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李躍進一計不成,又施一計。

這天,周老順一傢三口還在睡夢中,屋外突然響起喇叭聲,那聲音悲悲切切,如泣如訴。周老順奇怪:“聽這喇叭聲,像是誰傢出殯。”“不對,我聽著就在咱的窯外。”趙銀花趴到窗上朝外瞅一眼說,“老順,你快來看。”周老順坐起來趴到窗上朝外看。

兩個喇叭匠正把喇叭對周老順的窯吹著,喇叭匠的兩邊站著四個中年婦女,婦女的身後站著李躍進。喇叭聲音小瞭,四個中年婦女齊唱《小寡婦上墳》:

“青天藍天老藍天,殺人不眨眼的老噢天。

殺瞭別人奴傢不管,殺瞭我小小丈夫實可憐!

哎嗨喲!

山裡下來個趕腳噢漢,趕得毛驢馱得噢炭。

趕腳漢呀你不要看,你死瞭婆姨一樣難!

哎嗨喲!”

周老順和趙銀花出瞭老窯,望著眼前的一切,一時不知所措。周老順隻好說:“諸位鄉親,求求你們瞭,有話說話,別在這哭喪。”

李躍進一揮手,喇叭聲停瞭,唱的也停瞭。李躍進喊:“周老順,快還錢!”

眾人也喊:“周老順,快還錢!”李躍進喊:“不還錢,哭三年!”眾人又跟著喊:“不還錢,哭三年!”

喊過瞭,不但婦女接著唱,男人也唱起來:

“山裡來瞭個吹鼓噢手,吹著喇叭搗得噢鼓。

吹鼓手啊走你的路,你不要笑老娘哭丈夫。

哎嗨喲!”

人們接著唱《光棍哭妻》:

“正月裡來鑼鼓敲,想起妻兒心好焦。

年年月月有妻在,到如今賢妻土裡埋呀!

孩兒媽媽喲!

二月裡來刮春風,妻兒留下兩條根。

生意買賣鬧不成,無娘的孩子誰心疼呀!

孩兒的媽媽喲!

三月裡來是清明,傢傢戶戶上墳塋。

人傢上墳成雙對,可憐周老順傢一個人。

孩兒媽媽喲!

周老順欠錢禍害人,連累子孫都挨罵喲!”

眾人一邊唱一邊把紙錢撒向空中。周老順和趙銀花一邊作揖央求著一邊伸手去抓空中和地上的紙錢,可哪裡抓得過來。周老順“撲通”跪下去,趙銀花也跪下。唱的人不唱瞭,吹喇叭的不吹瞭,人們的目光都落到瞭周老順的身上。

周老順連連作揖:“求求各位,要罵就罵,要打就打,不要這麼折騰我瞭。”

李躍進說:“罵人、打人犯法,我們不想犯法,隻想唱歌。”

周老順說:“我求各位別唱瞭。”李躍進說:“不想聽瞭好,還我的錢。”“我一定早點還。”“這話你說多少次瞭,早點是哪天?”“七八天,我一定還你。”“不行,太長瞭。”“那就三四天。”“到底是三天還是四天?說準瞭。”

周老順說:“好,你說幾天就幾天。”李躍進說:“行啊周總,心裡有數瞭啊,好,第三天的這個時候,井場上取錢。”“好,好,取錢。”

李躍進走到周老順跟前蹲下身,有點不忍:“周總,你早說這話,哪用我費這麼多事。起來吧。”周老順說:“欠瞭別人的,我應該跪。我這不是跪你們,我是跪我的罪過。”李躍進說:“行,願跪你就跪,我們走。”

一群人都走瞭,隻有周老順和趙銀花還跪在地上。日頭升高瞭,將他們倆的影子拉長。忽然,趙銀花嗚嗚哭起來。周老順還是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趙銀花膝行過去,拳頭雨點般落在周老順身上,周老順還是一動不動。

許多人聚在齊老師的小店裡。許二窯活靈活現地說:“頭一回,李躍進去瞭,用菜刀在腿肚子上割下一塊肉扔到鍋裡,那肉就在滾水中煮著,認為能嚇住周老順。可倒好,周老順把菜刀操到手上,說他要割一塊肉,割得比李躍進的還大,幹什麼?頂債!”

齊老師笑道:“許二窯,你是講故事。”許二窯說:“誰撒謊是這麼大的王八。周老順的刀比劃到腿肚子上,李躍進不幹瞭,為什麼不幹?一旦周老順割瞭腿肚子,他的錢就打水漂瞭啊!可這傢夥點子多,第二天,找瞭四個老娘們去瞭,還有兩個吹喇叭的,專門唱《小寡婦上墳》,唱《光棍哭妻》,你們猜怎麼樣?”

齊老師說:“那有什麼用!”許二窯說:“齊老師,誰都說沒有用,可真就有用!唱瞭沒多一會兒,周老順就跪下,痛痛快快答應給錢瞭。”有人說:“怪瞭,四個老娘們一哭一唱,還能把人唱跪瞭?”齊老師說:“人不一樣,有怕硬的,有怕軟的。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村民們編排著周老順,嘻嘻哈哈笑著很過癮。老順傢裡的人像是在油鍋裡炸,外焦裡軟,苦不堪言。趙銀花沒精打采地做晚飯,她看麥狗坐著發呆,就說:“你去看看,你爸是不是又到井場上去轉悠去瞭,叫他回來吃飯。”

井場上堆著亂七八糟的東西。麥狗走過來看,沒有周老順的影子,就喊著:“爸!爸……”沒人回答。

周老順騎著自行車在鄉道上,不斷地拐著彎繞8字,像一個醉漢。一輛汽車駛不過,司機探出頭罵:“你活夠瞭啊?”周老順瞅瞅笑瞭:“我?沒活夠。”司機旁邊的人說:“醉鬼,不理他。”汽車開走瞭,周老順瘋狂地騎行。

周老順來到齊老師小店門口,停下自行車走進小店:“齊老師,來瓶酒。”齊老師拿酒:“還在這兒喝?給你拿袋咸菜下酒。”周老順將一張十元票遞上:“不啦,回傢喝。”齊老師找錢給周老順:“周總,有喜事瞭啊。”“喜事,大喜事。”周老順出門上車,又繞開瞭8字。

周老順醉醺醺地出現在傢門口。趙銀花說:“我的祖宗啊,你又喝馬尿瞭?”

周老順說:“不是馬尿,是驢尿。”“老順啊老順,你還有心思喝酒,答應人傢的錢,眼瞅著就要到期,你拿什麼還?”“我……我一定還,你……你放一百個心好瞭。”

趙銀花問:“你跑這一整天,借到錢瞭?”周老順說:“不但借到瞭,還借瞭這麼大一堆。”“老順,咱回溫州吧,早點回去,咱再重新建廠,也早點還人傢的錢,省得在這兒弄刀弄槍又哭又唱的。”

周老順說:“好……好漢做事好漢當,哪裡跌……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從我來陜北那一天,我……我就從來沒有想回去過。”趙銀花說:“好話你都是當成耳邊風,油鹽不進!”“媳婦,進油鹽有、有什麼好處?油鹽不進,那……那才是原汁原味。”周老順說著,頭一歪睡著瞭。

李躍進在院子裡磨一把殺羊刀,他磨瞭一會兒,對著日光看刀刃,磨好後,他揣進懷裡,上摩托車騎出院子。李躍進、程大發、吳天才和何衛兵各騎一輛摩托車駛向井場。

周老順一個人立在井場亂七八糟的東西前。李躍進四人騎摩托車來到周老順身邊下車。周老順說:“挺準時的。”李躍進說:“你這麼早就在這等著,我不準時也得準時啊!”“準時好,我這人喜歡準時。”“我這裝錢的口袋都帶來瞭。”

周老順說:“兄弟,對不起,我沒有錢往你的口袋裡裝。”李躍進說:“周總,你是逗我們玩吧?”“我哪有那心思逗你玩,我哭都哭不過來。”“周老順,話可是你說的,三天後,讓我們來取錢。”

周老順說:“是我說的不假。可是,你弄瞭那麼一大幫人,又是哭又是唱的,我受不瞭,換成你,你就能受得瞭?”李躍進瞪眼:“姓周的,拉泡屎,總不能坐回去吧!”“欠錢還錢,天經地義。你等我出瞭油,我一定還錢。”

李躍進問:“我要現在就要呢?”周老順說:“腳底下摳錢,我沒有啊。”李躍進從懷裡掏出刀子,其他三個人也掏出刀子。

趙銀花和麥狗遠遠跑過來。趙銀花喊:“住手啊!”麥狗隨手撿起個木棒站到周老順的身前:“真要動手嗎?”“滾開!”周老順一把推開麥狗,轉身朝後走去。

李躍進說:“周老順,有種你別走啊!你怕瞭,知道我的刀子不是吃素的是不是?”周老順繼續朝前走。李躍進握著刀子追上來,被麥狗一腳將刀子踢到地上。李躍進“哎呀”叫一聲,彎腰撿刀,麥狗一腳踩到刀子上。

周老順說:“麥狗,把刀子給他。”麥狗不動。周老順猛地掀開身後的一塊編織袋,露出一口棺材。所有的目光,都投到棺材上。

周老順兩眼盯著李躍進,一步步慢慢走回來,一把將麥狗推開,彎腰撿起刀子,看著刀刃說:“這刀,磨得挺快的,給!”趙銀花叫瞭聲“老順”撲過來,被麥狗抱住瞭:“媽,媽!”

周老順把那刀朝李躍進點點:“拿著啊!”李躍進一時有些茫然,沒有接刀,隻是把兩眼盯著周老順。周老順說:“不用盯著我,你好好看看那口棺材,那是鎮上棺材鋪裡最好的貨。你動手吧,你把我宰瞭吧,我看好這口棺材瞭,料好,手工也好,能睡上這麼口棺材,我知足瞭。”

李躍進吼著:“周老順,你無賴!”周老順將刀子高高舉起來:“各位,李躍進他不動手,你們動手,接過刀子,我周老順急著睡這口棺材瞭。”眾人互想望望,誰也不出聲。周老順一松手,刀子落到瞭地上,他抱拳:“我周老順的命,是你們給的。我謝謝你們瞭。隻要有一口氣在,欠你們的,我會一分不少地還你們。”他把身子深深地躬下去,一次,二次,三次。趙銀花也跟著三鞠躬。

李躍進推車走瞭,來的人都悄無聲息地走瞭。

周老順立著,望著漸漸遠去的人群,忽地癱軟在地上。趙銀花喊:“老順!你怎麼瞭?”麥狗喊:“爸!”周老順昏迷不醒。

趙銀花扯著周老順的手流淚:“老順,老順!”麥狗說:“快上醫院吧。”趙銀花著急道:“上醫院,找個車。”麥狗把周老順抱在懷裡快步走去。

李躍進扭頭見情況不妙,開著摩托車過來問:“怎麼瞭?”趙銀花說:“昏倒瞭,不知怎麼瞭。”李躍進說:“放車上,去醫院。”他把身子朝前移移,麥狗把周老順放到後座上,自己擠在周老順的身後。麥狗回頭:“媽,你先回去吧。”

摩托車飛一般駛去。趙銀花跟在後面跑著,摩托車已經變成一個小黑點瞭,趙銀花還在後面跑著。

鎮醫院醫生在檢查床上給周老順做檢查,趙銀花陪在身邊。醫生檢查完走出屏風。麥狗問:“大夫,我爸怎麼樣瞭?”醫生說:“病人太虛弱,得住院幾天,具體病情還要進一步檢查。去辦住院手續吧,交押金。”

麥狗問:“多少錢?”醫生飛快地寫著病歷:“兩千。”麥狗為難:“大夫能先住下嗎?我……我沒帶錢。”李躍進拿過病歷和單據拉著麥狗出診室,掏出錢包遞給麥狗:“去交錢。”

周老順打點滴,趙銀花坐在床邊。病房外走廊上,麥狗拿著剛買的臉盆毛巾走來,把一些零錢遞給李躍進:“李叔,這是剩下的錢。”李躍進說:“留著吧,一分錢沒有你爸怎麼住院?”“李叔,真不知怎麼謝你。”

李躍進說:“謝什麼?你要是我,就能不管?你爸這個人,就是太要強瞭。擱二十年前,我那一刀真敢下去。”麥狗說:“李叔,擱二十年前您那一刀還是下不去,您不是那樣的人。”“我也信你爸不是賴賬的人,我是逼他太狠瞭。”李躍進嘆瞭口氣透過病房窗戶看瞭看周老順,周老順還是昏迷不醒。

周老順總算緩過勁來,他睜開瞭眼睛。趙銀花說:“你昏倒瞭,是李隊長幫著用摩托車把你送到醫院的。”周老順說:“這小子還能送我!他在哪兒?”“剛走,麥狗送他去瞭。住院押金都是他給交的。”“這小子,我又欠瞭他的瞭,我得謝他。”

趙銀花說:“謝人傢不急,你先想想怎麼還人傢錢吧。”周老順閉眼不語。趙銀花看到點滴快打完瞭,趕緊去叫護士。周老順趁這機會從醫院跑瞭。

周老順走著,回頭見趙銀花和麥狗從後面追上來,就加快瞭腳步。麥狗攆上來說:“爸,你怎麼走瞭啊!”周老順立住:“我好好的大活人,在那兒躺著,沒病也躺出病來。”

趙銀花氣喘籲籲地來到周老順面前:“老順,你能不能把人氣死!沒病你剛才能暈過去?”周老順連連拍拍胸:“媳婦,你看看,哪兒有病瞭?頂多也就是讓蒼蠅蹬瞭一腳,還用得著打針住院!”

麥狗說:“爸,你還是徹底檢查一下,養幾天再回去。”“兒子,咱倆比賽跑幾步,你要是能跑過我,我就回去住院。”周老順說著做出起跑的樣子,“來,一、二、三!”周老順跑瞭幾步,回頭見麥狗原地沒動,他笑道:“兒子,不敢瞭吧!去,聽爸的話,把住院費要回來,回傢!”

黃土高原上,走著三個小小的影子。大風刮起來瞭,周老順低頭頂著風沙強撐著走在三人最前面,其實走得有氣無力。趙銀花和麥狗擔憂地跟在後面。趙銀花示意麥狗去前面看著周老順。麥狗緊走幾步追上父親想攙著他,他一把撥開麥狗的手:“幹什麼?要攙攙你媽媽去。”他加快腳步,挺直腰板向前走。

跟上來的趙銀花看著麥狗,兩人都對周老順無計可施。

回到傢裡,趙銀花忙著做飯。周老順躺到瞭炕上。趙銀花把飯菜做好,周老順已經睡著。天黑瞭,趙銀花點起燈,周老順還在睡。

外面,月光透過窗子,照著趙銀花坐在炕上守護周老順的身影,就這樣熬過一夜。雄雞高叫,周老順醒瞭。趙銀花說:“你到底醒瞭,你要是再不醒,我都怕你醒不過來瞭。”周老順伸伸胳膊:“閻王爺知道,我的錢還沒賺夠本,他老人傢是不會收我的。”

趙銀花從鍋裡拿出一大碗荷包蛋:“兩頓沒吃瞭,快吃點吧。”周老順邊吃邊說:“陜北真好,你瞧這大碗,一碗荷包蛋頂三四碗。媳婦,有個事,想和你商量一下。”“你還知道有媳婦?石油才是你媳婦,你和石油過吧。”

周老順說:“石油不是媳婦,就算是個小蜜,頂多也就是個二房。二房頂什麼?頭房銀花,才是我周老順的正宮娘娘。”說過,看看趙銀花沒有什麼反應,唱起瞭《殺狗記》孫榮的白口:“好狠心的哥哥啊!幾句忠良話,觸怒大哥他。不顧骨肉情,將我趕出傢。看夕陽西下,晚風歸鴉,不由人酸淚如麻!”

趙銀花噗地笑瞭。周老順也笑:“多雲轉晴。”

翌日,麥狗掄起掃帚掃院子,他掃得很用力,明顯是一種發泄。掃帚所到之處,黃土飛揚。趙銀花說:“麥狗,不早不晚的,你掃什麼院子?”麥狗說:“媽,我實在受不瞭,一天也待不下去,我想走。”趙銀花問:“往哪兒走?”“回溫州,回內蒙,去哪都行,隻要不在這兒。”“我也想走,但你爸還沒緩過勁來,等他想通瞭,不鉆井瞭,咱一傢人一起走。”

麥狗說:“他是個什麼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趙銀花說:“再怎麼著都是你爸,不能不管他啊!”麥狗不語瞭,又繼續掃,搞得塵土飛揚。

周老順進來,看到麥狗掃院子,就說:“兒子,行啊,掃得不錯。”麥狗還是不語,使勁掃個不止。周老順揚起手中的酒瓶子:“兒子,掃兩下行瞭,陪我喝一杯。”麥狗掃得更歡瞭,掃帚甚至掃到周老順的腳背上。

周老順進瞭窯裡,把酒瓶子放到桌子上問:“麥狗哪根筋不對瞭?抽這麼大的風。”趙銀花說:“還不都是因為你。”“我生的兒子,對錯都記我頭上。”

趙銀花說:“剛才麥狗說,他要離開這裡。”周老順有些急:“他想上哪兒去?幹什麼去?”趙銀花說:“老順,咱一起走吧,井都撤瞭,咱也沒錢瞭,守在這裡就是等死。你也別再尋思,咱回溫州,幹什麼也比在這兒采油強。今兒個出油瞭,明個又不出瞭,著急上火,還一堆逼債的,嚇死人瞭。咱好好賺錢,把賬還清瞭,好好過日子。”周老順說:“不急,我再好好想想。”

晚上,一傢人坐在飯桌旁。周老順將酒瓶拿過來:“兒子,喝點兒?”麥狗不語。周老順給麥狗倒酒。趙銀花說:“要喝你自己喝,別拉著麥狗不學好。你喝瞭酒,好好想想,咱什麼時候回溫州!”

周老順喝瞭一口:“其實我已經想好瞭,明天就走。”趙銀花興奮地說:“好,吃完飯我就收拾,明天一早就走。麥狗,聽到瞭嗎?你爸想通瞭,明天咱回溫州。”

麥狗瞥瞭周老順一眼,沒吭聲。周老順說:“我想通瞭,心裡一下子敞亮瞭。具體我是這樣想的,銀花,你跟我回溫州,麥狗留在這裡。”趙銀花一愣:“要走一起走,麥狗留這裡幹什麼?”

周老順說:“你聽我說完。咱倆回去弄錢,你這兩年做紐扣生意,認識不少人,好話好說,估計能借個百八十萬。我也找找人,也借個百八十萬,加起來,咱還能再開一口井。我周老順就不信打不出油。”

趙銀花氣得把筷子摔到桌子上:“這就是你想好的啊?”周老順喝著酒,不急不慢地說:“我前些日子被那些要賬的搞慌瞭手腳,現在腦子裡清清楚楚。我必須再打一口井,不能就這麼認輸瞭,用兒子的話說,叫不能半途而廢。”

趙銀花氣得喊道:“我不同意!好好一個傢,都讓你敗壞進去瞭,你休想再從我這裡弄到一分錢!回傢,明天咱就回傢!”周老順說:“你同意我幹,你不同意我也幹。我的脾氣你們也知道,認準瞭的事,就是八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我這次要的不是油,也不是錢,是一口氣。”

趙銀花說:“老順,我求求你瞭,咱不弄瞭不行啊?”周老順說:“你要是為我好,就回溫州幫我借錢去。”趙銀花說不過周老順,對麥狗說:“麥狗,你也別愣著,勸勸你爸啊!”麥狗說:“我說管用嗎?他滿腦子都是油、油、油!”

周老順似乎理直氣壯:“不為瞭油,咱到陜北這地方幹什麼?不就是要整個大油田嗎?隻有整出大油田,咱也當當老美國的那個洛什麼勒的。”

麥狗說:“草臺班子,能打出油來才怪呢!從事石油這一行,得請真正的專傢,什麼都不懂,就知道蠻幹!”周老順說:“我要不懂,當初那些日子,拉油的車能排出二裡地?”

麥狗氣憤道:“當初是出油瞭,可是,後來呢?井架子讓風吹倒瞭,再立起來鉆,遇到瞭流沙,為什麼?因為你對這一區域的地質情況不瞭解,隨便就鉆,能鉆出什麼好井!你以為,鉆石油和賣鞋一樣啊?鉆石油,不是賣鞋賣服裝的小商小販,得有大投入,才能有大產出。是,你投的錢也有幾百萬瞭,不少;可這不少,分怎麼說。對於一傢庭,是不少,一輩子兩輩子夠花瞭;可對於石油,你知道,世界上的石油公司,一次性投資有多少嗎?”

周老順說:“我不聽你這些沒用的話。你有文化,也就是個初中生,幹不瞭什麼大事。就憑你那兩把刷子,還敢指手畫腳批評你老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麥狗說:“好,我撒泡尿照照自己,哪比得上你,能把黃土鉆出一個個空窟窿。你行,你在這,我走!”

周老順說:“你往哪走?”麥狗說:“你別管!”周老順抓起酒瓶子:“行啊你,還敢犯上瞭。你走走我看看!”麥狗說:“我就走瞭!你鉆你的石油,我自己創我的業,井水不犯河水。”“你再說一遍!”“我就走!”

麥狗轉身去開門,被周老順一把扯住。麥狗不動瞭,望著周老順。趙銀花上前拽周老順:“老順,像不像個爹!松手!”麥狗說:“媽,你不用管,你就叫他打,他能打死我,他就贏瞭,他打不死我,我再走給他看!”

“你以為我不敢!”周老順把手中的酒瓶子朝麥狗頭上砸去,血流瞭下來。趙銀花氣得把周老順向外推:“你還真打啊,你滾,你滾!”麥狗說:“媽,你讓他打,打死我才好呢!”

趙銀花握著兩個拳頭在周老順的身上頭上一個勁地打:“周老順,你還是個人嗎?你到底想怎麼著啊,我恨死你瞭!”周老順不躲不動,任趙銀花打。麥狗捂著頭從窯裡出來,上前去拉,卻拉不開,趙銀花說:“麥狗,你走開,我就是要打他,打他個半死!不是半死,我就是想打死他,打死他我也不解恨,我再剝瞭他的皮抽瞭他的筋……”

麥狗到底把趙銀花拉開,趙銀花也累瞭,就趴在土炕上大哭不止。周老順也哭瞭,哭著用手扇自己的耳光。

趙銀花給麥狗清洗傷口,看見兒子血淋淋的樣子,又流著淚罵:“周老順,天下沒有你這麼狠心的,你等著,我早晚也讓你嘗嘗這滋味!”她不小心手重瞭,麥狗動瞭一下,她急忙問:“碰到哪瞭?弄痛瞭吧?”

麥狗咬著牙:“不疼,一點兒也不疼。”趙銀花說:“都這樣瞭,能不疼嗎?麥狗,別挺著瞭,疼就叫幾聲,別憋著。”

周老順又來到老井場,蹲在地上看著。麥狗走過來,看瞭一會兒,坐到周老順身邊。周老順說:“麥狗,我知道你恨我,那你就打我吧,像我打你一樣。”麥狗說:“我又恨你,又不恨你。我不恨你,是因為我知道你心裡急,心裡鬧,又沒辦法出氣,就把我當出氣筒瞭。我恨你,是你光知道下死氣力鉆井,發大財,卻不研究到底怎麼才能把風險降到最低,你隻憑著一股韌勁蠻幹。爸,咱們回傢吧。非要掙那麼多的錢幹什麼?非要和別人比個高低幹什麼?咱一傢人在一起,不是比什麼都好嗎?”

周老順說:“回傢是不可能瞭。開弓沒有回頭箭,你爸就是死,也要死在這黃土地上。我不信鉆不出油!你要真想走,我也不攔你。我要是真死在這瞭,記得回來看看我就行。你是我生的,我是你老子,什麼都能變,這個變不瞭……”麥狗看著周老順,突然有些難過。

早晨,麥狗送周老順和趙銀花出門。趙銀花囑咐:“兒子,我們不在,你好好照顧自己,別湊合著吃飯。”麥狗說:“我知道,你們就放心吧。”

周老順走出幾步,又想起來:“對瞭,兒子,沒多久就要過年瞭,如果到時我們回不來,記著放串鞭炮,去去晦氣。”

就這樣,周老順和趙銀花回到溫州的傢裡。趙銀花看著傢裡說:“哪都不如自己傢好。”周老順把行李一放就要出門:“我找錢去。”

趙銀花沖上去,堵到周老順前面:“你看看咱這傢,多好的地方,能舒舒服服睡覺,不用提心吊膽,咱不幹石油瞭行不行?你欠的債我來還。”周老順:“你這女人,都說好瞭的事,怎麼又反悔瞭?”“是反悔瞭,我一進傢門就反悔瞭。”

周老順說:“你反悔也沒用,我決定瞭的事,從來不反悔。你也別在傢裡待著,趕緊幫我借錢去,早借到錢,早一天回陜北,早一天看到石油。”趙銀花說:“我不去,要借你自己借,打死我也不會借錢去給你填那個無底洞!”

周老順說:“你不幫我借,也嚇不住我,我自己去借,你讓開。”“我不讓。”

“那你總不能一輩子站在這門口。”周老順推開趙銀花沖出去。趙銀花氣得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

周老順到一傢銀行貸款沒貸到,他眉頭緊鎖從銀行裡出來,悶悶不樂地走著。

路邊飯館的窗邊,棠梨頭打大哥大,肢體誇張,唾沫橫飛。他突然發現瞭趕路的周老順,急忙從飯館沖出來喊:“廠長,你總算回來瞭,我想你都想癲瞭。”

周老順說:“棠梨頭,都成錢莊老板瞭,還會想我?”棠梨頭說:“別笑我瞭,我要是錢莊老板,你就是石油公司的大亨。”

兩人往飯館裡走,一進飯館,棠梨頭從屁股口袋裡拿出大哥大立在桌上。周老順斜瞭一眼道:“糟財的命!賺幾個錢都給你顯擺光瞭。”棠梨頭笑道:“嘿嘿,廠長,真是生意需要,好幾萬呢,我也是躥起來打一棒,硬著頭皮買的。”

周老順落座:“棠梨頭,匯報匯報生意的情況,說不定我還可以給你出出點子、幫幫忙。”棠梨頭說:“我啊,就是個媒婆,不一樣的是,媒婆撮合人和人成親,我撮合錢和錢成親。有閑錢的尋不到出路,急需錢的找不到來路,我就從中牽線搭橋,賺一點利差,就因為從來沒倒攤子,所以大傢都願找我。”

周老順笑著:“照這麼說,我就可以幫幫你的忙瞭。”棠梨頭說:“好啊,廠長,這麼跟你講,不管你有多少錢,我保證讓你賺到比銀行高三四倍的利息。”

周老順說:“如果我需要錢呢?”棠梨頭問:“要多少?”“不少於一百萬。”“要這麼多呀?”“你以為我是挖水井啊?是鉆石油,投的多賺的更多。”“這個我做不瞭……”“牛皮吹爆瞭吧?”“不是,我是說我做不瞭,不等於我的上傢做不瞭。”“那你到底是做還是不做?”“什麼時候要?”“眼看就要出油瞭,當然是越快越好。”

棠梨頭想瞭想:“呈會最快,明天是十八號,正好逢八,有一個不少於十二腳、每一腳每月十萬元的呈會開標。”周老順琢磨道:“十二個人,每人每月出十萬,如果拿到第一腳,分十二個月還本付息,每個月還十萬本錢加利息……好,我參加。”

棠梨頭說:“那好,明天我帶你去,你準備十萬現金。”周老順說:“你真是棠梨頭,我帶現金來瞭,還找你幹什麼?!現金你替我準備,明天我拿下第一腳就還你。”“你萬一拿不到第一腳呢?”“你跟我合作瞭這麼多年,什麼時候見過我周老順要幹的事有幹不成的?!”

一傢賓館的包間裡燈光幽暗,坐瞭好些來參會的人。一張圍著桌裙的長條會議桌擺放在包間的前方,桌前坐著會頭和負責登記、收錢的人,桌上摞著好幾捆錢,每一捆十萬元,桌旁亮著一盞戴綠燈罩的落地燈。

周老順與棠梨頭一起走進包間,棠梨頭手上拎著十萬元現金。所有的人都朝周老順點頭,會議桌前的主事們顯出又驚又喜的樣子,笑著與他握手。周老順拿出身份證交給登記人,登記人將周老順的身份資料登記,請周老順簽名,在周老順登記的同時,棠梨頭也將錢交給瞭收錢人,接過一個號碼牌。

一參會者問:“周老板,今天怎麼也有興致到這裡坐坐?”周老順說:“跟你一色,也想搞點現錢用用。”另一參會者說:“早知道你這個石油大王來,我今天就不來瞭,我哪出得起你的利息。”“放心,我周老順肩上扛的不是豬頭,也會算,太高的利息我也出不起。”大傢笑瞭。周老順與棠梨頭走向會場,人們紛紛給他們讓座,周老順還是坐在包間一角。

會頭看看手表,正好八點,他拍瞭兩記巴掌,登記的將登記簿交給會頭,收錢的將賬單交給會頭,工作人員將包間的門關閉,會場安靜下來。

會頭說:“本次呈會一共有十五位參加,每腳十萬元,共收到現金一百五十萬元,按照報名順序現在宣佈各位的編號。”宣佈完畢會頭說:“本次呈會依然按照競標的方式進行,每位參會者按照自己的意願報出所出的月息,本會嚴格按照每個人所出利息的高低,按先高後低的標準決定各位用錢的順序。一分開襠,現在開始報價。”

參會者依次舉牌。登記和收錢的人分別記下每個人的利息。棠梨頭對周老順輕聲道:“兩分以下的都是吃利息的。”

又有人叫出瞭兩分七,接著從兩分七到三分之間一步步前進。有人舉牌:“三分一。”會場上安靜下來。棠梨頭悄悄地對周老順道:“這是最近的破天價瞭。”周老順緩緩舉牌:“三分三。”

會頭喊:“十五號三分三。”會場上很靜。會頭又喊:“三分三,一次。”沒有人報價,主事的人開始排用錢的順序,大傢小聲交流著自己順序。會頭說:“三分三,兩次……如果沒有人再報,我就喊三,頭個月就歸十五號周老板瞭。”

話音剛落,包間另一角的參會者起身道:“慢!我出三分四。”說完舉牌。會場裡頓時嘩然,眾人向舉牌者看去,舉牌者卻緊張地看著周老順。

棠梨頭氣憤地嘀咕:“狗東西,存心鬧場嘛!”周老順問:“他做什麼生意的?”

棠梨頭說:“做棉紗的。”周老順一笑,舉起瞭牌:“三分五。”會場響起掌聲。

周老順、棠梨頭來到賓館大堂休息處隱蔽的角落,將兩箱錢放在地上,周老順打開箱子拿出十萬交給棠梨頭:“拿著,我沒有叫你失望吧?”

棠梨頭問:“你還沒告訴我,憑什麼斷定十號面料商想拿的是第二腳?”周老順說:“他是做棉紗的,籌錢是為瞭進原料,新疆的棉花下個月才開始采,拿頭腳劃算嗎?”棠梨頭說:“廠長,你太厲害瞭,怪不得你會找到石油,連新疆的事都知道。”周老順笑著:“你也不簡單啊,都會找到錢的商機瞭。”

趙銀花把飯擺好,周老順回來瞭。他坐下就吃,低著頭不說話。趙銀花又勸道:“老順,錢也不是那麼好借的,又不是小數目,你再好好想想,咱幹別的可能利潤沒那麼大,風險也沒那麼大。關鍵是一傢人能在一起,能過踏踏實實的日子,你怎麼就不懂這個理呢?”

周老順吃著說:“我明天去西安。”趙銀花一驚:“你去西安幹什麼?”“聽說那裡有專業打井隊,兒子說得對,咱得找專業的。”“你又沒錢,找到瞭有什麼用!”

周老順這才抬起頭:“我命好,名字取得好,錢我已經解決瞭。”趙銀花趕緊追問:“怎麼解決的?”“銀行貸款,過幾天就能到賬。”“銀行?你瘋瞭,那得付利息啊!”“利息和利潤比起來,九牛一毛的小事。”趙銀花無奈:“你——我早晚非讓你氣死不可!”

《溫州一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