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雨背著書包跑著去上學。對面一個年齡相仿的中國女孩也急匆匆跑著,兩人擦肩而過,有種說不出的親近感,便停住腳步,回頭張望對方。兩個人默契地微微一笑,阿雨試探著用中國話問:“早晨好。”林玉琪含羞地用溫州話說:“天光好。”阿雨驚訝道:“你是從中國溫州來的?”林玉琪點點頭。阿雨高興地說:“我也是從中國溫州來的。”

林玉琪突然抱住阿雨哭起來。阿雨有些手足無措地問:“你怎麼瞭?”林玉琪說:“我不想來意大利打工,爸爸非要逼著我來,要我掙很多很多的錢。我不喜歡這裡,每天都快累死瞭,實在受不瞭,我想回傢。可我爸爸不讓我回去,他說我要是回去,他就打死我。我恨他,我不想待在這裡,我該怎麼辦啊?”阿雨也哭起來:“我有個和你一樣的爸爸……”同病相憐,倆女孩子很快成瞭好朋友。

這天林玉琪和另外幾個女孩埋頭釘衣扣,阿雨帶著大衛走進來,大衛手裡拿著魔方。林玉琪看到大衛有些緊張:“你怎麼把他帶來瞭?”阿雨說:“沒事,大衛是我的朋友。”大衛把魔方遞給林玉琪:“這個你能行嗎?”林玉琪搖搖頭。阿雨問:“你們每天都要做這麼多活嗎?”林玉琪點點頭。阿雨又問:“累瞭怎麼辦?”林玉琪說:“睡覺。”她想瞭想對其他女孩說:“休息會兒吧,讓阿雨看看錄像。”林玉琪打開電視機,放好錄像帶,開始播放港臺的武打片,阿雨很快被吸引住,大衛一開始還玩魔方,但慢慢也被吸引,看傻瞭:“中國功夫真厲害。”

林玉琪說:“大衛,你要小心點兒,你再欺負阿雨妹妹,她就像電視中那樣,一腳把你踢飛,你會七竅流血,死得很慘。”大衛緊張地問:“阿雨,這些功夫你也會?”阿雨說:“當然會,中國人都會。”大衛嚇得往後縮瞭一點,女孩們哈哈大笑起來。

突然,兩個警察來瞭。阿雨看到忙說:“警察來瞭,你們快跑。”林玉琪和幾個女孩撒腿就跑,警察追瞭過來。阿雨說:“大衛,擋住他們。”

大衛沖上去擋警察,還擺出李小龍的功夫造型。阿雨也上去阻擋警察。警察說:“不要妨礙我們執行公務。”阿雨說:“不要妨礙我和大衛練功夫。”在阿雨和大衛的阻攔下,林玉琪她們一溜煙跑遠瞭,兩個警察望塵莫及。

回來的路上,大衛顯得很興奮,阿雨叮囑他別把這事說出去。

飯館晚餐最忙,胡文躍在灶上做菜,阿雨借傳菜的間隙,悄悄躲在冰箱後面觀察著他。胡文躍回頭看到阿雨,不解地問:“看什麼?”阿雨說:“看您做菜。”“怎麼?想偷藝當廚師嗎?”“我才不想當廚師呢。”“不想當廚師,還在這看我做菜?”

阿雨壓低嗓音神秘地說:“將來我要當老板。”胡文躍一聽樂瞭:“真會開玩笑,我一個大男人在歐洲混瞭這麼些年,都沒膽當老板,就憑你一個小姑娘,還想當老板?能坐穩一條板凳就算你有本事。”阿雨認真道:“我真想當老板。”

胡文躍問:“說說看,你怎麼才能當上老板?”阿雨向往地說:“我先學會做菜,等我有瞭錢,就開一傢餐館。到那一天,我再也不用看人傢的臉色,再也不用受人傢的氣,我再也不用受累瞭。那時候我就指揮他們幹。”胡文躍說道:“天啊,你這麼小的一個孩子,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雄心?我祝你成功!”

阿雨說到做到。晚上,她坐在床上,一邊往本子上記著白天看到胡文躍做菜時往菜裡下的料和先後順序,一邊自語:“先熱鍋,再往鍋裡放奶油,等奶油化時,馬上放香葉……”

這天中午,胡文躍正在做菜,肚子忽然疼起來,疼得滿頭大汗。菜做瞭一半,他隻得關上灶火,捂著肚子跑進衛生間。巴爾走來自語道:“菜怎麼做瞭一半,人沒瞭?”阿雨拿著點菜單進來說:“我剛才看到胡叔叔躬著腰上衛生間瞭。”

正說著,胡文躍捂著肚子躬著腰回來,蹲在地上痛苦地對巴爾說:“我肚子絞著勁兒痛,腹瀉,沒法再做菜。”巴爾一聽急瞭:“你在飯口上客的時候腹瀉,不是砸我陽光餐館的牌子嗎?讓我怎麼跟尊貴的客人解釋?!”

胡文躍肚子又劇烈地疼起來,人栽倒在地上。阿雨說:“胡叔叔病得不輕,得趕緊送醫院。”巴爾沒辦法,隻好把胡文躍扶起來走出去。

阿雨看到一旁的菜單,稍作思索,就下手幹起來。她的動作熟練,很快把一盤奶油雞酥盒的頭盤做好瞭。

客人們吃著阿雨做的菜,覺得味道很好,都點頭稱贊。巴爾進餐廳,看到這種場景,不知道怎麼回事。阿雨又端出一個菜放到餐桌上。巴爾問:“阿雨,這些菜都是你做的?”阿雨說:“是啊,我正忙著呢。”說完,趕緊進瞭後廚。

巴爾站在一旁緊張地看著客人吃那個新上菜的反應。客人先是漫不經心地吃瞭一口,嚼著嚼著來瞭精神,馬上狼吞虎咽起來,很快就把一盤奶油雞酥盒吃光。巴爾忐忑不安地問:“先生,味道您覺得可以嗎?”客人滿意地用餐巾拭著嘴贊嘆:“太好瞭,巴爾先生,您換新廚師瞭嗎?”巴爾搖搖頭:“沒有。”

客人說:“您的廚師有長進。祝賀您巴爾先生,照這樣下去,我相信您的陽光餐館很快就會成為意大利北部最著名的餐館,得到米其林星級獎。”巴爾咧著嘴笑起來。他端盤傳菜,迎接客人,扭動著肥胖的腰肢,歡快地唱起意大利民歌。客人頻頻向巴爾舉杯,餐館裡充滿瞭快樂的氣氛。

最後一個客人離開餐館,阿雨開始打掃餐廳。巴爾坐在餐桌前點營業款,越點越樂,不由得誇贊:“神奇的小鹿,我都被你嚇壞瞭!咱們今天的營業收入沒降低反而上升,我要獎勵你。”阿雨說:“謝謝巴爾先生,我以後會做得更好。”

巴爾說:“你知道客人怎麼評價你做的菜嗎?”阿雨搖搖頭。巴爾朝他豎起大拇指:“棒極瞭,比胡做的還好吃,說你會讓我的餐館得到米其林星級獎。”阿雨笑道:“我都不知道會有這麼好吃。”巴爾問:“你總是不斷讓我對你有新的認識。你這麼好的廚藝,不會是萬能的主在夢中教你的吧?”阿雨笑瞭:“是胡叔叔教給我的。”

巴爾將信將疑:“不可能,大廚能把你教到比他還高的水平?”阿雨說:“是啊,我七歲就開始做飯瞭。”巴爾搖頭:“太難以置信瞭,你竟然那麼小就會做飯!”

阿雨說:“我傢裡人都是農民,為瞭養傢糊口,哥哥也要種地,他們要一直勞動到很晚才能回傢。我幹不動農活,就在傢裡做飯,個子矮夠不到鍋臺,就踩著小板凳。到十歲的時候,傢裡來瞭客人,我就可以做菜招待他們。”

巴爾驚訝地說:“主啊,你七歲就要做全傢人吃的飯菜,不上學嗎?”阿雨說:“上學啊,可是我總遲到,挨瞭老師無數次訓斥,直到我離開學校那天早晨,還險些被老師趕出教室。”

巴爾給自己倒瞭一杯紅酒,一飲而盡說:“我可愛的小鹿,我想正式和你談一個條件。”阿雨有些驚訝:“什麼條件?”巴爾說:“我不少給大廚工錢,他卻一直混日子,做的菜永遠是一個口味,沒有長進。你做的菜比大廚好,給我的陽光餐館帶來希望,我要把大廚的位置給你,工錢和給他的一樣多,你來上灶。但千萬不能讓尊貴的客人知道,他們一旦知道我使用童工會告發我,我和我的陽光餐館將名譽不保,一敗塗地。”阿雨語氣堅決地說:“這絕對不行,我絕不會因為我的緣故,傷害曾經幫過我的人,我絕不幹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種缺德的事。”

巴爾說:“你無須自責,哪怕你不幹,總有一天我也會把大廚開瞭,我不能容忍他的惰性把我的餐館拖垮。這樣吧,為瞭撫慰你內心的愧疚,我出兩倍的工錢,怎麼樣?”阿雨說:“這不是錢的事,它會令我心裡非常難受。如果您執意這麼做,那我隻得馬上離開餐館。巴爾先生,您是知道的,我不願意走,我想在這裡繼續工作來報答您。”

胡文躍回來,他在外面側耳細聽兩人的對話,阿雨的話感動得他熱淚盈眶。

巴爾說道:“你是隻很講信義的小鹿,雖然年紀不大,但卻讓我在你身上看到瞭紳士風度,讓我對你肅然起敬。既然如此,我收回我剛才說的話。不過我要給你加薪。”巴爾拿出一本詩集遞給阿雨,“這本詩集收集瞭一些膾炙人口的名篇,我送給你,希望你讀後也能寫出同樣的詩作。”阿雨接過詩集:“謝謝巴爾先生。”

胡文躍推門走進來。巴爾問:“回來瞭?怎麼樣?”阿雨問:“胡叔叔,身體康復瞭沒有?”胡文躍使勁兒拍一下自己的腹部:“輸完液,全好瞭。”阿雨給巴爾使眼色,巴爾明白:“你好瞭我才放心,巴爾餐廳沒瞭大廚可不行!”胡文躍向阿雨投去感激的微笑。

巴爾走後,阿雨手腳麻利地收拾後廚。胡文躍猶豫瞭一會兒,試探著問阿雨:“我做的奶油雞酥盒,完全符合菜譜說的用料和步驟,火候也正好,為什麼客人說沒有他上次吃到的好吃?”阿雨欲言又止。胡文躍著急道:“阿雨,把你的訣竅告訴我吧,要不然你胡叔叔很快就會失業。”

阿雨隻好說:“胡叔叔,我不是對您保密,我做的奶油雞酥盒,沒有完全按菜譜的要求做。”胡文躍不相信:“你沒有按菜譜要求做?寫菜譜的人是公認的意大利名廚,他經營的餐館是米其林三星!是歐洲最著名的餐館之一。”

阿雨問:“胡叔叔,您做奶油雞酥盒,用什麼油?”“橄欖油,意大利菜屬地中海菜系,全是用橄欖油。”“我也是用橄欖油做,但我先用瞭一點動物油下鍋,待油熱瞭以後,再加橄欖油,這樣做出的菜,就沒有多少動物油味兒,而且肯定會又香又酥。”胡文躍若有所思,這個聰明的小丫頭真不可小視。

這天中午,阿雨放學回來,巴爾滿面笑容地說:“親愛的天使,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郵差剛才送來一個中國寄給你的包裹,我把它放在你的天堂裡。”

阿雨直奔樓梯,快速朝貯藏間跑去,包裹放在鐵床中央。阿雨氣喘籲籲沖進來,抓起包裹,情急之下扯住包裹的兩角,猛用力一扯,包裹皮被撕開瞭,裡面有一件紅色上衣和一封信,她兩手顫抖著拿信看起來。

阿雨:

你給老五爺爺的信,他交給瞭我們。我和你媽都挺好的。國內遍地是商機,你媽做紐扣生意,很不錯,我賣皮鞋,已經把皮鞋賣到大上海,用不瞭多久,全國人民都會穿我賣的鞋。你表舅現在有消息嗎?有消息告訴我們一聲。他不在,你就隻能靠自己。我聽人說現在國外一個鐘頭能掙一百塊錢,老板現在給你開多少錢?人傢對你的好要記著,但也不能受欺負。還記得當初你走時我和你講的話嗎?書得好好讀,但最重要的是賺錢,當老板,賺大錢。你要是幹好瞭,我和你媽攢點錢,到意大利去看你;你要是幹不好,那就一輩子別回來見我們……

阿雨一開始是喜悅,讀到最後她哭瞭,撲在床上哭著抱怨道:“爸爸,你為什麼對我這麼狠心?一點兒也不關心我,把我扔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就不管瞭。難道我不是你親生的嗎?”

阿雨拿起那件紅衣服,裡面掉出一盤錄音帶。阿雨急忙借來大衛的錄音機,插上電源,放進錄音帶,按下播放鍵,立刻聽到媽媽帶著哭腔的傾訴:

“阿雨,媽媽可想你瞭,晚上一閉眼就夢,夢見你吃不飽,穿不暖,被人打,被人罵……多少次媽媽從夢中哭醒。你知道嗎?每次我睜開眼睛,都希望你就睡在我身邊,媽媽伸手就可以摸著你……媽媽沒有寫信,錄瞭錄音帶,是想把這些話親口跟你說。阿雨啊,你不知道……媽媽在你爸面前一提起你、擔心你,他就跟我說,好鐵要經爐中煉,好鋼要經百錘打,說你要發財,成一個有錢人,必須經歷大江大浪。你爸說的也有他的道理。但是,媽想你,讀完書就回來吧。你離媽媽那麼遠,媽媽看不見,摸摸不著,總不放心。你要是個孝順的孩子,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別讓媽媽擔心,也不用替我們擔心,我們一切都很好。這件紅絨衫是現在溫州城裡最時髦的衣服,媽媽專門給你買的,不知道你長高瞭沒有,合不合身。紅絨衫上有媽媽的心,媽媽的淚。媽媽摸遍它的邊邊角角,你穿上它,媽媽就像緊緊地抱著你……”

阿雨邊聽邊哭,聽完瞭她說:“媽媽,我也想你!你放心,我會回來的,等我把賣老祖屋的錢掙回來,我就回傢,再也不和你分開……”

大衛走進來,一臉驚愕地看著阿雨,納悶地問:“你怎麼哭瞭?我再沒欺負你啊,我知道瞭,肯定是我爸爸欺負你瞭!你快教我中國功夫,我找他算賬去!”他說著蹲起馬步,態度認真,憨態可掬。阿雨破涕為笑,擦著眼淚說:“大衛,你爸爸對我很好……”

大衛不解地問:“那你為什麼哭?”阿雨說:“我找到媽媽瞭,我媽媽把她要跟我講的話錄在錄音帶上,我聽瞭以後太想她瞭……”阿雨說著,眼淚又流出來。大衛似有所感悟,憨憨地說:“你有媽媽,我沒媽媽。有媽媽好嗎?”阿雨哽咽道:“有媽媽當然好瞭,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親我、最愛我、最疼我的人……”

大衛流淚瞭:“我也想要個媽媽……”阿雨連忙替他擦眼淚,哄他道:“大衛,你和我不一樣,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大男人和女孩子不一樣,大男人是不能哭的,要堅強,流血不流淚。”大衛擔心道:“你要離開我們,去找最親你、最愛你、最疼你的媽媽嗎?”他連講帶比畫,“坐飛機,回到中國的溫州。”阿雨說:“我爸爸把傢裡的房子賣瞭,我隻有攢足瞭買房子的錢才能回去。”

阿雨撕下一張臺歷,露出瞭12月15日。她自言自語:“阿雨,今天是你的生日。”晚上,阿雨來到普拉托廣場,看到瞭卡喬。卡喬拉著手風琴唱歌,旁邊有人圍觀。阿雨過來坐到卡喬身邊,有人給錢,阿雨就幫著收下。突然,卡喬拉出《生日快樂》的樂曲,一曲終瞭,卡喬說:“阿雨,祝你生日快樂!”

阿雨驚訝道:“卡喬爺爺,您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卡喬得意地說:“你忘瞭,你以前曾經隨口告訴過我你的生日,我當時就牢牢記住瞭。”說著指瞭一下自己的頭,“像刻碑一樣,刻在這裡面瞭。今天普拉托醉鬼之王,為你摘下他的尊貴王冠,戒瞭酒,這是我加冕三十七年來第一次一天沒有喝酒。如果我喝瞭它,會記不住給你過生日。來吧,我的天使,今天這兒就是屬於你的殿堂。”

卡喬跟著樂曲唱起瞭《生日快樂》歌,他邊唱邊跳。旁邊的人知道今天是阿雨的生日,也跟著卡喬一起給阿雨唱生日歌。阿雨被這樣的景象感動,眼淚從臉上滑落下來。

卡喬又演奏起《魂斷藍橋》主題曲《老朋友不能忘記》。阿雨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卡喬爺爺,謝謝您,我會像您記住我的生日一樣,永遠記住您的慈愛。”

回到自己的小臥室,阿雨動情地在小本子上寫著: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太快樂瞭!因為卡喬爺爺盡最大能力,為我過瞭一個備受寵愛的幸福生日。我知道,雖然現在到處都是寒冷,但也有真誠的慈愛溫暖我的心田,令我鼻頭發酸,眼淚止不住往下流。意大利的冬天風太大,太寒冷,等我將來有瞭錢,發瞭大財,我就在溫暖如春的傢鄉蓋一座大房子,裡面再建一個大大的壁爐,壁爐裡塞滿木柴,點起火來使勁兒燒,紅紅的火苗一定要著得老高,烤得房間裡的人直冒汗。我要把卡喬爺爺和大衛都接去,請卡喬爺爺演奏巴揚手風琴給我和大衛聽。啊,這個夢想雖然現在還無法實現,但想一想都很溫暖……

聖誕節傍晚,在漫天的禮物、音樂和歌聲中,阿雨帶著些吃的來到普拉托廣場中央的雕像下。卡喬不在。阿雨四處張望著叫道:“卡喬爺爺……”

有位老者絮絮叨叨地說:“卡喬有四五天沒來瞭。以前他天天在這兒拉巴揚手風琴,現在這兒少瞭他,就像吃面包沒有黃油一樣……”

很多人過來和阿雨打招呼,有些不認識的也和阿雨互相道“聖誕快樂”。天黑瞭,阿雨還在找卡喬,她終於在一座舊房子裡找到他。這時,他躺在地上,眼睛半睜半閉,奄奄一息。阿雨著急地喊:“卡喬爺爺,你怎麼瞭?”

卡喬睜大眼睛側頭驚喜地看著阿雨說:“主啊,我越發知道瞭您的神聖,您的萬能,我正思念著我可愛的小阿雨,您就把她送到瞭我眼前……”阿雨心疼地說:“卡喬爺爺,您病成這樣,怎麼不上醫院?”說著要扶卡喬起來。卡喬擺擺手,示意不要動他,他劇烈地咳嗽著,艱難地說:“不用瞭……我哪兒也不去,我聽到瞭主的召喚,我不能怠慢主,讓主等候得太久……我要去天堂見我的傢人……我想念他們……”說著老眼流出兩行濁淚。

阿雨哽咽地說:“卡喬爺爺,您不能走,這個世界離不開您,需要您來主持公道,需要您給大傢帶來歡樂的巴揚手風琴曲,來,跟我上醫院。”說著又要攙扶卡喬。

卡喬無力但堅決地再次推開阿雨的手說:“人的命,主來定,主的意志萬萬不可違。誰來主持公道,誰會給大傢帶來歡樂,我死後主會有安排。我現在雖然三寸氣仍在,但靈魂已到瞭天堂的門前。我可愛的小流浪貓,你就讓我安安靜靜去吧,讓我和久別的傢人在一起,這難道不是件快樂的事兒嗎……”

阿雨哭著央求道:“卡喬爺爺,您病得這麼厲害……您就讓我為您做點什麼吧……”卡喬艱難地說:“我可愛的小流浪貓,你應該為我高興才對,別哭……你流的是喜悅的淚水嗎……”卡喬進入彌留之際,身體開始蜷縮,兩手緊緊揪住身上的破毛毯角。阿雨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在卡喬的身上。卡喬還是抖個不停。他夢囈著:“意大利的春天不會太遠,隻要過瞭嚴冬,她就會來臨,就要看你有沒有勇氣,有沒有耐心……說著他又劇烈咳嗽起來。

阿雨扶卡喬坐起,給他捶背。好半天,卡喬咳嗽才平息下來,喘著粗氣說:“老伴,老伴,我的老伴……”阿雨著急說:“卡喬爺爺,您等著,我去找人來幫你……”

卡喬還是沒能熬住,在聖誕節的鐘聲裡去世。

卡喬的葬禮上,牧師為他誦經。阿雨流著眼淚,她對生命有瞭新的認識和感悟。童年時代像是不經意間結束瞭。

周老順開著拖拉機在河灘上發瘋,車後掛著的鞭炮連連炸響。趙銀花順著聲音找來,喊道:“老順,你又瘋癲瞭!”周老順停下車,拉著趙銀花說:“上來!”趙銀花搖著頭掙紮,不肯陪著他發瘋。

周老順硬把趙銀花拉到拖拉機上。趙銀花說:“你瘋瞭?開著這東西亂轉。”周老順興奮地說:“我就是瘋癲瞭,‘八大王’平反,我們又可以放開膽子做生意發財瞭!”

趙銀花難以置信地看著周老順:“你說的都是真的?”周老順說:“我什麼時候假過?走,我帶你轉轉,看看大傢都快活成什麼樣瞭!”

兩口子回到他們的小屋裡。周老順問:“這幾天,你跑哪去瞭?”趙銀花說:“我到麥狗那去瞭。”周老順裝作無所謂:“噢。”“你怎麼也不問問兒子怎麼樣?”“不好你早劈頭蓋臉沖我來瞭。”

“兒子有瞭自己的店,生意做得不錯。”趙銀花把帶回來的東西拿給周老順,“這些蒙古特產,還有蒙古酒是兒子讓我帶給你的。”周老順拿過東西看:“他還能給我買東西?是你買的吧?”“你以為誰都和你一色的沒良心啊!”

周老順打開酒聞瞭一下:“不錯,跟永嘉老酒汗一色香。要不是當初我用激將法,他能有今天這麼出息嗎?這還不是他老子我的功勞!”趙銀花撇嘴:“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你那是激將法啊?也好意思說。兒子能有今天,全憑他自己出息,和你半分錢關系都沒有。”周老順鬼笑:“你怎麼這麼說話!沒我哪來的他?”

趙銀花說:“兒子雖說有瞭自己的生意,但隔得這麼遠,想見一面都難,想起來我心裡都難受,這還不都是因為你!”周老順說:“行瞭,大好的日子,說這些幹什麼!今天應該比過年還高興。你趕緊做幾個菜,我倆喝幾杯,就喝兒子孝敬我這酒。”

夫妻倆好久沒這樣快樂瞭,其實快樂很簡單,那就是知足。趙銀花把菜一個個端上飯桌,跟周老順相對而坐。周老順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酒。

收音機播出溫州新聞:“根據中共中央一號文件《關於1984年農村工作的通知》精神,要在穩定和完善生產責任制的基礎上,提高生產水平,梳理流通渠道,發展商品生產。要用大膽探索、勇於改革的精神,迅速把主要精力轉到抓好商品生產上來,使廣大農民盡快富裕起來……在中共中央一號文件精神指引下,在市委市政府的具體關懷下,轟動全國的溫州‘八大王案’獲得平反……”

趙銀花眼裡突然湧出淚水。周老順說:“銀花,你哭什麼?這好的天色都快給你哭陰瞭。”趙銀花笑著:“我這是高興!吃瞭這麼多苦,受瞭這麼多罪,現在終於又有盼頭瞭!這是我最高興的一天!”“我也高興啊,再也不怕有人跟蹤瞭。”

趙銀花說:“冠球會曉得‘八大王’平反的事嗎?”“轟動全國的事,全國人民都曉得瞭,他怎麼能不曉得?說不定跟我們一色,正在喝平安酒呢!”周老順喝一口酒說。“老順,你一直沒跟我講,你是怎麼在公安眼皮底下放跑冠球的?”

周老順十分得意:“你老公的腦子比他們好!他們盯的是我的後腳,我贏他們的是前腳,快他一步。你說冠球去賣手扶瞭,我就直奔廢品收購站,不見人。我正準備向收購站夥計打聽,看到兩個‘埕頭泥’正指著手扶盤問夥計。我天算地算一劃算,壞瞭,冠球這個呆頭一定會去碼頭,這不是自投羅網,死路一條嘛!我緊趕慢趕在巷弄裡堵住冠球,一問才曉得他在近郊有恁大一座房子,要是沒有這座房子,那些人把腦子想破,也想不出溫州城還有什麼‘廢品大王’。我當機立斷讓冠球改道古樹村去找五叔公,走山路去福建。他一改道,我就收前腳露後腳,開鑼擊鼓粉墨登場,開始演戲囉!你還別說,這幫公安還真不是吃素的,我走到哪他們的照相機就‘喀嚓咔嚓’拍到哪兒,我恁聰明的人都沒發現。可是他們想得到嗎?拍瞭一大卷都是馬後炮,趙冠球早就在我的掩護下走遠瞭!”

機遇有瞭,關鍵是怎麼抓住。周老順蠢蠢欲動,他想玩大生意,於是找來棠梨頭和四眼商量。周老順說:“這一年多,你們都覺得我東蕩蕩西逛逛,像是遊手好閑,那是表面,實際上我還真沒閑著。我前前後後看瞭那麼多的傢庭作坊、大小工廠,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人傢生意做得比我們大多瞭,好多瞭,個個都比我們靈泛!我周老順不會打鼓會聽音,他們都是自己發財,我有瞭新思路……”

棠梨頭迫不及待:“老順,你講話能不能少打幾個圈?”周老順說:“那我就單刀直入、一針見血瞭。我們幾個都是替人傢賣鞋,但怎麼賣也比不上開鞋廠掙得多。我想,我們幹脆團攏來開一傢鞋廠,搞從生產到銷售一條龍,你們覺得怎麼樣?”棠梨頭高興道:“好事啊,我早覺得再弄那些小打小鬧沒意思瞭。”

周老順說:“我瞭解瞭一下,開一傢鞋廠,掛靠、租房子、進設備最少得三萬塊錢。我們每人都湊一腳,搞合股經營,掙瞭錢按出資比例分紅。這樣我們人多財力大,能力也強。”棠梨頭說:“我同意,可誰說瞭算?”四眼說:“長者為尊。”

周老順瞅瞭他一眼:“少空講,這又不是進祠堂拜祖宗,誰出錢多誰說瞭算。”他問四眼,“你能出多少?”“六千吧。”“棠梨頭,你呢?”“七千五。”周老順說:“剩下的我出,那我可就說瞭算。”

四眼說:“行,你就當廠長吧。”棠梨頭笑著喊:“周廠長!”周老順挺挺身子:“有那麼點感覺瞭。”大傢都哈哈大笑。

周老順說:“我們第一步,先掛靠一個主管部門,租個地方當廠房;第二步,四眼有文化,負責進設備,將來負責技術這塊;棠梨頭這張嘴死人也會講活,就負責招工、管人,將來負責生產;我呢,開發鞋樣有經驗,先負責找些適銷對路的時髦鞋樣,將來負責銷售。”

棠梨頭說:“人盡其用。老順,你行啊!”周老順故意放下臉:“剛才叫廠長,這會兒怎麼又成老順瞭?”棠梨頭笑:“是,廠長!”

四眼問:“廠長,做皮鞋,鞋樣可是成敗的關鍵,尤其是女鞋。你準備怎麼弄鞋樣?”周老順說:“你細毛雞還替鴨子愁,我早就劃算好瞭。我先到上海逛店,把最新最流行的鞋買些回來,再到外灘逛街,把五洲四海的鞋偷回來。四眼,一會兒你去買個照相機。”“買照相機幹什麼?”“全買鞋多貴啊,我向人民警察學習,拍照取樣,多省錢。”

棠梨頭說:“還是老……廠長的主意多!”周老順說:“照相機算廠裡的東西,錢得從廠裡出。”四眼說:“沒問題。”周老順站起來:“我們說幹就幹,先去找廠房,走!”

三人被掙錢做事的激情鼓噪得熱血沸騰,他們看上瞭趙長巍的房子。趙長巍也是個能言善辯的主兒,他指著自己房屋說:“看,我這房子多大,這幾間可以當廠房,放上機器,再有幾十個工人沒問題,這邊幾間可以當倉庫,實在放不下,院子裡還可以加蓋棚子,全溫州也找不出比這更合適的地方。”

周老順挺滿意:“地方倒是不錯,就是你這價格……”趙長巍說:“一個月才兩千塊,很便宜啦,你們去別處打聽打聽,要是能找到比我這更便宜的,我趙長巍三個字倒著寫。”

周老順說:“我們鞋廠還沒開張,實在沒那麼多錢。”趙長巍說:“看你們是實實在在做生意的人,這樣吧,我可以把房租當成股份入股到你們廠裡。但是我們可說好瞭,我是刀切豆腐兩面光,你們要是賺瞭,得按比例給我分紅,一旦賠瞭,房租還得一分不少給我。”

棠梨頭說:“你是包賺不賠啊!”趙長巍說:“一開始我可是給你們省錢瞭,等於扶你們上馬,跑不跑得快,就看你們的造化。”周老順說:“我周老順開鞋廠,就沒想過賠錢的事。我看老趙這主意挺好,棠梨頭、四眼,就這麼定瞭,行嗎?”他倆都贊成。周老順一拍巴掌:“好,定瞭!”趙長巍笑著:“爽快,我就喜歡和爽快人打交道。”

周老順掛著相機在上海百貨大樓賣鞋的櫃臺前轉悠,不停地拿起來看著。有幾雙鞋樣式不錯,周老順想用相機拍。售貨員阻止:“哎,我們這裡不讓拍照。”周老順隻好把相機收起來說:“姑娘,這幾雙鞋一樣給我來一隻。”售貨員奇怪:“我們不單賣,要買就一雙。”

周老順問:“為什麼不賣一隻?”售貨員反問:“你穿鞋隻穿一隻啊?”周老順故意逗她:“萬一我就一隻腳呢?”“那我們也不賣一隻。”“做生意不能這麼死板,當年我賣鞋的時候,買一隻我也賣。”

售貨員不耐煩瞭:“你這人,到底買不買啊?”周老順隻好說:“買,這幾個款式,一樣給我來一雙,這總行瞭吧!”

周老順來到一條繁華街道,正在拍櫥窗裡的鞋,聽到身後有“噠噠”的高跟鞋聲,他被那雙鞋吸引,拿著相機鬼鬼祟祟偷拍著人傢腳上的鞋。

在外灘,周老順到處尋找拍照對象。一個穿連衣裙的漂亮女人和男朋友迎面走來,女人穿一雙漂亮的高跟皮鞋。周老順湊過去,在後面悄悄偷拍瞭幾張,但是,他技術不熟,等他按下快門,隻見取景框,裡面不見女人的兩腳。他跟在後面等待機會再照。

女人和男朋友站住瞭,男的給女人拍照。女人倚在岸墻上,背對黃浦江擺出姿勢。周老順躲到男的身後蹲下身,從男的兩腿中間取景偷拍女人的腳。女人發現瞭,驚叫:“哎呀!”男朋友問:“怎麼瞭?”女人用手壓著裙角叫道:“臭流氓!他偷拍我的腿。”

男的轉身看到周老順,頓時厲聲質問:“你怎麼回事兒?!”周老順後退著解釋:“我沒拍她的腿,我隻照腳。”男的大怒:“你果然是個臭流氓!”上去就打周老順。周老順哈腰把相機抱在懷裡,拔腿就跑。他跑到一個公廁裡洗幹凈鼻血,拿出相機換膠卷。

鞋廠的設備、原料都置辦齊瞭,工人也招得差不多,就等周老順回來瞭。

棠梨頭對四眼說:“不知道老順什麼時候回來,可別看著上海的媛子兒漂亮拔不動腿。”正說著,周老順背著包鼻青臉腫地回來瞭。棠梨頭說:“人真經不起念,說曹操曹操就到。”四眼問:“你這是怎麼啦?”

周老順勉強笑著:“我拍媛子兒腳上的鞋,他們認為我耍流氓,把我打瞭。我舍命不舍照相機,終於把拍的照片保住瞭。”說著把膠卷拿出來。棠梨頭一豎大拇指:“老順,受委屈瞭,你為我們鞋廠立瞭大功!”周老順說:“少說空話。四眼,趕緊去把照片洗出來,我到車間裡看看你們弄得怎樣,得馬上開工幹啊!”

過瞭一會兒,周老順從外面進來說:“我不在這幾天,你們兩個的工作不錯,我的評價是,有板有眼有模有樣,比我想的還好。”周老順看到照片洗出來瞭,湊過去一看,糟糕!大都拍虛瞭,有的取景不對,有的隻有腿沒有鞋,都不靠譜。他挑出一張還算有鞋的:“這張不錯。”又挑瞭一張,“這張也不錯嘛——”最後拿著一張看瞭許久,“這張最好,高,實在是高。”說著,把照片放下。

棠梨頭和四眼看周老順評價最高的那張照片,隻有鞋跟,是當時偷拍穿裙子女孩的,因為這張照片,周老順還挨瞭打。

周老順從包裡拿出他從上海買的鞋嘀咕著:“改天我去請教請教公安局的暗探,他偷拍我怎麼就拍得那麼靈清。”棠梨頭和四眼笑出聲來。三個人湊在一起評頭論足地看鞋,周老順挑出幾雙說:“這幾雙我覺得最好,第一季度我們就先生產這幾個款式!”

《溫州一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