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周老順、棠梨頭、四眼等人背著袋子被一個大蓋帽追著跑,幾個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實在沒有力氣瞭。他們接連跑過幾條街,終於把大蓋帽甩掉,幾個人都坐到地上大口喘氣。

四眼問棠梨頭:“剛才明明是大蓋帽來瞭,你怎麼說是埕頭泥,害得我差點被追上。”周老順道:“還教書先生呢,這都不懂,你看那大蓋帽像不像封老酒壇的埕頭泥?”四眼笑道:“像,有意思。”

周老順看到有傢店鋪門口掛個牌子,上寫:出口轉內銷。周老順一夥來到一個馬路市場,看到四周沒有大蓋帽,都把各自的商品拿出來擺好。周老順在一個紙殼子上寫:出口轉內銷。寫完後他就嚷嚷開瞭:“快來看啊快來瞧,出口轉內銷,清倉大甩賣!”這一喊,把四眼、棠梨頭等人都驚著瞭。棠梨頭說:“還是周老順有辦法。”

沒喊多大會兒,就有人過來,有看的,有試的。一顧客拿著一雙皮鞋問:“多少錢一雙?”周老順笑著:“先別問多少錢一雙,先說說這鞋怎麼樣?”“鞋是好鞋。”“這位同志好眼力,告訴你吧,這鞋出口到老美那裡,一雙就是十五美元!我們是中國,當然不能收美元啦,你就給我十五元人民幣。”

另一顧客說:“便宜點,我拿一雙。”周老順笑得好親熱:“這樣吧,我開個張,收你12塊。”“10塊。”“10塊我就用不著背到大街上瞭。”“那就11塊。”周老順說:“唉呀,你可真會討價還價。好,11塊就11塊。”人越聚越多,周老順有些忙不過來瞭。和周老順相挨的四眼攤上,沒有一個人光顧。四眼兀自搖頭。

這時,有個長發青年拿著一雙鞋看,趁周老順不註意,竟然走瞭。周老順抬頭看到,忙喊:“喂,你還沒給錢哪!”小青年的步子快起來。小青年在前面跑,周老順在後面追著喊:“站住!”小青年轉身沖周老順扔過一隻鞋,險些砸到周老順。周老順追不動瞭,撿起那隻鞋往回走。

四眼見周老順拎著一隻鞋回來,奇怪地問:“怎麼就追回來一隻?”周老順笑道:“一隻總比沒有強,要是誰的壞瞭,還能換一下。”四眼說:“你真行,丟瞭鞋還能笑得出來。”周老順說:“有人偷,說明我這鞋好,我這買賣火!”他將那隻鞋裝進袋子,又拿起一雙鞋高喊:“快來看啊,出口轉內銷,清倉大甩賣!”

棠梨頭、四眼等人也學周老順,在攤前豎起“出口轉內銷”的牌子。許多人圍著,很是熱鬧。

周老順對直直站著的四眼說:“你也叫啊,叫賣叫賣,一定要叫。”四眼悄聲道:“不好意思。”“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課堂裡這麼多學生,你不照樣扯開喉嚨叫啊!”“不一樣。”

周老順說:“四眼,我教你個辦法。你閉眼!”四眼聽話地閉上眼。周老順說:“你就當面前都是你的學生,叫!”四眼醞釀瞭一下開口道:“快來看啊快來看,出口轉內銷……下一句是什麼?”“清倉大甩賣。”四眼喊:“清倉大甩賣!”周老順大笑:“好,你出師瞭。文化人學什麼都快。”

棠梨頭左右瞅瞅:“看,這一排攤子都是溫州的,我們在哪裡,哪裡就是溫州商品一條街。”正說著,四眼喊:“不好,埕頭泥來瞭!”眾人抬頭,果見遠處有幾個戴大蓋帽的朝這邊走來,大傢立馬收攤子。周老順又一看:“不是埕頭泥,是人民子弟兵。”那幾個果然是軍人。虛驚一場,各自又回到原來的位置。

不斷有人來買鞋,也有看看不買的。突然,四眼又喊:“來瞭!這回真埕頭泥來瞭!”大傢又一次快速收拾攤子逃跑。周老順正給一個人找錢,待收起攤子想走,一個大蓋帽已經走近。周老順胡亂把鞋朝旅行袋裡塞幾下,提起就跑。

四眼等人跑在前面,周老順跑在最後。周老順的一隻鞋從包裡掉到地上,大蓋帽彎腰撿起,一揚手朝周老順砸來。周老順一低頭,鞋砸偏瞭,落到他的包上。他一抖包,鞋子掉到地上。周老順停住,從旅行袋裡拽出一隻鞋,和地上那隻鞋放到一起,把兩隻鞋並排擺正,對大蓋帽用手點點,又朝前跑。

周老順回頭看,見大蓋帽停下打量著地上那雙鞋,他“喂喂”兩聲,做瞭個送大蓋帽的手勢。大蓋帽看看四周,拾起地上的鞋挾在腋下,轉身拐進一條胡同。

幾個人又一次脫險,氣喘籲籲地停住。棠梨頭逗樂:“老順,你這人真摳門,想送人傢一雙鞋就送瞭唄,可你一次送還舍不得,偏要分兩次送,跟你放屁一個樣。”幾個溫州人笑起來。

夜晚,趙銀花在縫補衣服。李阿香進來說:“嫂子真會過日子,這樣的衣服還補。”趙銀花說:“整天在外面轉,什麼樣的衣服到我身上都一樣。你看,扣子都少瞭三個,我找出過去的衣服,往下拆幾個扣子用。”

李阿香說:“不用拆瞭,拆下的扣子不一樣,我有扣子。”她出屋沒一會兒,手上拎著個小塑料袋過來,裡面是各式各樣的扣子。

趙銀花說:“你才是會過日子的人,扣子買得這麼全。”李阿香笑道:“哪是買的,上回冠球去淮安那邊拉廢品,在一個專做扣子的工廠撿的。”“這麼好的扣子,還能撿到?你是怕我給錢吧?”

李阿香說:“真是撿的。冠球說,那工廠門口扔瞭不少,說是不合格。我看看,也沒什麼大毛病,釘在衣服上照樣用。喜歡你就留著吧,傢裡還有不少。”

趙銀花問:“你說這些扣子能賣錢嗎?”李阿香說:“是能賣錢,不過這太少,多瞭才行。”“你知道淮安在哪兒嗎,是不是也像溫州一樣是個城?”“我不知道。嫂子,你不會想去那撿紐扣回來賣吧?”“我想試試,不行我還回來撿廢品。”

趙銀花說幹就幹,她坐車來到淮安。一出汽車站見人就問:“同志,請問紐扣廠怎麼走?”打聽半天沒打聽到,她納悶兒,是否自己聽錯瞭?趙銀花來到一傢商店裡逛,竟然看到一個專賣紐扣的櫃臺。趙銀花問:“這紐扣哪個工廠出的?”售貨員不樂意:“我隻管賣,哪裡知道。”

趙銀花賠笑臉:“營業員同志,幫幫忙,我特意從溫州趕來,找這個做扣子的工廠。我不知道這個廠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地方,能幫我問問嗎?”另一個售貨員隨口道:“聽說是紅旗塑料廠,在大北鎮。”

趙銀花來到大北鎮,終於見到紅旗塑料廠的牌子。她急忙奔過去,一個跟頭跌倒瞭,手扶著地正要站起來,摸到的竟是紐扣。她仔細瞅,見草叢裡散落著不少紐扣。她大喜過望,就一個個地撿,一會兒撿瞭半兜子。

趙銀花撿累瞭,靠著墻根睡著瞭,旁邊放著兩個袋子。門衛出來巡邏,看到趙銀花,過來打開袋子看,裡面全是嶄新的扣子,就上前抓趙銀花。

趙銀花醒來問:“你們幹什麼?”門衛說:“敢來偷扣子,你說我要幹什麼?”趙銀花喊:“不是我偷的,是我撿的。”門衛冷笑:“幹你們這一行的,都喜歡把偷說成撿。”說著把趙銀花拉進廠長辦公室,“廠長,抓瞭個小偷,偷瞭兩大袋扣子。”

趙銀花辯解著:“我不是小偷,那些扣子真是我撿的。”門衛把一袋扣子拿給廠長老叢,叢廠長拿出幾個看,大都有些殘缺,隻是不仔細看不出來,有些嶄新的沒有殘缺。他對門衛說:“你出去吧。”

趙銀花有些害怕地看著叢廠長,叢廠長問:“這些扣子你撿瞭多久?”趙銀花說:“一天一夜,我真是撿的。”“我知道是你撿的,你撿這些扣子幹什麼?”“拿回去賣。”“賣?你是哪裡人?”“溫州人。”

叢廠長不敢相信:“溫州,你跑這麼老遠來,就是為瞭撿扣子回去賣?”趙銀花點點頭:“就是。”叢廠長露出驚訝的表情。

趙銀花問:“我可以走瞭嗎?”“可以走瞭。”趙銀花拿過她的袋子,轉身要走。叢廠長問:“你就這麼走瞭,不覺得虧嗎?”趙銀花不明白,回頭看叢廠長。

叢廠長說:“你撿的這些扣子,雖然有些是我們質檢員不小心漏過去的好扣子,但絕大多數都是殘次品,這些扣子拿回去賣不瞭多少錢。”趙銀花說:“賣一分是一分。”“你坐車來花瞭多少?”趙銀花說瞭。叢廠長說:“回去還要這麼多,這些扣子都賣瞭,還不夠車票錢。”

趙銀花道:“我沒想這麼多,隻想撿些回去試試看,如果好,下次就多撿一點。”叢廠長滿臉欽佩地看著趙銀花,隨即拿過桌上的扣子給趙銀花:“你看看這些扣子好嗎?”趙銀花看瞭很喜歡:“好,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看的扣子。”

叢廠長說:“這是我們新出的試銷產品,帶這樣的扣子回去賣,肯定會比你撿的那種賺錢多。”趙銀花不好意思:“可是我沒有錢。”“我說瞭,是試銷產品,按規定可以先銷後付錢,有介紹信就行。”“我介紹信也沒有。”

叢廠長為難:“這就難辦瞭。我們是國營廠,一切都得按國傢計劃、財務條例行事。”趙銀花說:“我知道國營單位管得嚴,要不等我……”叢廠長打斷趙銀花:“等不起啊,國傢的計劃任務下達得越來越少,原料庫、成品庫都堆到房頂瞭。這樣吧,這間辦公室裡的扣子你隨便拿。”

趙銀花擺手:“這不行,我不能讓你犯錯誤。”叢廠長說:“你不是說試試看嘛,我也想讓你幫我試試看,我們的國營廠離開國傢計劃能不能有市場。”趙銀花想瞭想:“那行,我給你寫欠條。”

趙銀花提著背著大大小小的包從溫州汽車站走出來,累得不行,就坐在包上。一輛三輪車來到跟前:“三輪車要嗎?”趙銀花無力地搖頭。“便宜點要嗎?”她還是搖搖頭。歇瞭好一會兒,她才起來,把大小包背上提上,一步步艱難地朝前走。三輪一直跟在後面。沒走出多遠,趙銀花放下包歇歇。三輪車又來到面前:“別省瞭,這麼多東西,別說女的,就是男的也背不動。”

趙銀花還是搖搖頭。停下歇一會兒又走,走走停停。三輪又一次上前來到她跟前:“我幫你吧,錢你給多少算多少。”

趙銀花又一次搖頭,她歇瞭一會兒,把大大小小的包分成兩部分,她一次背著提著一部分朝前走一小段路放下,回身過去把後邊的那一部分背著提著朝前走,走到前面,又返身回來,再把前一部分背起提起,艱難地向前走。城裡已是萬傢燈火,趙銀花終於把大大小小的包挪到傢門口。

剛吃過早飯,趙冠球夫妻正在收拾桌子,趙銀花來瞭,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小包,打開全是紐扣。李阿香說:“嫂子,給你幾個扣子,留著用就是瞭,還送回來幹什麼。”趙銀花說:“這些不是上次的,是我從淮安帶回來的,我挑瞭一點樣式好看的給你。”

李阿香驚奇:“嫂子,你還真去瞭淮安啊!”趙銀花說:“這事還得感謝你們夫妻倆,走的時候沒敢和你們說,怕找不到。沒想到找到瞭,廠長還是個好人,賒給我幾包扣子,讓我拿回來賣。我這命真好,自從來溫州,遇到的全是好人。”

第二天一早,趙銀花來到矮凳橋商販擺攤的地方,找瞭個空地,把各種不同的紐扣裝到小盒子裡,在地上擺瞭一排,有些拘謹地吆喝著:“賣紐扣瞭,賣紐扣瞭……”不一會兒,就有些小媳婦大姑娘湊過來,對那些紐扣贊不絕口。

趙銀花的紐扣賣得很快,沒幾天,她從廠裡帶回來的紐扣就賣完瞭。趙銀花想不到自己竟然找到一個掙錢的門路,她以後不用再撿廢品,可以專心做紐扣生意。於是,她再次去淮安紅旗塑料廠,把上次賒的紐扣錢如數交給叢廠長。

叢廠長又驚奇又高興地說:“趙銀花同志,你真能幹,你為我們打開產品銷路闖出瞭一條路子。謝謝你!”趙銀花不好意思地笑著:“叢廠長,我還要謝謝你呢!我沒有介紹信,你還賒給我那麼多紐扣,讓我有錢賺。你真是個大好人!”叢廠長說:“好瞭,從今往後,你可以隨時在我們廠賒貨,寫個條子就行。”趙銀花喜不自禁,又帶瞭好幾大包紐扣回來。

十幾個溫州人擠在小旅店一個房間裡,歪著倒著抽著煙閑聊。棠梨頭說:“老順,你的一雙鞋真管用,這幾天埕頭泥沒來找麻煩,我真有點想他瞭。”

周老順說:“這幾天我總睡不著覺,想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怎樣在這裡把腳站牢。你們想,剛到這裡大傢都是散兵遊勇,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有睡路邊的,有住店的。睡路邊的受罪,住店的太貴。自從我們一起包瞭這個房間,少受罪瞭,錢也省瞭。俗話說,籬靠樁,人靠幫,關老爺靠周倉。人和人之間最重要的就是相幫,我們溫州人不管到哪裡都會抱團相幫……”

棠梨頭打斷周老順:“你怎麼和四眼似的,繞瞭半天,長篇大論!你到底想說什麼?”周老順說:“難怪大傢叫你棠梨頭,隻長個子,頭就跟棠梨一色,一輩子長不大。我們既然可以抱團住店,就可以抱團做生意,不光把人抱在一起,還把我們的貨品也抱在一起,擰成一股繩兒。比如前幾天吧,因為我貢獻瞭一雙鞋,才有我們這幾天的安生,這就等於我們大傢都得利……”

棠梨頭又急瞭:“老順,你別廢話,就說怎麼辦吧。”周老順說:“一起投資,一起得利,一起擔風險。前幾天,我出瞭一雙鞋,就是投資,這投資,我們大傢獲利瞭,可是,光我付出,你們不付出,這事做不長。我的投資,大傢應該一起分擔。從今往後,我們都按今天定下的規矩辦,這叫有福共享,有難同擔……”

周老順沒講完,大傢都一起叫好。周老順接著說:“這一雙鞋的投資,有兩種計費方式,一是成本價,二是銷售價,大傢說,應該給個什麼價?”大傢齊聲說:“銷售價。”周老順說:“我不是為瞭錢,我們今天定的是規矩,有瞭規矩,誰都不能例外。”大傢把錢塞到周老順手上。

周老順他們一夥又開始賣鞋瞭,生意紅火。有輛車開過來,上扯紅佈橫幅:全市總動員,打一場清理不法商販的人民戰爭!從車上下來七八個大蓋帽,把周老順他們幾個包圍瞭。大傢都忙著做生意,沒註意到大蓋帽的靠近。有個大蓋帽來到周老順跟前,周老順愣瞭愣,忽然想起是那個拿鞋大蓋帽,隻是沒戴帽子。周老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有點手足無措。

大蓋帽說:“生意不錯。”周老順朝頭上比劃著:“你今天沒戴,沒認出來。”大蓋帽從背後把帽子拿出來,戴到頭上。周老順笑:“這樣就認出來瞭。”

大蓋帽一把抓住周老順的袋子。旁邊的棠梨頭等人都要跑,也被其他的大蓋帽把貨都按住瞭。買東西的人都急忙散去。

大蓋帽對周老順說:“市裡集中打擊,都沒收瞭。”周老順賠笑:“別啊,我這可是剛進的貨,還沒怎麼賣呢,馬上收攤,不賣瞭行嗎?”“不行!以前也不是沒提醒過你們。”

周老順想瞭想,用溫州話對大傢喊:“抓緊把我們的投資都拿出來。”大傢都拿自己賣的商品給大蓋帽送禮,但無濟於事。有個大蓋帽下命令:“裝車!”

大蓋帽們要把貨往車上裝,溫州人搶奪。棠梨頭喊:“這可是我的命啊!你們不能要我的命。”大蓋帽指著車上的橫幅嚴厲地說:“阻礙執法就是犯罪。”

周老順喊:“快住手,貨沒瞭不要緊,坐牢就麻煩瞭。”大傢都住手,眼睜睜看著大蓋帽把貨裝到車上。大蓋帽都爬上車,汽車拉著沒收貨物越來越遠。

大傢都湊到周老順跟前。棠梨頭問:“怎麼辦?連本帶利都在車上呢!”周老順說:“拿不回來,升級瞭,我們都成瞭不法商販。”四眼說:“難道又要割資本主義尾巴?”周老順說:“不可能!鄧小平說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不讓做買賣怎麼富起來?我在想,一定是我們拉尿沒找對茅坑。”

幾個人回到小旅館的房間裡聊天想轍,周老順拿著一個開關,得意洋洋地說:“賣開關的人就是溫州老鄉,樂清的。我和他一聊,才知道這東西就是我們溫州產的,才是市場價格的四分之一,咱們就是按市場價格的一半賣,還能賺不少。這真是從天而降的商機。”

四眼拿開關看著說:“聽說開關都是有銀觸點的,我怎麼看這個開關不像有銀觸點。”周老順皺眉:“四眼,你什麼眼神?那不是銀色的嘛。”四眼用手指甲刮一刮說:“是鍍鋅的,這樣的開關能用嗎?”

周老順說:“你一個教小學語文、數學的老師,沒教過電學,懂什麼金啊銀的?”四眼說:“我可沒聽說有一門學問叫電學,那叫物理……”

周老順打斷四眼:“我問你,那個銀什麼通不通電?”四眼說:“當然導電。”“那鍍什麼呢?”“鍍鋅,也導電。”“那不一色嗎?有什麼不能用的?”四眼直搖頭:“問題是銀的熔點低,萬一電壓高瞭它會自動斷電,安全。”

周老順啟發道:“你真是當老師把腦子當混瞭,什麼叫一分錢一分貨你懂不懂?銀這麼貴誰買得起?這要是銀的,我還不舍得賣呢!”四眼說:“反正我覺得這像假貨,我不能為賺錢賣假貨。”“和你說話真吃力,你不賣我走瞭,還真貨假貨呢,有人要就是真貨。”周老順說完,提起一個大包出去。

周老順到一個工廠推銷開關。幾個電工看周老順的開關。周老順說:“放心用吧,我這開關不光價格低,質量也絕對可靠,你們廠裡裝瞭我的開關,那叫一個省錢又放心。”電工小劉問:“你這種開關有二十個嗎?”

周老順說:“你要多少我就有多少。”小劉說:“那行,小張,你帶他去會計那拿錢。”“爽快,我就喜歡爽快人,你手裡那個我免費贈送瞭。”周老順說完,跟著小張拿錢走瞭。

另一個電工湊到小劉跟前說:“劉哥,這開關是鍍鋅的。”小劉說:“廢話,我能不知道是鍍鋅的嗎?銀多貴,咱能買得起?能用就行,把這個安上試試。”

電工去安那開關,開關安好一打開,舊電線發出“噝噝”的聲音,冒出火花,整個工廠都斷電瞭。

周老順滿面春風地回來。四眼問:“你把那些假貨都賣出去瞭?”周老順搖頭:“我這一路上就想著怎麼給你上一課,你以為人傢那些電工都是蠢貨?人傢那是烏龜碰石板——硬碰硬學過電學的,不對,物理學,難道說人傢還不如你?”四眼告誡:“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你小心點。”

周老順說:“濕不濕鞋我不管,我就知道推銷開關比賣鞋好,不用被人追來趕去,隻要上門看八字。”他口袋裡掏出錢,“看看,這不到半天的工夫,頂我賣兩天的鞋,我得謝謝我爸給我取的這名字。”四眼說:“那麼多鞋被埕頭泥沒收瞭,你也舍得。”周老順教訓著:“你呀,到現在還不明白什麼叫舍得,舍得,就是有舍才有得。舍瞭鞋,得瞭開關,老天沒虧待我們,賺的還是杭州人的錢。”

四眼搖搖頭:“你倒真是舍得呀!”周老順說:“四眼,你叫我一聲老師,從今天開始,我就帶你賣開關,保證不出三天,就能把舍掉的鞋全部掙回來。”

這時,外面走廊上吵吵嚷嚷的。周老順打開門,看到小劉帶著電工氣勢洶洶地來瞭。電工也看到瞭周老順。周老順忙說:“不好,四眼你個烏鴉嘴,肯定是開關出事瞭。”說完,打開窗戶跳瞭出去。四眼追到床跟前,把剩下的開關袋子扔出去:“帶著你的假貨。”

小劉帶人沖進來,看到周老順不在,問四眼:“那個賣開關的呢?”四眼有些害怕:“跑瞭。”“往哪邊跑瞭?”四眼指瞭相反的方向:“往那邊跑瞭。”小劉帶著電工追出去,卻沒有看到周老順。

電工們認為四眼和賣開關的是一夥人,就回來把四眼按住揍。周老順突然沖進來,甩著開關袋子打那些電工,他邊打邊喊:“四眼快逃!”四眼爬起來往外跑。周老順把開關袋子扔出去跑。一夥電工追出去。

那夥電工沒追上來,周老順和四眼也沒力氣跑瞭。四眼說:“謝謝你老順,你要不來我就被打死瞭。”周老順說:“應該我謝你,四眼你還真仗義。”“你跑走怎麼又回來?”“我跑出兩條街,見沒人追上來,就知道你肯定糊弄瞭他們,不放心你,就又跑回去。沒白認識你,你幫瞭我老順,我都記心裡,等我發瞭財,當瞭大老板,一定好好報答你。”

四眼見周老順空著手:“你開關都沒瞭,還當大老板呢!”周老順挺尷尬道:“都是假貨,免費送給他們。”四眼很沮喪:“這下子有舍沒有得,又是兩手空空,做生意太難。”周老順說:“你可不能泄氣!老話說:做生意不怕蝕,隻怕歇。我們得抓緊時間尋找商機,這地方看來不能待瞭。”

四眼問:“你想去哪?”周老順說:“中國這麼大,東方不亮西方亮嘛。你說,中國哪個城市最大?”四眼說:“上海才是中國最大的城市。”“那我就去上海,我就不信中國最大的地方沒有我周老順的飯吃。四眼,去不去?”

四眼說:“我是推銷皮鞋的,上海有的是皮鞋廠,我去上海賣鞋,等於到孔聖人傢裡賣書。”周老順說:“我就不信孔聖人傢什麼書都有,你不去我去。”“你還真去呀?”周老順朝地上吐瞭口唾沫:“這是什麼?釘!”

周老順來到上海,看著眼前的高樓大廈感嘆:“大上海就是大!”他在街上逛蕩,看到路邊有個皮鞋店,抬腿走瞭進去。周老順見櫃臺裡整齊地擺放著皮鞋,就挨個看起來,他看得特別仔細,恨不得把鞋吃瞭。

廠長朱滬生進來,服務員笑著給朱滬生一個眼色,朱滬生就看到周老順,覺得這個人有點奇怪。

周老順眼前浮現出林四林門市部裡花樣繁多的鞋,對這個商店裡的鞋搖頭自言自語:“大上海,這也不大啊!”朱滬生問:“這位同志,對皮鞋有興趣?”周老順問:“這裡的鞋是哪生產的?”朱滬生說:“我們廠生產的。”

周老順打量朱滬生:“看派頭,聽口氣,你像是廠長?”朱滬生笑著:“眼力不錯,我是張江皮鞋一廠的廠長,叫朱滬生。這些鞋都是我們廠的傳統產品,銷得一直不錯。同志貴姓?”“免貴,周老順。”

朱滬生說:“周同志有興趣的話,我可以給你最低批發價。”周老順一副不屑的樣子:“你們這個廠子隻做幾種產品,面窄瞭。常說千人千面,這裡是千鞋一面。”

朱滬生認真地說:“聽你的話是行傢。既然是行傢裡手,你肯定知道,做皮鞋出鞋樣最難,有瞭鞋樣還得設計鞋型、刨鞋楦,這可都是工藝活。出一雙樣品花多少錢先不說,關鍵得有好樣式,做出來得有人買。我們廠雖然樣式少,但這幾款鞋銷路一直不錯,全國各大百貨大樓都在賣我們的鞋,養活我們廠百十口人呢!”

周老順笑著說:“朱廠長,我有個建議。”“請講。”“我那裡有不少新款式,我先給你拿二十雙樣鞋看看,假如覺得好,我們就坐下來好好談談這筆生意,假如覺得不好,我原路返回,就當我沒來過。”

朱滬生不相信:“你一次能提供二十雙樣鞋?有那麼大的技術力量嗎?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周老順說:“朱廠長,實話說,我周老順沒有那麼大的技術力量,但是,我可以找到那麼大的技術力量。”

朱滬生驚奇道:“周老板,你不會跟我開玩笑吧?”周老順說:“玩笑我也不敢開到大上海啊!”朱滬生說:“倒想見識見識,給你三個月時間,行嗎?”周老順說:“我這人性急,人說性急不能吃熱豆腐,我就願吃熱豆腐。十天貨到。”朱滬生又笑瞭:“十天?先不說生產過程,就說一雙鞋從鞋樣到成品,得多少時間?還有圖紙設計、鞋楦定型呢?”

周老順很自信:“老話說,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梁山。我不是水滸好漢,這皮鞋也不是水泊梁山,所以,我就敢拍胸膛。”朱滬生看周老順像是個江湖騙子,笑笑:“好,你既然這麼說,我就等你十天。”

“一言為定,十天後見!”周老順說完就離開鞋店。朱滬生笑著搖搖頭:“哪兒都有騙子。”

林四林正在展架前擺放鞋子,周老順一進門就盯著林四林的鞋樣品看,看得非常仔細,越看心裡越有譜。林四林發現瞭周老順:“你什麼時候來的?”周老順說:“剛來,見你忙著,就沒打擾。林老板,這才幾天,鞋的品種越來越多瞭嘛。”“不瞞你說,全溫州最新的款式都在我這裡,現在,你想拿哪一款鞋,要多少,我隻要一個電話,馬上就有人送來。這回,想要多少貨?”

周老順臉上笑出瞭花:“太厲害瞭,你掛靠都掛出一列火車瞭。這是欠你的錢,點一點。”林四林不急著數錢,眼睛不眨地看著周老順:“看來你另有打算?你假如要幹點別的,這錢你就先留著用,幹什麼都需要啟動資金。”

周老順說:“林老板,有你這句話,我就感激不盡瞭。我這回來找你,說句不怕笑話的話,我也想當老板瞭。”林四林說:“溫州人誰不想當老板?照直說吧,我不管你的店開在哪裡,我這間門市部的樣品,隻要你看中的統統拿走。今後,哪一款鞋,要多少,你一個電報,我就派人給你運過去。”周老順說:“林老板,你真痛快!我這老板夢是十八個搗臼還畫在巖上,樣品哪敢多拿,我拿二十雙,你說個價,我絕不還。”林四林說:“老規矩,不要條子,提貨吧!”

周老順還沒進傢就喊:“銀花,東邊不亮西邊亮,我周老順回來瞭!我去瞭大上海,當瞭老板,要發大財,還不出來迎接我……”他背著兩包鞋推門進來,發現屋裡沒人,墻上掛瞭一塊綴滿紐扣的紅佈,他覺得奇怪,把佈扯下來搖搖頭。

周老順掀開鍋,空空的,開碗櫃,空空的。他從屋裡出來,李阿香抱著孩子出來說:“周大哥回來啦?這一趟走瞭蠻長時間。”周老順說:“是不少時間,跑瞭趟上海。說是大上海,也沒想的那麼大。”

李阿香笑著:“聽大哥的口氣,肯定是在上海發瞭大財。”周老順顯露得意之色:“離發財也不遠瞭。妹子,你嫂子呢?”“是去淮安買扣子瞭吧。”“什麼時候走的?”“這些天她總是早出晚歸,不知哪天走的。嫂子這些天可沒少賺錢。”

周老順不屑地說:“賣那些破扣子能賺幾個錢?也就比撿廢品好點,靠繡花針挑米,哪天才能吃飽肚子!”李阿香笑著:“周大哥肯定是做大生意瞭,說話口氣也大。”“現在還談不上大生意,但用不幾天瞭。時間就是鈔票,我得趕緊走。”

李阿香說:“嫂子快回來瞭,你不等她?你們好久沒見瞭。”周老順說:“我得走瞭,你嫂子回來,告訴她別搗騰扣子瞭,賺不瞭幾個錢,還是撿點廢品守著傢。等我下次回來,就把大把的鈔票帶回來。”說著背起他的兩大包鞋往外走。

周老順來到汽車站,背著兩個旅行包朝車上擠。他上瞭車,眼睛瞅著車窗外。另一輛汽車進站瞭,車裡坐著趙銀花。可是,陰差陽錯,他們倆誰也沒看到誰。

趙銀花背著幾大包扣子從溫州汽車站出來,她還是用老辦法,先把幾個包扛出一段距離,然後回來再扛另幾個,就這樣將大大小小的包弄回傢。她看到床上那塊被扯下的綴滿紐扣的佈,知道老順回來瞭,急忙喊:“死老順,你藏在哪兒瞭?”

趙銀花跑出來喊著:“死老順,你藏在廢品堆裡裝神做鬼,以為我不知道啊,快出來,再不出來,今晚上不讓你進門!”沒有老順的身影。趙銀花失望地嘆氣。

李阿香從屋裡出來說:“嫂子,你們兩夫妻總是兩岔頭碰不上面。他剛走個把鐘頭,你倒回來瞭。”趙銀花瘋跑著出門,追瞭幾條街也沒找到周老順。她無精打采地回到小屋,一下倒在床上,順手拿過那塊綴滿紐扣的大紅佈,蒙著頭哭起來。

周老順帶著他的樣品鞋來到上海張江皮鞋一廠,點名要見朱滬生廠長。門衛把他領到會議室。周老順立即把二十種款式的鞋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會議桌上。朱滬生走進來一看,頓時呆住瞭。

周老順走到朱滬生跟前說:“朱廠長,二十款鞋,一款不少。”朱滬生看著那些鞋說:“我還以為你是騙子呢,好像不到十天吧?”周老順很得意:“八天。我這人會玩煙火木偶,性子急,火候到瞭,我就急著噴火。”

朱滬生說:“你不是噴火,是變戲法。老順,這些鞋你是從哪變出來的?太神瞭!”周老順看朱滬生喜歡,心裡有底瞭:“要變戲法,我們一起變,把皮鞋變成錢。你是廠長,你給句話,這些鞋能做嗎?”

朱滬生說:“有現成的樣品,哪有不能做的!”周老順問:“做瞭能賣出去吧?”“這個說不好。好不好賣,得賣賣才知道。”“這批樣品鞋你準備要瞭?”

朱滬生說:“我不光想要這批鞋,還想要你這會變戲法的技術隊伍。說吧,你們有多少人?一個月要多少工資?”周老順說:“鞋還一雙沒賣出去,你就要給我們發工資,朱廠長,你這可有點不講規矩,萬一賣不好呢?”“隻要你們願意,賣不好也給你發工資,我說話算數。”“那不行,我周老順的規矩是有財一起發,誰也別虧瞭誰。”

朱滬生笑道:“你這麼說,我就纏著你們不放瞭。”周老順想瞭想:“朱廠長,現在這鞋能賣到什麼樣我們都不知道,你看這樣行不行,賣出一雙鞋,你就給我五分錢,賣兩雙就給我一毛。”“那你們一個月才能拿到多少錢!”“賣得多就有瞭。這二十款鞋要是賣得好,我再給你弄二十款,賣得多,你賺得多,我周老順賺得也多,這錢我拿著踏實。”

朱滬生說:“也行,先按你說的規矩辦,要是少瞭,我再給你發點獎金。你到我這裡來,怎麼都不能虧待你。”周老順高興道:“好,我又遇到明主瞭。”

朱滬生伸出手:“咱們的合作,從現在正式開始。”周老順把自己的手在衣服上蹭瞭一下和朱滬生相握:“我謝謝朱廠長,你不是一般的廠長,是大上海的大廠長!”“大上海不假,可要講鞋的款式,大上海這才剛剛開始大。”

周老順說:“朱廠長,我還有個建議,想和你說說。”朱滬生說:“都是一傢人瞭,你還這麼客氣。”“你上回說,你們廠的鞋好多百貨公司都在賣?能不能把他們的經理請來,先讓他們看看這些鞋,他們要是看好瞭,不光你做起來保險,市場也就大瞭。”“這主意不錯,走,咱喝酒去,邊喝邊聊。”

周老順忙擺手:“喝酒不急,我們是一傢人瞭,什麼時候都能喝。你能不能現在就給那些經理打電話?這事早一分鐘定,就早一分鐘賺錢。”朱滬生說:“老順,真有你的!電話要打,酒也要喝!”

當晚,兩人來到酒店喝酒。朱滬生酒至半酣:“老順,你是我撿到的一個大寶貝。”周老順真心真意道:“朱廠長您誇我呢,遇到您也是我的福氣,我得敬您一杯!”兩個人幹瞭一杯。

朱滬生問:“老順,你這二十款鞋,那些百貨公司的經理都看傻眼瞭,爭著進貨呢!你能不能和我說說,這都是哪產的啊?”周老順說:“這事嘛,得我喝醉瞭才能說。”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溫州一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