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是明辨無誤的殺心!

吳定緣眼神一閃,鐵尺順手往回一送,“鐺”的一聲,尺面正好擋住瞭刀尖的進擊。他沒任何遲疑,身子左旋,右拳直直砸向襲擊者的面門。高個兒軍漢完全沒想到對方的反擊如此迅猛,鼻子登時被砸得鮮血迸流,整個人朝後倒去。

吳定緣一擊得手,右肩順勢朝前一撞,把犯人朝對面的矮個兒軍漢推去。犯人雙臂受縛,踉蹌朝前,一下子撲到矮個兒軍漢的懷裡。

趁著兩人糾纏的空當,吳定緣完成瞭轉身,疾步向前,從矮個兒軍漢腰間抽出佩刀,“撲哧”一聲直接捅進他的胸膛側面,隨後立刻拔出。犯人和軍漢同時軟軟倒地,那高個兒軍漢才從眩暈中恢復過來。他大吼一聲,揮刀砍過來。可吳定緣已完全拔出瞭刀,直接旋身格擋。

兩刃相交,登時火花四濺。高個兒軍漢本以為吳定緣是個被酒色掏空瞭身子的廢物,現在才驚駭地發現,對方居然是一個深藏不露的技擊老手。

這片刻的失神,對吳定緣來說已經足夠。他用雁翎刀格擋本是幌子,左手鐵尺已從下盤悄然遞進,正戳在對方腰眼。高個兒軍漢疼得“嗷”瞭一聲,動作一霎變形,隨即發出一聲慘呼,因為雁翎刀的刀刃在他脖頸處抹開瞭一條深深的溝壑,鮮血噴出數尺之遠。

從動手到結束,這一番攻防隻持續瞭幾個呼吸,可謂行雲流水。吳定緣把雁翎刀插在河灘上,半跪在地,胸口喘息不定。他長期酗酒導致體力有限,隻能趁對方心存輕蔑時放手搶攻。倘若陷入對峙,他以一敵二可沒有勝算。

這兩個軍漢肯定是炸船者的同夥,他們沿河搜查,是要將可能存在的寶船幸存者滅口。如今敵人已然斃命,可吳定緣的臉上並沒有任何欣喜,反而浮現出濃濃的悔意。

那個高個兒軍漢認得吳不平,說明炸船者在南京城中買通瞭不少當地人。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沿途碰到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炸船者的爪牙;任何一個熟人,都有可能拔刀相向。這樣的人有多少?該怎麼分辨?他一個也回答不出來。

那些連太子寶船都敢炸毀的狂徒,豈會容忍唯一的人證被帶回官府,一定欲除之而後快。

吳定緣望著不遠處的巍峨城墻,那連綿的墻垣背後仿佛湧現出瞭無窮惡意,像陰雲一樣迅速遮蔽瞭整個留都的天空。他意識到,一時心軟救下的這個傢夥,讓自己陷入一片危險的泥沼。

可如今後悔也晚瞭,他已經動手格殺瞭兩個人,就算現在扔下那人一走瞭之,也勢必會引來更多殺手。吳定緣厭惡地低頭掃視一眼,那個犯人依舊趴在矮個兒軍漢的屍體上,雖然頭被蒙住,刺鼻的血腥味卻擋不住,身體不斷地驚恐地掙紮著。

早知道就該讓他淹死在秦淮河裡,吳定緣不無遺憾地想。

可惜世上並無後悔藥,吳定緣嘆瞭口氣,動手把高、矮兩個軍漢的屍體拋入水中,然後把犯人從地上拎起來。事已至此,賞錢什麼的已經無所謂瞭,這傢夥會惹來無數追殺,盡快把這燙手山芋送出去最好。

歸根到底,還得先找到老爹。

吳不平身為應天府總捕頭,此時應該是在長安街沿途巡查,那是進入皇城的必經之路。而從扇骨臺到長安街,最短的路徑是向北走到通濟門進城。通濟門就在東水關碼頭旁邊,是十三座城門之一,進城後有一條寬闊的通濟門大街,與秦淮內河相攜北上,右轉便是長安街。

不過現在東水關碼頭陷入癱瘓,通濟門前一片混亂。吳定緣觀望瞭一下形勢,遠遠可以看到無數人要跑出來,無數人要沖進去,嚶嚶嗡嗡如炸窩的蜂巢。別說穿行,就連靠近都有危險——敵人能在寶船上放火藥,說不定在碼頭上也有安排。

吳定緣想瞭想,決定帶著欽犯朝東走去。東邊三裡開外,還有另外一道城門叫作正陽門,進門便是皇城南側,離長安街不遠,乃是禦街正門。對方勢力再大,總不至於能把每一座城門的門衛都收買瞭。

那個犯人許是被剛才的血腥搏殺駭破瞭膽,不再掙紮,老老實實被吳定緣押著走。兩人一路沿著護城河向東,很快便來到正陽門前。

前一陣子總是地震,正陽門被震塌瞭一截門樓拱頂,城門關不牢,現在正在修葺中。灰黑色的城門前搭著密密麻麻的竹架子,門廊下堆滿瞭泥漿盆子和青磚,兩扇剛剛卸下門軸的大鐵門斜倚在門洞旁邊,露出一個大大的豁口。

一大群守軍和工匠聚在城門前,惶恐地交頭接耳。就連督工和城門將軍都心神不寧,一直朝西邊眺望。他們應該也聽到那巨大的爆炸聲瞭,隻是還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

吳定緣亮出錫牌,說要押解犯人進城,一個負責核驗的老軍提醒道:“要不你換個城門走吧,這裡今天可不太方便。”

“不行,這名犯人必須立刻送衙,不得阻滯!”吳定緣下意識地握住鐵尺,生怕這也是敵人伏下的殺手。老軍還要勸一句,吳定緣厲聲道:“此人案涉行刺太子,耽擱瞭送官,你來背這口鍋?”老軍一聽居然涉及這麼大的事,手一哆嗦,連忙把錫牌遞回來,讓開一條窄路:“這可是你非要走不可,出瞭事,須怪不到我等。”

在守軍和工匠們古怪的目光中,吳定緣押著犯人,邁進那條黑漆漆的城門洞子。

在遷都之前,正陽門是皇城外郭的正門,因此修建得格外宏闊,門洞寬可容兩車並行,地覆石板,兩側青磚貼邊,上頂用上好的青條石砌成。不過,此時正值修葺,門口堆放著各種營造雜物,遮去瞭大半邊光線。

吳定緣往裡走上七八步,周圍便暗瞭下來,狀如深隧一般。此時外頭是五月天氣,可城門洞裡還一片涼沁沁,有絲絲縷縷的陰氣從磚縫與地隙中鉆出來,纏腿而上。

他們兩人走到一半,吳定緣忽有所感,一抬頭,才明白老軍的反應為何如此古怪。

原來在他的頭頂,正懸著一塊長約三丈、寬一丈的大石條。石條還沒被嵌入拱頂,隻靠幾根麻繩捆吊在半空,晃晃悠悠。在拱頂下方,是塌瞭一地的腳手架殘骸。很明顯,剛才的爆炸把支撐的腳手架給震塌瞭,抬吊到一半的石條一下子變成懸空。匠戶們不知何時會再震一次,怕石頭掉下來砸死人,先逃去瞭城樓外面。

這塊青灰色的巨石采自幕府山中,邊鈍質厚。如此龐然的身軀,居然如吊鐘一樣在幽暗中緩慢擺動,那種隨時可能泰山壓頂的死亡威脅,著實令人不寒而栗。不知為何,吳定緣沒有急忙躲開,反而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苦笑。

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城門洞子裡,無論來路還是去路都晦暗不清,偏偏在頭頂,生死懸於一線。這帶有某種諷刺意味的不祥讖兆,竟令吳定緣一時入瞭神。據說,人在面對註定的死亡威脅時,不會移開視線,反而會一直盯著。那種隨時可能被砸成一攤肉泥的想象,居然讓他皮膚浮起一層說不上是恐懼還是興奮的雞皮疙瘩。

身旁的囚犯一直蒙著頭,渾然不知身處險境,老老實實站在原地。過瞭不知多久,他才不安地嗚瞭一聲,把吳定緣從死亡的遐想中拽回現實。吳定緣最後瞥瞭一眼頭頂的巨石,搖搖頭,這才帶著囚犯繼續前行。

兩人很快穿過門洞,眼前忽現一片光亮,這便算是進到南京城內瞭。在正陽門北側橫亙著一條東西向的寬衢大街,叫作崇禮街,它的西側盡頭恰好與長安街相交。

崇禮街上如今也不太平,這裡是許多官署的所在地。寶船爆炸的沖擊,讓這邊亂瞭套。一撥撥的步兵、騎兵擁出諸衛屯地,朝東水關那邊瘋狂地開去,無數馬蹄和革靴將街面上的黃土高高揚起。很多小吏書手從衙署門前探出頭來,在揚塵中茫然無措地呆立著。

吳定緣看著那些救援隊伍,突然意識到,自己犯瞭一個錯誤。

出瞭如此大的事,吳不平身為總捕頭怎麼可能還留在長安街,一定第一時間趕去東水關現場。

可東水關碼頭現在絕不能靠近,吳定緣思忖片刻,本想幹脆把犯人先扭送應天府,可轉念一想,也不現實。且不說府衙遠在城西,沿途變數太多,就算送到瞭,現在也沒人接收——應天府的高官們,都跑去瞭東水關等著巴結太子,如今生死未卜。

至於其他衙署,也是同樣問題。

南京城內的治安力量頗為復雜。五城兵馬司歸南京兵部管,十八衛所親兵由五軍都督府統轄,應天府控制著三班,守備衙門掌握著諸城門鎖鑰,皇城裡還趴著一支年初從京城調來的禁軍。

這幾套城防班底各有統屬,平日互不買賬。東水關碼頭這一炸,一幹高層灰飛煙滅,諸多衙署群龍無首。整個南京城,已經完全癱瘓。

他現在手握著一名朝廷欽犯,居然無處可以解送。

吳定緣環顧四周,忽然看到在崇禮街北側,欽天監與行人司之間有一座朱門白墻的衙署。衙署上無匾額,兩側門柱漆成墨色,顯出與尋常衙署卓然不同的肅殺氣勢。他的心中,浮現出一個主意。

那裡是南京錦衣衛的鎮撫司,它不受南京任何一個衙門的節制,直接向京城的錦衣衛指揮使匯報,不掛匾額,不書牌面,在南京官場的地位超然。

吳定緣“嘖”瞭一聲,雖然不無遺憾,但他決定把這個燙手山芋送到錦衣衛算瞭。錦衣衛未必會給多少賞賜,但至少可以甩脫這個大麻煩。他最怕麻煩,隻想趕快瞭結這樁意外差事,回傢讓妹妹燙上一壺酒,清凈地待一會兒。

吳定緣拽著犯人走到鎮撫司,敲瞭敲大門,發現居然是虛掩的,一推即開。他往裡走瞭幾步,突然聽到內院傳來一聲怒吼:

“國傢有難,爾等竟敢置若罔聞?”

這聲音勢若洪鐘,連屋頂的瓦片都被震得嗡嗡作響。吳定緣帶著犯人繞過照壁,看到裡面是一個寬闊的四方正院,一個身穿淺綠官袍的年輕官員站在院門之前,伸直雙臂,死死擋住瞭對面一排錦衣衛。

這年輕官員二十七八歲,身材不算高大,但鼻梁硬直,眉角飛揚,尤其下巴特別方正,一抿起嘴來,整個面相頑若堅石。

一個胡子花白的老千戶拍拍繡春刀,呵斥道:“我等正要去碼頭救援上官,怎麼就置若罔聞瞭?”那年輕官員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道:“東水關出事,自有守備衙門應對。你們錦衣衛的職責不是救援,而是盡快去查找奸兇!”

旁邊一個副千戶不由得嗤笑道:“你一個小小的行人,口氣倒大得像個大學士!不好好在隔壁待著,反而跑來這裡指手畫腳!”上前作勢要把他推開。

那小官見他們來推搡,漲紅著臉,挺起胸膛大叫:“你們一窩蜂跑去碼頭,賊人正好可以趁亂遠遁潛離。若錯過時機,隻怕東宮危矣!留都危矣!你們……怎麼都不明白!”副千戶見他脾氣犟起來,手裡反倒猶豫瞭。行人雖是個正八品的芝麻小官,可非進士不能擔任,他一個武官不敢對文官真的動粗,一時兩邊僵持在那裡。

吳定緣大概聽明白瞭。這官員應該是南京行人司的一個行人。寶船爆炸之後,他跑到隔壁錦衣衛這裡,要求他們不要去碼頭救援,而是馬上展開調查。

從錦衣衛的角度來看,這確實莫名其妙。行人司的日常工作是負責頒佈詔諭、出使外藩,跑來這裡指手畫腳,算怎麼回事?可錦衣衛的長官此時也陷在碼頭,剩下這幾個千戶和副千戶群龍無首,愣是被這小小的行人堵住瞭門口。

說實話,吳定緣很贊同這個小行人的判斷。錦衣衛與其趕去碼頭添亂,還不如抓緊時間去盤查線索。隻不過……關你屁事啊。

南京的行人司隻是一個閑置空署,在這裡註定升遷無望,無非混吃等死而已。南京城裡那麼多高官,輪得著你一個冷衙門的小角色憂心國事?這小行人八成是吃陳年祿米吃得腦殼壞掉瞭。

吳定緣懶得聽他們爭吵,使勁咳嗽瞭一聲。

那個小行人和錦衣衛們同時轉頭看來,目光都有些詫異。吳定緣把犯人向前推瞭一步:“在下是守備扇骨臺的應天捕吏。擒得太子寶船跳船疑犯一人,特來移交貴衛。”

聽他這麼一說,人群立刻騷動起來。吳定緣把犯人的頭罩一摘,一踹腿窩,讓他跪倒在地。那幾個錦衣衛瞪大瞭眼睛,看到一張滿面塵煙、神色委頓的狼狽臉孔,一頭濕漉漉的亂發散披下來,頭上綴滿瞭碎屑殘繩。

吳定緣把他在扇骨臺的遭遇約略一說,但為瞭避免麻煩,沒提那兩個殺手的事。錦衣衛們慣於緝事,立刻明白此人的形跡確實可疑。老千戶正要走近細問,那小行人卻搶先湊到跟前,皺眉端詳片刻,伸手把麻核從犯人嘴裡摳出來。

蓄積已久的憤懣,猛然從犯人嘴裡噴瀉而出:“你們這些老獾叼的殺才!沒眼色的驢狗卵子!我是大明太子!大明太子!快放開我!不然誅爾等三族!不,九族!十族!”小行人雙眸一閃,趕緊將他從地上攙起,解開束手的繩子,然後一撩袍邊跪倒在地,口稱“殿下”。

這一番變故,讓周圍的錦衣衛都有點發蒙。老千戶狐疑道:“你一個小行人,怎麼知道太子長什麼模樣?”那年輕官員下巴一抬:“我是永樂十九年的進士,曾在殿試時親眼見過太宗皇帝,和眼前這位,當真是一模一樣!”

周圍的人還有些不信。朱瞻基從脖頸裡摘下一枚青蓮雲形玉佩,怒氣沖沖地舉手一晃,喝道:“你們來看!”

這枚玉佩是當年他跟隨祖父出征時,永樂皇帝於營中所賜,上鐫“惟精惟一”四字,他從不離身,天下都知道這是太子之物。錦衣衛們看到這件信物,登時再無疑問,嘩啦啦跪倒瞭一大片。隻剩吳定緣一個人愕然站在原地,全身僵直。

這個炸船的疑犯,居然會是大明皇太子?

這……這也太不合常理瞭,寶船明明已經接近東水關,太子應該在東宮幕僚的簇擁中準備下船才對,怎麼會一個人跑到船尾去?

一直到他的雙臂猛然被人鉗住,吳定緣才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原來是幾個小旗沖上去,惡狠狠地把這個挾持太子的反賊壓在地上,讓他動彈不得。吳定緣“嘿”瞭一聲,似是自嘲般地笑瞭笑,也不掙紮,把頭慢慢垂下去。

老千戶知道把此人留在現場,隻會讓太子尷尬,喝令道:“把此人先投進內獄,容後再審!”小旗們發一聲喊,連拖帶拽把吳定緣帶到後院去瞭。看著那莽漢的身影消失,老千戶這才親自從院內掇出一張圈椅,討好地請太子暫且歇息。

朱瞻基一屁股坐下去,雙眼怔怔地盯著照壁,胸口起伏不定。他的腦子,一直到現在仍是懵懵懂懂,一切都來得太突然瞭——先是一場令人筋熔骨銷的大爆炸,然後又幾乎溺斃於冰涼的河水之中,接下來被人蒙住瞭腦袋,踢踢打打,還有刺鼻的血腥透鼻而入——如果是噩夢的話,現在也該清醒瞭。

小行人從地上把玉佩撿起來,檢查瞭一下並無破損,畢恭畢敬地雙手遞還給朱瞻基。朱瞻基抬起眼,喃喃問道:“到底……發生瞭什麼?”

眾人面面相覷,具體怎麼回事,他們也說不清楚。最後還是那位小行人大聲道:“殿下座船被賊人所炸,波及東水關碼頭百官。”周圍的千戶、副千戶們倒吸一口涼氣,你小子好大膽,局勢尚未明朗,就敢鐵口直斷,這個話要不要負責?

朱瞻基看瞭這小行人一眼,他剛才腦袋被罩著,聽見有個聲音嚷瞭句“東宮危矣”,心中頗有好感:“你叫什麼名字?”

小官連忙回道:“微臣是南京行人司行人,於謙。”他說這話時聲音洪亮,雙眸熠閃。那老千戶暗自不屑,你三十歲不到就混在一個養老的冷衙門,不知有什麼可自豪的。

朱瞻基點點頭,說瞭一句“你很好”,便不言語瞭。於謙趁機道:“如今城內形勢未靖,還請殿下暫且駐蹕於此,待襄城伯、三保太監有回話過來,再動不遲。”

朱瞻基眉頭輕皺,道:“他們如今身在何處?”於謙回道:“兩位皆在東水關碼頭迎候殿下,目前情形……呃,尚不清楚。殿下萬金之軀,得天獨眷,宜遣人先行詢問,待兩位鎮守前來接應為宜。”

於謙相貌端方,講起話來又喜歡直視對方,頗有說服力。朱瞻基決定聽他的,先留在錦衣衛這裡觀望形勢。老千戶不忿於謙搶瞭風頭,也上前搶著給太子通報姓名。

朱瞻基對他可沒什麼好臉色,畢竟這小老兒剛才還試圖阻撓於謙。老千戶見狀不妙,連忙自告奮勇,說要親自前往碼頭打探消息,然後慌慌張張地跑開瞭。

老千戶走瞭以後,院裡的人給太子打來一盆井水,請他洗臉沐發。錦衣衛們平日裡習慣收拾犯人,真伺候起貴人來實在粗手笨腳。朱瞻基勉強洗瞭幾把臉,整個人隨後蜷縮在圈椅裡,雙手無力地搭在兩側扶手上。

往常這些事,自有伴當代勞,可如今那一幹人包括賽子龍都已粉身碎骨,隻剩下他一個孤傢寡人。一念及此,朱瞻基心中便有無窮的悲慟湧上來。隨悲慟而至的還有一陣緊似一陣的驚悸,像皮鞭一樣抽打著腦中的神經,讓那恐怖的爆炸畫面不斷被喚醒。

於謙不敢打擾太子,一個人驟逢大變,需要一些時間來靜待消化。他走到旁邊一個副千戶前,說給太子端杯熱茶去,最好擱點壓驚的酸棗或柏子仁。副千戶眼睛一瞪,心想你算哪根蔥在錦衣衛指手畫腳,可又一想,太子剛誇過這傢夥“你很好”,隻得悻悻轉身,喝令旁人去泡。

於謙又問內獄所在,說要去看看那個綁來瞭太子的人。副千戶有心回絕,可架不住於謙目光凜冽如刀,忍著氣也回答瞭。他叫來一個小旗帶路,順便監視,別讓這個行人做什麼多餘之事。

於謙跟著小旗步入後院二堂。垂花門後是一條回字雕花走廊,一圈都是重簷配房,正北是寅賓廳,兩側依次是簽押房、錄事房、值吏廨、架閣庫,而內獄恰好位於正南位置的甬道盡頭。

這裡隻是作臨時周轉犯人之用,牢房大多空著,雖然臟瞭點,怨氣倒不算濃鬱。小旗見快走到瞭,好心提醒道:“你問話時可離得遠些,免得被這篾篙子沾上賴痞氣。”

“哦?你認得他?”

長舌碎嘴乃是人類天性,小旗對應天府情形還算熟悉,便把吳定緣這個綽號的來歷約略一說。於謙聽完,默不作聲走到最後一間,隔著木柵看到瞭那個有名的敗傢子。

吳定緣此時被綁在瞭一個十字木架上,身子緊貼直桿豎立,雙手分開與橫木平行,絲毫動彈不得,這是對重要欽犯才會采取的措施。他身後的石墻特別厚實,上頭隻開瞭一扇巴掌大的小氣窗,窗上兩根鐵柱,把照進來的陽光分割成三道,像三把金黃色的長刀頂在囚犯的後背。吳定緣低著頭一動不動,一副引頸待戮的姿態。

不過事起倉促,錦衣衛也隻是把他簡單捆住,身上衣衫還未剝掉,麻核也沒塞嘴——話說回來,在錦衣衛內獄裡,又能喊給誰聽呢?

於謙吩咐打開牢門,走到吳定緣跟前。他身材不算高,必須仰起頭來,才能看到吳定緣的面孔。

“我知道你有救駕之功,隻不過局勢緊急,不得不從權處置。一俟大局落定,我會替你去向太子申明冤屈。”於謙輕輕道。

“我把他從河裡撈出來平白受苦,實屬罪有應得,哪裡冤屈瞭?”

吳定緣依舊垂著頭,嘶聲回道。這個刻薄的反應讓於謙皺瞭皺眉頭。他走近一步,道:“太子驟經大變,神志未復,又不是故意陷害你。你快把太子落水前後之事,給我詳詳細細地說一遍,不要有半點遺漏。”

吳定緣懶洋洋地抬起頭:“難道不是該錦衣衛來審嗎?你一個小杏仁不管咸淡,倒管起閑事來瞭。”他故意把“小行人”說成“小杏仁”,於謙額頭登時浮起一條青筋,不由得怒喝道:

“現在局勢危殆、都城動搖,隻要是食君祿者,人人皆有責任赴難濟危,還分什麼閑事不閑事?”

吳定緣笑道:“好,好,皇上和太子最愛聽的就是這話。你把握好瞭機會,一步登天,須不是小杏仁瞭。”於謙仿佛受到侮辱似的,揪住他衣襟大聲道:“別把每個人都想得像你那麼齷齪!我於謙雖然官卑位賤,卻不是幸進之徒!”

於謙出身錢塘於氏,最聽不得被人說是鉆營小人。他嗓門本來就洪亮,加上情緒激蕩,竟震得天花板的灰塵都抖摟下來幾縷。吳定緣嗤笑一聲,斜眼乜著他,不再說什麼。

於謙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松開對方衣襟,冷笑道:“你也莫裝糊塗。一個應天府的捕吏拿住炸船疑犯,不交給本管府上邀功,卻白白送到錦衣衛門口,分明是覺得有性命之憂,想要置身事外。你一定是發現瞭什麼,剛才卻沒說,對也不對?”

吳定緣嘴角一抽,這“小杏仁”當真敏銳得緊,一句便戳到點上。

於謙氣呼呼地瞪著他,道:“我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蠢物。太子落水時不知身份,你千辛萬苦把他救下來;如今知道瞭太子身份,你反倒推三阻四,簡直是個副藤頭絲!”

他情緒過於激動,前頭還說著官話,末一句卻蹦出一句錢塘土話來。吳定緣多少能聽懂一點,知道這是形容不知好歹、頑固執拗之人。

這個罵法,讓吳定緣不期然想起自己的父親。每次他們父子聯手破獲大案之後,吳定緣堅決不肯露面領功,隻討瞭錢鈔去喝酒、逛窯子。他老爹吳不平給錢時,都會狠狠罵上一句“死孫”——這是個北方的詞,意思跟“個副藤頭絲”差不多。

想到自己父親,吳定緣突然意識到,如今東水關鬧出這麼大的亂子,吳不平身為應天府總捕頭,肯定也會被牽連進去。萬一這案子沒破瞭,以官府的稟性,說不定會把他推出來頂缸,誰讓你負責南京地面的平靖呢?

想到這裡,吳定緣嘆瞭口氣,道:“好吧,好吧,我說還不成嗎?”

接下來,吳定緣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講給瞭於謙聽,如何看守扇骨臺,如何看到寶船上的人影,如何救下太子,如何碰到那兩個懷有殺意的衛所旗兵,自己又是如何改變主意把人犯押來錦衣衛。

一番話聽完,於謙對這個憊懶捕吏倒真是刮目相看。這傢夥的談吐雖然粗鄙,但分析起事端來,簡潔精準,切中肯綮,就是積年老吏也未必有這種見識。那個小旗嘴裡的“篾篙子”,居然是個深藏不露的精明人。

他極其鄙夷吳定緣一遇到危險便推卸責任的做法,但很認同其判斷——這個幕後策劃者顯然是要把太子和南京官場一網打盡,其野心之大、規劃之周密、手段之狠辣,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不幸中的萬幸是,太子奇跡般地得以幸免,吳定緣又臨時起意,將其扭送錦衣衛。這一連串意外,神仙也沒法事先預料,更別說那些炸船的反賊瞭。

也就是說,太子至少現在很安全。

吳定緣見於謙眉角一下子松弛下來,便猜到瞭他的心思,不由得嘿嘿一笑,道:“你說,他們花瞭這麼多心思炸船,難道隻是為瞭聽個響動?”

“什麼?”

“今天,可還沒過完呢。”吳定緣抬起眼皮,漫不經心地補瞭一句。

於謙眼皮猛然一跳。

糟瞭,那個老千戶跑去東水關碼頭打探消息,萬一到處表功說收容瞭太子,難保不會被反賊的耳目偵知。一想到這個,於謙顧不上向吳定緣說明,轉身迅速離開內獄,噔噔快步朝前院走去。不管這種可能有多少,必須讓錦衣衛提前做好防范。

當於謙回到前院時,他發現圈椅上空無一人,太子不見瞭,附近那幾位副千戶也沒瞭蹤影。於謙大驚,抓著旁邊一個留守的小旗問怎麼回事。

小旗倒老實,直接全說瞭出來。原來在於謙離開不久,碼頭那邊的老千戶便傳回消息,一好一壞:壞消息是,襄城伯受瞭重傷,他身在碼頭最前,受沖擊最強烈,一時還未醒轉過來;好消息是,三保太監僥幸無事。在爆炸前一瞬,他的大氅半邊脫落,幾個侍從正手忙腳亂地擋在身前擺弄卡扣,替他擋住瞭大半沖擊。

三保太監見慣瞭大風浪,臨危不懼,坐鎮碼頭指揮。在他的調度下,東水關與南京諸衙署已逐漸恢復瞭秩序,救援工作有條不紊地展開著。恰好老千戶跑過來稟明太子下落,鄭和一聽,親自趕來迎候,剛剛把太子接走。

那個老千戶耍瞭點手段,接走太子時,故意沒通知在內獄的於謙。

於謙聽說接走太子的是鄭和,不由得長出一口氣。鄭和是永樂老臣,其人忠直耿介,兼有韜略,幾次下西洋的壯舉攢下巨大聲望。隻要有他這尊山嶽鎮著,南京城亂不起來。

不過,眼下尚不是松懈之時。於謙認為,吳定緣遭遇兩名旗兵襲擊這條線索很重要,必須盡快讓高層知道才行,便討來一副紙筆。

他筆法流暢,轉瞬就寫滿瞭一頁工整的臺閣體。信中警告太子與三保太監,南京城裡還有敵人未除,要盡快徹查,不可輕忽。信末還不忘提瞭一句吳定緣的冤枉之情,生怕貴人們事情一多給忘瞭。

寫完以後,於謙吹一吹淋漓的墨汁,四方疊好揣在懷裡,舉步匆匆出門。

此時,外頭崇禮大街上還是一片混亂景象,兩側街面的旗幌下、溝渠旁、樹蔭下都站滿瞭人,個個面色惶恐。先前大傢隻是聽到巨響,不明所以,現在寶船被炸的消息已從東水關碼頭擴散開來,這在南京居民心中掀起瞭驚濤駭浪。甚至已有零星百姓卷起包袱,扶老攜幼,打算出城避難去瞭。

於謙不知道太子與三保太監如今身在何處,但以情勢推斷,他們一定會先行返回南京守備衙門,那裡是整個留都最安全的地方。

南京守備衙門位於皇城西南角,無論隊伍從哪條路線行進,皇城西側的西華門都是必經之路。他隻消從崇禮街轉到通濟門大街,一路向北穿過西皇城根南街,趕到西華門外的玄津橋,就一定能截住隊伍。

於謙略扶一下幞頭,把腰間的烏角帶提瞭提,舉步從惶恐不安的人群中快步穿過去,鉆進一條小巷子裡。他來南京已有數年,對城內地理輕車熟路,知道哪裡有捷徑可走。不消兩炷香的工夫,於謙已經跑到瞭西皇城根南街的中段。

他一踏上街面,伸著脖子朝北邊看去,隻見煙塵滾滾,前方一百多步開外,一支隊伍正匆匆移動著。

這隊伍的構成頗為駁雜,裡面既有頂盔貫甲的守備衙門親兵,也有一身短衫的勛貴府傢丁,有人腰懸弓箭,還有人手擎金瓜,亂七八糟不成章法。不用問,這一定是護送太子的隊伍。東水關爆炸波及人數太多,隻能臨時拼湊出這些亂七八糟的人手。

隊伍之中,最醒目的是一匹棗紅色的青海大馬,上頭的騎士頭頂高麗冠、身披猩紅大氅,無論馬背如何起伏,雙肩始終穩穩不動。在他身邊,還有一抬黃綢闊轎,抬轎的卻不是轎夫,而是幾個身披彩肩的號手。

那個在馬上的高大身影,想必就是三保太監鄭和;而他旁邊的闊轎之內,隻可能是當今太子朱瞻基。

那支隊伍移動速度很快,眼下隊首已越過橋頭的守橋石獅,即將踏上玄津橋面。於謙略喘瞭口氣,加快速度追瞭上去。

玄津橋是一座三眼白石拱橋,兩端斜坡,中間高拱如山。它橫跨秦淮內河,對面即是西華門。當年南京還是京城時,百官每日出入皇城,都必須通過玄津橋從西華門入皇城,一度是南京最繁盛的路口。

這玄津橋最大的特點,就是橋兩頭各卡著兩尊石獅,說是鎮歲辟邪之用,其實是為瞭緩解交通壓力。它們把石橋入口分成三條狹窄的通道,防止太多車馬一次擁上橋面。

因此當這支隊伍走到橋頭,不得不讓隊形稍做變換。簇擁在前方的護衛讓開路面,先讓三保太監和那頂闊轎從兩座石獅中間的狹窄通道走過,他們再從兩側過道跟上去。

可這支臨時拼湊的隊伍沒有默契,分進合流之間發生瞭不小的混亂,互相碰撞擁擠,一度與前頭的兩位要員拉開瞭距離。於謙趁機追到隊尾,他身材不高,隻能看到那頂高麗冠與黃綢轎頂在視野裡逐漸升高,徐徐走到玄津橋的最高處。

突然一種極度不祥的預感,像毒蛇的牙齒一樣狠狠釘在他心臟上。於謙的耳邊,驀然響起吳定緣那淡淡的聲音:“今天,可還沒過完呢。”

於謙一咬牙,把袍角一拎,驟然加速,瞬間超過瞭三四個押後的護衛,同時大喊:“快退!快退!”距離最近的衛兵一見有人闖陣,第一時間攔腰合抱,幾下扭打便把這個小小文官按在身下。

於謙動彈不得,那副大嗓門卻堵不住,“快退”二字的聲量從石獅子旁一直傳到玄津橋頂。三保太監聽到聲音,隻是微微回瞭一下頭,繼續向前。他旁邊那頂黃綢闊轎的轎簾,卻兀然被一隻手掀開。

朱瞻基探出頭來,驚疑地朝後頭望去。這個聲音他記得,是那個錦衣衛裡的小行人,他怎麼追到這裡來瞭?

太子掀簾,轎夫們連忙停下腳步。這一停頓,讓轎子與鄭和之間拉出瞭半匹馬的距離。鄭和勒住馬頭,正要催促轎夫們快走,鼻子卻突兀地捕捉到空氣中一絲奇怪的味道。

這味道在他漫長的航海生涯中時時能夠聞到,每一次都與戰場密切相關,而剛才在東水關碼頭,也彌漫著同樣的味道。

三保太監的反應極快,他一勒韁繩,坐騎揚起後蹄對轎子高高踢去。那匹青海大馬生得極為剽悍,釘瞭鐵掌的漆黑巨蹄像一具攻城槌,狠狠撞在轎子頂邊的蝠形銅角之上。轎夫們四散摔開,巨大的沖擊力推著轎廂,順著傾斜的石面倉皇滾落下去。

與此同時,從橋下傳來一聲悶悶的爆破聲。整座石橋震顫瞭一下,從最中間裂開一條大縫。裂縫迅速擴成溝隙,溝隙又變成深壑,很快整座橋面便分崩離析。散開的石塊化為無數張裂開的大嘴,裹挾著三保太監連同那頭坐騎落入秦淮河中,濺起巨大的水花。

《兩京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