雨示意。周阿雨笑笑,輕輕搖搖頭。周阿雨來到水房洗衣服,一邊洗著一邊練意大利語。
周阿雨來到學校圖書館,從標著“法律”字樣的書架上拿下一本書,回到座位上,一邊看一邊做筆記。
禮拜天傢長們開車來接孩子,學生們興高采烈地上車離開學校。周阿雨站在樹下眼巴巴地望著學校的大門口。寢室裡隻有周阿雨一個人,她望著窗外,喃喃自語:“媽媽、哥哥,你們現在在哪兒?你們還好嗎?你們是不是把我給忘瞭……”
太陽還沒出來,街上隻有零星的人影。周老順來到門市部門口,看瞭看“溫州向陽鞋廠門市部”的牌子就去推門,沒應聲。他悄然立在門口。
林四林騎摩托車駛來,沒有下車就問:“噢,找上門瞭,還是想要那半塊塑料佈?”周老順賠笑:“哪裡,我從心裡感謝那半塊塑料佈。”林四林奇怪:“那好,我就聽聽你感謝的理由。”
周老順說:“我和老五爭塑料佈,你認識老五,他是坐地的老虎,我是出地的貓。你沒偏向他,一人一半,公平。”林四林說:“這沒什麼,溫州人向來不欺生。”周老順說:“就因為你為人講公平,我才敢找上門來,想讓我兒子來給你打工,當推銷員。他初中畢業,很有學問,腦子靈,心眼兒活,普通話講得溜順,所以,不願意跟我撿廢品。”林四林下瞭摩托車說:“進屋吧。”
屋裡架子上擺的都是鞋。周老順四顧,覺得眼睛不夠用,感嘆道:“林老板,國營廠,鐵飯碗,一分廠,鐵飯碗中的老大,真瞭不起!”林四林說:“什麼鐵飯碗,也就是借著鐵飯碗弄瞭一把調羹。這叫掛靠,你聽說過嗎?”周老順搖頭。
林四林解釋說:“國傢規定,私人不準開工廠,可我想開工廠啊!老話說,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我就借瞭國營溫州向陽鞋廠的名頭,在它的旗下辦瞭我的一分廠,國營廠是鐵飯碗,我的一分廠是調羹,不掛靠鐵飯碗,我拿著調羹照樣沒飯吃,光有飯碗沒有調羹,這飯也送不進我的嘴裡。隻有將碗和調羹掛靠在一起,配成一套,我的一分廠就披上瞭國營的大紅袍,合理合法啦。”
周老順稱贊:“要不你能當老板,你的腦子太靈瞭!”林四林說:“不是我的腦子靈,是逼出來的,逼上梁山!玩過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嗎?”周老順說:“你是說,國營廠是母雞,你就是它屁股後頭的小雞?”林四林大笑:“你太聰明瞭!”
周老順說:“你吊在老母雞後頭,我就吊在你屁股後頭,怎麼樣?“林四林笑道:“直說吧,你想銷什麼牌子的鞋?”“你這屋裡,都有什麼牌子的?”“什麼牌子的都有,上海、北京的,國內、國外的,你要什麼牌子,就有什麼牌子。”
周老順說:“林老板,我想還是把醜話說在前頭。鞋我很想要,可我沒錢,隻能等賣瞭鞋再給你錢,我給你打個欠條行嗎?”林四林打量瞭一下周老順:“你是哪裡人?”“瑞安古樹村的。”“是不是想在外面長期幹?”“我賣瞭房子,砸鍋賣鐵瞭。要飯我也在溫州城要。”“那你就提貨吧,不要條子。”
周老順忙說:“在鄉下,哪怕東債西借,都是老規矩,不用條子,就憑一句話。可這是溫州城,我還是給你立個字據吧。”林四林問:“你是不是瑞安人?”“祖宗十八代都是瑞安人。”“瑞安不是溫州嗎?”“是溫州。”“瑞安是溫州,這裡也是溫州,在溫州的地盤上,還有兩樣的規矩嗎?”
周老順認真地說:“你真的不怕我把你的鞋騙跑瞭?”林四林笑道:“不就是鞋嘛,你要是跑就不是溫州人,你要是不想當溫州人,就拎一箱鞋出門跑。”周老順還不放心:“你真的不要我的條子?”
林四林朝地上吐瞭口唾沫問:“這是什麼?”周老順答:“唾沫。”林四林大聲說:“這不是唾沫,是釘子!溫州人嘴巴裡吐出的釘子會生銹,就是不會變!”
周老順也朝地上吐瞭一口:“釘子,不是買來的釘子,是我周老順從心裡吐出來的釘子!”林四林把一箱旅遊鞋放到櫃臺上:“祝你好運!”
夜晚,一傢人圍坐在一起。周老順興高采烈地說:“我們一起排排陣,跟過去不同,今天要排的是一個重要的陣,是具有歷史意義的陣,是關於決定我們傢發展方向的陣!”趙銀花撇嘴:“屁,你說你哪次排陣不說重要?哪次排陣不有歷史意義?我看你比老隊長還像隊長,一天到晚就是排排陣,沒完沒瞭!”
周老順笑著說:“別提老隊長,他那是開會嗎?凈是些口號會!我的陣是幹實事兒發傢致富的大陣,和他那是兩本賬。”他打開箱子,露出裡面的旅遊鞋,“今天要排的陣,就從這箱子鞋開始。”趙銀花問:“哪來的?”
“賒來的。”周老順清嗓子,“通過這一階段全傢的共同努力,我們的致富事業有瞭很好的開頭,下一步的工作分三個方面進行。一、我繼續尋找新的商機;二、銀花繼續撿廢品;三、麥狗改賣鞋。”
趙銀花從箱子裡拎出一隻鞋,邊看邊對麥狗說:“兒子,賣鞋比撿廢品體面。”麥狗瞄一眼鞋,流露出為難神情。周老順說:“什麼體面不體面?這叫革命分工不同。兒子,做買賣我內行,隻要膽子大,臉皮厚,喉嚨響,那錢就滾滾而來!”
麥狗說:“我喊不出口。”周老順耐心說服:“兒子,這世上,有織佈的就有賣佈的,有種糧的就有賣糧的,有做鞋的當然就有賣鞋的。明天你把臉皮一抹裝在口袋裡,丹田氣一鼓,賣鞋嘍。不就喊出來瞭?你小的時候,我表演煙火木偶,你滿村子跑著喊著:點火嘍!叫得朗朗聲的,多好聽啊!”
麥狗一擰脖子:“反正我不去!”周老順拉下臉,瞪著麥狗。趙銀花趕緊拉周老順:“要不,就別讓麥狗去瞭,我去。”
周老順一把推開趙銀花的手,沖麥狗吼:“撿廢品,你不去,賣鞋子,你還不去,橫豎你要跟我對著幹。小子,既然我還是你爸爸,你就得聽我的。你不去,就等著看我怎麼收拾你!”麥狗直瞪瞪地看著周老順。周老順大聲說:“看什麼看?再看你也是兒子。男子漢大丈夫,不是眼珠子瞪出來的,是拳打腳踢幹出來的!”趙銀花說:“你少說兩句,誰還能把你當啞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