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梁興甫?”

“病佛敵!”

不同的人嘴裡,喊出瞭不同的名稱。

“你何時回的金……”老龍頭的喊聲到一半就煞住瞭。因為他發現梁興甫的腰間也纏著一條白佈條,佈條上染瞭半邊血色。不用說,他一定是先去楊傢墳荒廟,問出他們的蹤跡,再銜尾追來——至於怎麼問出來的,那佈條上的血跡說明一切。

一個白龍掛的漢子按捺不住,解開腰間佈條,憤怒地朝梁興甫撲去。梁興甫抬起右手,隻那麼輕輕一帶,他便慘呼著跌出城墻裡側。從這個高度摔下去,隻怕是十死無生。

這是極高明的相撲手段,梁興甫甚至連眼眸都沒什麼變化,仿佛隻是揮手趕走一隻蒼蠅。其他兩人目眥欲裂,要沖上去為同伴報仇,老龍頭卻喝瞭一聲“住手”,然後咬牙道:“你想要做什麼?”

“把太子交給我。”

梁興甫重復瞭一遍,視線對準瞭老龍頭抓住的朱瞻基。老龍頭聞言一驚,發現自己終究還是看走眼瞭。

這個連夜離城的小和尚,居然是大明太子?不對啊,風聞太子在中午寶船爆炸中葬身火海,再說就算沒死,不也該安居宮城嗎?怎麼扮成和尚往外逃?怎麼會惹來病佛敵的追殺?無數疑問紛沓而來。但老龍頭及時放棄瞭深究,他松開朱瞻基的脖頸,往前一推。

“給你。”

白龍掛在金陵能存活這麼久,正是因為老龍頭知道何時該亮牙齒,何時該乖乖認。

朱瞻基剛覺得脖頸一松,筋骨還未舒展,旋即又被一隻大手按住瞭右肩。這手的力道奇大,像飛來峰一般沉甸甸地壓住半側身子,觸動箭傷,疼得他連腳面都抬不起來。老龍頭面沉如水,一揮手,道:“我們走!”

一人遲疑道:“那白龍……”

他們帶來的那根佈條,一頭還吊著於謙在外城壁上晃悠,另外一頭系在腰間。老龍頭鐵青著臉道:“不要瞭!”手下的兩個人不敢多問,紛紛解開腰間的白佈條,跟著老大像避瘟神一樣匆匆離開。

“等一下!”吳定緣和蘇荊溪一起喝道。可老龍頭壓根不聽,那兩人一解開佈條,這邊失去牽扯之力,白龍“噌”的一下,飛快從城頭滑落下去,遠遠聽見於謙墜下城去的驚呼,然後“撲通”一聲,歸於沉寂。

“於謙!”朱瞻基往前猛然一掙,嘶聲叫道。整個南京,就這麼一個真心為他的忠臣,居然就這麼……死瞭?他還來不及哀悼,又被梁興甫按瞭回去,隻有任憑身體絕望地顫抖著。

不過,梁興甫此時的註意力並不在太子身上,而在數步開外的吳定緣身上。自從他現身之後,後者眼神便像一隻遇見瘋狗的貓,全身的毛都豎起來瞭。

“鐵獅子的殘蛻,我已為他收瞭,現在該來接引你瞭。”說完他抬起左手,大拇指在額頭疤痕的血跡處抹瞭一遍。

吳定緣雙眉先抖瞭抖,突然發出一聲低吼,瘋瞭一樣沖瞭過去。他的速度奇快無比,幾乎在城墻上拉出一道殘影。可梁興甫不動聲色地伸手一擋,那把可以敲斷脛骨的鐵尺,居然被一截厚實手臂牢牢架住。

吳定緣呆瞭呆,揮動鐵尺又是一通雨點般猛砸。梁興甫左手壓住朱瞻基,右手匆匆應付吳定緣的砸擊,居然還有餘裕緩緩道:“我從富樂院追查到此,也是費瞭一番工夫,你可不要辜負瞭我。”

鐵尺的力度驟然增大,吳定緣的眼睛都紅瞭,可惜仍不足以破開對方的防禦。梁興甫仿佛還嫌恨意不足,又道:“你妹妹吳玉露正托庇於我壇。看來吳傢的恩情,今夜我可以一次報完瞭。”

“梁興甫!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狗賊!”

吳定緣聲嘶力竭地喊著,可是手中的鐵尺越發沉重,每揮動一次胳膊都會酸痛難忍。他長期酗酒,體力太差,剛才那一陣狂風驟雨的攻擊幾乎耗盡瞭全部力氣,隻得半跪於地,大口喘息。梁興甫沒有乘機追擊,反而一副意猶未盡的神情,道:

“都說鐵獅子的兒子是個廢物,原來他一直在暗中調教,是用來防備我嗎?”

“呸!”吳定緣又一次揚起鐵尺,可惜這一次,梁興甫隻是輕輕一撥,便把尺頭撥開。“可惜你勁力虛浮,中氣不足。若再調養個五年,或還能與我一戰。”

“去死吧!”

“其實你又何必反抗呢?有生皆苦,早登凈土,也不枉我對你們吳傢一片赤誠。”

梁興甫絮絮叨叨地說著,吳定緣的怒意卻已經被絕望淹沒。雙方實力差距實在太大,吳定緣手中緩緩松開尺子,習慣性地要垂下頭去認命。這時耳膜卻突然被一聲尖銳的吼聲刺入:“吳定緣,別忘瞭你發過的誓!”

吳定緣猛然抬頭,與正在梁興甫掌下掙紮的太子四目相對。那張臉所引發的刺痛,再次襲入腦袋,這一次,強烈的痛楚將頹喪驅散一空,令吳定緣的精神為之一振。

他註意到,太子雙眼圓瞪,瞳孔飛速先看向左邊,再向右轉。說來也怪,吳定緣立刻讀懂瞭朱瞻基的意圖,毫不猶豫地拿起鐵尺,狠狠擲瞭過去,同時大喊一聲:“大蘿卜!”

梁興甫本以為他隻是垂死掙紮,可稍微判斷瞭一下走勢,不由得“咦”瞭一聲。那把鐵尺不是砸向自己,而是直奔太子的額頭而去。

雖說這一擊未必致命,可太子是昨葉何點名要的,不能有任何閃失。此時鐵尺已飛出大半距離,用右手去撥已經來不及瞭,梁興甫的左手隻好短暫地松開太子肩膀,去擋鐵尺。

肥厚的手指夾住鐵尺的一瞬間,太子發出尖聲:“現在!”

他飛快地貓下腰,從地上抓起那條染血的白龍佈條一端。與此同時,吳定緣也矮身撲過來,抓住白龍佈條的另外一端。兩人像有多年默契的戰友,在地上滾動幾圈,同時朝著城外躍下去。

這條白龍佈條,是梁興甫從白龍掛手裡搶來的,中段系在腰間還未解開。被朱瞻基和吳定緣兩人這麼舍命一扯,即使是梁興甫也站立不住,朝著城外踉蹌跌去。

如此緊要關頭,他的眼神沒有懼意,沒有驚意,反而射出興奮的神色。倘若此時梁興甫雙腿運勁,憑他的力氣足以扯住兩人的墜勢,可他完全不做任何阻攔,反而伸開雙手,任由自己從兩個垛口之間的空隙滑出城外。

在銀乳般的月色中,三個人影在高聳的城墻外側滑過夜色,白色的佈條在人影之間的半空飛舞盤卷,矯若遊龍。三條曲度不同的弧線,從城頭一直勾畫到浩渺的後湖湖面。隨著三聲“撲通”聲,水花綻放,驚起瞭一群夜棲的水鳥。

這一段正北的南京府城墻,外側正好與後湖南岸相接,兩者之間的湖岸陸壤隻有十幾步寬度。朱瞻基剛才看到於謙跌落城頭,耳邊似有落水之聲,立刻判斷出從這個高度躍下去,肯定會落到湖水裡。

雖然被水面一拍,人也不好受,但總好過在城頭完全受制於敵。他電光石火間想到這一個破局之法,沒想到吳定緣居然那麼有默契,硬生生地把一個勁敵給拖下瞭水。

算起來,這已經是朱瞻基這兩日第三次入水。他心中苦笑,手腳並用,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小島遊去。肩頭的箭傷本來在蘇荊溪的處理下已不怎麼疼,這回驟然泡在水裡,那咬在肉裡的箭頭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後湖中有五洲,分別叫作梁洲、菱洲、長洲(明朝時,別其在南者為龍引洲,在北者為仙擘洲)、蓮萼洲和趾洲。距離太子落水處最近的,即是梁洲。這裡是當年昭明太子編撰《文選》的讀書之處,號稱梁園故址。可惜朱瞻基此時沒心情考慮這些文學之事,他飛快劃過水面,很快便遊近洲邊的石堤,氣喘籲籲地爬上去,甩瞭甩身上的水——還好頭發被剃光瞭,不然還要狼狽。

梁洲之上的草木不是很多,目力所及,可以看到不遠處有十幾間長方形的大房子。這些房子寬窗平頂,俱是東西朝向。不似人居,也不像尋常庫房。朱瞻基還不及細看,就聽耳邊滿含驚喜的一聲:“殿下?”

嗓門已刻意壓低,可仍比正常人響瞭幾分。朱瞻基也是一喜,道:“於謙?”

他轉頭一看,隻見不遠處的高臺旁轉出一個人影。隻見於謙的頭發全披散下來,間雜著水草,他此時打著赤膊,下半身隻剩一條濕透瞭的褻褲,褻褲上頭居然還有幾塊補丁。

於謙身上穿的是寬袖朝服,落水之後吸足瞭水分,極為沉重。他為瞭活命,隻得不顧體面把衣袍都剝下來,這才得以僥幸生還。朱瞻基看他這一副野人模樣,雖是情勢緊急,也忍不住笑瞭一笑。

於謙面色一紅,卻沒有畏縮躲閃,急切問道:“他們呢?”朱瞻基看瞭眼湖面:“吳定緣和梁興甫跟我一起跳瞭下來,蘇大夫估計還留在城頭。”

朱瞻基朝城頭望去,上面已經空無一人,想必蘇荊溪早就跑掉瞭。也是,她和另外兩人不同,隻是為瞭向朱卜花報仇才加入隊伍的,如今眼看全軍覆沒,沒有理由會跟著跳下來。他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又掃瞭一眼水面,暫時沒看到吳定緣和梁興甫的蹤跡。

這時於謙對太子道:“梁興甫肯定沒死,咱們先去前面的黃冊庫躲一躲!”

後湖之上的這五個小島,從洪武年間便被嚴格封鎖起來,專用於貯存天下戶籍黃冊。這些黃冊記錄瞭南北直隸十三佈政使司數百個州縣的民生口數,因此數量極其龐大。朝廷在梁洲上已經建瞭十幾間架閣庫,才勉強能夠裝下。

他們隨便挑一間鉆進去,梁興甫就算長瞭狗鼻子,也要搜上一陣。雖然這不解決根本問題,但至少能拖延一陣。

梁洲存放的都是冊籍,最怕回祿,島上嚴禁動火。負責日常維護的庫夫們到瞭夜裡,都去附近的龍引洲吃飯休息。所以,現在這個時辰,梁洲一片靜悄悄的,空無一人。他們兩人貓著腰,隨便選定一間架閣庫,悄悄鉆瞭進去。

梁洲的黃冊庫以千字文排序,這一間的門楣用白灰刷著“地字第三號”字樣。木門沒有鎖——裡面全是黃冊,沒人會對這些東西有興趣——於謙推開門,撲鼻而來一股微微的紙黴味道。他趕緊招呼太子進來,把門再迅速掩上。

朱瞻基早知道後湖黃冊庫的大名,可這是頭一次親見。眼前是一個有兩進深淺的敞亮開間,裡面整整齊齊地擺著十排柏木架閣,每排有十六座頂天接地的書架,每座書架分作八層,裡面堆疊著密密麻麻的黃冊,俱是長一尺三寸、寬一尺二寸的厚紙簿子。一個人站在架閣之間的過道中,視野會被浩如煙海的冊籍填塞,仿佛它們正從四面八方傾壓而來,令人艱於呼吸。

於謙拽著朱瞻基朝著庫房深處走去,這裡為瞭防火,地面都鋪滿細沙,走起路來沙沙作響。他們穿過一個個巨大敦實的書架,視線越過層層疊疊的黃冊,最終選瞭個靠近窗邊的死角蹲下來。這樣一來,除非梁興甫走進這座架閣庫,拐到這一排的盡頭,否則絕不可能發現他們。而且地面的細沙,也可以讓入侵者的腳步無處遁形。

他們蹲在窗下,乳白色的月光從寬大的窗口投進來,無數細小的灰塵在古樸冊簿之間飛舞,頗有幽邃靜謐之感。這些冊籍中最古老的部分,可以追溯到洪武十四年,比於謙或朱瞻基都大。

“這個梁興甫……呃,還是叫病佛敵的,到底是什麼人?怎麼你們都認識?”朱瞻基這時總算有餘裕提出問題。

於謙笨拙地把頭發上的水草摘掉,壓低聲音,道:“整個金陵,恐怕沒有不知道這名字的。我雖然沒見過本人,但也聽同僚講過。”

“梁興甫是哪裡人,之前做什麼的,沒人知道。隻知道他第一次來到南京是在永樂十八年冬天。當時這人從聚寶門進城,好像要找什麼人。也不知為何,他跟城門衛發生瞭激烈的沖突。這傢夥手段實在瞭得,一個人打散瞭整個城門衛,霸住城門,來多少援軍滅多少。到瞭後來,他索性一路逆著人流往裡打,一口氣沖到瞭南城兵馬司的堂下。”

朱瞻基倒吸一口涼氣,這是何等威猛的戰力,難不成是李元霸轉世。“他再厲害也隻有一個人,難道整個守備衙門都是死人嗎?”

於謙嘆瞭口氣,道:“永樂十八年,殿下你想想,那正是太宗皇帝遷都最關鍵的時候,兩京交接,各處衙署忙得自顧不暇,哪還顧得上這個?”朱瞻基一想也對,便讓於謙繼續說。

“南城兵馬司的指揮集結瞭百餘名好手,還從皇城調來瞭幾隊弓弩手,這才勉強把梁興甫逼退。嘖,這麼多人逼退瞭一個人,真夠丟人的。”於謙忍不住感嘆瞭一句,“這一戰讓他聲名大噪,整個南直隸都知道有個神勇的瘋子,竟然直闖南城兵馬司全身而退。可是所有人那時候都不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

朱瞻基倒吸一口涼氣,如此囂張,居然還隻是一個開始?這陳年舊事,竟聽得他手心沁出汗來。

“梁興甫從南城兵馬司退出來之後,並沒有離城,而是消失在城南街巷之中。守備衙門搞過幾次搜查,都無功而返。他從何而來,到南京做什麼,怎麼藏身的,誰也搞不清楚。可從此之後,整個南京城便陷入無盡的恐慌之中,一到夜裡他就出手生事,必有人遭殃。要麼官員橫屍街頭,要麼巨賈廊鋪起火,要麼秦淮河上的遊舫莫名沉底,要麼國子監的學子被吊在集賢門前,城裡巡夜的小隊鋪兵全軍覆沒,也發生瞭好幾次……甚至連大報恩寺裡頭的金身佛像,都被他一夜砸毀,從此他得瞭一個綽號,叫作病佛敵。”

朱瞻基略通佛典,知道這個“佛敵”是指佛祖的堂兄地婆達多。地婆達多是佛經裡赫赫有名的惡人,他曾經投石砸傷佛祖腳趾,又在指甲裡放毒藥想抓傷佛祖雙足,還曾驅趕瘋象去踩踏佛祖,是古往今來唯一讓釋迦牟尼受傷出血的佛敵。“病佛敵”這個綽號,可以說是起得十分形象。

“那一段時間,百姓官吏一夕數驚,一入夜便關門閉戶。梁興甫一個人,竟攪得整個南京城惶恐不安。應天府和五軍都督府實在沒辦法,公門精銳齊出,沒日沒夜查訪,甚至面向江湖中人發下懸賞。朝廷好不容易才算抓住梁興甫的蹤跡,把他堵在冶城山上。可惜這時不遠處的柏川橋火藥庫離奇爆炸,諸軍皆驚,竟讓身負重傷的梁興甫逃出瞭生天……他去瞭哪裡不知道,但至少沒再回南京,直到今天。”

朱瞻基聽得久久不語,光是聽於謙的描述,都能感受到那滔天的兇焰。難怪白龍掛的老龍頭認出他以後,二話不說,轉身就走,誰會嫌命長跟這尊殺神對上。

於謙又道:“我聽說冶城一戰,有個應天府的捕頭身先士卒,劃破瞭梁興甫的面孔,這是病佛敵攪亂南京期間,第一次受的傷。現在回想起來,那捕頭應該就是吳定緣的父親吳不平。”

“嘖……”朱瞻基咂咂嘴巴,難怪梁興甫現身之後,吳定緣的反應這麼古怪,原來兩邊早有宿怨。

可是,他剛才明明聽到吳定緣喊瞭一聲“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狗賊”,這便奇怪瞭,難道說吳不平和梁興甫之間不是仇人這麼簡單?

不過,這時並不適合深思,於謙突然“噓”瞭一聲。兩人保持著安靜,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聽到遠處有隱隱的聲音傳來。那聲音似帶呻吟,又像在怒罵,但有一點明辨無誤,那是吳定緣的聲音。

兩人對視一眼,面色都難看之至。看來吳定緣運氣太差,竟被梁興甫制住瞭。這個能冠以“病佛敵”之名的惡人知道一個人搜不過來十幾間架閣庫,所以故意折磨吳定緣,想把太子引出來。

這是個再明顯不過的圈套,梁興甫甚至不屑做出掩飾。

怎麼辦?

太子與一個小捕吏孰輕孰重,如何選擇顯而易見。他們完全可以趁梁興甫折磨吳定緣時,從另外一個方向離開後湖。可是朱瞻基抿緊瞭嘴唇,雙拳握緊復又松開。而於謙也沒有勸說“大局為重”之類的話,眼神往沙地上瞟去。

遠處的怒罵一陣緊似一陣。朱瞻基霍然起身,狠狠拍瞭一巴掌書架,激起一片灰塵,道:“昨日那傢夥在扇骨臺救過我一命。若對一介小吏本王都要忘恩負義,日後史書會怎麼寫?得去救他!”

於謙聞言,臉色如釋重負,道:“殿下真是……取義。”他本來想說孟子的舍生取義,可又覺得不吉利,隻好勉強吞下前兩個字。

朱瞻基謹慎地把頭靠近敞窗,朝外看去,可惜從這個角度看不到情形,隻能勉強分辨聲音從百步開外的湖岸邊傳來。於謙曾來後湖參觀過一次,他記性甚好,蹲在沙地上用手指畫出一個梁洲佈局的草圖。吳定緣被折磨的地方,很可能就是在湖神廟附近。那是梁洲除瞭黃冊庫唯一的建築。

“得想個什麼辦法才行……”朱瞻基盯著沙土。救人固然重要,可也不能直接出去送死。

他們面對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障礙,就是梁興甫。朱瞻基勉強算是與之交過手,知道這人最可怕的不在技擊,而在那不為萬事所動的沉穩漠然。面對這種對手,你會感覺有一頭巨鯨傾壓而至,無論你做什麼都無法改變它前進的軌跡。

於謙也走到敞窗前,想要看個仔細,腳邊忽然“啪”的一聲,似乎有東西落到沙地上。於謙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從吳定緣傢拿出來的小香爐。他剛才脫掉濕透的官袍時,把它順手在腰帶上系牢,這會兒繩索松垮,香爐便掉瞭下來。

於謙俯身去撿,手臂伸到一半,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嚇瞭一跳,連忙搖瞭搖頭,想把這個荒唐的想法甩掉。這太胡鬧瞭,身為朝廷命官,豈能做這種大逆不道之事?可他越是想盡力擺脫,那想法越是在腦子裡生根,竟然不受控制似的自行生長起來。等到於謙意識到不對時,它已變成一個完整的計劃,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猶豫再三,於謙用力捏瞭捏眉心,走到太子身旁,道:“臣有一個辦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就在兩人伏低身體嘀咕的時候,梁興甫正站在湖神廟前,朝著那十幾棟架閣庫凝望。他知道太子就藏身於其中一棟,卻一點不見焦慮,視線略略高抬,把註意力放在半掛天中的蟾宮。

“當初我與你爹的第一次碰面,也是這樣一個月夜。”梁興甫負手而立,提到吳不平的口氣,像是一位熟稔的故友。

在他身後,吳定緣被捆在一根幡桿之上,熱氣騰騰的鮮血從鼻子流出來,滑過下頜,再滴落到土地上,看起來淒慘無比。梁興甫熟悉人體每一寸結構,知道怎樣折磨才能呈現出最大的效果。

“去你媽的!我爹當初瞎瞭眼,救下你這個瘋子,早知道就該讓你爛死在冶城山!”吳定緣有氣無力地喝罵道。梁興甫轉回頭來,神情認真,道:“鐵獅子是這南京城裡,唯一值得佛母度化的善人,我自然是要誠心報答你們一傢。”說完他雙手合十,念誦起經文來。

“要殺就快他媽動手!”吳定緣喝道。這人看似沉穩,其實已經瘋瞭。隻有瘋子才會如此沉醉地在殺你全傢時表示這是在救你們。梁興甫念誦完經文,搖瞭搖頭,道:“定緣,你怎麼還不悟。這世間皆是泥沼,皆為火獄,欲要超脫,就得滿懷嗔念。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你把恨意都釋放出來,你何時對世間徹底絕望,徹底厭棄,何時才能羽化登仙,親臨凈土。”

面對這種佛道混雜的奇談怪論,吳定緣能做的隻有卷起嘴唇,朝他吐出一口唾沫去。梁興甫正要閃避,遠處的架閣庫傳來一陣奇怪的響動,把他的註意力引偏瞭幾分,結果那帶血的唾沫正中面頰。

鐺,鐺,鐺,鐺,像是什麼人在敲著一扇破銅鑼。

不過,那聲音沒有銅鑼那麼響亮,喑啞沉悶,音質也不均勻。梁興甫循聲看去,隻見幾間架閣庫之間多瞭一個人影,看身形與太子一樣。那人朝前走瞭幾步,確認梁興甫看到瞭,然後急速轉身,鉆回到其中一間架閣庫去。

這招“調虎離山”的拙劣程度,和他用吳定緣引蛇出洞差不多,幾乎可以算作陽謀。

但梁興甫邁開步子,還是朝那邊走瞭過去。他的時間其實也很有限。剛才城頭的一番鬧騰,很快就會驚動勇士營,等到大軍齊至後湖,擒獲太子的功勞就不是白蓮教的瞭。

再者說,那間黃冊庫裡隻有冊籍,他並不認為太子倉促間能搞出什麼花樣來傷害到自己。梁興甫甚至不怕另外一個人借機去救鐵獅子的兒子。那傢夥的雙足腳踝血脈已被鉗住,就算得救松綁,一時半會兒也根本沒法走路。救下他,隻會讓逃亡者增加更多負擔。

梁興甫的步子邁得很大,尋常人要走五十步的距離,他三十步就走完瞭,很快便站到瞭架閣庫的門前。木門沒鎖,輕輕虛掩著。梁興甫剛才一直緊盯著周圍,確認太子鉆進這間架閣庫之後並沒離開。於是他伸出手臂,推開木門,踏入這間幽深逼仄的黃冊世界裡來。

庫房裡漆黑一片,隻有三四道微弱的白光從側面照進來。梁興甫的眼睛如鷹隼一般,這種光照已經足夠瞭。他一邊掃視過排列如林的書架,從一摞摞黃冊的間隙朝兩側窺望,一邊向庫房深處走去。梁興甫的體形過於龐大,穿行狹窄的過道時,肥厚的雙肩會蹭得書架一陣動搖,就像在密林中覓食的熊羆。

太子的身影始終離梁興甫一段不遠的距離,在書架之間跑動,有時候還故意遲延幾步,仿佛怕他跟丟瞭似的。奇怪的是,那個鐺鐺的敲擊聲始終未停,而且忽前忽後,敲擊者顯然在不斷跑動。

梁興甫略感驚訝,那不是用來吸引他註意力的嗎?他既然都來瞭,為何現在還在孜孜不倦地敲擊?難道隻是為瞭擾亂心神?他對這種頑童式的把戲毫無興趣,視線始終牢牢鎖住前方的太子。

太子的身影還在晃動,但梁興甫並不急著發力追擊。他知道架閣庫隻有這一個出口,隻要自己牢牢占住過道一線,任他怎樣都飛不出去。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什麼心機都會被徹底碾壓。

架閣庫的空間畢竟有限,這一場古怪的追擊很快就到瞭盡頭。太子背貼墻壁,胸口起伏,似乎再也沒路可去。梁興甫不疾不徐地邁步向前,腳下把細沙蹍得沙沙作響。他距離這隻窮途末路的老鼠,隻有最後四排書架的距離瞭。

“動手!”朱瞻基突然喝道。

那鐺鐺聲戛然而止,然後一陣低沉而有節奏的碰撞聲,由遠及近。梁興甫眉頭微皺,回頭一望,隻見那一排排擱滿黃冊的木架如同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前後相撞,像骰牌一樣次第傾倒而來。

這些木架都是五層一般的高低,彼此間距很近。而且庫夫出於偷懶的目的,把黃冊大多擺放在上層隔架,下面比較空,導致頭重腳輕。隻要有人刻意去推倒一架,就會一排推一排,造成一場連鎖大倒塌。

從朱瞻基發出一聲喊到黃冊架翻倒下來,之間隻有短短數息。等到三四個大書架沖著梁興甫撲面砸下來時,他想要躲閃已來不及瞭。梁興甫冷哼一聲,雙臂一舉,試圖像胡大海力托千斤閘一樣,把兩邊的書架撐起來。

不過這一次,他終於失算瞭。

梁興甫畢竟是個武夫,精通技擊,但對文字的重量沒有概念。隻有像於謙這種讀書人才知道,這些看似輕飄飄的紙冊子,如果壓實聚在一起,其重量該有多麼驚人,其威勢該有多麼不可阻擋。

整整四個柏木架子挾著近千本黃冊轟然倒下,梁興甫的手臂隻支撐瞭一霎,整個人便被撞翻在地,隨即被無數傾瀉而下的厚紙簿子淹沒。一時間木屑與塵土齊齊揚起,充塞整個庫房。

朱瞻基早早算好瞭一個位置,躲在書架與墻壁之間的小三角區域。他見到梁興甫被黃冊淹沒,趕緊跳出來,一邊捂住口鼻一邊走到廢墟上頭去看個究竟。

隻見梁興甫身上交叉壓著兩個大書架,兩個書架上又各有兩個書架疊壓,那四個書架又被更外側的書架擋住瞭一角,演變成一個極復雜的交疊體系。所有的空隙,則被紛亂的黃冊填滿。如果這傢夥想要脫身,非得從進門的書架一個個抬起不可。

書架下忽然發出“咚”的一聲,向上微微震瞭一下。朱瞻基嚇瞭一跳,趕緊站遠瞭,隨後發現這“咚”聲越來越頻繁。原來梁興甫試著推瞭一下書架,發現層層疊壓不可舉,便改用拳頭捶擊書架邊框,隻要將柏木框體捶碎,也能推開。

這傢夥果然悍勇,居然想憑一雙肉掌去擊碎柏木。假如多給他點時間,說不定真能脫身而出。

“可惜。”朱瞻基站在廢墟頂端,嘴唇微微翹瞭起來。於謙這個計策,可也沒完呢。他轉向門口:“你弄好瞭嗎?”

“馬上得!”於謙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同時手裡鐺鐺聲不絕。過不多時,他的大嗓門喊道:“得瞭!”

一團熾熱的光芒,從門口畫出一條明亮的弧線,落在覆蓋於梁興甫身上的黃冊堆上。黃冊皆是麻紙所制,平時又經常晾曬,保持幹燥,一遇火種這些冊子便呼啦啦地燃燒起來,從一個小火團迅速擴散成一片巨大的火堆。

火光明亮,映出瞭朱瞻基隱隱有些扭曲的快意表情,也映出瞭於謙既興奮又心疼的面孔,以及他手裡那個幾乎要被敲破的銅香爐。

這才是整個計劃最關鍵的部分。

吳傢這個銅香爐,朱瞻基一眼就看出是件歪喇貨,質地駁雜,根本不是純正的風磨銅爐,估計被那商人騙瞭。若把它送去當鋪,肯定會被朝奉直接扔出來。不過,這件歪喇貨,在梁洲黃冊庫別有妙用。

要知道,銅質越純,越不易敲出火星,古玩行謂之“斂光”;反過來想,雜質越多,越容易迸出火來。於謙用朱卜花送的那一枚過城鐵牌,不停敲擊爐身,隻要能砸出一星半點的火花,再從黃冊封面扯下一截綿紙做引燃的捻子,便可以取得火種。

接下來他要做的,是一件在黃冊庫屬於絕對禁忌的事——縱火。

這裡堆積瞭太多典冊,是間天造地設的燃料場。於謙手裡的火捻子往這邊一扔,輕而易舉便激起瞭滔天怒焰。火烈具揚,火烈具阜,隻見在瘋狂舞動的赤苗之中,一本本黃冊的頁角變得卷曲,有無形的熾熱獠牙在撕扯著內頁與邊框,燃燒的紙屑跟隨氣流在庫房裡盤旋,轉著轉著便成瞭明亮的灰燼。

朱瞻基事先已研究好瞭路線,庫房的墻邊鋪著細沙,火勢一時蔓延不過來。他溜著墻邊迅速跑到門口,即將離開架閣庫之前,又回頭瞥瞭一眼。遠遠地,在倒塌的書架下方仍有一震一震的敲擊聲傳來,可見梁興甫還在垂死掙紮。

可惜他縱有病佛敵之名,終究也隻是凡胎,不可能對抗祝融的無上天威。朱瞻基俯身撿起一本散落的黃冊,給火堆添瞭一把柴,然後轉身跑瞭出去。

於謙站在門口,見太子趕在火頭湧起之前沖出庫房,立刻快步迎上去。他看到黃冊庫內的熊熊大火,心疼得眼角一抽。

這個計劃是於謙想出來的,但絕不代表他願意這麼做。這些黃冊都是重要的民政資料,沒瞭它們,朝廷的治政很容易出現偏差。於謙不得已燒掉這一庫冊籍,等於毀掉瞭帝國一角的民生,內心的愧疚簡直比眼前火焰還灼熱。

幸虧今晚無風,一庫的焚燒不會波及旁邊。若是梁洲黃冊庫區遭遇一場火燒連營,全數焚毀,於謙隻怕會當場抹脖子自盡。

“快走吧!”朱瞻基見於謙還呆呆望著火光,扯瞭他肩膀一把。於謙這才嘆瞭口氣,跟著太子離開。

兩人迅速跑到湖神廟前,發現吳定緣被捆在幡桿上,滿臉血污,渾身劇烈地抖動著。於謙最先反應過來,一定是剛才那場大火的景象,又觸發瞭吳定緣的羊角風,可他四肢偏偏被捆得很緊,動彈不得,隻有喉結蠕動著,透露出極度的痛苦。

他們兩個趕緊把吳定緣解下來,在地上放平側躺。於謙還不忘提醒瞭一句:“太子龍威過盛,不宜近前。”朱瞻基這才想起來,吳定緣看見自己也會頭疼,嘀咕瞭一句“這篾篙子麻煩”,悻悻退到一邊。

過瞭好一陣,吳定緣才算恢復正常。他清醒後的第一句話是:“梁興甫呢?”

“燒瞭……”朱瞻基回頭看向依舊燃燒的黃冊庫。吳定緣眉頭一挑,沒想到這兩個傢夥居然能幹掉梁興甫,他擦瞭擦嘴角的唾沫,道:“那你們還不快走?”

“火光一起,巡湖瞬息即至,你留在這裡是要等死嗎?”於謙大聲道。吳定緣肩膀一坍,索性靠著幡桿下的石礅癱下,從腰間掏出那枚犀角如意拋給於謙:“活沒幹完,抵押還你。我爛命一條,就不當累贅瞭。”

“放屁!”朱瞻基怒道,“早知道你他媽的想死,剛才我們就直接走瞭,何必費這番手腳?”吳定緣抬起頭來,強忍痛楚道:“殿下,你……您若能登基,希望下旨找找玉露,要是死瞭,就給她葬到我爹旁邊。我就不必瞭……”

於謙發現,這還是吳定緣第一次尊稱太子為“您”。朱瞻基冷著臉道:“我又不是她哥!這事你自己去!”吳定緣無奈道:“出口就在眼前,你們沿著西北角的水閘走,便能脫離金陵,就不要在一個篾篙子身上浪費時間瞭。”

朱瞻基從於謙腰間搶下銅爐,用力擲在地上:“那你把這爐子吃瞭,把發的誓言吞回去。”吳定緣見他耍無賴一樣,正要說什麼,於謙突然道:“有人來瞭!”

原來是一條後湖巡夜的舢板看到梁洲這邊起火,急忙搖著櫓過來查看。朱瞻基瞇起眼睛觀瞧,發現船上隻有兩個穿白褂的瘦弱庫夫。他示意於謙管好吳定緣,然後抄起香爐伏下身子,從土臺邊緣蹭瞭過去。

小船很快停靠在湖神廟旁邊的石堤旁,兩個庫夫神色慌張地下瞭船,正要往庫房那邊趕去。朱瞻基從陰影處飛撲出來,重重用爐子砸中他們倆的後腦勺,一下子全砸昏瞭過去。

朱瞻基把銅爐往船頭一擱,一身煞氣地回到幡桿前。這次他也不跟吳定緣廢話,對於謙打瞭個手勢,兩人半抬半扶把吳定緣抬到湖邊,“咚”的一聲扔進船裡。

“你賤命一條,死便死瞭,本王在史書上卻要留下無情寡義的名聲。沒門!”朱瞻基惡狠狠地說。吳定緣躺在船裡一臉無奈,他雙腳無力,也隻能任太子去折騰。

於謙是錢塘人,對於舟楫不算陌生。他換上白褂,氣喘籲籲地搖起船櫓,驅使著小船緩緩繞過梁洲。此時黃冊庫的火勢已經驚動瞭其他四洲的居民,他們呼喊著,叫嚷著,紛紛跳上船朝梁洲趕去。黑暗中的湖面彌漫著焦煳的味道,漫天飄蕩著火星和碎屑,仿佛在進行一場盛大的掃墓祭奠。

小船按照吳定緣的指點,朝著神策門方向的水閘悄然劃去。

後湖本來與長江有一條水道溝通。朝廷在建成黃冊庫之後,為瞭避免水位上漲淹沒庫房,在神策門附近修瞭一道神策石閘,可以調節旱澇水位。也就是說,隻要小船能通過這道水閘,沿途再無阻礙,便可以直入長江。

後湖不算廣闊,很快舢板便接近瞭目的地。月光之下,隻見一條三丈餘寬的水道蜿蜒向遠方延伸,在水道與湖面最狹窄的交接口處,一座拱形的青黑石閘將水面攔腰截斷。兩側閘墻高聳,頂端平臺刻意雕成龍頭模樣,隔水對望。

現在是五月光景,雨水不算多,所以閘洞裡的絞關石隻放下來五分,水面與閘石之間留有寬闊的空隙可供通行。於謙眼見即將逃出生天,心中喜悅,手裡的船櫓不由得加快瞭幾分。

可就在這時,他看到水面微微泛起漣漪,一個接一個,似乎遠方有頻繁的震動傳來。朱瞻基和吳定緣也聽到不對,紛紛抬起頭去看。隻見從神策門方向馳來一隊騎兵,揚塵喧天,足有十幾人之多。他們排成一字長蛇,沿著湖邊的窄路急速前行,直直朝著神策閘沖過來。

吳定緣的眼力極好,借著月光,一眼望見帶頭的騎兵臉側掛著一簾白佈,道:“是朱卜花!”於謙和朱瞻基俱是身軀一震,面色煞白。怎麼這麼巧,剛幹掉梁興甫,這個魔頭又追瞭過來……

原來朱卜花急吼吼地跑去西水關,逮住童姥姥的老相好一通暴打,結果自然一無所獲。直到白龍掛的人主動出首,說梁興甫和疑似太子之人在城墻上發生沖突。朱卜花這才意識到自己被白蓮教擺瞭一道,急忙率人趕去府城北邊。

半路上朱卜花又聽到消息,後湖走水。他雖不清楚後湖洲上到底發生瞭什麼事,但作為一位經驗豐富的宿將,朱卜花敏銳地做出判斷,太子恐怕是想從神策閘進入長江,便撥轉馬頭朝神策門疾馳。

經過一路上數次狂奔急轉,騎兵掉隊瞭不少,真正跟上朱卜花抵達神策閘的,隻有十餘個騎士。不過,要抓住太子那一隊傷殘人士,這些兵力也足夠瞭。

當朱瞻基等三人的舢板即將進入石閘下方時,朱卜花的高頭青馬也剛好踏上閘墻左側的龍頭臺。他在馬上側過頭來,看到那條小船飄飄悠悠過來,上頭有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朱卜花一眼便認出其中一個輪廓是太子的,不由得心花怒放,面上那些亮艷若潰的膿包愈加醒目。

十幾個時辰的輾轉周折,太子終究還是要讓他來瞭結。

朱卜花松開韁繩,從得勝鉤上取下自己心愛的西番硬弓,撒袋裡拿出一支雁翎箭。從閘頭到小船不過二十幾步,這個距離絕對不會射失。朱卜花強忍著臉上越發難忍的腫痛,決定盡快把這件事瞭結。

船上的人似乎發現不對頭,可他們並沒什麼動作,都僵直地坐在原地,大概是放棄希望瞭吧?也好,可以更從容地瞄準。就在朱卜花的手指剛搭上弓弦之時,耳邊突兀地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朱太監,你的面疽還好嗎?”

朱卜花手裡的大弓一顫,雁翎箭桿差點滑下弓弦。他擰脖一看,發現在水道的對面,閘墻右側的龍頭臺上,站著一個身穿馬面裙的女子。她的身軀瘦弱纖細,寬闊的額頭上一片明光。烏黑的長發就這麼披散下來,湖風一起,遮擋住瞭大半張面孔,在月光映照下如同一個女鬼。

“蘇……蘇大夫?”朱卜花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碰到她。

船上的三人,也頗為驚訝。剛才蘇荊溪自己留在城頭,他們以為她會直接走掉,誰也沒料到她居然跑到水閘這裡來。

蘇荊溪伸手把頭發撩開一點,抿嘴笑道:“我算著時辰,太監應該差不多瞭,特來相送。”

“什麼差不多?”

“當然是您的陽壽啊。”蘇荊溪說到這裡,開心地笑瞭起來,“您一心忙於公務,可能沒覺察到,我一直以來給您喂的虎狼之藥,隻會讓疽病更為嚴重。如今您陰疽深種,內毒聚積,已呈噴薄待發之勢。”

朱卜花的眼睛天生扁平,可聽到蘇荊溪這話,他生平第一次把雙眼瞪得如銅鈴一般大。蘇荊溪還嫌不夠刺激,又笑道:“說到底,您這疽病的病根,正是我在燒鵝裡下瞭發物所致。幾個月的佈局,到底把您給套入彀中啦!我既然種瞭因,當然得專程過來看見果,才算有始有終啊。”

她的話裡似乎也帶有毒素,朱卜花聽在耳朵裡,臉上的膿包居然開始一鼓一鼓地顫動起來。也許是幻覺,也許不是,怒意正侵蝕著朱卜花的神志,他已無從分辨這種痛癢是真是假。

“賤婢!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一聲怒吼響徹神策石閘兩岸。

蘇荊溪的笑容霎時沒瞭,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怨毒的面孔,道:“朱卜花,你可還記得王姑娘嗎?”朱卜花一愣,那是誰?蘇荊溪冷笑起來:“你果然不記得瞭,你又怎麼會記得她的名字?她在你們心目中,隻是一個卑微女子而已!”說完她又吐出兩個字。

一聽這個,朱卜花臉色驟然大變:“你難道……”話未說完,蘇荊溪的聲音隨著風聲傳來:“她是我最好的手帕交,所以你必須死,而且要死得極其淒慘,慘到讓你下瞭十八層地獄都覺得是解脫!”她素來冷靜沉著,此時吐出的每一個字卻飽蘸著濃濃惡意,幾乎濃鬱到要滴出來。

朱卜花怒意激上頭來,把弓身猛然對準瞭蘇荊溪。他正要松開弓弦,射殺這個可惡至極的賤婢,這時一個小小的黑影從閘下船頭飛過來,狠狠砸中瞭朱卜花的左手。他吃瞭一痛,長箭偏移數分,“唰”地擦著蘇荊溪的耳畔飛過,給她的臉頰擦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黑影“當啷”一下落在地上,朱卜花低頭一看,發現是昨天玄津橋頭他送給於謙的過城鐵牌。蘇荊溪大難不死,眼神飄向小船,見到一個瘦高如竹竿的身影半趴在船頭,仍保持著投擲的姿勢。

蘇荊溪認出他是誰,眼神微微一閃,但很快收回視線。朱卜花重新抽出一根箭來,可剛才的怒意令臉上的疼痛沸騰起來,如萬蜂叮刺,以致他手腕抖得幾乎架不住箭。蘇荊溪凝視著這位曾經的患者,語氣裡微微帶有快意:“算算時辰,你體內的疽毒也該瓜熟蒂落瞭。”

朱卜花的意志,全用來壓抑疼痛,分不出神來講話,隻好怒目以對。蘇荊溪上前一步,用極大的聲量吼道:“但是,朱太監,我要你知道,即使你們死瞭,這件事也不算終瞭。那些冤死的,甚至連名字都不被記住的鬼魂,我會代她們完成臨終前卑微的心願!我會給這件事情,做一個真正的瞭結。”

這句話中的某一個字,直直刺中瞭朱卜花的心神,他一瞬間從極度憤怒變成瞭極度驚懼:“你,你不能……”蘇荊溪伸出手臂,一指小船,嘴唇輕動:“我能。”

兩字飛出,擲地有聲。

這幾個月來疽毒的積聚、籌謀政變的巨大壓力、與白蓮教的鉤心鬥角、追蹤太子一夜的惶恐憤怒、被一個女郎中處心積慮下毒的震驚,諸多負面力量在朱卜花體內持續醞釀著腫脹著,早已達到爆發的極限,此時被這兩個字輕輕一戳,徹底爆發開來。

黃綠色的液體,從幾十個艷紅的膿包頂端噴流而出。朱卜花的大餅臉變成瞭一團流淌的汁水與爛疽肉,他試圖甩掉這些累贅,旋即又被口中吐出的鮮血塗滿下頜,變成一幅斑斕驚人的套色彩畫。朱卜花在馬上晃瞭一晃,試圖抓緊弓身,可龐大的身軀猛然失去瞭平衡,從神策水閘頂端一頭栽倒滾落水中,濺起瞭一個巨大的水花。

他再不必受疽病之苦瞭。

這個意外的變故,令身後的勇士營騎士們陷入極大的混亂。他們不明白,為何主官跟對面那女人說瞭幾句話,就掉進水裡去瞭?他們中的一部分急忙下馬要去打撈,另外一部分想起來此行的任務,看向小船上的要犯,還有一批人直沖蘇荊溪而去,要把這殺人兇手拿住。

湖中的小船趁著這個機會陡然加速,似乎要搶過石閘。有幾個勇士營士兵下意識要抬弓攢射,這時船頭一個洪亮的嗓門響徹整個湖面:

“太子在此,反賊朱卜花伏誅!擅動者與首惡同罪!”

於謙的喊聲,在勇士營士兵中引起瞭更大騷動。朱卜花追查太子這事,隻有幾個死忠心腹才知道。大部分勇士營士兵接到的命令,是捉拿涉嫌炸船的小奉禦。剛才朱卜花一路急趕,身邊並不全是心腹,也有一些不明真相的普通騎兵。

現在於謙突然宣佈太子在船上,又說朱卜花才是反賊,眾人立刻蒙瞭。士兵們面面相覷,完全喪失瞭統一行動的能力。沒瞭朱卜花當主心骨,那些心腹茫然無措,連出言呵斥都做不到,更不要說指揮發令瞭。

於謙一言挑亂勇士營,小船趁機飛快地鉆過沉重的石閘,駛出後湖范圍。當小船一過閘口,吳定緣和朱瞻基對視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時反搖船櫓,讓船身稍微緩瞭一緩。

蘇荊溪毫不猶豫地跳下西側的龍頭,“撲通”一聲落到船上。借著月光,朱瞻基看到她臉上似乎有淡淡的兩道淚痕。可時間緊迫,他顧不上出言安慰,隻沖她擺瞭擺手,然後埋頭搖櫓。另外一邊,吳定緣也在奮力搖動,臉上殊無表情。

雙櫓如飛,這條小船沿著水道輕快前行,很快便將神策石閘與勇士營士兵甩得遠遠的。

船行出去約莫十幾裡光景,身後的城垣幾乎與地平線平齊,總算沒有任何追兵趕至。隻見天邊逐漸泛起魚肚白,船前的水道慢慢開闊起來,周遭景色就像洇痕一樣從昏白紙面緩緩顯現。兩岸植被茂密,黃褐色的蘆葦蕩裡夾雜著淺綠茭草與狗尾草,水窠邊覆著一叢一叢的紅蓼。草香混雜著蒙蒙水汽沁入眾人鼻腔,令經歷一夜折磨的疲憊心靈為之一舒。

朱瞻基肩上有傷,他放下搖櫓讓於謙接手,走到船頭眺望。此時朝日將升未露,晨光熹微。他目力所及,可以看到水道盡頭接著一條浩渺無邊的大江。江面波濤訇響,浪頭興滅,像極瞭千軍萬馬呼嘯東去。

直到這時,太子方才真正確定,他們終於離開瞭南京。

《兩京十五日》