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阿雨和同學們一起穿著校服拎著皮書包去上課。校長站在走廊拐角處,每一個從他面前走過的學生,都有禮貌地向他打招呼:“早晨好,校長先生。”周阿雨走到他面前用意大利語依例問道:“早晨好,校長先生。”校長客氣地說:“早晨好,阿雨•周,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阿雨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兒,拘謹地坐在校長對面。校長說:“請您來是想商談您在我們這裡上學的問題。”阿雨神情緊張起來。校長說:“您到我們學校上學已經半年,您充分表現出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學生。剛入學時,您連意大利字母都不會,現在竟能用優美的意大利語進行簡單對話。您向全校師生充分展示瞭中國人用功、刻苦、守紀律的美德。我恨不能讓我那貪玩、懶惰的兒子變成像您這樣的中國孩子。”

阿雨說:“校長先生,謝謝您對我的誇獎,您的兒子同樣也非常優秀,隻是您很謙遜。”校長點頭:“您又讓我對您有瞭新的認識,善解人意。”阿雨笑瞭笑。

校長說:“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送您來上學的是巴爾先生吧?”阿雨說:“是。”“現在您和他還有聯系嗎?”“沒有,他送我來上學後,我們再也沒有聯系過……”

校長說:“您知道,公立學校是普及教育,免費的。我們這兒是培養未來社會精英的私立學校,要收費。您入學的時候,巴爾先生隻給您交瞭兩個月的學費和食宿費,到期後我們聯系巴爾先生,他說您是他的一個叫阿斌的朋友托付給他的,阿斌現在去非洲做生意瞭,很快就會回來。我們告訴他,我們這裡不賒賬,巴爾先生又陸續為您付瞭四個月的費用。現在他不願意繼續為您付費用瞭,您可以聯系您的父母為您付學費嗎?”

阿雨為難地說:“我的傢在中國溫州,我離開傢的時候,父母也離開傢,我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兒。他們是賣瞭房子送我到這裡來的,他們已經沒錢瞭。”校長嘆瞭口氣:“這樣有點難辦瞭,我可以冒昧地問您一個很私人的問題嗎?”阿雨點瞭點頭。“您自己有錢嗎?”阿雨搖瞭搖頭。

校長的臉馬上沉下來:“您現在可以找到其他為您付學費的人嗎?”阿雨搖瞭搖頭。校長站起身,嚴肅地說:“對不起,阿雨•周,您因為拖欠學費和生活費,我遺憾地通知您,您馬上得離開學校。”

阿雨哭著央求道:“校長先生,求您別趕我走,我會更努力學習……我可以給學校幹活,我會洗碗、拖地、收拾廚房。這些活兒我以前在中國都幹過,我保證會收拾得幹幹凈凈……”校長笑瞭笑,最終還是搖瞭搖頭。

阿雨脫下校服,換上自己的衣服,背著書包默默地流著眼淚走出教學樓。巴爾開著轎車來接她。阿雨上瞭轎車,情緒平靜下來,不哭瞭。

巴爾開著車在公路上疾駛。阿雨用意大利語問:“巴爾叔叔,我表舅上哪兒去瞭?”巴爾驚訝道:“半年時間你就學會瞭意大利語?你和你表舅流著相同的血脈,那就是叫人不可思議。”“巴爾叔叔,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巴爾有些生氣地說:“你那個跳到撒旦餐盤裡,甘當大餐的該死表舅,不聽我的勸,硬要去紮伊爾收購鉆石,一走就是半年,音信皆無,我看他十有八九被地獄收購瞭。”阿雨又流下瞭淚水。

巴爾說:“主啊,原諒我吧,看我剛才胡說八道瞭些什麼!你表舅沒有音信,是他在當地收購鉆石太忙瞭,忘瞭和咱們聯系。沒準兒他看別人開采鉆石很容易,自己也買瞭一塊地,像蚯蚓一樣挖瞭一個大洞鉆到地下去采鉆石瞭。”阿雨收住眼淚說:“咱們到他傢去看看吧,沒準他已經回傢瞭。”

巴爾說:“他以前老拖欠房租,多次被房東趕出來過,這次這麼長時間沒交房租,沒準兒房東早把房子租給瞭別人。”阿雨一聽急瞭:“這可壞瞭,我媽媽就知道這個地址,房東要是把房子租給別人,我媽媽寄來的信我就收不到瞭。”

巴爾安慰著:“別大驚小怪,世界末日還沒有到來,這不是問題。你可以再給你父母寫一封信,告訴他們你的新地址。”“我不知道我媽媽他們現在在哪兒,就靠他們來信告訴我。”巴爾一聽也急瞭:“你為什麼不知道你父母的地址?難道他們沒有傢,住在大海裡四處流動的冰山上嗎?”

阿雨說:“他們雖然住在陸地上,但情形跟住在冰山上差不多。他們為瞭我把傢裡的房子賣掉進城做生意,哪兒好掙錢就到哪兒去。中國那麼大,您讓我上哪兒找他們?”巴爾叫瞭起來:“主啊,阿斌失蹤,不是讓你和傢人失去瞭聯系嗎?”

阿雨又哭瞭起來。巴爾說:“你說的對,咱們得馬上到阿斌租房的地方看看。”他們來到阿斌租房的地方一問,房東果然把房子租給瞭新租客,新租客剛來的時候,曾經收到一封來自中國的信,他把信按原地址退瞭回去。

阿雨著急地問:“這可怎麼辦啊?”巴爾不高興地說:“這話應該我說。我原本打算把你從學校接出來,讓你和父母聯系,讓他們把我替你墊付的四個月學費和回國的路費匯過來,讓你回傢。這下可倒好,你竟然成瞭粘在我手上、扔也扔不掉的粘果醬瞭。”說著他惱火地朝車輪胎踢瞭一腳,“你那個渾蛋的表舅真該死!但願他像鉛砣一樣,墜入地獄永遠受苦,再叫他害己害人!”阿雨膽怯地看著巴爾。

轎車在公路上疾駛,兩邊出現田野、丘陵。阿雨緊張地問:“巴爾叔叔,您不會把我拉到荒無人煙的地方扔掉吧?”巴爾說:“我可憐的小鹿,別害怕,我是主的孩子,不會幹出這種惡事。”他眼珠一轉,用威脅的口吻說,“不過你要是懶惰、說謊、偷東西、做壞事,那就不好說瞭。”阿雨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他。

轎車停在普拉托陽光餐館門前。巴爾和阿雨下車走進餐館。阿雨四下打量著。這是一傢典型的居住與經營混在一起的臨街小餐館,進門就是餐廳,一側有樓梯通向二樓和三樓。二樓有兩間臥室,分別住著巴爾和胡文躍。三樓有一間臥室,住著巴爾的兒子大衛,還有一個小閣樓,在閣樓的一角有狹小的貯藏間。

巴爾用力拍瞭幾下巴掌,大聲叫道:“陽光餐館客人來瞭,大傢都出來見見面。”胡文躍從後廚走出來說:“哎呀,來瞭阿雨,歡迎,歡迎!”阿雨說:“胡叔叔好!”胡文躍笑著:“好,好,好。”

巴爾問:“阿雨,你滿十四歲瞭嗎?”阿雨說:“我還有三個半月就滿十四歲瞭。”巴爾隨手拖瞭張椅子坐在阿雨面前說:“從今天起,你就可以在我這兒吃住。沒有免費的午餐,你得在我這兒賣力幹活,累出滿頭大汗,才能坦然享受這一切。等有時間,我給你在附近聯系一所公立學校。到那兒上學,一切都是免費的,條件當然趕不上剛把你轟出來的私立寄宿學校。”

巴爾的兒子大衛從三樓臥室走出來,盯著阿雨,目光充滿瞭敵意。他手裡拿著魔方,一邊轉著一邊慢慢走下樓梯。巴爾嚴肅地說:“樓上閣樓裡的貯藏間是你的天堂,不上學的時候,還有星期天,你得幫我洗餐盤,招待客人,傳菜。每天營業結束,你得把這裡打掃得一塵不染。你能做到嗎?”阿雨緊張地點點頭。

巴爾繼續說:“主給我做證,我是個守法的誠實人。但有些法律確實讓人無法尊敬它,比方說不讓你這樣的孩子打工。我九歲就開始跟著父親工作,身心從沒受到什麼傷害。如果有警察進來,你要立即放下手裡的活兒,像猴子一樣躥上樓,躲到你自己的天堂裡關上門。我可不願為你跟警察打交道,警察是刀我是肉,刀要和肉交鋒,倒黴的總是肉,你聽明白瞭嗎?”阿雨說:“巴爾叔叔,我聽明白瞭。”

大衛慢慢順著樓梯走到餐廳,站在樓梯口。巴爾看瞭大衛一眼說:“還有,你要照顧我的天才兒子大衛。他本應該是足球明星的材料,卻把自己長成瞭足球。他是個少有的天才,大衛,露一手你的才華讓尊貴的阿雨•周小姐好好看看。”

大衛一邊朝餐桌走,一邊迅速調亂瞭手裡的魔方,然後快速轉動。沒等阿雨看明白,他“啪”的一聲把魔方拍到餐桌上,朝上的一面全是一個色。阿雨驚訝地看著魔方,又看看大衛。大衛一臉的得意,用蔑視的目光看著阿雨。

巴爾得意地問:“怎麼樣?我的兒子是天才吧!”阿雨敷衍地點瞭點頭。巴爾說:“我給你公平的待遇,除瞭客人給你的小費歸你外,我視你活幹得好壞,每月還給你開工錢。當然得先扣除你欠我的四個月學費。”

阿雨問:“巴爾先生,您說的都是真的嗎?”巴爾說:“主的信徒是不說謊的。我可愛的小鹿,主會保佑你,今天的太陽和明天的太陽都是一個樣子,你會很快適應這裡的生活,自食其力完成自己的學業。”

巴爾走到酒櫃前,拿起一瓶紅酒,給自己倒瞭一杯一飲而盡。他看著空酒杯自語:“這一杯是為瞭給我添亂的阿斌。”說著又給自己倒瞭一杯一飲而盡,盯著空酒杯自語:“這一杯是為瞭給我帶來麻煩的新雇工。”說著又給自己倒瞭一杯一飲而盡,瞅著空酒杯自語:“這一杯是為瞭我自討苦吃忙瞭大半天。”他又想往杯裡倒酒,猶豫一下放下酒瓶自語:“已經喝三杯,不能再喝,再喝就太奢侈瞭。”

胡文躍問:“阿雨,餓嗎?”阿雨點點頭。“跟我來。”阿雨跟胡文躍去瞭後廚,她在後廚狼吞虎咽地吃著飯。大衛在一旁充滿敵意地盯著她,突然猛沖過來,從阿雨手裡搶過餐盤,一下子摔到地上。餐盤被摔得粉碎,瓷片四濺。

餐館一早的備料十分忙碌。胡文躍剖魚,阿雨擇著菜問:“胡叔叔,您什麼時候來的意大利?”胡文躍說:“1960年,國內鬧災荒,傢裡吃不上飯,正好我父親在意大利得瞭重病,讓我來繼承遺產。”阿雨羨慕地說:“那您有很多錢瞭?”胡文躍停下手中的活,嚴肅地說道:“在這兒和在中國不一樣,不能問人傢有沒有錢,這是冒犯對方的極不禮貌行為。”阿雨說:“我知道瞭。”

胡文躍繼續剖魚:“我們是老鄉,不按洋規矩來,你問我就告訴你。病重隻是我父親讓我到這兒來的借口,我到瞭意大利,父親就去世瞭,我和他總算見瞭最後一面。他留給我的唯一遺產就是一輛二戰時期生產的破貨車,我開瞭一年多,車散架瞭。為瞭謀生,這些年我幾乎踏遍所有歐洲國傢,當過貨車司機、裝卸工、管道工、掘墓人、鉗工、建築工、面包工、修車工、看門人,擺過菜攤、水果攤,眼下又當廚師。時間長瞭你就知道,在這地方磨骨頭養腸子容易,想發大財簡直就是爬梯子登天。要不然你表舅不會明知是雷區還要踩,去紮伊爾倒弄什麼鉆石。”

阿雨問道:“我表舅和巴爾先生真是好朋友嗎?”胡文躍說:“豈止是好朋友,他是巴爾和大衛的恩人。巴爾一傢有一次晚上開車外出,天突然下起瓢潑大雨,視線不好,出瞭車禍。正巧你表舅路過那裡,及時發現他們,把他們一傢送進醫院。結果巴爾夫人因為傷太重,沒有搶救過來。”

阿雨說:“可巴爾先生對我……”胡文躍耐心地說:“巴爾先生對你已經夠好瞭,你應該感謝他。洋鬼子處事方法和中國人不一樣,我們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洋鬼子是一碼歸一碼,恩怨、得失、利益劃分得明明白白。巴爾是個一分錢攥在手裡打一百拳也不放的吝嗇鬼,這個餐館就是他嘴巴打鉤肚子打箍硬攢出來的。我們在餐館裡打工,他給我們吃的東西都看不到油星。按照洋鬼子的想法,是阿斌救瞭他們父子,而不是你阿雨•周。他雖然看在你表舅的面上收留瞭你,但你得打工養活自己。因為你歲數小,又讓他承擔瞭非法雇傭童工的風險,一旦叫警察抓住,他得坐牢,得掏高額罰款。所以,他也可以客客氣氣把你請出門外,不管你死活。”

樓上傳來搖鈴聲。阿雨正不解其意地看著通向餐廳的門,巴爾沖進來不悅地質問:“你難道沒聽到鈴聲?快!我天才兒子起床瞭,你快去照料他穿衣服,吃早餐。”阿雨趕緊扔下手中的菜就走。巴爾提醒:“手,要洗幹凈再去。”阿雨返身回來,打開水龍頭洗手。巴爾趕緊把水龍頭關小,讓水流成一條細線,心疼地說:“主啊,這流的可全是錢,你不能流小點兒,替我省省?”

阿雨飛快跑上樓梯,來到大衛臥室門口。房門開一條小縫。阿雨氣喘籲籲地敲門。大衛說:“請進。”阿雨推門而進,門上放著的一摞雜物砸到阿雨頭上,阿雨一下子被砸蒙瞭。接著,一個番茄打中阿雨的腦門,番茄汁濺瞭阿雨一臉一身。

大衛站在床上,樂得手舞足蹈,邊蹦邊笑道:“哈哈,真好看,醜八怪,卡通,你是個紅面巫婆,打你個紅面巫婆……”說著掄起瞭枕頭朝阿雨打去……阿雨左躲右閃,狼狽不堪。

餐館開始上客瞭,顧客盈門。巴爾和沒戴圍裙的阿雨在餐廳、後廚間跑來跑去。巴爾一忙不過來,就用大嗓門呵斥阿雨:“給先生拿菜單!”“快上菜。”“上酒。”阿雨像受驚的兔子跑來跑去,一臉驚恐和茫然不知所措。

阿雨拿著點菜單朝後廚跑,正好和拿著酒出來的巴爾走個對面。巴爾發現她沒有戴圍裙,不悅地問:“你為什麼不戴圍裙?知道嗎?洗圍裙要比洗衣服更省水和洗衣粉。快去戴!”阿雨答應一聲趕緊跑進後廚。一會兒,阿雨端著一盤菜出來,她已戴上瞭圍裙。

忽然,兩位又高又胖的警察闖進來,朝餐館裡四下打量著。阿雨趕緊把手裡的菜往桌子上一放,蹲下身,躲到一個客人的身後。

巴爾十分熱情地迎到警察跟前,興奮地大叫:“啊,是主派你們來照顧我的生意,兩位尊敬的警察先生,快請坐,請問用點什麼?”大眼警察說:“謝謝,我們剛用完午餐。”巴爾問:“我剛上瞭一瓶十分名貴的餐後酒,品嘗一下?”小眼警察說:“謝謝,我們工作時間不飲酒。”

阿雨趁巴爾跟警察說話的機會,一下躥到小眼警察身後藏瞭起來。巴爾看到瞭,驚訝地瞪大眼睛。兩名警察以為巴爾在看他們,不解地互相看著。

大眼警察說:“巴爾先生,有人今天一早看到一個亞裔小姑娘從你餐館裡出來,我們懷疑你雇傭童工。”小眼警察說:“要是這樣,你,還有你的餐館,將要受到法律的嚴懲。”巴爾激動地大叫:“主啊,您可以為我做證,我從離開娘肚子那一天起,就像泉水一樣清白,怎麼可能做這種違法的事情?!”

大衛轉著魔方從外面進來。小眼警察說:“是嗎?我們倒想看看你有多清白。”說著就要開始檢查。阿雨一見,麻利地鉆進瞭就近的餐桌下。大衛看到瞭,他一指阿雨鉆的那張餐桌:“她就藏那裡。”

阿雨急忙從這張餐桌下鉆出來,哈著腰手腳並用地鉆到另一張緊挨著的餐桌下。

兩個警察按大衛所指,費力地哈下腰,蹲下身,掀開第一張餐桌的桌佈,伸頭看去,片刻直起腰,憋得臉紅脖子粗,呼呼直喘。在這張餐桌就餐的客人,不滿地看著兩個警察。兩個警察尷尬地說:“對不起。”

大衛又一指阿雨新藏身的那張餐桌說:“她藏在那裡。”兩個警察又笨拙地掀開這張桌佈看。如此三番,警察都沒有找到阿雨。大衛看著有趣,站在一旁開心地哈哈傻笑著,繼續指點警察去找。阿雨最後鉆進放在墻角的一張餐桌下,她再也沒處可鉆。兩個警察又要去掀這張餐桌的桌佈。

巴爾趕緊走上前笑著解釋說:“警察先生,我這聰明過頭的天才兒子,以為你們在找野貓。這附近有很多很多野貓,主吩咐我要善待它們,它們經常跑到這兒來覓食。有的長這麼大,有的長這麼大,還有的長這麼大。”他一邊說著,一邊用兩手比畫起貓的大小,從一隻貓的正常大小,一直比畫到比狗還要大。他的手險些碰到兩個警察的鼻尖上,兩個警察趕忙向後閃瞭幾步。

大衛正要說什麼,巴爾趕緊掏出些錢塞到他手裡說:“我的天才兒子,你說半天也累瞭,買瓶可樂潤潤喉吧。”大衛拿著錢轉著魔方笑嘻嘻地走瞭。

警察把能搜的地方都搜遍瞭,沒有找到阿雨,就朝外面走去。巴爾在後面相送:“兩位尊敬的警察先生,你們這麼勞神地仔細檢查,這下可以放心瞭吧?”

大眼警察尷尬地說:“巴爾先生,對不起,打擾瞭,你確實像泉水一樣清白。”巴爾說:“相信萬能的主吧,主教化他的信徒,讓他們心靈純凈得連個細菌都裝不下,我怎麼可能做違法的事。”兩個警察走出門外。巴爾說:“歡迎兩位尊敬的警察先生再次光臨,我為你們準備一瓶上好的紅酒,等著你們來品嘗。”說著,沖他們的背影做瞭一個厭惡的鬼臉。

阿雨還蜷著身,藏在餐桌底下一動不動。巴爾走到餐桌前,用手指關節敲瞭敲桌面說:“我可愛的小鹿,你可以從藏身的叢林中現身瞭。”阿雨爬出來。客人們看著阿雨議論紛紛,有的甚至沖阿雨舉瞭一下酒杯,以示敬意。

巴爾壓低嗓門興奮地說:“主啊,你真是個小機靈鬼,你難道是雜技演員嗎?你比世界上最優秀的雜技演員表演得都精彩。看來我叫你聰明、機敏的小鹿沒有叫錯。”阿雨說:“巴爾先生,我剛才要是沒戴圍裙的話,就不用怕警察瞭。”

巴爾想瞭一下說道:“省一點兒是一點兒,你還是戴圍裙吧。警察白忙乎一大場,沒有抓到你是很丟面子的,我想他們不會再來瞭。”

大衛捧著一大瓶可樂喝著走進來。巴爾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生氣地叫嚷:“主啊,你的心難道被撒旦迷住瞭嗎?你要是再亂說實話,我就會被警察抓走,餐館也會被關閉,到時誰來照顧你?”大衛傻笑著一指阿雨:“她!”

已經很晚,客人們都走瞭。巴爾、胡文躍、阿雨忙著打掃餐館。收拾完,巴爾四下看瞭看,滿意地說:“我可愛的小鹿,休息去吧,這一天也把你累得夠嗆,祝你能睡個好覺。”阿雨說:“謝謝巴爾叔叔。”巴爾說:“你已經是我的雇工,不能叫我叔叔,應該叫我巴爾先生。”“是,巴爾先生。”

阿雨剛要上樓,胡文躍叫道:“阿雨,你過來一下,我有事兒跟你說。”胡文躍帶阿雨來到後廚,拿出一本意大利文的書遞給她:“這是介紹怎麼開餐館的書,方方面面講得很全,也很詳細,後面還附有菜譜。我把它送給你。你在餐館打工,不瞭解餐館是怎麼回事兒可不行。”“謝謝胡叔叔。”

胡文躍看阿雨一臉的憂鬱,問道:“為什麼不高興?”阿雨低下頭無聲地哭瞭。胡文躍問:“想傢瞭?”阿雨點點頭。

胡文躍嘆瞭口氣說:“當年我剛到歐洲也和你一樣想傢。可回傢那是不可能的,在這個世界上,哪有掙錢不受罪的事兒?隻能咬牙忍瞭,時間一長就好起來瞭。”阿雨抹瞭抹眼淚說:“胡叔叔,大衛是壞孩子,他變著法欺負人。”

胡文躍說:“大衛也挺可憐的。他原本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不知為什麼變成這樣,可能他媽媽的死對他刺激太大。你也看到瞭,他不單對你,他在警察面前把巴爾也弄得團團轉。不過你想想,有個大衛惹你煩也挺好的,要不你在異國他鄉會多寂寞、多煩悶啊!有句老話:忍一忍,吃不盡。一切都會好起來。”

夜裡,阿雨坐在舊鐵床上,小心翼翼地把細心數過的小費揣在衣兜裡。片刻,她從兜裡掏出錢,又數一遍,數完四下查看著,目光停留在鐵床床腿的裝飾木堵上,她費力地將其拔下來,把錢卷成一個嚴嚴實實的錢卷兒,用力塞瞭進去。

阿雨拿出一個小本子記上錢數。她所記的每一筆錢前面都有個“—”號。阿雨收起筆記本,來到窗前朝外面眺望。遠處高速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

阿雨開始看胡文躍送給她的書,她首先朗誦書中所寫餐館的法定衛生要求。讀著讀著流淚瞭,她任淚水在臉上流淌。

阿雨朗讀的聲音,似有非有,隱隱約約。巴爾和胡文躍都似乎聽到什麼聲音,兩人不約而同地打開臥室的門,穿著睡衣悄悄走出房間,伸頭朝樓上看著。巴爾小聲說:“那頭小鹿在貯藏間和誰不停地說話?”胡文躍驚訝地說:“沒人來啊!”

兩個人悄悄地上樓。阿雨朗讀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巴爾小聲說:“這是餐館的法定衛生要求。她剛來,怎麼會有這個東西。”胡文躍說:“我給她的,這樣她在你這兒幹起來不是更順手嗎?”“這頭小鹿這麼好學,將來肯定有出息。我的天才兒子要是有她十分之一就好瞭。”巴爾說著傷感地連連搖頭。

兩人悄悄下樓梯。胡文躍說:“你們意大利是福利國傢,大衛好學也罷不好學也罷,都由你們國傢養著。阿雨在這兒無依無靠,她要是不上進會被餓死。”

早晨,阿雨和胡文躍往餐館裡搬菜及魚肉等物,樓上傳來搖鈴聲。巴爾叫道:“我的天才兒子起床瞭,快去!”說著接過阿雨手裡搬的東西。阿雨答應一聲朝樓上跑。她來到大衛臥室門口,見大衛倒在床下,掙紮著想爬起來,痛苦地叫著:“快來人哪……幫幫我……”

阿雨著急地問:“大衛你怎麼瞭?”一邊朝門裡跑去,忽然被絆瞭一個跟頭摔在地上。大衛哈哈大笑著從地上跳起來叫道:“看不見絆你的繩吧?我系的是透明魚線。喲喲喲,笨死瞭,看不著,打你個睜眼瞎。”他一邊罵著,一邊將伸手能夠著的東西,一股腦地朝阿雨身上砸去。

大衛出去瞭,阿雨趕緊收拾臥室。她仔細收拾好,急忙下樓去幹別的活。

這天,餐館的生意特別好。巴爾送走最後一個客人,興奮地關上門,高興地唱起歌劇《我的太陽》男高音片段。

胡文躍佝僂著腰從後廚出來,坐在餐椅上疲憊地說:“累死我瞭,今天的客怎麼這麼多?”巴爾得意極瞭:“這是萬能的主眷顧我,讓我的口袋鼓起來。我也不會讓你們白幹,現在,我請你們吃烤牛肉,用咱們餐館最好的安格爾牛肉烤。”

胡文躍在後廚精神振奮地烤著牛肉。阿雨走進來抽瞭抽鼻子,陶醉地說:“真香啊,胡叔叔,我餓瞭,多烤一點。”胡文躍壞笑道:“多少年才遇到這一次打土豪分田地的機會,我要不下狠心吃,就是大傻瓜!”

一大盤烤牛肉放在餐桌中央。胡文躍和阿雨坐在餐桌前。巴爾帶著大衛從樓上下來,他看到烤肉,瞪大眼睛驚訝地問:“誰叫你烤這麼多的牛肉?難道你們倆是貪婪的鱷魚嗎?”胡文躍說:“你沒告訴我烤多少,我就把所有的牛肉全烤瞭。”

巴爾懊悔地叫道:“主啊,我少說一句話,你就狠心拿斧頭砍我?幹脆把我也烤著吃得瞭。”“不吃烤人肉,隻吃烤牛肉。”大衛下手就吃。

胡文躍給阿雨使瞭個眼色,兩人也吃起來。四個人都狼吞虎咽地吃著。大衛看阿雨吃得挺過癮,一下把盤子拉到自己身邊吼道:“這些我都吃瞭。”巴爾說:“我的天才兒子,牛肉不好消化,千萬不能吃多瞭。”大衛不說話,一邊吃一邊得意地看阿雨。阿雨隻能不停地咽口水。

翌日清晨,阿雨聽到鈴聲,趕緊來到大衛臥室門口,她小心翼翼地進來,上看下瞅,左顧右瞧,唯恐中瞭算計。大衛躺在床上,不滿地質問:“怎麼才來?我都等尿床瞭,快拿條幹凈褲子給我。”阿雨先看看腳下,又用腳向前試探著走,以防被透明魚線絆倒。大衛焦躁地催促:“快點兒,你不是動作迅捷的小鹿,是一隻可恨的懶烏龜,”他一掀毛毯跳下床。

大衛睡褲的褲襠尿濕瞭,他抓起枕邊放的魔方朝阿雨扔來,阿雨一閃躲過瞭。他又抓起裝飾櫃上的花瓶朝阿雨頭上砸,阿雨一閃身,把花瓶接在手中。大衛更火瞭,隨手抓起一個喝空的玻璃果汁瓶朝阿雨扔過去。玻璃瓶正中阿雨的腳背,阿雨尖叫瞭一聲,花瓶險些脫手。大衛伸手拿一尊沉重的青銅雕像,準備砸阿雨。阿雨把手裡的花瓶一扔,花瓶正中大衛的頭,把大衛砸倒在地,花瓶碎瞭。

大衛趴在地上又哭又叫。阿雨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巴爾沖進來,心疼地扶起大衛,一看大衛頭上腫出一個大青包,瞪著阿雨兇狠地質問:“你為什麼傷害他?”

大衛胡亂比畫著武術招式說:“她會中國功夫,她拿花瓶砸我天才的腦袋……”

巴爾惱怒地沖阿雨扯著嗓子吼道:“你為什麼拿花瓶砸我天才兒子的腦袋?”胡文躍也奔進來,他看看巴爾,又看看阿雨和大衛。阿雨委屈地哭著說:“是大衛嫌我動作慢,就用花瓶砸我,我接著瞭。他又拿玻璃瓶子砸我,砸到我的腳背上。”說著把被砸的那隻腳伸給巴爾和胡文躍看,腳背上青腫一大塊。“他又要拿那個青銅雕像砸我,我怕被它砸死瞭,才拿花瓶砸他。”

巴爾問大衛:“是這麼回事兒嗎?”大衛哭著說:“是。誰叫她進來慢,動作也慢,活像懶烏龜!”巴爾得理不讓人:“是啊,你為什麼進來慢?你難道沒有聽到我天才兒子搖鈴的聲音嗎?”“我一聽到就往他臥室裡趕……”

巴爾指著阿雨的鼻子說:“你說謊,你一聽到馬上往臥室趕,就不會慢!”阿雨說:“我沒說謊,巴爾先生,您不是不知道,他總是暗算我,我怕中他的計,隻能小小心心,慢慢走進來。”

胡文躍說:“巴爾先生,好在雙方都是皮肉傷,算瞭吧。”巴爾搖頭委屈地說:“不,這事兒不能完,我雇她,是讓她好好照顧我可憐的天才兒子,沒想到她竟然傷害我的天才兒子,我可憐的寶貝啊……”巴爾摟著大衛流下心疼的眼淚。

胡文躍不安地問:“你想怎麼辦?”巴爾一抹眼淚,盯著阿雨兇狠地說:“我要把她送到警察局。她打傷大衛,觸犯瞭法律,必須得到應有的懲罰!”

阿雨氣憤地說:“巴爾先生,您敢送我去警察局嗎?您要是敢送我去,我就告大衛,是他先打瞭我,我是怕他繼續打我,才打他的。”巴爾暴跳如雷,吼叫起來:“你這隻無知的小鹿,還敢威脅我,我一定把你送到警察局去!”阿雨用手擦幹淚水,頭一昂,毫不畏懼地說:“我不怕,我跟您去!”說著跟巴爾走出臥室,兩人上瞭轎車。巴爾開著車在街道上穿行。阿雨若無其事地看著窗外的風景。巴爾開著車問:“你真的不怕進警察局嗎?”阿雨平靜地說:“不怕。”巴爾威脅道:“你到瞭警察局,會因為觸犯法律被遣送回國。”阿雨說:“我知道,意大利政府還會給我一張免費機票,不用花我一分錢。”說著興奮地叫起來,“噢,我終於有一張可以免費回國的機票嘍!”她大聲歡呼,“啊,我終於可以回傢瞭!”

巴爾踩瞭剎車,轎車停下。阿雨繼續大呼小叫:“我要見到我的媽媽還有哥哥瞭!我有免費的回國機票!”巴爾對阿雨說:“你變成一隻不知疲倦的鳴蟬,不要叫瞭,你的叫聲像鼓槌一樣擊打著我可憐的耳膜,讓我的眼睛都快脹出眼眶瞭。”

阿雨做瞭個鬼臉,停止興奮的叫嚷。巴爾尷尬地說:“我看咱倆應該好好談談。”阿雨把臉扭向窗外,不屑地說:“不談,我要坐免費飛機回傢。我今天敢反擊您兒子的欺負,就是為瞭回傢。”說著哽咽起來。

巴爾一臉為難,他想瞭想,開車去加油站。加完油他對阿雨說:“你冷靜下來瞭嗎?咱們要講道理。你可以坐免費飛機回傢,但你打傷瞭大衛,應該賠償他的醫療費吧?”阿雨說:“我一分錢也不賠!大衛先砸傷我,我砸他是被迫的,是為瞭制止他再拿東西砸我,憑什麼他不賠要我賠?您趕快送我到警察局,我可以早點回傢看我的媽媽和哥哥。”

巴爾開著車,語氣和緩地說:“看在主的分上,咱倆還是談談吧。”阿雨說:“好吧,巴爾先生,我提醒您,您要是把我送到警察局,我不過是坐免費飛機回傢,您的損失就大瞭!您不但要交納非法用工的罰款,還有可能因犯非法雇傭童工罪被關進監獄,您的餐館也會被責令關門,您的寶貝兒子大衛也將被送到慈善機構寄養。這樣做,您能圖到一點兒利嗎?”

巴爾驚訝地瞪大眼睛問:“你一個小小的孩子,講起話來,怎麼像律師?你從哪兒知道這麼多的東西?誰告訴你的?肯定是大廚,我看他經常在後廚和你講話,你們倆是一夥的。”阿雨說:“巴爾先生,大廚才不知道這些事。我到你們國傢來,老擔心你們資本傢害我,我在寄宿學校看過法律方面的書,我懂法律。”

巴爾上下打量著阿雨,好半天才說:“你不是可憐的小鹿,也不是機警的小鹿,你是一隻長著角會頂人的可怕小鹿。我被你打敗瞭,我投降。”說著他高舉起兩手,頭一歪,舌頭往外一吐,作被打死狀。阿雨“撲哧”一聲笑瞭。

夜晚,胡文躍和阿雨在後廚聊天。胡文躍問:“你今天真想去警察局?”阿雨點點頭。“你就不怕萬一被遣返回國?”阿雨眼圏紅瞭,半天才哽咽地說:“我想我的媽媽和哥哥,想我以前的老師和學校,晚上我老夢見他們。”

胡文躍嘆口氣:“你太任性瞭!想傢有什麼用?你得想想你們傢為送你到這裡來,把房子都賣瞭,那叫傾傢蕩產啊!他們在溫州城裡到底怎麼樣?弄不好還不如你,身無分文,沿街乞討。阿雨啊,人生一場,最起碼還要講個孝心吧,你不是最愛媽媽嗎?你怎麼也得把賣房子的錢掙回來吧?否則,你回到傢裡,看著媽媽流離失所,你好過嗎?”阿雨哭瞭。

胡文躍繼續說:“出門在外忍為上,忍一忍,吃不盡。以後你再也不能像今天這樣使小性子瞭,一定要忍,記住瞭嗎?”阿雨哭著點點頭:“我一定忍!”

巴爾進來說:“親愛的小鹿,我想和你談談。”阿雨跟著巴爾來到餐廳坐下。巴爾說:“我的天才兒子終於和我說瞭實話,是他先打你你才還擊的。我今天有點太沖動,我向你道歉。”這出乎阿雨的預料,她真誠地說:“巴爾叔叔,我今天也不應該沖您大喊大叫。您收留我,給我吃住,我還要告您非法用童工,我做得不對。”

巴爾說:“你來到這裡,讓我看到太多寶貴的東西。你勤勞,你堅韌,你還很善良,特別願意學習。今天的事情又讓我看到瞭你的智慧,你身上還有多少可貴的東西是我意想不到的。你到意大利來是要讀書,可我為瞭自己餐館多贏利,拖著不送你去上學,耽誤瞭你的前程。這樣做太自私瞭,主會懲罰我的。我已經給你聯系好學校,你明天就可以去上學瞭。”

阿雨難以置信:“您是說我明天可以去上學瞭?”巴爾笑著點點頭。阿雨還是惆悵:“可我付不起學費。”“你可以在我這裡勤工儉學。”“什麼是勤工儉學?”巴爾笑道:“哈哈,我聰明的小鹿,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勤工儉學就是放學之後你仍然是我的員工,我依然給你發報酬,你不就有錢付學費瞭嘛!不過,你必須向我保證,還要像現在這樣勤勞、善良、努力學習,做一個誠實智慧的人。”

阿雨激動地說:“巴爾先生,我保證!”

《溫州一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