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簡陋的扳道工小屋裡,駱玉珠睡得異常香甜。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被火車的轟鳴聲驚醒瞭。她把小屋收拾幹凈,一出門就聽見瞭遠處傳來的轟隆隆的響聲。看到王大山也正扛著工具,從遠處獨自沿著軌道走回來。
一列火車開來,王大山爬上路基,站上高處舉起小旗,火車鳴叫瞭一聲開走瞭。
“大山哥,火車還向你打招呼呀—你還能指揮火車!太瞭不起瞭!謝謝你收留我,你好人有好報,我走瞭。”駱玉珠揮淚告別時,真想給大哥付一下飯錢,無奈囊中羞澀,隻得紅著個臉,口頭表達感激之情。
“我隻要按規章制度做事,就能完成任務!”王大山一本正經地說著,一動不動地望著駱玉珠漸漸地遠去,直到駱玉珠的蹤影消失瞭,才推開小屋的門。
簡陋的小屋已被收拾得幹幹凈凈。王大山一眼就看到瞭疊放整齊的床上,昨晚被撕破的床單上,補上瞭一朵小花。王大山坐在床上,反復撫摸著那塊補上的小花,心頭湧上瞭一股莫名的傷感。
第二天,王大山巡完一天道,習慣成自然地站到瞭扳道工小屋門口,看著那兩條靜臥的鐵路。臨近天黑,王大山才走回屋裡,一邊喝著熱水,一邊啃著醃菜窩頭。就在王大山吃得津津有味時,門被敲瞭個震天響,把王大山嚇瞭一跳。他疑惑地起身打開門,王大山驚訝地大叫瞭聲“你”。
站在門口的駱玉珠,滿身臟兮兮的,頭發也黏在前額,她疲憊不堪,懷著歉意笑著:“大山哥,我實在沒地方可去瞭,隻好回來找你,你昨晚睡覺的地方能租給我嗎?”
王大山看瞭眼駱玉珠,她身後是一大堆用麻繩捆綁起來的垃圾廢品。王大山突然關上門進去瞭,駱玉珠尷尬地站在門外,貓著腰收拾好垃圾廢品,艱難地背在身上準備離去。誰知,王大山抱著自己的鋪蓋開門出來瞭,他悶悶地吐出一句話:“你就睡這裡吧。”
“大山哥,我長期住在這裡也不太方便,而且影響你巡道、對火車發號施令,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如果有合適的房子我租一間。
王大山又無奈地揺瞭搖頭,苦笑瞭一聲抱著鋪蓋走瞭。駱玉珠皺著眉,眼瞪著他,轉身便關上瞭門。
清晨,駱玉珠推門出來眺望,王大山已經獨自在鐵軌上巡視路面瞭,遠遠的,兩人對視著。
駱玉珠喊王大山過來,她指著桌上熬好的稀飯,揭開蓋子,裡面是兩盤炒好的蔬菜還有窩頭,王大山看傻瞭眼。
“中午你自己蒸飯,下米的時候水要高出一節手指頭,這樣蒸出的飯才不軟不硬,記住瞭?”
駱玉珠想租個地方長期住下來,堅持去王大山住的地方看一看。王大山隻得帶駱玉珠來到一個草棚,將吱呀作響的柵欄門推開,裡面全是稻草和雜物,鋪蓋就散亂地堆在上面。駱玉珠吃驚地看著,轉頭盯著王大山,心裡非常感激這個悶葫蘆。
王大山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垂下頭去。
二
陳江河手拿電話,大聲地說著:“……這個女人,你必須幫我找,照片我給你寄瞭。湖南那邊就拜托兄弟瞭,拜托瞭,兄弟!”
陳江河掛上電話,沖身後排隊的人歉意地笑瞭笑:“對不起,我還得打七八個呢,你們去別的櫃臺看看吧。”
陳江河又撥通電話:“哥呀,我是陳江河……義烏的,原來賣暖壺的雞毛!對對對,好久不見。我求您件事啊……”
打完電話,陳江河靠墻坐著,拿出洗印出的一沓照片,向櫃臺營業員借瞭把剪刀。剪刀比畫在兩人合影中間,遲疑瞭一下,他還是含著淚水一刀剪瞭下去。剪完照片,陳江河一一裝進信封,用掛號信寄瞭出去。
從郵電局出來,忽然想起駱玉珠媽媽墳上的那雙襪子,心頭一亮,有瞭主意。
在杭州郊區的曙光綜合廠大門口,陳江河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四周,生怕漏走瞭一絲希望。
一輛運貨車駛出,陳江河忙起身追去:“師傅!師傅!”車戛然而止,陳江河扒著駕駛室的窗子,仰頭問,“師傅,這兩天駱玉珠來您廠進過貨嗎?”
司機詫異:“誰是駱玉珠?”
陳江河從袋子裡拿出照片:“就是這個!”
“哦,她呀,很多天沒來瞭。”聽瞭司機師傅的話,陳江河失望地呆在那裡。
陳江河沒有死心,他相信玉珠遲早還要來廠裡拿貨,便繼續蹲守在廠外,盯著大門直到天黑。
有一天,天剛蒙蒙亮,陳江河又往曙光綜合廠大門口走去,邊走邊揉著迷糊的眼角。忽然,襪廠廠房裡騰起一股濃煙,隱約有人喊叫:“快救火!快!”陳江河一驚,連忙跑進廠區。襪廠的原料車間裡火勢熊熊,值班看守廠房的是幾個上瞭歲數的老人,見瞭大火就手足無措。陳江河沖上前喊:“消防栓呢?水在哪?”
老人嚇得面面相覷:“水……水……”
陳江河脫下衣服用力拍打,咬牙沖入火場,將幾袋原料拖出大門,用廢舊機器建成攔火墻,爾後接過別人遞上來的消防水槍,重新沖入火中,不顧一切地滅火。由於攔火墻的阻隔,火勢沒有蔓延到成品倉庫,不多時,原料車間的火就被撲滅瞭。
鄭廠長急匆匆帶著工人從大門口奔向瞭原料車間,人越聚越多瞭,大傢瞠目結舌地看著。
看廠老頭向廠長哭訴著:“廠長,多虧瞭他呀!把火攔住瞭,這廠子才保住呀。那火苗噌噌地……”
“那人呢?”
陳江河已經被火烤得灰頭土臉,靠在已被燒黑的墻角下喘息著,墻皮被燒掉,裸露出瞭裡面的磚石。陳江河突然發現瞭什麼,慢慢爬上前。
離地一米多的高處墻磚上刻著不起眼的兩個小人,一個大的牽著一個小的,旁邊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駱玉珠和媽媽。看著那幾個字,陳江河回想起玉珠曾對他說過:“我最幸福的時候,我們就住在那個襪廠旁邊,每天天沒亮,我媽就爬起來叫醒我,然後跟著她進車間,看她打掃衛生,燒水,等那些工人進來打開機器,一條條紗線交織在一起,一雙雙襪子眼睜睜地在眼前成形,太神奇瞭。”陳江河一動不動地趴在那,動情地回想著。
鄭廠長激動地望著正在遐想的陳江河:“小夥子,你是我們襪廠的大恩人吶,救火英雄!謝謝您瞭。”
“你是我們廠裡的傢屬吧。”
陳江河忙搖頭。
“那我怎麼看你這麼面熟呢?你肯定是!”
陳江河忙一抹臉,土灰把臉抹得更花瞭。
鄭廠長擺瞭擺手,對著廠老頭說:“你先帶他去洗一洗,再找身衣服給他換上。”
“廠長,我看你們廠在招工呢,我能不能試一下?”
鄭廠長不由地愣瞭一下,重新審視瞭陳江河。這個年輕人知書達理,誠實厚道,更不用說剛正勇為,廠長甚是歡喜,他贊許地點瞭點頭。
三
“撥浪—撥浪—破銅爛鐵—雞毛鴨毛鵝毛—換糖咯—”
淅淅瀝瀝的雨開始下起來,駱玉珠挑著換糖的擔子急忙躲到雜貨店的屋簷下,順手抹瞭把額頭,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她仰頭看瞭看灰蒙的天空,雨一時停不下來,就幹脆坐下,從懷中拿出一塊小麥餅啃起來,癡癡地想著什麼。
過瞭一會,被大雨淋透的駱玉珠,拿起公用電話,眼中充滿期待地聽著。話筒中傳來聲音:“陳傢村,找誰啊?”駱玉珠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話筒那邊喊起來:“喂?你找誰啊?說話!”駱玉珠一邊抹著雨水和淚水,一邊抱著話筒說不出話。
裡面的人善意提醒:“姑娘,這是長途,很貴的。”
駱玉珠掛瞭電話,拿出錢遞瞭過去。
就在駱玉珠掛瞭電話時,遠處兩個小商販也跑到屋簷下避雨,沖駱玉珠笑瞭笑,好奇地打量。
“義烏的?我們是大陳村的,你呢?”
“就是陳傢村隔壁的那個大陳村?中間隔瞭一座石橋?”駱玉珠點頭笑瞭笑。
兩人興奮地說:“對對!你是陳傢村出來的?”
駱玉珠搖搖頭說:“我認識陳傢村的巧姑……”
“哦,是陳金水的女兒,她和老公也一起出來瞭,跟她老公賣手套。她老公也是同村人,挺能幹的,腦袋瓜子也挺活。”兩人八卦似的侃瞭起來。
駱玉珠臉色蒼白地回過頭,望著天空越下越大的雨,回想著陳江河曾對她說:“最近我發現瞭一個比做襪子還要賺錢的生意。豬皮手套,我們縣裡的豬皮快堆成山瞭……”想著往事,駱玉珠痛苦地搖瞭搖頭,流著淚沖向雨中。
此時,高個子王大山正憂心忡忡地在扳道工屋裡來回踱步,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稀飯和菜。窗外的雨漸漸大瞭起來,他扒著窗戶往外眺望,空曠的路上仍不見玉珠人影。王大山架不住擔心,還是披上雨衣走出瞭小木屋。
王大山冒著大雨趕到破棚找玉珠,推開門,裡面空蕩無人,已經濕成一片瞭。他神色焦急不安地轉頭望去,外面還是大雨如註,已經把自己與外面的世界隔開瞭。
駱玉珠挑著擔子被狂風暴雨裹挾著,邊哭邊走。
遠處的王大山見此情景,沒命地朝她跑瞭過來,一改以往憨厚的模樣,利索地脫掉身上的雨衣,沒等駱玉珠看明白,厚大的雨衣一下子將她裹住。
回到扳道工小屋,駱玉珠臉上出現瞭死灰色,她萬念俱灰,裹緊被子坐在床頭。王大山小心翼翼端來熱水送到面前。
駱玉珠喝瞭一口熱水,緩過氣來後,輕聲地請大山哥坐下。王大山拉過屋內僅有的一把椅子坐下,雙手扶膝,一動不動地看著駱玉珠。
駱玉珠一抹嘴:“你成傢瞭嗎,大山哥?今年多大瞭?傢裡還有什麼人?”王大山垂下頭去又搖搖頭:“我媽走瞭以後就我一個。”
駱玉珠默默註視著王大山,突然掀開被子蹭下床,湊近大個子向上瞧著他。王大山緊張地往後退縮。
“大山哥,你待人有情有義,我是無傢可歸,你把我娶瞭吧,從今往後,咱們倆搭幫過日子。”駱玉珠輕聲說道,同時用力拉著王大山的雙臂,“大山哥,娶我,不要彩禮,也不要你花錢。”
王大山抬起頭不敢相信,又吃驚又遲疑地看著玉珠,他慢慢站起身,忍不住憨憨地笑瞭起來。駱玉珠也淒然一笑。
天上掉下個七仙女,地上冒出個田螺姑娘。好事來得就這麼簡單,一切順理成章。小小巡道工小屋的小窗上,貼上瞭喜字和窗花,駱玉珠和王大山一人一邊牽著紅帶子,新被子鋪展在床上。搖曳著火苗的紅蠟燭,將整個屋子映照得溫暖紅火。
駱玉珠難為情地看著王大山:“大山,今天我才有資格問,能不能……借我點錢,你老婆要做生意養傢。”
喜氣洋洋的王大山,眼巴巴地看著她。聽瞭駱玉珠的話,王大山一臉苦笑,遞上懷裡準備好的存折:“早就想給你,這傢都是你的。”
駱玉珠強調:“是借!我將來一定還你!”王大山拼命擺手。
王大山又拿出一個紙盒,打開一層又一層,取出一對銀耳環:“這是我媽留下的。”
駱玉珠感動地看著王大山,輕聲說:“給我戴上。”王大山笨手笨腳,始終戴不上。駱玉珠笑起來,自己接過將耳環戴到耳垂上,回頭轉向大山:“好不好看?”王大山點瞭點頭,憨笑著。
燒開的水噴著熱氣,駱玉珠倒好一盆水,拉著王大山坐在床邊,蹲下身體給王大山脫鞋襪。王大山要躲,駱玉珠用力地將他的腳按到盆中,撩撥著水給他洗腳,柔柔地說:“我是你老婆瞭,往後我伺候你。你出去踏踏實實地幹活,我給你做飯,洗衣服,給你洗腳。”
王大山露出感動的目光,眼中閃現著淚花。
駱玉珠將洗腳水端出門,用力潑向黑暗,她抬頭仰望星空,突然淚水不爭氣地淌落下來。她深深地吸瞭幾口氣,用手抹瞭把淚水,控制住情緒。一轉身,看到王大山正站在門口,揪心地看著自己。
一天晚上,駱玉珠拿出新衣服,王大山無比驚詫地看著妻子,很聽話地張開手臂問道:“你做的?”
駱玉珠一笑:“先試試合不合身,不合適再改。我前幾天進城的時候看見佈店在處理佈料,就買瞭一些。”駱玉珠趴在高個子肩上,含笑註視著,“大山,我跟你商量個事。”
王大山一激動,轉頭緊張地看著駱玉珠。
駱玉珠拉著他並排坐下,柔聲細語地說:“我看城裡有好多廢品,東西還挺好就不用瞭,我覺得這地方收破爛比雞毛換糖強。以後我就給你做晚上一頓飯,多做點,剩下的第二天中午吃,這樣行吧?”
王大山異樣的眼光註視她,用力搖頭。
駱玉珠皺眉說:“你不讓我出去,我就沒法掙錢瞭。”
王大山忙從口袋裡拿出錢來,遞到駱玉珠手裡。
駱玉珠愣瞭愣,用感動的目光將錢塞瞭回去:“我已經有本錢瞭,你的錢你自己存著吧。我不是為瞭要你的錢才嫁給你的。”駱玉珠有些急,猛地站起身,錢一張張地飄落到地上。
王大山難過地低下頭。
“我欠著人傢的債呢,我得掙瞭錢還債!再說我還想用我賺的錢給你買衣服,買傢裡用的,給你做好吃的。你懂我的意思嗎?”
“你是我媳婦,我的就是你的。”
駱玉珠慢慢蹲下身,撿起錢拉住王大山的手:“大山,這輩子我從不欠別人,包括我傢裡人。”
“你傢裡還有啥人?”
駱玉珠搖搖頭,黯然神傷:“我現在已經沒有傢人瞭,除瞭你。大山,我們說好,我以前的事你不用問,以後,我會真心守著你過一輩子。”
王大山翻瞭個身,迷糊地看著油燈下依然在縫補的妻子背影,撐起身把頭湊到她的肩上。駱玉珠笑瞭笑,輕聲說:“怎麼又睡不踏實瞭,你一天要走多少路啊,這鞋也太費瞭。”大山從身後摟住她的腰:“幾年前我媽給我買過一個媳婦,跑瞭。”
駱玉珠停住手,吃驚地聽著。王大山輕聲:“我怕你也跑瞭。”
駱玉珠淒然一笑,回頭順勢將男人攬在懷裡,像母親對兒子一般輕撫他的臉龐,柔聲道:“乖乖地睡吧,我不會跑的,因為碰上你是我的幸運。”王大山竟聽話地閉上眼睛,一動不動躺在駱玉珠的懷中。駱玉珠抬起眼,看著搖曳的燈火,眼神變得無比寧靜。
駱玉珠艱難地挑著貨擔,兩腳一瘸一拐地沿著鐵軌回傢。她俯身揉瞭一下腳,這才發現貨擔裡的廢品掉瞭一路,她隻得蹲下身子,一點點往回撿。實在累瞭,駱玉珠就隨地坐下休息瞭一會,剛起身,就看到遠遠的一盞燈在黑暗中舞動,駱玉珠愣住瞭,想站起來,腳卻鉆心地疼。“哎!有人嗎?”駱玉珠叫瞭一聲。
燈光快速搖動著逼近,是王大山。
“你這麼晚還沒回去,我怕出事。越接越遠就到這來瞭。”大山見駱玉珠走路一拐一拐的,急忙俯身抬起駱玉珠的腳,王大山倒吸一口冷氣,連忙貓起身,示意駱玉珠趴在自己背上,駱玉珠不甘心地回頭看瞭一眼貨物:“大山,我的貨。”
“放心,先把你背回去,回頭我再來挑擔,今天天色特別黑,不會有人的。”駱玉珠聽話地趴在高個子的背上,一手摟著他的脖子,一手提著燈。燈光照亮瞭黑暗中的軌道,兩人蹣跚著往前走。
四
陳江河暫時在襪廠裝卸班安頓下來,每天和工友們用力將一包包貨物裝上運貨車,一直送到大門口。陳江河向四處眺望,尋找著始終未出現的身影。當他坐在車間門口,看著機器吐出一雙雙襪子時,他的眼神是癡癡的。
一輛運貨車駛進襪廠,車間的工人都出來詫異地看著。陳江河正在裝襪子,聽到鄭廠長遠遠地喊。“都過來,卸貨!”
“唉,又讓人退回來,這月工資夠嗆瞭!”身邊走過的工人搖頭嘆息著。
辦公室裡,鄭廠長焦急地打著電話:“我們再改式樣來不及嘛!你們變化也太快瞭,再說這幾批貨怎麼辦?如果你們不要,我們損失就大瞭!”
陳江河來到廠長室:“廠長!”鄭廠長不耐煩地擺擺手。
鄭廠長急得快哭出來:“老兄,幫幫忙吧!我這一廠子工資都發不出來瞭!”
陳江河守在門外,等鄭廠長掛上電話,再次叫道。
鄭廠長皺著眉問:“什麼事?”
“廠長,上海那邊退瞭我們三批貨瞭,這襪子出什麼問題瞭?”
鄭廠長搖頭:“人傢嫌咱們式樣老舊,跟不上形勢。哎,跟你說也沒用,趕緊幫著卸貨去!”
陳江河沒動窩,試探著說:“上海那地方不要,可能其他地方會要呢?我看我們廠經常有小販偷著來進貨。”
鄭廠長沒好氣地說:“你說的我會想不到嗎?那些小販充其量擺個地攤,一天賣十幾雙。可咱這是幾萬雙襪子,這麼大的量,哪個地方吃得消啊,你沒看咱們廠銷售科的人全跑出去瞭?江河,踏實幹好你的本職工作,別在這裡添亂瞭!”
“廠長,讓我試試,也許我行呢?”
鄭廠長苦笑搖頭:“陳江河啊,我知道年輕人有沖勁,剛來廠子立功心切,你要是能把退貨都賣出去,我立刻把你提拔為銷售科科長!”
陳江河欣喜地伸出雙手,用力搖瞭搖鄭廠長的手。
第二天一大早,陳江河在銷售科給邱英傑打電話。邱英傑接到電話很興奮:“江河,你去哪瞭?這些日子找不到你,真把我急死瞭!什麼,襪子?”邱英傑神色嚴肅起來,朝傳達室大爺輕聲說:“您給我支筆。”邱英傑接過筆說,“你說襪廠的地址,聯系電話。沒問題,我馬上通知馮大姐她們。曙光綜合廠?廠名不帶‘襪’字,哦,難怪別人找不到。”
陳江河聽著話筒:“英傑哥,你幫我把消息傳播出去,告訴所有集市上的人,就說這是駱玉珠當初進襪子的地方。好,我等你消息!”
銷售科長老嚴眼巴巴地看著陳江河掛上電話,剛要上前。陳江河按住笑笑:“科長,我還得再打幾個長途。”嚴科長隻得點點頭退回去等候。陳江河想瞭想,又撥通號碼大聲地說閩南話,連聲調都變瞭:“阿兄,瓜西義烏的雞毛。我這裡有批式樣非常好的銷往上海的襪子,拉到你們那,保準一搶而空!蝦米呀,福建這邊,我第一時間告訴你的,蝦米呀,抓牢機會!”
銷售科長看著陳江河,聽瞭他那不著邊際的話大吃一驚,半張著嘴,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陳江河。
鄭廠長焦急不安地在辦公室裡踱步。銷售科長快步走進廠長辦公室:“廠長,你快去看看吧!那個陳江河……他……”
鄭廠長嚇瞭一跳,瞪著他:“陳江河怎麼瞭?”
“他已經打瞭半天的長途瞭!全國各地都打遍瞭,而且用十幾個地方的方言說話!”
鄭廠長不相信地看著他。
銷售科走廊內已經站滿瞭人,人們都好奇地探頭聽著陳江河打電話。鄭廠長跟著嚴科長急匆匆走來,就聽到辦公室裡陳江河洪亮的聲音,用純熟的四川話推銷:“你個瓜娃子,老子給你算筆賬,從四川坐硬鋪到杭州才花多少錢哈?老子不給你扯把子,我保證你帶回的貨,賣出的利潤是車錢的幾十倍!再說車站那哈有人接你不是?你過來個人,老子負責把貨送上車嘛!”鄭廠長停在門口,驚詫地看著陳江河掛上電話,爾後再次撥起。
有人小心翼翼地遞上茶水,陳江河大大咧咧地喝瞭一口後,繼續對著話筒用東北話:“嬸啊,還記得我是誰不?我是義烏的雞毛啊!咱叔身體還硬朗唄?……”
嚴科長不可思議地搖頭,顫抖著說:“他到底是什麼人啊,哪來的神仙?人脈那麼廣?”鄭廠長也張大瞭嘴,呆呆地看著陳江河。
馮大姐已經搬到義烏新馬路市場擺攤,她的周圍聚集瞭一圈人,正聽她又神秘又激動地透露商機:“我找到玉珠進襪子的地方瞭,讓我也去進貨呢!”
有人頓時興奮起來:“真的?大姐,您在哪聽到的?”
馮大姐忙噓一下:“我帶你們快點去拿貨,別人還不知道呢!”
不遠處邱英傑大聲地朝商販們說:“襪子大王進貨的襪廠,想去的到我這裡來報名。”一些攤主一聽到玉珠進襪子的地方,都小跑過來,聚攏的人越來越多……
馮大姐等人默契地對視瞭一眼,也不顧自己的攤,撒腿就跑。馮大姐邊跑邊叫:“娟子,你替我看一下攤,我去買火車票!”
陳江河將最後一箱襪子幫馮大姐裝上貨車,邱英傑擦瞭把汗跳下車。馮大姐內心感慨地說:“真不知該怎樣謝謝你,邱主任,幫我們找到生意,工商還幫我們來拉貨!咱什麼時候享受過這待遇啊—要是玉珠在就好瞭。”
見陳江河神色黯然,邱英傑將他拉到一邊,輕聲說:“你就準備在這等她?”
陳江河默默點頭,心裡說:“玉珠,對不住你瞭。我可把你的寶貝秘密撒播出去瞭。等你來當面罵我吧,我等著。”
“義烏那邊我也幫你打聽著,一有玉珠的消息我馬上告訴你。江河,你不該貓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小廠裡,好男兒志在四方,你這是何苦呢?”
陳江河淒然一笑:“英傑哥,玉珠的事拜托給你瞭。哥,你別勸我瞭,我倒開始喜歡這兒瞭。小小的襪廠大有文章可做,頭些年我走的地方太多瞭,學的都是一個賣字,現在我要紮下根來,好好學學怎麼做。我相信,如果沒有經歷過復雜商品的生產過程,就不能抓住義烏市場的未來。”
邱英傑吃驚地看著他,用贊賞的目光點瞭點頭:“好啊,江河,你這話說得有水平,哥支持你!你將來會成為商品經濟大潮的弄潮兒!”邱英傑意味深長地用力拍瞭拍他的肩膀,“謝書記那天還問起你,我們需要你啊!自從第二代市場開業,現在從各地做小買賣的義烏人都開始回來瞭,慢慢形成瞭集聚效應,縣裡正在總結經驗做好規劃,想把小商品市場作為龍頭,全力以赴發揚光大!”
陳江河苦笑:“英傑哥,幾個月不見又有新詞冒出來瞭,什麼叫集聚效應?”
邱英傑比畫著:“就好比美國的華爾街—金融中心,底特律—汽車制造中心。”
身後汽車啟動。
“邱主任,走嗎?”馮大姐問。
邱英傑遺憾地笑笑,有點不舍地看著陳江河:“隻能下回跟你講瞭,我得先把這些人跟貨送回義烏去。”
陳江河也笑瞭:“英傑哥,每次見到你,我都感覺人活著特帶勁。”
邱英傑走向貨車,回頭喊瞭一句:“江河,農民可以成為商人,義烏要實現幾十萬名農民身份的實質性變化,我們要創造‘農民商人’。夢想、創業、奮鬥,人就得帶勁地活著!”
陳江河深情地望著貨車揮手。
“陳江河確實很有能力。不到半個月,退貨和庫存的幾萬雙襪子,真被他賣光瞭!你說我能不把銷售科長的位子給他嗎?我一大廠長說話能不算數嗎?”鄭廠長苦口婆心地勸著垂頭喪氣的嚴科長。
嚴科長委屈地說:“那時他是一個裝卸工,誰會知道有那麼大本事啊。”
鄭廠長背著手瞪他:“你的意思是不該給他當科長,該把我這個廠長的位置給他?”
嚴科長忙擺手:“廠長,我不是這意思!”
“廠長,您別做工作瞭!您分配我一個別的職位吧,我做不瞭銷售科長。”陳江河站在門口。
鄭廠長和嚴科長兩人同時回過頭去。
“那你想做什麼?”
陳江河坦誠地說:“我想試試設計。”
兩人詫異地交換瞭眼神,嚴科長:“江河,我們廠沒有這部門啊,都是市場流行什麼,我們做什麼。”
陳江河一笑:“從我開始不就有瞭嗎?鄭廠長,科長,我覺得上海退貨是個警示,以前我們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統購統銷。可現在市場搞活瞭,人的選擇也多瞭,我們得把被動生產變成主動出擊,我想學學設計新的花色品種!”
嚴科長帶著嘲笑轉頭看鄭廠長:“咱們廠生產襪子還要設計?不會讓人笑掉瞭大牙吧?”
陳江河緊跟一句:“那我就做銷售科長。”
嚴科長立刻笑起:“年輕人想法多,廠長,給他一個機會吧!”
陳江河憋住笑,看著嚴科長善變的臉。
邱英傑趴在傳達室門口,微笑地聽著電話裡傳來的牢騷聲。“兄弟,這就是改革,如果沒有障礙,沒有陳舊的思想和禁錮,我們改它幹什麼?”邱英傑笑著說。
“所以我想走這條險路,英傑哥,你說我能走得通嗎?”
邱英傑快活地笑起來:“走不通你再單幹唄,又不會失去什麼。你在體制外漂泊瞭那麼多年。那個襪廠也許是老天特意安排給你的深造機會。兄弟,你是幹大事的人,哥不會看錯,奮勇前進,大膽地去實現夢想吧!”
陳江河動情地聽著電話,長嘆一聲:“英傑哥,每次我想不開的時候,隻要跟你通個電話,聽著你說的夢想,我心裡就特別舒暢。”
“江河,我有件事不理解,那個襪廠除瞭玉珠以前去那拿過貨,對你還有什麼特殊意義嗎?你怎麼會突然對做襪子那麼感興趣呢?”
陳江河笑瞭一下:“英傑哥,以後見面再說,不打擾你瞭,趕緊睡吧!”陳江河掛上電話,伸瞭個懶腰,忽然想起什麼,摘下脖子上的玉墜,在燈下仔細地端詳著……
“上海又把襪子全部退回來瞭,廠裡的原料也不進瞭,大傢都在瘋傳,廠子要倒閉!”陳江河走出設計室時,大學生小蔣告訴他說。陳江河走進車間,裡面空無一人,工人們都茫然地坐在外面,議論著什麼,看到陳江河和小蔣過來,都眼巴巴地看著他倆。
廠長的車駛進大門,停在辦公樓前,他陰沉著臉下瞭車,眾人無聲地圍上,陳江河也擠在人群中。鄭廠長掃視瞭一下大傢:“都先回傢吧,大夥兒等消息。”
“廠長,我們不開工瞭?”
“我對不起大傢,我們廠一直虧損,上級決定關閉襪廠,我也沒有辦法……”鄭廠長嘴一咧拼命忍住淚水,深深地給工人們鞠瞭一躬。
“廠長,工資已經兩個月沒發瞭,傢裡還等著米下鍋呢。”
“你有退路,我們怎麼辦?”工人們一片哀怨愁嘆之聲。
嚴科長推開設計室的門,坐到陳江河桌前。陳江河正寫著什麼。嚴科長帶著哭腔:“江河,要是早聽你的就好瞭。現在全完瞭!都賴我!產品推銷不出去……”
陳江河沒有抬頭看他,窗外響起工人們的喊叫聲。
“我們以廠為傢,在這個廠子幹瞭幾十年,說垮就垮瞭!你們要給個說法,我們不回傢!”
“敗傢子!敗瞭就完瞭?去找上級領導,不然我們拿什麼養傢啊!”
陳江河將厚厚的十幾頁紙遞到嚴科長面前。嚴科長詫異地看著陳江河:“這是什麼?”
陳江河起身將圖紙放到桌上:“嚴科長,你想辦法幫我送到局領導那裡,這是我花瞭一個月時間做的承包方案。”
“承包?誰承包?”嚴科長吃驚得半張著嘴,註視著陳江河,“你早就料到襪廠要倒閉瞭?”
陳江河鎮定自若地點頭:“襪廠倒閉,我一點都不驚訝,我一直在等。老嚴,你還是很有能力的,如果你幫我,我可以提你當副廠長。我的方案是這樣的,把庫存分給大傢抵部分工資,能賣多少賣多少,舊的機器設備轉讓出去,東廠區的土地可以出租。上面支持一點,我們再集一下資,準備進新的機器。”
老嚴不敢相信地搖頭:“陳江河,你不是在做白日夢吧?”老嚴起身就要往外走。
陳江河把嚴科長堵在門口:“鄭廠長有他的私心,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來,他是想耗到調任別的廠時,再一走瞭之。”
老嚴怔怔地看著陳江河:“那你又憑什麼接手?咱們一個國營廠,能讓你一個合同工接手?你知道換一臺機器要多少錢?陳江河,你也太自不量力瞭。”
“上級在提倡承包!你消息太不靈通瞭,杭州有好幾傢工廠都被承包瞭。我們廠承包不是不可能,隻要有好的重組方案,領導一定會同意的。”陳江河自信地說,“東廠區的土地可以出租,甚至可以出賣!當然,這需要上級的批準。”
“你進新的機器就能保證新襪子賣得出去嗎?”老嚴快要哭出聲來瞭。
陳江河點頭:“能,廣州深圳那邊已經開始流行,給我半年時間,全面轉產玻璃襪!”
“玻璃襪?你竟然想到這個瞭?你為什麼不早提,非要等廠子垮的這一天?”老嚴發蒙地看著陳江河,“陳江河,你到底是什麼人啊……”
陳江河微微一笑,躊躇滿志地深吸一口氣,看向遠處:“我是義烏人。”
五
駱玉珠一大早起來,收拾貨攤準備出去時,胸部忽感一陣惡心,她捂上嘴拼命忍住。王大山偷偷打量著她,她又幹嘔起來,拼命起身沖出屋門,王大山忙跟到門外,輕拍駱玉珠的背,關切地問:“怎麼不舒服,是不是病瞭?”
駱玉珠扶墻喘息著:“不知是不是吃那剩飯引起的?”
“玉珠,你身體不適,快回屋歇歇,我來收拾。”
駱玉珠點點頭,被攙扶進屋:“吃點東西就老往上翻,不舒服。”
“今天你就不要出去瞭,我陪你去醫院看看。”王大山說。
駱玉珠搖頭:“不用,我吃點藥就好。”
看著周圍的人熙熙攘攘的,駱玉珠與王大山在醫院門診部的長椅上坐下。
“胃不舒服怎麼還讓你來婦科驗尿呢?醫生沒說什麼?”王大山百思不得其解。
駱玉珠看著眼前走過的一對對青年夫婦,仿佛察覺到瞭什麼,心事重重地起身:“我去看看結果出來沒?”
王大山忙起身:“我跟你去!”
駱玉珠擺手:“你坐這兒等著。”駱玉珠沿著走廊走去。
窗外傳來吆喝聲:“手套嘞,正宗的豬皮手套……”駱玉珠停住腳步,掉轉頭望去,巧姑正站在醫院柵欄外的一輛三輪車上吆喝。駱玉珠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什麼也沒有想,便快步朝門外走去。
駱玉珠走出門來,一眼就看到陳大光正趴在三輪車把上跟媳婦說笑:“你再大點聲!”巧姑踹他一腳:“我再喊就上房揭瓦瞭!”
突然巧姑愣住,踹瞭踹陳大光,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駱玉珠。陳大光沒察覺,還在笑:“別踹瞭,行不行?”陳大光看到媳婦的神色,抬頭向醫院大門看去,也驚呆瞭。
駱玉珠驚詫地打量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駱……駱玉珠!”
巧姑跳下三輪車問:“玉珠姐,你怎麼在這?”
駱玉珠仿佛已經明白瞭什麼,急切地拉住巧姑的手:“陳江河在哪?”
“那晚我跟大光跑瞭出來,雞毛哥送行時,把他所有的錢都給瞭我,還讓我們好好地做手套生意。雞毛哥太好瞭,他說他不能跑,他要等你。玉珠姐,你沒事吧?”巧姑擔憂地看著恍惚的駱玉珠。
陳大光嘆息:“我們都以為你跟雞毛哥遠走高飛瞭呢,後來碰到過村裡的人,說雞毛哥也跟巧姑他爹鬧翻瞭,為瞭找你,好端端的幹部不做,現成的錢也不賺,也不知道去瞭哪。”
駱玉珠已經明白,自己犯瞭天大的錯誤。她萬念俱灰,一動不動,眼中閃動著晶瑩的淚花。
巧姑搖著玉珠的手臂:“玉珠姐,你說句話啊,你現在什麼情況?跟雞毛哥在一起嗎?”
陳大光像是看見瞭什麼:“工商來瞭,快走!”巧姑忙跳上車,陳大光用力蹬起三輪車。
“玉珠姐,你去找雞毛哥吧!他為瞭你,跟我爸都鬧翻瞭,他肯定一根筋地在苦苦等你!”巧姑回頭喊道。
駱玉珠像塑像一般站著,淚水終於從眼眶中湧出,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到:“等我?”
王大山不安地坐在長椅上等著,突然聽到走廊盡頭護士在喊:“駱玉珠,拿結果!”
王大山忙起身跑去:“哎,來瞭!”他擠過人群,湊到窗臺前賠著笑,“駱玉珠,醫生,我是她丈夫,您給我就行。”
化驗單遞出,王大山急切地看著,卻摸不著頭腦。輕聲嘀咕:“陽性?陽性什麼意思?”
旁邊的人笑道:“你老婆懷上瞭!”
王大山驚呆,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
“玉珠,玉珠,我們有孩子瞭!”身後傳來王大山的叫喊聲,駱玉珠毫無察覺,她被撲上前的王大山扳過身子,用力地摟進懷裡。王大山由於激動,含淚哽咽著:“你懷上瞭,我們有孩子瞭!”
駱玉珠趴在大個子的肩上,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