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集

陳江河回到陳傢村,已經是大年初八晚上,正趕上迎龍燈。夫妻倆累得嘴唇幹裂、眼佈血絲,嗓子沙啞得說不出話來。幾個小時前,陳江河一傢還急著往回趕,可現在到瞭傢門口,卻又駐足路邊看起瞭龍燈來。

義烏民間有春節迎“板凳龍”的習俗。龍燈,象征著生命,象征著力量。中國迎龍燈習俗始於唐代,原為京官與民同樂,歡度元宵佳節的一種喜慶活動。傳說唐朝宰相魏徵夢斬涇河龍王後,唐太宗李世民可憐龍王,動瞭惻隱之心,號召百姓迎龍燈,以祭奠涇河龍王。從那時開始,迎龍燈的習俗就這樣世代傳承下來瞭。在義烏民間,流傳著“先有木龍頭,後有烏傷郡”的俗語,說明龍頭圖騰崇拜歷史悠久。

迎龍燈,就是希望來年風調雨順,財源廣進,國泰民安。今晚陳傢村的龍燈燈頭上披掛著紅綢,四周圍繞著琉璃,懸掛著彩球,琉璃彩球內點著蠟燭。龍頭、宮殿與龍尾之間,由各式板燈串連而成,狀如江上長橋,故一片燈板又稱“一橋燈”。龍頭、龍身、龍尾和宮殿都用樟木雕刻而成,每一條板凳龍都由各傢各戶自願拼接而成,每當龍燈經過村民傢門口時,都會被迎接到傢裡,接受全傢祭拜。按義烏風俗,用鞭炮迎接龍燈,可以沾沾龍燈的喜氣,保佑來年吉祥如意。

今年的龍燈特別長,排場特別大。肅靜回避牌居前,銅鑼鼓銃殿後。龍燈啟動時,先鋒發號,大鑼開道,火銃轟鳴,儀仗前行;旌旗彩幡、堂燈、排燈分兩列行進。臨近村的人都來趕熱鬧賞龍燈瞭,陳傢村大操場上人頭攢動,一有空隙,就被人擠滿瞭。

在龍頭老大的帶領下,長長的龍燈在空曠的平地上不斷盤旋,一朵、兩朵、三朵……數十分鐘後,龍尾也到位瞭,站在高處從上往下看,五朵梅花呼之欲出。

到傢已是深夜,駱玉珠推開院門,拉著王旭進屋詫異地打量。王旭奇怪道:“媽,沒有人堵在傢門口。”咦,巧姑不是說白天、黑夜都有好多人堵著要債嗎?要債的肯定往別處去瞭。娘兒倆回身看著陳江河。陳江河打電話給巧姑。巧姑回話說:“要債的都在我爸傢裡呢!”

此刻,陳金水傢裡熱鬧非凡,這些人也是看瞭龍燈回來吃夜宵的。七八個人顯然酒過三巡都帶著醉意,有操著東北口音劃拳的,有吟著南方口音唱小調的,還有幾個癡癡地聽著陳金水講二叔當年的事。

陳金水說道:“我二叔,抗戰英雄守乾公,黃埔14期畢業。在回傢省親路上,聽說三叔陳朱蘭英勇犧牲瞭,縣長吳山明親自為三叔抬棺,還送來瞭‘民族英雄’牌匾。站在中國最美的富春江坡岸上看著滔滔江水,心潮起伏。突然,他看到江水裡有血!好多好多殘缺的屍體,一打聽,都是‘義烏營’士兵的屍體!一截胳膊,一截腿,鞋子,綁腿,腳,啊,還有頭!他不想看瞭!怎麼有這麼多戰士死在最淒美的溪水裡?為什麼沒有一具全屍?後來得知這些士兵都是與日軍拼刺刀死的,從此他賣掉千畝肥田,毀傢抗日……為瞭不給老祖宗丟臉,為瞭保衛鄉親們賴以生存的土地,1939年,二叔指揮‘義烏營’將士,以已經中毒的血肉之軀,築起瞭抵禦日本軍隊的人肉長城。‘義烏營’在二叔守乾的指揮下奮勇作戰,在東洲沙附近的大小山嶺上,曾有一個多小時聽不到槍聲,這不是雙方停戰,更不是休息,而是仗已經打到無法開槍的程度瞭,敵我兩軍扭作一團展開肉搏戰,武器遠遠不如敵人,‘義烏營’就想辦法拼刺刀,以命換命,浙江境內規模最大的白刃戰就此爆發。我二叔掄起鐵扁擔,六十斤的鐵扁擔啊!橫掃在鬼子腰間,小鬼子‘嗷’的一聲就倒下瞭,於是我二叔的貨擔裡就多瞭兩顆手榴彈和一把軍刀。”

巧姑忙裡忙外地收拾,將菜一盤盤端出,陳江河跟駱玉珠拉著王旭匆匆走瞭進來。巧姑看見瞭不禁滿臉喜色:“哥!玉珠姐,你們可回來瞭!”巧姑指指屋裡:“要債的都在裡面,他們都被我爸請到傢裡來過年瞭。”

陳江河壓低聲:“電話裡幹嗎不告訴我?”巧姑:“我爸不讓。今天一共吃瞭四隻雞,把傢裡的酒都喝完瞭。”陳江河看見陳金水搖頭晃腦,正仰頭喝盡杯中酒,抹抹嘴。聽得津津有味的吳廠長不甘心:“你們挑貨郎連手榴彈都敢賣啊?”陳金水偷偷地樂:“天底下就沒我們不賣的東西!巧姑,再抱壇酒!”

屋裡人突然望見陳江河一傢,紛紛站起。“陳兄弟!”

“江河兄!駱老板!”

陳江河夫妻倆尷尬地笑著。吳廠長搖晃著上前,用力拍打陳江河的肩膀:“我的財神爺啊!你該晚一點來,我們正聽得帶勁呢!”看到陳江河提著錢包袋,陳金水問瞭一聲:“錢?”陳江河釋然笑笑,陳金水給自己倒瞭杯酒悠然喝盡。

陳江河攙著喝醉的吳廠長走到院門口。吳廠長將錢塞進包裡,語無倫次地說:“江河兄,我沒想到你能拿錢回來……你叔傢裡的雞真好吃!酒好喝!你二爺武功頂呱呱,打日本鬼子過癮!”

陳江河苦笑著說:“是呀!有空您再來。”

吳廠長揮手道:“我不白吃!等……等我資金回籠,我給全廠買雞,把你叔傢的雞都買瞭!”

陳江河說:“好啊!一言為定!”吳廠長搖晃著走出幾步:“別送瞭。”吳廠長一抹臉回頭:“江河兄弟,我對不住你!你這人,可交!”

陳江河微笑著擺手,望著吳廠長遠去的背影,他轉身進院後,長長地松瞭口氣。

外間正堂裡,陳金水還在怡然自得地喝著酒,駱玉珠在屋裡輕拍瞭幾下熟睡的兒子,把他交給巧姑後回到正堂裡。夫妻倆交換瞭個眼神,一起坐到陳金水面前。“叔,謝謝您。這次要是沒有您……”

陳金水頭也不抬:“走瞭?錢呢,也分光啦?”陳江河撐開空蕩蕩的黑皮包,苦笑。

“巧姑,把門關上。”江河趕緊接過金水叔的話說:“叔,我打算從銀行貸款,重新再來。”

“我這四隻雞是下蛋雞,還有六壇酒是藏瞭好多年的。”陳金水說。

陳江河沒明白,怔怔打量:“叔?”駱玉珠忙插話:“多少錢您定,我們給。”

陳金水點頭:“你是明白人。咱把賬都得算清楚瞭。”巧姑看不下去瞭:“爸!您這是幹嗎呀?”陳金水瞪眼:“算賬!”陳江河忙將巧姑拽開,賠笑:“叔,您說,我們聽著。”

陳金水悠悠的:“我前兩天接到市政府通知,說是我承包五十年的福田養雞場必須馬上拆,這地塊上要建新的商城。你要麼高價付我現錢,要麼給我幾個攤折算。”

巧姑驚訝:“爸,怎麼沒聽您說啊?”駱玉珠眼一亮:“折算幾個攤?”陳金水沒答話,默默豎起八的手指。陳江河與駱玉珠交換瞭個眼神。

巧姑忍不住樂出聲:“爸呀,您太能藏事瞭!您這兩天可一直在哭窮呢!”

陳金水沒理女兒,盯著夫妻倆:“我準備拿這個雞場入你們的股,行嗎?”

駱玉珠問:“您的寶貝雞場要拆遷?您入股?”陳江河笑:“叔,您……”陳金水嘆息:“我耍不瞭賴啊。誰讓你們早聘我瞭呢,當初你們給我付的醫藥費、住院費,就算是發我工錢瞭。老漢臉皮薄,無功不受祿。我白拿著工資睡不著覺!”

駱玉珠難抑欣喜,攥緊丈夫的手。

陳江河說:“八個攤,自己幹都成富豪瞭!叔,您這股也太大瞭!我們擔不起。”陳金水說:“你的資產算給我三分之一。客套話少說,你們有那麼廣的人脈,你們跑產品、跑銷路,我就在傢出主意,夠占便宜的瞭。我看好你倆的買賣,將來無論發展到多大,老漢我有三分之一的分成和決定權!”還沒等陳江河再說話,駱玉珠一拍手,說:“就這麼定瞭!”

陳金水:“定瞭?那我先提第一個建議。不要拆遷費,隻要那八個攤位!”駱玉珠興奮地說:“完全同意!資金困難,暫時吃點苦,我們都能頂過去,攤位將來一定會升值!是稀缺品!”

陳金水冷哼道:“要說精,誰有你駱玉珠精啊。”陳江河瞥瞭眼妻子,駱玉珠臉頰緋紅,“嘿嘿”笑著,有點不好意思。

一下子增加瞭八個攤位,駱玉珠躺在床上興奮得睡不著瞭,手腳並用去騷擾老公,陳江河也思索著什麼。

“八個攤!租出去都賺大錢啊!如果咱買賣做不大,就對不起這麼多攤位瞭!”陳江河輕聲地感慨,“金水叔真的是拿我當兒子瞭。”

駱玉珠誠懇地說:“放心,我以後肯定對他好!我絕對尊重他老人傢,處處忍讓。不過他不光要分成,為什麼還特意要三分之一的決定權呢?”駱玉珠皺眉琢磨起來。陳江河側臉瞧媳婦:“怎麼,怕啦?”

駱玉珠笑著一摟丈夫:“我才不怕!隻要你跟我一條心,咱倆永遠占三分之二,壓過他!”陳江河一刮她鼻子,兩人都樂起來。夫妻倆誰也沒聽到王旭迷糊地爬起來瞭,他揉著眼睛,在黑暗中尋找尿壺,隱隱約約聽到瞭屋裡傳來的說話聲。

陳江河正趴在駱玉珠的肚子上側耳傾聽,駱玉珠溫柔的目光看著丈夫。陳江河輕聲說:“動瞭動瞭!”駱玉珠笑道:“他聽見你的聲音很興奮,你多跟他說幾句。”陳江河充滿憧憬地說道:“爸爸跟你說啊,好好在你媽肚子裡待著,聽話。”駱玉珠一拍丈夫腦袋:“去!他不待肚子裡還蹦哪去?說點能胎教的。”陳江河咧嘴樂瞭:“小寶貝,我們可想你瞭,有我和你媽的遺傳基因,你將來一定是個商業奇才。”駱玉珠捂住嘴笑起來,兩人誰也沒註意門外王旭正垂頭喪氣地蹲著,一滴淚水掉落在地上,王旭用力抹抹眼角……

義烏繡湖小學,王旭、邱巖兩個孩子呆坐在操場臺階上,各懷心事沉默不語。邱巖輕聲說:“王旭,等辦完手續後,我就走瞭。”

“你想跟你媽走嗎?”邱巖緩緩搖頭:“我聽見她給美國的小弟弟打電話,好像那小孩在鬧,不想讓我進傢。”

王旭目光一揪,轉頭看著邱巖。邱巖垂下頭顫抖著:“我媽說要把我送進寄宿學校……”

王旭嘴唇動瞭動,不知該安慰什麼,突然起身大聲說:“大人都是這樣,有瞭新傢就不會再要自己的孩子瞭!”邱巖一驚,瞧著他。

王旭含淚說:“我跟你一樣,等他們有新的孩子,就不會要我瞭。”邱巖站起來拉住他的手,安慰他說:“王旭,你跟我不一樣,陳叔叔對你挺好的。”王旭忍不住抹著眼淚,哽咽著說:“等那小孩一出生就說不準瞭,我想我爸……”邱巖鼻子一酸,也哭起來:“我也想我爸爸。”

陳江河匆匆進院,駱玉珠正在準備飯菜,頭也不抬問道:“小旭餓瞭吧?”陳江河詫異:“他放學沒回來嗎?”駱玉珠一怔,抬頭打量:“你沒接他?”陳江河:“我去瞭,在校門口等半天,老師說他跟邱巖早就走瞭。”駱玉珠看看墻上的表,皺起瞭眉頭:“這孩子又上哪野去瞭?”

邱巖媽媽進院,焦急地問:“邱巖在你們那裡嗎?”邱巖媽媽遞上一張紙條,快哭出來:“我回酒店時,看見桌上留瞭一張紙條,是邱巖寫的。”陳江河轉頭接過,駱玉珠也忙湊上前。紙條上寫著:“媽媽,你自己走吧,我不想打擾你的生活。”駱玉珠臉色一變,攥住丈夫的胳膊:“快,快去找他倆!”陳江河奪門而出。

邱巖不想跟媽媽去美國,王旭就帶邱巖去找童年的鐵道工小木屋。夜色籠罩,王旭、邱巖從義烏火車站上瞭火車,列車員看看票,又打量起兩個孩子,王旭伸手老練地將車票接回。火車離開義烏,王旭、邱巖感覺一切都是新鮮的,他們不知道前面有什麼在等著他們,他們有的隻是憧憬和希望。王旭得意地說:“我從小就在火車上長大,我爸爸就是看管火車道的。”邱巖肚子咕嚕一聲,不好意思地笑笑。王旭殷勤地問:“餓瞭吧?我去沖泡面,早就準備好瞭!”王旭說著從包裡掏出鐵飯盒,又揚瞭揚手裡的一袋方便面。邱巖咧嘴笑起,用力點頭:“嗯!”

從朱店街再回到新馬路,駱玉珠焦急地在街頭門店尋找,叫喊著:“王旭!王旭!”遠遠的陳江河正騎自行車飛馳而來,停在駱玉珠面前。駱玉珠顫抖著問:“還沒找到?”陳江河沉重地搖頭:“縣前街、城中路、繡湖路都找瞭,有人說在北門街看見王旭帶著邱巖去火車站瞭。”駱玉珠一驚,呆呆地看著陳江河,恨恨地罵:“這個小畜生,他是要我的命啊!他能去哪?”陳江河扳住她的雙肩勸慰:“別著急,你先回傢,你可千萬別有什麼事。小旭走不遠,我肯定把他倆找回來!”駱玉珠哽咽:“我要是找到瞭,非揍死這小子不可!他怎麼有那麼大的膽子啊!”陳江河不再說什麼,用力拍拍駱玉珠肩膀。駱玉珠收住淚水堅定地說:“咱倆一起找,我跟你去。”

陳江河攙扶著駱玉珠:“路不好走,你小心點!”

駱玉珠一臉疑惑:“你說小旭叫你爸瞭,他要是真的認你瞭,他還會走?”

陳江河無奈:“真叫我瞭!當時這孩子急瞭……唉,說不清楚!”陳江河眺望火車站職工宿舍四周,喘息著:“有人說看見倆孩子在這裡玩過,你在天橋上面待著,我下去找找。”

駱玉珠拽住他:“我跟你去!”陳江河搖頭:“太危險。我轉一圈,如果找不到再回來。”駱玉珠隻得眼巴巴地看著陳江河下坡跑向鐵軌。

火車到瞭金華車站,車上的人紛紛到站臺上買東西吃,王旭數著手裡僅有的幾個鋼鏰,不由得咽瞭口唾沫。邱巖也拼命翻兜,想從兜裡掏出錢來。沒有錢,就無法買東西吃,王旭和邱巖一開始就碰到瞭難題。邱巖望著王旭,希望這位哥哥能給出問題的答案。王旭定定神,給自己鼓勁:“不怕,陳叔講過他和我媽小時候也一分錢沒有,就靠在橋底下熬糖出去換東西。”

邱巖先搖頭後又用力點頭,眼中充滿欽佩:“好啊,我們也這樣。以後我們需要什麼就去換什麼,這樣我們就能靠自己活下去瞭,誰也不靠瞭。”

王旭自己也將信將疑,拿出帶來的紅糖和當年母親用過的那種熬糖鐵罐:“他們能行,我們也能行,我們去熬糖賣吧。”邱巖搖著他胳膊,興奮地說:“王旭,你真棒!我們趕緊下車去熬糖吧!”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突然爆發出歡笑聲。

王旭、邱巖出瞭車站,來到一座大橋下,撿來木柴開始熬糖。可能是水加少瞭,鐵罐裡的糖漿熬糊瞭,發出瞭一股焦味。煙灰把王旭熏得滿臉焦黑,王旭不好意思地說:“原來熬糖這麼難啊。早知道這樣,就不出來瞭。”邱巖咧嘴傻樂。王旭看著她嘆息道:“你怎麼老笑啊?你不擔心、不害怕?”邱巖天真地說:“怕什麼,有你在呢。”王旭哭笑不得,搖搖頭。邱巖的肚子又咕咕地叫起來瞭。王旭問:“餓啦?”邱巖點頭。王旭咬著嘴唇警惕地看看四周:“走,我帶你去找吃的!拉著我的手,別怕!”邱巖咯咯咯地笑:“王旭,你說多少次別怕啦?是你自己怕瞭吧?”王旭頭也不回,掩飾道:“我才沒有!”邱巖用異樣的眼神看著王旭背影,兩隻小手緊攥在一起,一前一後地走去。

兩個孩子沿著鐵軌,向義烏方向往回走,可越往前走,就越恐慌,遠方傳來瞭隆隆的雷聲。王旭眼中也開始流露出恐懼和無助,但又不忘給邱巖壯膽:“別怕,我們一定會在下雨前走到義烏車站的!”邱巖反倒一點也不害怕,踏實地任王旭領著自己走:“反正跟你在一起,我不怕。”“不過車站好像有點遠。”王旭聲音有些顫抖。

邱巖快活地說:“那我們就睡鐵道上!”王旭快哭出來:“你不怕啊?狼來瞭怎麼辦?”邱巖:“有你呀!我不怕!”一輛列車呼嘯而來,王旭忙拽邱巖跳到路旁躲避。

邱巖卻興奮地大叫:“噢—火車!”大雨瓢潑,兩個孩子頂著風雨無處躲藏。邱巖尖叫著,伸出雙臂歡呼:“啊!下雨啦!”王旭擔憂地喊:“我們得找個地方躲雨!邱巖,別跳啦!”邱巖異常興奮地跳起舞來:“王旭,真好!我從來沒這麼開心過!”

天下著大雨,兩人失散瞭,找到邱巖時,她已在昏天黑地裡走瞭兩個多小時瞭。當時王旭心如刀絞,很心疼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生。

王旭突然望見黑夜中搖動的手電光亮,一個人影在晃動,隱隱約約能聽到喊聲:“王旭—”王旭身子一顫:“爸爸……”邱巖嚇瞭一跳:“誰?”王旭呆呆地望著遠處晃動的光亮,顫抖著嘴唇,仿佛小時候情景重現。王旭撒腿狂奔:“爸爸!是爸爸!”正在坡上平行走著的駱玉珠也是一哆嗦,聆聽到夜幕中傳來的喊聲。邱巖一抹臉上的雨水,無比吃驚地望著,也快步追去。

手電筒晃動著,越跑越近,穿著雨衣的陳江河終於看清瞭慢慢跑近來的兩個孩子。王旭大喊:“爸爸!”

“哎!小旭!”陳江河張開雙臂迎上去,王旭跑到近前卻猛剎住腳步,吃驚地看著他。陳江河打開寬大的雨衣將他倆緊緊地摟入懷中。陳江河喜極而泣:“你們跑哪去瞭,要急死我呀?”邱巖眼睛含著淚水:“幹爸!”王旭卻再沒叫出聲,近距離怔怔地端詳陳江河,一咧嘴“哇”地號哭起來。陳江河喃喃:“叔叔在呢,小旭不哭。”王旭用盡氣力吼出:“爸—爸爸!”陳江河沒想到,王旭這麼大聲喊自己“爸爸!”感動得用力摟住孩子:“爸在!爸在呢……”

不遠處的山坡上,駱玉珠正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那團抱在一起的黑影,臉上百感交集,掛的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邱巖要跟著媽媽出國瞭。在上海機場,陳江河一傢和邱巖媽媽、邱巖告別。王旭與邱巖一人一耳朵戴著耳機,註視對方,耳機中又傳來瞭那曲熟悉的音樂,兩人相視而笑。

邱巖輕聲說:“那真是我生命裡最開心的日子。”王旭:“讓你挨餓,又被雨淋,還開心?”邱巖笑:“可我就是開心。”廣播聲響起:“飛往北京的CA……”邱巖媽媽在一旁催促:“巖巖,我們登機啦!跟你幹爸、幹媽再見!”王旭推開邱巖媽媽,將隨身聽和耳機一起遞給邱巖:“送給你!”邱巖愣瞭一下,很快接過。

王旭拼命控制著淚水:“等長大瞭,我去國外看你。”邱巖瞪著異樣的大眼睛瞧著他,燦爛一笑:“不!我會回來的!”邱巖轉身撲到陳江河懷中,又被駱玉珠擁抱,小姑娘那雙眼睛,長長的睫毛,烏黑的眼球,似深泉,像寶石,晶瑩閃亮,像會說話一樣。這樣的眼睛長在一個聰明漂亮的女孩臉上,註定會讓人心裡發痛。

邱巖轉身跟媽媽走向檢票口,任由淚水淌落。駱玉珠的心好似被割瞭一刀,偷瞥兒子,看到王旭背過身去偷抹淚水,陳江河上前輕輕扳住兒子肩膀,看著一架飛機轟鳴著直上雲霄,消失在天際……

邱巖走瞭,駱玉珠連續幾天恍恍惚惚的,總感覺心中失去瞭什麼東西。駱玉珠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來。這天,駱玉珠挺著大肚子來到復元醫院孕檢,她在走廊上與其他孕婦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你幾個月啦?”駱玉珠邊收拾待產包邊笑:“八個多月。這不剛領的待產包。”駱玉珠眼瞄著對面一個孕婦,那孕婦被幾個人圍著,一臉不屑:“我都不用待產包裡的尿不濕,質量不行。哪有我這個好啊。”幾個人七嘴八舌:“看不出來哪裡好。”駱玉珠也附和著:“有什麼不一樣嗎?”

孕婦一撇嘴:“這是新產品!專門出口的,別管多少尿照吸不誤,屁股保幹,孩子不受罪!”駱玉珠忙擠上前,賠笑道:“您給我瞧瞧,什麼牌子?”

孕婦:“看牌子你也買不到,我這批是試用款!人傢早就被香港包銷瞭!”

“義烏沒有賣的嗎?”駱玉珠撫摸著尿不濕,眼中放光。

駱玉珠拉著陳江河到陳金水傢,商量做尿不濕生意的事情。駱玉珠把一杯水倒進瞭尿不濕,雙手遞給丈夫和金水叔看:“你看,這就是效果!”陳金水哼瞭聲:“尿盆比這個更能盛。”

駱玉珠無奈:“叔,尿盆不老得把尿嗎!現在誰傢孩子不嬌氣,生下來都怕受罪,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捧著抱著,就差含在嘴裡瞭!這個尿不濕雖然貴,但不漚孩子屁股,將來絕對搶手!”陳金水與陳江河木然地交換瞭個眼神。

看著兩個精明男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駱玉珠一臉懊惱:“跟你們男人講這個,料你倆也聽不明白!給我定金,我一定要把貨搶過來!”陳江河為難:“玉珠,這幾個月資金剛回籠一部分,咱得好鋼用在刀刃上。”陳金水抽著煙袋點頭:“還是進你那批五金貨踏實。”

駱玉珠急瞭:“五金貨再好也不是必需品!這一次你倆一定要聽我的!試用款剛出,等市場火瞭,都知道這尿不濕好,咱就搶不到瞭,商機稍縱即逝!”陳江河反駁:“尿不濕也不是必需品啊。”

駱玉珠瞪眼:“對那些生孩子的傢庭來說就是!對你們男人當然不是,哎呀,你們大老爺們肯定感受不到!”陳金水哼笑瞭一聲,繼續悶著頭抽煙。陳江河皺眉:“小心別動瞭胎氣。”

駱玉珠氣得一揚手:“我回去瞭!沒法跟你們聊!”駱玉珠剛走出院子,就聽到瞭身後屋裡爺兒倆的輕笑聲。陳金水嘲笑說:“小時候沒這個尿不濕,不也把你們養大瞭。”駱玉珠氣惱地往外走去。

“不管你們爺倆支持不支持,我看準的事情就要幹。”第二天,駱玉珠來到商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廠傢打電話。她目光急切地捧著電話:“同志求您瞭,幫我轉一下,我隻有你們廠這個總機……同志,我還是那義烏的!能不能先發貨,出廠價可以高一些咱們好商量,喂?喂喂!”巧姑眼巴巴地看著駱玉珠:“姐,別打瞭。那邊肯定煩瞭!你一上午就沒閑著。”

駱玉珠氣急敗壞地撂下電話生悶氣。巧姑勸說:“姐,你那麼較真幹嗎?不就是一批尿墊麼。”

駱玉珠咬牙切齒地說:“是尿不濕,是尿不濕!”巧姑哭笑不得:“那也不值得你這麼急啊。萬一肚裡孩子……”

駱玉珠騰地站起來收拾東西:“等你做瞭媽再說,你比他們強不瞭哪去!”巧姑怔怔瞧著她:“姐。”

駱玉珠平靜瞭:“等你哥回來告訴他,我去外地拉貨瞭!”巧姑被嚇瞭一跳,伸出雙臂阻攔:“姐,不行!不用等他,我這你就過不去!”

“你讓開!今天我必須搶到!”巧姑哀求:“姐!你這都快要生瞭,別出什麼意外!這不是一般小事,你起碼得等哥回來吧?”

駱玉珠撥開她手臂:“等他回來黃花菜都涼瞭!”巧姑急得不行,跺腳追上:“玉珠姐,我陪你!”駱玉珠將包塞給她,自己徑直大步離去。

義烏大酒店裡,陳江河正跟五金客商坐在酒店大堂裡談合同。

“你們的廚房五金質量不錯,我們也想加大批發量。但價格上是不是可以再讓一讓……陳老板?”

陳江河目不轉睛地看著旁邊,一個女子正坐在沙發上給嬰兒換尿不濕。客商不解地看去:“陳老板!”陳江河緩過神:“對不起,稍等。”

陳江河走上前,沖那位年輕媽媽微笑:“您這是給孩子換尿不濕吧?”女子瞪大眼睛警惕打量。陳江河笑笑:“我傢也有孩子,正四處買這款尿不濕呢。您是從哪兒買到的?”

女子:“我傢親戚從國外帶來的,國內不可能有賣的吧?”

陳江河試探:“有啊,如果有,您來買嗎?”女子一喜:“當然買瞭!我現在正發愁呢,總不能老是讓國外親戚帶吧。”

陳江河瞬間仿佛明白瞭什麼,點頭起身,沖身後的客商:“您稍等!對不起我有急事!”陳江河跑向前臺:“借電話用用!外線撥幾?”服務員:“撥零,收費的。”陳江河邊掏兜,邊快速撥起,焦急地聽著。但電話始終沒人接,駱玉珠不在嗎,巧姑也不在,她們幹什麼去瞭?陳江河百思不得其解。

陳江河後悔極瞭,不停地責備自己:你太主觀瞭,太武斷瞭。

邱大哥教我:永遠自強自立,永遠腳步不停,永遠尋找機遇。

邱大哥警告我:義烏不同情停滯者,除非你不斷超越;義烏不同情短視者,除非你把握機遇。

陳江河,你的判斷力還不如妻子呢!

邱英傑日記仿佛在不斷地鞭打著自己!

先人一步,快人一招,敢於勇立潮頭。

敢冒風險,搶占先機,爭當第一個。

上海尿不濕新技術公司,駱玉珠、巧姑糾纏在門外要見鄭廠長,半天過去瞭,好說歹說,門衛終於答應給廠長通個信,說有人要找他。廠長聽瞭匯報連連搖頭,用大嗓門吼道:“沒跟你們說嗎,咱這批尿不濕不供應國內!什麼人我都見,笑話,我見得過來嗎?”

門衛為難:“廠長,這跟別人不一樣,她那肚子……”廠長瞪眼:“她肚子怎麼瞭?”廠長後面的話生生地咽回瞭。

駱玉珠挺著大肚子,被巧姑攙扶著出現在廠長辦公室門口。廠長無比吃驚地看著駱玉珠的肚子。

駱玉珠謙卑地笑瞭:“鄭廠長,我是義烏來的,給您廠子打瞭一天的電話瞭。找不到您,我隻得自己坐火車來您這兒瞭。”廠長感動地連聲道:“快去辦公室,坐著說!”

駱玉珠爽快地笑著答應:“哎!”鄭廠長將水端到駱玉珠與巧姑面前,搖頭感慨說:“你們死瞭這條心吧,我們的產品剛研發出來,正準備試銷香港和東南亞地區。國內市場我們不考慮。”

駱玉珠:“為什麼不考慮?”

“國內很少有人能接受一次性的東西!我們的老百姓還習慣使用尿佈,洗完還能再用,多省錢呀!”

駱玉珠搖頭:“鄭廠長,您沒搞過市場調研吧。您會不會是打著燈籠—照舊,亂拍腦袋瞎決策。”

鄭廠長稀罕地打量玉珠:“嘿!還沒人敢這麼跟我說話呢!”巧姑有些緊張,偷偷地拽瞭拽駱玉珠。

鄭廠長嗓門又大起來:“你打聽打聽去,別人誰敢做尿不濕呀,就我膽大最趕新潮!不然我能搶到這個新技術?”

見到鄭廠長這架勢,巧姑早就膽怯瞭,駱玉珠卻不慌不忙,開口一笑:“我這人心直口快,尤其是見到有能耐的人,更不想繞圈說話。國內市場才是你們最應該爭取的目標,中國人口這麼多,願意為孩子買尿佈濕的媽媽一定成千上萬;經濟在騰飛,將來尿不濕市場更會翻倍增長!”鄭廠長瞄著眼睛看著她:“你有把握?你能賣多少?”

駱玉珠:“沒把握我就不來您這瞭!鄭廠長,我想把國內市場先承包下來,您包給我!外銷能夠賺多少,我給您一分不少,如果有損失我來承擔。”

鄭廠長抱起胳膊:“口氣不小,那你想要包多少貨呢?”駱玉珠靠在椅子上:“既然是包銷,就是有多少要多少。”鄭廠長瞇著眼打量,來回踱瞭幾步:“你現在有多少資金可以用來做尿不濕?”駱玉珠遲疑瞭一下:“隻是……我現在有點困難,第一批貨能不能先銷後付?”

“這不是空手套白狼嘛!”鄭廠長咕噥一句,氣呼呼地摔門而去。看到鄭廠長已經大步遠去瞭,駱玉珠急得快步追趕,巧姑一旁攙扶。

“鄭廠長!鄭廠長!我們可以再商量!”鄭廠長頭也不回地揮手:“這不是耍我嘛!定金都沒帶,空手套白狼來瞭!”駱玉珠扒住樓梯口沖下喊道:“我是真的有困難!要不,我回去籌錢,很快就打過來!”

鄭廠長邊下樓梯,邊吩咐司機:“你給我把她們送到火車站,哪來的回哪兒去!”巧姑勸道:“玉珠姐,咱走吧。”駱玉珠咬牙:“鄭廠長,我能幫你打開國內市場!我有這實力!”

鄭廠長已經走到下一層:“一點誠意都沒有,沒法相信你!回去生孩子吧!”駱玉珠惱火:“我的金珠首飾,銀珠五金,玉珠百貨全押給你,行不行?我還有三個攤位呢!”鄭廠長突然停住腳步,仰頭:“什麼五金?”駱玉珠也嚇一跳:“銀珠。”

鄭廠長飛快地跑上來,喘息打量著:“趕著年關把自己的車賣瞭,給廠子送錢發工資的銀珠五金?”駱玉珠釋然一笑:“是。”

鄭廠長三步變做兩步沖過來,熱情地伸出手來,與駱玉珠緊緊相握,跟剛才判若兩人。

鄭廠長真誠地說:“第一眼,你的大肚子感動瞭我。但說實話,同情不能當飯吃,我隻看重你們兩口子的名聲!響當當的銀珠五金啊!早就想結識你們瞭!”

貨物一箱箱地搬到瞭車廂上,駱玉珠微笑著看著廠長:“您放一百個心吧,我會盡快把款全打過來。”

“放心得很!我勸你們還是人貨分開,我保證這批貨按時送到,你倆坐火車回去吧。”巧姑也輕聲勸說:“玉珠姐,咱還是坐火車吧。萬一……”駱玉珠笑:“不用,這些尿不濕軟著呢,正好靠著,天黑前就到。”

廠長沖司機大吼:“路上開慢點,別顛著!”駱玉珠笑著擺手,被巧姑攙扶上車:“咱一回生二回熟,處久瞭您就知道我玉珠百貨的信譽,回去吧廠長。”車啟動遠去,廠長眼巴巴地望著,搖頭感慨道:“這女人……”

駱玉珠和巧姑無聲無息地在商城攤位上消失瞭。陳江河疑惑的目光掃視著幾個攤位,陳金水叼著煙袋站在一旁。陳金水疑惑地說:“巧姑也是,再急也來個電話啊!是不是有動靜來不及,去醫院瞭?”

“幾個婦產醫院我都問瞭,沒有。”旁邊攤的大嬸接話道:“江河,我倒是兩隻耳朵聽聾瞭,今天你媳婦一直在打電話,要什麼貨。”陳江河一怔:“尿不濕?”大嬸忙點頭:“對對對!尿……還不濕!”陳江河和陳金水交換瞭個眼神,轉身要走。陳金水:“你現在去也晚瞭!她們早該回瞭!”

陳江河急得想半路接去,陳金水深思熟慮地說:“你哪知道你媳婦從哪條路回來?我在這盯著,你回傢等電話吧。”陳江河憂心忡忡地點頭。

駱玉珠斜靠在成堆的尿不濕上,巧姑坐在對面,貨車在公路上顛簸。駱玉珠得意地直誇:“怎麼樣,我一出馬貨就到手,說我空手套白狼,還真的是,巧姑,學著點—這叫四兩撥千斤!”巧姑噘起嘴反駁道:“你這是玩命,挺著八個月的肚子,誰像你這樣?”

駱玉珠笑著撫摸肚子:“誰能想到,咱名氣那麼大,你聽鄭廠長說瞭吧,我跟你哥都成傳奇人物瞭……”駱玉珠突然倒吸瞭口冷氣。巧姑嚇瞭一跳:“怎麼瞭?”駱玉珠眉頭緊蹙捂住肚子:“快讓司機開慢點!”巧姑忙拍車廂,喊:“師傅,您開慢點,別顛簸瞭!”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陳江河放下書本,身子從座位上彈起來,電話是鄭廠長打來的,詢問駱玉珠到傢瞭沒有。陳江河像抓住瞭救命的稻草,一個勁地感謝!

“駱玉珠,是我老婆,是的,真不省心,她要想幹什麼誰也攔不住。”陳江河一邊感嘆著,一邊詢問妻子坐的貨車的車號。

王旭忙遞上紙筆,陳江河快速記著。

“鄭廠長,改天我去您廠裡參觀,也歡迎您來義烏作客。我先去接人瞭!”電話掛上,陳江河匆忙出門:“小旭,看好傢!我去接你媽!”王旭答應:“哎!”陳江河推著自行車慌亂出院。

貨車在公路上疾駛,眼看就要到義烏公路收費站瞭,駱玉珠開始痛苦地呻吟起來。巧姑急喊:“停車!要生瞭!”司機聽到聲響,把車緩緩地停在路邊。駱玉珠滿頭是汗,躺靠在尿不濕上,巧姑緊緊攥住她的手,慌亂地安慰。司機手足無措地站在路邊。“什麼情況啊?”巧姑慌瞭:“玉珠姐,要生瞭,你挺住啊!可不能生在這荒郊野外的!”駱玉珠咬緊牙關:“生不生又不是我能定的!”巧姑快哭出來:“那怎麼辦?”駱玉珠喘息:“我撐不住瞭!巧姑你別慌,你讓司機去找水,叫人!啊……”

駱玉珠滿頭是汗,神情痛苦。她發出瞭嗨喲嗨喲的用力聲,巧姑更是崩潰,眼神迷亂手忙腳亂:“玉珠姐,堅持住!加油!”

“別怕,女人都得過這關。”駱玉珠顫抖著:“頭出來瞭?我再用勁,不能停……”巧姑哭著點頭:“我不停我不停,我接著呢!”駱玉珠握緊拳,閉眼“啊”的一聲嘶吼,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聲在駱玉珠耳邊響起。

陳江河將自行車靠在路邊,自己跑到收費站翹首張望,一輛車一輛車地看著車牌號。

“同志,讓一讓!”陳江河乘工作人員不註意,幹脆跨上自行車上瞭公路。工作人員急忙阻止:“哎!不能騎上去!”

陳江河像沒聽見一樣,咬牙逆行向公路蹬去……一輛輛汽車從陳江河身邊飛駛而過,逆行充滿著危險,陳江河眼巴巴地望著公路上來去的車輛,又看看手表,眼中充滿瞭不安和緊張。

按時間計算,駱玉珠坐的貨車應該到義烏瞭,會不會自己錯過去瞭呢?陳江河急得不行,騎車調頭往傢裡飛奔而去。

陳江河蹬車進院,焦急地沖屋裡喊:“小旭!你媽回來瞭嗎?”此時電話鈴持續響著,王旭叫:“爸!姑姑電話!”

陳江河飛奔進屋,拿起電話就吼:“巧姑,你幹什麼去瞭!她大著肚子你為什麼不攔著她!瘋瞭吧你們!”巧姑那端叫著:“哥你先別急。”

陳江河喊著:“她萬一要生瞭呢?”

巧姑:“生瞭!玉珠姐已經生瞭!”

陳江河呆住:“已經……你們在哪兒?”

巧姑:“在……這是哪?我們在一個鎮上的醫院裡,我剛找到電話。”

陳江河焦急地喊著:“喂?喂!”王旭復雜地瞧著陳江河。

電話那端傳來駱玉珠虛弱的聲音:“你喊什麼喊,是個小子。”

陳江河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駱玉珠啊駱玉珠……”

駱玉珠虛弱無力地說道:“貨我搶到瞭,孩子我也生下來瞭。”電話那頭傳來嬰兒的哭泣聲。“這孩子生在路上,叫他陳路好不好?”

陳江河百感交集,捧著電話幸福地閉上眼睛:“哎!陳路!”王旭站在一旁靜靜地聽著隱約傳來的哭聲。

嬰兒在駱玉珠懷中哇哇啼哭。駱玉珠虛弱地抱住孩子,百感交集地瞧著:“你瞧,這孩子哭得多有勁啊。”巧姑恍惚坐在一旁:“我體會到瞭。”駱玉珠沒明白:“啊?說什麼呢巧姑?”巧姑含淚激動地說:“我體會到當媽的感覺瞭,姐,這尿不濕你進對瞭!”駱玉珠看著孩子,快活地笑起來:“陳路,我的小路!你將來一定會成為天才!”

陳江河又在翻邱英傑日記瞭:誠信經營,講求信義,搶喝第一口海水。

1995年,陳江河夫婦倆決定創辦玉珠公司,打造瞭自己的“玉珠”品牌。其實他們什麼也沒有,少資金、無廠房、無設備、無技術,僅憑著一腔熱血。

一年後,陽光大道08號,行政樓豪華氣派,休閑區似西湖般的玉珠公司巍然聳立。

“太冒險瞭”,“走得太快,很容易跌倒”—很多陳傢村人為陳江河捏著一把汗。陳江河考慮到:要辦廠僅靠自我積累是不夠的,還需要外部資金,夫妻倆學習財會,最深刻的體會是要躋身於金融市場,必須多方籌集資金,並敢於承擔風險,講求使用效益。陳江河要求玉珠公司必須有相應的融資手段,建立相應的融資機構。

在義烏,幾傢、幾十傢甚至幾百傢商戶同時生產、銷售同一種商品的情況並不少見。商品種類豐富和配套產業完善,在方便采購商采購的同時,也使得義烏小商品價格更加透明。原材料、配件時價,人工、物流支出,加工損耗比例等一清二楚,隻要采購商願意,他們可以很方便、快速、清晰地計算出經營戶的真實成本,這進而又加劇瞭商戶互相壓價低端競爭。

相反,人工、用水、用電、用房、攤位費、原材料價格等一系列成本卻在上升。於是,出現商戶利潤空間不斷受擠壓的尷尬。

科技創新成果及品牌戰略在玉珠公司發展過程中具有重要作用,駱玉珠相信:專業科技人員、管理人員想法的產生和發展常常是“非理性的”,它並不按邏輯步步就班,需要在還沒想透時就快人一招,發瞭瘋似的去搶著幹,撞瞭墻再動腦筋修改完善,想得再好也不一定對,成功的想法常常是因為你有勇氣、有熱情、有膽量,給撞上瞭。上海富姐楊雪笑諷駱玉珠是“藍螞蟻”,駱玉珠說:我必須做“藍螞蟻”,義烏必須有千千萬萬的藍螞蟻,像螞蟻一般單純一致,才能造就出比我們個人大千千萬萬倍的蟻穴。

時光飛逝,轉眼到瞭2005年,“玉珠公司”的業務范圍也在不斷擴大,從五金、日用品內銷發展到外銷;從單一的五金、日用品生產,發展到飾品和進出口貿易多種業務經營;公司業務也從義烏拓展到杭州、上海、深圳、香港等多地,還走向世界瞭。

商貿區五街彼岸咖啡館,十一歲的陳路和一個成年女網友見面瞭,這名女網友顯然是把陳路當作成年人瞭,想不到自己的傾訴對象竟然是一個毛小孩。成年女人羞愧難當:“不可能!”

小陳路:“真的是我。”成年女人快哭出來:“不可能!我講瞭很多隱私……”小陳路:“我鼓勵你的,沒騙你!你的網友叫一隻來自不知何方的狼,對不對?”成年女人不敢相信地搖頭,小陳路看著無可奈何的阿姨。成年女人捂住嘴,淚水湧出。

小陳路耐心解釋:“我這個名字是我設計的軟件,通過分析女孩的喜好和心理,經過篩選組合產生的。”成年女人傷心哽咽:“到底是誰在跟我聊天?”

小陳路聳聳肩膀:“電腦智能系統,我設置的自動聊天程序。”成年女人崩潰:“那照片呢?”

“我哥的。”小陳路不好意思,“你放心,不會傳播的!”

浙江大學校園,二十多歲的王旭起勁地騎著一輛三輪車,車上有二十個暖水壺。車子繞過學生嬉戲的操場、籃球場、圖書館,停到女生宿舍樓前,王旭掏出撥浪鼓搖起。“撥浪撥浪—”窗戶紛紛打開,女生們歡笑著探出頭來:“王旭!”有人從樓道跑出,王旭微笑著遞上暖壺,接過錢。一女生調皮地叫道:“王旭,給美女來個優惠,以後打開水每次給五毛好不好?”王旭和聲細語地解釋:“五毛你們怎麼AA制呢?一間宿舍六個人,我要六毛一壺是避免你們麻煩。”女孩們笑著罵道:“王旭,你真是個猴精”。

義烏的外貿做得風生水起,打造國際商貿名城的口號越來越響,來義烏從事經貿的外商越來越多。在香山國際酒店會議室裡,成熟幹練的駱玉珠面帶微笑,聽著對面四個歐洲男人說笑,身邊的翻譯不時地輕聲翻著中文。談判進行瞭一個上午,卻沒有任何進展。駱玉珠似乎已經有些不耐煩,輕語道:“你問他們,到底有沒有誠意接我這批貨?如果有,我可以跟他們四傢一起合作。我的貨源充足。”翻譯用西班牙語說著,四個男人卻依然故我,還擠眉弄眼地,不時發出一陣哄笑。駱玉珠無聲地嘆瞭口氣。其中有一位棕發、高鼻梁的西班牙帥小夥,他善意地沖駱玉珠笑笑,溫柔且親切感十足,眼中還含著些許歉疚。

駱玉珠捕捉到那眼神,定定地打量後有瞭主意。翻譯像是很誠懇地對著駱玉珠解釋:“他們四個在商量,都覺得您的貨價格高瞭些。因為同樣的貨他們可以在廣州那邊搞到。”

駱玉珠意味深長地看著翻譯,起身說:“那我們就再約時間吧!歡迎幾位有空到我們的商鋪去看看。”駱玉珠話音剛落轉身就走,四個男人有些吃驚,嘈雜的爭論聲傳過來,翻譯追上來:“駱女士,您生氣瞭?”駱玉珠微微一笑:“沒有,不過我時間太緊,下一個客商還在等著我。該說的我都說瞭,你讓他們考慮考慮吧!”翻譯怔怔地瞧著駱玉珠款款而去。

駱玉珠拉開車門,剛坐進去就撥通王旭的手機:“小旭,給媽找一個你們學校西班牙語的高才生。晚上九點給我電話。”

王旭說:“好嘞,交給我瞭!爸什麼時候回來?”

駱玉珠:“早該回來瞭!看來你爸這次到西班牙費爾南德公司不順,遇到困難瞭。”

馬德裡是歐洲日用品集散地,與義烏的關聯度在全歐洲最高。而費爾南德公司,是西班牙一傢商貿大公司,生意觸角遍及整個歐洲,也是國際賣傢搶占歐洲市場的橋頭堡。

陳江河在賓館前臺焦急徘徊,實在有些不耐煩瞭,於是俯身用西班牙語向秘書詢問:“費爾南德先生還沒空嗎?”秘書歉意地搖頭:“對不起,他的日程已經排滿。”

陳江河焦急地說:“我已經預約三次瞭!你告訴他,我從中國義烏來,我們電話裡價格、發貨等所有環節都談好瞭,為什麼一再拖延?”秘書攤開雙手表示無奈,低頭自己忙碌去瞭。陳江河無可奈何,一臉懊惱,難道就這樣無功而返,折翼而歸?陳江河恨恨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時,手機響起,陳江河忙走到走廊接聽。

駱玉珠問:“談瞭嗎?”

陳江河:“人都沒見到!”

駱玉珠:“他們這樣拖延是不是有新的賣傢瞭?”

陳江河很是焦灼:“我也這樣猜想,今天無論如何我也要堵到他!傢裡怎麼樣?”

駱玉珠貼著面膜打電話,小陳路靠在門邊一臉的委屈。駱玉珠嘆息:“你讓你寶貝兒子跟你說吧,他做的事我沒法形容。”陳路一把搶過電話喋喋不休地說:“爸爸,我是被冤枉的!我沒網戀,我也沒想約她,我隻是想完成一個試驗!你知道的!我跟你講過,就那個網聊軟件,我隻是讓電腦軟件自動聊天,誰想她認真瞭……”

駱玉珠手機響起,王旭打來電話,說西班牙語翻譯找到瞭,要聽駱玉珠用微型錄音機偷錄下來的談判聲音。

駱玉珠忙上前打開微型錄音機,西班牙語的哄笑交談聲後,王旭的同學開始翻譯:這四個西班牙人互相商量價格,想聯手壓價,在統一價格之前誰也不許跟你聯系。

駱玉珠戴著面膜冷笑:“翻譯呢?”王旭:“翻譯是他們的人!還用西班牙語交流,怎麼跟你說才更加合情合理。”

身後的陳路還在大聲地跟爸爸解釋:“……這個軟件是各種情緒組合,我要的是測試結果,是的,我成功瞭!”

駱玉珠走到露臺把門關好,冷哼:“我就猜到瞭!他們還說什麼?”

“他們說,能讓費爾南德傢族滿意,質量一定不會差。但要給你造成一種印象,就是他們對貨不滿意。後來有一個人反對,覺得長期合作沒必要這樣壓價,應該‘有錢大傢賺’,這個人被其他三個諷刺瞭一通,叫什麼‘叛徒’‘特務’‘第五縱隊’。”

駱玉珠若有所思:“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他們都叫他萊昂。”

駱玉珠脫口而出:“獅子。”

“媽!你真行,外文學得突飛猛進啊!”

“行瞭!少跟我貧,你爸逼的!活到老學到老,不浪費每一分鐘—別虧待你同學。”

王旭掛斷電話,在宿舍一邊給旁邊的西班牙語同學數錢,一邊給手機充電。那同學扒在門口輕聲說:“太多瞭,不好意思,你的開水不是一個月白送瞭?這是回扣,下回有這好事再找我啊!”

王旭堅決拒絕“回扣”,揮手再見。

同宿舍正在讀書的同學側眼瞧著王旭正把各種小吃裝進床鋪下的桶裡,揣測道:“怎麼著,又掙錢去?”王旭抱起那個裝滿食物的桶,嘿嘿一笑。

“我說王旭,不光大學四年學費,你把讀研究生、博士生的學費都掙出來瞭吧?”同學們打趣著說:“茍富貴,勿相忘!你當大老板時,千萬別忘瞭同寢室共患難的室友呀!”室友還在開玩笑,王旭已經抱桶出門,沿著走廊挨屋敲門,跟地下黨接頭一般:“夜宵!新添瞭麻辣口味的方便面,好吃的火腿腸……”

義烏東洲花園樓門前,萊昂正好從公寓大門口路過,一輛豪車停在面前,車窗搖下,駱玉珠戴著墨鏡沖他擺擺手。萊昂嚇瞭一跳,仔細瞧瞧才認出是駱玉珠。

“萊昂先生。”駱玉珠摘下墨鏡,“別人都住酒店,隻有你來義烏租公寓,你是要打持久戰啊?”

萊昂看看左右,不敢相信:“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駱玉珠一笑:“想找,自然能找到,上車!”萊昂聽話地拉車門鉆進,駱玉珠猛踩油門,車躥瞭出去。

夜深瞭,陳江河還在西班牙費爾南德公司的地下車庫裡打瞌睡,突然外面腳步聲傳來,陳江河睜眼細看,費爾南德被幾個人簇擁著走向豪車。

陳江河忙快步走去,斜路插上,突然放慢腳步。費爾南德正與身邊一個秀麗的中國女子親密說笑,那女子提著愛馬仕的包,黑框墨鏡遮面,形單影隻,表情相當落寞,纖瘦的背影讓人生憐,正是楊雪。陳江河剎那間靠在柱後喘息—楊雪出現,事情復雜瞭……

《雞毛飛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