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金水拄著拐杖,凝視著義烏市政府大院墻壁上那一個個栩栩如生的青銅雕塑。排頭是抗倭保國的戚傢軍(就是義烏兵)群像,兩翼則分別排著中國維摩禪祖師傅大士、“初唐四傑”之一的駱賓王、北宋抗金名將宗澤,南宋以實心行實政、以清簡傳傢風的理學傢徐僑,元代“儒林四傑”之一黃溍、金元醫學傢朱丹溪、精忠報國的王褘等歷史名人。這是一塊喜歡抗爭命運的土地。每當國傢危亡時,義烏人總是剛正勇為,充滿血性,不埋怨皇天,不怨恨朝廷,最先站出來保傢衛國,不惜犧牲自己。
邱英傑推車從政府大院辦公室出來時,看到陳金水已拄著拐杖在大樟樹下等他瞭。陳金水自言自語,好像是在研究義烏市樹香樟。
市政府裡這棵香樟有近千年的歷史瞭,一直鬱鬱蔥蔥的,從邱英傑記事起就一直存在瞭。現在這棵樟樹的樹根處,起碼要六個成年人手牽手才抱得過來。香樟樹圓潤連綿、俊秀飄逸。樹冠延展著,枝繁葉茂,展觀著雄渾之勢,在天空中畫出瞭優美的曲線。
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這棵樟樹的一些枝幹開始枯萎,樹皮開始松軟,樟樹的生命受到瞭威脅。這讓一些把香樟樹看成是義烏景觀樹、風水樹的老人心急如焚。因為樟樹枝繁葉茂代表著義烏財源廣進,四季發財。
邱英傑調侃道:“金水叔,你這樣認真,是不是被樟樹精給迷住瞭。”
“樟樹要掛鹽水,如果這樣死掉也太可惜瞭。”陳金水自顧自地說。見邱英傑正打趣自己,陳金水埋怨起來,“等你很長時間瞭,怕幹擾你工作,沒進去找你,誰能想到你下班那麼晚。”
“政府工作非常累。白天跟著書記、主任到處調研,晚上8:00左右開始寫材料,處理相關文件,經常半夜兩點左右才下班,回去睡到第二天早上8:00又繼續,基本上天天都這樣。”
兩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面瞭,金水叔老謀深算,突然來訪肯定有事。果不其然,陳金水不由分說,把邱英傑拉到瞭傢裡。
陳金水擺好棋盤做出要過棋癮的架勢。可邱英傑哪有心思下棋啊,很多人頭腦發熱瞭,沒有底線瞭,外面傳說義烏都要成為假冒偽劣的代名詞瞭。加上三角債的事鬧得人心惶惶,因為搞批發靠的就是用資金來當做血液流動,如果都打白條欠錢不給,義烏商戶生意怎麼做?
下瞭兩步棋,邱英傑就煩躁起來:“金水叔,這棋改天再陪您下吧。我還得組織人力幫商戶催款要債。”陳金水笑瞇瞇道:“我知道你煩,當年我們雞毛換糖,總是說得人傢高高興興地把東西換給你,你還有錢賺,這是本事。可也不能說瞎話,不能騙人傢,好的說成壞的,假的說成真的。
“你放心,義烏不會,陳江河他們也都有腦子,不會欺騙客人,畢竟他們流的是挑貨郎的血。
“今天把你這個大主任請來當然不是為瞭下棋,而是為瞭商量抵制假貨的事情。我跟幾個村鎮的老人商量瞭一下,光靠你們政府那幾個人是管不住的,你們巡查過去他就把貨藏起來,人剛走,假貨又搬回臺面上瞭,是不是?”
邱英傑剛聽說過,陳金水關起門來一門心思養雞,不管大事瞭。可現在看來也不盡然,至少市場的事還是挺關心的,也摸得靈清。邱英傑不由得感動起來:“叔,一顆老鼠屎壞瞭一鍋粥。美國CBS稱,他們在采訪時發現,執法人員與造假者關系親密,嚴打行動像貓鼠遊戲,政府官員的親友大多在經商,不可能靠他們打擊假冒偽劣。您能出山幫我們太好瞭!商城裡你盯著,希望能抓住造假者;我幫他們去外面討債。雙管齊下,義烏市場就有救瞭!”邱英傑向金水叔伸出雙手,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二
陳金水拄著拐杖,胳膊上戴著紅袖標,老頭出現在商鋪過道中,他還不時地舉起拐杖指點:“假貨利大,可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們不能做!如果大傢都賣假貨,義烏市場的信譽也就沒有瞭,這不是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這斷市場財路、斷子孫錢路的事情可千萬不能做呀!”
大光爹看到陳金水朝自己商鋪走來,探出來的頭忙縮瞭回去,假裝在清理商鋪,輕聲沖旁邊的人說:“這個死老頭,嘮叨個沒完,真討厭!”陳金水聞聲回頭,大光爹忙縮脖屏息,隨後又幹脆趴到瞭貨箱上。
陳金水不理大光爹,走到陳江河的攤鋪前,停下瞭腳,大聲喊道:“巧姑,給我搬把椅子來!”
巧姑不吱聲,陳江河上前一步,搬起椅子送到陳金水面前。“叔,放哪?”
“就這。”陳金水一臉嚴肅,舉起拐杖指指過道盡頭。
“爸,你成什麼瞭?”巧姑看不慣她爸爸這樣霸道。“成什麼?門神!”陳金水不以為然,穩穩地坐在過道盡頭,要陳江河打開車上的貨接受檢查。陳江河忙搬過一箱打開封條。“叔,我們的貨沒假的。”“有假沒假,先打開檢查瞭再說。”馮大姐鬼鬼祟祟地背著貨物走來,看到陳金水像門神一樣地開始盤查,驚慌失措地轉頭就跑,沒跑出幾步卻又停下,原來每個過道口都坐著一個老人在檢查貨品。
政府部門也行動起來瞭,邱英傑帶著工作人員到貨運站檢查,一件件假貨讓邱英傑觸目驚心。一位商販被帶到邱英傑面前,一臉冤枉:“邱主任!我們排起來是親戚,我也上當瞭,您看跟真的一樣,不用根本不知道是假的!”邱英傑也認識他,都是親戚朋友,平時見個面都打招呼的,對這些親友可不能含糊,自己心一軟,事情就難辦瞭。“你們從哪進的貨?假貨多瞭,義烏市場不就成垃圾市場瞭?”商販面面相覷,不敢說話。突然,邱英傑感到一陣疼痛襲來,他站立不穩,隻得扶墻坐下,隨同的工作人員急忙把邱英傑送到瞭醫院。
醫生一臉為難地看著邱英傑,邱英傑卻很平靜。“還是打電話叫你傢屬來談吧。你就在醫院住下吧!”
“我就一個女兒,醫生,有什麼情況您跟我直說,我扛得住。”邱英傑淡然一笑。醫生看著邱英傑,嘆瞭一口氣:“癌細胞已經擴散。這是具體的報告,你自己看看。”邱英傑愣瞭一下,慢慢抬手接過,想打開終又合上。醫生要邱英傑馬上住院,可邱英傑哪裡肯,那麼多的事情等著自己去幹,給自己的時間不多瞭,要幹的事得抓緊。“老天爺啊!老天爺這是幹嗎呢?我要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呢!”
邱英傑從醫院出來,商城已經關上瞭大門,夜色下的商城像一艘航空母艦停泊在港灣,白天還喧嘩繁忙的商城現在異常寂靜,這可是自己親眼看到建起來的,而自己即將告別這一切,邱英傑心裡久久不能平靜。看門的大爺看邱英傑長時間駐足觀看商城,以為邱英傑有事情要到商城,就拿來鑰匙交到瞭邱英傑手裡。
邱英傑走在商城裡,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他飽含深情地緩慢向前走著,一個個攤位像接受檢閱般林立於兩旁,一個個熟悉的商戶身影不停地從眼前閃過,腳踩在地面上的回響反復提醒著他,自己的時間不多瞭,得抓緊把那件大事做成。
三
回到傢裡,女兒已經入睡。邱英傑含淚給親愛的女兒寫瞭封訣別信,用於撫慰未來幾十年可能漂泊不定、浪跡天涯的女兒,說一聲自己與女兒的離別不舍之情。
“巖兒,你從小就跟著我,跟著我看圖識字,跟著我學唱英文兒歌、跟著我看英文動畫片;我讓你參加小歌手表演、唱歌、舞蹈、體操、繪畫等興趣班。今年你上小學瞭,每次考試,你的語文、數學、英語三科總分,總是排在年級第一、二名,希望這個勢頭一直保持到初中……巖兒,你的優異成績,與我早期為你打的基礎有關,同時也離不開江河幹爸一傢的辛勞付出!巖兒,你的體育、舞蹈甚至是長相都是一流的,你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我希望你將來成為爸爸集故交、情人、愛人、學生、戰友於一身的偶像。我希望女兒像民國時候的宋美齡那樣,敏銳聰穎,集美貌、能力、榮譽於一身。巖兒,我的寶貝,伴隨著新年的鐘聲,你步入瞭八歲—一個如花似錦的人生歲月。
“在你人生的每一個轉折點,爸爸一直在天上看著你,都會衷心祝福你。因為,你是爸爸、媽媽以及所有親人的驕傲。記得你幼兒的時候,爸爸告訴你:小孩兒也要會吃苦啊!你卻天真地回答說:爸爸,我能吃苦,我愛吃苦瓜。
“什麼是苦,今天你懂瞭嗎?每天上學披星戴月,早出晚歸苦嗎?不苦,是的,隻有心裡苦,那才是真的苦!
“希望你一輩子心中有愛,那麼你的未來將會陽光燦爛。
“人一輩子有苦有樂,有順境有逆境,但你永遠要記住,樂,不能得意忘形;苦,要堅強面對!
“人生路上沒有捷徑,每一個關口,都需要你用智慧、用力量去打開。
“言未盡意,腰部這個孫猴子又來搗亂瞭,擱筆!
永遠愛著你的爸爸。”
吃瞭止痛片,邱英傑又在燈下奮筆疾書起來:“因工作繁忙,今日起,本人謝絕任何探視,謝絕人情往來,見諒。”邱英傑把紙貼在門上。夜深瞭,邱巖迷糊地睜開眼睛,下床推開屋門,邱英傑還在埋頭寫著東西。“爸,你還沒睡?”邱英傑“嗯”瞭一聲沒有回頭,用文件蓋住瞭給女兒的信。桌上女兒燒的飯,還擺著紋絲沒動。邱巖皺起眉頭,上前埋怨:“爸,飯又變冷瞭,你怎麼一口都沒吃呀。”
“爸吃不下。”邱英傑老實地對女兒說,頭卻盯著桌上的文件。邱巖這才發現爸爸額頭上滾動著豆大的汗珠,爸爸一手頂著腹部,一手握筆還在寫著。
“爸,你又肚子疼瞭?你別寫瞭!”邱巖皺著眉頭勸爸爸。邱英傑勉強一笑:“爸爸這些天一直在忙著的事情就要出成果瞭,今晚必須寫好。”邱巖噘起嘴,像小護士一樣說:“你必須休息瞭,醫生不是讓你停止工作嗎?我去把飯給你熱一熱。”邱英傑一把拉過女兒,摟在懷裡:“爸爸好久沒跟你聊瞭。”邱巖被爸爸摟到懷中,這一對相濡以沫、相依為命的父女相互註視著。邱英傑看著乖巧的女兒,有點心疼,“邱巖,想不想媽媽?”邱巖愣瞭一下:“不想!”
“撒謊!那是你親媽媽,小時候抱著你,給你換尿佈,喂你喝奶的媽媽,哪有孩子不想媽的。”邱英傑點點女兒鼻子。邱巖噘嘴:“她不要我們。”邱英傑深情地看瞭女兒一眼:“媽媽會回來找巖巖的。”
“真的?”邱英傑點點頭,用力將女兒摟在懷中,目光決絕地吩咐:“巖巖,你是個特別堅強的孩子。記住爸爸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哭,不要懦弱……”聽著爸爸堅定的話語,邱巖默默地趴在爸爸肩頭。
四
全民發動查假貨的行動開展起來瞭,商戶之間吵架也多起來瞭。有的是因為錢收不回來,有的是因為假貨被查封瞭。陳江河假貨被封損失最大。但他看到金水叔他們來到市場,率領全體市民查起瞭假貨,他心裡突然踏實瞭。陳江河想,西方媒體常把我們的負面新聞無限擴大,而面對這種情況,我們的危機公關意識太淡薄瞭,沒有壯士斷腕的霹靂手段,負面影響將是巨大而久遠的。隻有鏟除瞭假冒偽劣商品的生產和銷售渠道,揭露失實報道,人心才會穩定,走掉瞭的商戶才會回來。
因為吃瞭“消炎藥”,可能會影響幼兒智力,駱玉珠一臉憂慮,陳江河也忐忑不安地坐在走廊長椅上,焦急等待著。哪想到駱玉珠從就診室裡出來時一臉喜色。陳江河忙起身,眼巴巴地看著駱玉珠:“什麼時候做?”駱玉珠咬著嘴唇看著陳江河:“我給醫生看那消炎藥瞭。”
“是說還不確定嗎?對孩子有多大影響?”陳江河急著想知道答案。駱玉珠突然噗嗤一笑,樂瞭:“醫生說那消炎藥都是假的,是淀粉。”陳江河不敢相信地看著駱玉珠,駱玉珠又重復瞭一遍:“不是藥!”陳江河有點不敢肯定自己聽到的聲音:“江河,我們的孩子沒事!”駱玉珠激動得眼淚流瞭出來,陳江河如釋重負,調侃說:老天有眼,假到頂時假變好啊!他一把拉過駱玉珠,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回到傢,陳江河做好瞭一大桌菜犒勞傢人。放學回來的王旭吃驚地看著一桌豐盛的飯菜;駱玉珠好像穆桂英破瞭天門陣,坐在桌旁,滿臉笑容;陳江河小心翼翼地從廚房端來一盆雞湯。“媽,今天是什麼日子呀?”王旭滿臉驚訝。駱玉珠微微一笑,撫摸兒子的頭:“媽以為吃錯藥瞭,一檢查什麼問題也沒有。”
“啊,就為這個做那麼多菜?”王旭不相信似的看著媽媽。陳江河與駱玉珠相視而笑。陳江河拿過一瓶丹溪酒:“小旭,你媽不能喝酒,今晚你陪叔喝一杯。”
“行啊!”王旭樂得嘴都笑彎瞭。“添丁進財!一傢人快快樂樂,幸福美滿,幹瞭!”陳江河自己端起酒杯,一仰頭,咕嘟喝盡瞭杯中酒,把一旁的駱玉珠看得抿嘴直笑。
夜深瞭,王旭睡著瞭。月光如水映入窗欞,駱玉珠躺在陳江河的臂彎裡,兩人癡癡地憧憬著肚子裡的孩子,但駱玉珠又擔憂起來:王旭還不知道她懷孕,如果知道會怎麼樣呢?有瞭這個孩子,陳江河跟小旭還會那麼親嗎?陳江河看出瞭駱玉珠的心思,笑著把駱玉珠摟得緊緊的:“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放心吧,就算小旭一輩子不叫我爸,我也會拿他當親兒子看待的。”駱玉珠釋然笑笑,把臉埋在陳江河的胸前:“我不擔心。有你在,我就不會亂、不會慌。”駱玉珠突然又想起什麼,倔強地抬起頭:“但我還是要把損失的錢掙回來!”
“那還用說,就憑你駱玉珠的本事,虧點錢,又算什麼?”陳江河笑得更燦爛瞭。駱玉珠把頭又靠回瞭陳江河胸前:“本來以為隻要夫妻守在一起就幸福瞭。可這幾天像做夢一樣,發生瞭那麼多的事。我現在想明白瞭,假貨害人啊,可不能再沾這些東西瞭。以後我們要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做生意做人都要講誠信。”
五
學生們在操場上玩耍。王旭和邱巖又湊在瞭一起,王旭吊在單杠上晃悠,邱巖在下面仰頭瞧著他,談著傢裡最近發生的事情。王旭高興地告訴邱巖:“我叔我媽可高興瞭,昨天晚上我叔做瞭好多菜。我叔說以後做飯的事都他包瞭,不再讓我媽進廚房瞭。”
邱巖問:“你媽不是生病瞭吧?”王旭搖頭說:“不像,她說她差點吃錯藥,添丁到底是什麼?”邱巖瞇著眼,想瞭一下:“我聽我爸講過,這是拜年的吉利話,好像是……我想起來瞭,就是誰傢媳婦懷孩子,來年傢裡多一口人。”
聽瞭邱巖的話,王旭從上面摔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沒事吧?”邱巖忙上前攙扶,但王旭爬起後,卻哭喪著臉跑開瞭。邱巖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
陳江河在廚房洗碗,聽見駱玉珠正跟兒子吵架,忙甩掉手上的水出來。“你倒是說句話啊!跟媽裝啞巴是不是?問你呢!”陳江河推門進屋,正聽到駱玉珠沖著王旭罵:“回傢做功課也不理我,剛才吃飯一句話也不說。問什麼都跟沒聽見一樣!”陳江河俯身打量瞭一下王旭,王旭趴在桌上擺弄鉛筆不理他。“小旭,碰到什麼事瞭?跟叔說說。”陳江河輕聲問王旭,王旭依然不正眼瞧他。夫妻倆交換瞭個眼神。駱玉珠忍不住瞭,對著王旭恨恨地:“給你吃給你穿,供你上學,倒跟欠你一樣,媽哪點對不起你瞭?”陳江河忙推開她:“你別跟孩子動氣,小心身體。”陳江河使瞭個眼色,駱玉珠走出屋去。陳江河坐下來,把王旭拉到身前仔細端詳:“不高興?為什麼,你跟叔說。咱男子漢不能這麼藏著掖著。”
王旭梗著脖子看到瞭別處。
陳江河看到瞭一臉憂慮的駱玉珠:“我覺得小旭可能知道瞭。”駱玉珠一愣,瞥瞭他一眼:“知道就知道唄,遲早的事。”
“孩子心重,得好好開導,別真出什麼事。”陳江河有點擔心。駱玉珠望著窗外:“我兒子我最清楚,講道理沒用。”
“那也不能讓他回傢就跟咱做啞巴啊!”
“小孩能撐幾天,時間久瞭讓他自己看,隻要我們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沒事!”駱玉珠覺得過幾天就好瞭。“你啊,女兒身男人心,我算服瞭。”一聽陳江河又打趣自己,駱玉珠嗔笑著捶他:“去你的,就婆婆媽媽的能過日子嗎?”駱玉珠想起什麼,“對瞭,關於邱大哥,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是一封商戶聯合簽名信把他告下來的。”
“啊,還有這樣的事情,得跟大夥說說話,再這樣下去,太對不住邱大哥瞭。”陳江河開始為邱英傑擔心。
幾個商販心虛地圍坐在一圈,駱玉珠給眾人端水,陳江河皺眉掃視眾人,說道:“把你們叫來是想問明白,都給我說實話,誰讓你們簽字的?”幾個人垂頭不語。
“你們的貨誰有我被抄的多?怎麼幹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呢?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拍著良心問問,邱英傑哪點對不起咱?就盯著現在這點錢,將來人傢都不來咱義烏,你上哪吃後悔藥去!”陳江河聲音開始大起來。“嬸你就說吧,你忍心害邱主任那樣的好人嗎?”巧姑也拉住一位年長婦女哀求。
“是那貨運站站長,他找我們幾個被沒收假貨的商販,說簽瞭名貨就能退回來。”年長婦女無奈地嘆瞭口氣。
該死的貨運站站長!陳江河身穿深藍色西服,遠遠地看見瞭站長,他的兩隻眼睛瞪得很大,好像要噴出火來。
站長正坐在縣前街與新馬路交叉路口的那座小橋邊,吃著“北門街西施”倆姐妹做的東河肉餅,還配上瞭一碗小餛飩,那種豬油香、蔥花香的味道,很遠就能聞到。站長察覺到身旁有人,一抬眼看到陳江河正兇巴巴地看著自己。他心虛地想站起來躲避,卻被陳江河一把按在座位上。“繼續吃你的。老板,給我也來碗東陽沃面,兩個東河肉餅!”陳江河怒氣沖沖對著裡面喊。站長不敢再吃,拿著筷子警惕地偷看著陳江河。
“吃飽瞭我陪你到斜對面告去。”陳江河看著站長。“兄弟,這話怎麼說?”站長開始裝起瞭糊塗。
“敢做就得敢當,你不是糾集一批商戶聯合告邱英傑嗎?我特別好奇,邱英傑的缺點你怎麼也能找得出,那種工作狂,一清二白的人,你也能編出幾條罪狀?”陳江河冷冷地看著站長。站長臉色蒼白,強撐起身來想溜走。
陳江河大喝一聲:“坐下!”嚇得站長聲音也顫抖瞭:“我,我叫警察。”一看站長這副樣子,陳江河更火瞭:“賊喊捉賊,我告訴你,我也找瞭一批商戶,把你這幾年吃拿卡要的證據翻出來瞭。說實在的,站長,找你的罪狀那太容易瞭,那場面你沒看見太可惜瞭,那麼多人踴躍報名要跟你算賬。”陳江河拿出一張紙。看到密密麻麻的簽字,站長不住地擦汗:“陳江河,你想跟我做交易嗎?我停手,你也別告我。”
陳江河突然大笑起來,聲響很大,站長恐懼地看著他。“我跟你這種人做交易?你也配!我的意思是,你告你的我告我的,隻不過今天當面打聲招呼。我們的賬光明正大地算,誰也別做縮頭烏龜!”陳江河大笑。
陳江河剛要起身,站長一把拽住他胳膊。“江河兄弟,咱有事好商量。”站長的口氣變軟瞭。陳江河冷笑一聲,掏出一封信在他面前晃晃:“沒商量!這是聯名信,看見沒有?簽名的商戶比你那份多好幾倍!”站長忙伸手來搶,陳江河身手敏捷,一手擋開,一手把聯名信塞回兜裡起身遠去。站長坐在那被嚇得臉色煞白。
商城那邊的好消息還在等著陳江河。夫妻倆把貨車停在商城大門外,剛下車,巧姑就急忙拉著大光爹走來:“哥,玉珠姐!找到那幾個人瞭!”駱玉珠沒明白:“誰啊?”
“就是那幾個造假貨的!你看!”原來馮大姐說,有人賣跟她攤上一樣的衣服,就讓大光爹幫盯著點。沒想到撞見瞭上回賣假熱水器的幾個人,他們開始做起瞭冒牌的五金首飾百貨。
夫妻倆和大光爹一起來到一小巷,隻見巷口內有個人鬼鬼祟祟地在四處張望,厚厚的衣服裡面好像還裹著什麼。陳江河抱住大光爹的肩膀,在他耳邊輕聲吩咐,大光爹頻頻點頭後,就率先跑過去喊:“兄弟!”大狗警覺地掉頭一瞧,看到大光爹的身後還跟著一對年輕男女,遲疑瞭一下想逃跑。
大光爹忙拉住:“這是我侄女兩口子,不是外人!他們有大買賣!”大光爹向夫妻倆介紹:“這就是我說的大狗兄弟。”大狗上下打量,陳江河親熱地上前遞煙:“久聞大名!找得我們太辛苦瞭!一直托我叔找你們!”“找我幹啥?”“能幹什麼啊。你會幹什麼呀?”駱玉珠笑著。大狗裝糊塗,眼睛瞟著駱玉珠:“我啥都不會。”
陳江河呵呵一笑,摟過大狗,壓低聲:“身藏絕技不露,一看就是高人。實話告訴你,我們的貨都被查瞭,最近風聲太緊,你們也得小心。”“用不著你說。我比你知道得早。被邱英傑查的吧?”大狗一聽,馬上得意起來。
陳江河點瞭點頭:“錢都收瞭,貨卻沒有,著急啊!往後南邊那幫兄弟誰還信咱?我隻能再進一批,出高價、找高人,看看能不能做得像點。”大狗翻白眼打量他,又看看駱玉珠:“你們賣啥?”“五金首飾百貨玩具,你會做啥?”駱玉珠笑著問。大狗轉臉看大光爹冷笑起來,大光爹也咧嘴賠著笑。“你問他!我一切都搞得定!”大狗得意地指著大光爹。
大狗帶著夫妻倆,轉彎抹角來到一個郊區小院的門口。大狗神秘地打量兩人:“幹咱這事得多加小心,繞瞭不少冤枉路,理解吧?”“理解理解!”陳江河與駱玉珠應和著,相視而笑。大狗咧著嘴,更得意瞭:“看你們兩口子就爽快!我讓你倆開開眼界!”他先把院門外面的鎖打開,後推門進屋。陳江河與駱玉珠驚呆瞭。院裡擺著各種認不出的工具,屋裡幾個人在忙碌,看到有人進來,也隻是抬頭瞥一眼,寵辱不驚地繼續幹著。有縫紉衣服標牌的,有擰首飾的,還有往熱水器裡穿管子的。
大狗得意地自誇:“看吧,反正市面上流行賣啥我們就能出啥。前些天有個金珠、玉珠啥的,熱水器賣得很火。我們找便宜貨,隨便插管子照樣能仿!”駱玉珠恨得牙齒癢癢的,冷笑著回答:“好手藝啊!”陳江河怕被大狗看出破綻,連忙拉住駱玉珠的手臂,沖著大狗笑:“大狗兄弟,咱真有緣分,恰巧你做的這些產品我都在賣。”大狗瞪大眼睛對著陳江河:“好啊!一看你們就是做大買賣的人!”
“我們兩口子還就想要金珠、銀珠、玉珠的產品,最好賣的就是那五金熱水器、簪子和童裝。”駱玉珠白瞭陳江河一眼。大狗咧嘴樂瞭,屋裡人跟著嘿嘿樂,一人一口白牙。陳江河故作不解地看著大夥。大狗拍著他:“就這拿手!哥啊,不過這價錢……”
“不著急,隻要做得像,價錢好商量!但我也有個要求,得先看看你們的手藝,看看一個小時你們能做多少。”屋裡人又跟著大狗咧嘴樂起來。“哥,肯定比你想象的好!質和量都能保證!先付定金,再提要求,一個小時以後來拿貨。”
陳江河夫妻出門,大狗一直送到院門,突然拉住陳江河,一臉神秘地說:“哥,先付定金。”駱玉珠不情願地掏兜,把錢數瞭數,大狗貪婪地一把全拿過:“你們告訴我攤在哪兒,一個小時以後我帶樣品找你們去!”駱玉珠一楞:“不是說到這拿貨嗎?”“不職業吧?幹我們這行的哪有守著一個地方的!”駱玉珠焦急地瞥瞭眼丈夫。陳江河突然一拳捶向大狗胸膛:“行啊你!”大狗嘿嘿笑起:“職業造假嘛,得時時刻刻提防著。”
陳江河轉身走瞭幾步停下:“不成啊,我得親眼看你們做才能放心。”“親眼看?怎麼看?”大狗愣瞭一下。陳江河轉頭看著駱玉珠:“要不你把車開過來?”駱玉珠怔怔地瞧著丈夫。大狗忙攔住:“大哥咱開車幹什麼?”陳江河神秘一笑:“這你就不懂瞭,流動作業!”“啥叫流動作業?”陳江河:“我開著車在公路上兜,哥幾個在後車廂裡做。一個小時後停下來驗貨。外面的人根本想不到咱開車把事辦瞭!就像你說的,幹這個咱還得小心點,多繞點路不會錯!”大狗恍然大悟,佩服地看著陳江河,豎起大拇指咧開嘴樂瞭:“專業!哥你比我還厲害啊!”
陳江河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開著車。駱玉珠緊張地坐在陳江河旁邊,不時撩開遮擋的報紙看看後面車廂。駱玉珠輕聲問陳江河:“拉著這麼一車活寶,你往哪兒開啊?”陳江河微微一笑:“當年你怎麼賣人販子的?”駱玉珠看看前方,驚詫地看瞭一眼陳江河,突然明白,“你要……”駱玉珠深吸口氣屏住呼吸,緊張得很。
車緩緩地在一個院中停下。車廂打開,刺眼的陽光照射進來,大狗等人還在忙碌地做著假冒偽劣商品,沒發覺陳江河把他們運到瞭工商大院。“哥啊,還沒到一個小時呢!”
“沒到也出來吧!驗貨!”陳江河大聲喊著。這時,工商大蓋帽從辦公室裡走出來,堵住瞭車廂門口。車廂裡的人不知道發生瞭什麼,還在忙手裡的活,造假的一窩就這樣被端瞭。
六
造假團夥被端,得盡快通知邱大哥,陳江河心中暗想。來到邱英傑辦公室,遇見瞭上來招呼的工作人員,陳江河忙笑:“我找你們邱主任。”工作人員卻告訴他,邱英傑剛辭職瞭。陳江河愣住瞭:“你還是給他傢裡打電話吧。”
邱英傑傢裡,電話鈴聲響起,正伏案寫作的邱英傑艱難撐起身接聽,一聽,邱英傑就高興起來:“什麼?造假的那幾個人抓住瞭?誰?陳江河抓的?”邱英傑聽著話筒裡的聲音,噗嗤笑起來:“這個陳江河,好,好!我在傢裡等你!”
眼前的邱英傑讓陳江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幾天沒見就變瞭個人:氣色很差,病怏怏的。邱英傑掩飾地笑笑:“熬夜熬的,最近在趕東西,你幹瞭件大快人心的事,哥為你高興!把造假販子拉進工商所,也就你們兩口子能幹得出來!”
陳江河樂呵呵地:“玉珠當年還賣過人販子呢,我是跟她學的。”邱英傑得知玉珠在假診所碰上瞭假醫生,吃的又是假藥,肚中孩子沒事,因禍得福啊,笑得更開心瞭:“江河,正好你來,陪我去個地方,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聊聊。”
邱英傑帶著陳江河來到奇山山坡,站在高處就可以看到遠處蓬勃發展的城市。邱英傑深吸一口氣:“這些天來,有一件事情一直讓我邱英傑很感動。金水叔他們能主動站出來,還有很多鄉親、攤販都配合政府部門清理市場,這樣下去,義烏大有希望啊!”
陳江河還為聯名信的事情擔憂著,以為邱英傑是因為這個辭職的。陳江河聲音低低地:“我給你添亂瞭。可我想不通,不幹事的一點責任也不用扛,幹事的人反倒天天被查。”
邱英傑笑著拍他:“組織上早就查清瞭我沒有任何問題,是我自己的原因辭去瞭職務。”陳江河不解地看著邱英傑。邱英傑笑著掩飾:“我在忙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時間太緊,我想突擊一下,辭職能集中精力做事。”
邱英傑深沉地說:“我最近壓力太大,跟你發脾氣是我不好。”
陳江河忙擺手:“不不!哥你是對的,我已經嘗到報應瞭。”
邱英傑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陳江河說:“沒有信用錢收不回來,還天天被人堵債,還差點失去孩子……我跟玉珠聊過瞭,從今往後不管別人怎麼樣,我們還是得堅守住自己。”
“義烏商人還很弱小,也沒有經歷過重大危機和挫折的洗禮。跟同在浙商陣營的溫州商幫、寧波商幫、杭州商幫比較,義烏商人無論在規模、體量、知名度、影響力、話語權等諸多維度,都還有不小的差距,還顯得底氣不足,缺乏厚度和內蘊。我們邁出的每一步,都必須踏踏實實啊。”
邱英傑釋然一笑,癡癡地望向遠方:
“多美的一片土地啊,義烏,一個孕育財富、創造奇跡的城市;什麼也擋不住新生命的到來,將來這裡要發生很多奇跡;義烏商幫有歷史傳承,兼具靈氣、才氣、爆發力於一身,不久的將來必定會縱橫馳騁全中國。江河,你跟孩子們都會看到光明燦爛的明天,義烏的歷史將深深地刻下你前進的烙印……”
陳江河詫異,順著目光望下去,整個義烏映入眼簾。
陳江河智鬥造假者的消息也在商戶中傳開瞭,馮大姐第一個趕過來,沖駱玉珠豎起大拇指:“你們兩口子算是給商城除害瞭!這幫造假的,成本那麼低,害得我生意都沒得做。玉珠,這兩天我的童裝‘噌’的一下銷量又上來瞭!”
“那就好,大姐,往後咱也別賣假貨瞭,害人害己。”大傢的話題又回到被政府查封的那批假貨上來,“我們那批貨還能要回來嗎?到底怎麼處置?”
“別想瞭,就當被賊偷瞭,被火燒瞭,貨運來的時候沉到江水裡瞭。”陳金水嘆瞭口氣。大光爹懊惱起來:“問題是還沒有啊!今天早上我還偷偷去看過,都在政府大院裡堆著呢!”
陳金水瞪他:“那你去搬回來呀,趁夜裡沒人的時候去偷回來—你敢嗎?”眾人哄笑。
馮大姐嘆息:“這得幹多少天,賣多少東西才能把損失補回來啊?”
“那你們還在這裡閑著聊天。除瞭那個人,我沒看出你們誰想賺錢。”陳金水的嘴往駱玉珠那邊努瞭努,駱玉珠正在碼貨,裝作沒看見。眾人走後,陳金水用拐杖敲敲女兒的腿:“你給誰打工呢?老板忙死,夥計空死。”
巧姑上前幫忙,駱玉珠笑笑坐下,與陳金水對視瞭一眼,陳金水雙手拄著拐杖,避開她的眼神望向別處,駱玉珠也不服氣地輕哼一聲,忽然感到難過,一陣幹嘔。
“玉珠姐,你以後別來瞭,安心養胎吧,肚裡孩子要緊!”巧姑忙端水給她,陳金水瞇起眼睛又偷偷瞧她。
七
王旭悶悶不樂地獨自背著書包走在路上,駱玉珠從街對面過來,王旭低下頭去,駱玉珠上前攏過兒子的頭:“媽正好路過這,瞧媽給你買好吃的!”王旭也不說話,徑直往前走去。駱玉珠愣瞭一下追上去:“小旭,跟媽裝什麼啞巴?媽哪裡對不起你瞭?”
王旭跟沒聽見一樣。駱玉珠一把拽過兒子胳膊:“你給我站住!我容易嗎?那邊盯著攤還得跑過來給你送吃的,你給我說句明白話,聽見沒有……”
王旭甩下駱玉珠的手,隨即大步走遠。駱玉珠望著兒子的背影氣得不行。
一傢人圍坐在一起吃飯,王旭把媽媽放進碗裡的菜都挑瞭出來,自己扒飯吃。駱玉珠惱火地瞪著兒子:“裝什麼啞巴!逼急瞭我……”陳江河暗暗朝駱玉珠交換瞭個眼神,搖搖頭,駱玉珠忙把話咽回。
商城會議室,屋裡擠滿瞭人,或坐或站,氣氛壓抑,以老董為首的代銷商坐在一邊,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另一邊是陳江河等一批心焦的商戶。
邱英傑臉色蒼白,環視眾人後開始苦口婆心地多方調解:“今天把幾方神聖叫到一起,是要商討出一個解決辦法,再不能這樣無休止地推托下去瞭。商,無信不立。義烏能走到今天,靠的是在座的各位相互扶持,一起賺錢。可如今商城的批發商收不回錢,就不能進到好貨給你們……”老董插話:“邱主任,您不能拉偏架啊,您是義烏的官員,當然向著他們說話瞭!”“就是!”大傢也紛紛應和。
“我已經離職瞭,我現在的身份是商會一員,跟大傢一樣。”邱英傑看著大傢笑著。老董強詞奪理:“我們拿到的很多貨都是假貨,質量還有問題。外面一聽是義烏的貨都不敢買瞭!我們也很難回收資金……”
“老董!這些年你從義烏賺瞭多少錢?一有危機瞭,你就先逃跑瞭?”陳江河忍不住瞭。兩邊的商販爭吵起來,互相指責。
“大傢都難,憑什麼讓我們擔風險?”誰也沒有察覺邱英傑的臉色難看,隻有陳江河餘光一瞥時才突然愣住,不再和對面的經銷商爭吵瞭,他詫異地瞧著邱英傑額頭的汗珠和濕透的衣服。
邱英傑像是在拼盡全力,威嚴地大聲說道:“今天叫來的供貨商都是沒有問題的!經銷商應付的款項不能再拖欠下去瞭,否則供貨商都敗瞭,你們經銷商也將失去瞭源頭。要做到共贏!今天加上我這個調停人一共是三方,希望這個三方協商能一直走下去……”
邱英傑突然身子一晃,陳江河推開椅子沖瞭過去,抱住昏迷的邱英傑,大吼:“快叫救護車!”
八
邱英傑被送進瞭義烏人民醫院的重癥病房,駱玉珠摟著邱巖守在門外,輕聲安慰。陳江河目光呆滯地從醫生辦公室走出,駱玉珠忙起身迎上,眼巴巴地看著陳江河。
陳江河瞥瞭眼邱巖,失魂落魄地拉駱玉珠到墻角,淚水不爭氣地湧出。駱玉珠輕聲問:“怎麼瞭?”陳江河顫抖著聲音,哽咽道:“他為什麼要瞞著?”駱玉珠再也問不下去,她已經從丈夫的眼神中讀懂瞭一切,悲傷地捂住嘴,盡力不讓自己哭出聲:“可憐的邱巖。”陳江河抹去臉上的淚,轉過墻角深吸口氣,蹲到邱巖身前。
邱巖像個小動物般蜷縮在長椅上,恐懼地望著他們:“幹媽,我爸爸怎麼瞭?”駱玉珠與陳江河交換個眼神,都沒有說話。
邱巖從駱玉珠、陳江河的眼神中看出瞭異樣,突然像瘋瞭一樣:“我爸爸怎麼瞭?”說著要往重癥病房裡沖。駱玉珠急忙上前拉住,用力摟住孩子,穩瞭穩情緒,這才抱起她走進病房。
邱巖沒有眼淚,用手巾默默地給爸爸擦拭臉龐。邱英傑沖女兒輕聲說:“巖巖,你先跟幹媽出去。”
陳江河坐在床邊,百感交集看著邱英傑。邱英傑嘴角擠出一絲笑容:“我已經聯系到她媽媽瞭,應該過些天就會回國。江河,麻煩你們先幫我帶著她。”
陳江河痛苦地看著他:“你早該跟我說!”
“跟你說有什麼用,你能救我命嗎?各傢欠的貨款討得怎麼樣,收回多少瞭?”說著,邱英傑面色沉重起來,“知道你們日子難過,等熬過這個冬天吧!江河,你把我那個包打開。”陳江河忙拿過黑色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
“這是我起草的劃行規市的報告,裡面有我去國外考察研究的成果,我想讓你幫我看看。”邱英傑聲音虛弱。
“你先養好身體,這些都不重要。”陳江河說。
邱英傑按住文件,鄭重地說:“非常重要,這是義烏的明天。”
陳江河愣瞭一下,低頭翻看。
“我們一直在摸索商品交易的最佳模式,劃行規市把同種類的小商品店鋪歸到一起,有利於客戶挑選比較,也有利於商戶之間互相交流串貨,到時候市場會形成非常健康的競爭,哪還有假貨奸商存在的空間。你懂嗎江河?這意味著政府放權,以後更多要靠市場的自我調節機制瞭。”
邱英傑有些激動,喘息著:“我是看不到那天瞭,我要你幫我看著。”
陳江河眼中閃動著晶瑩的淚花,緊緊攥住邱英傑的手。
邱英傑笑瞭笑:“走之前還想再幹件遭罵的事,你得幫我。”
駱玉珠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進商城,商販們正在三五成群地議論著。馮大姐忙迎上前眼巴巴地看著她,向她打聽邱英傑。駱玉珠默默搖頭。
陳金水也拄著拐杖,說:“邱英傑不容易啊,這麼多年陪咱走到現在……”
“邱主任大好人哪!怎麼會得這種病。”
突然一個後生低語:“這就是查貨的報應。”
駱玉珠憤怒轉身望去,大光爹抄起掃把追打起來,眾人也紛紛譴責他。駱玉珠一字一頓說道:“邱英傑是在替我們大夥要錢討債的時候倒下的!做人要有良心!”
後生冷笑:“我隻知道一件事,不是他封我們傢貨,我們現在還有錢用!”
駱玉珠急瞭:“三角債是邱英傑的責任嗎?那是我們自己造成的!”
後生的媽上前揪住瞭兒子耳朵:“我怎麼前世不修,養瞭你這個白眼狼!你少說兩句不行啊!”陳金水厲聲喊住後生媽:“樓傢媳婦,讓你兒子過來。”後生被眾人圍著,畏低著頭來到陳金水面前。
陳金水語重心長地說:“這個市場剛建起來的時候你還小,好多事你都沒經歷過,好多苦你也沒吃著,不賴你。可多少年以後等你吃過虧,發達瞭也好,失敗瞭也好,都會後悔今天說的這句話,一定會後悔的!”陳金水激動地頓著拐杖。
駱玉珠離開人群回到傢裡,陳江河呆坐在門口臺階上一動不動。駱玉珠拍拍他的肩膀。陳江河痛苦地喃喃道:“不是說好人有好報嗎?我哥這些年多不容易啊!”
駱玉珠說:“今天有人還說閑話,金水叔把他訓瞭一頓。”
“做事的人永遠會有人說他不好,我想邱大哥就算聽到瞭也不會在意。他已經想明白瞭,他早已不在乎別人是誇他還是罵他瞭。”駱玉珠若有所思地點頭說:“做大事的人都是這樣的吧。”
九
篁園市場門口,假冒偽劣的貨品堆成瞭小山,陳江河夫妻站在人群前面翹首以待。遠遠的一輛汽車駛來停下,車門打開,陳江河忙迎上前攙扶住虛弱的邱英傑。
邱英傑掃視著眾人,與陳江河微笑對視。
眾人紛紛招呼:“主任!”
“邱主任!”
邱英傑笑著點頭,有氣無力地向四方拱手:“哎,大夥都來瞭。”陳金水無聲地嘆息。
邱英傑接過遞上的喇叭:“我跟領導申請,今天這把火無論如何我都要過來點。沒收這些貨,我知道很多人恨我,埋怨我。這畢竟是你們的血汗啊!是一分一厘賺出來的,說燒就燒哇?有人說損失太大瞭,有人求我,能不能手下留情,別全都燒瞭?我說不行……”
邱英傑艱難喘息著,說不下去瞭。陳江河揪心地上前攙扶。
眾人低聲道:“邱主任!”
邱英傑笑笑,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瞭最後的力氣:“今天這把火點起來,如果能燒出一個賣真貨的義烏,有口碑的義烏,無論燒多少都值!為瞭我們義烏的明天,老少爺們,對不住瞭!”
邱英傑接過陳江河手中的火把,用力向假貨堆拋去。那火把在空中翻騰,無數人揪心的目光追隨著。有人低泣,有人忍不住掩面大哭。熊熊大火燃起,吞噬著堆成山的假貨。望著大火前消瘦虛弱的邱英傑的背影,陳江河的淚水無聲地淌下。大火吞噬著假冒偽劣的貨物,陳江河、駱玉珠、陳金水的瞳孔中都閃爍著巨大的火焰。
邱巖心事重重地翻著課本,沒有瞭往日的笑容。王旭在側後擔憂地看著她。
寂靜無聲的自習課堂裡,門被敲響,學生們抬起頭,老師開門走出,政府的工作人員一臉沉重地說著什麼。邱巖目光一緊,呼吸急促起來。老師回身輕叫:“邱巖。”邱巖“騰”的一下站起來沖瞭出去,王旭也不顧一切地緊隨其後,跟著政府工作人員來到瞭醫院。
邱英傑戴著呼吸機昏迷不醒,邱巖扒在玻璃窗外,眼巴巴地望著相依為命的爸爸。
陳江河讀著報紙:“經我們商會交涉,國內一傢大報下屬的一份報刊因為報道不實,進行瞭道歉;一傢轉載負面新聞的門戶網站也被要求刪除負面新聞。你看這張中央大報的報道:義烏,一個龐大、高效、結構復雜的市場;義烏,依托市場展開的大規模產業分工與合作。”
邱英傑嘴唇顫動,陳江河側臉趴伏在他嘴邊仔細聽著,滿眼是淚:“哥,大夥的欠款會要回來的!我一定會頂替你,帶大傢要回欠款的,你放心吧!”
走廊中駱玉珠、陳金水等人焦急地徘徊著;門外無數商販聚集著,翹首以望;醫生、護士進進出出;窗外,黑壓壓的人群在默默守候,沒有一個人離去。
那是一個無聲的世界,又好像一直環繞著美妙憂傷的音樂。夜深瞭,邱巖靠在王旭肩膀上,仿佛與世隔絕,恬靜地睡去瞭……
在沒有爸爸以後的歲月裡,邱巖有瞭堅如磐石的性格。她的人生目標不會滿足於過平凡的日子,也不會滿足於生活在以自己為中心、以錢財名利為半徑的名利圈裡。在內心裡,邱巖鄙視那些把物質享受和占有當作人生終極目標的人,並因此而感到瞭心靈上的優越。
似乎有一種神秘的聲音在提醒著邱巖:你要為父親,而不隻是為瞭自己活著!
還是奇山那塊山坡,邱英傑的墓碑佇立在兩人曾來過的山頭。陳江河靠坐在一旁,眺望著山下的城市,眼中充滿瞭悲傷。陳江河起身拍拍墓碑,輕聲說:“哥,放心吧,我幫你看著,好好看著義烏……”
夕陽籠罩在山坡、墓碑上,邱英傑溫文爾雅地笑著,深情地眺望著這個城市,看著陳江河和自己對話。
陳江河張開遺書:
致親愛的江河:
明清以來,在中華大地上,北晉商,南徽商,都以勤勞、敬業、足智多謀、百折不撓的進取精神,開創瞭一部輝煌的近代經商史。然而追溯歷史,早在兩千多年前,唯有浙商才是搏擊商場的天之驕子,獨領風騷,傲視天下。浙商的先驅無疑是陶朱公范蠡。范蠡貴為越國大臣,幫助臥薪嘗膽的越王打敗強盛的吳國,開創瞭一代霸業。功成名就之後,范蠡這位卓越的政治謀略傢,毅然棄官經商,運用奇計妙策,在商場上縱橫馳騁,“三致萬萬金”,聚財億萬,成為當時的首席大富翁,人稱“陶朱公”,被後世尊為“文財神”。
偉大的商人都是忠孝節義的愛國者!江河,你是義烏商人的傑出代表;從你身上,我看到瞭義烏的明天,你要繼承“陶朱遺風”,幫我實現理想世界,幫我圓瞭中國夢!
我在另外一個世界永久地祝福你!仰望您!
陳江河淚如雨下。
打開邱英傑日記扉頁: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噩夢連連,心驚肉跳!陳江河又一次看到瞭一片片、一簇簇、一串串,一樹樹火紅的葉子,陳江河情不自禁地放大瞭疲憊的瞳孔,讓自己興奮起來,此時已經忘卻瞭瑟瑟冬風吹來的寒氣。
晚上,陳江河夢見市政府大院那棵香樟復活瞭:軀幹更加挺拔、更加雄偉,樹葉更加碧綠、更加茂盛,香氣更是濃鬱撲鼻。
一個個撥浪鼓搖起來瞭,一張張樹葉變成瞭金葉子,亮閃閃的,異常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