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路上都是餓死的鳥類!兩年前,盡管陳金水耍賴,修水庫還是死瞭人,陳金水至今心有餘悸,老天常常捉弄人啊,再也不能讓陳傢村餓死人瞭!
陳金水挑著雞毛換糖的擔頭踏上義烏境內時,皚皚白雪已經把大陳境內的百多公裡山川覆蓋得白裡透青瞭。雪霧下,厚厚的雪被在微風中發出瞭“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時有冰雪掉落下來。一叢叢毛竹被大雪壓彎瞭“背脊”,但在嚴寒之下,還是倔強地露出瞭蒼翠之色。
一路上看不見任何活著的鳥獸,陳傢村的敲糖佬陳金水,又一次感受到人生之路是如此艱難!
這一天,陳金水冒著風雪,挑著貨郎擔,吐著寒氣,拖著疲憊的雙腳,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在回傢的路上。回傢瞭,盡管糖擔沉重,肩膀發腫,回到故鄉義烏境內,擔心變成瞭開心。腦子裡像過電影一般,翻騰起瞭近百天來的一個個場景。
那是秋分過後,忙完地裡的活,人已累得快趴下瞭。可是有瞭一段空閑的時光,他又得籌劃日後的生計瞭。按慣例還是出門敲糖換雞毛,照例在祠堂裡點燃大紅蠟燭,點燃一把香,分發給一起出門的族親;照例朝祖先神位拜瞭三拜,默默地許下自己的心願。其實,心願很簡單,如同順口溜所言:“百樣生意挑兩肩,一副糖擔十八變;翻山過嶺到處跑,唯求盈利好過年。”
敲糖人出門前的這一幕“辭族”活動,不知上演瞭多少回,可誰也不知道這一儀式始於何時。不過出門前祭拜祖宗,長輩在場三問三答,親自過問大傢境遇,儀式是莊重的。
“天氣冷,帶個小子挑擔頭;生薑糖十五斤,元宵轉來。”長輩點點頭,大傢又把傢裡的老少托付給長輩照應,敲糖人的心裡是溫暖的。
希望是滿滿的,但很少有如願的時候。
這趟出門,陳金水帶著二十幾個族親,走的是北路。先到蘇溪,經大陳往北,過諸暨進入蕭山,直赴杭州到達設在南星橋的北路總站,由此再去嘉興、上海、南京……直到徐州終點站,隊伍越分越少。年後,又從徐州返回,經南京、杭州、富陽、桐廬、諸暨而回義烏,隊伍越聚越多。這一來一回緊趕慢趕,換雞毛、收破爛、擺地攤,千辛萬苦的敲糖路,苦和累自不待言,要命的是這敲糖生意,遠不如從前瞭。否則,搭火車回傢就省力多瞭。
原先絲綢之府、魚米之鄉的江南風水寶地,完全失去瞭本來面目。國傢遭受的巨大困難已到瞭第三年,早早到來的寒風從蕭瑟的大地掠過,田地大片荒蕪,商店空空無物,百姓吃缺糧,燒缺柴。一路走來,江浙農民對付饑餓的法子,讓見多識廣的陳金水一行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為瞭活命,那草根、樹葉做的觀音豆腐,苦澀得舌頭發麻也得咽下;山上的“野金剛”“八角刺根”做的面包,吃進肚子,變成瞭“鐵蛋”。第二天需要讓親人用“田氏鉤”(一種取野菜的工具)來摳挖肛門內幹結的糞便……扛不過這種饑餓的長期煎熬,年齡大的勞力大多存在著“鼓脹病、黃疸病、手腳浮腫”的毛病。
都到瞭饑不擇食的地步瞭,哪來的雞鴨鵝毛來換取你的糖粒?百餘天下來,盡管這個陳傢村最富敲糖經驗的“老路頭”精通生意經,可是總共才換來不足一擔的雞毛。眼看老傢越來越近,陳金水從夢魘中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放慢瞭腳步,一臉“無顏見江東父老”的神色。又是一陣鋪天蓋地、潔白晶瑩的雪花飛來,陳金水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回傢的路,為發泄心中的不快,他舉起手中的撥浪鼓,用力搖瞭起來……
“撥浪……撥浪……哇……”
隨著撥浪鼓聲,身後突然傳來微弱的嬰兒啼哭聲,陳金水嚇瞭一跳,猛回頭望去。
蕭條的荒野中,幾垛稻草蓬孤單地在寒風中抖動著。零星的雪花飄落,昏黃的路上,沒有人影,陳金水繼續前行。
陳金水放下擔子,四下觀望,四周一片寂靜,如同幻覺般,再沒有哭聲瞭。他凝望著遠處的稻草垛,嘀咕道:“活見鬼瞭!”挑起擔子,扭頭往回走,又使勁地搖起撥浪鼓。
“哇……哇……哇……”
陳金水遁聲望去,快步沖到不遠處的稻草垛前,扒開幹草。
一個裹在一件黑不溜秋的舊棉襖中的棄嬰,正瞪大眼睛看著陳金水。
陳金水抱起嬰兒,來到八裡橋頭下。八裡橋是座單孔石拱古橋,東西橫跨於大陳溪之上,是過往陳傢村的必經之路。橋兩端幾棵粗壯的古樟樹依然神態安然,一些不知名的藤蔓密密麻麻地從橋的石縫間長出,長長地披掛下來,擋住瞭些許寒風。緊隨陳金水身後的十幾挑擔子先後趕瞭上來,有人警惕地蹲在橋頭放哨,大夥放松心情圍攏在陳金水身旁,驚奇地看著嬰兒。
這個說:“老路頭,就這會兒工夫,你雞毛沒換回,怎麼換個娃娃回來瞭?”
那個說:“還是個帶把兒的,金水哥是要招女婿啊!”
一陣哄笑,陳金水怒視眾人,嬉笑聲戛然而止。
陳金水抱緊瞭嬰兒:“這也是一條命,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活活凍死!”
可眾人也不相讓:“把娃撿回去怎麼養啊,這年月自己的兒女還養不活呢!”
“我出門前,傢裡吃的是玉米糊糊、稀湯爛菜,這年頭,誰也吃不起白米飯……”
“大哥,哪裡撿的就放回哪吧!人各有命,說不定他爹娘後悔瞭,又回來找呢。”
“可憐呀,就沒聽這娃哭過,該不是殘廢的吧?”
“這個時辰的小孩養不活,短命鬼吶!”
陳金水舉起撥浪鼓輕輕搖瞭搖,嬰兒發出瞭清亮的啼哭聲。
陳金水得意地掃視眾人,大傢驚奇地圍上,紛紛搖起撥浪鼓,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大。
陳金水雙眼盯著嬰兒,凝視良久,他完全忘記瞭傢裡揭不開鍋的窘境,動情地說:“這小子與我們敲糖佬有緣啊,往後,就跟我瞭。我傢有吃的,就不會少他一口,我傢沒吃的就吃大傢的,隻要有一傢開夥,就餓不死他,大傢總不會見死不救吧。”
陳金水遠遠地看到雪霧上面有一片熊熊烈火在燃燒,原來,那是向陽的山頂上幾片抵禦過強勁的冬風、頑強屹立在枝頭的紅葉,那是一片片醉人的紅葉世界。微風過去,一簇簇密密相連的紅葉便輕輕搖曳,翩翩起舞,為嚴寒增添瞭一抹亮色。
陳傢村雖不富有,但自古就有扶貧濟困、崇文尚武、精忠報國的好村風,陳金水的父親重輝公當年更是因為俠肝義膽,賣掉瞭自傢一千多畝肥田,招兵買馬、毀傢抗日而聞名鄉裡,受人敬仰。現如今,陳金水的話語,也是落地有聲的。
大傢忙接口說:“窮幫窮,富幫富,應該的。隻是這娃叫什麼名字還不知道呢!”
陳金水思忖:“這孩子是我挑著糖擔換雞毛撿回的,就叫雞毛吧……”
二
春去秋來,草長鶯飛,經歷瞭十數個寒暑,吃著百傢飯的雞毛日長夜大,雖然主食是番薯、草籽飯或者野菜,而且還是吃不飽。金水叔能把雞毛養大,的確非常不容易!
陳金水對他視同親生,給他取瞭一個大氣的名字—陳江河,並按陳氏傢族的傳承教他為人做事,小小年紀的陳江河成瞭村裡一幫小屁孩的頭。
這小子性格倔強,聰明伶俐,腦瓜子特好使,老纏著陳金水問這問那。陳金水也有意把祖先那些八輩子之前的陳年舊事講給他聽。
這一天,陳金水又拉開瞭話匣子:“雞毛,你都十四五歲瞭,雖未成人,也該學學做人的道理瞭。不過,你跟著叔學就行瞭。這做人呢,必須要誠實、善良,但人心太過善良,處事太過軟弱也不行!比如傅大士教我們的:池塘裡跳到路邊的魚,非得扔回去放生不可;比如生活中遇到瞭一點困難,也不敢與它抗爭,那就會應驗‘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的古訓。”
陳江河似乎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有點心不在焉,雙眼不時地往窗外張望,像是在等小夥伴的招呼。
陳金水見狀,按瞭按他的頭,不客氣地說:“那就講武的,你就給我好好聽著:義烏歷史上有血性的名人很多,有‘初唐四傑’之稱的文學天才駱賓王,有名留史冊的抗金名將宗澤,有金元四大名醫之稱的朱丹溪,有明代抗擊倭寇入侵的敢打敢拼的三千‘義烏兵’等。
“‘義烏兵’是四百多年前的事瞭,書上都記著,戲臺上婺劇在演著,更是上瞭國史的。當時,義烏老百姓都很窮,可是老天爺夠意思,我們陳姓族親居住地倍磊的八保山上發現瞭不少礦藏,於是大夥紛紛放下鋤頭,離開田地,上山當起瞭礦工。挖礦當然比種田更來錢,可是近鄰窮兄弟眼紅瞭,永康鹽商會同景寧、龍泉等數千人,帶著農具、鐵鏟和刀具向著八保山進發,他們自恃人多勢眾,安營紮寨,偷盜挖掘,目中無人。
“這一下,陳姓族親不答應瞭,我們好不容易有瞭點盼頭,現在你來吃現成飯,你算老幾?
“為保護礦藏,先祖陳大成、陳祿為首,帶領全村人,又聯絡陳傢村等四方族親共三千餘人,前往阻止攔截,引發瞭一場慘烈無比的鬥毆。
“那些天,我們陳氏族人,不論男女老少,大傢一同上陣,用鋤頭、柴刀、棍棒,甚至菜刀,狂叫著沖進瞭盜礦的人群,大砍大殺。他們不但勇猛,還極具犧牲精神,父親傷瞭兒子替,哥哥殘瞭弟弟上。就連被人打倒隻剩下一口氣瞭,臨死前還要留下一句:‘你們接著給我打!’
“這場參與人數上萬,歷時四個月,雙方死傷兩千餘人的鬥毆,打出瞭義烏人的霸氣和威風,打出瞭我們義烏人的血性,新鮮談頭也傳遍瞭浙江各地。
“後來,這場鬥毆被奉命前來浙江募兵的戚繼光知道瞭,連他也說出瞭心中的恐懼:
“‘我征戰十多年,天下強橫之徒,大都曾見過,一直從無畏懼。但如義烏人之彪勇橫霸,善戰無畏,實為我前所未見,讓人聞風喪膽也!’
“然而恐懼之餘,戚繼光又格外興奮:一個能為傢族的權屬奮不顧身的人,在大明江山社稷危難面前定能義無反顧。如果招義烏人入伍,禍害大明江山的倭寇就死定瞭。於是,他一次就在義烏招募瞭四千精悍漢子,其中倍磊村就有九百多人。
“陳大成率子侄應募,訓練後防守臺州。在臺州,陳大成率領兵馬大破倭寇,屢戰屢勝,前後告捷共有十二次,顯示瞭我陳氏族人每逢大敵當前,都能奮袂而起,執幹戈捍衛傢園邦國,殲敵寇於海疆之外。忠勇之性,彪炳史冊;浩然之氣,常存天地之間。
“後來,陳大成率領的‘義烏兵’保衛瞭大明王朝的安全,成瞭一支戰無不勝的鐵軍,我們陳姓族親有五十多人當上瞭將校級的武官。
“這些義烏子弟兵,由於走南闖北,門路廣,信息靈,膽子比一般民眾大,退役回故鄉後,有的就步入瞭手搖撥浪鼓、敲糖換雞毛的走村串巷行列。”
雞毛像聽神話般被深深地吸引瞭,眼睛睜得大大的,分外有神,對“義烏兵”充滿瞭無限崇敬的心情。
要不是窗外陳大光一夥小屁孩“雞毛、雞毛”地大聲呼叫,陳江河肯定還會纏著陳金水,打破砂鍋問到底的。這時,陳大光一下子撞進門來,拉過雞毛,一陣耳語,兩人便急匆匆跑出房間奔村外而去,躲在門外的十來個小孩,一擁而上,緊緊跟隨。
三
陳傢村原來是每逢農歷初一、初四、初七集市的,今天是農歷九月九,物資交流會到瞭!隻見東陽、浦江、諸暨鄰近鄉的人都往陳傢村趕來,幾乎所有的大小街巷弄堂裡,都擺滿瞭各種各樣的小攤。新祠堂前在鬥臺,幾個婺劇戲班在同一個地方同時演出。
陳江河帶著大夥沖進瞭鄰村村頭的一個大院子裡。鄰村的一幫小孩歪頭鼓腮站成一排,似乎很不服氣。
原來昨天兩村小孩進行瞭攻占山頭比賽。陳江河用計謀將對方為頭的死死地摁翻在地,見大首領被擒,其餘的“兵將”一個個都放下木棍,繳械投降瞭—陳傢村又一次打敗瞭鄰村。按照約定,雙方都得從傢裡拿出一些物品,讓贏的一方先挑,作為戰利品,挑剩的歸輸方。
兩村小孩從傢裡偷偷拿出來的雜物擺瞭一地,有針線、佈頭、破舊衣服、火柴、麻繩、油燈等。對方帶頭的雙手叉腰站在前頭,等待陳傢村小孩先挑物品。誰知陳江河一上來,就蹲下摸摸這個,挑挑那個,還劃著瞭一根火柴點著瞭油燈,上下左右看瞭又看。然後,掃視瞭一下對方的隊伍,轉身與陳大光幾個輕聲嘀咕瞭一會。陳大光很不情願地從袋子裡掏出漂亮的雞毛毽子,扔給對方。原來,陳江河看見對方隊伍裡女孩多,就加碼瞭一個毽子,花的是最少的代價,卻投其所好,這一招真行!陳江河鎮定自若:“我要這盞油燈再搭盒火柴。”
對方為頭的挽起胳膊,怒氣沖沖地嚷瞭起來:“雞毛,你又耍滑頭。拿我們當麻包種?每次都被你們村占便宜,要知道,讓你們先挑,已夠便宜你們瞭,油燈是偷拿出來的,回去他要挨揍的!”陳大光連忙竄到陳江河身後,陳江河提起毽子踢瞭兩下,不慌不忙地笑著說:“山頭是我們攻下的,打勝仗的一方理該享有戰利品。給你們這個漂亮毽子,還是看在你們女孩多的分上,要不,再搭兩條帶彈性的紅頭繩好不好?”
沒等陳江河說完,幾個女孩拽著帶頭的,一把從陳江河兜裡搶過紅頭繩。陳江河迅速撿起油燈、火柴和麻繩,一把塞到陳大光手中:“油燈就是給你傢要的,你娘上次說缺個油燈,忘瞭?”陳大光接過油燈,孩子們一陣歡呼雀躍。
夜色降臨,陳金水的女兒巧姑和幾個挎著籃子拔草的女孩在村頭翹首以待。陳江河騎在牛背上拉著韁繩,儼然首長。他帶領一隊扛著木棍的少年,唱著“八月桂花遍地開,鮮紅的旗幟豎啊豎起來……”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村裡,巧姑見瞭興奮地喊道:“噢,我們的隊伍回來瞭!”
女孩們端上一碗碗水高高舉起,巧姑搶在前頭,一把拉住陳江河,掏出酒糟饅頭往他懷裡塞:“雞毛哥,這麼神氣,我們又贏瞭吧?”陳大光見狀,不高興瞭,對巧姑說:“演習嘛就得演真點,不要雞毛、雞毛的,該叫首長!”
“是,首長!還有,為慶祝勝利,今晚慰勞你們,到我傢吃油煎餜!”巧姑一說完,大傢一片哄笑,爭先往她傢跑。
四
陳傢村圍繞著一口大池塘規劃建村。村東北方向是一片綠樹修竹掩映下的山坡,南邊和東邊是山泉叮咚的義烏江,它承載著陳江河、大光、巧姑他們童年的歡樂:江濱樹影婆娑,翠竹蔥蘢,長年密密生長著野生蘆葦;江水潺潺,清澈見底;江水之上,白鷺點點,鳥鳴清脆。小夥伴們從小喜歡在水中撈魚捉蝦,在溪邊嬉戲玩水。捕捉到瞭大魚就用來紅燒,小魚小蝦用來油炸,那不僅僅是對肚子的犒勞,更是童真童趣的巨大滿足。到瞭晚上,將草席往大塘前的石灰盟塘上一鋪,大夥挨個躺著,搖著蒲扇數著星星,有人談天說地,講著白腳紅腳的怪異故事。?
俗話說:“少年不知愁滋味。”一幫小屁孩,不管傢裡有吃沒吃,有穿沒穿,就這樣瘋著、玩著,無憂無慮地過著他們戰鬥著的童年和少年時光。
轉眼又到瞭臘月,零星的雪花飄落,遠處有孩子點燃的鞭炮聲傳來。陳江河、陳大光、巧姑一幫小孩又湊到瞭一塊。巧姑說:“快過年瞭,外出敲糖的大人們也該回來瞭。我爹要是能帶點山裡的筍幹、蘑菇該多好。”陳江河、陳大光最希望大人們帶個城裡人丟棄、鄉下人稀罕的小玩意,那才帶勁!
正當孩子們展開想象的翅膀,憧憬著大人們滿載而歸的喜悅時,他們的老娘們卻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原來,剛才柱子跑回來報信,說陳傢村出去敲糖的人差不多都被抓被關瞭。
陳江河二話不說,一頭就沖進隔壁陳大光傢的院子,隻見村裡的女人圍成瞭一團,大光娘正低頭抹眼淚,柱子哽咽著訴說:“我們在諸暨縣最東邊的公社,離這一百五十裡路,還得翻兩個山頭的一個村裡匯合,正商量著怎麼回來過年,誰想到早已被那邊的民兵盯上,把我們一鍋端瞭,說是投機倒把,還要送到縣裡去。”
女人們聽罷,嚶嚶地哭瞭起來。陳大光臉色煞白,無助地看著陳江河。巧姑含著淚,搖著陳江河的胳膊:“雞毛哥,這可怎麼辦呀?”
陳江河一句話也沒說,神情淡定,像沒事一般,一個主意卻在心中生起。
夜色降臨,籠罩著淒涼的村莊。陳江河顧不上吃晚飯,疾步離開村莊,行走在山林裡。陳大光看出瞭陳江河的心思,這小子一犯壞水就不理別人,知道今晚一定有戲,就悄悄地一路跟來。但離村莊不久,就被陳江河發現瞭。江河告訴大光,他要去諸暨救金水叔和大光爹他們,現在多瞭一個幫手,把握更大瞭。這倒真正應驗瞭“人小鬼大”這句俗語。但陳大光真有點不敢相信,就憑兩小孩怎麼救啊?陳江河說:“我先到那裡,臨近偵察一下,然後制訂解救方案。”
他倆趕到諸暨最東邊的公社時,已近傍晚。江河讓大光去村中探聽情況,約定在村口山坡上碰面。不一會,大光氣喘籲籲地跑上來,撲倒在江河身旁,氣急敗壞地說:“金水叔,我爹他們……都被關、被關在……公社廣播站的後院裡,手上還綁著繩子呢!門口有兩個人看著。”
聽完陳大光的報告,陳江河思索片刻,目光死死地盯住瞭廣播站,對陳大光說:“剛才幾個小孩在廣播站外放鞭炮,看見拴在外面的大喇叭瞭嗎?可以利用他們,制造混亂,把大人救出來!我倆分分工,你到廣播站門口,找那兩個看門的吵,就說要見爹,我到廣播站後門見機行事,就這麼定瞭。”
大光摸不透雞毛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怔怔地打量著江河。江河二話不說,從兜裡取出一把小刀,遞到大光手中,又在他耳邊低語。大光大驚失色:“又想讓我當誘餌?我不幹!”
江河火瞭:“如果你不想救你爹,就別幹!”說罷,一頭紮入夜色中。
大光一臉懊惱地來到廣播站門口。看門的不由分說,揪著脖領一把將他拉到院中。大光高聲喊叫:“放開我,我要找我爹!”
大光爹聽到聲音,高喊道:“大光,爹在這呢!你們放瞭我兒子!”
這時的大光,一點恐懼都沒有瞭。爹在,村裡的大人都在,江河又有好計謀,一定得救出爹。於是,猛地使勁掙脫看門人的雙手,撞開屋門,看門的順勢將大光推進屋內:“老實點,說出你們是哪村的,就放瞭你們爺倆,否則,老實在這兒待著。”說罷,轉身走出屋子,反鎖瞭房門。
大光一下子撲到爹的身上,十幾個貨郎反縛著雙手,一個個圍攏過來。大光爹反而責備起大光來:“誰讓你來的?我們不偷又不搶,怕什麼!”大光壓低聲音說:“雞毛帶我來的,他正想法子救你們呢!”
陳金水一驚,警惕地看著門外:“雞毛?他人呢?”
江河正在播音室附近轉悠,小心翼翼地扒開窗臺的窗簾,隻見一個老者正在講話,他對著包著紅佈的話筒,慷慨激昂地教育說:“社員同志們,政府規定,不準棄農經商,不準長途販運,有人就是不聽,我們要時刻提高警惕……”
陳江河也不知道什麼政府規定,就知道金水叔、大光爹他們都是憑力氣吃飯的,能犯什麼錯,要把他們抓瞭?他一下子來瞭氣,用打火槍從前面小孩手中換來一串鞭炮,掏出火柴,一個個點燃瞭往播音室扔。小小鞭炮時斷時續的噼裡啪啦聲,經大功率擴音器的迅速擴大,從高音喇叭裡傳出的是一陣陣巨大的爆炸聲和“來人啊”的驚叫聲,兩個守門的民兵聞信朝後院撲去,村民湧出傢門,望著高高的喇叭,聽著詫異的喊叫聲。
貨郎們的繩索都已落地,大光爹抱住聰明的兒子急瞭:“大光,你們這可惹瞭禍瞭。”
陳金水陰沉著臉:“大夥不能走啊,我們大不瞭上縣裡的學習班,這一逃是罪加一等!”
突然,門被打開瞭,陳江河一臉興奮,拉住陳金水:“金水叔,快走!”
陳金水悶聲道:“你這叫什麼?”
江河道:“圍魏救趙呀,你教我的!”
陳金水真想扇雞毛一記耳光,手剛揚起,外面傳進瞭“救火呀!快救火!”的呼喊聲。眾人急忙湧到門口,隻見後院濃煙滾滾,陳江河呆住瞭。
陳金水怒視著江河,一咬牙,大喊一聲:“走,去救火!”
火已燒到後院房梁。有人高喊:“快!倉庫的糧食不能燒瞭!”陳金水帶眾人頂著濃煙,沖過一根根砸落的木頭,往返背出一袋袋糧食。江河一眼看見墻根上擺的十幾副貨擔,急撲過去。陳金水一把拉去沒拉住,怒吼:“雞毛!快出來,貨不要瞭!”江河鉆過火苗,在貨擔裡翻找。火苗四竄,瞬間形成一堵火墻,貨郎們已被大火阻住不能沖進,大光哭喊著向裡奔去,被父親一把抱住:“雞毛,快出來呀!”江河終於從貨擔中搶出一隻撥浪鼓,一根粗大的房梁砸在眼前,江河抱頭摔倒,陳金水一把揪住他的脖領,拎出瞭火海。
一場火算是為陳金水一幫貨郎們解瞭圍。諸暨的鄉親們看見瞭敲糖人的壯舉!存放在廣播站隔壁倉庫裡的儲備糧一粒未燒,一幫外鄉來的敲糖人冒死把救命糧從火中搶瞭出來,有個老人感激得幾乎要跪下叩頭。陳金水顧不得領情,帶著大夥匆匆往村外走去,趁著混亂,他們得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大光爹有點不敢相信:“就這樣把我們給放瞭?”心中忐忑,邊走邊捅瞭捅前面的陳金水,說出瞭自己的疑慮:“哥,多虧這把火。但不知這火是怎麼燒起來的?”陳金水掃視瞭眾人,目光落在瞭江河身上,壓低聲音喝道:“全靠這娃,咱逃過一劫,這事就爛在肚子裡,誰也不能說!”江河含淚低下頭:“我沒想點著它。”
五
最早發現敲糖人回來的是巧姑。雞毛和大光不見瞭,她像掉瞭魂似的,烏溜溜的大眼珠,老是呆呆地註視著村外。這個不大不小的女孩子平日裡與一幫小男孩一起窮瘋,現在爹也未回,兩個玩伴也兩天不見瞭人影,巧姑的眼窩兒濕潤瞭,兩顆晶亮的淚水,像斷瞭線的珠兒一樣,落在瞭地上……爹呀,雞毛、大光,你們在哪裡呀?
落日的餘暉裡,村落的盡頭處,出現瞭一溜長長的人影。眼尖的巧姑隨即大喊瞭起來:“我爹他們回來瞭!雞毛把他們都接回來瞭!”
陳金水帶著十幾條漢子,與聚在村口的村民擁在瞭一起,大夥懸著的心,終於放瞭下來:好歹能回傢過年瞭!
除夕夜,陳金水傢,賢惠的陳妻營造著這頓年夜飯的歡樂氛圍,她點起一對紅蠟燭,屋內頓時明晃晃、亮堂堂,紅紅火火。熱騰騰的饅頭正從鍋裡取出,它是義烏人年夜飯必吃之食,預示著來年大發。年糕是每傢必備的,寓意一年更比一年高。魚也是必不可少的,連飯也比平時多燒一點,以示食食有餘,連年有餘。巧姑坐到瞭桌子前,看著一桌熱騰騰的飯菜,聞著一陣陣往鼻窟窿裡鉆的香氣,空瞭一整天的肚子咕嚕咕嚕地響瞭起來,喉腔裡不由地咽下瞭一口大大的口水:“爹,娘,雞毛哥,快來吃吧!”
陳金水卻在屋裡抽著悶煙,陳江河坐在他對面的小凳上,擺弄著手中的撥浪鼓,爺倆一聲不吭。陳江河知道陳金水還在為著火的事生氣,委屈地說:“叔,我真沒想燒廣播站,是他們村的小孩放鞭炮先扔的,他們做遊戲,邊走邊朝廣播站窗口扔著,我隻是利用他們制造混亂罷瞭。”
陳金水苦笑:“我沒說這個,今天你撿回瞭一條命,知道嗎?為瞭一個撥浪鼓,你差點就沒命瞭。”
陳江河有點犟:“沒有撥浪鼓當年我早凍死瞭,這撥浪鼓就是我的命,這,是您說的!”
陳金水呆住。這個厚道又不失精明的當傢人,他想不到眼前這個長得才鋤頭柄高的娃娃心靈上的變化,更想不到一個整天爬樹丫、拔野草的小孩竟會說出這樣的話!真是沒爹娘的孩子早懂事。他心頭一熱,伸出大手,將雞毛拉到身邊,在孩子的頭上揉瞭揉:“快吃吧,孩子,香噴噴的饅頭正熱著呢!”
陳江河,似乎真正嘗到瞭自己卑賤人生中的苦澀與甜美。
陳金水拿過一隻饅頭,夾過一塊豬肉,遞到陳江河手上。陳江河哽咽:“叔,我是被爹娘扔瞭,被你撿回來的。為什麼,叔嬸、叔伯、大光爹、柱子叔,這些不相幹的人都對我這麼好?”
陳金水說:“那是因為你叫雞毛,雞毛比什麼都賤,可它是我們敲糖人的寶。雞毛比什麼都輕,可有一陣風他就能飛上天。你是我撿來的,是我們陳傢村的人,有朝一日你要是飛上瞭天,可不能忘瞭這裡。”
陳江河用力地點瞭點頭。十幾年來,他沒少吃過爺爺、奶奶、叔伯、嬸嬸傢的飯,沒少睡過小夥伴傢的床,除瞭身上流淌的血,他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陳金水給的,都是陳傢村鄉親給的。這金水叔就是自己的親爹,這陳傢村就是自己的傢。
陳金水的撥浪鼓是老牛皮做的,已經被小鼓錘敲打得發光發亮瞭,當他把這個傳傢寶交給陳江河時,心中一陣暢快:“你的命,歸你瞭。從今往後,你跟我練!將來還指望你成為我陳傢的倒插門女婿呢!”
巧姑一聽,似懂非懂地低下頭去。一傢四口,在忽閃忽閃燃燒著的溫暖柔和的燭光裡,歡快地吃起年夜飯,那燃燒的蠟燭,如同一個調皮的小女孩在翩翩起舞,她在為陳江河的成長唱著贊歌哩。而透過這紅紅的燭光,陳金水的心中卻掠過一絲隱隱的不安:諸暨這把火並不是你說燒完就燒得完的……
六
過瞭元宵,陳傢村的敲糖幫又得一撥一撥出門瞭。在陳金水這一撥裡,多瞭個學藝的徒弟,就是新入敲糖幫的陳江河。出門做生意不是說你想出去就可以出去的,帶著個個頭還不及糖擔高的孩子,陳金水覺得擔子還挺沉的。有錢人傢的孩子,這般年紀還在爹娘懷裡撒嬌呢,他卻沒有那個命,小小年紀就得去敲糖。
備足瞭針頭線腦、發夾紐扣、生薑糖等,叔侄倆在諸暨直埠車站下瞭火車,一股冷空氣席卷而來。雪後初晴,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橫在面前的是大雪覆蓋下的大山脈。抬頭仰望,天空雪白得耀眼,山巒已經層次不清,顯得更加白茫茫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邊際。山陡路滑,這是一片清寒、靜謐的和諧氣氛。
金水叔告訴江河,上山最怕身子不穩往前傾,一不留神就容易被絆倒。狹長的路面隻夠一人行走,如果正巧遇到兩個人面對面經過,當中必須有一人要靠邊讓道。“擔子一定要挑平穩,支撐住重心,兩手一前一後扶住籮筐。”
陳江河把貨郎擔的繩子系到最短,這樣收破爛回來,沉甸甸下垂的擔子就不至於碰到地上。臘月天陰冷潮濕,陳江河雖然筋疲力盡,還是不能入睡。他爬上閣樓時大吃一驚,原來是一副還沒有上漆的棺材放在那裡。陳江河發現裡面很暖和,第二天晚上,他就早早睡瞭進去。一開始,還怕紅腳鬼、白腳鬼,第二天後,就呼呼大睡瞭。都說懶,懶不過叫花子,苦,苦不過敲糖幫。這小孩子哪裡知道什麼是苦呢?既然走上瞭這條路,就慢慢調教吧。
一副糖擔,就是一個移動小百貨店鋪,很受山區村民,特別是婦女、小孩的喜愛。
這一天,爺兒倆挑著糖擔,從趙公村來到次塢村。平時,這個大村的人忙於種地,侍弄莊稼,隻有到冬季,才會放下手中的鋤頭、犁耙,讓自個消停些日子。村裡寂靜而安詳,墻根有幾個老漢在曬著太陽。未進村頭,陳金水就對陳江河說:“敲糖先得學會吆喝,要喊得響亮、喜氣,像唱歌一樣,你試試。”
陳江河扭扭捏捏,像個小學生:“敲糖換雞毛哦……”
陳金水苦笑著搖頭:“跟沒吃飽一樣,得拉直脖子,喊得穿透天空,沖破雲層!”
陳江河踮起腳跟,直起脖子吼瞭起來:“雞鴨鵝毛—破銅爛鐵—換糖囉!”
稚嫩的叫喊,招來瞭幾個婦女和小孩。爺兒倆把糖擔歇在瞭村邊一座院落外,卻見矮墻上趴著一群看熱鬧的小孩,看著一隻大肥豬滿院亂竄,一位老太拄著拐杖擋在門口,生怕肥豬竄出門外,口中罵道:“這個殺豬的,狗背的!豬都從欄裡跑出來瞭,怎麼還不來呢?”
陳金水知道,一定是這個殺豬佬因為賭博耽擱時間瞭,要真讓這頭豬竄出院子,跑進田野,那可就費事瞭。
爺兒倆馬上放下手中的生意,沖進院子,一人堵住一頭。陳江河猛撲在豬的後身,陳金水趁勢按住頭部,將豬腿緊緊捆起,好一頭大肥豬,像一堵墻似的翻倒在地上,瞪著兩隻酒盅大的眼睛,無奈地嗷嗷直叫。
老太太連連道謝。陳金水借機向陳江河灌輸起做人經商的道理:“我們敲糖佬一年到頭在外謀生,難免會碰上各種困難。常言說在傢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但這人心都是肉長的。如果你想遇到困難時,有朋友來幫你;你在平時能出手幫人傢一把時,就不能偷懶,得做有情有義之人。敲糖經商以‘義’為先,這是我們義烏人的理兒。平時看著沒什麼,生意卻就是這麼一點一點攢起來的。
“我們敲糖人有個‘出六進(居)四’的規矩,什麼意思呢,就是賺到錢時得把其中的六成用於酬謝那些幫助過自己的朋友,就是送出要多於進入。大傢都經商賺錢,也得上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想想人傢,寧可人賺九我賺一,也不能光想著自己賺錢。”
陳金水會演婺劇《野豬林》中的林沖,沒生意時,時不時也會耍幾下棒子招攬生意。他仗義疏財,雙目如炬,恨不得將這些理兒一股腦兒全灌進陳江河的心裡,陳江河聽著這些掏心窩子的生意經,雖然一時難以弄懂其中的道理,但斷定照著金水叔說的去做絕不會錯。
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夥,挑起幾乎拖地的糖擔,在霧靄中、晨光下,和著鳥兒清脆的嗓音,激情滿懷地撒下瞭一連串敲糖換雞毛的吆喝,又開始瞭新的一天。
“雞毛鴨毛鵝毛換糖嘍!”
正月出頭瞭,拜完老舊發黃的挑貨郎像,雪也停瞭,空氣裡彌漫著火藥的香味。陳江河趕緊收拾糖擔,踩著晶瑩豐潤的雪被趕生意去,陳江河手裡拿著那個“咚咚咚”能敲得震響的撥浪鼓,肩上一根扁擔挑著兩個竹筐。轉瞭兩個村莊,身後已跟著一大串孩子,跳著、叫著:“小換糖佬,小換糖佬。”陳江河吹大瞭一個又一個泡泡,加上針頭線腦,遞給老小主顧。接過雞鴨鵝毛和刷刷作響的壓歲錢。他把糖擔壓瞭又壓,生意很好,興奮使陳江河忘記瞭勞累,鄉親們圍貨攤爭著換糖,陳江河計算著每一件遞上的物件……
一個大霧天,陳江河挑著糖擔翻過諸暨白峰嶺,在嶺上遇到一個人帶著鬼面具,拿著紅纓槍要來打劫。那人低聲對陳江河吼道:“留命不留錢,把錢拿來。”小換糖佬陳江河很害怕,避到一邊說:“錢在玻璃下面的盒子裡,你自己拿。”趁這個打劫者蹲下身子,去貨郎擔翻盒子的時候,陳江河一腳踢過去,把他踢到瞭一邊,緊接著又沖上去,抓住他的領子,對著他的太陽穴打瞭一拳,還脫下這個人的鞋子說:“你要死就留下來,想活快點走。”把蒙面人打得落荒而逃,而且不敢報復。
七
陳傢村四五個人才有一畝地,人多地少,土地貧瘠。陳傢村人把土地當成瞭寶貝,今天大夥們汗流浹背,除瞭燒焦灰、撒草木灰,多數人在“塞和毛”(塞秧根)。所謂“塞和毛”,就是用雞毛、鴨毛與塘泥、人畜糞尿攪拌起來,踏成泥狀,然後制成“泥團”(肥料),將“泥團”搓成拇指般粗,再頭頂酷陽、腳踩燙水,把一顆顆泥團喂到莊稼“嘴巴”上。
一輛吉普車朝陳傢村馳來,騰起瞭一路土煙。這汽車隻有縣革委會大院才有,一幫小孩好奇地跟隨著奔跑。坐在生產大隊辦公室的陳金水預感著這不是好兆頭,覺得一把火的事兒沒準又要燒旺起來。他覺得對不住雞毛,一個從小失去爹娘的孩子,自己沒管教好,讓他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幹出瞭那出格的事,可這話他卻說不出來。如果說瞭,這事兒就敗露瞭,這小孩就毀在自己手裡瞭,那不成瞭罪人?如果不說,該如何應對呢?他不由得從心底發出一陣深深的嘆息,但這嘆息隻是在他的胸膛裡迂回,並沒在喉嚨裡發出。他拿定主意,自己是一村之長,得把擔子一肩挑瞭。他急忙招呼窗外玩耍的陳大光,耳語一聲後,轉身辦自己的事。
奔跑戲鬧的陳江河突然被大光從身後揪住,陳大光焦急地低聲說:“快走,你不能在村裡待瞭。”“為什麼?”陳大光急瞭:“金水叔說的!跟我走!”
吉普車停在瞭大隊辦公室門口,三個穿著軍棉大衣的人,一臉嚴肅地坐在辦公室。陳金水忙著倒水。其中一人拿出介紹信晃瞭一下:“我們是縣革委會人民保衛組的,聽說你們路過諸暨,撲滅大火,救出瞭公傢財產。可人傢懷疑鞭炮亂炸是假,火是有人趁亂故意放的,現在來你村就是調查這起縱火事件,你把當時在場的人員都叫來!”
就在吉普車進村的那一刻,十幾個貨郎和村民就前後腳地來到大隊辦公室門外。他們的心情是復雜的:我們敲糖換雞毛怎麼會是犯法的呢?我們救火人傢還叩頭道謝呢?你人民保衛組還能把我們怎麼瞭?
可當陳金水走出辦公室,把人民保衛組的意圖告訴大傢時,一種不祥的神情一下子僵在瞭這些貨郎的臉上,他們一個個傻呆呆地註視著陳金水。
陳金水掃視瞭眾人,低聲用義烏話嚴厲地說:“那火就是我們撲滅的,誰也不許松口,誰若提雞毛,陳傢村就容不瞭他。”
眾人用力點頭,跟隨著走進辦公室。
這些年,在義烏這塊黃土地丘陵上,跟全國一樣,正在鬧騰著一場“革命”。這實在是一場理解錯誤、執行更加錯誤的災難。原本孝義當先、或農或商、或耕或讀的土地上,時不時地刮起一陣陣灰色風暴。這風暴讓人不能把自己該說的話說出來,讓人面對一些人和一些事,要瞞哄撒謊。可是在陳傢村,陳金水認為:天下的事再大,也大不過老百姓不餓死!在吃得瞭大苦、保得瞭小命的敲糖人面前,那些教條高於一切的力量是微弱的。
一幫敲糖人擁進辦公室,陳金水立即上前向革委會的人賠瞭笑臉:“領導,諸暨那場火怎麼燒起來,我們哪裡知道呢?我們都被綁在屋裡呢,見著火瞭,就掙脫瞭繩子,拼著命去滅火瞭,見瞭公傢的糧食,怎麼能不去救呢?人傢叩頭作揖把我們謝瞭,再放瞭我們,就這樣。”
誰知領導猛拍桌子:“別以為我好蒙!聽說有兩個孩子去找你們瞭,這繩子是掙斷的還是割斷的?真查出來這是什麼性質?你們這是包庇!是犯罪!”
陳金水連忙拉住大光爹分辯:“他兒子跟我們關在一起,民兵親自帶進來的,諸暨人可以作證,我們怎麼可能亂說亂動咧?”
另一領導朝陳金水冷哼:“你,一村之主,帶著你們生產隊的人出去幹什麼瞭?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這是在和革委會對著幹!”
陳金水一聽,氣不打一處來,犟性子爆瞭起來:“我們敲糖換雞毛,靠自己的雙手,為的是多打糧食,貼補傢用,從清朝、民國到人民政府,八輩子都過來瞭,怎麼到今天就犯法瞭?”
“就是哩!我們犯瞭哪條子法?”村民們起哄。
領導大為光火:“怎麼啦,膽子大著瞭?長見識瞭?你這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咧,這賬遲早得算。”
冷不防,他又瞪著陳金水:“另一個孩子呢?從那些小孩子手裡換鞭炮的那個!”陳金水面不改色,汗水卻從額頭滲出。
“不講出來一個也不許走!”
突然陳江河大喝一聲:“別查瞭,火是我放鞭炮引燃的!”
陳金水如被雷擊一般。回身望去,門被撞開,陳江河邁進屋來,平靜的目光對著革委會幾張驚訝的臉龐。
原來,陳大光和巧姑把陳江河藏在生產隊一間不被人關註的破舊屋裡後,陳江河的心兒一直被自責和不安揪著!由於自己的沒深沒淺,讓德高望重的金水叔和那些叔伯大哥們擔責任、遭責問,這是我陳江河的罪過。他在心裡就恨恨地罵開瞭:“不就是從小孩手裡換回瞭幾個鞭炮嗎?不就是隨手往播音室裡一扔嗎?我沒有故意去放火呀?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怕個屁咧!”罵罷,不顧大光和巧姑的阻攔,直奔大隊而去。
革委會的人一直鬧騰瞭大半夜,還是得不到陳江河縱火的證據,他們想著這事兒明天還得趕早到諸暨好好查看。他們綁住瞭陳江河的雙手,丟在瞭墻角,自個卻趴在辦公桌上,呼嚕呼嚕地做起瞭好夢。
這大半夜的,陳金水屋裡屋外圍滿瞭鄉親,幾個老人面面相覷。陳金水坐在中間抽著悶煙,巧姑在一旁抽泣。柱子急瞭:“怎麼不攔著點呢?”陳金水說:“他是怕連累瞭大夥。這孩子主意多,膽子大著呢。”
有位老人嘆著氣,小聲嘀咕:“雞毛本來就是個撿來的孩子,不是咱村的人,隨他得瞭。”
陳金水一拳頭砸在桌子上,雙眼通紅,猛地起身:“誰說的?大點聲!不能讓孩子一輩子毀在這件事上,就是搶,也要把他搶出來。大不瞭我去頂罪,帶大夥敲糖換雞毛的是我,放火逃走的也是我,二罪歸一,我全認!”
不曾想,陳大光趁人不註意,早就偷偷翻墻溜進瞭大隊辦公室,見革委會的人睡得像死豬似的,陳江河被五花大綁蜷縮靠在屋子一角。他從窗外扔進瞭一顆石子,陳江河回應鳥叫。不一會陳大光探進頭來,指瞭指屋裡,陳江河默默點頭。陳大光翻進屋,用力割斷繩子。
屋裡革委會的人起身,陳大光嚇得忙撲倒在陳江河身後。陳江河攥緊繩頭,面不改色地看著那人探頭進來,又嘟囔著走回屋裡。
陳江河聽著動靜慢慢站起,陳大光著急低聲催促:“走啊!”
陳江河不走,他用力搬動豬肉,發出瞭聲響,陳大光嚇得伏在窗邊。
陳江河把這扇肉交到陳大光手中,又去搬另一扇。
兩個少年將一塊塊豬肉悄悄地掛到各傢各戶的門口。
陳金水傢是回不去瞭。陳江河掏出張紙條,唰唰寫瞭幾句話,讓陳大光交給陳金水。又跪倒朝陳金水傢方向磕瞭磕頭,起來緊緊地抱瞭下陳大光,急匆匆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
天剛露出一絲亮光,陳金水翻身下床,他壓根兒就未曾合眼,想著用什麼法子把陳江河救出來。彎腰穿鞋間,他一眼看見門縫中的那張紙條,忙拿起觀看,幾十個端端正正的字,看得陳金水心上湧起一片淒涼:“金水叔,我不能連累大夥,當年我的命是你們救的,我一輩子也還不完。雞毛會回來的!”
陳金水哽咽瞭:“這孩子,這孩子,你傻呀,叔已想好瞭法子救你呢……”陳金水將紙條握在手心,將披著的衣服狠狠一扔,拉開房門,朝院外奔去。
幾乎是跨出院門的同時,吉普車也“嘎”的一聲在院門口停瞭下來。革委會的人見陳江河這個縱火犯逃跑瞭,一早就來找陳金水瞭。其實,革委會一開始隻不過想查引起火災的真相,經過走訪,他們發現瞭陳金水是個“老路頭”,老是帶人外出投機倒把,這真是個百裡挑一的壞典型。革委會領導早就想弄幾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典型好好治治,你陳金水不在村裡抓革命、促生產,今兒個的事又是你挑的頭,你撞在瞭人民政權的槍口上瞭,這是一帶兩便。
三人狠狠地把陳金水捆綁起來,架上瞭吉普車。陳妻、巧姑母女倆及趕來的鄉親簇擁上去,攔住吉普車,遭到厲聲呵斥:“誰想造反呀!誰上前一步試試?我就一塊帶到牢裡!”一雙雙悲憤的眼睛怔怔地看著吉普車揚塵而去。
八
凌晨的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在黃土丘陵上流過。陳江河撒開兩腿盡撿山坡小路狂奔,終於拖著疲憊的身體爬上瞭一個小站的鐵道。
陳江河幹涸的嘴唇開裂,茫然望去不知方向。跌跌撞撞地沿著鐵道前行,遠方似乎沒有盡頭。一列火車從身後宛如一個黑點,悄然放大,轟鳴聲、車輪壓鐵軌聲漸漸逼近……
陳江河爬上瞭轟然進站的火車。邊上一列火車呼嘯而過,仿佛要撕裂沉寂的大地。
擁擠喧囂的車廂裡,有人在唱著激昂的革命歌曲。陳江河擠進喧囂的車廂,避開戴著紅袖套的列車員,鉆進座位底下,趴在地板上。突然,一個窩頭滾落到眼前,陳江河奮力向前爬去,幾乎同一時間,他發現另一隻手也伸向瞭窩頭,兩隻手來回搶奪,互不相讓。
陳江河見對面那人滿臉灰土,與自個相仿的年歲,比自個瘦小的身材,決意讓對方幾分。他一手按住窩頭,舉起另一手作對半分的手勢,不想手一松,那人搶過窩頭就往後退。
不識好歹!陳江河惱火地加速往前爬去……
在熙熙攘攘的下車人群中,陳江河突然發現,車上灰頭土臉的那個少年正舉著半塊窩頭倉皇逃過來。他幾步趕上,一伸手抓住瞭少年肩膀,誰知少年張嘴就咬,陳江河疼痛難忍,捂著手喊:“狗啊你!”少年一掙脫,又兔子似的繞過拐角直竄。陳江河急中生智,向相反方向迎面趕上,一把揪住少年脖領。那人卻用手掐住陳江河的嘴,猛一下將半塊窩頭塞進他的嘴中,一聲“吃!”摔開陳江河的手又逃。陳江河瞪大眼睛,可來勁瞭:“奶奶的,不知老子是陳傢村的司令,竟敢算計我?”一下子將少年撲倒在地。少年也是猴樣機靈,一個鯉魚打滾,抽身而出,反而騎在瞭陳江河的身上,低聲罵:“還我的窩頭!”陳江河不可思議:“我沒吃,是你塞……”話沒說完,少年再次將窩頭塞入陳江河嘴中。這一刻,有兩個窮兇極惡的人氣勢洶洶地一路搜尋過來,目光掃過爭搶窩頭的兩個小孩,突然又向前奔去。
這稀奇古怪的事兒,讓陳江河暈瞭頭。騎在他身上的少年卻松瞭口氣,將半塊窩頭塞進自己嘴裡,順手將陳江河腰間的撥浪鼓拔出,撒腿就跑。
陳江河急著爬起,卻餓得發慌,追出站臺不久,無力地對著遠處的少年:“那撥浪鼓你不能拿走!”少年停下腳步回頭打量,將陳江河的撥浪鼓搖瞭搖。
陳江河急著爬起:“給我!”
那孩子調皮笑笑,跑出老遠回頭又沖陳江河挑釁地搖瞭搖。
“撥浪……撥浪……”
陳江河身子一軟,倒在瞭鐵道上。
陳江河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瞭古月橋橋洞下,一個可以擋風遮雨的破敗小窩裡。
“這是怎麼回事嘛!你把我弄得昏三倒四的!”此時的陳江河,真像跌進瞭醬缸,一腦子的糊塗,他像一個醉漢一樣搔起瞭腦殼。
少年見陳江河醒來,忙遞上一碗菜湯,又塞過一個窩頭,陳江河狼吞虎咽吃瞭起來。實在餓太久瞭,陳江河吃進去的都被嗆住,突然,連湯水都噴出來瞭。
少年連連搖頭,一副鄙夷的模樣:“太沒吃相瞭!你幹過雞毛換糖?”
少年不慌不忙地搖瞭搖撥浪鼓,被陳江河一把搶過:“這撥浪鼓是我的命,不能丟!”
陳江河低頭擺弄著撥浪鼓。少年笑瞇瞇蹲上前,一臉真情地說:“要不是我,你就躺在那條鐵軌上,不知已經被哪列火車壓成肉泥瞭呢。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現在又把你拉回傢瞭,離火車站幾十裡路呢,你怎麼報答我?”
陳江河見少年並無惡意,還給自己吃喝,心裡突然湧起一陣感動。不知怎的兩隻眼窩竟然濕潤起來。他想跟少年拉拉話,想把自己心窩裡的“秘密”給少年訴說上一陣,聽聽她有什麼點子。他用濕潤的雙眼望著少年,神情是那麼的虔誠和莊重:“我隻是一小敲糖的,除瞭撥浪鼓,什麼都沒有。往後,當小叫花子去乞討也說不定,叫我怎麼報答?”
陳江河說的都是實誠話,十五歲的小男孩正處在十字路口呢。他也不知道他人生的步子會走得那麼突然,那麼匆忙,甚至那麼沉重,如今這腳步究竟是往東挪還是往西挪,這實在是決定他一輩子命運的關鍵一腳。可是他那麼年輕,逃離親人,流浪他鄉,沒有人指點。少年聽罷,眼睛發亮,心中一陣高興:“會敲糖就行瞭呀,我傢原來也是幹這個的,我娘還是熬糖的能手呢,要不你喊一聲我聽聽!”
陳江河並沒有輕信少年的話。敲糖換雞毛在他心裡是那麼的神聖,金水叔和鄉親們是那麼的聰明能幹,連我的命都是敲糖換雞毛撿來的。你一個毛頭小孩說你傢幹這個就幹這個瞭?他緊閉著嘴巴沒有張口,警惕的目光在小屋裡四處搜尋。
少年有些急瞭,她覺得自己的真情受到瞭羞辱,憤恨地白瞭陳江河一眼,走到那塌瞭半截子的護橋墩墻角,拿過一隻罐遞到陳江河眼前:“這裡面就是我熬的糖!”
陳江河敲下一小塊放在嘴裡嘗瞭嘗,面露驚詫。重新審視著少年,突然大吼一聲:“雞毛換糖嘞!”
“撥浪……撥浪……雞毛鴨毛鵝毛、破佈破衣裳換糖嘞……”
少年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卻又咯咯樂著說:“成瞭,咱倆搭夥,我熬糖你吆喝,準能掙錢!”
陳江河有瞭敲糖的貨源,又挑起瞭糖擔。雖然有悲有愁,卻也有喜有樂,兩小孩如同過傢傢般,在橋洞的小破屋中,幹起瞭敲糖的行當。
一口鐵鍋支在護橋墩墻角,柴火映紅瞭兩個小孩的臉。煎熬的糖水變成瞭金黃色,在鍋中冒著濃稠而滾圓的泡泡。少年用鐵勺不停地攪動,不時用手指沾起一點,放到舌頭上輕輕一舔,那老到的動作與神情,讓陳江河驚嘆。
陳江河忙湊上前問:“你這手藝跟誰學的?”
少年專註著熬糖,頭也沒抬:“我娘教我的,她熬的糖可好瞭,十裡八鄉的人都喜歡。”
陳江河隻知道金水叔手下那幫人也熬糖,隻是還沒學過,他忙對少年說:“你教我熬糖,我教你吆喝,怎麼樣?”
少年吃驚地打量著陳江河,有點不太相信:“大人們敲糖的生意經可多瞭去瞭,你也會?”
陳江河一笑:“我從懂事起就跟著大人雞毛換糖瞭。你懂什麼叫開四門?懂什麼叫出六進四?如果這些都不懂,這輩子做生意你肯定做不大。”
少年相信瞭陳江河,遲疑瞭一會,羞澀地說:“我叫你一聲哥,你就教教我吧。”陳江河依然側躺背對著她,閉眼講述:“這是咱義烏挑貨郎的規矩,當賺到一百時,六十要花給別人,比方為自己出過力幫過忙的朋友,還有那些左鄰右舍,剩下的四十才是自己的,這叫出六進四。”少年慢慢抬起頭,聚精會神地聽著:“開四門呢?”
陳江河從稻草堆中坐起,將陳金水教給他的生意經一五一十地講述起來:
“義烏敲糖生意有不少規矩。比如開四門,就是貨郎到一個新地方要廣交朋友,東南西北各個方向的情況都要摸清,四面八方的關系都要搞好,能幫上人傢時就要出手相幫,誰傢缺什麼、誰傢多什麼心中都得記掛,這樣才能賺到錢!”
少年佩服地點瞭點頭:“沒想到你還挺在行的。”
“還有,不欺瞞主顧,出門在外要誠實,欺瞞是自斷財路,砸自己的飯碗。算計別人一千,自己劃到八百,寧可自己少賺一些,也要多替別人想想。賺一角(錢)餓死人,賺一分(錢)撐死人,就是不能以榨取上下遊的利潤為代價,寧可做蝕,不可做絕。
“還有開門做與關門做,逢七不出,早上不付錢,回頭生意,道道多著呢。”
陳江河一臉的燦爛,不無得意:“不過,我講得口幹舌燥,還不知道教給誰呢。你叫什麼,怎麼不跟你娘在一塊?”
少年猛一顫抖,低頭不語。陳江河不敢再問下去,顧自介紹:“我叫陳江河,剛生下來就被扔在雪地裡,是它救的我。”說著,搖起手中的撥浪鼓,“我一聽它的聲音就哭,陳傢村的人才把我帶回去。”
少年恍然醒悟:“怪不得你拿這當寶貝呢!今兒個既然叫你哥瞭,就告訴你,我姓駱,叫江河。”
陳江河驚喜一跳:“呀,太巧瞭,咱倆名字一樣!”
橋洞下,兩個少年守著溫暖的篝火笑鬧成一團,四周的黑暗無邊無際。
兩人高興得扭在瞭一塊,跳著、叫著。人活世上,有悲有愁,有喜有樂。該哭的時候就痛痛快快哭上一會,該樂的時候就暢暢快快地樂上一陣!這一刻,兩人臉上掛著淚花,蕩著笑容,就讓這幸福的淚花暢快地流淌吧!
早晨,陳江河挑著貨擔快步走在鄉間,太陽剛剛跳上橋頭,把一縷縷紅色的光芒灑在沙灘上,灑在涓涓流淌的溪水上,仿佛新生命就從這紅紅的、亮亮的晨光中誕生瞭。
黃昏,陳江河挑著擔遠遠走回來瞭。少年站在橋上翹首眺望,興奮地奔過來接去瞭擔頭。
夜晚,橋洞下兩人烤著紅薯,吃得滿嘴是灰,你抹我一下,我抹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