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一突然的變故,讓玄津橋下的人全都呆住瞭。

這支隊伍裡隻有三分之一是訓練有素的守備衙門親兵,他們第一反應是登橋去營救主官;而其他三分之二都是拼湊而來的吹鼓手、儀仗、門班、轎傘夫子與跑腿小廝。他們驚叫著四散奔逃,想要盡快遠離。每個人的行進方向截然不同,兩尊石獅子之間的三條通道登時陷入混亂。

於謙奮力一掙,甩開失神的士兵,直直沖到那頂摔倒在橋階之下的轎廂前。沒想到他還沒出手拖拽,朱瞻基自己已經掙紮著爬瞭出來,攢眉兇目,眼神裡湧現出騰騰殺氣。

朱瞻基不是那種自幼長於深宮的纖弱皇子,他曾隨祖父討伐北元,骨子裡深藏著悍勇之氣。短短一個時辰不到,居然遭遇兩次襲擊,還是發生在大明腹心之地。這種突破極限的冒犯,反而把朱瞻基的脾氣給逼出來瞭。

他先踹翻一個蹲在地上不停號叫的旗手,然後厲聲喝道:“先下水救人!”親兵們如夢初醒,紛紛解下甲胄、拋下兵刃,撲通撲通跳下水去撈鄭和。

旁邊於謙也趕緊放開嗓門,以太子的名義喝令閑雜人等各安其位。他的音量可比朱瞻基高多瞭,如洪鐘大呂,鼓蕩耳膜,指揮著那團不安人群逐次後退,把空間讓出來。橋頭——如今得稱為斷橋瞭——的局面,總算慢慢恢復瞭秩序。

在秦淮水下的營救很快便有瞭成果,一襲猩紅大氅從水中被鳧水的親兵們托起來。隊伍裡有個醫官,過去迅速檢查瞭一下,發現鄭和的呼吸尚在,身軀也沒有什麼明顯損傷。不過,他大概驟然受到沖擊,雙目緊閉,一時還不能回應呼喚。

於謙並未因鄭和的得救而精神松懈,他緊張地護在朱瞻基身前,眼睛卻盯著玄津斷橋的殘骸,似乎在尋找什麼線索。

洪武爺入主金陵之時,元寇未靖,因此在各處城門、甕城、內外高墻及要路津橋挖瞭不少藏兵洞。在這座玄津三拱石橋下,工匠們別出心裁,利用拱弓結構巧妙地做出一個極為隱蔽的橋洞。後來大明定鼎,藏兵洞用不著瞭,慢慢被封堵廢棄。

很顯然,炸橋的火藥,肯定是被堆在這個橋下的藏兵洞裡。也幸虧是埋藏此處,水汽濃鬱,導致火藥受潮,炸瞭個半啞,隻是震塌瞭石橋結構。倘若完全爆發出來,隻怕三保太監和周圍所有人都屍骨無存。

可有一件事於謙想不通。

寶船行進的路線及時間都是規劃好的,反賊可以提前做好安排。而太子何時經過玄津橋根本沒法預測,那麼多火藥他們怎麼提前準備?

除非……

除非這是一個早早算定的後手。隻要南京有高官僥幸在寶船爆炸中幸存,他們一定會迅速進入皇城,而玄津橋是必經之路。在這裡提前安排下一著補棋,可以確保打擊到漏網之魚。

這些襲擊者的佈局,竟然縝密到瞭這個地步,真是無比堅決的殺意啊!

於謙強抑心驚,很快意識到另外一個問題。這一著補棋固然精妙,可無法預測發動時間,因此必須有人貓在橋下藏兵洞,隨時發現目標抵達,隨時點火。也就是說,剛才那一場爆炸,肯定得有一個點火者看見隊伍經過,這才匆忙點燃,他肯定還在左近!

於謙“唰”地抬起頭,眼神一遍一遍地掃過河面。他很快發現,距離玄津橋右側五六十步開外的秦淮河面,似乎有一個黑點一沉一浮。於謙瞇眼再看仔細,那應該是一個人順著水流,奮力朝遠處遊去。

“賊人在那邊!快!”

於謙急切地喚來幾個親兵,讓他們迅速沿著秦淮河岸去追趕。朱瞻基聽到於謙的叫喊,也朝那邊望瞭一眼。他繃著臉,先伸出拇指比瞭一下遠近,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把不知誰掉的開元弓,再從一個護衛的撒袋裡拈出一支長箭,搭弓拉圓。

他的姿態,是標準的軍中挽弓之法。弓弦一響,長箭刺破虛空,如流星般朝那黑點疾飛而去。可惜準頭略差,與黑點的腦袋差瞭半分,沒入前方的水中。朱瞻基眼中殺意更加盎然,再拈出一支箭來瞄準。

於謙忙提醒說殿下要留個活口。可惜他話剛出口,弓弦又響。這一箭帶著滿腔委屈與怒意,越過秦淮水面,正正釘在那黑點的後心。那人的前胸驟然朝前一頂,雙手掙紮瞭兩下,整個人朝河裡緩緩沉去。早已沖去河岸的親兵們迅速伸去長竿長耙,連拖帶拽把他弄上岸來。

於謙三步並兩步趕瞭過來,隻見那支箭從後心貫穿瞭右側胸膛,令他當場氣絕身亡。這箭法著實瞭得,可也著實可惜。要知道,這可能是他們所能掌握的唯一一條線索。

死者是個約莫二十歲的男子,頭梳小髻,用闊邊深網罩著,一身青佈衫褲,足蹬趿靴,與尋常南京百姓並不無同。於謙搜遍全身,除瞭一套火鐮並無任何物品。他不甘心地撕開死者的衣襟,赫然發現在左臂腋窩處,居然文著一朵白蓮花。蓮花分作三瓣,形似焰團聚攏。

“白蓮教?!”於謙雙眼駭然睜大。

這三個字,是朝廷揮之不去的一個夢魘。它興於宋代,教義宣稱彌勒降世,將以白蓮化為業火凈世,動輒煽眾鬧事,綿延數百年。從宋至元再到大明,歷朝都極力打壓封殺,偏偏此教在民間香火極盛,屢禁不止。

最近的一次是在永樂十八年,白蓮教眾在山東搞瞭一次聲勢浩大的叛亂,太宗費瞭好大力氣才鎮壓下去,可見其堅韌與難纏。

白蓮教和朝廷之間,可以說是仇深似海。倘若是他們所為,倒能解釋這種要置太子百官於死地的瘋狂。

這時朱瞻基也來到屍身旁,沉聲問道:“這人是誰?可看出些端倪?”於謙一指那文身,壓低瞭聲音約略一說。朱瞻基倒吸一口涼氣,他久聞這個邪教的大名,不由得頭皮微微發麻:“這些事……都是他們幹的?”

“如今形勢不明,一切皆有可能。”於謙看看左右,有些焦慮。眼下不知道哪個角落裡還藏著白蓮教的瘋子,多在外頭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他催促道:“這夥賊人所圖極大,必然還有後續手段。還請殿下迅速返回皇城,重聚人心。”

朱瞻基苦笑一聲。重聚人心?他的東宮班底,已化為齏粉;他在留都可以信任的兩大山嶽之鎮,一個李隆一個鄭和,如今皆身負重傷不能視事。轉瞬之間,偌大的一個南京城危機四伏,朱瞻基卻孤立無援,再無一個相熟之人可用。站在潺潺流動的秦淮河邊,堂堂大明皇太子一時間竟有些茫然無措。

這種事情,於謙是幫不上忙的。他隻能吩咐幾個親兵收起那個教徒的屍身,送去最近的義舍備查,然後把朱瞻基拽回到玄津橋頭。

如今這橋隻剩下兩岸的橋基斷茬,微微上翹,像兩節被折斷的指骨,徹底無法通行。玄津橋是進皇城的必經之路,它一斷,要麼北上至竹橋,要麼南返到大通橋,都得繞一個大圈子。

可這種局勢之下,誰又能保證,那兩處橋下沒有埋伏著殺招呢?就算兩橋無事,沿途呢?這一帶商鋪酒樓民居林立,想藏上十幾個殺手太容易瞭。

於謙考量再三,認為最好的選擇是留在原地,等候其他有力官員前來救援。隻是現在整個南京級別稍微高一點的官員,都在東水關被炸得生死不知,找誰來需要費些思量。

這時一個鄭和的親兵提醒說,剛出事那會兒,三保太監便第一時間傳信皇城,命令皇城守備朱卜花緊閉城門,防止賊人偷襲,他應該安然無恙。

朱瞻基聞言眼睛一亮,這個朱卜花他知道,是京城禦馬監的提督太監,年初剛從京城調來南京,還帶來一支叫勇士營的禁軍隊伍,負責守備南京皇城。

這支隊伍和別的禁軍不太一樣,它建於永樂年間,主要成員是從草原逃回的青壯漢民男子,所以個個騎術精湛。洪熙皇帝把這支隊伍安排給太子做心腹,可見花瞭不少心思。

寶船爆炸時,朱卜花在皇城留守,未受波及。於是,朱瞻基當場手書一封,著人迅速送去皇城,讓朱卜花帶禁軍前來接應。

親兵領命而去。於謙仍不放心,指揮著其他人分散開來,以橋頭為圓心,把守禦區域擴散到百步開外的臨街鋪子。他還派瞭幾個手腳矯健的,爬上附近的房頂高處,防備可能的弓弩襲擊。

於謙雖然隻是個小行人,可分派調度有條不紊,又借著太子這張虎皮,無論護衛、錦衣衛還是轎夫、號手皆凜然聽命。一會兒工夫,橋頭便建起一個密不透風的步障區域。現在除非白蓮教調來鐵騎沖陣,否則絕難威脅到太子。

喧囂漸漸平息下來。附近店鋪裡的百姓紛紛冒出頭,好奇地朝這邊觀望過來。朱瞻基不想讓他們見到自己的狼狽樣,跌跌撞撞走到兩座石獅子之間的橋階上坐下,眼神活像一隻被遺棄的小狗。

於謙安排停當,走到太子面前,還未及稟告,朱瞻基忽地抬頭問道:“你是如何知道,白蓮教會在玄津橋上設下埋伏?”他還記得這個小官臨上橋的一聲吶喊,讓自己遲疑瞭半分,否則落水的可不隻是三保太監瞭。

於謙從懷裡摸出一張信紙,恭敬地遞過去:“殿下離開錦衣衛後,臣得到消息,得知城中可能藏有賊人暗樁,恐有礙於殿下,故而追上來提醒。又怕宮禁森嚴,故備瞭一封書信請人傳遞,隻是沒想到……”

朱瞻基展信掃瞭一眼,心頭一熱。雖然百官盡職乃是本分,可一個小小行人能做到這地步,真可謂是忠純之臣瞭。

“以你之見,接下來該如何?”太子不知不覺,已把這八品小官當成瞭咨議謀臣。

於謙道:“這一次禍極熏天,枝幹斷折,實是開國未有之局面。臣以為當務之急,是派遣得力心腹,著手追查。須知賊人籌謀極為周備,倘若稍有延滯不決,隻怕再無機會找到真相。”

於謙當初急著催促錦衣衛辦案,就是怕稍晚一步,很多線索便湮滅無痕瞭。

朱瞻基搖搖頭。第一件事,他心裡還有點譜,可派心腹查案?自己如今是孤傢寡人,哪裡還有什麼心腹?於謙知道他的難處,連忙開解道:“殿下莫愁,五軍都督府、南京守備衙門、五城兵馬司、應天府、錦衣衛都有熟習緝事的老手,皆可階下聽用。”朱瞻基沉默半晌,從牙縫裡蹦出四個字來:“我信不過。”

於謙先是一怔,旋即明白。

不怪太子驚弓之鳥。白蓮教既然能滲透寶船運入火藥,能買通留守左衛的旗兵巡河滅口,能在與皇城近在咫尺的玄津橋上設伏,誰能保證他們在官府裡沒有內應?事實上,白蓮教屢禁不絕的原因之一,就是總有信徒在官府裡做內應,其中不乏高官大吏。

如今在這南京城裡,恐怕沒有一個人敢保證與白蓮教無關。

一面是驚天大案,亟須徹查;一面是滿城嫌疑,無可信者。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嘆瞭口氣,隔著潺潺流動的秦淮河水望向皇城。

此時雖然已過午時,日頭拋灑下來的熱力卻絲毫不減,朱紅邊墻上那一溜琉璃疊瓦被映得流光溢彩,煊赫奪目,透著通天的雍容氣勢。隻是光亮越盛,對比越強,在鱗次櫛比的巷道橋樓之間,一條條陽光難至的陰影之地格外醒目,它們深深嵌入都城肌理之中,勾勒出一片難以言喻的惡意。

不過在宮墻的邊緣,尚還有一條灰邊,這裡恰在明暗過渡之間,非黑非白,頗為曖昧。於謙凝望遠方,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人影,道:“臣保舉一人,堪當此任。”

“嗯?”太子眉頭一挑。

“就是扇骨臺下救瞭殿下的那個應天府的捕吏,他姓吳,叫作吳定緣。”

一聽這名字,朱瞻基手一抖,尷尬、羞惱與憤怒一齊湧上面孔。是,那傢夥是救命恩人不假,可他也侮辱瞭大明太子。朱瞻基長這麼大,還從來沒受過這等虐待,不殺他已是通天恩德——於謙你的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於謙見太子要發作,並不慌張,道:“殿下您仔細想,如今整個留都確鑿與白蓮教無關的,能有幾人?”

朱瞻基“呃”瞭一聲。要說整個南京城最無疑的,確實是吳定緣不假。他要是白蓮教眾,坐等太子淹死在秦淮河裡便是,不必費那麼多周折。

於謙見朱瞻基沉默不語,趁機又道:“我與他在牢中交談過。此人性格乖僻不假,眼光卻頗為卓異。臣之所以能趕來玄津橋,也是因為他提醒說殿下危機未除,可見是個有能耐的人。”

“他真這麼有能耐,怎麼會隻是一個捕吏?怎麼不是捕頭?”

“殿下見事極準。這個吳定緣的父親,正是應天府總捕頭吳不平,傢學淵源,虎父豈有犬子?”於謙故意把吳定緣的“名聲”隱下來,免得徒增太子擔憂。

“再有手段,他一個小角色,能查出什麼?”朱瞻基撇撇嘴,心裡那道坎還是過不去。

於謙道:“白蓮教耳目眾多,若是緹騎四出,隻怕會打草驚蛇。城狐社鼠之流,還得讓雞鳴狗盜之輩去應付啊。”

朱瞻基還要找什麼借口,於謙忽然正色道:“昔日管仲挽弓幾殺齊桓公,可齊桓公不計前嫌,予以重用,遂有稱霸中原之業。殿下聰敏睿斷,宜以史為鑒。”

朱瞻基盯著於謙。眼前這小官鼻梁挺拔,下巴寬正,明明年紀跟自己相仿,口氣卻和詹事府的老師一樣老氣橫秋。朱瞻基猶豫片刻,不由得嘆瞭口氣,道:“好吧,今日本王暫且擢你為右春坊右司直郎,準便宜行事。”

右司直郎隻比行人高出一品,但這個職位要隨侍太子左右,負責彈劾、糾舉之事,前途比起行人可高出太多。但朱瞻基隻給於謙一個名分,隻字不提吳定緣,顯然還是心存芥蒂。於謙也明白,這是太子讓他監視吳定緣幹活,於是伏地一拜,道:“臣定不負殿下所托。”

朱瞻基不甘心地聳聳鼻子,道:“希望你我今日都沒走眼,不然……”

話未說完,遠處街道傳來隆隆的馬蹄聲,不一會兒便看到塵土飛揚,一大隊盔明甲亮的禁軍飛馳而至,為首的騎士是個大臉漢子,面上覆著一抹白棉佈,遮住瞭大半張臉,單留出一雙細直眼目,冷不丁看過去,還以為是要行兇的賊人。

可左右兩邊的旌旗表明,來人正是皇城守備太監朱卜花。朱瞻基記得他是世居雲南的蒙古人,本名脫脫卜花,後來入宮侍奉,蒙賜朱姓,接掌勇士營,乃是太宗的心腹之一。

現在三保太監和襄城伯都不在,朱卜花便自然成瞭皇城主事之人。

朱瞻基見他趕來,便從石階上站起來,表情輕松瞭一些。這場磨難,總算可以告一段落瞭。他垂下胳膊,輕輕擺瞭擺手。於謙心領神會,知道太子不想把這條線太早暴露,便知趣地後退瞭幾步,混入人群之中。

勇士營馬隊轉瞬即到玄津橋,這些騎士都是在草原上磨煉出來的精壯,一跑起來氣勢驚人,令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朱卜花不待坐騎停穩,便從馬鞍滾落下來,向太子惶恐請罪。朱卜花解釋說,他近日面上得瞭疽瘡,不得不以佈遮面,恐驚太子。

不過也幸虧他得瞭怪病,沒能去東水關接駕,這才躲過一劫。朱瞻基面無表情地勉慰瞭幾句,表示先進皇城再說。朱卜花叩瞭個頭,親手把太子扶上馬鞍,又把昏迷的鄭和抬上一輛厚幔廂車,周圍騎士立刻圍瞭個密密匝匝。

朱瞻基在馬上用鞭鞘一指於謙,對朱卜花道:“此人護駕有功,賞他馬、牌。”

太宗在位時,經常喜歡賜功臣馬牌。“馬”指的是配瞭紫錦轡頭的宮馬,準許在城內馳走;“牌”指過城鐵牌,正面陽文“過城”二字。有此二物,除皇城禁苑,京城無不可去處。朱瞻基如此賞賜,也算是追紹祖制,不算突兀。

朱卜花心想,多半是這個小官因緣際會救瞭太子,太子不願多涉瓜葛,想把這樁人情當場瞭結幹凈。於是,他吩咐旁邊的騎士讓出一匹雜色健馬,又從腰鉤上取下一枚鐘形鐵腰牌,一並交給於謙。

於謙向太子叩頭謝恩,朱卜花很快重新騎上馬,大隊人馬簇擁著朱瞻基轟轟離開。玄津橋前剩下一群閑雜人等,面面相覷。

於謙正要離開,可發現瞭一件尷尬的事情——他不會騎馬。

他自幼長於錢塘,若說舟楫帆船,自然熟稔得很,驢騾也經常騎,騎馬卻是頭一遭。於謙有心避開周圍人的視線,可時間不等人,隻好尋瞭一塊不知誰傢府邸的上馬石,略帶笨拙地攀上馬鞍。

那大馬經過訓練,感覺到鞍上一沉,便自動往前走起來。於謙兩隻腳還沒套進馬鐙子,嚇得差點跌下去。

騎馬的要訣是胯緊臀虛、兩條腿要夾緊,屁股卻不能坐實,身體向前俯去,這樣可以降低重心,保持平衡。於謙不知訣竅,完全反著來的,雙腿撇得太開,屁股卻牢牢壓在鞍子上,整個身體因此不停左右搖擺,兩隻手像溺水者抓稻草一樣死死揪住轡頭,讓馬有點無所適從。

一人一馬就這麼左搖右晃地沿著大街朝南邊而去,姿態滑稽。可比起騎在馬上的狼狽,於謙的心情更加忐忑起伏。他本來隻想提醒太子一句危險,到頭來卻莫名其妙進瞭詹事府,領瞭皇差。

這份皇差可不好幹。從寶船被炸可以看出,敵人的兇殘與狡黠程度,遠遠超過於謙的想象,而朝廷暫時無力給予什麼支援。以螳臂之力去擋萬斤之車,隻怕得到封賞之前,已是粉身碎骨。

於謙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官,驟然擔負起這等重壓,心中自然也害怕得緊。隻是他生性天真固執,堅信危局之下,總得有人挺身而出。若非如此,於謙當初便不會從行人司跑到錦衣衛去管閑事瞭。

“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於謙在馬上輕輕吟誦著,這是《出師表》裡於謙最喜歡的兩句話。說來也怪,唇間一送出聲音,他忐忑的心情便逐漸平靜下來。古人雲:志隨言起,意從文抒。誠不我欺啊。於謙心中暗暗想著,看向前方的眼神又亮瞭幾分。攥緊韁繩的雙手,慢慢變為虛握。

他胯下那匹坐騎,從韁繩的松緊中感受到瞭主人心意,比剛才走得更加平穩與堅定。

這一人一騎踏過西皇城根南街,很快回到瞭崇禮街的錦衣衛官署前。於謙小心地翻身跳下馬,走進院子,正看見前院裡一群小旗和力士在東奔西走,喧騰不已。那位先前去碼頭報信的老千戶,此時握著自己那把破舊的繡春刀,在院子當中煩躁地來回踱步。

碼頭剛剛傳來確切消息,南京錦衣衛一正一副兩位長官,在東水關俱已罹難。此時司內群龍無首,難怪會亂成這樣。

老千戶一看於謙又來瞭,正要呵斥,可眼睛瞥到他身後還牽著一匹高頭大馬,那馬的轡頭外皮裹著一圈紫錦,當即反應過來,這小子必是得瞭太子眷顧!老千戶抖瞭抖嘴角,努力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容,迎瞭上去。

於謙沒有多囉唆,先向他通報瞭玄津橋遇刺。老千戶大驚失色,那柄舊刀“當啷”一聲砸在石板地上。現在襄城伯昏迷不醒,三保太監居然也出事瞭,那我該向誰匯報?該聽誰的指揮?接下來又該做什麼?

看到老千戶那一副茫然的表情,於謙心中生出一股鄙夷。南京城養出一堆屍位素餐的官員,看來錦衣衛也未能免俗。這些人跟推磨的驢子似的,不用鞭子抽就不會主動轉圈。

“東宮已歸還皇城,等一下自然會有正式文告發下。”

於謙先安撫瞭一句,然後掏出過城鐵牌一晃:“我奉太子之令,要先提見犯人吳定緣,還請千戶前面帶路。”老千戶隻能恭敬道一聲諾,心裡嘀咕,難道太子是讓這小官來接管錦衣衛?

於謙不知道也不關心這些小心思,快步邁入內獄,徑直來到最裡面的一間。他讓老千戶守住外頭,然後單獨走瞭進去。剛一進去,裡面那個懶洋洋的聲音就響起來瞭:“小杏仁,外頭又出事瞭吧?”

於謙強迫自己忽略掉這個討厭的稱呼,板著臉把玄津橋的事說給他聽。吳定緣嘖瞭一聲,卻沒再說什麼,現在說什麼都晚瞭。

從氣窗透進牢房的三道淺黃色光柱,緩緩有致地向西移動著。於謙知道光陰寶貴,索性單刀直入道:“東宮屢遭兇險,留都危在旦夕。太子已頒下鈞旨,要我們去查明背後主謀。”

吳定緣“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我們?”

“是的,你和我。”他唯恐吳定緣不信,亮出過城鐵牌:“殿下已親賜馬、牌,準你我入詹事府奉職,特進緝事。”

“喲,行人司的冷菜羹換作詹事府的燒豬臀,小杏仁你的造化真來嘍。”

“這一層身份,是為瞭方便我等行事,不是拿來炫耀的。”不知為何,於謙一跟這傢夥對上話,便有一種壓抑不住要吼出來的沖動。

吳定緣瞇著眼睛端詳瞭他一番,晃動脖頸,道:“我就不明白瞭。南京城裡做官的比秦淮河畔的嫖客還多,幹嗎非讓我去不可?”於謙沉聲道:“因為太子在留都能信任的,就隻有你我而已。聽明白瞭嗎?隻有你我二人而已!”

他沒有過多解釋,相信以吳定緣的腦子,能猜出為什麼。吳定緣卻從鼻孔裡噴出一股氣來,道:“莫來誆我。太子一念起我來,隻怕恨不得撕開卵蛋咬斷屌,又怎麼會找一個篾篙子來查案。”

這一通言語粗鄙得讓於謙直皺眉頭。他強忍不適道:“吳定緣,我看得出來,你乃胸有丘壑之輩,絕非池中能容,又何必百般遮掩?我不知你平日為何甘於自污,但現在朝廷需要你舒展爪牙,危身奉上,為臣子者又豈能推托?”

這一番慷慨陳詞如驚濤拍岸,聲勢驚人。可是“崖岸”依舊巋然不動,他的神情表示,大概沒聽懂這文縐縐的詞……牢房裡一度陷入尷尬的沉默。於謙有些絕望地喝道:“總之現在太子要你來查案,你說吧,到底要怎樣才肯答應?”吳定緣展顏一笑:“換瞭趙元帥來談,這事才有的聊。”

趙元帥即是財神趙公明。於謙沒想到,這憊懶的“篾篙子”竟提出如此可笑的要求。“你是應天府捕吏,捉賊是分內之事,居然還要錢?”

吳定緣不屑道:“小杏仁你是第一天做官?連縣裡的防夫下鄉拿人,都得補貼幾分工食錢,太子總不能差餓兵吧?”

“你若辦成此事,太子絕不會吝於封賞,又何必急於這一時!”於謙的方下巴一顫一顫,覺得自己快成菱角市裡的老嫗,跟人一枚銅板一枚銅板地討價還價。吳定緣撇撇嘴,索性把眼睛閉上,一副無所謂的嘴臉。

於謙哪裡見識過這街巷爭討的無賴手段,他看看窗外天光,隻好一咬牙,道:“你要多少?”

“八成紋銀三百兩,十沉取頭。”

“八成”是指成色;“十沉”是說要全部現銀,不要寶鈔或別的折色;“取頭”意思是一次先行付清。於謙聽到這裡,忍不住怒喝道:“大膽!你不怕殺頭嗎?”

自從永樂以來,朝廷一直明令禁止民間以金銀做交易,須用寶鈔,違者重罰。吳定緣這麼要求,根本就是公然違法。誰知吳定緣翻瞭翻眼皮,語帶嘲弄,道:“這麼守法,你是剛從三佛齊來中原的外夷賓客嗎?”

如今寶鈔貶值得厲害,大傢都半公開地用金銀交易,官府也不怎麼真管。這個小杏仁對世情也忒無知瞭。

見他不說話瞭,於謙有些著急,他不明白這傢夥為何執著於現銀。倘若真把這案子破瞭,齊天的大功,酬一個參將的職位都有可能,豈不比這點小錢更好?他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瞭,難道這傢夥真是個鼠目寸光的蠢物?

可事到如今,後悔也晚瞭,他可是在太子面前拍瞭胸脯作保的。於謙沒奈何,隻得勸道:“這一時半會兒,如何弄得來這許多現銀?再說就算拿出來,快二十斤的東西,你難道扛著去辦案不成?”

吳定緣一斜眼,道:“誰要自己拿?我一會兒寫個地方,你喚兩個腳夫送去便是。銀子一到,咱們馬上開工。”他吩咐別人做事的口氣,比知府老爹說得還自然。於謙被這人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甩甩袖子,轉身出去。

跟這案子相比,吳定緣開的這個價碼不算高。但於謙一個八品小官,一年俸祿也不過六十石糧食。這三百兩現銀,一時間不知從哪兒來籌措。說不得,還需從錦衣衛這裡想辦法。

於謙走出內獄,見到老千戶還候在外頭,便走過去問道:“你這裡有銀子沒有?”

“要多少?”老千戶從懷裡掏出一個半癟的順袋。於謙按住他的手:“太子辦事,要借調三百兩八成紋銀。”這個數字唬得老千戶一哆嗦,問要這麼多幹嗎。於謙不便明說,隻能虎著臉道:“太子辦事要用。你若信不過,我把過城鐵牌押在這裡。”

老千戶哪敢收這玩意,隻得把司庫主事喚過來。一問之下,錦衣衛的司庫裡居然還真有一筆現銀。原來前幾天龍江鹽倉批驗所查獲一批私鹽,錦衣衛於其中出瞭力氣,理應分潤,批驗所便把一部分贓銀煎銷成錠,交割給鎮撫司賬上支用——金銀禁令隻是針對民間,官府交易並不在其列。

於謙在老千戶心疼的註視下,以詹事府的名義簽瞭張借條,毫不客氣地讓人從庫裡搬出三百兩白銀。這是二十五兩一錠的金花銀元寶,一共十二錠,白絲清晰,成色十足,底款“龍江鹽倉檢校批驗所”幾個字鏨刻得清清楚楚,一發擺在木盤子裡。

此時吳定緣已被人解開繩子,從內獄裡放出來。他走到木盤前,一邊晃動酸脹的手腕,一邊端詳那一片銀光閃閃的寶銀,還隨手拿起一錠用指甲摳瞭摳。於謙沒好氣地催促道:“這是上好的二四寶銀,若去銀鋪裡兌成紋銀,還得升水,足足能多兌出三十兩,便宜你瞭。要送去哪裡?”

主事早備好瞭兩張一尺見長的白色封條,舉筆待填。吳定緣開口道:“十二錠分作均平兩抬,一抬送鎮淮橋西北的糖坊廊中巷第五傢,著我小妹吳玉露收取;一抬送武寧橋富樂院三曲八院,著童外婆收取。”

於謙一聽,頓時氣得下巴驟然緊繃。前頭那個地址是吳傢所在,讓妹妹收取也還罷瞭,後頭那個委實太不像話。

這個富樂院在南京極有名氣,前對武寧橋,後應鈔庫街,坐落於秦淮河畔最繁華的一段。名義上是樂工修習、演出之地,其實卻是一處奢靡浮綺的官妓勾欄,歌舞勝處。夜夜煙花不斷,人稱“欲界之仙都,升平之樂國”。

南京青樓裡面,客人一向呼老鴇為“外婆”。吳定緣說“童外婆收”,顯然是在富樂院有相好的,要通過老鴇轉交。

於謙萬萬沒想到,這篾篙子心心念念討來這許多銀兩,居然第一時間往青樓裡送!先前小旗說吳定緣嗜好酗酒狎妓,他還不信,如今一看,還真是如此。那富樂院往來的不是公侯王孫,就是巨賈名士,他一個小捕吏敢去那裡廝混,難怪要吞掉他爹那麼多錢。

可事到如今,便是吳定緣欺師滅祖,於謙也得先忍著。主事把這十二錠銀子分成兩堆,分別塞進兩條木鞘裡,拿封條一蓋。然後老千戶叫來四個力士,打起錦衣衛的旗標把銀鞘送出門去。

於謙目送著他們離開,催促道:“你滿意瞭?”吳定緣把那柄鐵尺重新插回腰間,打瞭一個長長的哈欠:“走吧。”老千戶在旁邊一臉茫然,不明白這個小捕吏怎麼就突然抖起來瞭。他正琢磨要不要攀談幾句,兩人已匆匆離開外院,還順手牽走瞭錦衣衛的一匹驢子。

上瞭崇禮街,於謙發現有一件麻煩事。

官、吏身份有別,顯然應該他這位右司直郎騎馬,那個應天府捕吏騎驢。可於謙對騎術實在頭疼,有心交換一下坐騎,又怕失瞭體面。沒料想,他這邊廂正自為難,那邊廂吳定緣已經一把抓過韁繩,毫不客氣地翻身上瞭宮馬。於謙長舒一口氣之餘,也不免有些羞惱,他趕緊也跨上驢背,沒好氣道:“我們接下來先去哪裡?”

吳定緣抬起手臂,指向西南方向,道:“自然是先去東水關碼頭。”

除去太子寶船,東水關碼頭是被爆炸波及最慘烈的地方。若要著手調查,這裡無論如何得去看看。

從崇禮街到東水關距離頗近,從錦衣衛衙署西去一裡半即到通濟門,與南北向的通濟街交會。而東水關就在交會口的西南角,位於通濟門西側城墻與秦淮河道之間,乃是留都唯一一處水關船閘。

這一馬一驢在通衢大道上小步馳走,兩側行人紛紛避讓。此時城中混亂未止,無數車馬濺起塵土飛揚,久久不落,宛若一層黃紗籠罩街面,沒人註意到這一隊吏騎馬、官騎驢的奇景。

他們越接近東水關,街道兩側的貨棧越多,這都是大商賈的買賣。在貨棧周圍的街面上,徘徊著三三兩兩的皂衣衙役和五城兵馬司的褐衫巡丁,他們是先前分配到這裡護路的,眼下沒有別的命令傳來,他們也隻好像遊魂一樣在原地彷徨。

於謙和吳定緣一直走到通濟門城墻下,才被人攔下來。這裡是碼頭的入口,立起一座三間四柱的不出頭大牌樓,上有禦筆親題的“東水關”三字。五彩牌樓下方的通道,卻被一條黑灰色的棘圍攔住,幾名守備衙門服色的衛兵,正手持裝瞭鐵槍頭的長矛,警惕地盯著所有的人。

此時在棘圍之前的空地上,聚集瞭大量馬車、轎子、抬竿和各色人等,他們都是從各處聞訊趕來,有氣憤叫嚷的,有號啕大哭的,有苦苦哀求的,有破口大罵的,種種負面情緒匯聚成一團騷動蟻群。要知道,碼頭上匯聚瞭南京大半高官,聞訊趕來的門生故吏、親眷好友,得有多少?

不過,那一條棘圍冷酷地橫亙在前方,尖刺沖外,把這些人都擋在瞭外頭。

這是三保太監在離開東水關前下的死命令:把碼頭與外界隔離開來,隻允許醫師、力夫、抬夫等入內。其他人等,隻能候在棘圍之外,等內場把人一一抬出來,他們才能接走,施救或掩埋。

這道棘圍本是應天府在秋闈時用來圈禁考場的,如今卻被守備衙門拿出來幹這個,也算是有急智。

若沒這一圍,隻怕眼下碼頭的情形會更加混亂。

於謙和吳定緣千辛萬苦擠到棘圍之前,亮出過城鐵牌。衛兵狐疑地檢查瞭一番,勉強放行。兩人在其他人怒氣沖沖的叫嚷聲中,鉆過棘圍,沿著一條滿是驢屎馬糞的窄路前行。路的盡頭,是外郭南城墻與秦淮河面之間的一段河灘空隙,繞過去到城墻另外一側,即是東水關碼頭。

東水關又叫通濟水關,其實是一座秦淮河上的跨水甕城。它的巍峨城墻高約七丈,下砌條石,上築青磚,呈一個上窄下寬的敦實梯形,外墻還伸出三層共計三十三枚白石券,宛如青面兇獸露出雪白的獠牙一般。

城墻正中位置是一個半圓狀的偃月水洞,恰好卡在秦淮河分叉的水道之上。洞頂掛著一道厚若金城的黝黑鐵閘,可以根據旱澇開合,以調節秦淮內外水位。遠遠望去,整個水關儼然是一位雙腿分立、披掛甲胄的猙獰武士。號稱“南北通津、載金淌銀”的東水關碼頭,即設在這位武士面前的秦淮河岸之上。

東水關碼頭是一片不規則的狹長河岸,南北長四百步,東西最闊處有兩百米,都是夯實的黃土地面。平日這裡桅帆連天蔽日,商賈摩肩接踵,從日出到夜裡鼓鳴閉城,無一刻清靜之時。此時,於謙與吳定緣一踏入碼頭區域,眼前卻看到瞭與往常截然不同的景象。

隻見旗幡委地、鉦鼓散落,地上扔著數不清的金銀革帶與雲錦佩綬。碼頭地面的土黃色一點都看不到瞭,全被密密麻麻的人類軀體所覆蓋。那些軀體橫七豎八躺倒在地,從上品緋紫到下等玄皂,什麼服色都有,但呻吟與號哭差不多同樣淒慘。他們翻滾著,掙紮著,即便是寶卷裡描繪的泥犁地獄,也不過如此瞭。

寶船爆炸時,這裡站滿瞭迎候的南京官員、侍從和鹵簿儀仗。他們就像是被一陣狂風吹過的稻穗,在強烈的沖擊下紛紛撲倒在地。有些人僥幸隻是斷瞭手腳,有些人表面無事,五臟六腑卻被攪成一團,不停大口大口吐血,還有些人一頭栽倒,再也沒瞭聲息。那些養尊處優的國士,幾乎在一瞬間便墮入泥塵。

二十幾個短褂力夫站成一條弧線,緩慢地在人群中一一搜尋,發現還有氣的,抬到旁邊的青條石堤旁,那裡有幾個臨時調來的青袍醫師在忙著救治;沒氣的,則撩起身上的袍角,蒙住面,一字橫擱在堤腳旁,會有抬夫用擔架一具一具往外送,讓棘圍外面的人認領。

不過,救援人員應該是得瞭指示,優先救助那些穿官袍的,至於其他諸如儀仗樂班仆役之類的人員,隻能暫時棄之不顧,任由他們躺在地上哀求叫喊。

於謙看到這一番慘狀,下巴不住地抖動,幾乎要流下淚來。吳定緣亦是緊皺著眉頭,不停地掃視著這一片人間地獄。他忽然眼睛一亮,疾步向前,抓住一個力夫的胳膊。

這人和吳定緣穿的袍色一樣,也是應天府三班裡的,估計是被臨時抓來當勞役的。吳定緣也不客氣,劈頭便問:“你可看到我爹瞭沒?”那人正累得一頭大汗,一見是“篾篙子”,很不耐煩地回道:“沒見過。”

“他沒來過這裡?”

“不知道!”對方硬邦邦地甩瞭一句,後來想到“篾篙子”跟吳頭兒畢竟是父子,語氣稍微緩和瞭點,“我是出事以後才被調過來的,一直沒見著吳頭兒。”說完他眼神往外飄瞭飄——意思很明顯,如果你爹在碼頭的話,恐怕就在這一大片死傷人群之中。

吳定緣心頭狂跳,連忙松開那人,來來回回地在人堆裡搜尋。吳不平今天穿的是皂色朱邊短袍,很是醒目。可是,他把整個東水關碼頭轉瞭個遍,也沒看到父親的身影。吳定緣又去瞭石堤附近,傷者裡沒有,死者裡也沒看到,更不可能有人把屍體認領走。

這便奇怪瞭,難道他沒來過碼頭?這不應該。吳定緣最瞭解他爹,那是個責任感很強的老公門,寶船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他絕不會無動於衷,一定第一時間趕到。難道說,別處有事,把他又給調走瞭?可還有什麼事比這個大?

於謙看出吳定緣神色有異,踮起腳來拍拍他肩膀,道:“我知道你救父心切,孝心可嘉。可我們是來奉命查案的,公事要奪私情。”吳定緣冷笑道:“你懂個屁!我爹是應天府總捕頭,執掌留都一府八縣的緝事。想在南京查案,沒他可不成!”

於謙登時大怒,道:“你跑來東水關,不為勘查現場,原來是來找你爹!我不是反復強調瞭嗎?太子鈞旨,除瞭你我,不得有第三人與聞……”話沒說完,隻聽“砰”的一聲,他被吳定緣揪住衣襟狠狠一推,後背撞在瞭石堤上。

“小杏仁,你傢太子不是佛爺,也不是道祖,真以為一句鈞旨,天底下的事就得遂他的願?”吳定緣譏諷道,“金陵是天下第一大堅城,人口百萬,光靠咱倆查案,跟在江裡撈芝麻也差不多!”

“朱子有雲:天下事無不可為,但在人自強如何耳。你都還沒開始查,怎麼知道不行?”

於謙梗著脖子,兀自仰頭辯解道。吳定緣的手緩緩松開他衣襟,像是在看一個白癡。於謙還要說什麼,他一臉無奈地朝遠處水面一指:

“小杏仁,你仔細看看,能把兩千料的寶船一氣炸斷,就算是虎硫藥,也得有千斤才能達到效果——往戒備森嚴的太子寶船運進千斤火藥,得是什麼手段?永樂十八年後白蓮教就是一群喪傢之犬,他們會有這等神通?”

於謙不由得眉角一揚,道:“你的意思是,白蓮教勾結瞭某一位朝中高官?”吳定緣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轉頭看向寬闊的秦淮河面。視線所投之處,澤波平靜,半點痕跡也無,仿佛那一場驚天動地的事件已被深深地掩埋在瞭水下。

“正好相反。這白蓮教,倒更像被某一位朝中大人物收買瞭。”

於謙在瞬間化為一尊翁仲石像,渾身僵直。

此時在南京城西門之外,一個深衣寬帽的鋪兵在官道上健步如飛。他手持哨棍,腰間皮帶上還系著一副鈴鐺,跑起來叮當作響。過往行人一聽鈴聲,便知道是急遞鋪派出來的信使,都紛紛避讓。

鋪兵跑得汗流浹背,腳下卻不敢有片刻停頓。因為在他胸口之上,斜挎著一枚黃漆魚筒,魚筒上斜粘著三根竹簽,簽頭伸出筒口半寸——這是“八百裡加急”的標志,意味著最高級別的公文通遞,中途不得有任何延誤。

在魚筒外側,還能勉強看到“會同”二字。可見這封文書是來自京城會同館,那裡是大明水馬急遞驛所的總起點。從京城會同館到南京應天府,沿途一共要經過四十個大驛,首尾兩千兩百三十五裡,就靠著這些鋪兵一鋪一鋪地接力狂奔。

好在這一趟漫長的旅途即將抵達終點。這個鋪兵是從龍江驛裡跑出來的,距離城門不過二十裡。他就這樣一口氣沖到瞭位於南京西側的江東門前,在城下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

“京城八百裡加急,不停報送東宮!”

《兩京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